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7.织娘 晨光熹微,鸟鸣碗……
晨光熹微,鸟鸣碗转。
洛雪烟悠悠醒来,睁开眼,入目是祥云鲛绡的帷帐。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闻到馥郁的桂花香,伸手挑开纱帐。淡淡的日光透过窗棂,将窗边的那枝桂花照得晶莹剔透,钱进宝昨晚留他们四人宿在摘星楼,她住进了桂花主题的客房。
洛雪烟缓了缓神,掀开被子下了床,推开窗。蕴灵镇还在沉睡,安安静静的,不见昨夜的繁华。
那座桥再次出现在视线中。
她盯着看了会儿,留意起桥的周围。附近并没有什么显眼的标志,平平无奇的石拱桥横在河上,连接两岸。她又往远处看了看,桥的位置在蕴灵镇边缘,再远,就出了镇子。
微凉秋风划过脸颊,她打了个喷嚏,关窗走进了屋里。
洛雪烟穿好衣服,坐到梳妆台前思考怎么敷衍今天的发型,她还没学会盘头发,至今只掌握了用簪子绾发糊弄。
她摆出所有的首饰,那只金凤蝶步摇在朴素的发簪里格外显眼。可她的眉间已经没有花钿了,身上也换回了一贯的素衣,怎么看都用不上这只步摇。她没别的艳色衣服,好像也只有那套黑金衣裙能搭金凤蝶步摇。
以后得再买一套艳色衣服。洛雪烟惋惜地看了看步摇,拿起旁边的簪子,绾起了头发。
洛雪烟按江羡年的留言找到东花厅。那里的人出乎预料地多。江寒栖站在窗边望远,江羡年和点翠相谈甚欢,今安在在旁边捧着杯茶喝。
江羡年跟她打招呼:“因因。”
洛雪烟走过去,在她身旁找了个位置。
点翠一直听江羡年喊洛雪烟乳名,不免有些好奇:“话说洛姑娘的乳名是哪两个字?”
江羡年回道:“因果的因。”
点翠追问:“竟是因果的因?有什么讲究吗?”
洛雪烟对她摇摇头。
她的小名没什么深意,就是小时候刚学写字那会,她写“烟”总是写成隔了十万八千里的“火”和“因”。她那好哥哥看见以后就拿这个来取笑她,一口一个“因因”的叫她。家里人觉得顺口,就拿“因因”做了她的乳名。
也不知道我出车祸以后他什么反应……
洛雪烟还记得出车祸的前一个晚上给家里打视频。她哥当着她的面连炫四块糖醋排骨刺激她,气得她恨不得沿着网线过去揍他一顿。现如今她无父也无母,更遑论有个和她吵吵闹闹、陪她慢慢长大的哥哥。
有的人,一见面就吵架,见不到却甚是想念。她哥便是其中一个。
“洛姑娘的皮肤真好,有什么护肤的心得吗?”
出乎意料的问句驱散了淡淡的伤感,洛雪烟眨眨眼,对上点翠渴求的目光。
江羡年替她应答:“因因是天生丽质啦。”
“还以为能讨到美白的方子,”点翠佯装失望地蹙了蹙眉,看了眼自己的手和洛雪烟做对比,接着道,“看来还得下点功夫在美白上。”
被大美人吹捧肤色并且自愧不如,洛雪烟受宠若惊,写下:【点翠娘子已经很白了。】
点翠白如瓷器,哪里还需要美白?
点翠认真道:“还可以变得更白的。”
江羡年感叹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何可以成为蕴灵镇第一美人了。”
“为何?”
“我就没见过有比你更执着于变美的人。”
昨夜入住,点翠敲开了她的房门。江羡年本以为点翠畏惧妖物之事才来找她,没想到寒暄过后的话题是美白护肤。她真觉得点翠已经够美的了,不然她也不会一不小心就看呆。可美人自己却不觉得。
点翠笑道:“谁会拒绝变得更美呢?”
所以她只当自己是个美的人,而不是最美的人。因为“最”限制了变美的所有可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美外,自然也有美。
江羡年问道:“点翠今日有什么安排吗?”
“晚点要去见一个朋友。”
机织声接连不断,像海浪声一样此起彼伏。梭针卷着各色蚕丝细线,在一双粗糙的手中来回穿梭,像一只灵活的鸟在织机上上下翻飞,衔来一寸寸轻如蝉翼的花罗。
“阿九。”
手停下来,街道上的喧闹声有机可趁,涌进了屋。
阿九回过头,看到一娉娉袅袅的美人立在门口。她顿时感觉狭窄的屋舍生出光辉,光打到身上,照得脊梁不禁弯了些。在美人面前,她这样丑陋的人总是抬不起头的。
“点翠娘子。”阿九赧然地笑了笑,两颊的雀斑被撑开。她起身走向点翠,这时才看到她后面还跟了两个面生的少女,一下脚步顿住,浑身紧绷,雀斑又聚拢到一起。
“你不用紧张,这两位是我的朋友。”点翠上前握住阿九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掌以示安慰,向她一一介绍,“这位是江羡年,这位是洛雪烟,是我新结识的朋友。”
“阿九姑娘好。”江羡年打了个招呼,洛雪烟也跟着笑了笑。
“两、两位姑娘好。”阿九的声音小到微不可闻。她低下头,余光瞥到点翠裙摆上的莲蓬暗纹,她看了看自己的粗布衣裙,羞于出现在少女们的面前,局促地把脚尖往里扣了扣。
点翠和她们才像朋友,她难看得格格不入,如同沾在别人鞋面上的一团污泥,惹人厌烦。
点翠解释道:“阿九她有些怕生。”
江羡年说道:“那我跟因因在门口这里等你。”
“不、不碍事的,两位请进。”阿九弯了弯腰,拘谨地做了个欢迎姿势。她依旧连话都说不利索,声音不稳,好像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枝头叶。
江羡年看向点翠,迟疑不决。
“你们在门口等我吧,我一会儿就出来。”
点翠牵着阿九的手引她走到织机边上,开了个闲谈的话头来安抚受惊的她。
阿九慢慢镇定下来,鼓起勇气看向还站在门口的两个少女,小声道:“两、两位姑娘还在门口。我去、去把她们请进来。”
她们是点翠的朋友,她不能让点翠难堪。
点翠问道:“那我现在喊她们过来?”
得到肯定后,她叫来了两个少女。
“我、我去沏茶。”阿九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她本就矮小,穿的还是灰扑扑的衣物,畏畏缩缩的模样活像一只长久不见光的胆小硕鼠,蜷缩在繁华街道里的阴暗洞穴里,稍有不慎就会被一点风吹草动吓得魂不守舍。
“不用麻烦。我们不喝茶。”江羡年不自觉地放低了说话的音量,唯恐声音大了会再次吓到这个怯懦的妇人。
“对、对不起,让你们见笑了。我、我……”阿九的头埋得更低了,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她难为情地攥紧上衣下摆,脊背弯了又弯,她让点翠丢人了。
点翠抚上弯曲的脊背,低眉自责道:“不关你事,是我带人来之前没知会你一声。若说有错,应该算在我身上。”
“点翠娘子。”阿九惊慌失措地看向她。
“终于抬头了。”点翠露出诡计得逞的得意笑容。她深谙阿九的性子,假装自责这招屡试不爽。
阿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点翠此举何意,欲言又止:“点翠娘子,我……”
点翠跟她说过要抬头挺胸,可她还是改不掉含胸驼背的习惯。
“慢慢来。这样就好,”点翠放开手,阿九的脊背没再弯回去。她想起手里还提了些东西,一拍脑袋,嗔怪道,“瞧我,进门光顾着说话,把此行的目的忘了。”
“这是成芳坊的胭脂水粉,你先试试这一套合不合适。不合适我再另物色。这里边是窈窕阁的百花膏,可以祛斑美白,早晚各抹一次。这边是调理气血的草药,服用事项都在药包上贴的纸上,你让你们家重山看看怎么服用……”
点翠每说一个就把东西塞到阿九手里。等她说完,阿九手里多了一堆包装华美的盒子。
“太、太多了,我没什么可、可以给点翠娘子的。”阿九呆呆地拎着东西,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人生几十载,她收过的礼寥寥可数,大部分是点翠送的。
点翠回道:“你织的流彩锦就是上好的礼物。”
“我现在、在织云烟罗,等、等织好给点翠娘子送去。”
“好,”点翠笑着应完,又请求道,“我的朋友没见过织布,想看一看。能拜托阿九给她们演示一下吗?”
“好。”
阿九坐回织机板凳上。落座后,她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目光炯炯有神。那双笨重的手娴熟地操纵线条,令亮晶亮晶的纬线压住一根又一根经线,通透的花罗一点点从下端延伸,吞掉架好的经线。
“咵唧、咵唧。”
不绝于耳的打纬声造出特殊的屏障,隔绝了屋外的嘈杂。洛雪烟正沉醉在富有节奏感的打纬声中,却见阿九停了下来,望向门口,开口道:“重山和虎子回来了。”
洛雪烟转过头。外面人来人往,没人站在门口。
错觉?
洛雪烟正纳闷着,看到门外进来一个体貌丰伟的青衣男子,旁边跟着一个圆头圆脑的小男孩,脸上也有几颗雀斑。
“阿九。”“娘。”
阿九的……夫君?
洛雪烟不太确定青衣男子跟阿九的关系。两人看起来像两个世界的人,放在一起着实违和,但看小男孩的眉眼又能依稀看出两人五官的特点。
万重山点头示意:“点翠娘子又来找阿九了。”
“嗯。”点翠笑容淡了些,客气地问了声好。
在阿九起身迎接来人时,点翠简短地介绍了男人和小孩的身份。跟洛雪烟猜的一样,男人的确是阿九的丈夫,虎子是他们的儿子。
在丈夫面前,阿九放开不少,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些。万重山比她高太多,他说话的时候阿九就仰头盯着他,爱意满得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身材矮小的她站在万重山旁边,就像灰色小鼠遇到修长翠竹,用力挺直腰板,以求能一睹竹子的风采。
爱使自卑者抬起了头。
看着夫妻两人的互动,洛雪烟情不自禁扬起了嘴角,看向那个被叫作“虎子”的小男孩。他似乎在发呆,表情木木的,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像是被下了定身咒。其他人在说话,没人注意年幼的孩子和口不能言的她。
洛雪烟从袋子里掏了把糖,偷偷晃了晃手,然而虎子却无动于衷。她又晃了晃,孩子没反应,倒是引起了江羡年的注意。
“怎么了因因?”
江羡年这一问将其他人的目光也问了过来。
洛雪烟摊开手,指了指虎子。
“虎子,姐姐给你糖怎么不理人呢?”万重山推了推虎子的肩膀。
“糖,哪里有糖?”小男孩这才醒了神,掀起眼皮看向洛雪烟。
洛雪烟将糖放到并在一起的小手里。虎子惊喜地看着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胖乎乎的小脸总算有了生气。
万重山问道:“要对姐姐说什么?”
“谢谢姐姐。”
万重山责备道:“这孩子,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什么。总在发呆。”
阿九慈爱地摸了摸虎子的脑袋,替他开脱:“可能是去学堂温习累着了。”
虎子还沉浸在得到一把糖的喜悦里,一边念叨着糖一边咯咯地笑。洛雪烟见他喜欢,又抓了把糖放到他手里。
“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虎子反复重复着这两句话,憨态可掬的小模样逗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黄昏将至,点翠要回摘星楼准备晚上的演出,跟阿九道了别。
打纬声和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淹没在喧闹里。
走出没多远,洛雪烟打了个喷嚏。
第29章 28.皮囊 四天过去,杏花、……
四天过去,杏花、牡丹花、山茶花、芙蓉花、山茶花,每天一朵,但见花,不见妖。
点翠泰然自若,见花便收,找了个大花瓶供养起来。她不急,江羡年急,连着两个晚上熬大夜盯梢。江寒栖担心江羡年熬出毛病,让洛雪烟看着她休息。
江羡年嘴硬说自己一点都不困,要话本看。
没多久,洛雪烟感觉自己肩膀一沉,看到话本顺着江羡年的腿掉到地上。她拆掉发钗,将江羡年轻轻放倒在床上,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弯腰拾起地上的话本。那话本不是别的,还是那本走向诡谲的女尊文。
她拿起话本,翻开的那页恰好是女主闺蜜首次出场的大段外貌描写。她重温了一遍,还是觉得作者偏爱闺蜜,按设定来看,她的相貌比女主还要美一些,而且名字也好听,名叫秦雁落。
洛雪烟合上话本,看了眼江羡年,心想原来女主熬夜也难逃黑眼圈的制裁,笑了笑,随手将额前的碎发拨到一边。她放下手,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融入主角团,逐渐成为除妖小分队的第四人。她早就忘了要和他们保持距离。
原著虽没完结,但洛雪烟知道最后的结局不会太好。
作者在简介里标上了醒目的BE字样,并且多次表明铁三角最多只能活一个。江寒栖必死无疑,江羡年和今安在生死未卜。
她一无是处,没有给他们改命的勇气,所以她一开始就告诫自己:别交心,你只是一个看客,最多只能陪他们走一遭,看他们所看,听他们所听,感他们所感,记住他们的故事。除此之外,你什么也做不了。
可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守不住自己的心。
洛雪烟望着江羡年的睡颜,有些惆怅。她不知道自己能当多久的看客。她想独善其身,却做不到独善其身。
要是没遇到江寒栖就好了,她心想。
如果没有江寒栖,她还是太守府里闲散的养花女,每天最大的烦恼应该是决定三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还未到来的明天发愁。可偏偏,她遇到了他,他将她强势地拖进剧情,让她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一份子,也不知是缘还是祸。
江羡年翻了个身,洛雪烟替她掖好被角,心道,好好睡一觉吧。保险起见,她临走前贴了几张血符在帷帐上,回到聆音厅。
点翠在习琴,江寒栖站在角落守卫,洛雪烟走到他身旁。
“阿年睡了?”江寒栖问道。
洛雪烟点点头,写道:【血符快没了。】
江寒栖会不定期给她画一堆血符用于防身。上次给她是在大半个月前,袋子里的血符所剩无几。
“明天给你。”江寒栖回道。
他之前都是在需要放血平复无生妖性的时候顺带着画血符。后来鲛歌的安抚效果越来越强,他不再需要靠自残的法子压制妖性,也就没怎么画过血符。
【最近还好吗?】江寒栖有段时间没来找她唱鲛歌了。
“嗯。”没有压不住的杀意困扰,他夜夜无梦,好眠天明。
今安在在聆音厅探查一圈一无所获,回到厅内,看到江寒栖和洛雪烟两人。正要打招呼:“江……”
江寒栖的手伸向旁边。
今安在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敢轻易打扰。随后,他看到洛雪烟找出一个油纸包,放到他手上。
江寒栖再次伸出手,这次得到的是洛雪烟的手。
今安在瞪大了眼。
普通朋友也能这么牵手吗?
上次他无意中撞见两人夜游回客栈,洛雪烟交代了前因后果,反复强调她跟江寒栖只是普通朋友,让他不要多想,更不要对江羡年说这件事。事后江寒栖也再三声明他跟洛雪烟毫无关系,不准他声张。
他看着牵在一起的两只手,想起江羡年的话。
还是江姑娘看得透彻。今安在叹了口气。他见识太过短浅,看不透人情世故。
老道士曾对他说过,世间万物,唯情难勘。他们的道不在天,不在地,而在七情之中。等什么时候他能参出情为何物,他也就能得道。
他问老道士可曾得道。
老道士笑咪咪地灌了口酒,只说了八个字,入道半生,悲喜交加。
今安在又问他悟道缘何会悲。
这次老道士没回答,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他去背书。
今安在看了会儿,笑着摇摇头,蹑手蹑脚寻了个角落立身。
琴声悠扬,绕梁不绝。一曲终了,头发花白的琴师沉默许久,对点翠说:“点翠,我已经没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
“学生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你现在弹得比我好。”
“恩师,我……”
“点翠,我跟你说过的,等你出师,我就回乡养老。”
“可……”
“没有可是,我会留到花萼会那天的。”
相识十五年,点翠最了解琴师的脾气,她默了默,毕恭毕敬道:“好,我会好好准备花萼会的,定不会让您失望。”
“陪我走走?”
“好。”
秋风徐徐,天高气爽。琴师凭栏远眺,蕴灵镇铺满视野,和他第一次登摘星楼见到的相差无几。
景物未变,年岁渐长。他生出一根根白发,点翠也慢慢从那个孤苦伶仃的孤女蜕变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点翠娘子”。
点翠不是他的收的第一个学生,却是他最欣赏的那个学生。她不聪慧,但足够勤勉,而且野心勃勃,看准了什么就卯足劲去争取。
他来摘星楼最先看好的是绮华,觉得她颇有天赋。至于点翠,他实在觉得她不是学琴的好苗子,连考试名额都没给。
点翠不服,他教别人,她就旁听。收徒考核那天,她不请自来,抱着求来的琴,跟其他人一起参加了考试。她虽不是弹得最好的那个,但意外地胜过绝大多数人。
于是他也将她收为了徒弟。
除了琴,她在其他技艺里也没什么天赋。舞,歌,棋,书,画,绮华轻而易举达到的高度,点翠总是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够到。不止技艺,就是论外貌,点翠也略逊一筹,不如绮华貌美。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哪里都比不上绮华的小丫头,在十三岁那年目睹花神赐福之后,信誓旦旦跟他说五年之后,她也会化身十二花神,赐福人间。
从那之后,点翠练得更加刻苦,竟达到了能和绮华持平的地步。她在外貌上也苦下功夫,到处寻变美的法子,吃草药,控饮食,习化妆,渐渐地,提起第一美人,也会有不少人脱口而出“点翠娘子”四个字。
十八岁那年的花萼会,花神扮演者要从她和绮华中抉择。最后一票落到了画美人扇的丹青师手里。
丹青师选了绮华。
花萼会举行那天,点翠闭门不出,独自在房间里呆了一天。第二天他授课,点翠按时到场,还跟以往一样在课后缠着他问东问西。
“点翠,收徒那年你恨过我吗?”
“没有。”
“为何?”
“是我天资愚钝,入不了您的眼我没觉得不公平。”
琴师笑了笑,看向她,问道:“花萼会势在必得?”
点翠听出琴师的话外之音是在说妖物作祟,问她是否会因此退缩。
“势在必得。”
为了十八岁那年的未遂之愿,她无所畏惧。
某个瞬间,江寒栖忽然察觉到摘星楼里有妖气。他警惕地绷紧身子,抽出千咒,对洛雪烟说:“你呆在这儿,我上去看看。”
同一时间,今安在也察觉到妖气,刚把召出若水弓就看到江寒栖折回了聆音厅里。
“我上去就行,你去外面看着点翠。”
吩咐完,江寒栖提着千咒赶往妖气外泄之处,发现是点翠的卧房。房门半掩,他谨慎地推了条缝,探头换角度看了下屋内,空无一人。他放出缚魂索防身,踢门冲到屋里,看到花瓶里的水仙花亭亭玉立。
江寒栖在屋子里转了圈,一无所获,走出门,迎面遇上点翠的贴身婢女。
小春托着一匹布,见到他笑嘻嘻地叫道:“江公子。”
“在我之前,你有见过什么人进屋吗?”
“除了江公子没人进去。”
“你进去过吗?”
“没有。”
千咒当头砸下,砸烂了和善的笑脸。血肉横飞,布匹落地。
“房里有这个婢女的味道,你撒谎了。”江寒栖面无表情地用千咒一挑,将□□甩到墙上。披着小春皮囊的画皮闷哼一声,贴墙滑到地上,倒在血泊中。
妖气消散,人类死亡的气息居上。
江寒栖静静地看着小春的尸体,千咒在他手里转了半圈,对准头颅。他手上施力,千咒划开空气,发出急促的破空音。
就在这时,小春忽然动了。她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贴着地面飞快爬行,冲向窗户,眼看着扒上了窗台。
千咒落到脊骨的位置上,响起的却并不是骨裂声,而是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打到墙面的声音。
不对!
江寒栖跑到窗边,探头往下看。街道上人挨人,热闹一如既往。他看向半个身子伸出窗外的小春。
空荡荡的皮囊随风飘荡。
第30章 29.断尾 小春死后,点翠消……
小春死后,点翠消沉过一个晚上,第二天见面又变成了干劲满满的样子。
有不少人劝说她放弃花萼会,她没有理会,甚至比之前更为上心,凡事亲力亲为,又是跑到定做花神裙的成衣铺打听进度,又是跑到负责花神头饰的工匠那里确认工期,整个摘星楼属她最忙。
点翠今日跟调香师约好取花神香,冒雨来到建在蕴灵镇边缘地段的老牌香坊,四人随行护卫。
洛雪烟挨着江羡年坐,听她和点翠聊天,脑子越来越浑,头不知不觉歪到她肩膀上,昏昏欲睡,马车颠一下醒一下。
江寒栖看了洛雪烟一眼,感觉她像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粽子精,身量被厚衣服撑圆了不少,脸也因为穿得过于暖和变得红彤彤的。他眼看着她眼皮愈发沉重,头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啊点,突然就迷糊过去。
江羡年没注意洛雪烟犯困,和点翠聊到好笑的事,笑得肩膀跟着抖。
洛雪烟冷不丁惊醒,猛地直起身,怔怔地看了看她,肩膀逐渐塌下去,又变成了最开始那种萎靡不振的状态,眼皮耷拉。
江寒栖默默计时,猜洛雪烟会在哪一次合眼时再睡过去,突然,她抬起眼,直直对上他的目光,剜了一眼。
江寒栖转过头,感觉脸颊的肌肉骤然放松,后知后觉他盯着洛雪烟看的时候一直在笑。
马车停在石拱桥的一边,五人依次下车。走到桥中间的时候,洛雪烟望向蕴灵镇的方向,一眼就看到了摘星楼。她心想,在摘星楼上也能看到这座桥吗?思绪还没来得及延展,一个哈欠打完,她走到桥的那一边,追上江羡年,和她并肩而行。
摘星楼妖邪之事流传甚广,调香师送点翠一行离开时忍不住多打听了几句,把几人牵绊在门口。
细细雨丝如烟如雾,风里裹挟的寒意渐显锐利,吹到皮肤上像是有刀尖划过,洛雪烟打了个冷颤,混沌的意识变得清醒。她裹紧身上的衣服,吸了吸鼻子,一只鼻子已经彻底塞住了。她感觉自己跟喝醉酒似的,整个人浮在半空中,脚下没什么实感。
洛雪烟轻轻晃了晃头,试图驱散纠缠不休的倦意。她疲惫极了,浑身软绵绵的,油纸伞得两只伞抓着才不会被强势的秋风卷走。
她此时无比怀念以前那个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的健康身体。原身身子骨太弱,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她都那么注意保暖了,一降温就换上了厚衣服,结果还是逃不掉感冒的命运。
洛雪烟强打起精神,打算等回去弄点姜汤喝,抬头看向跟调香师交谈的点翠。冰凉的雨打在手臂上,她斜了斜伞,挡住转向的秋风,不小心踩到小水洼,鞋底凉意沁骨,她低头看了一眼,挪了挪位置,庆幸现在下雨也不会长尾巴。
洛雪烟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拢到耳后,看到一截烟紫色的下摆,抬起伞,一个修长的背影映入眼帘。
江寒栖不知什么时候跟江羡年换了个位置,恰巧挡住了吹向她的风。
洛雪烟以目光丈量江寒栖的肩膀,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狂风骤雨里,路人慌忙避雨,他却走得不紧不慢,背着她穿过长长的街道。她趴在他背上,鼻子里全是青木香气,就那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得不说,肩宽的人背人就是舒服。
点翠顺利拿到花神香,一行人离开香坊,朝着连接两岸的石桥走去,迎接的马车在桥的另一端等候。
江羡年率先走上台阶,目测桥的宽度,估摸只有三步之宽。她转头问点翠:“这桥这么窄,没人提出要重修吗?”
石拱桥狭窄,两人并排走勉强还行,三人并排就有些拥挤,是以马车根本无法通行。这桥出现在哪里都说得过去,可出现在崇尚大气的蕴灵镇就显得不伦不类,像是鸡混进了鹤群里。
“这桥有些年头了,住在这边的老人舍不得,拦着不准拆。僵持不下也就不了了之了,”点翠在她后面上了桥,“话说这桥还算蕴灵镇的一个景点呢。”
“景点?”江羡年仔细看了看石桥,感觉只有“窄”能姑且称得上特色,其他地方都平平无奇。
“对,这桥有双拱。月亮半满之时过来会在水里看到三个半圆的影子,因而得名‘月朋桥’。”
月朋桥?
洛雪烟看向静立在雨里的石桥,感觉隐隐约约要想起些什么,但记忆有所空缺,苦思冥想换来的是头痛欲裂。
月朋桥,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眼皮沉重到几乎睁不开眼。
在哪里听说过呢……
脚步虚浮到几乎站不稳身子。
月朋桥……桥……
手上无力,油纸伞被风吹走。
桥……
有谁在喊她的名字,好像是从身后传来,声音听不太清,似隔了一层水雾。
蕴灵镇的桥……
天旋地转,她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在月朋桥上失去了意识。
乌鸦收翅而栖,蹲在干瘦的枝条上俯视大地。万里无云,如弯钩般清瘦的月挂在夜空中,像是有人割破天幕泻出的天光。四下无风,树木沐浴在月辉里,沉默不语。
“咔嚓——”
树枝断裂声突兀地响起,乌鸦飞离,风起长林,唯有弯月如初,静照万物。
突然间,一个白色身影从林中冒出,是个狼狈的少女,发髻散乱,素衣带血,面色惨白。
少女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一停下脚步便会坠得她立刻跪倒在地,但她不能停下。
因为有人在追杀她。
脚被突起的树根绊了一下,身体前仰,她慌乱地扶住树干,堪堪稳住身形,继续慌忙逃命。
跳进河里就没事了。
她一遍遍这么告诉自己,踉踉跄跄地穿过杂草丛生的树林朝水流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救命的河终于出现在眼前,少女跳进河里,双腿沾水即化为银白色的鱼尾。不安慢慢消散在平缓的水流之中,她潜在河底,摆动鱼尾顺流而下。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她浮出水面,往岸上看了一眼,那人没追上来。回过头,不远处是一座朴素的双拱桥。
她记得桥那边的镇子叫蕴灵镇。
看来得到镇子里避两天了。
后背的伤隐隐作痛,她疼得龇牙咧嘴,又一头扎进水里,闷头向前游。
身后有奇怪的声响,像是细长的大鱼在水中疾速穿行的破水声。她没由来地开始发慌,不禁加快了划水的速度。
不要多想,向前游,不要多想,向前游。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她竭力保持理智,稳定情绪专注游泳。突然,身子窜出去一段距离,速度慢了下,随后任凭她怎么拨水,速度就是提不上去,比之前慢了太多。
发生……什么了?
不详的预感促使她再次回过头向身后看去。
什么?!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忘了拨水,就那么呆呆地停在那儿,看着身后的情景——
漂亮的银色鱼尾半浮在河里,切面平整,可见血肉与白骨。
血!
好多血从她身下流出,染红了河水。
她看了看漂浮在水里的鱼尾,又看了看空空如也的下半截身体。
那一瞬间,她没觉得疼,只是被血水吓掉了魂,脑子一片空白。
鱼尾,断成两截了……
愣神之际,红色丝线自血色中探出。
不要!
她仓皇转身,但丝线已经缠上了断尾。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丝线疯长,箍住躯干,钻入血肉之中。线顷刻间爬满了她的下半身,她哭喊着翻身去扯,可怎么扯也扯不开,无穷无尽丝线在血肉里横冲直撞,穿破她的五指,穿破她的胸腔,穿破她的咽喉。
除了血,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在汹涌而至的红色绝望中步入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丝线退去,残破的身体失去束缚缓缓浮上水面。她呕出一口血,挣扎着够到长在岸边的水草,轻轻一拉,整个人飘过去,浮出了水面。她看到发着血光缓缓转动的咒文,一愣,顺着长棍往上看去,对上一双血红的眸子。
红衣少年低头看着她,嘴角噙着笑。
“哥,因因是不是还有没退烧啊?”江羡年拿开湿毛巾,摸了摸洛雪烟的额头,又摸了摸她自己的,不太确定她有没有退烧。
“我看看。”
江羡年让出位置,江寒栖站到床边,伸手探向洛雪烟的额头。
“啪。”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重重打在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