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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东窗事发他怎么能去周氏说要娶薛氏的……

    唤春瞬间清醒,吓出一身冷汗。

    “你……”

    萧湛愕然看着她,女郎睡眼朦胧,姿态娇懒,颜若桃李,不正是外头热火朝天在寻的薛氏吗?

    可是,她怎么会在自己床上?

    唤春一时羞愤欲死,满面通红,立刻抬袖遮住了自己脸,不敢见人,身子也直往床角里躲避,床褥被脚蹬的一团凌乱,小小地缩成一团,楚楚可怜。

    萧湛眼神莫名,他攥了攥手指,又立刻背过身,将帐幔放下,再度将二人隔开。

    唤春心口狂跳,以袖掩面,脸红耳热,身上却在瑟瑟发抖。听到帐外的男人对她说了句——

    “收拾好了出来。”

    然后便听到一阵脚步声,晋王似乎已经走远了。又听到一声关门响,晋王顺手把门也关上了。

    唤春闭了闭眼,心跳如鼓,她放下袖子,脸色已然惨白一片了。

    她全身都好似被冷汗湿透,颤抖着手掀开一点儿床幔,露出一只眼睛张望着,屋中已经不见晋王人影,只有一只小烛静静燃烧。

    她复又放下帐幔,长长舒了口气。

    在看到那块藻龙白玉佩时,她就知道这是晋王的寝居了,栖玄寺法会开坛那一日,她见他戴过一块一模一样的。

    那一刻,她震惊、无措,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述的恐慌。

    她在屋中不得脱身,急的直冒冷汗,眼见天色越来越黑,晋王早晚要回房,二人若就此撞个正面,自己翻看了他书案那些私事倒是无足轻重,可若有什么朝堂机密泄露,她就是有口难辩了。

    最后索性心一横,决心豁脸一搏了!

    反正是王静深把她骗到这里关起来的,又不是她主动找过来。她索性就装作喝醉的模样,爬到他的床上,把床褥弄得一团乱,只当是醉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什么都没看过。

    可惜这戏演的有些失败,真当他掀开被子后,她还没来得及装醉,就吓得立刻滚到床里边藏起来了。

    真的是太丢人了。

    不多时,唤春收拾妥当,走了出来,她看着那道站在月光下的清隽矜贵身影,微微福身。

    “殿下。”

    萧湛转身看着她,目光沉沉,“为何会在此?”

    唤春低首陈述道:“是那名在宴上舞剑的王氏少年,他骗我说表嫂喝醉在此休息,让我来看看,可不想我一进去,他就把我锁了起来。我不得脱身,叫人不应,因在宴上喝多了酒,就有些头晕犯困,本想倚榻休息一会儿,不想竟睡着了。”

    她的语调不急不徐,不紧不慢,一言一辞,颇为动人。

    萧湛闻言,便知她口中所说的少年正是王静深了,也是怪了,他们怎会有了交集?

    “我喝醉了,不知这是殿下的寝居,不是存心弄脏殿下的床帐。”

    女郎轻咬着下唇,低诉的语调有种说不出的婉转缠绵。

    萧湛看着她那绯红的脸颊,夜风吹的灯笼微摇,有朦胧的火光在她脸上闪过,落在她的眉间,美的就像那一夜漾在她眼中的秦淮烟火。

    他的心一下子被牵动了起来,突然转过身,不再看她。

    “你的家人都在找你,快回去吧。”

    唤春呆了一呆,就这么容易让她走了?她攥了攥手指,抬眼望着晋王,他背对着她,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她迟疑着,向他迈近一步,纠结着开口,“殿下……”

    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萧湛转头,看着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主动问道:“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唤春便又低下了头,她抿着唇,有些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萧湛却觉得她明明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深邃的眼眸静静看着她,沉吟道:“如果有事的话,你可以直说。”

    唤春红了脸,往后缩了一步,“没有,我没什么要说的。”

    她神态很坚决,可那语调却颇为缠绵含蓄,难免不让人浮想联翩。

    萧湛看着她,觉得她低着头的模样怪可怜的,不由道:“今夜之事,我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唤春心中一动,这话虽是为保全她名节的安抚,可又透着股暧昧,好像他们发生过什么似的,在欲盖弥彰地掩饰。

    她的脸上更红了,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呆的太久了,便对他福了福身,道了声,“多谢殿下。”

    匆匆往院外走去的脚步,微微发乱。

    萧湛看着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消失,背对着她往屋中走去。

    ……

    唤春离了晋王的院落,双腿尤在发软,一时脚步如同踩在绵上,虚虚浮浮的。

    她漫无目的地寻着离开的路,心中尤不能平静。不消多时,便看见前头儿有个丫鬟儿打灯经过,连忙将人唤住,请她送自己出府。

    那丫鬟儿提灯照清她的脸,见不是府上之人,蹙眉道:“外头人已散尽,你是哪家的女眷?怎得留到了这个时辰?”

    原这丫鬟儿名唤徐玉镜,生得白净,体格苗条,乃是徐妃陪嫁丫头,自幼在徐氏为婢,因跟了主人姓,在徐家是当半个小姐养的,因而在东府也是极有体面的人。

    徐妃病重之际,本与她财物,让她在自己死后自出府嫁人。然这玉镜素有志向,不肯轻离,哭诉六亲皆无,唯与王妃相亲,王妃在一日,便给她做一日主子,王妃若不在了,她出去了又能投奔何处?情愿为王妃守一辈子灵,也不愿离了这东府。

    徐妃甚为感动,又想自己无儿无女,她死之后,晋王定要续娶新人主持中馈,绵延子嗣。待新人有了子女,晋王哪里还会记得她这旧人呢?日后晋王登基,也是新人做皇后、为外戚,他们徐氏一族便什么好也落不着。遂请晋王在自己死后,便让玉镜来替她继续服侍他,也是他们夫妻一场的见证。

    晋王不忍徐妃抱憾而去,只答应留下玉镜继续照顾世子。

    因丹阳郡主与徐妃姑嫂不睦,玉镜也不为郡主所喜,遂不许她在近前侍候世子。

    这玉镜不得志,又因是徐妃旧人,府上之人都敬她三分,素日里仗势身份,专一作怪成精,稍有不顺心,便哭嚎众人欺负她是没主子依靠的。久而久之,众人便都对她避之不及,更不敢指派她做事。

    唤春不知其故,只当她是府中寻常下人,听到她那盛气凌人的语气后,暗想不愧是东府,主子尊贵,连下人都这般有派头,便道:“是右将军都亭侯周家的。”

    玉镜不解道:“周侯家的女眷不是已经全走了吗?”

    唤春心里一咯噔,周家女眷都走了?舅母怎么不等她呢?客气道:“我初来府中,不大熟路,可否烦劳姐姐送我一送?”

    玉镜若有所思地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冷笑一声,不无讽刺道:“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还周家的女眷,怕不是周家的婢女在此等造化吧?”

    唤春一怔,滞留虽非她本意,可想到自己刚刚的行为,又被人当面开口讥讽后,却也不免心虚,想来东府下人应是遇见过不少这种事。

    就在她无措之时,几个仆妇也因声寻了过来。

    众人见人大喜,忙请她道:“娘子在此呢,郡主正寻娘子呢,快随我来。”

    唤春松了口气,因随仆妇们往丹阳郡主处作辞。

    来至大厅,只见灯火煌煌,周必行在厅中来回踱步,面带焦急。

    听得仆妇来报,周必行方松了口气,连忙至门前相迎,跟妹妹问长问短。

    萧从贞懒懒打量了她一眼,掩口打个哈欠,也不问缘故,只道:“果然是她,既找着了,周郎就快带人家去吧。”

    周必行作揖道谢,又将一件宽大的黑斗篷给唤春罩上,将她的身形整个包裹起来,悄声道:“莫声张,我们快走。”

    二人连夜自东府快速离去。

    路上,周必行跟她解释着,因怕坏了她的名声,孔夫人她们也只能假装她已和她们一起回家的模样,先行随着周大舅回了家中,所以才没有留下等她。

    唤春点点头,这样也好,她是个寡妇,若是闹出在宴会上长时间失踪的事,到底不利于她的名声,毕竟她一个寡妇也没法证明清白。

    驱车走出一段路后,周必行却突然慢了下来,敲了敲车厢提醒她。

    唤春不明所以,掀开车帘朝外望去,却见不远处一道身影驱马默默跟随着。

    车前悬挂的灯笼发出柔和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路,也照亮了她渐渐热起的脸庞儿。

    唤春心中一动,她默然放下了车帘,把自己与车外的夜色隔开,黑暗中,心口随着马车颠簸起伏着。

    谢云瑾只是想确认她是否平安,见她已被寻回,也安下了心,只是远远地跟着她、看着她,没有再上前跟她搭话。

    到家后,唤春下车,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那宽大的黑色斗篷下,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隔着夜色,遥遥对着谢云瑾微一福身后,方转身进了家中。

    此刻,周家众人已等的心急如焚了。

    周老夫人不见唤春同回,气的指着周大舅夫妇的鼻子骂,骂他们做长辈的一点儿都不操心,人没找回来,他们倒有脸先回来。都这种时候了,还在乎什么名声?名声能有命重要?他们是生怕春儿名声坏了,就坏了他们用她攀高枝儿的打算吧?

    周大舅和孔夫人被骂的狗血淋头,一句话也不敢回。

    王容姬在一旁劝解着老夫人,“此事也怪不得舅姑,东府的情况还是他们东府的人了解,众人留下也是帮不上忙,晋王殿下心慈,才让我们先回来莫声张,以免坏了妹妹的名声。”

    周老夫人听是晋王的吩咐,这才稍稍压下火气。

    夜深时,周必行领了唤春到家,众人才彻底松了口气,因问她究竟出了何事?

    唤春做出难堪的模样,强笑道:“快别说了,都怪我不中用,才喝了两口酒,人就有些晕乎乎的,便去了那假山中的藏春坞歇了会儿,不想竟睡着了,醒来时连天都黑了,我一时寻不得路,恰好东府的人找了过来,这才把我送了出来。没想到竟害长辈们白操心一晚上,这都是我的罪过。”

    说完,便要跪下给老夫人磕头请罪。

    周老夫人忙搂着她,心疼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要人全须全尾地回来就好。”

    王容姬笑道:“怪道找不着呢,你歇那地方倒也刁钻,谁能想到人在那里?”

    孔夫人也松了口气,讪讪笑道:“藏春坞藏春坞,这下是真把春儿给藏起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

    周老夫人却笑不出来,她知唤春素来端谨守礼,不是这糊涂人,此番说辞,必有隐情。因见天色晚了,也不便再细问她,遂命各自回去歇了。

    回了梧桐苑,响云又对着姐姐上下检查了一番,见她毫发无伤的,方才放了心。又见她腰带上空荡荡的,不由蹙眉。

    “阿姐,你的香囊呢?”

    响云又在她身上前后找了一遍,始终一无所获,那香囊里装的香珍贵,阿姐平素不舍得用的,这次因有雅宴,才取用了一些,怎就不见了?

    唤春怔了一怔,心有所想,却含糊其辞道:“大约是宴会混乱,掉在什么地方了吧,原也就是个玩意儿,丢便丢了。”

    响云担忧道:“东西贵贱不论,但总归是闺阁私密之物,若让人捡着了,借此污蔑姐姐的名声就不好了。”

    唤春摇了摇头,安慰她道:“捡到的人若不知是我的,也不过熔了金换钱去。若知是我的……”她顿了一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知是你的又如何?”响云好奇。

    唤春摇了摇头,脸上竟又泛起了浅淡的红晕,她摸了摸热热的脸颊,低喃道:“这东西头次戴,也没刻着我名字,想来不会有人知道是我的。”

    ……

    与此同时的东府。

    萧湛回到房中,第一反应是去书案前,匆匆将那几张书法纸笺收了起来。

    收过之后,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索性抽出写着短诗那张,在烛火前烧了个干净,那心中的紧张方才淡下几分。

    烧过之后又一想,自己心虚什么?人家是出身名门,知书达理的淑女,应也不会在他的房间中乱翻乱看。

    哪怕真给她看到了,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名门淑女,读书也不过是捡那些正经的看罢了,哪儿会看这些杂书?她还能知道这写的是什么不成?

    何况她刚刚面色酡红,大约真是醉的不轻,一直都在床上昏睡。他这般惊慌,反倒显得做贼心虚,欲盖弥彰了。

    萧湛胡思乱想着,又往床榻走去。

    床幔内的香味依旧不散,此间却已经不见女郎的踪影了。

    他看着一团凌乱的床榻,床单已被她蹬皱成了一团,上边还落了些细小的灰尘,似乎是她鞋子上落下的。

    萧湛若有所思,原是这般弄脏了他的床帐吗?

    被褥里还是温温热热的,他的嘴角无意识地扬着,也没再唤人来更换了床单,自己随手掸了掸那落灰,就要坐下。

    忽然,手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咯到,硬硬的。

    萧湛动作一顿,竟从被子中摸出来一个做工精细的镂金香囊,里边装着的,正是那始终浓郁不散的西域异香。

    他看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将香囊收了起来。

    *

    翌日一早,萧湛便将王氏父子又请来了东府。

    王静深心知是昨日东窗事发,来跟自己兴师问罪的,可脸上依旧端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反正就算闹开了,他也自有道理。

    众人落座后,萧湛便开门见山地问他,“昨日做了什么坏事?”

    王静深道:“表叔,我哪敢在您的地方放肆,您这又是冤枉我呢。”

    “是么?”萧湛看着他,“那昨日被锁在我房中的女子又是怎么回事?”

    王肃闻言有事,脸色一沉道:“孽障,还不跪下,如实招来。”

    王静深乖乖跪下,嘟囔道:“我哪儿识得什么女子?我又不是那糊涂人,给表叔送女人做什么?”

    萧湛正色道:“那女子都说了是你把她骗走关起来的,你还要抵赖?你可知如此,是会坏掉女子名节的?”

    王静深心中翻了翻白眼,那些一心想攀高枝的轻浮女子,还会在乎名节?

    他觑了眼父亲,道:“我听容姐儿说,周侯想让她给父亲续弦,我不想让她做继母,可她长得太漂亮了,我怕父亲看见会喜欢,就把她骗走关了起来。我只是想给她一点儿颜色瞧瞧,让她死了这条心。可我也忘了把她关在哪间房了,哪知就这么巧呢?”

    王肃眉峰一蹙,面色茫然,他并不知有此事。

    萧湛笑他,“小鬼头儿,你还跟我装憨儿呢?”

    王静深被拆穿后也不惊慌,只冷笑讽刺道:“那女子既是一心攀龙附凤,我就帮她寻个最好的攀附,不是刚好趁了她的心吗?表叔你也是不懂风情,人都给你送上门了你也不要,你要是把她要了,我看父亲还有没有脸要她。”

    “孽障!”王肃见他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不成个体统,便拍案而起,板起脸呵斥道:“我看你是越大越混账了,索性今日打死,以免日后玷辱了祖宗门庭。”

    萧湛拦下他,不以为意道:“小孩子胡闹罢了,兄长别跟他一般见识。”

    王肃只怕晋王颜面上过不去,便坚决要教训儿子,“玉不琢不成器,今日容了他,往后岂不纵的他更目无尊长了?”

    “打吧打吧,打死了我好去地下跟母亲做个依靠。”王静深阴阳怪气地讥讽着,“男人都是坏心肝儿,妻子死了就想续弦,却要求女人为夫守节。”

    一句话,说的在座的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王肃也一时哑然,他看着儿子那视死如归的模样,对峙片刻后,无奈道:“你要骂为父,何苦连自己也骂进去?你难道就不是个男人?”

    王静深赌气道:“我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做坏心肝儿的男人。”

    王肃默然叹了口气,招手唤他上前一些。

    王静深跪行着挪到父亲脚边,腰背挺得笔直。

    王肃看着儿子倔强的脸色,颇为无奈地抚了抚他的头,叹道:“退下吧,我不听他们的就是了。”

    王静深便笑了,跟父亲磕了个头后,又朝晋王做个揖,解释道:“表叔,坏心肝儿不是骂你,你是该续弦的,我父亲有了我,就是贪心不足。”

    萧湛笑了笑,对他摆摆手,王静深就一溜烟跑了。

    王肃看着儿子的背影,对晋王叹道:“这孩子小时候还算和令可爱,如今大了,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萧湛却自顾自道:“刚刚静深所言之事当真吗?”

    王肃摇摇头,正色道:“没有这样的事,周泰不曾与我提过,想来只是小孩子玩笑胡说。何况,周泰就算提了,我也不会答应。”

    萧湛点点头,莫名安下了心。

    王肃观他神色,试探道:“莫不是你有什么打算?”

    萧湛迟疑了一下,郑重道:“先前与兄长提过我在考虑续弦之事,现已有了决断,其他人便也罢了,这总归是我的家事,别人也管不着,只是想跟兄长说上一说。”

    “如今是已下定决心了吗?”

    萧湛点头,“已经有合适的人家了。”

    王肃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遂起身告辞。

    *

    却说周家这边,唤春休息一夜,缓过神后,一大早,周老夫人便把她叫来了永庆堂。

    周老夫人深知唤春失踪之事必有隐情,于是细细追问她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知你昨夜是为了顾全有些人的体面才要那样说,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便跟我说句实话,昨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唤春面有难色,自然知晓那样的开脱之词是骗不了老人家的火眼金睛的,今见外祖母私下单独询问,便也不再做隐瞒,只是隐去了是被关入晋王房中之事。

    “其实我是被王抚军的儿子骗走关起来了,他是大表嫂的堂弟,我便没有起疑,哪知随他去了后,他便把我关了起来,还说什么不想让我给他做继母,我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何出此言。幸而东府的仆妇挨个房间寻找,才把我给放了出来。”

    听到这里,周老夫人面色已经十分难看了,心中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谢云瑾是她看上的,家世、品貌、年纪都很合适,跟春儿是很般配的。至于王肃,且不说他与春儿的年龄差距,就说把外甥女嫁给儿媳妇的叔父,单这辈分的问题,攀附的嘴脸,就够周氏被人耻笑了。

    现在的周氏也不是小门小户,即便比不上王氏风头正盛,大家也都是场面上的人。周大舅官秩也不低,都这般年纪身份了,不想还是一副暴发户小家子气做派。

    “这两个糊涂东西,什么没脸面的主意都想得出来,这把年纪身份还不知自重。”周老夫人骂过后,又拉着唤春的手安抚道:“这原不是你的错,我自会还你个道理。”

    唤春告退后,周老夫人就把儿子儿媳都叫了过来,又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这做舅舅的不慈爱,昏招频出。你这做妻子的也不贤惠,不知劝阻。”

    孔夫人委屈,她也劝过,可丈夫要如何,她哪里拦得住?

    周大舅那个冤枉,他承认,他有这个打算不假,可他还没来得及跟王肃提起这件事,就已经被裴偃捷足先登了,他哪里还有脸再提?

    “此事虽是儿子一时糊涂,可终究不曾与王抚军提起,王郎哪能得知?又要因此陷害春儿呢?”

    周老夫人盛怒不减,指着他的鼻子骂,“王氏门盛,手足尚相残,春儿年少柔弱,如何能与他们兄弟勾心斗角?王郎此番不过是给一个警告罢了,若再有非分之想,怕不是就要春儿的命了!”

    周大舅跪在地上,一时战战兢兢,汗如雨下。

    周老夫人谆谆告诫他道:“周氏原不过乡野田舍之家,你祖父少时好学,因被举为孝廉,在郡十余年,赏罚分明,恩威并用,有美名于世。你父亲少时好游侠,横行乡里,及长而改过自新,励志好学,建功封侯,终为忠臣孝子。至你已传至三代,家族门户已成,你虽不及父祖功业卓著,亦是南土之秀,何至作此小家之态,失我祖宗颜面?”

    周大舅惭愧不已,伏地泣涕,“母亲如此说,儿子实在无地自容了。”

    周老夫人冷笑,“分明是你将周氏的脸面扔在地上,倒还赖起我来了。”

    此间正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王容姬便急急忙忙来为舅姑开脱。

    因顾忌唤春一个寡妇卷入是非坏了名声,遂不敢提起王玄朗对唤春的觊觎,只得把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

    王容姬跪在地上,向老夫人请罪道:“这并非舅姑的意思,原是我一时糊涂,跟兄弟开玩笑说的浑话,哪知弟弟当真了,才害妹妹无辜遭难。这都是我的罪过,不关舅姑之事,老夫人要罚便罚我,若是气坏了身子,致使母子生隙,那我便是不孝死罪了。”

    周老夫人年纪大,却不糊涂,王容姬一个小辈,又素来懂事伶俐,她会没事编排春儿,跟兄弟开长辈的玩笑吗?忙让芳寻将人扶起安抚,只说不关她的事。

    她此番只跟儿子理论,馊主意是他想出来的,归根结底,祸根儿还是出在周大舅身上。

    周大舅不敢忤逆母意,惶恐认错,保证绝不再提,然后就灰溜溜回了石头城。

    孔夫人也一时面上无光,终日足不出户,闭门思过。

    ……

    梧桐苑。

    唤春呆呆坐在窗前,此番有外祖母给她做主,想来大舅舅也不会再提让她改嫁王抚军之事了。

    她知道外祖母心里是更希望她能改嫁谢云瑾的,谢氏母女也都很喜欢自己,除了有些纠结给人当继母这事儿,真嫁给他,也不是不能过日子。

    何彦之虽也不错,可他再喜欢自己,他母亲不接受自己,日子就不会过的顺畅,她想过舒心日子,不想应付婆媳矛盾。

    唤春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了,响云过来看了看她。

    响云得知姐姐重阳宴失踪的实情后,也是恼恨不已,可她们是孤女,无依无靠,寄人篱下,没有办法自主。幸而这回是有外祖母给姐姐做主,若是再有下回,还有人会给她们姐妹做主吗?

    她不甘心只能依附于人,可她们姐妹如今的处境,似乎也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以改善。

    响云忿忿不平道:“周家养着我们,也未必是念什么舅甥之情。无非是我们薛氏门第高贵,我们姐妹知书达理,美貌出众,奇货可居,是现成的瘦马,能送给权贵联姻罢了。王氏真要那么好,真要大个二三十岁也无妨,舅舅怎么不让自家女儿去给人续弦?偏要推姐姐出去?”

    这话说的刺耳惊心,唤春正颜厉色打断她道:“休要胡言!别人怎么想的,我们管不着,可我们不能自轻自贱了自己。薛氏终究是名门望族,断不可再说这等不惜名誉之话自毁前途,无论如何,你都是要高嫁一户门当户对的名门世家的。”

    响云黯然道:“士族都势利,谁会愿意娶我一个落魄高门呢?现在是姐姐,以后还不知我要怎样呢?大舅舅家一个女儿,二舅舅家两个女儿,都是待字闺中,即便有了好人家,也是先紧着他们自家女儿相看,哪里轮得到我呢?”

    唤春自也清楚她们姐妹处境艰难,所以她才更不敢轻许婚事,原本她头婚低嫁,就已经够掉价了,现在是生怕自己这个姐姐再嫁不好,更影响妹妹嫁个好人家。

    她摸了摸妹妹的头,强笑道:“放心吧,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害了你。”

    响云叹道:“像梁姐夫那样宠爱姐姐的,大约是很难再得了。可姐姐真的不考虑谢郎吗?毕竟好男儿实在难得,谢郎人才也不算差。”

    唤春默然回避着这个问题。

    她这辈子算是比较好命的,前夫除了门第不高,对她算是无可挑剔了。

    前夫临终前,还在担忧世道这么乱,她一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弱女子,又生得这般貌美,怕自己死后,他们孤儿寡母会被族人欺辱,便主动提出让她改嫁,趁着年轻早些再找个男人依靠着,替他保护她。

    她是个顶无用的人,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她没有办法自立,只能靠嫁人依附丈夫。

    像她这样出身高贵,容貌美丽的女人,是需要靠男人的权势与财富来供养的。当然,她也只会选择那些有能力供养她的男人。

    可想嫁一个有权势、有财富,同时又合心意的丈夫是很难的。

    有财富的,可能是她前夫那样的地方豪族,门第不高。有权势的,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女人,未必看得上她一个落魄贵女。至于爱不爱的,只要是她自己选择的丈夫,她以后都会真心诚意地去爱他。

    唤春道:“谢郎虽好,可我能再嫁的,或许也不止如此,我嫁的好,以后你才能嫁得好。”

    响云叹了口气,见天色晚了,便也回房睡了。

    哄走妹妹后,唤春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苍茫夜空,一时有些惘然。

    今夜有云,月亮黄濛濛的,在云雾后若隐若现,那薄薄的光照亮了黯淡的夜,苍穹就像东府那掉了灰的斑驳粉壁。

    唤春蓦地想起了晋王。

    ……

    夜深了,萧湛站在窗前,望着天上的半轮弦月,挺拔的身形浸在那朦胧月影里,淹得通明。

    他对月举起那镂金香囊,阵阵异香浮动,细碎的月光透过香囊的孔隙落在他的眼中,像那一夜漾在她眼中的烟火。

    翌日一早,萧湛便传了许鹚过来。

    栖玄寺祈福时,众贵女中唯有唤春脱颖而出,因近来事多,才暂时搁置了婚事。不想她还没嫁到东府,人就先睡到了他的床上,让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他原想着一家派一个女儿过来祈福,最终合适的便直接派人登门提亲。可周氏却偏偏派了薛氏的女儿过来,他怎么能去周氏说要娶薛氏的女儿呢?

    薛氏家世高贵,年纪成熟,品行稳重,又能生养,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孤女,没有外戚风险,的确是很合适的妻子人选。

    可她毕竟是个寡妇,又与他素无交集,无人知晓栖玄寺祈福的真实目的,他若坦白自己是在祈福时看中唤春,世人就会以为他们是早已私通苟合,暗通曲款,自己才点名要娶她。唤春就会被质疑德行贞洁有亏,于他们二人的名声都不利。

    他以后是要做皇帝的,妻子的身份也会跟着水涨船高,他不可能不在乎名声。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许鹚来到斋中,向晋王请安。

    萧湛目光睨着案上那一沓栖玄寺祈福贵女名笺,从容道:“这里面有合适的人选吗?”

    许鹚颔首,“殿下心中不是已经有人选了吗?”

    萧湛微笑,“许士学究天人,无所不晓,算无遗策,你批命,我便信。”

    许鹚面色平静,提议道:“依老妇愚见,义兴周氏或为佳选。”

    萧湛手指轻点着那沓红笺,笑道:“许士糊涂了,这里何曾有周氏的女儿?”

    许鹚摇摇头,她心知晋王心里早已有了决定,此番召她过来,不过是需要她给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为新主母造势罢了。

    略一思索后,便配合道:“老妇近来望气,见西南周宅上空有一股非同寻常的云气浮动,内赤外黄,皆成凤凰,此乃大贵之像,或是周氏将出贵人了。”

    “是周氏女中有贵人吗?”

    “贵人只是潜于周宅,也未必是周氏女。”

    萧湛点点头,对许鹚给的这套说辞很是满意。

    “那就这样办吧。”

    第24章 京口来客保不准就在我们身上应验了……

    重阳后,周大舅便返回了石头城,自此再没提过让唤春给王肃续弦之事,此事就算翻过了。

    因念周必行和王容姬常年两地分居,夫妻聚少离多,王大将军便让周必行多在家中陪陪妻子,无事不必来军府述职。

    孔夫人心知大将军回荆州时,儿子还是要随其同去,男子汉固然当以公务为重,可眼看小夫妻成婚几年也没个一儿半女,她心里也是着实着急抱孙子。

    便趁着儿子在家这段时间,使劲儿给他进补着,说什么也要让儿子先留个种再走。

    周必行初回家时,小夫妻自是浓情蜜意,恩爱不尽。可如今每天被母亲逼着办事,还要吃那些稀奇古怪之物,夫妻二人都有些叫苦不迭。

    过往都是王容姬领着小姑们习学,近来因被孔夫人精心进补着,专心备孕,不得分身。众姊妹中,又数唤春年纪最长,故而这照顾教导小妹们的任务,便暂时落在了唤春头上。

    ……

    这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唤春趁着天好,便带了妹妹们将先前淘洗澄净晾干的白米英粉取出,一起在园子里做擦脸的紫粉用。

    做这紫粉时,需用白米英粉三分,胡粉一分,调和均匀后,再把落葵子蒸熟,用生布绞碾出汁,掺在粉中上色,将粉晒干了之后,就会呈现出淡淡的紫色。

    涂抹在脸上,会比普通脂粉更显得肤白莹润,尤其适合肤黄的女子。

    这是前朝魏宫流传出来的方子,据说魏文帝的宫人都爱用紫粉敷面,个个美艳动人。

    时下世家以白为美,她们都是些足不出户的闺阁女郎,平素风吹不着,日晒不到,娇生惯养,本就个个白皙娇嫩,可谁也不会嫌自己更白更美。

    如今正是落葵果子成熟的时节,姐妹们便趁着闲时一起多做些,往后一年擦脸的粉便都够用了。

    丫鬟儿在廊下拿着蒲葵扇,坐在台阶上用小火炉煮秋梨菊花茶,里头一张松木高几上摆着几样精致茶果,姐妹们围着一张红木方案,分工协作着。

    令婉搅着粉,小声跟众人道:“这两天金陵都在传我们家有神气,我怎么没瞧见呢?”

    唤春闻言心中一动,近来也不知哪个好事的术士望气,说周宅有神气,将出贵人,传的是满城风雨。士族人都迷信,周二舅怕被有心人造谣利用,中伤周氏,遂禁止家中议论此事,可架不住众人好奇,议论声是屡禁不止。

    尚柔道:“天象是要专门望气的术士才望得见,我们又不懂这些,哪里望得见?”

    徽华眼睛一亮,道:“天象异象,必有非同寻常之事发生,也不知这预兆会应验在谁身上,难不成我们家真要有贵人了?”

    唤春正色打断她们道:“舅舅不是吩咐了,不许家中议论此事吗?都快快打住,不许再说了。”

    众人这才噤了声,继续蒸饺着落葵子汁往粉里掺和搅拌。

    尚柔又谈起了近来的另一桩事,“苏姨母应该快到金陵了吧?听说这苏家表姐也是知书达理,美貌出众的绝代佳人呢。”

    她口中这位苏姨母,便是朱夫人之妹,令婉和尚柔的嫡亲姨母了。

    这苏姨母年轻时恋慕上一个相貌俊朗的兵家子苏某,朱氏因看不上苏氏门第寒微,遂不许结亲。苏姨母便不顾家人反对与其私奔,气的朱太公跟其断绝了父女关系。

    苏父带着苏姨母私奔后,辗转各地谋职,后得贵人赏识,在洛阳公府谋了个参军之位,可去岁洛阳城破,皇帝被掳后,苏父竟也以身殉主。

    苏姨母丧夫后,无家可归,只得带着儿女,随着南下逃难的流民辗转来到京口,想要投奔兄长晋陵太守朱裕。

    可朱裕嫌这妹子丢人,不愿接纳。朱太公那边也依旧怒气不消,不愿认女。朱夫人到底妇人心软,不忍妹妹孤儿寡母在外流落,就让兄长先把人送来自己这儿安置。

    这是重阳前的事儿,算算日子,人也该到金陵了。

    ……

    令婉翻了翻白眼,她一贯安分规矩,故而轻视姨母淫奔之举,虽是骨肉至亲,因不曾来往过,也没有感情,对姨母一家是不加掩饰的鄙夷。

    “小门小户的女儿的罢了,父亲做出拐带良家女子之举,母亲做出与人私奔苟合之事,任是再知书美貌的女儿,那也是从根子上坏了,算不得佳人。”

    唤春一贯是不识其人,不妄评判,听闻了苏姨母的事迹后,只觉得她的行为虽不为世俗礼教所容,却也是个敢爱敢恨的真性情女子。便帮她说了几句话,“话虽如此,可苏姨母到底是吴郡朱氏的女儿,苏姨父也是以身殉主的忠臣孝子。”

    令婉冷笑道:“姨母虽是出身吴郡旧姓,可姨父却是个寒门兵家,女子门第是从父不从母,母亲出身好有何用?关键还是得嫁个好丈夫。谁让姨母眼皮子浅,见着个清俊男人,就犯了糊涂,跟人私奔了去,以至如今落得孤寡一身,父母不认,有家回不去,儿女难做亲。”

    唤春摇了摇头,并不认可,“也不能这样说,苏姨母敢于反抗父母之命,蔑视礼教,自行结合,如果天下太平,夫妻也能恩爱一辈子,虽因时局变化致使晚年孤寡,可也算是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令婉又翻白眼道:“那想来表姐是对父母安排的婚事不满了?可梁姐夫家也不曾让姐姐吃过衣食不足,朝不保夕之苦啊。”

    唤春默了默,道:“我算是比较幸运,遇到好人罢了,可谁知别人被安排的是人是鬼呢?”

    徽华一脸原来如此的表情,指着她笑道:“怪不得姐姐不肯轻许谢氏的婚事呢,原来姐姐也是赞同这般离经叛道之举的,难不成你真正中意的郎君,是何彦之不成?”

    听到这个名字,令婉的脸色登时便沉了下来。

    唤春缄口不言,心里却想着,如果何彦之在此,也一定会认同她的说法。

    响云冷笑,她们姐妹是没被父母安排去给老男人续弦,才能这般云淡风轻地讽刺别人,若是落到自己头上,指不定如何呢?

    尚柔听了这话也不由蹙眉,四妹妹明知二姐姐和唤春因何彦之闹过龃龉,还故意提他来挑拨姐妹感情,便忍不住说了她几句。

    “表姐哪句话提过何彦之了?难道除了何郎,这天下就没有男人了?你听个离经叛道,就想起了何彦之,莫不是你自己心里藏奸,还惦记着人家不成?年纪轻轻的小女郎,也不知害臊。”

    响云在一旁偷笑,这三姐姐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说起话来,真真直往人心上戳。

    徽华哽住,气的涨红了脸,心中咽不下这毒气,就端起装落葵汁的小碗,恶狠狠地照尚柔脸上泼。

    幸而尚柔反应及时,立刻抬手挡脸,汁液没落在脸上,倒是手上和衣服上染上了一片紫红色。

    唤春用帕子蘸了水帮她擦拭,不想那白嫩嫩的手上还是留下几块紫红色汁印。

    令婉见妹妹被欺负,登时大怒,抓了一把紫粉扔到徽华脸上,破口大骂,“黑心肝儿的小贱蹄子,你是猪油蒙了心了,竟敢如此目无长幼,公然侵凌姐姐,先前我不跟你理论,你还愈发得了意,蹬鼻子上脸了!”

    徽华被粉糊了一脸白,揉着眼“哇”的就哭了出来,她是个出笼的鹌鹑——也是个好斗的,便也要抓粉去扔令婉的脸。

    唤春忙拦着,只顾用帕子给她擦脸,焦头烂额地左右分劝安抚着妹妹们。

    响云边看戏边啧啧称奇,这一家子真是绝了,姐姐不友善,妹妹不恭敬,整天闹的鸡飞狗跳,果然是新出门户,没有规矩。

    正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可巧几个丫鬟婆子忙忙走过来,传话道:“苏家姨母和郎君、女郎都来了,夫人让二姑娘和三姑娘去见姨母呢。”

    尚柔一向懂事,不愿姐妹们起争执,惹人笑话,便强拉了令婉去见姨母。

    ……

    听得门房通报,朱夫人便亲自去将妹妹一家接了进来。

    苏姨母带着儿子苏应、女儿苏灵均投奔而来,朱夫人姐妹多年不见,此番因乱重逢,自是悲喜交集,诉说离别坎坷。

    朱夫人见妹子还不到四十年纪,便饱受磨难,颠沛操劳的如同乡野妇人,竟比她这姐姐还要苍老几分,不由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周二舅先带了外甥苏应去安置,朱夫人哭过后,则带了妹子和外甥女去跟周老夫人请安。

    周老夫人见那苏灵均一路颠沛流离而来,亦没有低落狼狈之态,荆钗布裙也难掩天姿国色,竟有几分名门气度,心里十分欢喜,忙让众姊妹都来见客。

    徽华洗完脸后还在置气,说什么都不要去见二房的亲眷,唤春好说歹说,才把人给哄了过去。

    众人一道来了永庆堂,唤春便见一中年妇人边抹泪,边拉着令婉和尚柔姐妹说话,正是苏姨母。

    旁边立着一道袅袅婷婷的素衣身影,长挑身材,柔情绰态,端丽窈窕,便是苏姨母的女儿苏灵均了。

    姐妹们互相厮见行礼后,周老夫人因又问起苏灵均年龄和婚配之事。

    这便又说到苏灵均的痛处了,她低下眼,强回道:“十九,尚未许人。”

    苏姨母紧跟着解释道:“只因她父亲素来珍爱她,不愿她早嫁,才多留了一留,不想遭逢此难,竟真给耽搁下了。”说完,还抹了抹眼角的泪。

    周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年纪虽不小了,可她去岁丧父,如今重孝在身,便也谈不得婚事了,只宽慰道:“我看这孩子人才好,纵是年纪大几岁也不算什么。”

    唤春也笑道:“自古好女不愁嫁,何况苏妹妹这般清心玉映的闺阁之秀呢?”

    苏灵均心中一动,不由看了看这个貌美和善的姐姐。

    众人又亲亲热热说了一遭话后,苏氏母女告退,仆妇们便送了她们去听竹苑安置。

    听竹苑遍植翠竹,清静隐蔽。

    苏氏本家穷酸,今至周家,苏氏姐弟见府上内外排场,周家给准备的那些住的、吃的、用的,也是颇为惊叹,直呼开眼。

    苏应赞叹道:“原来家里也可以有这样大、这样好的花园子,竟跟那仙境宝阁一般。”

    苏姨母看着儿子那没见识的模样,白了他一眼,“北方地阔平坦,房宅多方正。江南景致秀丽,大户人家都会修园林。周氏在金陵这处宅邸算什么,他们的根基是在义兴阳羡,那边的祖宅只会更大更好。”

    苏应啧啧直叹,“阿娘在吴郡的故居也有这般景致吗?”

    “那是自然,我们朱氏可是吴郡旧姓,在三吴也是响当当的人家。”苏姨母谈起娘家的语气不无得意。

    苏应喜道:“如今北方失陷,江左重建朝廷,我们乘势待时,以后保不准就能出人头地,也在江左有一处这样大的宅子呢。”

    苏姨母也信心满满,“这话不错,我们来的路上,还听到传言说周宅有神气,或将出贵人,我们一家就这么巧住进了周宅,保不准就在我们身上应验了!”

    *

    此时,周宅有贵人的流言已经传的满城风雨,渐成鼎沸之势。何彦之听闻后,便来了一趟东府。

    重阳宴上,刘夫人见过唤春后,便不赞可二人交往。只说薛氏才色过人,终非池中物,不是他配得上的,让他再考虑考虑周氏的女儿。

    何彦之向来清高,不屑攀名附利,所交游的都是一时才俊。心知母亲反对他和唤春交往,哪里是怕他沉溺美色,荒废了正务,毕竟他不沉溺美色的时候,也没干几件正务。

    归根结底,母亲不过就是嫌弃唤春是个空有高门之名的寡妇孤女罢了,不若周氏豪霸江东,风头正盛,于是心生逆反,愈发不愿接触周氏的女儿。

    近来听闻金陵流言后,何彦之心中便有了谱,知是晋王已有决定了。

    先流言造势,再遣人提亲,那新王妃就是天命所归了。

    “殿下选择了义兴周氏?”

    何彦之茫然发问,先前栖玄寺祈福被迫中止,晋王也没说看上了哪家女郎,怎么突然留心周氏了?

    萧湛坦然道:“重阳宴上我和周泰聊了几句,石头城是金陵门户,位置关键,绝不能有失。周氏跟王氏有姻戚,我对周氏始终不放心。”

    何彦之便知晓晋王大约是想通过联姻拉拢周氏,他摇了摇头,不大赞可,“周氏宗族强盛,若周氏女成了王妃,周氏便是将来外戚,外戚只要门第合适即可,无需太过强盛。”

    可萧湛自有一段心事,遂摆摆手道:“这你不必担忧,我自有道理。”

    “那王公和大将军知道殿下的决定吗?”

    虽说续弦是晋王的私事,可毕竟关乎将来外戚问题,若王氏兄弟对新王妃的家世有异议,怕是要费些波折。

    “此事我已告知王肃,想来他们兄弟都已经知道了。”

    何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言,周氏虽强盛,但若成了外戚,与晋王利益绑定后,起码不用担心他会协助王大将军造反。

    如今当务之急是拉拢盟友抗衡大将军,至于怎么抑制周氏,那就是后话了。

    何彦之起身,准备作辞时,忽而闻到晋王身上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不由脚步一滞,问道:“殿下换了熏香吗?今日熏的什么香?颇为独特。”

    萧湛怔了一下,手指不由蜷缩了起来,含糊道:“这些都是郡主准备的,我不清楚。”

    何彦之若有所思,又嗅了嗅那香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过。

    第25章 人逢喜事晋王要在周氏择一女续弦

    苏姨母一家来了后,家中姊妹便又多了个苏灵均,唤春见她家中清贫命苦,素日里便也多照顾她一些。

    这苏姨母自来了周家后,是一刻都不闲着,每日不是去跟周老夫人请安说话,就是来看周家姐妹,没两日就把周家上下情况摸熟了。

    得知唤春姐妹的情况后,也时不时来串个门关心,闲聊之际,还总想劝说唤春回去梁家守寡。

    那豫章梁氏也算是当地望族,她女儿想嫁个这样的人家尚求不得,唤春跟前夫有个儿子竟然还想改嫁?

    苏姨母觉得她纯粹就是好日子过的太多,不知外头穷人的艰辛。

    富贵人家才养得起寡妇,穷人家的寡妇生计艰难,才不得不改嫁跟人搭伙过日子。她在梁家有儿子有指望,那梁家又愿意供养她,何必非要闹改嫁,让人觉得她不安于室呢?

    唤春也只是静静听着,含糊敷衍着。

    她心里虽觉得这话可笑,却也不曾嘲笑过苏姨母,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苏姨母曾经也是吴郡望族闺秀,年轻时也能勇敢做出追求自由的壮举,如今竟被现实磋磨至此,觉得只要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安稳日子,连守寡都是幸福。

    唤春从容对她道:“我父亲在豫章为太守时,朝廷便有政策,让郡守统计本郡县寡妇人数,由官媒安排改嫁。当时也有很多妇人爱惜名声,耻于改嫁,甚至不惜自残毁容来拒绝改嫁,官府为此做了很多努力。家父若还在世的话,定然会以身作则,主动将我改嫁来响应朝廷政策,为百姓做表率。我是孝女,理当遵从先父心愿,不能让父母失望。”

    苏姨母便哑口无言了,百善孝为先,人家都说了改嫁是遵从亡父心愿,她总不能再拦着不让人做孝女吧?

    闲聊几句后,苏姨母也觉得没趣儿,就讪讪离去了。

    苏姨母前脚刚走,响云就鄙夷地啐了一口,翻着白眼道:“阿姐,你跟她客气什么?亏了先前你还帮她说话,觉得她是个真性情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老而不尊,你就该照脸啐她!自己女儿一把年纪嫁不出去,还想来耽误姐姐的青春年少,她有空管人这闲事儿,还不如多想想自家闺女的婚事。”

    唤春笑着摇摇头,教导她道:“你不理解她,也不必试图改变她。与其浪费时间争执讲道理,闹的不欢而散,让彼此都不痛快,还不如和和气气把她打发了。你看,我这一番话说的体体面面,问题不照样解决了吗?”

    弄珠正在一旁侍弄着青釉梅瓶里的几支玉壶春菊,这是重阳宴后,东府送给客人的伴手儿,因这花名犯了唤春名讳,被下人乱叫乱碰了不敬,孔夫人索性都给唤春送来了。

    她听了这话后,便笑道:“大娘子的举止气度,那是自幼跟在先府君身边耳濡目染的,二姑娘年少,脾气又急,才总让自己生闷气,这为人处事还有的跟大娘子学呢。”

    响云垂了垂眼,父亲去世时,她年纪还小,故而也没得父亲几日教导,不似姐姐得了言传身教。

    她长大了,要议婚了,不学好这些贵族交际礼仪,日后出门交际应酬时,必然一开口就能得罪人。世家都是圆滑世故的人精,谁愿意娶一个莽莽撞撞的祸精做媳妇儿呢?

    这边正说着,彩月便拿了两张帖儿过来,一张是谢蕴雪辞行的,一张是谢云瑾问安的。

    唤春接过帖,先看了谢蕴雪的。

    周大舅回去石头城前,已跟谢氏确定了周必昌和谢蕴雪的婚期,大约是在明年开春完婚。

    这边婚事议定后,谢蕴雪便和母亲东还会稽老家,准备出嫁事宜了,约莫年底的时候,她的嫁妆便会陆续从会稽运来金陵。

    谢蕴雪和周必昌正式定亲后就不能见面了,故而也不好亲自来周家跟唤春道别,所以才送了帖儿来作辞。

    唤春看过后,又折起来收好,让彩月去跟她回帖说遥叩平安,不能远送了,却将谢云瑾的帖按上不回。

    彩月张了张嘴,又不好多问,便去回了话。

    唤春吩咐完,又来看弄珠插花,道:“菊花插瓶宜单不宜双,你先取出一支,剩个单数,把花枝在瓶口处紧凑着,不要散开,也不要让花挨着瓶口就是了。”

    弄珠按着她的吩咐改了之后,果然清雅别致多了,她把花瓶摆到案上,问唤春道:“娘子不回谢郎的帖儿吗?”

    唤春不作声,她知是谢云瑾想通了,可她自有一段心事,还有其他打算,不想让他这么快就跟自己讲清,故而暂且按下不题。

    她捻起一支菊花,敲了一下弄珠的头,笑道:“又干你这促狭鬼什么事?要你来烂嘴嚼舌的?”

    弄珠吐吐舌头,继续侍弄着她的花儿。

    ……

    另一边,苏姨母回去听竹苑后,苏灵均得知母亲对唤春的劝告,也觉得没脸。

    她是个聪慧剔透的人儿,心知母亲单纯率直,没那么多弯绕,恐被人耻笑了去,便劝她没事不要反客为主的去侵扰人家,空惹人嫌。

    “虽都是亲戚投奔来的,可我们原也不是周家正经的亲戚,无非是借着姨母的光,才得了这么处容身之所。她们姐妹才是周家正经的表小姐,阿娘何必自讨没趣儿?反倒让人觉得你倚老卖老,没个尊重。那薛姐姐心思玲珑,表面对你和善客气,实际只是不希得跟你一般见识。阿娘年纪虽大,可论心机、论城府,你原都比不过她,太亲近殷勤了反倒容易吃亏。你这一来一回,人家嘴上不说,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你呢。”

    苏姨母也叫悔不迭,叹道:“我原不知这丫头的厉害,可我看周家给她介绍那对象是真不错,她一个寡妇,竟还作怪拿乔起来了?依我说,就该让她回去梁家守寡,回头就能让你姨母求求老夫人,再把谢郎介绍给你,我看那谢郎年轻有为,前途一片大好呢。”

    苏灵均蹙眉,“阿娘快别胡说了,我就活该捡人家挑剩的吗?何况父孝还没除呢,竟想起了终身大事,给人知道了净笑话。”

    “我不是盼着你早日有个好归宿,我这心也就定下了。”苏姨母叹道:“你才貌双全,原不输人,因出身所限,而被高门轻视。如今家国丧乱,良配难求,若实在配不得高门,其实去给权贵续弦,也是不错的出路,别的不说,起码能让你的孩子有一个好出身。”

    苏姨母出身吴郡朱氏,也是见过大户人家世面的,可惜跟苏父私奔后,过的都是颠沛流离,穷顿困苦的日子。

    夫妇二人虽能有情饮水饱,可贫贱夫妻百事哀,苏姨母嘴上不后悔,却是自幼教导女儿,若寻不到自己喜欢的,那就要嫁个家底富贵,前途光明的,不受贫贱之苦。

    故而自幼悉心培养苏灵均诗书礼仪,教的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一心想让她攀附个高门世家。

    奈何洛阳那些权贵素来眼高于顶,目下无尘,看不上苏氏门第寒微,根基浅薄,不愿求娶苏女为妻,可苏姨母也不甘心让女儿去给权贵做妾,以至苏灵均长至十九岁也不曾许人。

    如今天下大乱,苏父过世,儿子年少,门户无靠,这儿女的婚嫁就更作难了。

    苏灵均心里也清楚自己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免自嘲道:“我何尝不想高嫁贵门,可那些有权有势的富贵人家,有多少好女儿选不得,偏偏要选我呢?阿娘总说我美貌出众,知书达理,不愁嫁不了好人家。可你也见着了,周姨父家这般富贵,女儿也个个貌美知礼,不照样愁婚事吗?我们是哪点儿比人强了?待明年除父孝后,我便有二十了,那些富贵人家的好郎君,是图我年龄大,图我门第差吗?”

    一番话,说的是通透明白,说的苏姨母哑口无言。

    苏灵均又叹道:“薛氏姐妹虽是父母双亡,却有舅舅有外祖母做主。我虽也有舅舅有外祖父,可人家不肯认你,这亲戚有也是无。我且不说,阿弟年已十六,也该娶妻成家了,阿娘若能与外祖父言和,靠着娘家的颜面,在朱氏世交中寻一户人家作亲,也好过如今作难啊?”

    苏姨母深深叹了口气,“当年我离家时,撂下了狠话,早是父女情断,天伦难聚了。”

    说完,还抹了抹眼角的泪,母女二人不由相对叹息。

    *

    等到九月十五的时候,又是一月一次的秦淮相看日。

    周家姐妹的亲事都还没有定下,便计划着十五的时候再一起去游秦淮,可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周家姐妹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要再跟唤春一起出游。

    唤春自有追求之人,本也无意再去游秦淮,未免让人觉得她骑驴找马,得陇望蜀不安分,索性推辞不去,只帮妹妹们准备打扮着,又来询问苏灵均是否要一道出游?

    苏姨母心里虽想让女儿同去亮相,靠美色攀附个高门,可惜女儿正在孝中,不好抛头露面的,只能遗憾婉拒了去。

    一大早的时候,姐妹们便结伴来了永庆堂,让老祖母看看她们今日打扮的好不好看?

    周老夫人看着年轻娇美的小孙女们,一面乐呵呵地笑说个个都好,一面又让芳寻拿出一些自己的私房,分给她们姐妹妆扮着玩儿,个个都打扮的花团锦簇。

    这游秦淮原就是个取乐的,她也不指望孙女们能借此觅得什么如意郎君,不过趁着日子,让天天憋在家里的孙女们出外散散心罢了,若真能自己遇着个情投意合的自然是好,便是遇不着,也自有家里会帮她们操心留意。

    正在一处说笑时,忽闻下人来报说王公遣门吏来传话,把周二舅请去公府了。

    堂中谈笑风生的声音一顿,众人心里一咯噔,不由面面相觑。

    周二舅并无官职在身,王公那般位高权重,何故要见他一白衣之身?

    这边周二舅得到消息后,也不知是何兆头,因又想起近来金陵城的流言,一时吓得胆战心惊。

    想当年秦始皇因相士一句金陵有天子气,便东巡镇压。项羽鸿门宴刘邦时,望其气皆成龙虎,范增就急劝项羽杀之。

    如今到处都在传周宅有神气,或将出贵人,他如何不怕?

    但见那门吏笑容满面,态度客气,周二舅也只得硬着头皮随其去了公府。周必行因是王氏的女婿,便也随叔父同去周旋着。

    周老夫人及一众女眷也是惶惶不安,心神不定,一时都没了去游秦淮的兴致。

    众人在家等着消息,眼看着太阳从东落到西,周必行终于驱马归家报信儿,只见他面色欣喜,脚步轻快,急不可耐的向老夫人作揖道喜。

    “祖母大喜,妹妹们大喜!晋王托王公保媒,说要在周氏择一女续弦,让家中姊妹们都准备待选!”

    第26章 心灰意冷似乎是她会错了意

    周老夫人听了这话,一时心中大定,孔夫人和朱夫人也是喜气满面。

    周氏姊妹听得有机会嫁给晋王,更是一片欣喜雀跃,颇有得意之色。

    金陵世家谁人不知,晋王以后是要做皇帝的,若是被选中,将来就是皇后。

    看来真如金陵传言那般,周氏将出贵人了!

    只有唤春,闻言后却是如遭当头一棒,呆滞了片刻。

    她面色苍白,脑中嗡嗡回荡着那句话,有什么东西轰然落地,在心上重重砸了一个坑,一时空洞洞的。

    众人欢喜互贺之后,周老夫人便命周必行将公府之事细细说来,这事儿先前可是一点儿风声也没有,怎么突然选了周家的女儿?

    周家姊妹们也是好奇地看着兄长。

    周必行说他与二叔刚至公府的时候,也没想到是为这事儿,王公先不过是聊了几句家常,然后就问起家中还有几个女儿不曾嫁人?二叔本以为是要给王家郎君说亲呢,就把家中待嫁女儿情况都具实说了。

    可哪知王公问完后,竟是要帮晋王保媒,说先前重阳宴的时候,东府里着实不成个体统,晋王登基在即,实在不能没有主母主持后宅家事,于是便准备续娶一位夫人。

    东府的相士,这几日就会来家中相看妹妹们了。

    “那怎么就选上我们家了呢?”孔夫人因问道。

    周必行答:“晋王登基在即,新王妃家族便是将来外戚,晋王在一众世家中几番权衡后,便觉得周氏最为合适,因命家中女儿们都准备待选。”

    众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世家需要彼此制衡,琅琊王氏权势太盛,若再出个皇后,士族势力就要失衡,门第太差的女郎,又不能服众,赶巧了周氏是个不上不下的中间水平,也该她们有这个气运。

    现在周氏的三个女孩儿,如今都是待嫁之龄,正愁配不得好夫婿,竟天降了一位这样的贵婿,不由都跃跃欲试。

    连一贯端静寡言的尚柔,都好奇询问着唤春,“表姐,你先前在栖玄寺祈福的时候见过晋王吗?晋王是长得什么模样啊?”

    唤春心中有事,闻言回过神,方勉强道:“晋王……嬷嬷吩咐不可抬头直视贵人,我离得远,也没大看清他的模样,不过个子倒是挺高的。”

    周家姐妹听了愈发高兴了,那就是个挺拔伟岸的大丈夫了?

    响云原就轻视周氏的女儿,见不得她们得意,可偏偏让她们得了这个气运,遂泼冷水道:“晋王都三十了,这年岁差的有些多呢。”

    徽华却摇摇头道:“这你就不懂了,越是年纪大的男人,越喜欢年轻女孩儿呢。”

    令婉也点头赞可,羞涩道:“年纪大的还知道疼人呢。”

    响云撇撇嘴,若是个普通鳏夫肖想她们去续弦,她们恐怕早就指着对方鼻子骂了。骂他们这些老不死的棺材楦子,年纪都够给她们当爹了,还老没羞的觊觎她们这些水葱似的女儿,她们凭什么要给老男人续弦?

    可当这个需要续弦的鳏夫,有着至高无上的身份时,那年龄差距就不再是问题了。反倒因为权力的加持,给他赋予了别样的魅力。

    即便是个老男人,也必须是个可爱的、会疼人的老男人。

    人会老去,可权力永远年轻。

    周老夫人也点头笑道:“虽说是续弦,可这门亲事也到底是我们高攀了,若晋王再年轻些,哪里轮得到我们家的女儿去续弦呢?”

    在众人都欢天喜地议论的时候,唤春心里却有些堵堵的。

    因着晋王相看之事,周氏姐妹今夜便不去游秦淮了,唤春也一个人默默回了梧桐苑休息。

    响云见姐姐离开,也悄悄跟了上来,看她一回来就躺到了床上,面向着墙壁,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坐在床边询问她,“阿姐,你不舒服了?”

    唤春翻身看了她一眼,淡然道:“没什么,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响云看她脸色有些苍白,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忧道:“阿姐,你脸色很不好,要不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唤春摇摇头,自顾自喃喃道:“你说晋王为什么要选择周氏女呢?他连见都没见过她们,怎么就能选了她们呢?”

    响云茫然了一瞬,才知姐姐是为此事低落,她冷笑道:“周氏这些新出门户的女儿,也不知有什么好的?偏偏让她们有了这气运,愈发得了意。可叹我们姐妹明明家世、才貌都要强过她们,却偏偏家中无男,寄人篱下,最后竟是样样不如她们了。”

    唤春心里愈发觉得堵,勉强道:“人的气运倒也难说,这衣冠南渡后,多少世家兴起,多少世家没落,盛衰各有时罢了。”

    响云叹道:“可恨我们没有长辈做主,又只是些闺阁女孩儿,不能像男儿一般抛头露面的交际,若我们出得了这闺阁,凭姐姐的姿色,就往晋王面前站一站,哪里还有她们姐妹的机会?”

    “你当晋王也是何彦之那般的好色之徒吗?”唤春自嘲一笑,突然冒出一句,“其实晋王见过我。”

    响云一怔,睁大了眼睛,“姐姐何时与晋王有过交集?”

    “东府重阳宴上,我和他见过一面。”唤春平静道:“那天晚上,我在东府失踪,其实是被人关去了晋王的屋里,他晚上回房时看到了我。”

    唤春神态很平静,那一日她被王静深关起来之后,正暗自神伤于自己被舅舅当作联姻工具,就意外发现自己竟是被锁进了晋王房里。

    睡去晋王的床上,不仅仅是为了摆脱偷看机密的嫌疑,更是对他的一次试探。

    栖玄寺祈福的时候,晋王没有跟任何贵女有过交集,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那天在竹林中,晋王却能认出她是祈福女郎之一,就表示他有在暗中留心她。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一个男人在暗中观察她,还认得她是谁,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所以那一刻她才会那么震惊。

    当时,她还以为是晋王对她有些兴趣。所以就故意睡去他的床上,来回应他的暗示。

    那时她颇有几分豁出去的打算,与其被舅舅在权贵间送来送去,还不如自己主动攀个高枝儿依附,搏一搏逆天改命的机会。

    北方沦陷时,连丹阳郡主这般身份都不免遭难,那些平民女子只会更惨、更难以生存。听说还有不少老弱妇孺,因为留之无用,就被那些凶残的胡人拉去充当了军粮,胡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令人闻风丧胆。

    她没有办法在这乱世独立生存,她只是想赌这一次。

    可现在看来,似乎是她会错了意,晋王要娶周氏的女儿,那就是压根儿没看上她,是她自作多情了。

    响云大惊失色,一时面色惨白,此事可从未听姐姐提起过,“姐姐,难道你……”

    她犹豫着,难以置信地说出了那个大胆的推测,“难道你真正中意的人是晋王?”

    所以才迟迟不肯接受谢云瑾。

    “我虽有美貌,又占了先机,可晋王都没有见过周氏的女儿,最终却还是选择了她们,可见美貌也不是无往不利的。”

    唤春自嘲一笑,她对自己的美貌还是挺有自信的,可对晋王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来说,女子的青春与美貌是不稀罕的,他可以很轻松的获得,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自己心里不是也很清楚吗?士族联姻都是强强联合,她这样一个落魄贵女,举目无亲,又是寡妇,人家凭什么看上她呢?

    “只要他愿意娶,多的是冰清玉洁的好女儿想嫁,应该也看不上我一个寡妇。”

    重阳宴是她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晋王的机会了,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她失败了。

    游秦淮的时候,何彦之弃周氏而选她的时候,她嘴上拒绝着何彦之,可心中不免还是有些小得意。

    周氏姐妹总觉得那些好儿郎理所应当属于她们,她一个残花败柳的寡妇,二婚就不配嫁得好,就活该去配个歪瓜裂枣,一辈子都比不上她们,被她们瞧不起才是对的。

    可何彦之却看上了她,狠狠打了她们的脸,但如今这巴掌却又打回了她自己脸上。

    晋王没看上她的失落感,让何彦之看上她时造成的那点儿优越感,一下子就打的荡然无存了。

    唤春也就心灰意冷了。

    ……

    翌日,谢云瑾得知喜讯后,便也来了一趟周家拜访,不免同喜道贺一番。

    他虽在王公手下做事,可这事儿他原是不知情的,这种涉及晋王私事的机密,大约也就是王氏兄弟自己私下商讨着决定,最后直接通知周氏。

    互相恭贺一番后,周二舅也知道他的来意,便遣人去问了问唤春的意思。

    这一次,唤春没有避而不见。

    虽然晋王那边攀附失败,让她有些挫败,可她也不是会为男人神伤的人,幸而那一夜没有做出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也算保全了她自己的体面。

    她只需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此恪守本分,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她只是一个在乱世求生的孤女,生活没有给她那么多黯然神伤的时间,她必须打起精神,尽快为自己早做打算,寻求新的出路,遂请谢云瑾到花园一会。

    二人沿着石子小路慢行着,天上云来云往,给他们身上投下一层阴影。

    “我实在愚笨,当时没能领会你的心意。回去后也是后悔不迭,万不该在那时候成了个锯嘴的葫芦,让你心里委屈。”

    谢云瑾边走边对她道:“我来的时候还怕你还在生气,不肯见我,可转念一想,又有几分庆幸,因为你还会生我的气。”

    唤春淡淡一笑,她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想多留些时间,让彼此都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我想的很清楚。”谢云瑾忙不迭道:“我们谢氏虽比不得王氏那般显赫,可长辈是自幼教导我们要以诗礼传家,本就不注重追名逐利,也不需要什么强强联合。”

    唤春静静听着,只不作声。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惹人怜爱的女郎啊,她生的那般柔弱,又没有了丈夫的保护,还被迫跟儿子分开,心里一定很难受吧?真想一辈子保护她、对她好、给她依靠。”

    谢云瑾看着她,说的是那般真挚、动情,令人动容。

    唤春听着听着,眼中竟是模糊了,她强忍住几要夺眶而出的泪珠,又想起离开豫章那日,宣哥儿追着叫她阿娘的情景,心中翻腾起一股难以言述的酸楚。

    她只是一个孤身流落南方的孤女,斗不过梁氏这样的地方豪族,她的舅家虽是豪霸江东,却只会嫌弃她带着儿子不好改嫁,影响他们利用她攀附权贵,也不会帮她争取儿子。

    她六亲无靠,势单力薄,没有办法靠自己要回孩子,只能靠改嫁个好夫婿,日后出人头地了,梁氏就得求着把儿子送过来给她养育。(′з(′ω‘*)轻(灬ε灬)吻(ω)最(* ̄3 ̄)╭甜(ε)∫羽(-_-)ε`*)毛(*≧з)(ε≦*)整(* ̄3)(ε ̄*)理(ˊˋ*)

    可如今她攀附不到那最好的,只能退而求其次。

    唤春低头叹道:“我前夫便待我很好,可是他死了,我是个软弱无用的人,没有办法自立,只能再找个男人依靠。”

    谢云瑾闻言,心中一时狂跳,他伸出手,僵硬、试探、小心翼翼地拉起她的手,握在了自己手里。

    唤春没有抗拒。

    第27章 东府相士薛娘子似乎落下些东西在我这……

    回房后,唤春看着谢云瑾放在自己掌心之物,是一块白如凝脂的镂雕双雁玉佩。

    雁,是纳采的定亲礼。

    她收下了,是不是就代表她答应婚事了?等他下次登门,就该是正式跟她求婚了吧?

    唤春苦笑了一下,心里竟没有什么特别喜悦的情绪,只是空落落的。

    ……

    另一边,苏姨母得知谢云瑾来访,在他走后,便去倚兰苑找了姐姐。

    朱夫人正在给两个女儿置办衣饰,以备东府相看,见她来了,便命人看座上茶。

    苏姨母信心满满对她道:“大房一个女儿,我们这边两个,二对一,东府来人相看时,还是我们这边的胜算更大。”

    朱夫人笑道:“你别看大房总是做出和睦大度的模样,真遇到这种好亲事,岂会不争?”

    苏姨母警惕道:“他家那儿媳妇,还是王公的侄女儿,他们有王公的关系,不会暗中耍什么阴谋诡计吧?”

    “这次是东府指派人相看,王公不做主,相士也不认得女郎们,她们想耍手段也没得机会。”

    朱夫人冷哼了一声,她的令婉妍雅,尚柔端静,四丫头一个整天上蹿下跳的刁钻作精,只要是光明正大的,女儿们不怕跟她比。

    苏姨母点点头,便又转了话锋,试探着跟她打听着唤春跟谢云瑾的情况。

    “谢郎今日来访,怕是跟薛娘子好事将近,谢家不久后就要登门下聘了吧?”

    朱夫人道:“我看他们两个谈的还算不错,至于亲事嘛……你也知道,薛氏是名门之后,自然眼界儿也高,不肯轻易许人的。”

    苏姨母撇撇嘴道:“她一个寡妇,又父母双亡的,纵然出身好,如今也是家道中落,有了这般好姻缘,还挑三拣四,不就是不知好歹吗?”

    朱夫人笑道:“她父亲出任豫章太守时,为了拉拢当地豪族,把她给低嫁出去了。她这头婚嫁的不好,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这再嫁可不得擦亮眼好好看清了人?”

    “她这头婚都不好,还指望二婚能嫁个多好的?若不是她能生儿子,怕是连谢郎那样的也找不着。”苏姨母试探道:“灵均虽说还有几个月才除孝,可要是薛氏那边说不成,就把谢郎说给我们灵均如何?”

    朱夫人眉毛皱了皱,也有些受不了妹子的蠢钝了,委婉道:“这是老夫人看上的亲事,我插不上嘴,何况谢氏是诗礼人家,怕是看不上苏氏的门第。”

    苏姨母年轻时那些事儿,三吴世家都心知肚明,谢氏是有头有脸的书香世家,绝不会娶一个母亲有着淫奔之名的女子。

    可苏姨母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只道:“会稽谢氏虽是名门,可门当户对的世家也不会让女儿去填房,他要续弦的话,要么娶门当户对的寡妇,要么娶次等世家的女儿。苏氏虽是门第差些,可灵均不仅美貌出众,知书达理,还是个头婚的黄花闺女呢。”

    朱夫人心里翻翻白眼,索性挑破明言,让她清醒道:“人家谢氏看上薛氏,看重的就是薛氏名门之后,百年经学世家的清贵名望。灵均除了是个黄花大闺女,论模样、论气度、论家世,哪里比人强了?”

    苏姨母一时哽住,羞的满面通红,讪讪离去了。

    *

    为了能在相看时脱颖而出,周家两房姐妹每天不是裁衣做饰,就是描眉敷面,争奇斗艳。

    周老夫人自也十分重视这次相看,家里这几个丫头,都是素来娇惯坏了的,她们个个都觉得自己读书多、懂得多,又正是叛逆的年纪,长辈说的话都不爱听,因托唤春教导妹妹们相看礼仪之事。

    毕竟薛氏家学渊远,大家礼仪,比周氏有底蕴。唤春又是个嫁过人的寡妇,深谙夫妇之道,由她先去教一教妹妹,免得相士来府时,她们姐妹又犯了小家子气丢人。

    唤春推辞不过,只得勉为其难答应。

    原是她自己想攀附晋王,没想到晋王没看上她,如今倒要让她来教导周氏姐妹闺中礼仪,以备他相看,只觉得讽刺无比。

    ……

    两天后,又是一阵秋风送爽,东府的相士便来了周家,来人是许鹚,不过今日她只是来传个话,而非正式相看。

    周老夫人和许鹚原也有几分熟识,还在她的道观中,给老周侯供有牌位。她原想让家里三个丫头先出来露露脸,让许鹚瞧瞧人才,却被许鹚给婉拒了。

    周家女儿是美是丑没人在乎,晋王需要的只是一个合适的主母,而不是一个美艳的夫人,只要相看后能得到晋王的点头认可就行。

    “老妇此行来只是先告知一下准备事宜,后日才是正式相看的日子呢,届时再看女郎们也不迟。”

    周老夫人也不再勉强,让人请了唤春过来,道:“近来都是我这外孙女在照看妹妹们,许仙长有什么要吩咐的,尽管吩咐她就是。”

    许鹚淡淡一笑道:“这不是薛娘子吗?栖玄寺一别后,也有许久不见了,倒出落的更出挑了。”

    唤春颔首道:“许仙长的修为也愈发精进了。”

    周老夫人笑道:“我家那几个丫头粗笨,年纪又小,脸皮又嫩,怕相看时闹了笑话,近来都是我这外孙女在教导我那几个丫头学规矩。”

    许鹚点点头,微笑道:“在栖玄寺时,便知道娘子薛稳重,如今又能担起师长之责教导妹妹,果然是端方贤德之女。”

    唤春谦虚道:“不过是妹妹们乖巧懂事,不嫌我啰嗦讨嫌罢了。”

    许鹚点点头,将相看时要准备的事一一嘱咐了她,唤春默记在心里。

    吩咐完正事后,许鹚见她耐心谨慎,井井有条,又在老夫人面前对唤春赞不绝口,好一阵夸耀后,猝不及防地问道:“薛娘子这般稳重贤惠的名门闺秀,不知可定下人家了?”

    周老夫人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还不曾呢,我就那一个女儿,素来是最疼她的,如今倒撇下我先去了,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也要先把两个外孙女的终身给解决了,日后才好去见她母亲呢。”

    许鹚笑道:“放着薛娘子这样好的人才,只要她愿意嫁,有的是人愿意娶,还能少得了好夫婿?”

    周老夫人知道许鹚素日来往的都是些高门贵族,因嘱咐她道:“那便托你的福气了,若打听得哪户好人家,千万记着我们些。”

    许鹚很爽快地笑道:“薛娘子若有心的话,不若待会儿就跟我一道过去,去我那玄清观里拜一拜?老妇算姻缘,最是灵验的。”

    唤春怔了一怔,她跟许鹚也算不得熟识,突然被邀请,心里有些意外。

    先前在栖玄寺,也没见她这般殷勤地帮自己做媒,只觉得她另有用意。许鹚虽只是道姑,可素日来往的都是高门大户,有多少好人家想让她帮忙自家女儿做媒都求不得,她凭什么要帮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孤女呢?

    她这边正胡思乱想着,周老夫人倒是乐呵呵替她答应下了,“那敢情好,许仙长便带了春儿一起过去,晚些再把她送回来就是了。”

    许鹚又转头看向唤春,“那薛娘子就随我走一趟吧。”

    唤春推辞不过,只得勉为其难同行。二人当时便一同离去,许鹚半分也没耽搁的就带她去了道观。

    玄清观在青溪大桥北侧,是晋王赐给许鹚的道场,离东府不远,晋王偶尔会来此听道。

    一路上,许鹚半句没有多言。唤春心里忐忑不安地猜测着她的用意,直冒出了千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能落地。

    到了道观后,许鹚也不带她去大殿拜神,却带她穿过前殿后的回廊,往后殿而去。一转弯,就看见一扇圆形拱门,里边种着翠竹,有几间板屋,是给客人休息用的。

    屋前长着一株松树,一道身着青色斓袍的清隽身影坐在松下看书,鬓眉若裁,凤眼精致,似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许士回来了。”萧湛往这边走来,又看向唤春,语气淡淡的,“薛娘子也来了。”

    唤春看到晋王那一霎那,脑中轰然一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路上的千头万绪,此刻也终于落了地。

    可一想到他已决定要娶周氏女,还故意引自己来此相会,不知道存了什么阴谋诡计,她的心就很快又冷硬了下来,打定主意和他保持距离,绝不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唤春微微福身请安,神色也是淡淡的。

    许鹚颔首道:“殿下要的那卷经文,我已经找到了,还没来得及给您送去,不想殿下竟亲自来了,我这便给殿下去取。”

    “我待一会儿便要走,回头你再让人给我送去也是一样的。”萧湛点头道。

    许鹚颔首,便独自退下了,此处便只剩下了唤春和晋王两个人。

    唤春见她走了,心下莫名慌乱了几分,对于和晋王的单独相处,一时颇不自在,抬脚便要去跟上许鹚。

    “薛娘子。”萧湛开口制止了她的脚步。

    唤春便走不动了。

    萧湛看着她,提醒道:“重阳那一夜,薛娘子似乎落下些东西在我这里。”

    唤春既已打定主意跟他保持距离,便咬死不认那一夜之事,面无表情道:“我不曾丢过什么东西。”

    萧湛有些茫然,她此刻的语调冷漠,态度冷硬,跟重阳夜时的模样有些不大一样,好像在赌气的样子,他向她走近一步,将手伸到了她眼前。

    唤春后退了一步,冷冷避开。

    萧湛怔了一怔,缓缓摊开手掌,一个精致的镂金香囊便从掌心坠下,恍然入眼。

    “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细细香味密密麻麻钻入鼻中,唤春眼底的光重重一颤。

    第28章 喜结良缘你好像特别容易脸红

    香囊在萧湛的指尖左右摇摆着,此刻阳光正盛,香囊那金子的颜色突然刺眼。

    唤春呆呆的,一时千头万绪,不知所措。

    萧湛见她不接,又如那日一般,把香囊往她面前递了递。

    唤春埋下了头。

    萧湛低眼看着她红脸的模样,说了一句,“你好像特别容易脸红?”

    那声音低醇悠远,好像是趴在她耳边说的一般,从耳朵的孔隙里直钻进心里,叮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于是,唤春脸上就更红了,只觉好大一股子热浪上来,忽冷忽热,轰轰烈烈的,莫名窘迫了起来。

    她好像的确很容易脸红,急了会脸红、羞了会脸红,面对他的时候,也会脸红。

    萧湛的手一直在朝她伸着,她接也不是,拒也不是,但如果她不接的话,他可能会一直这样对她伸着手。那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唤春胡思乱想起来,醒过神后,便又红了脸,直红到耳朵根儿。又一想他在面前,肯定看见她现在这窘迫的模样了,保不准又要怎么乱想自己的心思,心里一急,那阵热就愈发下不去了。

    她亟于打破现在僵持的局面,于是强做从容地伸出手,把那香囊握到了手心,然后飞快藏了起来。

    “殿下既然捡到了,就该早些派人给我还回来的。”

    萧湛收回手,坦然自若道:“让人知道我们私相授受吗?”

    唤春震了一震,脸色愈发通红,他这话说的有几分不符合身份的轻佻,可晋王身份在那里摆着,到底跟随心所欲的何彦之不同,她自然也不可能像对待何彦之一样咄咄逼人的回应他。

    “多谢殿下考虑周全。”她勉强回了一句,有些不知所措。

    萧湛勾了勾嘴角,她应该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可此刻看她憋的满脸通红的模样,还是会觉得很有趣。

    “薛娘子果然是一位端静稳重的名门淑女。”

    他说完,便走了。

    唤春愈发不能平静了,总觉得他在阴阳怪气自己,脸上红扑扑,心内突突的。

    他没有再对她说别的话,可好像又把话都说尽了,反正她已经听见了。她又拿出香囊看了看,嘴角勾起了一抹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

    那一刻,连阳光都忽然灿烂了起来。

    晋王走后不久,许鹚便过来了,她看了看她的神色,淡然道:“娘子既已见着了真佛,也无需再拜佛了,我这便派人送娘子回去。”

    唤春点点头,知晓此行目的已成,她心里那样欣悦,面上反倒平静了。

    ……

    回来后,唤春便把自己单独锁在了屋里。

    她看着那香囊,打开扣子,闻了闻里边的香,重阳夜的一幕幕便又在眼前浮现……

    这个香囊,是她故意留在晋王床上的。

    在察觉晋王有在暗中观察她的时候,她就打定主意要抓住机会,攀上这个高枝儿。所以在发现自己被锁到晋王的房间后,她便故意睡去了他的床上来回应他。

    如果晋王真对她有意,她只需装醉稍作引诱,那天晚上他就能顺水推舟。

    她一个寡妇,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也就豁出去了。

    可她到底是个含蓄又保守的妇人,真看到他的时候,就吓得不敢勾引了,只能留下这个香囊来暗示他,让他知道自己是愿意接受他的。

    回来后,她就一直在等东府的消息,忐忑等待着晋王的回应。

    可她千等万等,最后却是等到了晋王要在周氏择一女续弦的消息?

    她一度以为是自己会错了意,已经心灰意冷,准备接受谢云瑾了。可今日晋王把香囊还给她的那一刻,她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这香囊是她的,可里边的香已经被换掉了,换的是灵犀香。灵犀香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喜结良缘。

    她没有会错意,他要的就是她。

    他说要在周氏择一女,没说要择一周氏女。

    这个女子,当然也可以是她。

    但是晋王的身份约束着他,使他不能直接开口求娶她这样一个美艳的寡妇。毕竟世家有那么多清白好女儿可娶,晋王为什么偏偏看上她一个素未谋面的寡妇呢?

    美貌是她的利器,却也是她的拖累。

    若晋王是因为见过她才要娶她,世人就会以为未来的皇帝是个好色之徒,自己是个不知羞耻的荡。妇,二人是早已私下暗通曲款,晋王才会求娶她,她就名声尽毁了。

    虽说士族推崇名士风度,但离经叛道,蔑视礼法终归只是男人的自由。她是个女人,又是个寡妇,二婚想要高嫁,就必须比一般妇人更加恪守礼法,洁身自好,维护自己的清白好名声。

    她可以是寡妇,但不能是荡。妇。一个荡。妇,是不可能登上皇后位的。

    晋王是未来的君主,一个明君,也只能好德,不能好色,否则是不能服众的。

    她必须要有绝对的美德,无可替代的优势,让自己在相看时脱颖而出,成为唯一合适的王妃人选,才能堵住世人质疑的悠悠之口。

    晋王已经给她指好了路,接下来,就要靠她自己走了。

    唤春思索着,在妆台前坐下,从匣子里拿出谢云瑾给自己那一块雁佩,眼中染上了一丝淡愁。

    她原以为晋王没看上她,才接受了谢云瑾的雁佩,可今日知晓晋王的真实心意后,她又要如何面对谢云瑾呢?

    谢云瑾也是很好的,可一旦遇到更好的选择,其实她也只是个俗人罢了。

    她早就不是当年任由父亲做主婚事的小女孩儿了,她长大了、成熟了,想法也没以前那么简单了,自然有更多现实的考量。

    她不仅是在为自己选择丈夫,也是在为她的孩子选择父亲。

    谢云瑾前妻之子已占据了嫡长子之位,自己嫁给他,就算再生了儿子也继承不了他的爵位。

    可晋王不同,晋王不仅身份尊贵,他还没有自己亲生的儿子,虽然已经有了萧恂这个养子,可如果能有亲生儿子的话,谁会不偏爱自己的亲生儿子?

    日后晋王登基,他的子女即便做不成太子,也能被封诸王公主,有这样身份显赫的同母弟妹,还用愁宣哥儿的前程吗?

    一想起离开豫章那日,宣哥儿追在河岸,撕心裂肺地喊她阿娘时,她就不由心酸欲泣。她虽暂时狠心抛下了他,可她不是不爱他。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留在豫章守寡,她永无出头之日。来到金陵改嫁,她还有逆天改命的机会。她既然选择了改嫁,就要把再嫁的利益最大化,不仅要自己出人头地,还要让她的儿子前程无忧。

    只要能攀上晋王,她这辈子就不用愁了,她的儿子也不用愁了。她也不敢妄想晋王会对她和前夫的儿子视如己出,但他只要随便从指缝漏点儿好处,就够她的儿子一生受用了。

    从她了解的情况看,先王妃是怀过孕又流产了的,是王妃不能生,而非晋王不能生育。

    晋王才不过三十岁,正值盛年,而她青春妙龄,身体强健。若能作配晋王,为他诞下亲生子嗣,以后说不定还能搏一搏太子之位,成为这天下之主。

    唤春这样想着,心口突然狂跳了起来,不能平静。

    *

    翌日一早,唤春破天荒出了一趟门,来到那处秦淮水榭,默默等候着。

    信,已经给他送去了。人,应该也快到了。

    秦淮河上,画舫依旧来来往往,路人过客,在这世上奔奔行行。每个人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随着那百代不息的水流漂逝。

    “你让人给我送信儿,是已经想好接受我了吗?”

    未见其人,何彦之那带着三分笑意,七分散漫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唤春目光循声望去,何彦之挑帘而入,落落从容,那双动人的桃花眼,总带着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可惜这样好的一个人物,与她却是有缘无份的。

    何彦之走到唤春面前落座,窗外人声喧哗,水榭宁静雅致,面前的美人儿,今日也不再隔着那道劳什子帘幕跟自己对话,正在提壶斟茶。

    “不知道你吃什么茶,便随意了。”唤春将茶碗推到他面前。

    何彦之莞尔一笑,开门见山道:“无事献殷勤,索性直说吧。”

    唤春面色淡淡,对他道:“晋王要在周氏相看之事,你应当知道吧?”

    何彦之闻言挑眉,手指轻叩着茶碗,一口也没喝,“你请我吃茶,就是为了替周氏女刺探军情吗?”

    唤春低了低眼,“你是晋王的心腹谋主,想来应该知些内情。”

    何彦之笑了笑,拒绝道:“只有晋王自己清楚他的需求,我帮不了你。”

    “那看来你对他的真实打算,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唤春莫名吐出这样一句话,语气带着淡淡的讥讽。

    何彦之笑意一滞,眼中浮现一丝疑惑,觉得她似乎话里有话,“你……”

    话还未说出口,便又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那香味很熟悉,他刚进来时就闻到了,此刻好像渐渐浓郁了起来,似乎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他眼神微惑,如重阳那一日般,又问她道:“你用的是什么香?”

    唤春面不改色,坦然告诉他,“这是我父亲早年在洛阳得的西域异香,一旦经身,香味经月不散,极其珍贵,北方沦陷后,此香便已绝迹,如今在江左,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人有。”

    “只有你有吗?”

    何彦之显然不信她的话,因为他觉得好像还在哪里闻过,绝不止她一个人有。

    突然,何彦之面上的笑意敛去了几分,他微微向她凑近,细细分辨着那香气,等终于想起在何处闻到过这个香气时,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你选择了晋王?”

    何彦之与她拉开距离,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终于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怪不得那一日晋王身上的香味如此独特,当时他想不起何处闻过,此刻他想起来了,不就是重阳那日在她身上闻到的吗?如果真如她所言,整个江左只有她有这个香的话,那晋王身上的香味,定然是来自于她。

    他们究竟是几时有了这般亲密接触?晋王竟然连他也瞒了过去?

    唤春坦然承认,“是。”

    何彦之面色凝重,沉声道:“你选择了晋王,可你对晋王了解多少,竟然就敢选择他?”

    唤春面色如常,“我不了解,不是还有你吗?”

    第29章 恍然若失她选择了晋王,晋王也已经选……

    何彦之仿佛被隔空抽了一巴掌,嘴角浮现出一丝自嘲之色。他一贯恃才傲物,自诩算无遗策,不想竟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

    他忽然抬起头,认真观察着眼前这个女子。

    她今日妆扮的简洁,发髻上戴着一个与中秋夜一模一样的花树金步摇,不同的是,花冠中间那颗夜明珠,此刻已经是一颗真正的珍珠了。

    有些事情,此刻好像忽然想通了。

    何彦之望着那冠上的珍珠,这才发现她原是那般难以捉摸,“中秋夜时,你是故意将这珍珠换成了夜明珠,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是吗?”

    “是。”唤春坦然承认。

    “你接近我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清楚我跟晋王的关系,想利用我接近晋王。”何彦之目光闪动,质问道:“你游秦淮的真实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晋王?”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透出一股子心灰意冷的绝望。

    “是——”

    唤春平静看着他,她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根本不需要她多做解释,对方就能猜出她的心思。既然早已清楚二人绝无可能,她便不会给他任何希望和机会,更不需在他面前有任何伪装。

    “我在豫章就听说过你的名声,我没有其他门路能接触到晋王,所以在得知你要跟二妹妹相看后,我便精心设计,步步为营,只为引起你的注意,好通过你的关系接触晋王。可不想中秋夜后,我很快就被东府召去了栖玄寺祈福,便有了新的打算,所以就放弃了你的门路。”

    何彦之听着她对自己坦白她的计划,看她亲手在自己面前扯下假面,恍惚有种幻灭之感。他忽然对她背过身去,在水榭中来来回回地踱步,一言不发,心乱如麻。

    唤春的目光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继续跟他剖白着自己。

    “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安分的人,我过惯了养尊处优,众星捧月的日子,我无法接受在深宅大院孤独守寡,籍籍无名,了此残生。可我是个柔弱无用的女人,我没有办法靠自己在这样的乱世得到我想要的生活,所以我只能选择那些有能力供养我的男人,并且要选择最强大的那一个,可以让我继续熠熠生光。”

    何彦之停下脚步,眼神复杂地回视她的目光,竟说不出话了。

    好大一场局,竟然在她来金陵之前,就已经在谋划了。原来从一开始,自己都不过是一块她踩着往上爬的垫脚石?

    可即便不接受他,他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在对晋王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可以选择他?

    “为什么偏偏是晋王呢?因为他的身份?为了权势富贵?我以为我了解你,你又岂会是这般庸俗之人?”

    何彦之百思不得其解。

    “你错了——”

    唤春打断他,平静道:“色,人之所欲;富,人之所欲;贵,人之所欲。你好色,我好富贵,你不是说过,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不回避自己的欲望,是人生在世之乐吗?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的快乐,你为什么不能帮我得到呢?”

    何彦之如被当头泼了凉水,身心俱冷。他愕然看着她,没想到她竟然会用自己的话来反将他一军。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把自己看上的女人让给其他男人?”

    唤春摇摇头,“你是个随心所欲的人,而我所图不过现世安稳,我要的你给不了,你要的我也给不了。”

    何彦之怔住,那一贯带笑的桃花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之色,“真是个冷心绝情的人。”

    唤春嘴角动了动,“我从没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可你藏的太好了。”何彦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在谢云瑾面前,你还愿意装上一装,怎得面对我的时候,就这般坦诚了呢?”

    唤春默然许久,叹道:“因为你们是不一样的人,我在你面前,从来都是透明的,我们把彼此看的太透彻了,所以也就无需故作姿态。”

    “或者说,你还在考虑他,而我完全不在你的考虑范围对吗?”

    唤春背过脸去,道:“我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你是有凌霄之姿的白鹤,而我只是一个贪慕虚荣的俗人,我只是想要一份俗世的安稳富贵。”

    她声音柔柔弱弱地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突突刺过来。可哪怕是已经倒在血泊中,还是会觉得她是那般柔弱,她做的选择都是迫不得已的。

    何彦之向她走近,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唤春坐着没有动,却不去看他,“我告诉你,是因为你懂我,我也懂你,我唯独不想骗你,不愿在你面前作假。不想装柔弱、装可怜,来换你的同情,我没有迫不得已,这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就是这样一个自私虚荣,贪慕名利的女人。你对爱情的追求是干净而纯粹的,那是世上唯一不该被野心和欲望玷污的东西,所以我要让你早早看清我的真面目,不要为我这种不值得的女人越陷越深。”

    何彦之脚步顿住,她太真诚了,连撒个谎、骗骗他都不会,他竟是无言以对了。

    唤春抬眼和他对视着,眼中有着道不明的光在跳动,那饱满的嫣唇歙动着,“彦之,就不能帮帮我吗?”

    何彦之听她对自己改了称谓,眼神蓦地一动。

    她没有再对自己用敬称,而是直呼他的名字。换了一个称呼,看似关系亲近了,却预示着二人彻底没有那种可能了。

    他懂得她,她也懂得他,可他们之间,也就止步于此了。

    唤春看着他,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去招惹他,这样看似风流多情的一个人,其实恰恰是在用风流掩饰自己的纯真。

    “彦之……”

    何彦之眸光闪烁着,在她面前俯下身子,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问她,“这真的是你想要的?”

    唤春回望着他,眸中有泪意涌动,声音颤抖却坚定,“是。”

    何彦之心下轰然,若有所失。

    原来先头晋王在金陵造势,根本意不在周氏女,而在她。

    她选择了晋王,晋王也已经选择她了,二人竟然躲过所有人的目光,就这样不动声色的把事情办成了。

    他恍然想起那一日,自己给晋王建议的新主母标准——健康的身体,成熟的年纪,稳重的品性,细腻的心思。她全都有,并且她的能力已经得到晋王的直接肯定了。

    可千算万算,他没有算到,他给晋王物色的完美妻子,他自己也是会喜欢的。

    但是,她现在已经把自己最阴暗的一面完全撕裂在他面前,彻底绝了二人在一起的可能了。

    她是一定会成为王妃的,他不帮她,她嫁进东府后,就是举步维艰。

    唤春见他沉默不应,继续动之以情道:“我们之间或许无缘,但始终是最了解彼此的知己,不是吗?”

    何彦之闭了闭眼,终是妥协了,对她道:“徐妃体弱不能生育,世子萧恂,实际是晋王长兄萧济之子,是他的侄子。”

    “这我知道。”唤春心下松了口气,他答应了,她赌赢了。

    何彦之便说出了她所不知道的隐情,“王氏兄弟原是萧济党羽,萧济死后,因局势动荡,需要年长的君主主持大局,王氏兄弟才又尊晋王为主。但因他们心中更重旧主萧济,所以是支持萧恂世子即位,将皇位回归萧济一脉的。”

    唤春蓦地想起重阳那一日,大将军击鼓纵剑,意气风发的模样,竟是将晋王的风头抢去大半。当时只觉得大将军雄情爽气,风采逼人。如今想来,在君主面前过分出风头,实则是对君主的轻视,是有失君臣之道的。

    “难不成大将军还想废长立幼?”唤春眉峰蹙起,那晋王和世子岂不是政敌关系?

    “没那么简单,一个权倾朝野,手握重兵的人,怎会甘心屈居人下?”何彦之冷笑,“晋王在江左没有亲兄弟,血脉近些的兄弟,已经全在北方遇害了,如若晋王有了意外,萧恂世子将是他唯一的继承人,若萧恂世子再有了意外,那整个晋室就后继无人了。”

    王大将军狼子野心,晋王若绝嗣,晋室江山就要改换他人姓了。

    唤春若有所思,心有所悟,“所以,晋王真正需要的,不是妻子——”

    何彦之接着道:“是子嗣。”

    *

    从秦淮水榭出来后,唤春又转头去了一趟谢家。

    谢云瑾在家收到她来了的消息时很高兴,那一日她接受了他的雁佩,这几日他都在家中备礼,准备再度登门拜访。这次登门,就要正式跟她提一提婚事的问题了。没想到自己还没登门,她倒是先来了。

    他以为唤春是终于要答应跟自己的婚事了,便匆匆出来和她相见。

    唤春站在谢家门前,没有进去,静静等着他来见自己。

    谢云瑾脚步轻快,意气飞扬,带着即将得偿所愿的殷殷期望。

    唤春看着他那欢喜的模样,对他淡淡笑了一下。

    他也回之一笑。

    唤春走到他身边,对他伸出了手,谢云瑾正要挽过她的手,却见她手指一松,那块雁佩便落在了他的手心。

    谢云瑾滞了一瞬,眼中先是困惑,然后心中升起一股凉意,最终恍然大悟。

    ……

    回去的路上,唤春靠着车厢,在车内一颠一颠的,人仿若已被颠碎,又被这秋日的风吹成一堆,勉强成个人形。

    她既已打定了主意接受晋王,就必须跟过去断的干干净净,不能让自己留下丝毫有损名声,落人口实的把柄。

    把雁佩还给谢云瑾的时候,他先是震愕,冷静下来后,问她为什么?

    他备好了礼物,整理好的满心期待着登门去向她求婚,甚至都想好了他们未来的生活,如果她喜欢金陵的繁华,他们就一起住在金陵。如果她向往自然的淳朴,他可以带她回会稽老家隐居。

    一切都那么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了,可她却在此刻打碎了他的美梦,掐断了他的希望。

    为什么?

    因为她想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她,与他交往的时候,她也是真心的,他也曾给过她难以忘怀的柔情与呵护,她贪恋那样的温柔,可终究无法抵抗自己内心的欲望,她终究是庸俗的,配不上他的真心。

    他是那么好一个人,她不能再害了他,就把她当作一个自私凉薄的坏女人忘记吧,早日了断,及时止损,互不耽误,对他们都好。

    她注定是要辜负谢云瑾了。

    唤春眼里有着说不清的热意在涌动,她眨了眨眼,将那股将要夺眶而出的热意生生又逼了回去。

    书上说,女人一辈子只会爱一个男人。

    他们错了。

    那是男人写的书,他们不懂女人,又不知用这套歪理邪说荼毒了多少女人。

    她当然可以爱很多男人。

    过去,是她的前夫。现在,是被她亲自拒绝的男人。以后,还会有其他人……

    第30章 相看考核晋王会做出最终抉择

    唤春回到周家时,天色已近黄昏了。

    先头做的紫粉已经晾晒干了,丫鬟儿们分装好之后,便给姑娘们分送了过来,赶在相看时能用上。

    彩月给她拿过来时,刚巧唤春回房,便笑问道:“娘子今日去见了谢郎,可是要好事将近了?”

    唤春有些心不在焉的,淡然道:“我和他已经结束了,以后都无需再提了。”

    彩月愕然睁大了眼,唤春今日出门时只说要去见谢郎,她还有些惊讶,往日都是谢郎登门拜访,这是娘子第一次主动回访,不想竟是去与其分袂了。

    她一时心乱如麻,忙稳了稳心神,勉强笑道:“娘子原也没许诺他什么,如今既然说清,以后都无需再想了。”

    唤春神色淡淡的,没有情绪,彩月便识趣退下了。

    人前脚一走,唤春的泪便从眼眶滚了下来,她眨眨眼,若无其事地擦了擦泪,好似把过去的一切也都随着那泪珠滚走了。

    过去的便过去了,她也决意要忘记了,她的路还长着呢,停不下来。

    晋王既然选择了她,她也会让他知道他的选择有多么正确。

    *

    翌日,便是东府正式相看的日子。

    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周氏两房姐妹便已经开始如火如荼地打扮了。唤春这边倒是不声不响的,她心中已然有底,反倒从容了。

    巳时初刻,周老夫人便领着唤春,王容姬,并着孔夫人、朱夫人、苏姨母一众女眷先来到了正堂等候。

    很快就闻得门房通报,东府的相士到了,两厢见礼毕,许鹚便宣读了旨意。

    周老夫人接下旨意后,便嘱咐唤春去领几位妹妹出来,就在这时,只闻一道微弱的女音制止了她——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苏姨母发声。

    苏姨母望着许鹚,面上一红,吞吞吐吐道:“素闻许相士盛名,今来一趟不易,不知可否让我们灵均一道亮相,也请您也相一相我们灵均如何?”

    朱夫人蹙眉,打断她道:“这是正经相看的时候,你要是想托许相士给灵均算姻缘,等相看完了再说也不迟。”

    苏姨母抿抿唇,想来谢郎那边,姐姐是不会求老夫人帮她们撮合的,她们不主动去争取好夫婿,女儿谈何高嫁?

    她心知此番机会来之不易,若不主动争取,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呢?无非是豁出她这张老脸罢了,她又不是没豁出去过,若能把握机会,给女儿挣一个好前程,他们全家就能扬眉吐气了。

    只听她道:“刚刚晋王的旨意上说要在周氏择一女,也没说一定要择一周氏女。周宅有神气,贵人也未必一定是周氏女,我们灵均怎么就不能来相看了?”

    此言一出,满堂寂静。

    连唤春闻言都呆了一瞬,没想到这苏姨母平时不着调,竟也有脑子清楚的时候。

    朱夫人瞳孔大睁,万没想到女儿相看这般的重要日子,自己的亲妹妹竟会来搅局?疾言厉色斥道:“你要胡闹也要看看场合,这是你能胡来的?”

    苏姨母梗着脖子道:“晋王金口玉言,难道说出的话要反悔吗?君主无信,岂能服众?”

    就在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措手不及时,许鹚却是笑了,她也着实没料到竟还有人察觉了诏书中藏的小玄机,这玄机原是为唤春藏的,不想却被提前挑破了。

    虽说事出突然,可许鹚到底见多了大场面,此刻也是不惊不乱,从容不迫道:“晋王诏书上的确是说要在周氏择一女,虽说是被人钻了用词不谨的空子,可晋王金口玉言,自然没有出尔反尔之理,既然被人质疑了,那就一起选吧。”

    众人吃了一惊,朱夫人也气得涨红了脸,“岂有此理,晋王明明是要相看周氏女啊?”

    孔夫人也忍不住蹙眉道:“哪有临时变卦的道理?”

    苏姨母小心机得逞,心中一喜,灵均的才华与美貌,都是胜过周氏女儿的,比她们差的就是一个机会罢了。

    周老夫人也要开口说些什么,许鹚却挥挥手制止她道:“老夫人莫急,难道您还对自己的孙女儿没有自信不成?若随随便便就被人比下去了,纵是成了王妃,也不能服众。”

    周老夫人便哑口无言了。

    许鹚继续道:“既然有人质疑这贵人未必是周氏女,那就索性让府上的未婚女子都来一道相看,公开公平比较,最后选出来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的,看看究竟谁才是这周宅的贵人,真正的凤命所归。”

    唤春闻言眼神一动,便明白了许鹚的意思,无非是借着苏姨母闹这一出,将计就计,让自己也成为被相看的对象,倒是更便宜些。

    这话说完后,许鹚竟又话锋一转,对众人道:“既然要公平相看,我们今日索性就公平到底,换个不一般的相看法子。”

    “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周老夫人疑惑。

    只见许鹚淡淡一笑,对周老夫人道:“晋王需要的是一个合适的主母,而非一个美艳的夫人。可女郎们的姿色各有千秋,未免让人质疑是重色而轻德,我们索性就在这堂上悬一道帘,女郎们全都坐在帘后,我不看她们的容貌,自然不知美丑,单纯评判才德,便能绝对公平,老夫人觉得如何?”

    周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姿色高低那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才德却是实打实的。晋王选妃不是选美,新王妃必须德行过关,才能真正让人心悦诚服,日后才配母仪天下。

    何况那苏氏此时跳出来捣乱,无非就是仗着女儿姿色出众,想以美貌压周氏的女儿一头罢了,此法刚好可以断了她的心思。

    遂点头道:“许仙长这个法子不错,那便如此选吧。”

    苏姨母还想说什么,许鹚便又开口道:“难道在夫人心里,你家女儿便只有美貌出众一个优势吗?”

    苏姨母便哑口无言了。

    下人很快在堂上悬起湘帘,帘后置有椅凳,周氏姐妹们在婢女嬷嬷们的陪伴下陆续走到帘后落座,苏灵均和薛响云也都被请了过来。

    响云被喊过来时还有些茫然,她才只有十四岁,干嘛拉她来凑这热闹?

    她可不想嫁给快能给她当爹的老男人,便顺势拉着姐姐站到了自己身边,“姐姐也是未婚,既然未婚的都能来相看,那姐姐也来一起相看。”

    唤春笑了笑,握了握妹妹的手。

    许鹚点头笑道:“自然的。”

    女郎们的身影在帘后影影绰绰的,众人都站定后,许鹚方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从怀中取出,开口道:“此乃晋王拟下的题目,封存此处,无人知晓,先请众人过目,以示公正。”

    婢女以托盘将密函先依次呈至周家长辈跟前过目后,又呈至女郎们面前,所有人均确认过没有问题后,方又交还至许鹚手中。

    许鹚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信函看过后,从容开口道:“晋王的问题很简单,只有八个字——‘为妇之道,所贵在何?’女郎们可以畅所欲言,老妇会将你们的回答一字不落的回禀晋王,晋王会选择最符合他心意的答案,现在,哪一位女郎先来回答?”

    听到题目后,姐妹几人面上都露出了愁色。

    这是很寻常、很简单的题目,恰恰是因为太简单了,只要把女子那三从四德,亦或是温良恭俭的美德随便堆几个,就能拼凑出千百种标准的答法,根本没有标准答案。真正难的,是从这千百种答法中,答出最合乎晋王心意的答案。

    可是,没有人知道晋王的真实心意是什么。

    谁都想抢占先机,可又怕自己选错答案,先答了吃亏,竟是个个都不敢答了。

    只听令婉先开了口,却是质疑道:“这问题先答者吃亏,若是后人都借鉴了前人的回答要如何?岂不是越往后答的越好?”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许鹚笑了笑,道:“也好,既然女郎有异议,那我们便不公开回答,这就命人准备笔墨纸砚,女郎们分别将自己的答案写下,谁也没抄谁的机会,如何?”

    众人也觉得这法子公平,这才没有异议。

    笔墨纸砚很快就准备好,众人陆续提笔作答,响云知晓姐姐的心事,遂胡乱写了交过去。

    待女郎们都答完后,婢女将答笺收了上来。

    许鹚心知此番相看没有标准答案,唤春的答案是什么,什么就是最合乎晋王心意的答案。本以为拿到答笺后,她便可回去复命了,可当她将纸笺挨个看过后,却突然瞳孔一紧。

    众人见她久久不语,相互对视后,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

    周老夫人见她面色微变,因问道:“许仙长,结果如何?”

    许鹚回神,整理好答纸笺后,回道:“女郎们答的都非常好,各有千秋,只是有两张纸笺的答案却是一样的,一时难分高下。”

    周老夫人怔了怔,“是何人的?”

    许鹚便抽出那两张纸笺,单独给老夫人过目,只见上边都是写着“子嗣”二字,一张是唤春的,一张是苏灵均的。

    周老夫人渐渐蹙起了眉峰。

    许鹚便对女郎们道:“女郎们的答案各有千秋,故而现在我想问问女郎们,为何要写这个答案?”她又低眼看了看答笺,“就从周二娘子开始谈一谈吧。”

    令婉被点到名后,便先道:“女子不必才明绝异,但要有贤惠的品德,方能正身立本,所以要以贤惠为贵。”

    朱夫人听了女儿的答复,满意地点点头,她的令婉虽然有时候脾气爆一些,可关键时候还是很妍雅妥帖的。

    许鹚点点头,又看向尚柔。

    尚柔想了想,接着道:“女子要清闲贞静,端庄持礼,与丈夫一起持家执业,因而谨顺才是为妇之本。”

    许鹚微微弯了下嘴角,接着看向徽华。

    徽华听完姐姐们的答复,心知好词儿都让她们说尽了,自己定是要表现的更加贤惠,才能脱颖而出,绞尽脑汁思索后道:“女子要有忠贞不二的节操,从一而终,守正持法,所以贞节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轮到响云,她实无心参与相看,小脸一红,吞吐道:“我,我就是听姐姐那样教我的。”

    众人闻言都扑哧一笑,心知她们姐妹是被拉来凑数,以示公正的,只觉得她娇憨可爱又懂事。

    许鹚也笑了笑,她点点头,又看向帘幕后的唤春和苏灵均,道:“女郎们说的都非常好、非常对,可薛娘子和苏娘子的答案是一样的,所以我要先问一问苏娘子,为什么要写这个答案呢?”

    唤春心中一动,万没想到苏灵均也能想到这个答案。

    她抬眼望向苏灵均,刚巧,苏灵均也在看她,二人相视一笑,便又避开视线。

    唤春不由暗想,她尚是从何彦之嘴里套的话,苏灵均竟能靠自己揣测出晋王的真实心意,这个妹妹果然不一般,是个极聪慧剔透的人。

    苏灵均低声道:“我只是想着嫁为人妇后,理当是以为夫家传宗接代为重,这才是妇人最大的美德。”

    许鹚点点头,便又看向唤春道:“那薛娘子为何要写这个答案呢?”

    众人便又看向唤春,唤春低下头,勉强答道:“只是刚巧想到我那远在豫章的孩儿,一时遗憾自己未尽到为母之责,又有何颜面谈为妇之道?有感而发罢了。”

    响云显然对她的回答很不满,小声鼓励她道:“姐姐平日里教导姐妹们的时候,倒是颇有见地,此时怎就笨嘴拙舌,反倒不如我们了?”

    许鹚也笑道:“薛娘子倒也不必过分妄自菲薄,尽可畅所欲言。”

    唤春摇摇头,“其实,我只是有一些担忧罢了。”

    许鹚挑眉道:“薛娘子请说。”

    唤春抿了抿唇,试探道:“晋王有三十了吧,不知有子女几人?”

    许鹚摇摇头,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未有子女。”

    唤春点点头,她没有谈论所谓的妇人美德,只是以一种忧国忧民的语调叹道:“晋王是万民之望,社稷之主。而今天下大乱,正是需要明主匡扶社稷,驱除夷狄,收复河山之际。可晋王春秋渐长,却无子嗣相继,国本不固,实在令人担忧。”

    话音落,许鹚那冷冰冷的面上,好似受到春风的抚摸,渐渐融化松动。她望着帘后的唤春,闪着光的眼中露出欣喜满意之色。

    她果然会意了。

    许鹚缓缓起身,将女郎们的答笺收入怀中,对周老夫人微一颔首道:“女郎们的回答我都收到了,我这便回去回禀晋王,晋王会做出最终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