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沈怀栀极其在意陈理。
薛琮从对方的反应里得出这个结论之后,甚至觉得有几分荒诞与可笑。
一个是他的好友,一个是他曾经的爱慕者,两个人竟然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有了暗度陈仓的迹象。
他有种被亲近的人背叛的愤怒感与羞耻感。
然而,沈怀栀那副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的做派,让他将这份愤怒压在了心底,事实上,他应当是没有任何立场和身份来生气的。
情绪如果能被理智完美控制的话,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虽然薛琮从不认为自己对沈怀栀有意,但他确实生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夺走的不快。
仿佛有一条名为嫉妒的蛇在他心底钻来钻去,无论你如何压制它都不肯消失,非要趁你不注意时在不知名的地方狠狠咬上一口,以此来彰显自己的不甘与存在感。
薛琮心底现在就有这样一条毒蛇,它被他的愤怒滋养着,逐渐盘踞在他的心口,嚣张的吐着蛇信。
倏忽间,薛琮眼前闪过梦里沈怀栀的模样,她看陈理时如同看海棠树一般柔软,对着他却要竖起全身尖刺,仿佛大敌当前。
像是顷刻间荒诞梦境延续到现实,薛琮甚至生出了一种荒谬的感觉。
“你什么意思?”这一次的两人对峙里,最先沉不住气的竟然是沈怀栀,她盯着眼前人,压着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世子到底想表达些什么?”
“我不想表达什么,”薛琮冷冷道,“我只不过是如实复述了一个事实,如果沈姑娘问心无愧,大可不必如此过激。”
原本不过是情绪主导之下随口而出的一句试探,没想到当真探出了几分猫腻,这是连薛琮本人也未曾预料到的。
说起来他和沈怀栀之间什么关系也不是,远远轮不到他来干涉她的选择与人生,既然她不想嫁,那他也无意勉强,只是她不该转换心意之后就将目标放在好友身上。
“到底是我过激,还是世子意有所指?”沈怀栀决不会因为自己心仪陈理而生出半分愧疚与心虚,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年轻的薛琮面前,所以她反而开始责问起对方来,“我和陈公子是好友,什么时候见面怎么相处那是我们之间的事,远轮不到世子关心,就算世子要关心陈公子,也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表现。”
“只要你不打怀逸的主意,我就不会干涉,”薛琮漠然道,“我也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来关心沈姑娘的感情生活。”
“那世子尽可以放心了,”沈怀栀冷笑一声道,“我,沈怀栀,永永远远不会打陈理的主意,我们之间决不会有任何事关姻缘的瓜葛。”
除非属于她的陈怀逸活过来。
那才是她决不放手的人。
说完这句话她就要甩袖离开,却被薛琮拦下,他拧着眉看她,似乎没想到她竟然把话说得如此决绝。
“我不是这个意思。”少见的,薛琮脸上多了几分迟疑。
“不管是什么意思,都已经不重要了,”沈怀栀满脸冷漠,“世子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现在是否能允许我离开?”
薛琮知道自己该应允,但他偏偏依旧挡着路,他承认,有那么一刻,在听到沈怀栀的话后心中有卑劣的窃喜,但窃喜过后,反而是更深的怀疑。
因为,沈怀栀太坚定了,斩钉截铁的仿佛发誓,要知道,人只有在面对自己极其在意的人和事时,才会有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所以,他开始痛恨起自己的敏锐来。
不该好奇她到底在想些什么的,薛琮对自己说,可却着魔一般非要追根究底,好似只有得到答案才能彻底让他从沈怀栀这个情绪漩涡中解脱。
“如果你是认真的,怀逸同样愿意接纳你,你们尽可以在一起,”在意识到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的时候,薛琮短暂的停顿了一瞬,末了继续神色平静的道,“我只是不希望你我的事情在我重要的好友身上的重演。”
真说起来,这其实是很宽容很贴心的一番话,奈何沈怀栀半分不买账。
“听起来真是好心,”她有些嘲讽的道,“只可惜言不由衷。”
“并非言不由衷,”薛琮下意识反驳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沈怀栀看着神情格外严肃端正的薛琮,突然笑了,这笑中有他看不明白的复杂之意。
“薛琮,其实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沈怀栀突然说,“所以,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粉饰太平。”
作为薛琮曾经的枕边人,陪着他度过两次夺位之争最后一路成为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沈怀栀相当清楚这个男人骨子里的本性。
就像现在,尚且年轻的薛世子在外同样有流传着的隐秘凶名,圣人对其如此看重宠爱,远不是凭借着那些所谓情分能做到的。
晚年的圣人有多么昏聩多疑苛刻,亲身经历过那些年的沈怀栀再清楚不过。
所以,一手被圣人培养,身上烙印了长辈鲜明痕迹的薛琮,你从来不能奢望他是个什么正人君子。
鉴于此,沈怀栀并不想戳破他这份体面,但偏偏,对方非要触及她最重要的软肋,由不得她不动手。
“你了解我?”薛琮被沈怀栀那副仿佛什么都知晓的模样气笑了,“真难得,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沈姑娘
你倒是看得很清楚。”
“是啊,我看得很清楚,”沈怀栀神色平静的道,“正因为看清楚了,所以及时醒悟悬崖勒马。”
“悬崖勒马,”薛琮一字一句重复道,“真是个好词,看来对沈姑娘而言,嫁我是自讨苦吃。”
“是这样没错,”沈怀栀甚至格外坦然的承认了,“我和世子所求不同,若是强行凑到一起,也不过是两败俱伤,所以,我既为自己庆幸,也为世子庆幸,不必成为彼此的麻烦。”
“麻烦,”薛琮冷笑出声,“如沈姑娘所说,确实是极大的麻烦,毕竟不是谁都能做到像沈姑娘一样盲目沉溺情爱的。”
然而,这极具讽刺意味的一句话却未让沈怀栀有分毫变色,她坦然且理直气壮道,“爱人,希望被爱,有什么错,我从来不觉得这样的自己不好,所以,也轮不到世子来指摘我的为人处事。”
“世子有自己追求权势的欲望野心,我自然也有心中所求,道不同不相为谋,何必互相指责苛求。”
“感情用事。”薛琮忍不住道,“如果沈姑娘觉得是指责与苛求的话,那就是吧,我无意争辩。”
又来这一套,沈怀栀心烦的想,仿佛只要这样以退为进一番,道理就尽数全在他那边,自己不过是无理取闹。
她突然不想再和薛琮继续谈下去了,这实在是浪费时间和心神的无聊举动。
于是,她毫不犹豫的使出了绝杀。
“世子今日在这里拦下我,又纠缠不休说这么多意有所指的话,很难不让我生出怀疑。”沈怀栀放慢语速缓缓道,用一种充满质疑的语气与眼神看薛琮,“世子对我突然更改心意如此在意,莫非是有什么想法?”
在薛琮脸色变难看后,她继续乘胜追击,“一个男子对一个姑娘移情别恋耿耿于怀,很难不让人生出多余的想法。”
“我还以为摆脱我对世子而言应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喜事,毕竟从前世子一向视我为麻烦,还是说,”沈怀栀语调幽幽道,“世子其实是喜欢我的,只是从前心意不自知罢了。”
话音落下,薛琮仿佛被人当面抡了一耳光似的,立即断然否认,“绝无可能!”
那副被触怒被羞辱的姿态宛如被人当面污蔑清誉的贞洁烈女,就差指天立地发誓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沈怀栀看在眼里,心情立时好了许多,你看,只要将自作多情的帽子扣在男人头上,他们无一例外会恼羞成怒,进而为自证清白恨不得立刻离你远远的。
冬娘说的这个办法太好用了,沈怀栀想,尤其是放在年轻的薛琮身上时。
“既然不是,那很好啊,”沈怀栀用一种浑不在意的语气道,“我不想嫁你不想娶,皆大欢喜的一件事,日后我嫁给谁过什么日子和世子无关,世子娶什么人过什么日子也与我无关,彼此互不相干,再好再合适不过了。”
“太夫人那么看重世子,想必日后肯定会为你选一个合心意的妻子,”沈怀栀语重心长的道,“为了日后的家宅安宁,世子最好还是少和我这种曾经有过瓜葛的人接触,至于我和陈公子之间的事,也不劳世子操心,总归我们都会过得极好。”
被当面嘲讽到脸上的薛琮,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怀栀趾高气昂的离开,那副仿佛打了胜仗的姿态,一下子把他气笑了。
沈怀栀的牙尖嘴利和狡诈无情,他再一次领教了,当然,也格外消受不起。
这样的她日后也不知会成为谁的妻子,当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时,薛琮面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最终变成了面无表情。
或许,他是时候重新认真考虑一下新的成亲人选了。
第22章 第22章——
沈怀栀回来时,陈理看模样像是已经等了她好一会儿,她低声道了句抱歉,对方面上反倒尽是理解。
“我见七姑娘那么久还不回来,就出去看了下,”他有些无奈的道,“看到你和玄章正在说话,我就知道不合适过去打扰。”
至于看了多久两人又说了什么,他却是一概不曾追问,只是关心的道,“我听说沈薛两家有意婚事,七姑娘若是有需要我帮忙出力的地方,尽管开口。”
“那倒不必,”沈怀栀轻描淡写的道,“此前家中长辈是有些意向,但仔细想想,我们两家并不合适,我与薛世子也并非彼此的良缘,婚事想必是不会成的。”
虽然用的是“想必”二字,但只看态度,似乎这件事她心中极有把握成不了,看得陈理心中是欢喜担忧各半。
“姑娘家的婚事我不好过多打听,”他道,“无论这件婚事成与不成,你同玄章都是我极为重要的好友,我只盼着你们能事事如意心想事成。”
“很好的祝福,”沈怀栀笑道,“既然如此,那陈公子这份心意我就笑纳了,日后必会让自己过得极好。”
“这样才好,”陈理眉眼弯弯的道,“七姑娘的日后必会一片坦途。”
两个人聊完,又一起用过午饭,随后沈怀栀才带着在酒楼买的糕点告辞离开。
陈理一路将人送至马车旁,临别前,眼巴巴的瞅着沈怀栀抱在怀里的兰花,依依不舍的模样仿佛她带走的是他心爱的孩子似的,看得人直想笑,至少一直跟在自家姑娘身边的冬青是没忍住。
被笑的人倒是丝毫不介意,陈理盯着沈怀栀,带着一点急切的盼望道,“我最近是没空来看花了,等过阵子从城外回来,七姑娘会允许我上门探望吧?”
之前因为顾忌着沈薛两家议婚的缘故,他一个年轻男子不好频繁随意上门,现在既然婚事不成,那他正常行走就没有妨碍了。
“这是你的花,你想看随时都能来看,”沈怀栀无奈道,“更何况,沈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还必须得到许可才能进门,你这么客气,我不止不习惯,还反倒觉得你在故弄玄虚。”
“礼多人不怪嘛,”陈理笑道,“至于故弄玄虚,那倒没有,就是有点怕你因为玄章的关系日后和我疏远。”
“凡事一码归一码,你和他明明白白两个人,我并没有迁怒的习惯。”沈怀栀如实道,“再者说,充其量不过是婚事未成罢了,远不至于反目成仇相看两厌。”
“既然如此,那我明白了。”得到这个回答后,陈理仿佛瞬间安心许多,整个人都多了几分明快爽朗,然后热情送别了沈怀栀主仆。
而主仆两人回府之后,照例是要去老夫人那边走一趟的,毕竟今日在外面见过陈理,以荣辉堂那边如今对她婚事的关注,必不会坐视不理,凡事捏在掌心务必尽善尽美,才是老夫人的行事风格。
果不其然,沈怀栀刚奉上糕点,老夫人的关心就紧随其后,着重关心了她今日与陈理的偶遇与相处。
至于同样遇到薛琮的事,则顺势瞒了下来,毕竟沈怀栀并没有心情来搪塞更多。
老夫人那边听得认真,偶尔还问上两句有关陈理的事,虽不到越界的地步,但这份异常的关心已然在暗示着什么。
都是聪明人,有些话未必需要说得太明白,老夫人显然是想通过这样的举动提点自己的好孙女,而沈怀栀也十分识趣的表示自己明白了这份暗示,极为贴心懂事的接下了这份“好意”。
至此,祖孙两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算是相谈甚欢。
离开荣辉堂后,沈怀栀面无表情的回了春芜院。
早在当初重生回来后,她第一封寄去给父亲的信里就已经用老师的名义去进行了诱惑与谈判,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拜师成功,能拿到这份助力,所以毫不犹豫的扯虎皮做大旗,用来同自己那位浸淫官场多年功利心颇重的父亲谈判。
而她需要付出的,则是一份能让他在圣人面前露脸的功劳,至于功劳的大小,则要看到时候她与父亲之间权衡利弊后的交锋结果了。
现在,还是先用
陈理这个香饵再钓老夫人一阵子吧,来自南方的消息应该不会拖太久了。
***
薛琮今日回府较早,人一回来就去寻薛太夫人。
太夫人此时正在花园的池塘边上喂鱼,经过一个冬天的老实休眠,春日艳阳下池塘里的金鱼这会儿十分活泼好动,为了觅食个个跳得极欢。
看到孙子出现,太夫人好心情的道,“今天这是刮得什么风啊,怎么把我们的大忙人给吹到了祖母这里。”
薛琮给祖母问安后,在池塘边的石桌旁坐下,为太夫人换掉稍微有些冷了的红枣茶,这才说起正事,“我想和祖母,谈一谈我的婚事。”
“你的婚事?”太夫人放下鱼食,接过嬷嬷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手,这才亲昵的道,“之前和沈家商量婚事未成,你这是有了新想法?”
“对,”薛琮点头应道,“我想和祖母谈的,正是沈家。”
“说吧,沈家在你这里,是非他不可,还是被排除出局了?”太夫人也不问发生了什么,只关心结果。
薛琮停顿了一下,然后语气如常的道,“不必再考虑沈家,永嘉侯府需要新的主母人选。”
主母,太夫人目光淡淡的看了一眼孙子,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宝贝孙子有没有注意到他的用词,之前她提到沈家那位姑娘时,在孙子面前一向喜欢用妻子这个词作称呼,但他这次却偏偏说的是侯府的主母,这其中微妙,恐怕只有同为女子的人才能体会出来。
但太夫人此刻并不想戳破这些,她只需要知道,孙子和薛家都需要一位新的妻子人选就可以了。
正好,她手中确实还有备用人选,这也是上次自崇福寺回来后她专门着人准备的,大概也算是人老成精后的一种直觉吧。
现在,这份人选名单就派上了用场。
“祖母这里还有两位不错的人选,一位是安远伯府嫡出的三姑娘,容貌清秀,性情温柔贤淑,称得上是知书达理,一位是礼部侍郎严大人家的嫡长女……”
将两个人选的基本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太夫人却没能等来薛琮的反应,察觉到孙子脸上的心不在焉,她神色平静的道,“若是这会儿心思不在此处,便等下次再说吧。”
看着这位与自己相依为命的老人,薛琮有些愧疚的道,“多谢祖母为我费心,孙儿还有点事情需要考虑,婚事一切听凭祖母安排。”
“既然你这么说,那祖母就多费些心吧,”太夫人道,“你还是去忙你的正事吧,祖母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再坐一会儿就回小佛堂了。”
看着孙子起身告辞后疾步离开的背影,太夫人目光深深,神情阴郁,她总希望孩子不要像父母,但偏偏,有时候就会事与愿违。
最后,她拿着佛珠又去了小佛堂,看着佛龛上面目慈悲的神像,虔诚的念经拜佛叩首跪拜,“佛祖保佑,愿我的孙儿不要重蹈前人覆辙。”
只希望,他的理智与无情,能当真护好他那颗心。
第23章 第23章——
前两日接连有雨,沈怀栀没能去小青山,等今日天一放晴,她立刻带着人出门去了。
沈老夫人早知晓孙女的行程安排,因此除了细心叮嘱她让她一定要同文谦先生联络好关系外,便不再多加干涉,至于沈怀栀早已拜师成功这件事,除了她和冬青两个人知晓外,此时所有人还一概不知。
因为前两日的雨,林间山路多少有些难走,于是沈怀栀主仆两人今天换了其他方向进山,南面为了赏景的关系修有专门的石阶,虽然绕路会多花一些时间,但路至少好走很多。
如今山上的桃花虽落了许多,但仍旧有诸多鲜花盛开,赏景踏青的人亦是不少,众人一边看景一边行路,也并不算无趣。
“姑娘,我好像看到了侯府的马车。”视线四顾间,冬青突然道,而她口中的侯府,自然只会是永嘉侯府。
沈怀栀顺着冬青的视线看过去,虽有些远,但以她对薛家徽记的熟悉,毫无疑问,确实是侯府的马车。
薛琮一个武将出身的人日常出行多骑马,那能坐马车出现在这里的,当然唯有太夫人一人。
联想到她前几日的拒婚和薛琮一贯的心高气傲,以及这位太夫人堪称寡淡的日常,对方出现在这景致优美之地的目的不言而喻。
这些东西沈怀栀心里清楚得很,但冬青大概没想到这一茬,正有些好奇的问,“姑娘,你说薛家人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薛世子正值婚龄。”沈怀栀言简意赅道。
这下子,答案呼之欲出,冬青想起之前自家姑娘拒绝薛世子的情景,一下子恍然大悟。
所以,薛家今天大概是要相看其他人家的姑娘吧。
“动作还挺快。”冬青有些不太畅快的抱怨了一声。
沈怀栀没多说,只拍了拍她的手,“不相干的事少操心,不然老得快。”
“姑娘看得也太开了,”冬青无奈道,“这份清醒,婢子真的是不及。”
虽说她是姑娘最亲近信任的心腹,但有时冬青也是摸不清对方的想法的,从前执迷是她,现在幡然醒悟和铁石心肠也是她,总之,姑娘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其他人,有时候都怪狠心的。
当然了,她是很乐意这份狠心一直持续下去的,她一直不觉得薛世子是姑娘的良配,而且人狠心一点,好过其他人对自己狠心。
经过这个短暂的小插曲之后,两人很快到达文谦先生居住的竹林,只是两人刚到,就发现了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竹林里石桌旁,姚文廉正同一位年龄相仿蓄着美髯的中年文士交谈,看到沈怀栀出现,他朝学生招了招手,“真珠,过来,见过你严伯父。”
沈怀栀上前,依言行礼,“小女见过严伯父。”
“这位是?”中年文士有些疑惑的看向姚文廉,“许是我记忆模糊了,不知是家里哪位侄女?”
“一位故交之女,”姚文廉用一种有些亲近的口吻道,“正好最近我暂居小青山,年轻小辈担心我,就时常过来探望,十分懂事贴心。”
说着也向沈怀栀介绍道,“真珠,你这位严伯父是我早些年在云林书院求学时的同窗,关系还算不错,如今在朝中已高居礼部侍郎之位,一向备受圣人看重。”
所以,这是一位官运亨通的旧交,但只看老师未曾透露二人关系,只怕这份所谓旧交的交情要打很大折扣。
既然老师这里有客人,沈怀栀也暂时做了个陪客,以半个主人之姿在一旁煮茶备点心,做足了孝顺后辈的模样。
等茶水续过三轮后,严大人终于依依不舍的选择了告辞,“今日愚兄本是陪家中女眷出门踏青,谁知道会在这里遇到贤弟,故交重逢,一时间不免多话,还望贤弟海涵,等下次有时间,咱们再好好重聚,说些贴心话。”
“严兄客气了。”姚文廉笑道,“以严兄常日之忙碌,实在不必牵挂我这幽居山野纵情山水之人,等来日春光更好时,我再同严兄痛饮一杯水酒。”
若非姚文廉无意留客的心思太明显,严大人怎么都要在这里用过午饭再走,他今日背负着使命而来,虽然没想过能轻易达成目的,但这位如今名满天下的旧友对待故交委实无情了一些。
果然,有些人骨子里的清高当真是一如既往。
想到这儿,他心中惋惜,临走前,视线不由自主的在沈怀栀身上转了一圈儿。
这个所谓的故交之女,似乎很得姚文廉看重,或许会是一个破局的契机。
等人走后,沈怀栀在老师身旁坐下,看着对方面上厌倦神色,关心道,“老师似乎很不喜欢那位严大人。”
“官场中人,清正自持者少,同流合污者众,”姚文廉淡淡道,“不过这也是世间常态,不值得非议,怕只怕,为官者庸碌且无能,只会媚上欺下,很不巧,这位严大人正是其中佼佼者。”
“所以,不管官员是清正廉洁也好,还是以权谋私也罢,最可恨者不过无能庸碌。”沈怀栀总结道,“老师这个想法,我是认同的。”
“看出来了,”姚文廉露出真心笑容,
“你那些文稿,为师一读再读,很清楚你是个什么性子,单看你办事的手段,就知道不是个迂腐之人。”
“因为世间从不是非黑即白,”沈怀栀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也是花了很久才明白这个道理。”
“身处帝京这个世间最繁华富贵的名利场,确实得有这个觉悟,”姚文廉道,“站得本就比一般人高,自然要肩负起更多的责任。”
“不过可惜,很多高位者,往往囿于私欲,而这些人的私欲,有时候又十分可怕。”
这话沈怀栀是很赞同的,上辈子经历过圣人和光宗动荡两朝后,薛琮扶持小皇帝登位揽权摄政虽让人诟病,但更多的人却是松了一口气,毕竟,圣人晚年昏庸苛刻,光宗在位时刚愎自用胡作非为,实在是闹出了不少乱子,以致于许多人扛到最后早已是心神俱疲。
略过这个稍显严肃的话题后,姚文廉又提起了那位严大人,“我虽然不在朝中,但也有些消息途径,严侍郎此人早已投靠了五皇子,今日寻我正是为了拉拢,他在我这里不能如愿,说不定会将主意打到你身上,若是被他知晓你是我的弟子,只怕你的婚事会横生波折。”
“五皇子此人,我极不看好,”他道,“好大喜功,自以为是,睚眦必报,御下苛刻,实非明主。”
“所以,你南下的事要尽快了,为师这边,会尽量为你周旋,以免你卷入夺位漩涡。”
“我明白了。”沈怀栀在这里停留许久,师徒二人说完各自关心的琐事后,又彼此交换了一下信息,最后她拿着老师抄好的经书离开了。
“等你的婚事彻底解决顺利南下后,为师也要离京了,”姚文廉道,“我打算带着你的文稿去寻一些好友,若是一切顺利的话,或许来日很快就会重逢。”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沈怀栀满面欣喜的应下,然后踌躇满志的离了小青山。
***
灿烂春光中,有些偶遇来得猝不及防。
沈怀栀带着冬青在桃花林间走到一半,不妨遇上了一对正在说话的年轻男女。
年轻男子身材高挑,姿容冷峻,有着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至于年轻女子,沈怀栀却不怎么眼熟,但也无意去探寻,那两人站在桃花树下,恍惚间很有几分当年雪夜中薛琮夜会太后的风采。
说话的两人似是被她们经过的脚步声打扰,下意识停止谈话看了过来,沈怀栀带着冬青目不斜视的离开,突然有些恨自己运气太差。
那人迫不及待远去的背影映在薛琮眼底,留下一片晦暗阴影,最后氤氲成无底深潭。
快步离开的两人本应该是个过眼就忘的小插曲,但偏偏有人不肯略过。
“我没记错的话,那位是沈姑娘吧?”突然开口的严姑娘道,她将眼前之人刚才的举动看在眼里,心中那点儿因为对方过于冷淡生出的不甘与怨言在顷刻间发酵,“从前听说她对世子爱慕成狂,没想到如今竟然也能做到视而不见,实在是令人惊讶。”
“既然是听说,那就是捕风捉影之言,”薛琮冷声道,“严姑娘不该随意置喙他人私事。”
这样含有指责意味的冷厉言辞,纵是普通姑娘都受不住,更何况是对薛琮有那么一点儿爱慕之心的严姑娘。
对方话落,她一张脸顷刻间涨得通红,是既羞耻又愤怒,半点再待不下去。
最后,她神色匆匆的低声道了一句告辞,就红着双眼从桃花树下跑开了,徒留薛琮一人站在那里,在春风中冷峭得像一棵兀自矗立的孤冷枯树。
无情斩断自己一份姻缘的薛琮,并不为错失这位严姑娘而感到遗憾,之前他未在意祖母的安排,等今日临出发前再看,才发现是早就投了五皇子的礼部侍郎严大人之女。
如今礼部在朝中式微,这位严大人钻营有道,上了五皇子的大船,但约莫是心里打着脚踩多条船的主意,并未彻底将自己绑死在五皇子身上,是以家中儿女的婚嫁安排看起来格外清正省心,祖母大约是被对方这副做派迷惑,才选了严家女。
心中思量着这些,不影响薛琮离开的脚步,等他离开桃花林,正巧碰到一个来寻人的小和尚。
“请问是永嘉侯府薛世子吗?”年仅十一二岁的小沙弥脆生生的问道。
“正是,”薛琮道,“不知小师傅寻我是有什么事?”
“那我找对人了,”小和尚笑眯眯的道,“施主,刚才有位香客托我转交一件东西给你,说是谢谢世子之前的助人为乐,她感激在心。”
话落,小沙弥将一个精心叠好的布包转交给他,然后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薛琮打开布包,看到了一本抄写好的《地藏经》,显然,这是沈怀栀来兑换诺言了,用文谦先生亲手抄写的佛经来还他丰楼救人的人情。
碰巧,薛琮是知晓如今文谦先生所在的,所以,这也是她今日为何出现在小青山的理由。
实在是很巧,薛琮想,老话说,无巧不成书,巧合多了就容易有故事,但他和沈怀栀之间,再不会有什么故事,反而彻底两清。
他站在桃林边缘的凉亭里,从这里往下看去,能清楚看到山道上行走的人,沈怀栀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衣裙,她在石阶上行走的姿态因着树木的遮掩时隐时现,仿佛突然开在林中的一朵娇俏黄花。
薛琮脚下碰巧有一丛随风摇摆的嫩黄小花,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这花比起艳俗的桃花要好看很多。
而另一处的严姑娘,满心不快的回到双亲身边后就开始连连抱怨,母亲自然是能与女儿共情的,哄人的时候不忘指责薛家那位世子,倒是严大人,在无意间听到“沈怀栀”这个名字后,突然来了兴趣。
“沈怀栀?你认识这个姑娘?”他问自己发脾气的女儿。
“当然认识!”严姑娘气呼呼的道,“这人在京中早就令人如雷贯耳,谁不知道沈家七姑娘从前一心追着薛世子跑啊,也就最近才安分了一点,我猜是因为薛世子不肯松口娶她,所以才死心了吧。”
女儿口中提到的沈怀栀,和严大人之前遇到的那个姑娘实在令人难以联想到一起,不过他并不在乎什么年轻姑娘的名声和风流逸闻,他更在意的,是沈家姑娘身上能牵绊到姚文廉的那份价值。
看父亲若有所思的模样,严姑娘扭了扭帕子,“父亲,你说咱们和薛家的联姻能成吗?”
“成不了。”严大人语调平静,“薛琮既然没给你留情面,那就是无意婚事,等回去之后,我会让你母亲给你再挑几个好的人选。”
“可是女儿……”严姑娘扭捏着说不出口,但意思很明白,她是有意于那位世子的,少女情思,如何能轻易放下,若是薛家有诚意,她是愿意嫁过去的。
“薛世子简在帝心,婚事上就会极为慎重,父亲另有打算,你们不是良配。”严大人将话说开,虽然有些事不能透露,但该让家里孩子明白的界限分寸他也从不曾轻忽,以免在外给他惹来乱子。
要知道,他是很想和薛家结亲的,可惜,他能糊弄得了那位久居内宅的薛太夫人,却过不了薛琮这一关,以对方的精明,绝不会轻易沾染任何皇子。
幸好,今天小青山之行也不算失望,到底让他抓到了几分破局的机会。
严姑娘失望于父亲的回答,即便心中仍有妄想,到底不敢违逆,只能怏怏不乐的回到了母亲身旁,靠在对方怀里整理心绪。
“放心,母亲会为我儿寻一个好夫婿的。”
沉浸在母亲的温柔声音里,年轻姑娘总算没那么难受了。
第24章 第24章——
梦境总是不请自来。
薛琮已经习惯在自己的梦里看到沈怀栀,这似乎不过又是她成为她妻子后的普通一天。
只是他这个娶回来的妻子,有时看他充满少女的炽热与天真,有时候又冷漠得仿佛两个人可以就此分道扬镳互不相见,但更多时候,她是沉稳的安宁的,是可以作为侯府支柱一般的存在。
车马粼粼声中,两人似是刚从一场宴会归来,马车里,她放松身体靠在车厢上,一手摘发间的步摇一手拿着帕子揉捏眼角疲惫,注意到他看过来的视线,不轻不重的道,“今日王家这场宴会当真是上演了一出好戏,若不是知道王夫人还在,我还当这家里实在是没人了才让一个妾室出来待客。”
提到那位行事嚣张跋扈的妾室,她神情嘲讽的笑了笑,“不愧是宫里赐下的美人,行事颇有几分当今的风范。”
这话实在是不客气,显见她对那位圣人厌烦到何种地步。
“据说王大人从前同王夫人也是神仙眷侣伉俪情深,现在再看,”她微微摇头,满眼冷意,“相看两厌互相折磨的怨偶罢了。”
薛琮神色平静的看着她,听到自己说,“若非太过心慈手软,一早将人处理了,便不会有今日内宅不宁之祸。”
“是心慈手软吗?那倒不尽然,”沈怀栀轻描淡写的道,“宫里那位虽然理政处事不如何,但挑美人的眼光倒是好得很,赏给王大人的这位美人很是妖娆楚楚,可谓是风情万种,听说自入府之后就颇得王大人宠爱,两人几乎日日都待在一处。”
说好听些是宠爱,说难听些就是宠妾灭妻,但往往,难听话里才藏着大实话。
“若我是男人,只怕也抗拒不了这般美人,”她随意笑道,“只是不知我们府上,何时会得到陛下恩赏。”
薛琮看她那副讥嘲中隐隐藏着满不在乎的态度,好像视线连同整颗心都变得更加冰冷了一些。
他看到自己伸出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就在她生出不耐想要扭头摆脱他的手时,他低头,动作冷酷的朝她吻了过去。
马车里仿佛是有过旖旎的,但很快,这份旖旎就被拒绝与冷酷彻底击碎。
然而,此时的这份冷酷却不属于薛琮,它属于满眼抗拒无动于衷的沈怀栀。
即便眼前的男人是她的丈夫,给她带来了荣华富贵与身份权力,依旧不妨碍她在不爱他时抗拒他的亲近。
她可以做到温柔体贴,沉稳恭顺,在内在外都做好他的妻子与薛家的主母,但这并不影响一个本性纯粹的人在被逼到极致时坦露真正的内心与本性。
那一瞬间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她不愿意接受他的亲近。
即便两人是夫妻。
薛琮在自己的视线里看到了满眼冰霜的自己,心底的汹涌恨意仿佛在不断发酵,只要他愿意,当怒火倾泻而出时,毫不意外会将两个人彻底焚尽。
马车里陷入了令人难堪的沉寂,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回到侯府后,两人一个神色平静一个满面冰霜,就此分别回了前院与后院。
前院书房里,忙碌公务的人本无暇分心,直到代表天子的太监送天子旨意入府。
天子降下口谕,说是嘉奖永嘉侯素日恭敬勤勉,为国尽忠,为圣人分忧,功勋卓著,是以赐下奖赏,以示帝王爱重臣子之心。
至于天子所谓的奖赏,则是几个活色生香鲜妍明媚的美人。
薛琮看着太监殷勤的笑脸和几个眉目含情的美人,心中冷笑,果真是那位陛下的手段,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要作妖。
太监离开后,他看着前院站成一排的美人,朝侍从挥了挥手,“将人带到外宅去。”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专门安排了一座宅子来安排这些类似的人,哪怕眼前这几个是宫中赐下身份不同,需要谨慎以待,他依旧将人安置到了宅子里。
这一晚,他人是在书房睡的,并未回后院,至于后院并没有人等他这件事,也早就习惯了。
次日正常上朝,下朝后他带着人骑马一路疾驰去了外宅,等下人将一众美人送至面前,他抬手示意,很快,就有人将其带去了刑房。
沈怀栀不喜欢他将有些事带回家处理,时间久了,他便习惯将脏事都在外处理了,虽然偶尔手段会血腥一点,但人在官场上混,想手段干净明哲保身是妄想。
尤其,新帝登基之后,他就被收回兵权从边关召回,一直压制在京里不挪动也不重用,处境称得上是大不如前,远不如从前圣人在位时风光。
但即便如此,他也未曾低头,尤其是在事涉某些隐秘之后。
府中属于那位的钉子和眼线是拔除不尽的,既然如此,送到手边的替罪羔羊他没道理不用来杀鸡儆猴。
于是,等他回府时,身边已多了几个堪称惊弓之鸟的娇弱美人,且人人手上缠着绷带,入侯府的模样宛如入了修罗地狱。
人被留在前院之后,薛琮径直回了后院。
夏日的风吹在身上是令人不畅快的燥,他踏进院门,听到她和一对儿女说话的声音。
她实在是位慈母,对待两个孩子太过尽心,那副事事务求尽善尽美的态度,是连薛琮都会生出嫉妒的。
幸好,他还算是位好父亲,对待两个孩子也有诸多耐心与关心,于是两个孩子待他也十分亲近,天性中对父亲的濡慕与崇拜从来未曾消减半分,亲子关系在同龄人中好得令人侧目。
沈怀栀是很会教孩子的,她教孩子爱父亲爱母亲爱自己,孩子们有时懂事听话,有时会调皮闯祸,但都不妨碍他们天性聪慧自然,像是吸足了阳光雨露茁壮成长的两棵小树苗。
至少,在薛琮眼里,他的两个儿女真的是生活幸福无忧无虑,远比小时候的他和沈怀栀过得好。
儿女面前,沈怀栀从来都很乐意和他做一对恩爱夫妻,薛琮配合她度过了一段极为温馨的亲子时间。
等两个孩子离开后,他再看她,她脸上早没了之前的盈盈笑意,正神情平淡的靠坐在榻上,撑着头闭目养神。
“宫里送来的人我安排在前院了。”薛琮淡淡道。
他一向不爱用圣人称呼如今宫里那位陛下,在薛琮心里,圣人只有一位,虽然人已不再,但恩泽依旧,在座两人都很清楚他这份心结。
闻言,沈怀栀睁开眼懒洋洋的看了过来,无可无不可的应道,“既是宫中所赐,那就是陛下恩泽,随侯爷高兴。”
“若是份例需要变动,提前告知我一声,我好安排。”
这就是暗示他若是对那些美人有所宠幸,就顺其心意变更待遇的意思了。
“到时再说。”薛琮漠然道,一副不想再谈的模样。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值得称道一声贤妻的举动了,既不妒忌,也不拈酸吃醋,贤惠又大方,实在是男人期待的完美贤妻,而不是像那位王大人的妻子那样闹得成了整个帝京的笑话。
但薛琮很清楚,自己心底没有半分满意开心,甚至于他还清楚记得很久之前沈怀栀满怀疑惑反问过他的一句话——
“这不正是侯爷所期望的贤妻与相敬如宾吗,我难道做的不好吗?”
不,她做得极好。
正因为做得太好了,薛琮才有了一种被羞辱被背弃的感觉。
但他已经不想再和无意这些的沈怀栀进行任何一点深入的商谈,将一切压在心底后,他也如她那般,过着按部就班相敬如宾的日子。
可薛琮很清楚,他心底那把火一直未曾熄灭,或许某一天会将一切焚烧殆尽,但决不是现在。
不是他还能继续容忍下去的现在。
晚间休息时,他留在了正院,临睡前,薛琮道,“过段日子我要带礼安进山。”
薛礼安是两人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备受薛琮器重的嫡长子,身上肩负着家族的未来,所以身为父亲的薛琮对他一向看重,这份看重体现在日常生活里,就是络绎不绝的锻炼与考验。
沈怀栀轻声叹了口气,虽有些心疼,但也知道这是孩子成才
必经的一条路,因此只能同意,“我知道了。”
若是从前,薛琮一句“妇人之仁”早就说出口了,但在经历过沈怀栀太多次不冷不热的反应之后,他已经学会识趣,因而只是道,“我会照顾好他的。”
至于这份照顾是如何摔打如何磨砺考验,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但这份态度显然是取悦了某人的,她虚应一声,心情甚好的闭上眼准备休息。
以薛琮的出色目力,即便现在夜色深深,他也能清楚看清她脸上因安心氤氲起的薄薄绯色,身上更是有一种仿佛透骨而出的香气。
那既不是胭脂水粉也不是香脂香膏,说不上是浓烈还是清淡,仿佛只有薛琮自己能闻到,他每次贴近她时,都有一种强烈的恨不得剖开咬碎她去探寻源头的欲望。
他一向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就算上次被她拒绝又如何,她现在躺在他身旁,养育着两人的儿女,日后从生到死都要和他绑在一起,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去和她周旋。
即便有时候憎恨和自厌即将击溃两人之间这脆弱的共生关系。
深沉夜色里,薛琮心随意动,翻身覆上,这次她没再拒绝他,只是似乎总会在不经意间走神。
心中生恼的薛琮毫不客气的击溃了她走神的心思,一夜缠绵中,终于算清了那日被她拒绝的旧账。
累极的沈怀栀睡在他怀里,安静又乖巧,仿佛尽在掌控,但他清楚,只要她醒来,只要她睁开眼,她就会用那双清凌凌的充满冷漠的眼睛来看他。
即便,许多时候她已经蓄意遮掩过,但真实就是真实,总会在虚伪之中时不时透露一二,而那无意间被人窥探到的真相,已经足以让人满心厌憎。
于是,等沈怀栀醒来时,纵然他还有满腔温柔,也不想再付诸在她那无波无澜的眼神中了。
外面天色亮起,当薛琮睁开眼时,梦中的一切已经记不太清了。
这段时间他早已习惯了自己频频而生的夜梦里不停出现的沈怀栀,有些时候他能记得一些梦里的事,有些时候记不得,但无一例外,心中某种感情像是被梦境一层层叠加,逐渐变得浓厚起来。
从前,他还辨不太分明,但经过今日这个情绪强烈的梦境后,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是憎恨。
他对不再喜欢他满心冷漠无情的沈怀栀那种深深的憎恨。
这份憎恨让他胸口憋闷难言,想起小青山相遇时她无情离开的背影,还有那片花瓣一般轻快雀跃的鹅黄色衣角,薛琮突然很不想她就那么轻松如愿。
她不是拒绝薛沈联姻,不想嫁他吗?
薛琮想,是时候让她空欢喜一场了,毕竟,诚如她所说,他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现在,她要亲自尝一尝,招惹他的下场了。
第25章 第25章“我要娶她。”
落日余晖中,洒落一片霞光的小佛堂外,迎来了侯府的主人。
太夫人仿佛对最近频繁主动出现在面前的孙儿没有半点意外,她只是照常的念完了经拜完了佛,才在薛琮的搀扶下顺势起身。
已进入四月,春日的晚风也不再有凉意,祖孙两人安静的走在花园里,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等到了一处景致不错的地方,太夫人挥挥手将服侍的一干人等遣下,“你们先下去吧,我同世子说说话。”
晚风吹来花香味,太夫人一边捻佛珠一边道,“之前严侍郎家的姑娘,如你所说,牵扯到五皇子的话,那确实不太合适,既然如此,那接下来要相看的就是安远侯府的姑娘了,关于这个人选,你确认没问题的话,祖母再做安排……”
“不必了,”薛琮突然道,“祖母,我心中已经有最为合适的人选了。”
太夫人捻佛珠的动作停了一瞬,她神色平静的盯着自己的孙子,就像是在等待宣判一样,语气幽幽道,“说来听听。”
“沈家。”薛琮道。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没有前情因由没有后缀解释,仿佛明白他只要说出口,他亲爱的祖母就能明白他到底要娶什么人。
是的,她确实很清楚,太夫人面无表情的想,从最开始到现在。
毕竟,身上流着她和薛家血脉的孙子,像他们这些人再正常不过了。
于是,她只问了一句,“你确定心意,不再更改了?”
“孙儿确定。”薛琮回道。
“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吧,”太夫人淡淡道,“同沈家之间的婚事,祖母会为你费心的。”
但此时,一向贴心的人听了这话却没有离开,而是继续道,“若是沈家犹豫,祖母不妨告诉那位沈老夫人,就说薛家会拿出足够的诚意,迎沈姑娘入薛家。”
“我没记错的话,沈家似乎有几位于仕途和学业上都不太得力之人。”
话音落下,太夫人终于舍得正视眼前这个为了娶妻舍得下血本的孙子,她神色与视线一样的凝重充满压迫感,似乎在剖析对方话语背后的目的与真意。
薛琮甚少因私废公,天性也厌恶这些,这次竟然退让至此,由不得她不心生思量。
所以,一桩本来十分简单的婚事,只是因为沈家的迟疑与犹豫,他就要下血本去挽回,让他这位老祖母出面,用利益去诱惑那位沈老夫人,通过暗示自己可以为沈家人解决前途问题的拙劣手段,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实在是个拙劣又低级的手段,完全不像她这个孙子的手笔,但偏偏,这就是薛琮的主意。
“看来你对沈姑娘是志在必得了。”太夫人淡淡道,面上不见丝毫生气模样。
“我要娶她。”短短四个字被薛琮说得沉稳坚定。
“那祖母会为你娶到她的。”太夫人也沉稳回道,“早些回去吧,祖母也要歇息了。”
此时一对祖孙之间不见平日里的亲近与亲热,两个人仿佛如出一辙的冷静与冷漠,薛琮沉默一会儿,安静行礼过后,离开了花园。
太夫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最后落日余晖隐没在天际时,突然极轻极冷的笑了一声。
“薛家人,崔家人……”她缓缓踱步往前走,隐约有几声喃喃自语逸散在晚风里,“看来,你是像我和你母亲更多些。”
“既然更像我和你母亲,那祖母就算是费尽心力,也要为你娶到沈七姑娘了。”
***
当陈家公子登门拜访的消息传来时,沈老夫人心情极好的结束了同五姑娘与六姑娘之间的日常寒暄。
听到“陈公子”三个字,五姑娘眼睛一亮,下意识看向祖母,但祖母却一心只想着招待贵客,并未注意其余两个孙女的反应。
见状,五姑娘有些气馁,但又莫名极不甘心,纵然这位陈公子是讨厌的老七的朋友,她也觉得自己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自从上次被老七当面嘲讽后,她面上看似不在意,私下里却专门派人去盯着李公子的消息,果不其然,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查出了对方置外宅并有一个外室子的消息,尤其,那外宅的身份还不同寻常,乃是专门从花楼里赎身出来的姑娘。
这下子,五姑娘被气疯了,她告到母亲和祖母那里,母亲倒是愿意为她出头,偏偏祖母这边并未给出确切回答,总之,她是十分期望自己的结亲人选能换一换的,毕竟,她实在不想还没进门就给个妓子生的外室子当娘。
五姑娘这里盘算着更换婚事人选,那厢沈老夫人则在注意到进门的陈理面上的顾忌之后,很是痛快的打发了两个孙女离开,“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祖母这里暂时不需要人陪,等正事忙完咱们祖孙再聚在一处说
话。”
六姑娘乖巧应下,福身离开,倒是五姑娘,磨磨蹭蹭的想要留下来,她本目光莹莹的看着陈理,想要趁机搭话,但听到一旁老夫人微咳一声后,背后像是被针扎了般,瞬间紧绷起来,再不犹豫的老实告退离开。
她是有些小心思小算盘没错,却绝对不想惹怒老夫人,这个家里,也就老七敢捋虎须了,她可没那么大的胆子和底气。
“陈公子来看花?”老夫人笑问道,“之前栀姐儿已经同我说过,我让人去将兰花送过来。”
“就是可惜,她今日不在,早上出门去小青山拜访文谦先生去了,你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妨多待一会儿,说不得能等到她回来。”
“麻烦老夫人了,”陈理笑道,“是晚辈冒昧前来,扰了您老人家清静。”
“那倒不会,”老夫人笑道,“这清净日子过久了,我最是喜欢你们这些精神的年轻小辈,可谈不上叨扰。”
兰花被送过来,两人你来我往也算相谈甚欢,见气氛热络之后,老夫人顺势问道,“我看怀逸也到了成亲之龄,这京中好姑娘如此之多,不知家中可有安排?我老人家如今是最喜欢喝年轻人的喜酒了,这样也好让家中的孩子们沾沾喜气,早日顺利的成家立业。”
提到婚事,陈理顿了一下才道,“劳老夫人惦念,晚辈的婚事并未定下。”
“哦?”老夫人似是眼前一亮,“看来你这是还未遇到喜欢的姑娘,没有生出成家之心啊。”
陈理笑笑,“大概吧,晚辈早年跟着师父学道,对成家之事并不强求。”
“求道之人崇尚随心自然,是少了两分世俗之心,”老夫人笑道,“就是可惜,陈公子这般人才出众性情又好,我若是有好姑娘,必定是要将你抢回家中做个佳婿的。”
这看似无意的一番调侃,却让陈理的心骤然重重一跳。
他从来不傻,除了在沈怀栀面前总是迟钝犯糊涂,平日里还是很精明的,只不过之前一叶障目罢了。
但现在被沈老夫人蓄意一点,仿佛终于拨云见日,陈理终于明白他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了。
老夫人似乎觉得,他可堪为佳婿?
至于这个佳婿配的是沈家哪个姑娘,他不用想,只看老夫人让家中其他姑娘避嫌的态度,就知道,好友七姑娘雀屏中选。
一时间,陈理难得情绪外露,坐在那里怔住了。
娶七姑娘为妻?这是他从来未曾设想过的一件事。
在他眼里,沈怀栀是性情相投的知交好友,是爱慕好友薛琮一片痴心的姑娘,就算现在改了心意,在他眼里,那也是从来不曾放在婚嫁位置上考虑过的对象。
本来他是心中清白问心无愧的,直到,被老夫人一言点醒——
沈怀栀,不仅可以做他的知交好友,她也是可以成为他的妻子与爱侣的。
这个荒唐又合理的推论击溃了陈理从前的认知,他霍然抬头看向沈老夫人,然后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年长之人的了然与调侃。
“怀逸这是怎么了?”老夫人好整以暇的笑问,“我看你这会儿心神难安的,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如果需要帮助,我老人家是很乐意帮忙的。”
“多谢老夫人心意,只是一点小麻烦,不妨碍的,”陈理回道,“我自己能解决。”
“那就好,”老夫人道,“作为长辈,我习惯了为家中晚辈们操心,所以凡事总爱多啰嗦两句,如今操心家中孩子们的婚事,免不了要事事过问,还望怀逸别嫌我老人家多话。”
“老夫人慈爱晚辈之心,令人敬佩,”陈理道,“晚辈家中祖母同您一样,也十分关爱小辈,拳拳爱意,自当感同身受。”
在老夫人看来,这位陈公子说话实在好听,总之比薛家那位世子讨喜许多,若是她来选,当第一眼就选这位陈公子,就是可惜,从前栀姐儿眼神不好,选了薛家那个冰坨子,这要是一早选了陈公子,只怕两家早已成就好事。
她心中一番唏嘘,却不妨碍嘴上同对方再客套几句,然后等陈公子提出告辞后,她也顺水推舟的送人离开。
总归今日她抛砖引玉的目的已经达到,确实需要给少经世事的年轻人一点回去仔细思考的时间。
只希望,这位陈公子不会让她失望吧。
***
春风醉人的夜里,天上星光璀璨,无数星子宛如细碎流沙一般缀在银河中,院中躺在藤椅上的陈理看着这番美景,眼底微微失神。
他的脸上,是少见的迷惑,偶尔也会闪过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白天的沈府之行,沈老夫人几句充满暗示意味的话语仿佛敲破了他心底冰封已久的冰层,露出下面早就激荡不休的流水。
他和七姑娘……
他和沈怀栀……
有些人的名字就像是有魔力,仅仅只是从心底滑过,都会激起一片涟漪。
眼底映照的星河里,恍惚间闪过她的笑意,他看着她眸光湛湛,一往无前,他看着她眉目温婉,言笑晏晏,似乎他认识她之后的每一个瞬间,都有可以回味的美好记忆。
这就是动心的滋味吗?
陈理低头闭目,听胸腔里自己的心跳一声重似一声,幻想之中的沈怀栀,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朝他微微一笑。
一瞬间,他听到了春暖花开的声音。
他想,如果这就是动心,是其他人所说的开了情窍的话,那他很欢喜那个人是七姑娘。
所以,他觉得自己可以试试,试一试去求亲,至少,最差最差,他应该不会像玄章那样,得来她漠然又冷淡的眼神。
进一步为妻,退一步为友,这把,他自问赌得起。
第26章 第26章——
沈府这两天有些热闹,单以沈怀栀的感觉而言。
前一天回府时她听说陈理来府上拜见,看了兰花后还同老夫人聊了一会儿,虽然坐的时间不算长,但也算是位难得的贵客。
关于陈理,老夫人同她谈时没说更多,只说让她最近用心讨好文谦先生,若是能同沈家牵上线再好不过,她大房的兄长学业有所成,很需要一位名师指导。
沈怀栀虽没给出承诺,却放了诱饵,答应求得先生同意之后会为其牵线搭桥代为引见,总之,在充分把握老夫人心情的前提下,为自己谋得了足够的周旋时间。
倒是第二日登门的客人,有些出乎意料且措手不及。
听说薛家那位太夫人正式登门时,已是晚上,白天沈怀栀不在府中,并不清楚两人谈了什么,但显见的,这场会面让老夫人心情格外不错,以致于沈怀栀来见她时,对方嘴角都带着几分志得意满笑意。
“栀姐儿来了。”老夫人招呼她,“快来祖母身边,咱们祖孙说说话。”
沈怀栀从老夫人这番作态中感受到了一种不怀好意,每当她这位祖母待她格外亲切时,背后总带着要将她利用殆尽的算计。
“祖母看起来心情不错,”她顺势直入主题道,“是因为薛太夫人登门拜访一事吗?”
老夫人神情一顿,目光颇含深意的道,“栀姐儿聪慧,深知祖母心意。”
沈怀栀笑笑,没有继续追问,她倒要看看,薛家和她这位祖母在打什么算盘。
有时候,老夫人是很满意孙女这副稳重姿态的,但若是这番姿态用在和她的交锋对峙上,她又会无可避免的感到厌恶,毕竟,太容易让人想起她那个抢走自己儿子的母亲。
但大事当前,她无视那些小节,以一句话为开场白,“薛太夫人登门,是为了求亲之事,这次,薛家诚意满满,给出了极大让步,祖母觉得薛家有心,正在考虑如何回复。”
“什么诚意能够打动祖母,我很好奇。”沈怀栀道。
提及薛家的诚意,老夫人面上笑意深深,“关于你兄长叔伯他们进学为官之事。”
只这一句话,无需更多解释,沈怀栀就明白薛家付出的诚意是什么了。
对她这位一心光复沈家昔日荣光的祖母来说,再没有什么比儿子们
加官进爵孙子们求学有成更能打动她的筹码了,薛家确实走了一步好棋。
以薛琮本人而言,也确实算是为婚事下了血本,倒不是说老夫人想要的这些太难做或者做不到,纯粹是这个让步违背了他素日的性情与行事准则,至少对尚且年轻的薛琮来说是如此的。
等再过些年,他在政治权势的争斗漩涡里浸淫出成熟老辣的心性,再看今日,当真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总归,薛琮待沈家虽有几分尊重,但也仅仅只有作为岳家的尊重了,至于沈家其他人,一向不太得他心意,就算她那位政绩不俗的父亲也是如此。
现在,沈怀栀品味着薛家的诚意,看向老夫人,平铺直叙道,“所以,祖母被薛家的诚意打动了。”
“当给出的价码够高时,谁都会心动,”老夫人淡淡道,“我会,你也会,人人皆是如此。”
“确实。”沈怀栀没否认,“薛家给出的诚意确实很足,我猜祖母已经想要应下婚事了,两家联姻本质上就是利益交换,这没什么不好的,但如果,薛家给出的这份诚意,需要沈家付出更大的代价呢?”
“我猜,祖母根本没想过,这份诚意的背后,是以父亲的仕途为代价。”
这话一出,老夫人立时变了脸色,“栀姐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薛家来求亲和你父亲又有什么关系?”
薛家用老夫人最在意的家族事业与儿孙前途来打动她,确实是好手段,但很不巧,这种手段她也会用。
打蛇打七寸,同一条蛇,同一个七寸,端看谁准头更高了,而她比起薛琮,约莫是多了那么一点点胜算的。
对老夫人,沈怀栀从来不是什么有求必应之人,这会儿纵然被对方的森森目光盯着,她依旧能气定神闲不动如山。
“栀姐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老夫人道,“祖母自问是个明理之人,若你说的有道理,这桩婚事即便不成也无碍。”
“祖母的深明大义孙女自是知晓的,”沈怀栀笑道,“像我们年轻人,天真不知事,总喜欢靠着一腔偏执意气做人做事,只得看到眼前方寸之地,不像祖母你们这些长辈,成熟明理,凡事通透,看的是长远利益。”
虽然不喜孙女的态度,但至少这话不算难听,老夫人面色多少算是好了两分,但也只有两分而已,她对眼前沈怀栀这番作态,依旧是不满意的。
“你近日当真是比从前稳重成熟多了,”老夫人夸奖道,“若我是薛家老夫人,只怕也要费尽心思聘你为薛家妇的。”
毕竟,若非是看到了孙女这般优秀,薛家何必出那么大血,总归不能是世子被孙女迷昏了头非卿不娶吧,饶是老夫人再看好沈怀栀,也生不出这么个荒谬的念头来。
“大约是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些事吧,”沈怀栀道,“从前小的时候太冲动想得太少,所以跌了个大跟头,人跌得头破血流之后,自然要回头想一想自己曾经犯过什么错。”
孙女一番话说得云里雾里,老夫人其实不太有耐性听她那些酸话,但现在对方既然摆架子卖关子,她若是想要答案,就得老实听下去。
“凡事能想明白就好,”老夫人安抚道,“人最怕钻了牛角尖,死也不肯回头,祖母活到现在这般年岁,见过太多人深陷泥潭不肯自救的模样,有时候不止不肯自救,还要将伸出援手的人一同拽入泥潭,所以老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安抚过后,老夫人又道,“你断了对薛世子的心意,说起来不算坏事,薛家来求亲,按说沈薛两家联姻也算珠联璧合,是一桩极好的婚事,栀姐儿你为何说于你父亲仕途有碍呢?”
作为沈家的中流砥柱,老夫人心中再度振兴沈家的最大希望,沈怀栀父亲的仕途好坏可谓是老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牵挂,但凡有一点威胁,她都必要清除的。
沈怀栀不再卖关子,而是直接申明利害,“我清楚祖母看重薛家的本意,世子也确实备受圣人信重,如果不是父亲孤悬在外,这本该是一桩极好极划算的婚事。”
“确实如此。”老夫人道,“女子的婚事本就要为家族服务,且薛家也是不错的人家,世子本人天资纯粹,这桩婚事并不算辱没你。”
“正是因为世子出类拔萃,受圣人宠爱信重,所以才麻烦,”沈怀栀压低声音轻声道,“祖母也知道,圣人年岁渐长后,性情越发孤僻偏激,残暴多疑,对诸位皇子们的防备一日胜过一日,除此之外,对朝堂重臣们的赏罚压制也愈发苛刻随心,只说这几年,京中多少人家换了门楣,祖母也是知晓的。”
闻言,老夫人眉头紧皱,“你继续说下去。”
“圣人虽说待皇子们和朝臣们苛刻,但也并非孤家寡人,”沈怀栀道,“世子对圣人忠心不二,圣人器重世子,少有疑虑,二人可谓是君臣相得,在京中也称得上是一段佳话。”
老夫人似乎有些明白沈怀栀的意思了,正因为明白,她才心生惊疑,她这个孙女,本事似乎愈发大了,现在居然都敢论及朝政了。
沈怀栀依旧面色如常,只是道,“圣人现在虽性情不定,但身体却还算好,以如今的局势,世子越是被陛下看重,越是被陛下用的得心应手,就越是会招致皇子们的忌惮与厌恶,即便他们私底下手段尽出,千方百计想要拉拢,但侯府日后依旧改不了被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结局。”
“所以,这桩婚事看起来是没什么不好,但对父亲而言,世子在圣人面前得力一天,他回京的可能性就越小,沈薛联姻,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子们捏不动薛琮这块硬骨头,但摆弄沈家的本事还是有的,父亲作为沈家的顶梁柱,怕是首当其冲会遭殃。”
听到这里,老夫人已经面色铁青,她已经察觉自己在栀姐儿婚事上犯的错,现在她不止庆幸婚事未成,恐怕还要竭尽全力撇清与薛家的关系了,否则,孙女那些猜测不日将会成真。
“祖母,京中因为圣人和皇子们的争斗已经闹得天翻地覆,父亲现在虽然长久的辗转地方,但未必不是避开争斗的契机,梧州偏远,父亲也未曾被逼得站队哪位皇子,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
沈怀栀起身躬身行礼,温言道,“我虽然是个不懂事的不孝女,却也不想父亲一直无法承欢您的膝下,更重要的,我清楚父亲为官的抱负,也希望父亲的抱负能得到施展,如今我从文谦先生那里寻得契机,若是不出意外的话,父亲或许可以早日顺利回京。”
“栀姐儿,你成功说服祖母了。”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与薛家的婚事,好似确实不成最好。”
“这些只是孙女的一点猜测与妄断,祖母愿意相信,无非是太过担忧父亲,”沈怀栀笑道,“儿行千里母担忧,祖母对父亲的拳拳之心,令人动容。”
这话大约是哄到了老夫人心尖上,她面色好歹没那么沉重了。
见状,沈怀栀微微一笑,“祖母,其实我也有自己的一点私心的。”
“哦,说来听听。”老夫人当然知道孙女有私心,但前提是这份私心不损及沈家的利益,至少现在看来,是没有的。
“之前我偶然听到世子说,他想娶的是相敬如宾的贤妻良母,可我想嫁的却是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沈怀栀状似羞涩的笑了笑,“孙女觉得,我们不是一路人,没有成为夫妻的缘分。”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年轻小姑娘的想法总是这么天真,”老夫人道,“等你到了祖母这个年龄,就知道所谓风月情爱不值一提了。”
刚才还觉得栀姐儿洞明世事通透聪慧,结果还是放不下她那颗痴缠情爱的心,老夫人心中不免生出一点惋惜与轻视。
沉浸情爱的姑娘,十个中
九个没有好下场,另外那个,要么更惨要么是万中无一的幸运,总之,赌男人的情爱还不如赌太阳从西边升起来。
沈怀栀没反驳老夫人的话,而是说了自己难得的真心话,“如果我想的话,我大约也是能做好一个贤妻良母的,可是从本心而言,我并不想做那样的人。”
年轻姑娘的声音里透着股难得的坚定,“我期望能有一个人,和我彼此心意互通相知相伴,纵然时间短暂,对我而言,也是宝贵的值得珍藏的回忆与情意。”
“至于薛琮,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他都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沈怀栀淡淡道,“他野心勃勃,心里装着太多东西太多事,性情又冷漠薄凉,这样的人不适合我。”
“仔细想想,若我们两个强行凑到一起,两个人都痛苦,而我,会是这桩婚姻里最痛苦的那个人,”她抬头对老夫人笑了一笑,“您看,若是从前的我,一定会为自己的天真无知和愚蠢付出代价。”
而那时的她,别无选择。
难得的,老夫人因为沈怀栀这番话生出了几分感伤,大约是因为她也曾经有过天真纯粹的少女时光,所以能体会她话语里的那些痛苦。
只可惜,真情被辜负是这世间最寻常之事,甚至不值得多叹惋两分。
“祖母,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所以,我不想要过那样的生活。”沈怀栀说。
不管是嫁给薛琮还是其他任何人,那样的生活她都不想要,而她,现在已经有了掌控自己命运选择自己生活的能力。
难得心有所感的老夫人,被触动心肠之后,也少见的有了一二分真切慈爱,“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了。”
“请祖母成全。”沈怀栀躬身行礼。
最后,老夫人在短暂沉默过后说,“我考虑看看。”
第27章 第27章——
老夫人说是考虑看看,但沈怀栀很清楚,她心底其实已经有了决定。
她倒无所谓是否能真正说服祖母,毕竟她的本意不过是拖延时间,看起来分析利弊时她说的头头是道,但真论起来,这其中其实有许多空子可钻,若是老夫人能当真冷静下来仔细思虑的话,大概就会心生犹豫了。
事实上,薛家确实是个极好的联姻对象,薛琮本人也的确能为沈家带来助益,若非如此,不会有那么多人家对永嘉侯府的婚事这么趋之若鹜,毕竟大家又不是傻的。
她现在需要的,无非是老夫人迟疑犹豫的这段时间。
于是,临离开前,沈怀栀又为自己加了份筹码,“祖母,与其赌一个不知前路如何的未来,何不直接选择摆在眼前的这条一劳永逸的路。”
“薛世子无非是想要一个合适的妻子人选,我觉得,如果如果两家想要继续联姻的话,沈家一定有比我更为适合的人选。”
闻言,老夫人面上生出了悟,“听起来有几分道理。”
沈怀栀笑笑,朝老夫人福身后,转身离开。
你看,这就是她那位好祖母啊,总是在权衡之中左摇右摆,生怕错失任何一点利益。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容易被人捏到软肋,方便她将一切尘埃落定。
荣辉堂里,原本在两个出色人选之间来回犹豫的老夫人,有些可惜被迫放弃的永嘉侯府,她倒是想将其他孙女嫁进侯府呢,只可惜无论是薛太夫人还是世子都不见得能看上家里其他姑娘。
薛家一旦出局,那现在就只剩下陈家了,陈理看起来似乎是当下最好最合适的人选,老夫人心说,现在就看那位陈公子行动力到底如何了,只希望,他对栀姐儿的心意,当真是有那么纯粹。
***
就在沈怀栀婚事悬而未决,大家都在等消息时,来自南边梧州的信件,先一步送到了老夫人手里。
这封信到底写了什么,除了老夫人本人之外,无人知晓。
但很清楚的一点是,在接到来自二儿子的信之后,有关沈怀栀的婚事被暂时搁置了。
“文谦先生……”老夫人对身旁的李嬷嬷道,“栀姐儿确实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靠山,到底,我还是小看我们家七姑娘的能耐了。”
见自家主子面色怪异,李嬷嬷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斟酌着道,“先生文名广传天下,若家里的公子和姑娘们能得先生青睐,那是极好的事。”
至于七姑娘,李嬷嬷此时并不敢随意评判,在老夫人心思未明之时。
“确实极好,”老夫人幽幽道,“就是有些太好了,反而让我开始看不清我们家里这位七姑娘是个什么路数了。”
这话李嬷嬷不敢接,不过也不用她接,因为很快,春芜院的七姑娘就来荣辉堂拜见祖母了。
面对站在厅堂中问安的孙女,老夫人此时却一改往日慈爱,并未出声招呼,任由人就那么不尴不尬的站在那里,反倒是颇有闲情逸致的开始品评起茶盏中的春茶。
沈怀栀自从知晓南边的信送回来后,一颗心就彻底落了地,即便眼前老夫人毫不客气的将她晾在这里,也影响不了打从心底生出的好心情。
于是,她笑意盈盈的开口道,“祖母,父亲千里迢迢送信入京,想是写了不少惦念之语,祖母见到父亲的信应当很开心吧。”
正专心品茶的老夫人动作一顿,她目光森森的看着自己这个手段不俗的好孙女,缓缓道,“是啊,祖母很开心,开心自己有个主意极正的好孙女。”
闻言,沈怀栀微微一笑,不卑不亢的道,“都是有赖祖母教导,孙女都是跟您学的。”
茶盏被放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声响,旁观全程的李嬷嬷却眼皮子一跳,直觉老夫人这会儿是真生气了。
“你们都下去吧,”老夫人挥挥手道,“我同栀姐儿说些贴心话。”
很快,厅堂内的丫头们流水般退下,就算是一向受老夫人看重的李嬷嬷,也悄无声息的迅速退下,关好门后自己守在门外。
“栀姐儿,你可真是给了祖母好大一个惊喜啊!”老夫人不阴不阳的道,“我还是头一次知道,我们家七姑娘有这样大的能耐,不止能做天下闻名的文谦先生的弟子,还能左右你父亲的仕途,当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祖母过奖了,”沈怀栀面上笑意不改,人依旧从容有余,“祖母不了解孙女,就像孙女也不了解祖母一般,毕竟,我从前也不知道祖母打算将我卖给其他人家做继室与侧室呢。”
“你果真是知道的。”老夫人面色阴沉许多,“看来,那时候你确实是故意闹出那么些乱子的。”
自从沈怀栀痴恋永嘉侯世子闹出许多事端后,老夫人本想拿她做登天梯的打算就破灭了,现在再看,这确实是个聪明且有心机的孩子,关键是,她更沉得住气,这点才最为可怕。
“一半一半吧,”沈怀栀笑道,“不想被祖母利用是真,对世子的心意也是真,最多只能算是一箭双雕。”
“确实是好谋算,”老夫人嗤道,“怎么,现在不装了,是觉得翅膀硬了祖母摆布不了你了?”
“那倒不是,”沈怀栀摇头,“此前我背着您行事,早就触怒了祖母,现如今打开天窗说亮话,无非是因为不想耗费时间与精力在那些琐事上。”
“祖母就算恼我又如何呢,总归我姓沈,是父亲的女儿,祖母的孙女,身上又担着父亲的仕途,您心中装着沈家的未来与父亲的前途,又不会逼我去死抑或者逼得我身败名裂,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你倒是看得明白。”老夫人冷声道。
“也是祖母您老人家教得好。”这句话沈怀栀说得真心实意。
没错,她确实从老夫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现在正活学活用,顺便,亲手撕开老夫
人这张假面多有趣啊,正好一偿从前宿愿,为曾经的自己了结遗憾。
大事当前,老夫人不想和眼前这个牙尖嘴利的姑娘生气,她直接道,“你父亲回信里写的什么你应当清楚,说吧,你什么打算?”
至于将儿子的信给孙女看,老夫人却是未曾想过的,毕竟上面太多功利之语,以现在沈怀栀的性情,说不好是什么反应,总归节外生枝的事,还是不作为好。
“我要南下梧州。”沈怀栀道,“至于我的婚事,想来您和父亲自有安排。”
“就这么简单?”老夫人皱眉确认,“你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没有,”沈怀栀摇头,“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见状,老夫人沉默许久才点了头,“看来你心意已决。”
沈怀栀笑笑,没说话,一副早有决断的模样。
“如果你南下,婚事必然会受影响,”老夫人突然道,“不提之前提亲的薛家,就说那位陈公子,你知道他对你有爱慕之心吧,我看你对他也并非无意,如果你坚持,你们必定会就此错过,这点你也清楚?”
“我很清楚。”沈怀栀道,“祖母无需为我的婚事忧心。”
现在是她不想嫁人成亲,等她南下之后,只怕是沈家不舍得让她嫁出去便宜其他人家了。
“既然你清楚,那祖母就不再提了,”老夫人道,“一切前情因由你父亲已在信中说得清清楚楚,祖母也同意你父亲的安排,等京内事宜安排好,家里就会派人护送你南下去往梧州。”
“至于到了梧州之后该做什么,你心里明白,到时候听你父亲的安排吧。”
沈怀栀乖巧应下,但老夫人已然不相信自己这个好孙女了,纵然她最终能为沈家谋利,她对这个自作主张的孙女的厌恶也无法消减。
等人离开后,老夫人一个人独处时,将儿子寄来的信件看了又看。
背后有文谦先生做靠山的沈怀栀,确实是一颗有贵重价值的棋子,正是因为有用,关系到儿子的仕途未来,所以才不能嫁在京城,日后她的婚事更是至关重要,不能随意定下。
家族的振兴需要沈怀栀这个人来襄助,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而已,纵然有几分瞒天过海的心机与手段,但若真想翻天,在宗族和亲族为大的时代,依旧无异于蚍蜉撼树。
既然儿子有更好的安排,要将人接到南方去放在身边,那她也不再插手栀姐儿的婚事,将这个有本事的姑娘留给她的父亲做升迁的筹码。
就是可惜,那位陈公子确实是个难得的佳婿,老夫人叹息,吏部侍郎陈家,当真是个极好的结亲人选。
现在,无论是那位薛世子还是这位陈公子,都被迫出局,和栀姐儿无缘婚事,老夫人只希望,她这个好孙女当真有儿子信里说的那些本事,不然错过这两桩婚事,是事后想想她都要痛彻心扉的程度。
至于被老夫人惦记的沈怀栀,在南下计划彻底定下之后,也接到了来自陈理的来信。
信中,她这位好友约她出门,说是有要事相谈,不出意外,她是清楚陈理想要说些什么的。
正好,南下之前,她也觉得他们彼此应当有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只有彻底解决后患,她才能心无挂碍的离开。
第28章 第28章——
陈理在决定向沈家提亲之前,最先约见的却是好友薛琮。
繁星满布的夜晚,在一处景致极好的临江酒楼上,两个几日未见的好友坐在了彼此对面。
“最近睡得不好?看你面色不太好。”陈理为好友斟了一杯酒,笑着道,“咱们两个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虽然我很想不醉不归,但是考虑到我们薛大人日常公务繁忙,就只能遗憾收手了。”
“不过,日后你要是娶亲,这喜酒我必是要喝个痛快的。”
薛琮先干脆饮下一杯酒,才回复好友,“有些扰人清梦的烦心事而已。”
至于怎么个烦心法,却不曾说。
“你今日请我,不只是为了喝酒吧,”薛琮转着手中的空酒杯淡淡道,“怀逸,你我相交甚久,对彼此的性情也算是有些了解,你今日这般举动,我总觉得来者不善,宴无好宴。”
虽说在陈理看来,自己并无歹意,但一想到待会儿将要谈的正事,他难得的,对好友的话生出了几分心虚。
他摸摸鼻子,不大自在的道,“不愧是金鳞卫统领,见微知著的本事非同一般。”
薛琮神色未动,只是道,“你我好友,有话不妨直说。”
陈理本来也没打算绕弯子,他清了清嗓子,用简简单单一句话做开场白,开启了今日这场谈话。
他说,“我打算,不日去沈家向七姑娘求亲。”
话音落,包厢里一片凝滞般的安静,唯有窗外流水潺潺声。
直言不讳说出心中所想的陈理,神色坦然目光沉静,显然并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真切切的向好友表明自己对意中人的心意。
即便这个意中人在不久之前还是好友的爱慕者。
“你打算求娶沈怀栀?”许久后,薛琮沉声开口,面无表情的询问好友,“即便你清楚的知晓她曾经爱慕过我,而薛家现在也正同沈家讨论我们两个人的婚事?”
“年轻姑娘心思万变,喜欢谁不喜欢谁远没有那么重要,”陈理笑意温和,“况且此前七姑娘已经更改了心意,玄章你不必再担心这份心意会成为你的困扰。”
“至于婚事,两家婚事未成,自然也不会成为阻拦我求亲的阻碍。”
陈理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显然思路清晰,早有准备。
“婚事未成只是你的想法,”薛琮突然道,“沈怀栀的心思并不能代表沈家的决定。”
“确实,七姑娘的心思不能代表沈家的决定,”陈理一副认同模样,笑眯眯道,“但沈家不管做什么决定,却绝对不可能与七姑娘的心思背道而驰。”
“你看起来好像很肯定很有把握?”薛琮指尖点了点桌案,眼神暗沉如墨,“我很好奇,能让你这么有信心的依仗。”
陈理舒朗一笑,“倒也称不上什么依仗,我只是相信七姑娘。”
相信他中意的姑娘在面对不想要的婚事时,有足够反抗的能力。
闻言,薛琮陷入长久的沉默之中。
陈理重新为两人添满了酒,他举起酒杯道,“玄章,我今日约你出来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炫耀抑或者挑衅,我只是觉得作为好友,当我打算向七姑娘求亲时,应当提前告知你一声。”
即便,有些事并不需要你同意。
在薛琮了然的目光中,陈理继续道,“我将这些说出来,就代表我的态度,我喜欢七姑娘,打算求娶她,从来都光明正大,从前我和她相处时坦坦荡荡,无愧于心,但此后,我怕是做不到问心无愧了。”
“而你作为我的好友,不管你对七姑娘是何种心思,日后你们两人之间有没有夫妻缘分,我觉得,我们之间都需要一场开诚布公的交谈。”
“与其说是开诚布公,不如说是趁势而为,”薛琮面无表情的道,“怀逸,你是在明白的告诉我,你希望我退上一步,成全你和她。”
这点陈理没否认,他道,“玄章,对于你而言,和薛家之间的婚事不过是合适,但对我来说,却是必须,我并不希望因为你我的关系影响七姑娘的选择,也不希望我们成为她的困扰。”
“你这么贴心周全,是觉得自己一定会雀屏中选?”薛琮难得露出嘲讽之意,“还是说你们早有默契,心意相通?”
陈理定定的看着好友,突然问道,“玄章,我很想知道,你此时的刻薄言辞,是出于嫉妒,还是出于怀疑?”
闻言,薛琮缄默不语,陈理却轻声叹了口气,淡声道,“我很希望是出于怀
疑,这样我就能义正言辞的痛斥你对七姑娘和我清誉的质疑,来一招反客为主,从而占据有利形势。”
“但很不幸,你不是。”
对峙的两个人,一个面无表情,一个面露苦笑,气氛僵持得不像话。
他们彼此都很明白,在今日之后,无论他们面上相处得多好,也不能掩盖两人因为一个姑娘心生嫌隙的事实。
即便牵扯其中的三个人其实都是无辜的。
“既然你我都有意,那就公平竞争吧,”最后,陈理坦然道,“不管最后你和我到底谁能如愿,抑或者我们都不能如愿,我都希望,七姑娘得到的是祝福,而不是困扰和麻烦。”
这番话说得实在是漂亮,就像陈理这个人,坦然自在又光风霁月,薛琮深知,自己永远成为不了这样的人。
所以,他会嫉妒,会钦佩,却绝不会成为第二个陈理。
薛琮,永远做不了正人君子。
***
沈怀栀赴约那天,阳光极好。
因为前一天刚下过雨的关系,院中那从翠竹长势旺盛,一身叶片被雨水洗涤得凝碧流翠,带着生机勃勃的绿意招展张扬。
她经过翠竹时,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实在有点像陈理,于是,短暂的犹豫过后,沈怀栀亲手剪下一枝细竹,插在小口细颈瓶中,将之作为礼物带给了陈理。
当然,一同带去的,还有那株已经恢复大半的兰花。
花已经养好,接下来只需要细心照顾,就能顺利成活,而吏部侍郎家,显然不缺一个手艺精湛的花匠。
两人约着见面的地点是金光湖,为了这次会面,陈理专门租了一艘画舫,两层画舫静静的靠在岸边,等来了沈怀栀一行人。
“今日春色很好,七姑娘既然出来,正好赏一赏春光。”
陈理笑着将人请到画舫上,一路将沈怀栀领到二层甲板,上面视野好风景佳,还备好了她喜欢的茶水点心,总之细微之处尽显贴心。
两人面对面落座后,沈怀栀看向冬青,“你们去一楼休息吧,我同陈公子说些话。”
冬青最是知晓自家姑娘的心意,知道今日有正事要谈,当下便同其他人一起去了一楼。
当甲板上只剩两个人时,四目相对间,陈理忍不住笑意率先开了口,“我总觉得,七姑娘似乎知晓我今日打算说些什么。”
“你也说是似乎了,”沈怀栀在春风里微微笑道,“陈公子不真正说出口说明白的话,我若贸然开口,反倒显得自己自作多情,恰巧,我是很不希望自己陷入那么尴尬的局面的。”
“自作多情……”陈理品味着这几个字,轻笑出声,“这个词不适合七姑娘,倒是更适合用来形容此刻的我。”
说完,他有些无奈的叹一口气,“本来想在气氛正好时说些好听话逗七姑娘开心,这样我才好顺势开口,没想到一上来就事与愿违,不过,也不算太糟糕,至少该说的话我觉得自己还是能顺利说出口的。”
在沈怀栀的温和笑意中,陈理清了清嗓子,颇为正式的道,“我今日约七姑娘出来,是想向七姑娘表明心意,如果七姑娘允许,我打算不日去沈家登门求亲。”
至于求亲对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正是他中意的心上人。
倾吐完心意的陈理就这样认真的看着沈怀栀,“关于这个请求,我想得到七姑娘的同意。”
听完所有的沈怀栀看起来有点惊讶,但不多,她没说同不同意,只是静静的坐在春风里,听着耳边湖水涟涟,许久都未曾说话。
虽说有些心焦答案,但相当耐得住性子的陈理也安静陪坐,一边煮茶,一边偶尔抬头看看眼前似乎有些走神的姑娘。
沈怀栀视线落在桌上细颈瓶里的青竹上,随风摇曳的竹子仿佛她那颗此时飘忽不定的心,心随风动,风停即止。
她很清楚自己是亲近陈理的,但这份亲近,却不代表要更进一步,事实上,从她重生回来后,就从未想过要和陈理在一起。
你看,她眼前这个年轻人纯粹坦然,有一颗宝贵的真心,却什么也不知道,而她早已不是年少时那个勇敢无畏的她,就像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天平的两端放的根本不是同样的砝码,所以无法相较,无法比较,也注定了无法交易。
她想救他,想帮他,却唯独不想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如果他是上辈子那个知道一切的陈怀逸,他求亲,她或许会答应,但很可惜,他不是,现在的他只是陈理。
所以,这辈子他和她之间,在两人再次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毫无可能。
虽然可惜,但沈怀栀却不会觉得遗憾,毕竟,上辈子的她早已尝够了这种滋味。
如今的沈姑娘,看似有着风华正茂的外在,但内里如何呢?她早已历经世事,成为了一个清醒理智又成熟的姑娘,即便她想,她也再做不到天真任性了。
曾经那个天真的,盲目的,只知道一往无前的她,消失在过去,留在现在的,是会认真对陈理道谢却绝不会同意的她。
于是她说,“你的心意我很感激,但很抱歉,我不能答应。”
陈理面上露出两分苦笑,“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之后,果然还是有点伤心。”
他轻声叹了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沮丧,“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就算是搪塞哄人也好,他暂时需要一个理由来安慰自己。
沈怀栀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眼去看河岸,种满绿柳的岸边商贩行人往来如织,是一副日常且热闹的景象。
她抬手指向岸边的一个茶寮,问了陈理一个问题,“那里有一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如果是你,你会娶这样一个妇人吗?”
按理来说,这个问题着实有些莫名其妙,但因为问的人是沈怀栀,所以陈理不仅仔仔细细的看了,还认认真真的思考了一番,最后才摇头道,“恐怕是不会的。”
沈怀栀笑了笑,又继续道,“假如这个妇人有着如我一般的美貌,又有着非同一般的贵重身份呢?”
陈理虽疑惑,不解其意,但对于这个奇怪的问题还是认真给出了回答,“应该也不会。”
是啊,不会,沈怀栀心想,这就是我拒绝你的理由。
更何况……
她看着眼前这个有着纯粹真心的年轻人,更何况,这时候的你并没有那么喜欢我,有没有我在你的人生里都不影响你活得好。
相反,过去正是因为牵扯到我,要帮我救我,所以你才屡遭磨难。
于是,沈怀栀问出了她的第三问,“最后一个问题,假如,假如我嫁给薛琮,和他生儿育女,夫妻关系不睦,有和离之意,那时作为侯门贵妇的我,你想娶吗?”
被一连三问的陈理,这时候已经意识到不妙,他大概似乎可能稍微有一点明白她问这些问题的目的,但同时又有更多的疑惑不解横亘心间。
“所以,你是不喜欢我的,也不可能嫁给我,对吗?”只能凭借自己单薄理解得出结论的陈理这么问道。
本来他应该是很失落很伤心的,奈何沈怀栀刚才的三连问实在匪夷所思,他所有心神都聚焦在那些问题上,失落反而被冲淡许多,甚至于现在情绪反倒比之前还要好些。
不得不说,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对于陈理的问题,沈怀栀没回答,很久之后,她才露出一点温柔宽慰笑意,“你知道的,我们是好朋友。”
是啊,好朋友,陈理心想,进一步为妻是不可能了,好歹还能退一步为友,至少比起好友薛琮,他现在的处境实在是好太多了。
春风拂过画舫,在两个年轻人之间留下微醺热意。
红泥小炉上水汽蒸腾,发出轻微声响,沈怀栀抬手为陈理斟了一杯热茶,抬手敬他,“祝我们的友谊,长长久久。”
陈理无奈一笑,也抬手举杯,“好,愿我们的友情,长长久久。”
总归,还有一份情是能长长久久的,这样一想,好像也不算太亏,陈理有些欣慰的想到。
等游湖之行结束后,两人分别时彼此情绪都还算不错,沈怀栀登上马车,将一颗年轻人的真心落在身后。
车马粼粼声中,她靠坐在车厢上闭目沉思,毫无疑问,她是爱陈怀逸的,那份爱意经过磨难打磨,时光洗练,是浓厚且纯粹的,因为深爱陈怀逸,所以无法嫁给眼前这个年轻的他。
同样境况里,不知道其他人会如何选择,但是她的话,正因为深爱,所以才想保持纯粹,才无法欺骗,才做不到随意越界。
毕竟,她不觉得一个心怀炽热情意的年轻人想娶的是一个成过亲还有两个孩子的中年妇人。
纵然外表年轻,但过去的经历造就了现在的她,虽然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好,也不觉得年长之人不配得到年轻人的情意,但是,这些人里不会有她。
沈怀栀,总有独属于自己的坚持。
第29章 第29章——
四月十三,沈家正式回复了永嘉侯府的提亲,这个原本该是上辈子两家人定下亲事的日子,薛家这里收到的,却是沈家的拒绝。
“提亲被彻底拒绝,就目前来看,是毫无希望了,”厅堂内,安坐在主位的太夫人对孙子道,“沈老夫人透露,七姑娘的双亲虽然远在梧州,但对家中女儿的婚事却另有打算,作为祖母,她不好擅专。”
说实话,太夫人面色称不上好看,大概是没预料到薛家已经如此让步,却还是被沈家拒绝,若对方的回复模棱两可的话,她还能嘲讽一句沈家贪得无厌,偏偏对方是直言拒绝,想来其中确实有不得不拒绝的理由,至少,以她对沈老夫人的了解,这其中若是没有更大的利益,她绝对不舍得让步。
“玄章,你怎么想?”太夫人问道,“是就此换个联姻对象,还是依旧非沈七姑娘不娶?”
这话说得清楚,已明明白白的挑明这桩非要不可的婚事中最关键的人物是谁,以太夫人对自家孙子的了解,若是从前的他,不管嘴不嘴硬,肯定是要解释辩驳两句的,纵然是欲盖弥彰,这盖子也是非捂好不可的,是哪怕自欺欺人都要遮掩的隐晦心思。
结果,现在……
“祖母容我想想,”被拒婚的当事人薛琮此时却面无异色,他反而看起来比之前更为冷静淡定,“辛苦祖母为我的婚事操心了,接下来就交给孙儿吧。”
太夫人从薛琮眼里看到了令她心惊肉跳的固执,她仿佛看到了这个孩子的亲生母亲,她那个性情如出一辙的早逝的外甥女,这母子两人在某方面是如此相像,无不昭示着崔家血脉的力量。
就是她自己,身上也流淌着这样的血。
所以,她太明白了,被拒婚算什么,只要他想,他总有本事达成所愿。
短暂的沉默过后,太夫人歇了劝解的心思,从前她为何那么坚定的要选择沈家七姑娘做孙媳,无非是因为她比孙子更早一步看清楚他的心思。
他对沈怀栀,由始至终都是不同的,他嘴上说着不喜欢她,厌烦她的追逐和情意,但实际上呢,一早开始,他眼里就只能看到她。
京里那么多喜欢他的姑娘家,不是没有痴情大胆的,但那些人哪个入了他的眼,他除了冷漠厌烦之外从无半点回应,若非如此,后来沈怀栀爱慕他不会招来如此大的反响与风波,因为,他纵然表现得厌烦她拒绝她,却从来没有真正将她从身边赶走过。
从那时起,太夫人就清楚,这位沈七姑娘早晚是薛家妇,她若是不将人替孙儿娶进府里,日后只等着家宅不宁吧。
毕竟,薛琮除了像崔家人之外,身上还留着薛家人的血,就像他的祖父和父亲一样,晚来醒悟的真爱,总会刺激得他们发疯。
她实在腻烦了姓薛的人身上这不断重复的旧日故事,所以一早干脆利落的替他下了决断,本来一切都该很顺利的,直到——
沈七姑娘突然改了心思,而最关键的沈家,现在居然也舍得放弃送到嘴边的肥肉,这瞬息万变的局势,如何不能说是命运给出的考验呢。
“既然你心里有打算,祖母就不多加置喙了,”太夫人缓缓道,“不过,玄章,我有一句话要叮嘱你。”
“祖母请说。”薛琮道。
“无论任何时候,行事都记得留有余地,不要把局面弄到无可挽回,”太夫人语重心长道,“这是前人血泪得出的教训,我希望你好好记在心里。”
纵然薛琮觉得自己不至于走到这步境地,但还是将祖母的教诲记在了心里,无论如何,这都是祖母的好意,他不该忽视。
太夫人离开后,依旧留在厅堂里的薛琮稍稍放松了紧绷许久的身体。
他靠坐在太师椅上,微微阖眼,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好似幻梦的一幕。
大概是近日挂念两家婚事的缘故,他在昨夜的梦里看到了两家定亲的一幕,沈府之中,两家长辈言笑晏晏,讨论着有关成亲的种种安排,而他和沈怀栀,则被众人默契的打发出门,在春景盎然的花园里相携散步。
他自然是不会主动说些什么的,倒是沈怀栀,难得的一改往日在他面前的活跃模样,安静的低头走在一旁,让他很不习惯。
薛琮几次看她,她都依旧如此,以致于梦里的他都有些心烦气躁起来。
“如果你不想定亲的话,取消也来得及,”他听到自己冷言冷语的声音,“薛家无意勉强任何人。”
而他,更不会勉强她。
听到这话,沈怀栀总算肯抬起头来,她看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有迷茫有不解,甚至有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难言的畏缩。
薛琮看着这样的她,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而接下来沈怀栀的话,让这种预感更加强烈。
因为,她说的是,“可以取消吗?”
胸口跳动的心脏像是猝不及防间被人狠狠地用力扯了一下,薛琮嗓子干哑难言,他视线紧紧的盯着她,直到终于能开口时,她才像是猛然醒悟似的,朝他勉强笑了一下,“我开玩笑的。”
“这玩笑并不好笑。”薛琮听到自己充斥着严厉指责的嗓音,尽管这声音背后是不可对人道的恐惧,是色厉内荏的,也依旧改不了他外在的冷漠苛刻。
这样的他,是很招人讨厌的,即便他自己都不喜欢,更遑论他人。
尤其是被他如此对待的沈怀栀,被指责的姑娘神色平静的看着他,像是要透过他那双眼睛看到心底里去。
“你不喜欢我,也可以不娶的。”她突然说。
说完,她对他笑了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福身一礼,离开了花园。
薛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生出惊慌,她这样干脆转身,将他抛在身后,令他生出难以言喻的恐惧。
沈怀栀其人,比之风霜刀剑都更令人恐惧忌惮,他的心痛得蜷缩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决不能让她知晓自己会被她操控摆布这个事实。
他有预感,一旦有一天她知道这些,那刺向他心脏的那把刀,一定会出自她手。
定亲这天的短暂小插曲仿佛只是昙花一现,当他再次见到沈怀栀时,她像是彻底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看到他时依旧笑容温柔盈满情意。
薛琮却知道,他绝不可能再信任她,以及她那份像是随时可以收回的所谓情意。
情爱缥缈可笑,他不会容许自己陷入这样荒诞虚假的谎言之中。
但这天的约会里,沈怀栀却在差点摔倒被他护住时顺势牵住了他的手,薛琮想挣开,觉得不合规矩,但她却不肯放,甚至还得寸进尺的用两只手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一点不像是未婚男女牵手,倒像是母老虎捕猎。
薛琮最后还是由她去了,因为她理直气壮的说,“都已经定亲了,世子已经是我的人了,为什么不能牵手?我偏不!从今以后,我想怎么牵就怎么牵!”
“随你。”看在两人已经是未婚夫妻的份儿上,他退了一步,毕竟,她的霸道本性他一早知晓。
至此,沈怀栀终于心满意足,也没再折腾他,老老实实的结束约会,
被他送回沈家。
马车里,没有外人在时,她得寸进尺的本性更进一步彰显,非要紧贴着他坐,如果不是薛琮伸手拦了一下,他觉得她大概率会跃跃欲试的直接坐进他怀里。
薛琮是决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发生的,密闭的车厢已经让她身上那股香气开始肆无忌惮的发散,本就十分考验他的定力,一旦被她得逞,他既做不了柳下惠,被她发现不妥的话,怕是脸面都要彻底丢尽了。
紧贴着他的沈怀栀那股执拗劲儿上来后就不依不饶,春衫本就薄,两人贴在一处,体温相触,她像是才发现似的满脸惊讶的问道,“世子,你很热吗?”
这会儿的薛琮是半点不想搭理她,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她,只闭着眼凝眉坐在一旁,努力沉心静气。
偏偏沈怀栀一如既往的喜欢招惹他,她半点没察觉挨挨蹭蹭间的暧昧,直到被他一手掐着后颈按进怀里,亲身体会到那些不妥,她才像是哑巴了似的,瞬间老实乖巧如缩脖鹌鹑。
等他放开手,她立刻逃命似的远离他,顶着红通通的一张脸,再不敢招惹他。
薛琮心中嗤笑,外强中干说的就是这种人,看着张牙舞爪模样厉害,实则纸糊的架子,一戳就破,毕竟,纯洁的只知道情情爱爱的姑娘,怕是从来没想过,与情爱相伴相生的,还有无尽的欲望。
所以,谁看得上她那些小打小闹,等两人日后成亲了,他总会教她知道,男人,是不能随意招惹的。
尤其是像他这种男人。
梦境以沈怀栀恢复老实安分为结尾,薛琮在醒来前的那一瞬,似乎看到张灯结彩披红挂绸正在迎新妇入府的侯府,不出意外,成婚之人正是他和沈怀栀。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醒来得到的却是沈家拒婚沈怀栀拒嫁的消息,落差之大,甚至会让人怀疑人生。
和梦里相比,现实就像是颠倒的梦境,对比鲜明,他和沈怀栀之间没有婚约,没有情意,只有针锋相对与移情别恋。
从前他们一个追人一个拒绝,现在一个求亲一个拒绝,看起来多少有些可笑,薛琮想,如果梦里那些曾经发生过,那现在无情的沈怀栀大约就是他的报应。
只不过,纵然是报应,她也不该许嫁他人。
毕竟,他不确定自己日后会不会狠心夺人妻子,就算那人是陈理也不例外。
第30章 第30章“巧言令色。”
这两天沈老夫人心情不太好,家里人都紧绷着精神怕犯到头上,沈怀栀清楚什么原因,却也懒得去劝。
纵然是为了沈家日后有利可图,但拒绝薛家的求亲,对老夫人来说依旧无异于割肉,一时间想不开心情差也是可以理解的。
当然,她能理解,其他人却不见得能。
这不,李嬷嬷和红莲就偷偷求到了她跟前,希望她能想些办法,哄哄老夫人开心。
看在这两人从前帮过她的份儿上,沈怀栀应下了这份请求,带着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去了荣辉堂。
看到她,老夫人神色平静,少了以往那些装模作样的慈爱之后,反而多了几分真实感,语气不冷不热的道,“不在春芜院里折腾你那些花花草草,怎么突然想起来这边了?”
沈怀栀无视老夫人的冷淡,将“礼物”奉上,笑眯眯道,“上次去见老师时,我将大堂哥的文章带过去请老师看了一下,虽说做不了堂哥的老师,但教导一二还是可以的。”
听到事关心爱孙儿的学业与前程,老夫人登时来了精神,她眼疾手快的接过那份被仔细批改的文章,一一看过,面上终于多了两分喜色。
“还算你有心,知道惦记着家里。”老夫人不甚痛快的道。
自从那天和老夫人说开揭开对方的虚伪面目之后,她老人家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因为自己即将启程去往南方的缘故,沈怀栀是半分懒得计较,现下也不过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无非不想关系弄得太僵,影响她日后大事。
“就算我对祖母有不满,总归也是一家人,肉烂在锅里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沈怀栀笑道,“我清楚祖母是舍不得薛家这块大肥肉,但婚事既已回绝,还是不要太过挂怀于心,不然对祖母身体也不好。”
“更何况,两家婚事未成,不过是一桩小事,和父亲日后高升回京的前途相比,着实不算什么。”
“不止是薛家,”老夫人瞪了她一眼,“你忘了,还有吏部侍郎陈家。”
一直等不来陈家那边有所动作的老夫人,等终于知晓自家孙女做了什么好事之后,当时就心塞得难以言喻。
纵然她清楚现在不可能把孙女随意嫁出去,但一下子少了两个顶级优质的金龟婿,就算老夫人见惯了大风大浪,这心里一时也难以转圜过来。
真以为好婚事是随便触手可得的吗,她老人家活了这么多年,如薛家陈家这样家世与儿郎均十分出色的婚事,也是千载难逢的,沈怀栀不想嫁可以,但她不能丝毫不留退路,一出手直接让家中姐妹也没了机会,这才是老夫人心情不快的根源。
本来她以为,就算不能和陈家结亲,至少也能多了陈公子这个重要人脉,日后说不得等孙女南下之后,可以将家中其他姑娘与陈公子撮合一二,谁知道现在竟然毫无可能,希望骤然落空,谁心里能好受。
“陈家和沈家无缘,祖母还是不要多想了。”沈怀栀并不想说难听话,但是在她心里,沈家的姑娘确实配不上陈理,说她贬低自家姐妹也好,对陈理有占有欲也罢,总之,她是不会允许两家结亲的。
人非圣人,皆有私欲,她正视自己这份私心,并且丝毫不介意耍手段掐灭祖母的妄念。
老夫人从自家孙女身上看出了不好惹的意味,她皱皱眉头,看在这是个金疙瘩的份上,容忍了她这份狂妄与恣意。
有本事的人自然有资格叫板,她可以妥协退让,只要这份退让能换来同等的利益与价值。
总之,不论那些虚情假意的话,老夫人反倒觉得现在的沈怀栀更好打交道一些。
“京里热闹多,等过段日子我南下去了梧州,到时候祖母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总归千里之外,我又不能拦着您,”愿意说两句软话哄人的沈怀栀适时递上一杯热茶,微微笑道,“至于外面传的某些闲话流言,您也不用往心里去,我人既不在京里,再多的传言过两日也就平息了,时间一久,大家谁还记得那些无聊事呢。”
“巧言令色。”老夫人轻哼一声,但还是顺势接下了这个台阶,“婚事不成就不成吧,只要你去了梧州之后好好帮你父亲,日后你自然有更合心意的前程。”
不止沈怀栀能屈能伸,老夫人同样也是能低得下头的精明人物,她和孙女念叨着南下后的安排,一个说一个听,难得有了几分祖孙慈爱的意味。
等说完正事,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老夫人突然道,“对了,过两日你同我出门一趟,彭城伯夫人给家里下了赏花贴,虽说你如今不用在京里谈婚论嫁,但该出门的时候还是得出门,毕竟是咱们家拒亲,可不是上赶着求人娶,没道理不敢出门,你出去转转,正好替家里挣回几分颜面,省得你从前那些荒唐事又被人拿出来说嘴。”
话说得如此清楚直白,沈怀栀没道理不应,反正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好,孙女记得了。”
老夫人看她一眼,多说了两句,“到时候打扮漂亮点,怎么出挑怎么来,祖母让你出门是去给沈家挣面子的,你可别让我失望。”
“没问题,”沈怀栀笑道,“一定让祖母满意。”
至此,老夫人总算是被哄好,家里这尊大佛心情一好,整个沈家气氛也松快起来,加之沈怀栀开始筹备南下的事,一时也称得上是十分忙碌。
***
到了赏花宴那天,老夫人早早的将心腹李嬷嬷派了过来,就是为了盯着沈怀栀
仔细打扮,一副势要在今天的赏花宴上出尽风头的志在必得模样。
“老夫人与彭城伯夫人不睦?”梳妆间隙,沈怀栀问李嬷嬷,“我甚少见祖母这么不给人面子。”
至少上辈子的沈怀栀就不知道这些。
李嬷嬷一边给冬青递首饰一边低声道,“彭城伯夫人年轻时曾有意老太爷,差点闹出大乱子……”
这么一说,沈怀栀算是明白了,老夫人虽然为人上有些问题,但和祖父的感情还是不错的,不然也不会如此看重几个嫡出子女,虽说和她之间亲情淡薄,但对大房那几个,偏爱起来可谓是掏心掏肺,所以,不难理解她和彭城伯夫人之间的嫌隙。
装扮好后,差不多也到了出门的时辰,老夫人一身富贵庄重打扮压阵,至于她,则是满身的鲜亮好颜色,透着股上门挑衅的意味,祖孙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十分满意。
老夫人吩咐人准备好要带去赏花宴的礼物,被沈怀栀搀扶着上了马车。
“上次长公主府的赏花宴你没去,这次也算是重新在勋贵的圈子里亮相,”老夫人道,“你祖母我在外多少还有几分贤名,你今日行事可不能损了沈家的颜面,当然,还有文谦先生的。”
提到文谦先生,老夫人总有些不痛快,奈何大敌当前,她需要和这个孙女同仇敌忾,自然不好再挑剔她。
不过,沈怀栀也不是会被她挑剔的性子,这会儿沉稳得很,一身华彩丝毫没压住满身的气势,反正看在老夫人眼里还是挺能唬人的,她可谓是十分满意,总之,外面那些等着看她们沈家笑话的人是要彻底失望了。
彭城伯夫人今日的赏花宴办得格外热闹,虽说邀请的多数只是亲近的人家,但难得有机会出来玩,女眷们数量一点不少,尤其正当春日,各色花卉争相绽放,在满是美景的园子里赏景游玩谈天享用美食,毫无疑问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享受。
沈怀栀跟在老夫人身边,一路由伯府下人领着进了府中的花园,路上着实见到了不少打扮时兴的贵妇与贵女,彼此相遇时若是相识还会顺道打招呼聊上两句,当然,她是免不了被对方打量评估乃至八卦的。
是人都免不了好奇心,要知道,沈家拒亲永嘉侯府的消息虽然隐秘,但想要知道的人,终归是能知道的,尤其再联系上她从前对薛琮的痴情,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由不得人不深究一二。
沈怀栀今日一身浅蓝百花裙,身披如意烟纱披帛,配的是老夫人专门挑出的贵重红宝石头面,格外鲜亮扎眼的异色,她却偏偏压得住,整个人愈发显得容颜姣好清新明艳。
反正,以老夫人对她那肖似生母容貌的厌恶,都挑不出这张脸的毛病。
彭城伯夫人早知道沈老夫人进门,但是一直拖到人进了园子才姗姗起身前来迎接,反正两家早有嫌隙,沈家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若不是今日有贵人想要见沈家女,她才不会放下身段去应付。
“彭城伯夫人安好。”两家长辈打过招呼之后,沈怀栀这才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行礼问安。
“你家七姑娘长得真是好。”彭城伯夫人捏着鼻子不痛快的称赞了一句,她为人向来有几分霸道,从前是仗着彭城伯曾经对圣人的救驾之功,后来是娘家那边同五皇子妃扯上了关系,仗着五皇子是如今风头正劲的夺位人选,行事很有几分嚣张。
今日若非家中有贵客,她本不会这样客气,但这会儿却是摆出了一张笑脸,越过沈老夫人对沈怀栀道,“也是巧了,难得五皇子妃今日有空赏脸光临伯府,待会儿沈姑娘不妨和其他姑娘们一起去拜见一下,娘娘为人聪慧博雅,你们这些小辈很该亲近学习一二。”
沈怀栀笑笑,应承下来,五皇子妃人确实不错,只可惜,配了个行事肆无忌惮爱发疯的丈夫,纵然日后登临后位,光鲜荣华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最后英年早逝。
这厢,花园里一片热闹,沈怀栀忙着为老夫人完成心愿,顺带还要时不时应对那些或好奇或嫉妒或不服的姑娘们,倒是不远处的楼阁之上,有人占据着地利之便,将下方发生的一切,收入眼底。
“哪个是你说的沈家姑娘?”靠坐在临窗之处的五皇子漫不经心的问严大人,“严侍郎,为了你一句话,本皇子大张旗鼓的让人专门安排了这场赏花宴,特意邀请沈家人出席,若是那位沈姑娘没来,你是知晓我脾气的。”
有赖于生母贵妃的好容貌,五皇子容色俊美到甚至带些艳丽意味,但又丝毫不沾女气,只可惜眉眼间阴戾气息甚重,看起来格外不好招惹。
严大人心中叫苦不迭,只觉得五皇子近日来脾气愈发差了,本来不过是一句话赶话的闲话,谁知道为了这句闲话,对方专门铺排了一个局。
说是今日要看那位颇得文谦先生欢心的故人之女沈七姑娘,但他却觉得五皇子分明是心情不快蓄意挑事,他定定神,认真朝楼下看去。
只能说,事有凑巧,沈怀栀恰巧今日做了出挑打扮,倒是方便了严大人寻人。
刚找到人,沐浴在五皇子苛刻视线中的严大人立时松了一口气,当下赶紧指明位置,“回殿下,姑娘们中间那位穿着浅蓝百花裙的,就是沈家七姑娘。”
五皇子循声看去,原本满不在乎的视线在将人彻底看清楚后,慢慢有了变化。
他饶有兴致的盯着那张脸,突然笑了,“有趣,本殿下还是第一次看到一张哪哪儿都合我心意的脸,难道这就是别人常说的一见钟情?”
这话五皇子敢说,严大人都不敢听啊,他这会儿是头也不抬,十分不想听这些私密之言。
“沈家七姑娘吗?我很喜欢,”他挑了挑眉,兴致盎然的道,“我觉得,这位姑娘,倒是十分适合做本殿下的侧妃。”
于是,他一边看那张完美符合心意的脸,一边对身旁的下属随口吩咐道,“去告诉皇子妃,就说,本殿下要她。”
至于这个她,自然是毫不知情的沈怀栀了。
下属领命而去,留严大人在原地叫苦不迭,毕竟,他可是清清楚楚的记得,这位沈七姑娘在外面,可是有着一桩“风流韵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