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康乐郡主的婚事作废后, 朝臣们又想起了皇帝迟迟也未定下的中宫,再次如雪花般投递奏折,而此次, 一反常态的是, 小皇帝决定考虑考虑。
言霁以测算八字为由,邀请傅袅一同前去钦天司, 若是适合,就定日期。
众人只当小皇帝被他们烦得不行,不得已妥协, 生怕再有变故,以傅家为首的大臣们便赶紧商量了个出宫测算的日子, 不给小皇帝反悔的余口惜口蠹口珈。可能。
出宫这天, 言霁没让太多人随行,连木槿和德喜都没带上, 一早地吃饱了饭,上了御驾。
钦天司设立在皇城以东二十里,差不多快要出京的位置, 是一个偏僻清静, 少有人往来的地方, 钦天司的监正也是个传奇人物,年岁过百,却依然面如冠玉, 光看相貌只以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九岁那年言霁落水, 一场高烧差点要了他的命,母妃求着监正为他续命, 他在钦天司养了近一年才好, 临走时监正曾提醒他, 让他积善行德,方可安度余生。
续命后他已命薄如纸,本就承不起强加的皇权富贵,或许正是如此,自继位后便发生各种意外,三番五次地出事。
毕竟在八年前他就本该魂归黄泉,生死簿上被划掉的名字成为了人间帝王,自然是要受些惩罚。
路上下起大雨,难以看清前方道路,马夫跟言霁禀报后,决定去前方的茶馆修整片刻,等雨小些了再出发。
这地方已经人迹罕至,虽然还在京城,但周围没设坊市,所以住的人少,也就几排农户,一路走来只有这一座搭着草棚的茶馆可以歇脚。
待马车停稳后,言霁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带着一行侍卫进了一览无遗的草棚屋子,迟迟也不见茶馆老板出来接客,唯有门口印着“茶”字的旗帜在风雨中飘摇。
言霁走进去端起尚存余温的杯子,在手指间转了圈,侍卫看到后说道:“陛下,别喝这杯了,属下去给您重新倒杯。”
“好。”言霁乖乖将杯子原封不动地放回桌上。
草棚里另一桌打扮粗俗的客人,不动声色打量着他们这行人。他们一脸凶相,一看就不好惹,侍卫们也警惕万分,寻了个离那群人远些的位置,擦拭干净才让言霁去坐。
正此时,隔屋处的帘子被人掀起,一个精廋干练地中年男人提着茶壶从里面出来,见着他们后忙扬起市侩的笑容,招呼道:“不知道官老爷们到了,怠慢怠慢,上一壶茶冷掉了,别喝那个,喝这壶,小人刚进去烧的,真是赶巧了。”
言霁弯了弯眼睛,一副骄纵矜傲的模样说道:“我们路遇大雨,借此地歇脚片刻,店家不妨多烧几壶来,我们人多,钱自然也少不了你。”
店家一听顿时乐开了花,将茶壶放下后,转身又进了里间。
言霁让随行侍卫们也找个地儿坐会儿,而他自个儿独坐一桌,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正抬杯抵在唇前,外面就闯进来一个人,不止侍卫们,就连坐在最里面的那群江湖人,全都冰冷地看了过去。
言霁看到那人时一愣,出声道:“薛迟桉?”
侍卫们松开握着剑柄的手,放来人进来,薛迟桉看到言霁时也是一愣,脱了雨蓑挂在门边,坐在言霁对面,惊讶地问:“陛下不是去钦天司了么?”
言霁本想问他为什么在这里,被提前反问,自然地回答:“路上遇到暴雨,打算等雨小点再走。”
薛迟桉点了点头,看到言霁面前的杯子,两眼一亮:“我正好渴了,陛下面前这杯应该放凉了吧,奴先解下渴。”
没等言霁阻止,薛迟桉端起杯子大口喝完,一抹嘴角的水渍,傻呵呵地冲他笑了起来。
言霁攥住那只细瘦的手腕,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店家提着茶壶从里屋出来,风风火火地给官老爷们倒好茶,边告饶道:“久等久等,快喝点热乎的暖暖胃。”
眼下也顾不得面前这是个半大的孩子,言霁压低声音对薛迟桉道:“这茶馆有问题,现在你马上回去,找机会通知摄政王,若是寻不到他,便去城南金吾卫校场找常佩将军。”
薛迟桉像是被吓到了,好半晌没说话,直到一个个侍卫接连倒下,才恍然惊醒,急忙跳下凳子,但他一站稳,身体便开始摇摇晃晃,言霁眼中闪过一抹诧异,还未多想,小孩柔软的身体便倒在他怀里。
他明明在自己要喝的那杯茶里放了解毒丸,为什么薛迟桉还是中招了?
这下,为首的侍卫长终于反应过来茶水有问题,唰唰拔出剑,就朝店家刺去,然而店家早有准备,坐在最里面的那群人一掀草垫,纷纷从里面取出大刀,两方人马交战,草棚在打斗下四分五裂。
言霁抱着薛迟桉,在侍卫们的保护下往马车跑去,一直利箭倏地射过来,言霁侧身躲开,动作虽快,脖颈处还是被割破了一层皮肉,源源不断有血冒出来。
此时薛迟桉已昏迷不醒,箭尖染了迷药,言霁感觉自己的力气也在被抽离,最后他只能艰难地将薛迟桉推进车厢里,拿起马鞭用力挥下,看着马儿受惊下拉着车子急速跑远,就再没力气支撑笨重的身体。
倒地的那一瞬,言霁看到那店家在大雨中,慢慢撕开□□,露出阴冷邪妄的脸,跨过满地的尸体血水一步步朝他走来。
冰冷的雨水拍打在脸上,言霁嘴角勾起抹比雨水还冷的笑。
另一边疾驰的马车上,薛迟桉睁开眼,掀开车帘就要回去,然而一入目却是一道坚实的背影背对着他,正有个黑衣黑袍的人驾着马车,头也不回地说道:“主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违背。”
薛迟桉不可置信道:“可他要是出了事怎么办,谁也不敢肯定他们会对他做什么,我陪着他一起,至少能有个照应。”
黑衣人依旧冰冷地重复:“主人的命令,不可违背。”
“哪怕让他去送死?”薛迟桉骤然拔高了声音:“影五,你这是愚忠。”
影五没有回答,雨水从他坚毅的下颌淌落,他依然义无反顾地驾着马车直直往前,像是沿途又再强的力量阻拦他也不会停下。
就像他说的,这是主人的命令。
薛迟桉脱力地坐了回去,再多的焦躁在这时也不得不按捺下,他打不过影五,只能被迫离言霁越来越远,就算他拼尽全力赶回去,肯定也找不到陛下了-
言霁是被痛醒的,耳边听见一道破空的挥打声,条件反射地偏开头,鞭子错过他的脸狠狠甩在脖子上,拉扯开原本就被割裂的伤口,痛觉直达顶峰。
“呵,醒了?”
那人逆着天窗照进来的光正对着他,待言霁适应光线后,终于看清此人的脸,正是康乐郡主的弟弟启王。
伪装成店家给他们的茶水里下-药的人。
言霁浑身无力地靠坐在一把交椅上,粗略扫过这间黑沉简陋的房间,无法判断自己在哪,最终视线重新落回启王身上,脸上浮现出恐慌与震怒:“大胆,你这是做什么!”
一出声,才发现他的声音哑了,应该是脖子上的伤口所致,亦或是受了寒,总之他出口的话剩下的那点威慑力也没了。
启王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勾着言霁的下颌抬起,满脸的阴鸷恶意;“你除了有个好出生,哪点配得上袅儿,凭什么,凭什么本王守着袅儿那么久,她也从不多看本王一眼,偏偏在太后举办的赏花宴上,对你另眼相待!”
言霁怕得颤抖,又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学着皇叔的强调讥讽道:“因为你丑,傅袅自然看不上你。”
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启王,森冷无比地开口道:“就是因为你,坏了阿姐的生意,还想抢走袅儿!”
鞭子发狠地再次抽下,猝然间被一道声音厉声喝止:“住手!”
康乐推开门快步走了进来,她来得很急,发簪凌乱,神色惊惶,在看到言霁的那刻,整个人被定在了那,随后狠狠瞪向启王,咬牙切齿道:“你为何不跟我商量?”
启王也正是上头的时候,加之先前堆积下的不满一同爆发:“商量?商量了阿姐就会同意吗,袅儿都要被送进宫了,等钦天司的八字算下来,就再没转圜的余地,就算之后我们成了大业,我也没法光明正大地将袅儿娶进门!”
康乐夺过他手里的鞭子扔去角落,满脸怒容地道:“什么大业,你魔怔了是吧,赶紧给陛下跪下!”
言霁沉默地看着这对姐弟,在这时冷冷地说道:“下跪?等朕出去,朕要摘了你们启王府所有人的脑袋!”
启王忙不迭接道:“阿姐,你看到了吧,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们手里不是有那封遗诏吗,等他死了”
“住嘴!”康乐气得脑袋嗡嗡直响,那边的事她还没解决干净,自己这宝贝弟弟又惹来这么大的麻烦,康乐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真如他所说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康乐将启王叫走了,她现在必须尽快将启王干这事的尾巴收干净,暂时顾不上言霁,言霁就被囚禁在这间他醒来就没被挪动过的房间,他抬头看着天窗,至少有二十尺高,且只有块砖头的大小,根本逃不出去。
房间里有张石窗,还有个积灰的柜子,柜子里空空如也,而仅剩的一道门是用铁皮封铸而成的,一共三道锁,下面有一个递饭的隔板,小到只容一个碗通行。
这里应该是他们平常关押敌党的地方,地方除了言霁身上刚洒下的血迹,还有许多陈年累月的血垢,有些墙上都有泼溅的鲜血,散发出一股经年不散的腥臭。
一番检查下来,言霁存着的那点力气彻底耗尽了,他随遇而安地躺在那张铺着稻草的石床上,发呆地看着天窗洒下的那点光。
他不知道这样做正不正确,自己会不会死,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也就是这样吧,总比一步步死在顾弄潮手里强。
身上痛得他根本睡不着,隔壁好像有女子在哭喊,言霁仔细去听时,一点声音也没有,随着时间流逝,困意挡也挡不住地袭来,言霁还是睡了过去。
中途言霁被启王揪着头发弄醒,启王精神状态很是奇怪,听不清在他耳边说什么,言霁也懒得去听,垂着沾了血垢的睫毛,神游天外地装死人。
启王走后,他又睡了过去,反反复复地痛醒,又反反复复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外面有没有变天,更不知道顾弄潮有没有找过他。
在这个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呼吸的地方,言霁险些被逼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疯,父皇、母后、四皇兄,还有被他拉落水的王侍中,那么多双眼睛正看着他。
终于有一天,铁门再次被打开,启王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攥着言霁的手就往外拉,随后他被堵上嘴绑着手脚,装进箱子里,随着众多货物被运了出去。
路面从颠簸到平坦,车驾由快到慢,言霁终于听到外面有了人声,他们像是在经过一条人来人往的街市。
言霁用力地用腿去蹬箱子,期盼发出声音让人听见。车驾像是被拦下了,但没过多久,又再次启程,人声也离他越来越远,直至再听不到。
有人重重拍了下箱子,压低声音让他老实点。
言霁并没有丧气,他没再做无用功,卷缩在箱子里养精蓄锐,刚刚一番折腾让他精神疲倦,有些昏昏欲睡时,外面的人突然惊喊着“官兵追上来了”,随后一阵马蹄声追着车驾响起,再之后,就是刀剑相撞的打斗声。
混乱中,箱子被人打开,言霁摔了出来,不过片刻,他就被人扯起,塞进车厢内,这过程很快,言霁只来得及匆匆看了一眼追过来的兵马,竟然是由段书白领队的金吾卫。
上次常佩邀他去军营一览金吾卫的风采,他一直没得时间,没曾想看到这支骁勇善战的军队,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段书白也看到了言霁,但他被很多人围在中间,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皇帝被推进马车,从自己眼前消失。
进了马车后,言霁就被软筋散迷倒了,此行几经周转,他们来到一座小镇上,押他的这群人像是平日替康乐跑私商的亡命之徒,对大崇朝境内的路线十分熟悉,总是能避开官兵彻查,有惊无险地到了边关之地。
他们难得没再风餐露宿,而是定了个客栈歇脚,高高兴兴地将满身风霜洗去,为即将交差的大单庆贺。
言霁就被他们关在房间里,一个中了软筋散的人,根本逃不出这里。
言霁大概能猜到康乐为什么不杀他,自己还活着,康乐才有谈判的筹码,如果他们接到命令杀自己,那康乐必定推着她的傻弟弟坐上了那个位置。
而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门外看守他的是一个大胡子壮汉,言霁吵着自己内急,急需解决,大胡子此先并不理睬,最后被吵得烦了,不得不带着言霁出去疏通。言霁蹲在臭烘烘的茅厕里,又喊着自己没带手纸,不给他就不出来。
大胡子多少有点自傲,觉得言霁怎么也跑不掉,加上之前也发生过好几次,次次不都没事,他威胁了一通后,用最快速度去找店小二拿纸了。
言霁从茅厕里出来,往大胡子离开的方向看了眼。
“好了没?”大胡子拿着纸回来就不耐烦地吆喝,迟迟也没听到里面有动静,他心下一惊,暗道那小子不会真犯傻跑了吧,想着就发了狠,急急前去踹开茅厕那扇脆弱的木门,看到里面后,大胡子的脸色这才和缓。
言霁提着裤子,一脸惊慌地大声喊道:“你干嘛,偷看人蹲坑,你有毛病吗?!”
大胡子将手纸甩在言霁身上,很是嫌弃:“纸都没用,就提裤子了?”
“要不是你闯进来,我至于?”
论怼人,言霁从没输过谁,皇帝的气势拿捏地死死的,只不过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多少有点滑稽,大胡子懒得再跟他贫,让他快点弄好后出来。
回去后,言霁又被关在了屋子里。
夜晚降临,正是所有人最松懈的时候,这群亡命徒聚在一起大吃大喝,整个客栈都被他们包了下来,甚至还点了几个廉价的美女跳舞唱曲。
想必这趟佣金的费用必然不菲。
突然一道尖叫声划破夜空,紧接着更为混乱嘈杂的怒骂响起,言霁端坐在桌前摆弄一盆绿萝,对外面发生的一切仿佛浑然不知。
直到房门被人猛地撞开,大胡子指着他的鼻子怒声骂道:“天杀的,是不是你在食物里下的毒,赶紧把解药交出来!”
那人摇摇晃晃地朝言霁走去,在手指即将抓到言霁的手时,重重倒在了地上,口鼻出源源不断地有血冒出来。
言霁冷漠地看着脚下的躯体,回答他之前的问句:“很抱歉,这种封喉的毒药,没有解药。”
他站起身,出了房门,从楼梯下去,一路越过惊恐的掌柜小二,以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贼子,最后朝嘶声尖叫的女妓们道:“二楼左手第四间房,里面有付给你们的酬金,随便拿多少,拿到钱就闭上你们的嘴。”
风月场的女子素来比寻常人胆大,听到有钱,忍着恐惧争前恐后跑向二楼,最后,言霁看向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掌柜,那掌柜抖得声音都发颤,想说什么半天也说不出声。
言霁觉得好笑,眉眼灿烈地笑了声,悠然道:“放心,不过是吓吓他们,我下的毒并不致命,顶多瘫个一年半载的吧?”
如果服的毒多,确实有可能毙命,全看他们运气了。
掳拐天子,犯下大罪,就该遭到惩治。
原本言霁想过要不就借此被押到官府去,再摊明自己的身份,但后来又想起,这种偏远地方的官差并没见过他,他身上也没证明自己的信物,如何让人相信自己就是皇帝呢。
说不定直接当成疯子斩首了。
言霁让掌柜给他找了一些药物以及一匹马,草草将身上的伤口处理了下,脖颈上的刀伤因为没有得到即使救治,此时皮肉外绽,看起来十分严重。
言霁只绑了条绷带将伤口重新缠好,便骑上马直奔城门。他前脚刚走,掌柜看着满地的“尸体”,吓得依然不清,不敢全信言霁的话,后脚就直奔官府报了案,在这种小城,出这样的事也算是一件大案,县衙吓得立刻关闭城门,不过那时,言霁已经成功离开。
出到山关,言霁放了一只信号弹,联系上在边塞暗伏的影三,从影三口中得知京中的局势——如今康乐以一封先帝册立四皇子的遗诏联合几位肱骨大臣,强势把持朝堂,昭告摄政王为谋权势,竟私改遗诏扶持十一皇子上位。
宗室亦被说服,他们之前就对先帝册立十一皇子颇有疑虑,从古至今,和亲公主诞下的皇子并没继承权,更何况这位皇子实在没有出彩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一截朽木。
以至于印着玉玺印泥的先帝遗诏一出,朝野中倒戈的人不在少数,但依然有更多的大臣,在静观其变。
如今的京城,已然刮起一场飓风,暗角里躲藏着数不尽的恶兽迫切地将人撕碎吞噬,这场飓风中心,站在权利鼎峰的那几个人,总有一个将被风刃撕碎,才能平息这场令风云变色的巨变。
这个人可能是康乐,也可能是顾弄潮。
第32章
云纱霓裳的婢女低眉敛目, 端着托盘绕过亭台楼榭,穿过九曲长廊,停在一间半敞开的门扇前, 抬手敲了敲。
听到里面的人喊进, 婢女才推开门迈步进去。
一个云鬓薄衫的女人坐于镜台前,涂着蔻丹的手指捻起一张红纸, 含在嘴里抿了下,复又松开,看着镜中依然难掩苍白的面容, 轻叹了声,道:“东西带来了?”
“带来了。”婢女将托盘往前递出, 女人揭开盖在上面的红布, 瞧着花色鲜艳的礼服,眼底展露出的野心不合那张柔情似蜜的脸。
这是她让京中最巧手的绣娘加急赶制出来的, 康乐摸过滑腻柔软的面料,脸上却没大功告成前的欢欣,婢女看出郡主似有心事, 询问道:“可是有哪不满意?”
康乐道:“越是临近, 我越是有些不安, 摄政王那边可有动静?”
婢女勾起一个笑:“郡主尽可放心,摄政王如今已是虎落平阳,构不成威胁。”
康乐闻言冷冷看了她一眼, 婢女不知道自己怎么着惹恼了主子, 瑟瑟发抖地捧着托盘跪在地上。
“下去吧。”康乐看她糟心得很,虎落平阳的后一句正是“被犬欺”, 这丫头可真不会说话。
婢女放下礼服躬身告退, 这时启王错身迈进屋, 哼着小曲心情颇为愉悦,一看桌上放着的礼服,就伸手展开来看,赞叹道:“阿姐穿上肯定好看!”
“这么大个人了,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康乐点着自己弟弟的额头往后一推,越看他心里越烦闷。
启王嘟囔着:“你最近脾气怎么这么大,明天遗诏一公布,我们作为最后一支直系的皇室,皇位定会落到我们手里,阿姐你还在担心什么?”
“你真当夺位是儿戏不成,我只是觉得哪里有点说不上来。”康乐拧着眉,自己也无法说明白心里的感觉,然而启王完全没放心上,正满怀期待地等着明天的到来。
届时,他就是九五之尊,傅袅不肯,他也有手段得到,天下美女,他只要想要,全都手到擒来。
言霁那小傻子坐上这个位置,完全是暴殄天物!
启王踌躇满志道:“阿姐,你就是多想了,前段时间顾弄潮派兵来围府搜查的时候,你就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还让我立刻去转移小皇帝,那架势把我也吓坏了,最后顾弄潮还不是什么也没搜到,别说小皇帝了,就是那间暗室都没靠近。”
提起这事,康乐依然心有余悸,当时局势很不利,若是被搜到言霁在他们这里,他们就算有遗诏也难逃降罪,她都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但后来怪就怪在,顾弄潮只在门口站了会儿,就又撤兵离开。
之后局势朝着他们一面倒,再到如今,即将功成名就。
康乐再度取出暗匣里那封明黄的诏书,仔仔细细查看,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能背下来,也反复对比过字迹,确实跟先帝当年写给父亲的那封一模一样,玉玺印泥亦是不可能有假。
究竟是哪出了问题,事到如今,好像她确实不用再担心了-
“王爷,子时了。”
梅无香像是在提醒,又像只是报了个时间。
“嗯。”那声音依然无波无澜,似玉石击冰,缥缈地好似下一刻就会散开。
顾弄潮一袭雪色白衣坐在靠椅上,乌墨般的长发垂落至腰际,他微微仰着头,赏天际的那盘月,眼底落满清辉,照得那张脸圣洁清朗。
不似人前心狠手辣的那位王爷。
一瞬间,梅无香恍然回到了镇国王府还没出事的时候,他家公子便是这样,常常在深夜独坐至天亮。
子时,是一天中最后一个时辰,亦是一天中的第一个时辰,春秋更迭,亦在于此。子时一过,第二天彻底到来,前一天没来得及做的决定,就再无转圜的余地。
顾弄潮依然静坐着,没有任何表示。
只在无声的风动中问了句:“他怎么样了?”
梅无香自然知道王爷口中这个“他”指的是谁,回道:“陛下一些尚好,只是脖子上受了一道伤,一直也未好。”
未了见顾弄潮素来无波无浪的面上皱起眉,补充道:“我们的人一直守在暗处,王爷尽可放心。”
顾弄潮没再出声。
深黑悠远的夜空漫长得仿佛没有边际,不知过了多久,第一缕晨曦自地平线破开黑暗,昼夜更替时,像是神使拿着水在一点点将黑暗冲淡、冲散。
最终,天亮了-
京城里所有贵族都知道,今天是个大日子,他们紧闭朱红大门,严令家中所有人不得外出,只有龟缩在熟悉的地方,才能给他们安全感。
而与权利巅峰遥不可及的普通人,则照常往来,对即将发生什么毫无所觉。
一行仗势颇大的车驾从启王府一直行到皇城,康乐手捧遗诏走下马车,她一身盛装,神色平静,依然胜券在握的模样,从宣武门直到朝圣殿。
皇亲宗室、文臣武臣、三朝元老,全都等着那封遗诏面世。
康乐谦卑地将遗诏交给奉天官,奉天官展开看了眼,原本冷然的表情下一刻便僵在脸上,启王俯身在一侧,按捺不住地得意。
奉天官念起遗诏:“庚戌,上崩,遗诏谕文武群臣曰:‘朕以凉德,获嗣祖宗大位,兢兢夕惕惧,弗克负荷,盖今二十有七年矣,而德泽未洽于天下,心恒愧之,比者遘疾,日臻弥留。’”
众人跪伏在地,屏气凝神不敢错过任何一个字,直到——
“盖愆成昊端伏,后贤四皇子穆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遇毁伤在于庶政,悉有成规,惟谨奉行,罔敢废失,更赖中外多士,左右忠贤,各尽乃诚,以辅台德。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
长长一段讣告念下来,最后一字落下,如石落音定,木已成舟。
如今四皇子已死,唯一有着继承权的就只剩启王。先帝曾亲口承认,若自己无子嗣可登大业,便由其弟启亲王一脉传承。
那些一早就被康乐拉拢的宗室朝臣,纷纷倒戈,以此为缘由拥立启王,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亲王站出来主持大局:“如今也唯有启王可堪大任,陛下篡改遗诏现已畏罪逃逸,既然如此,启王便代穆王领旨吧。”
顾弄潮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动作。
奉天官长长一叹,手捧遗诏朝启王跪下,启王傲然起身,伸手去接,正在此时——
“慢着。”带着笑意的话语传来:“朕怎么就不记得,父皇写过这样一封诏书呢?”
一言石破天惊,朝圣殿丈高的大门下悠闲肆意地走进来一人,逆着光依然看得起那身穿着的明黄衣袍,其上以金线暗织游龙飞鱼,在光下耀耀闪烁,如要破衣而出。
康乐猝然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咬着唇才将即将脱口的疑问咽下。而启王的指尖都已碰到那封遗诏了,在看到言霁出现的那瞬间,奉天官瞬间将遗诏收了回去。
局势巨变。
言霁态度轻慢地扫了眼跪地的诸臣,其中不乏一脸震撼的表情,在言霁的目光扫过的那一瞬间,心虚地将头低下。
“朕记得,每一封即位遗诏都需要三省大臣及宗亲在场,亲眼看着皇帝盖棺论定,印上玉玺,敢问,那些大臣宗室曾在场,写下这份遗诏?”
启王顿时紧张了起来,眼睛直往康乐看,而康乐,很快恢复了淡定,甚至是轻轻一笑。
“自然是有的。”
其实并没有,但她说有,现在就有了。
康乐拿到这封遗诏也是从安插在穆王府的暗探口中得知似乎有这么一个事,她紧随后派人搜遍穆王府,最后命人去刨了穆王的坟,才从中找到这份遗诏。
其实想来,也可以理解,穆王为了不伤害自己的弟弟,选择封存这份能让言霁身败名裂的诏书,做了那叛国贼打算殊死一搏,只为将顾弄潮铲除,但顾弄潮应该是知道有这封遗书的存在,让穆王最后连反悔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幽禁至死。
康乐绝对想不到,她从始至终的想法都是错的。
而她得到这封遗诏本就不体面,没法大张旗鼓去调查当时在场的究竟有哪些大臣宗亲,若是之后那些人不站出来作证
她就只能伪造证据。
这一切,早在康乐的预料之中,超出预料的就只有言霁再次活着出现在她眼前。沉下心绪后,康乐道:“烦请当时在场的大人们出面,为康乐证明。”
话音落下,迟迟没人起身,正在启王快要绝望,以为是自家阿姐急胡涂时,一个、两个五个人起了身。
都是三省中的重臣,宗亲里颇有话语权的皇亲。
之前那位主持大局的老亲王,亦在此列。
如果,所有有利的证据都指向康乐,言霁的突然出现,就仿佛在精彩段落跳出来取悦众人的跳梁小丑,但是,言霁却笑了
小皇帝笑起来靡丽无双,那张矜贵娇艳的脸耀耀生辉,只不过细看,那仿佛是在嗤笑站起来的这五位重量级人物。
大臣们很难相信,面前这人就是之前朝堂上听着他们讨论一脸呆滞的皇帝陛下。
“真要让你们失望了,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偏要干这种掉脑袋的事,是你们的人生太无聊,想要寻些刺激?”言霁走到康乐面前,脸上依然按带着笑。
他道:“胡贡,将那份‘遗诏’给朕。”
胡贡正是那位奉天官,闻言捧着遗诏递给言霁,启王看得两眼赤红,呵斥道:“众目睽睽之下,你难不成还想毁了这封诏书不成?!”
“自然不是。”言霁怜悯地看了启王一眼,又笑盈盈地看向康乐:“朕毁了,岂不正和你们的意。”
言霁将那份诏书摊开摆在众人面前,又从一早就被吩咐去取玉玺的德喜那,拿过玉玺,映上红印,就盖在遗诏的旁边。
这实在是一件大不韪的事,在场之人纷纷看得目瞪口呆,连指责,都不知道该如何抉词。
只有自始至终沉默不言的顾弄潮,在看到言霁一番动作后,垂下了眼睫,嘴角无声勾起。
原来如此
言霁从一开始想要扳倒的就不仅仅是康乐一个,他将整个对自己不利的因素,全都算计在其中。
那个在七年前给他回春/药的小男孩,真的长大了。
言霁轻慢道:“请你们再将朕平日里发出的诏书拿出来,对比一下这两样印记可有不同。”
大臣们面面相觑,依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收到过御诏的人,纷纷命下人去取,在这段时间,朝圣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诏书被取来了,其中有先帝曾发下的,也有言霁继位后发下的。
而令众人如遭雷殛的是,所有诏书上所盖玉玺的纹路,都是一模一样的,但与言霁手上那封遗诏上的两个泥印,却有着细微的差异。
这个差异旁人很难会注意到,只有长期与玉玺打交道的几位军机大臣,留意到不同之处。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分明看到言霁用手里的玉玺盖下去的泥印,莫不成玉玺是假的?
言霁像是看出他们所想:“玉玺当然不可能有假。”
康乐此时已然面色惨白,她不敢置信,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将诏书归还给那些大臣后,言霁这才慢悠悠地解释道;“先帝觉得朕痴傻,容易被人蒙骗,为防大崇江山遭人骗去,秘密聘请能工巧匠,在玉玺里做了一个活络的机关,正常情况下,玉玺盖出的印记就是这份‘遗诏’上的模样。”
一人迫不及待地提问:“那不正常的情况呢?”
“不正常的情况嘛。”言霁握着玉玺的手指轻轻一动,也不知道他动了哪里,接来下来让众人以为眼花的是,同一个玉玺,盖出的泥印,却出现差别——跟大臣们手中那些诏书无异。
“这才是玉玺正确的刻纹。”
言霁翘起嘴角,直直看向康乐:“那封‘遗诏’,是假的。”
夺权中的博弈,胜负从始至终,只是在那一瞬间。
康乐知道,自己败了。
她浑身脱力地跌落在地上。
在堕入绝地的那一刻,康乐终于理清了所有事端,她愤恨地、怨毒地盯着言霁,嘶声道:“你骗了我!”
“是的,朕骗了你。”言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面无表情道:“这封‘遗诏’是朕写的,仿了好几个月的字迹呢,还好,你没让朕失望。”
康乐觉得他就是一个疯子,哪会有人,自己将自己送入虎口,就为了逼她那千分之一的几率造反!
疯子、疯子、疯子!
从百花宴上对她一句调侃开始,这步局就已经布下,赐婚王侍中、穆王府暗探的调查、预选傅袅为后,钦天司一行,全都是在引她上钩。
她为什么为什么就没能发现。
明明她又察觉到小皇帝的不对劲,怎么就轻易落了套。
对,是这样,顾弄潮占据了她太多注意力,潜意识她总认为真正的对手是顾弄潮,而言霁再多手段,也不过是顾弄潮操控的傀儡,真正需要对付的,只有顾弄潮而已。
她忽略了,言霁会主动去夺权。
言霁从康乐眼中看出浓浓的怨恨,他依然面不改色,反而说道:“如果你想报复我,或许只能下辈子了,祝愿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否则你连见到我的机会都没有。”
康乐胸口一窒,接着一口鲜血吐出,过往那张柔和美艳的脸,此时全然扭曲,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看到言霁那双昂贵的靴面。
最后,她意识恍惚地问道:“你就不怕,顾弄潮废掉你吗?”
言霁沉默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我怕,可这明明是他逼我的啊。”
一边叫他乖乖听话,一边逼着他快速成长,不给他任何退路,不给他多余的眼神,好像自己无论怎么做,都达不到他的期许,而终点依然是一柄架在他脖颈上的钢刀。
围困皇城的邶州兵马恐怕也已经被控制,才能让言霁悄无声息进来而自己却没收到任何信号,康乐自知此局已定,她所有的作用都已经耗尽,依然成了一颗废子,再无转圜余地,就要咬碎一直压在舌下的毒丸,关键时刻,言霁察觉到她面部肌肉微紧,顿时察觉到她的意图。
一直手掐住康乐的下颌一掰,下巴脱臼无力得酸痛难当,影五收回手,迫使康乐将嘴张开,从里面取出那刻豆粒大的毒丸。
言霁的目光在沾满涎液的毒丸上扫过,森黑幽暗的颜色仿佛引动起灵魂在恐怖叫嚣,垂落睫毛转而看向康乐,道:“同时皇室,朕本不愿同室操戈,没有朕的同意,你休想死。”
康乐的作用在他这里,还远不于此。
启王此时正躲在一群人之后,见康乐被伏,眼眶赤红一片,他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言霁身上,悄悄往门口的位置退去,而顾弄潮只是不着痕迹一瞥,并没做出任何提醒。
更快,启王退到大殿门口,手握信号弹一拉引线,咻地一声后,一道迅如闪电的亮光朝昏暗微亮的天空飞去,直至最高点,爆破声响彻所有人耳中,天地一霎间亮如白昼,等再次恢复暗黄时,朝圣殿已响起不间断的厮杀声。
“应雯,情况有变,救郡主!”启王轮着脚飞快往外跑,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正在追赶他,而他身后,朝圣殿的大门下,只站着面容矜傲的言霁。
这一切,仿佛都在言霁的预料之中,他静静看着启王奔向冲入皇城的邶州军,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刀剑相撞的嘶吼杀怒声震荡素来安静无声的皇宫,血染丹墀,群臣纷乱。
邶州彻底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
遗诏参考:明宣宗遗诏、嘉靖遗诏、英宗即位赦文嘉佑八年四月癸酉。
第33章
“不可能!”康乐看着外面战火连天的场景, 身体脱力下差点滑坐在地,扶着门棱才勉强站稳,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言霁, 吼道:“邶州军一直在外面堵住各个进出口, 你不可能不惊动他们溜进来!”
之前康乐以为自己败了,是因为言霁的出现, 让她以为邶州军已经被控制。
而现在的情况,邶州军明明一点问题也没出,言霁究竟是怎么进入困守近半个月的皇宫的?
厮杀声太大, 康乐哪怕提高了音量,依然让人听不清她这么激动地在说什么, 只有站在康乐旁边的言霁听清了, 转头朝她友好地笑了下。
“朕一直在皇宫里啊。”
幽幽的一句话,让康乐犹如被凉水扯头浇下, 怎么可能言霁不是被他们关在地底,之后转移去了边塞打算送到那边去吗。
就算那群寇贼被收买,言霁逃了回来, 也是进不了京城的, 在时间在线, 更无法做到半个月前就躲在皇宫里,除非有两个言霁。
这个想法一冒出,康乐瞳孔剧震, 目光缓慢地落在面前这位“言霁”光洁的脖颈上, 声音出口时嘶哑无比:“你是假的。”
“是真是假,于你现在, 又有何干?”言霁轻蔑地笑了下, 附耳低语道:“郡主, 你败了。”
一名杀手在厮杀中杀入重重护在朝圣殿外的侍卫,速度快成一道残风,手握染血的匕首直奔言霁而来,却在三尺处,一柄长剑斩下,鲜血霎时迸溅在言霁金靴旁,却丝毫没玷污到言霁身上。
言霁抬眸看向挡在他身前的段书白,段书白同时也回头朝他一笑,大大咧咧道:“殿门这危险,陛下还是到里面些好,这些叛贼,就由我来替陛下铲除吧。”
段书白回过身,握紧长剑杀了出去,金吾卫的人从大殿两侧一涌而出,看着架势一早就准备好了,而当言霁看向角落处,顾弄潮已经不见身影。
德喜在混乱中带人来到言霁旁边,千呼万唤地请他进里面避避,临走时,言霁看向神色涣散的康乐,吩咐道:“将她关起来,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她,食物单独准备,别让她死了。”
闻言,康乐冷冷看着言霁笑了一声:“我不会交代任何事,劝你现在就将我杀死镇压邶州军更实际。”
“真的吗?”言霁像是在思索可行性:“你弟弟启王走上你应走的道路,就算这样,你也什么都不会说吗?”
他很真诚地发问,康乐一瞬间攥紧了手,目光从阶梯上方越过重重混战杀伐的人,在飞溅的鲜血中,落在一脸焦急远远眺望着这边的启王脸上,在启王身边,是出任邶州掌军的应雯,再后面,是一支黑衣黑帽,神色肃杀的死士。
“你是故意放启王出去的?”康乐嗓子发紧,浑身颤抖起来。
言霁微微一笑:“相信他能接替好姐姐的差事,为救回姐姐,继续为你背后那人义无反顾地卖命。”
“就像你一样。”
从侧后方的门离开朝圣殿后,言霁似担忧地问了句:“太后那边怎么样?”
德喜现在还没从小皇帝刚刚那副生杀予夺的模样中回神,闻言神情恍惚道:“太后回陛下,太后一直静养礼佛,并不知外面发生的变故。”
“这么大的动静,都不知道吗。”
言霁目光深幽,手指无意识地摸过脖颈侧面的位置,眨眼间,眼中又已恢复清朗澄澈,嘴角缓缓翘起一个弯弯的弧度-
京城四处码头被严密封锁,水路商路严格盘查,无数玄铁冑甲的官兵带着武器闯入各大铺子酒楼,商贾落马,运营商脉被封,一根枝叶被抓,底下盘结复杂的深根连带全被拔起,一时间鹤唳风声,人人自危。
“主人,这些都是从启王府的账房里搜来的账本,不过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暗地里在京城里盘根的各大店铺,账面都在其中一间暗室里。”
影一按动书格里的机关,硕大的书架从中被分开,一个深黑向下的阶梯出现其后,当风涌入时,石壁上的灯盏从前往后依次亮起,所照之处长得看不见尽头。
这里影一早已查探过,正当言霁要迈步进去时,空旷的脚步声从暗道里响起,一个人影被光影照亮,薛迟桉提着比他半个人还大的箱子费力地走来,喘着气喊道:“陛下不必再进去,东西我都弄好带出来了。”
言霁进去帮着提了一把,薛迟桉看到他时,眼中亮了许多,在看到他脖颈上缠着的绷带后,那点亮度顷刻又暗了下去。
“陛下,你脖子上的伤?”
“哦,就是之前被划伤的那道。”言霁并没太在意,将箱子提出来后,翻开里面一本本巴掌厚的账本查看,注意力很快放在了正事上。
“他们每年加起来的收入甚至比大崇下方的一个州县还多,若是再放任这支商队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他们的野心将膨胀到朝廷也无法遏制。”
言霁抱着账本盘腿坐在箱子旁边,以极快的速度翻看完每一本加密处理过的账面后,彻底笃定了起先的想法。
康乐能将这支商队做到这么大,是从走私发家,后面陆续涉及上瘾物、贩盐、放贷、租赁土地等灰色地带交易,而让言霁惊讶的是,这走私宫物的贩销链名册上,有个让言霁一看就刺眼的名字——廖平。
廖平从先帝之时,就在暗中勾结康乐,从宫中偷盗皇室对象走私出去,可以说,康乐这么快起家,将商脉做大,廖平可以算得上元老级,在康乐的帮助下,廖平从先帝身边的小太监一跃成为总管太监,更加方便了此后行事。
这一路的升迁,自然又染了不少人的血。
一条条商业连成密不透风的一张网,无数朝廷重臣牵连其中,一牵动便不可收拾,将会造成朝廷重创。
这也是康乐有恃无恐的原因。
但这次,言霁不惜以自己为诱饵,也要结束这场逐渐以腐蚀大崇命脉去吞金的毒瘤,他才会觉得,自己好受些。
对得起那些对他赋予众望的人。
影一看着瘫在箱子上痴痴笑起来的小皇帝,素来冰封的脸色也难得柔软:“陛下,您走出第一步了。”
薛迟桉蹭过去蹲在言霁面前,仰着头看他。
言霁伸手胡乱揉了把薛迟桉一向梳得规整的头发,抿嘴笑出了声:“等我们的人填补上朝廷如今空出的位置,再发动诸位大臣起旨,请摄政王准许庄贵妃复位封号。”
届时朝廷里有了他的人,不再是顾弄潮的一言堂。
他终于可以将母妃接出冷宫了-
天盛七十三年,秋,宦海风波,国政蒙茸,重臣接连落马,启王叛逃,朝局重新洗牌,秋闱开,陛下降旨,入官名额从三位改为十三名。
状元一名,榜眼三名,探花九名。
一时间,天下学子沸腾,争先恐后涌入上京,开启史上最为鼎盛的“万儒之争”。
离那场宫变过去月余后,皇城再次沉寂下来,言霁一如既往下了朝,便会去永寿宫给太后请安,两人就像寻常母子,闲话家常,偶尔言霁也会随太后礼佛,太后似乎对此生了十足的乐趣,不再像以前一样时不时举办宴会,喜上了清净。
如今朝中对邶州派遣谁去接任军务一事吵得沸沸扬扬,这一位置十足重要,邶州不仅是大崇集商临水的贸易之地,亦临近柔然,地享天险,易守不易攻,是个很有可能就生出“拥兵自握”的反贼之地。
所以,被派去那里的人,定要是一等一的心腹才行,人品也必须刚正爱君。
如今朝臣推举上来三位人选,一名是金吾卫的常佩将军,历经沙场,颇具谋略;二名是塞北的屠恭里将军,塞北如今并无战事,可将驻守那边多余的兵力调遣至邶州,而屠恭里对君王、摄政王都不感冒,不是任何一派。
最后一名是皇城军的邬冬将军,这是位女将军。
邬冬为陈太傅的侄女,邬家与陈家交情颇深,是以,也算得上保皇党一员。
其实,言霁心里早已有了决策,但他想再等等,便任由朝臣们为此吵得沸沸扬扬,面上像是难以抉择。
最近言霁吹了好几日的笛子,房间里的绿植都被吹得枯萎了,木槿穿着青绿色的宫服,正愁眉苦脸地摆弄着叶子,一手撑着下颌唉声道:“这几盆可都是进贡来的,价值百两,还说是很费力才培育出来的难得一见的珍品,这秋天一到,还不是都快死了。”
她盛了一勺清水淋下,凋落的花瓣在窗口吹入的风中抖动了两下,又落了一半。木槿一脸肉疼,连忙把窗户关了些。
这一片花瓣,可值好几十银子!
一个仆役三两银子,掰着手指算下来,这么一瓣,可比十几个仆役都贵重。
木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言霁放下笛子看过去,觉得好笑:“反正都是别人送的,值多少钱也不过是他们口头上说多少是多少,有什么好在意的。”
“但那也是进贡的东西,哪怕一枝花一株草,说出去都值钱。”木槿小声辩驳了一句。
言霁似有所思地吹了声笛,笛音似乎被什么堵塞住了,甩了甩玉笛,一团纸条从里面掉了出来,言霁捡起来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几个意义不明的数字——陆零叁、柒壹贰。
收起纸条后,言霁道:“要不我们出宫去看看外面的花市,有没有卖一样的?”
木槿眼睛顿时比夜晚的篝火还明亮:“陛下现在能随意出宫了?”
“早就可以了。”言霁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绕过书案让木槿给自己更衣,顺便让德喜叫准备马车,将批下来的奏折让人送去门下省,做完这些,今日份的任务变都算完成了。
祥云腾龙暗纹的锦绸马车驶出宫门,车顶下一角挂着的鸾铃铛铛作响,引路人闻之避让。
从延寿寺街穿巷而过,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抵达镜月湖后面的花市柳巷,此花市是明面字意的花市,而彼柳巷却非明面字意的柳巷,而是暗指。
飞鹤楼就在柳巷前,花市后。
京中各大街上人来人往、毂击肩摩,背着书箧的学儒们新奇地四处张望,各大客栈尽数爆满,酒楼餐馆座无虚席,远远都能听到这些骄子们大声论谈,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了浓郁的知识氛围中。
“奴婢觉得,这才叫真正的大赦天下。”木槿撑着窗沿撩开簟卷望着外面,神情向往道:“不是赦免那些曾犯过罪的人,而是赦免那些心怀希望却生活在无望里的人。”
秋闱扩招的政策是顾弄潮提出来的,虽然仅限这一年,但实施下去却依然困难重重,因为牵动了很多人的利益。
但顾弄潮素来都是,决定做什么,没有人能阻止,独断专行地就弄好了一切,整个朝堂只需要按照他的吩咐去运作就行。
比言霁更像一个□□的君王。
这一次与康乐背后之人的交锋,让言霁惊奇的不是此事背后的水多深,牵连的官员有多少,而是这些牵连的官员中,居然没有一个是顾弄潮底下的人。
言霁总有种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是顾弄潮的推动和安排,布了一个任由他施展的局,任他玩闹似地去收这个尾,而最初所有的排布,都已经被顾弄潮弄完了。
令人生寒的手段。
就像当初布下一张巨网,让他的皇兄们互相厮杀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在每一个能引起冲突与转变的关键节点。
说不定,这次万般惊险,也不过是顾弄潮懒得自己动手,瞧见言霁察觉到康乐不对劲,便借他的手来铲除这一串朝廷毒瘤,兵不血刃地达到自己最终目的。
所以,其实哪怕他看过天命书,也依然斗不过顾弄潮。
在言霁出神地思索时,马车缓缓停在了花市的入口前,言霁无意间从卷帘的缝隙处看了眼外面,一看顿时愣住了——花市外面,围着一群金吾卫的人。
“陛下?”木槿站在马车下叫他,言霁坐在里面做了几个深呼吸后,才勉强镇定下来,在木槿的搀扶下跳下马车。
金吾卫的领头是常佩,从这辆非富即贵的马车驶入视线时,就一直在若有若无地留意着,看到下来的是小皇帝后,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抱剑上前行礼。
金吾卫统一穿着朱红色束腰紧袖的内衬,外罩狮首腰带的鳞甲盔袍,只有迎面走来的常佩轻衣轻甲,走动间衣摆下的黑皮长靴绣着金线,一身即将要去相亲的派头,简称为骚包。
常佩一如既往笑嘻嘻的:“陛下怎地来了?”
言霁望眼欲穿地看着花市里面,没等他说完就反问道:“皇叔在里面?”
“王爷在处理一些要事,陛下不妨先等等。”常佩拦着言霁往里走的步子,脸上依然带着笑,丝毫没觉得自己拦下御驾有多大逆不道。
言霁眼珠转了下,落在常佩那张不露丝毫破绽的脸上,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为何拦朕?”
常佩无奈道:“王爷在忙”
“那朕不去打扰他,朕此次来只是想寻几盆花,过几日太后寿宴,聊表孝心。”言霁恹恹地垂下眼皮,嘴角轻轻往下瘪,那张昳丽璀璨的脸霎时就没了亮度。
任是常佩也不好再拦了,收了手只当没看见。金吾卫的这些个兄弟,哪个能抵得住小皇帝撒娇的。
言霁如愿进到花市里,往日繁华热闹的花市如今被清空,只余争妍斗艳的千百品种的花朵盛烂地绽放最后生机。木槿小心翼翼跟在言霁身后,惴惴不安道:“王爷为何不愿见陛下?”
自从宫变之后,两人甚至没有交集,就连木槿都忍不住害怕。
空气里的芬芳被风吹散开后稍微清淡了些,言霁眯了眯眼,停在一潭水植前面,零星漂浮的碧绿浮萍上生长着莹白色的拒霜花,水质清透得能看到根根细丝往下缠绕的絮根,花瓣层层垒迭,柔软洁白如未上色的绢丝盘绕,在阳光下亮得有些晃眼。
拿旁边的捞绞捞了一朵放进玉盆里,言霁便觉得自己完成此行任务了,漫不经心地回答木槿先前的问题:“皇叔可能觉得,朕可以放养了吧。”
言霁望着悠悠的蓝天,嘟囔了句:“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
就这么急着要跟他撇清关系吗。
第34章
言霁决定主动去找顾弄潮。
这个决定做下的三刻钟后, 他就坐在了顾弄潮的面前,而他刚刚买下的拒霜花朕放在旁边。
顾弄潮坐在窗旁的小桌上,撑着头, 纤长浓密的睫毛垂下遮着那双透亮清冷的眸子, 脚踩在阁楼木板上的声音使他从失神中清醒,略微抬了下眼帘, 懒洋洋地看向满心委屈却又强撑着笑容的小皇帝。
他脚边卧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狼狗,警觉地竖起耳朵动了动。
言霁怕狗,坐在他面前稍远的位置, 说了句很废的开场白:“真巧啊,皇叔也来花市了?”
“查到一些事, 来这里确定下。”
言霁试探地问:“可以跟我说说吗?”
略微抬了一半的眼皮上撩地更多了些, 目光直直落在言霁脸上:“你要见的人,就在旁边的屋子。”
言霁呼吸一滞。
顾弄潮像是觉得无趣, 侧头看着窗外即便是秋季也开满各色各样繁花的花市,说道:“是一个叫清风的孩子吗,我记得是穆王幕僚录事家的公子。”
言霁勾了勾嘴角:“皇叔的记性一向很好。”
微风带着馥郁的花香从两人间吹过, 天际的云涌动着, 似又变幻了一个形状, 言霁看顾弄潮撑着头似要睡着了,皇叔今日好像格外疲倦。
一个暖呼呼毛茸茸的东西贴到了言霁腿侧,言霁吓得往后缩了些, 低头一看, 是那只大狼狗,收着前爪趴伏在地上, 长长的舌头掉在外面, 态度友好地朝他哈气。
在外面, 这只狼狗可比一般人的地位还高,吃食用度全都是按照王府最高的规格,顾弄潮也十分纵容爱宠,就算它伤了人也从不追究,反而会让被伤的人跪在地上朝它道歉。
之前在摄政王府,他一直与这只狼狗井水不犯河水,很早前问顾弄潮,顾弄潮就说还没来得及起名,直到现在也没给他起名。
言霁从衣袖里探出一截玉白的手指,想要揉下这只大狼狗的脑袋,但又害怕地停在半空。
顾弄潮收回想要拉回狼狗的手,眼波往那扫了一眼,”说道:“它似乎挺喜欢你。”顿了顿,又道:“哦,你送的那只鸡,被它连骨头一起吃了,天亮时他的窝旁就剩了几根毛。”
本来还想摸一摸这只大狗狗的,闻言毫不犹豫地缩回了跃跃欲试的手指。
言霁揣着手,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这是清风让人送来的,我不太明白什么意思,所以叫他在花市等我。”
纸条上写着几个数字——陆零叁、柒壹贰。
顾弄潮收回视线,懒懒道:“陆零叁是亮灯的时辰,柒壹贰是点灯的房间号和顺序,代表京城从南往北纵向第七方位,至从西往东横向第一方位的第二个房间的意思。”
“这是在与人相约见面地点。”
“既然你拿到消息,就证明他们是故意透露给你,诱你前往这个地点。”
言霁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缩了下,在他还没弄清楚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顾弄潮已经将每个数字后代表的暗语都摸透了。
既然顾弄潮已经知道,为什么还要告诉他数字背后表达的意思?
“皇叔,这次你又要设计什么,让我去对付飞鹤楼吗?”
“这次不需要我设计,你自己就会追究下去。”顾弄潮将那张纸扔在旁边的炭盆里,火星一点点蚕食纸的边缘,黑烟往里扩散,直至一点灰烬都没留下。
顾弄潮闭上眼,像是又要睡着了:“陛下不是想要将亲生母亲接出来吗,你应该知道飞鹤楼是柔然设在大崇对接她的一个据点,飞鹤楼里,有你应该知道的信息。”
言霁不受自控地问:“为什么你们都在阻止我去见她,阻止我将她接出冷宫?”
言霁的眼中浮现出一层清浅的亮光:“如果你鹬习们不放心,我可以让她回柔然去,从此以后再也不与她联系。”
“你接不出她。”顾弄潮睁开眼,那一瞬似乎在看言霁,又像是透过言霁看向他身后的某个点:“陛下,你不是已经将康乐扣押下了吗,又任由康乐的弱点启王叛逃,那么从康乐的口中,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不少事情,为什么还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
言霁紧咬着下唇,记忆倒回十几天,康乐没抗住心理层面的折磨,朝他开口的那天。
是雨,淅淅沥沥。
幽牢的最深处比天牢还要更加阴森潮湿,四肢缠着锁链跪伏在铺满稻草的地面上的人,已经快要看不出本来的面貌,头发湿漉漉地紧贴在单薄的身上,还在不断地滴着水。
遮挡住的眼睛看不分明,湿发下只有一只沾了血污的唇,微微启开吐出冰冷的语句:“说了,你就更放过启王了吗?”
言霁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面色寡淡地说:“至少,朕应该比你的旧主人仁慈许多。”
康乐缓缓抬起下颌,额发后遮挡的眼睛晦暗无光,深黑如吞噬白骨亡灵的深渊:“我知道的并没有多少,很多都是我猜测推算来的,你如果想听,我可以跟你说。”
她的语气慢慢放低,又沉又轻:“希望陛下听完,能维持您目前的理智。”
“在我十四岁刚知事的年纪,在邶州,父亲母亲突发恶疾离世,死前叫我带着年仅五岁的弟弟逃离邶州,但我当时太过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直到在父亲幕僚的协助下办完葬礼,也始终没有动作。”
那是个冬日,岁弊寒凶,雪虐风饕,落雪使得整个邶州都似挂满了白绸,往生纸飘摇飞在街道上,对面便是启王府。
“先皇以我姐弟年岁尚幼为名,派京中的宦官千里迢迢来接我们入京,赚足了厚德之名,我原也是感激的,随着父亲的离世启王府日渐萧条,入不敷出,遣送了一个又一个家仆,也终于走到了窘迫这一步,就连往日忠心追随父亲的幕僚,也一个个离去。”
先帝照料,那些薄待克扣他们孤女孤儿的邶州高官们,自然也不敢逾矩,那时候,康乐就已经意识到,没有权利将会被人欺压的道理。
京中来的宦官,名字叫廖平,派头很大,一来就替康乐震慑了启王府剩余的部下,坐上前往京城的马车时,康乐抱着五岁的弟弟,还是天真得一无所知。
京城,亦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康乐被带到这里,先帝只为他们安排了一处算得上好,也算不上落魄的住宅,便再没看顾过,他们的处境甚至比当时在邶州更要艰难。
甚至一度连启王府众人的伙食,都难以维持。
他们同为皇室,却揭不开锅了。
本来,他们应该是有邶州缴纳给他们田土租银税银,但先帝说他们不会打理,让户部的人暂且帮着料理,收支会直接送到启王府,可来到京城半年之久,康乐从没见过半分银子。
她面不了圣,投路无门,每月发下来的月例根本不够,连启王府剩余的积蓄也全在人情往来中耗光了,可她去求助那些说是跟父亲母亲沾亲带故的官员夫人们,得到的却是闭门不见。
康乐绝望地想自缢,可年幼的弟弟让她连自缢的资格也没有,在这样的绝望维持了一年之久后,有个人来跟她说:
“我可以赋予你无尽的财富,让你踩着曾经欺压过你的人,一步步走上顶峰,但你得忘了你的姓,你的名,做我的一条狗。”
康乐手指蜷缩地握住地上的枯草,眼中无神地望着漆黑的虚空:“我答应了。”
“他给我介绍的第一个人,就是当初来接我入京的那个,名叫廖平的宦官,我做起了足以株连九族的走私,再之后,他又给我介绍了许多人,每个人都能给我带来很多生意,可这些还远远不够,我越来越无法满足。”
因为站在她面前的,是金殿里至高无上的皇帝,这些让她磋磨挣扎的生意,比之不过小打小闹,她在引诱出的恨意中,生出了推翻那位皇帝的想法。
她知道的事情越多,越清楚父亲母亲突然暴毙背后的隐情有多深,也越清楚,当初父亲让她带着逃离邶州是什么意思。
传闻中谦恭友善的皇帝,实则嫉妒多疑,他生下的皇子们,也继承了他的多疑,在风云变幻的京城里争夺不休。
到后来,野心得不到满足的康乐,在温声软语的引导下,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去换取更多她所仰望、所嫉恨的东西,她表面上的玉女,私底下是□□。
跟京城中许许多多的人一样,腐朽的灵魂外面,罩着一层可以见人的皮。
伪装在人间酒池肉林。
康乐眼睛赤红地紧盯着言霁,嘶哑偏执道:“你都能做皇帝,启王也可以,只要你死了,顺位的继承人里,只有启王合格,我离登天只剩一步之遥,我不甘心。”
言霁心中隐隐有了猜想,他像是没有听到康乐充斥着浓浓愤恨的声音,出声询问:“那个控制你的人是谁?”
“柔然。”
康乐勾起嘴角,毫不遮掩地吐出这两字。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笑得癫狂,摇摇晃晃地拖着绑缚在身上的锁链站起身,从闷笑变成放声大笑,眼角笑出了泪花:“想不到吧,是柔然,你心心念念,母妃的家国啊~”
言霁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浮动,但放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睫毛颤了颤,轻轻落下。
康乐走近言霁,在一步之遥时身上缠绕的锁链崩紧,发出崩到极致的嗡鸣声,但她还在竭力歪着头去看言霁脸上的表情,牢房里的灯光太暗,需要再凑进些,从那张脸上看到痛苦,康乐才能觉得藉慰。
“你一定很疑惑,明明已经有个庄贵妃了,哪怕被关押在冷宫,但她儿子成为皇帝的情况下,她依然是个很不错的棋子,为什么会选择我?”
言霁抬起脸,看着笑得扭曲的康乐,如玉皎洁的脸上平静无波,问道:“为什么?”
康乐没从言霁身上找到痛苦,失望地后撤了些,但随即语气更加执拗恶毒:“因为她应该早就死了。”
言霁呼吸一窒,衣袖下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一动不动地调整好呼吸,听见康乐慢悠悠地继续道:“通过飞鹤楼跟柔然联系的是我,这么多年以来,飞鹤楼再没试图跟冷宫里那位娘娘取得丝毫联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飞鹤楼的本事,可大着呢。”
“所有关于那位娘娘的消息在飞鹤楼销声匿迹,柔然那边一直想接触你,但是没有庄贵妃作为媒介,是很难获得你的信任,可是庄贵妃,若我猜得不错,她应该已经死了,这便是一个死胡同。”
“于是便有了穆王通敌一事,穆王是被他们选中最合心意的大崇皇帝。”说起这句时,康乐诡异地笑了一声,她往后退了几步,整张脸几乎湮没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张一合的嘴唇:
“言霁,你知道么,除了你的父皇,还有一个人,对你母妃爱得至死不渝——那就是你最信赖的四皇兄啊。”
略微沉吟的声音缓缓道:“好像是说他们甚至,还有一个孩子。”
随着咯咯咯的笑声中。
轰隆一声震荡天际的雷声降下,闪电割裂苍穹,刺眼的白光从牢房顶端的狭小窗口照入,照亮半身隐匿在黑暗中的康乐。
她身上不断滴落的水中混着猩红,闪光照亮的一瞬间,那张面孔被照得惨白阴森,正直勾勾盯着言霁,嘴角咧到耳后,恍若是地狱夹缝里爬出的恶魔。
第35章
极致的痛苦压抑下, 康乐清醒的一面极端清醒冷静,肆虐的一面亦是极端疯狂扭曲。
言霁从没见过,外人面前似乎永远端正雅致的康乐郡主, 这幅似人似鬼的模样, 这么多年的摧残下,此时的康乐, 或许才是她真正的模样。
她像是诅咒着周围的一切一样,诅咒地说着:“他们有个孩子。”
是笃定的语气。
她说着:“你有个弟弟。”
言霁几度觉得自己呼吸不上来,头晕目眩地快要连坐都坐不稳, 他的耳畔像是耳鸣一样地放出“嗡嗡嗡嗡”的声音,但外表看去, 他依然静默自持, 除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痛苦,以及微微蹙起的眉头。
他扮演了这么久的乖小孩, 就算剜心剔骨的痛苦也能很好地掩藏在乖巧懵懂的外表下。
康乐攥着铁链,阴冷地嘟囔着:“你们这些站在权势顶端的人,真恶心。”
康乐拿话刺他, 不管真假, 言霁定是要报复回去的, 他静静等康乐笑完,才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你呢,康乐, 你难道不恶心吗, 你可知王侍中死前,与朕的最后一次见面, 他向朕求的什么?”
“与我何干。”康乐漠然地睨向旁边。
“他求朕, 解除婚约。”言霁嘲弄地笑了声, “自愿削夺官爵承担抗旨之罪,理由是,他说他配不上你。”
康乐遽然顿住,脸色僵硬,攥着铁链的指尖微微发颤,良久后,她闭上通红的眼。
但言霁并不愿放过她,咄咄逼人地道:“配不上的,明明是康乐你,言康乐,你是怎么狠手,将这位高风亮节的清官杀死的。”
康乐低垂下头,看着黑暗里自己的双手,眨眼时那手上染满了血,再眨眼又消失不见,血迹反反复复地消失又出现,手上的血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像是再也洗不掉永远染在了她手上。
爬上这个位置,她杀过的人数不胜数,为什么独独对这个人的印象这么深。
或许,那些人都是罪有应得,只有他一个,是完全无辜的好人,宁愿舍弃自己也想要救她的好人。
被她亲手杀死了。
想起那张敦厚和善的脸,转眼间,就倒在她面前,心口插着匕首,血泊流到她脚下。而在被刺入命门前这人还完全不设防地面对着她,耳根微红,似乎正想要说什么。
“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言霁打断了康乐魔怔般在不断重复的话,说道:“最后一个问题,引诱你、培养你、操控你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康乐坐回起先那个角落,半晌也没回答,她将单薄的背脊抵在冰冷的石墙上,仰头望着窗口外时不时亮起的电光。
或许是外面的雨声太大,又或许是这座地牢太过安静,总之,雨水落在土地里的声音,每一声都那么清晰可闻。
言霁将之前对话时泛到喉头的胃酸压下去,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如果不想启王”
“那个人的名字,好像叫”康乐喃喃地沉思了下,似乎在这一刻脑子突然变得迟钝,很久才僵硬地说出一个名字。
言霁瞳孔骤然紧缩,他预想过从康乐口中听到很多的名字,但从没想过会是这一个。
雷声一瞬间很大,但言霁依然听清楚了那三个字:“风灵衣。”-
清甜馥郁的花香浮动空中,安静空旷的花市在秋日阳光下依然生机勃勃,恍若夏日百花齐放的时候。
阳光碎影洒在纤长眼睫上,言霁将视线从楼下的花景收回,抬眸直直看着顾弄潮,道:“康乐说,我母妃已经死了。”
他原本是想在拿到米盐商脉后,清扫朝中毒瘤替换自己的人,好让他们联合启奏将庄贵妃请离寝宫,复位封号,但现在
顾弄潮也回视言霁,听到这话也没有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透彻清冷的眼中倒映着言霁,与他身上的阳光,像是有一种悲悯的神色在蔓延。
言霁轻轻眨了眨眼:“但我不信。”
那双眼中浮现出一层清亮的水光,凝聚在下眼眶,言霁的声音放得很轻,语气里充满了疑惑和迷茫:“怎么会有人,拿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去绑住另一个人呢,另一个人又怎么会在看不到许诺下坚定不移地相信?”
“这太荒谬了,所以我觉得,康乐应该是骗我的。”
在那本书里,他的母妃亦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过,就算之后大崇跟柔然打得热火朝天,这位传闻中惑君的和亲公主也没被两方任何一边提及,如果不是言霁的记忆力却是有这个人,如果不是至今宫中依然有很多信奉于她的人,言霁都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根本就不存在。
言霁垂下睫毛,碎光洒在眼睛里。
脚边的大犬扭着头蹭了蹭他的腿,发出两声洪钟般响亮的吠叫。
顾弄潮紧抿颜色浅淡的唇,伸手握住言霁紧握的手,慢慢将之舒展开,声音堪称轻柔地说:“你如果想进冷宫看看,就去吧。”
若是早几天听到这话,言霁必然会欣喜若狂,但现在,他却缩回了手,摇头拒绝:“我想先弄清楚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康乐说他母妃跟穆王这简直无稽之谈,但康乐的目的确实达到了,言霁如今心里鲠着一根刺,非要弄明白才行。
“你恨我吗?”顾弄潮又一次问起这个问题。
言霁看着顾弄潮,许久也没说话。皇帝和摄政王,本来就是两个水火不兼容的存在。言霁觉得,如果捆绑在自己身上肆意操纵的线本身就是假的,那他应该恨顾弄潮的。
顾弄潮的视线粘黏在桌面的木纹上,眼瞳扩散下愈发暗黑,那张唇上的颜色也越来越淡,似比纸薄:“你冒死将康乐一脉连根拔起,却留下我这么大的隐患,迟早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后悔就后悔,我不可能对付你的,皇叔。”言霁清楚地知道,无论顾弄潮做了多残暴的事,他的目的都是为了大崇,言霁不想象书里一样,对顾弄潮猜忌怀疑。
不知是从何产生的执念,言霁潜意识地不想去对顾弄潮有任何猜忌。
像是觉得很好玩一样,言霁笑着说:“我之所以敢冒着被弄死的风险将自己落入启王手里,就是知道皇叔你不会让我死,你一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保护着我。”
他接着道:“而且,从我给康乐赐婚开始,她就已经注定输了。”
康乐能成为庄贵妃之后埋伏在大崇内部的暗手,就是因为康乐将自己隐藏得很好,几乎没人怀疑康乐作为皇室会背叛大崇,这从表面上看对她毫无利益。
也是因此,哪怕穆王落马时牵扯出康乐,因为康乐跟太后有着一定的交情,才能逃过一劫,总得来说,她被赋予重任,就是因为没有人怀疑这个“弱女子”。
而言霁赐婚康乐,让康乐背后的人知道,这步棋已经从暗面转为了明面,背后之人若是不想因此引发两国交战,唯一的办法就是舍弃康乐,转移康乐手底下的所有财产。
而这时,就已经不是言霁跟康乐的战争,而是康乐跟她背后那人的战争,康乐已经被大崇怀疑,只能死死攀附对方,于是,康乐必然会想方设法逃避赐婚,重获信任。
这时,就是言霁反击康乐的最好时机。
假诏书只是一个饵,这条长线从百花宴上见到康乐时,就已经放下了。
“所以,即便我被启王抓住,启王考虑下也会有一成的概率不会杀我,等康乐发现启王脱离控制时,她就只能将计就计,殊死一搏,这个时候,有了九成的概率,他们不会杀我。从他们孤立无援的角度来看,在大局未定前,康乐会将我转移出京,去邶州,或者送去她背后之人手里,以效诚意。”
说到这里时,言霁微妙地停顿了下,澄澈的眼眸倒映着眉目如画的摄政王:“我原本以为每一步都是我自己在走,但当启王抓住我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说我坏了康乐的生意。”
思来想去,他除了给康乐赐了个婚外,并没有过其他举动,唯一能想到的,只有顾弄潮诱哄着、被他杀死的廖平。
“原来皇叔从我继位时,就在布局了,那么早就在加深我跟康乐之间的仇怨,让康乐怀疑我知道她走私一事,对我进行暗杀。”
之后,他们之间的仇怨越积越深。
言霁将手撑在桌上,抬起身体靠近顾弄潮,盯进那双无波无澜深渊般的眼瞳,低低呢喃道:“我们两个互斗,那皇叔呢,皇叔这个黄雀,可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见顾弄潮始终不语,言霁重新坐了回去,轻轻笑了一声。
“我早就该明白皇叔的手段的,这一招,皇兄们可是深受荼毒,在你身边看了那么多次,我也依然着了道。”
“不管怎么样,最后的结果不是好的吗,这就行了。”顾弄潮抬手摆弄了两下言霁旁边放的拒霜花,扯开话题道:“送太后的?”
总所周知,太后很喜欢花,而如今太后迷上礼佛后,更尤爱一些具有佛性的话,比如莲花。
言霁也很自然地结果这个突兀转移来的话题:“是木槿说,进贡来的东西只要按个好听的名,一花一草也值钱,我正愁不知给太后准备什么贺礼,就想着,既然进贡的东西能这样,那皇帝送出的东西哪怕是花市随手买的一株花,说它价值千金,它也定值千金。”
自从知道母妃很有可能早就死了,言霁便对太后生了些怨念,他之所以无法接母妃出来,顾弄潮甚至都算其次,反对最强烈的当属太后。
所以,言霁只愿意送些随手买来的东西给她贺寿。
顾弄潮像是猜到了言霁的想法,摆弄拒霜花的纤长手指收了回去,蜷缩在袖子里。
言霁是顾弄潮从十三岁这个定性的年纪带到现在的少年,怎么会听不出这话里还有针对他的怨念,顾弄潮一直认为自己是不在意言霁是什么想法什么感受的,执线人怎么会在意傀儡在想什么,但他却又矛盾地,一次次问言霁恨不恨他。
“我不恨皇叔。”
他们好像有着心灵感应。
言霁微微弯着眼角,眼中却是诉不出的悲伤:“就像皇叔的家人们为镇守边疆而死,最后仍落得谋逆叛国的罪名一样,皇叔不也依然在为大崇谋划,你明明也是恨着大崇朝的。”
“皇叔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崇的子民免受战火,为了我这个废物皇帝能坐得安稳,所以我不会去恨皇叔。”
顾弄潮像是要将言霁看穿:“你怎么能肯定我是为了大崇,而不是拿你当挡箭牌,等铺好路后,将你杀死取而代之?”
那语气冰冷如三月飞霜,言霁不易察觉地顿了下。
然后他说:“梦里告诉我的。”虽然你说的这句也真的实现了一半。
这个话题就这样被顾弄潮无情终结了,场面一度很冷,言霁抱起桌上的拒霜花,待不下去道:“我去看看清风。”
说完就快步离开了这间沉闷的房间,大狼狗追着言霁跑了两步,被顾弄潮无情地拽了回去,有一下没一下揉着大狗后颈的毛。
梅无香从屏风后出来,很是疑惑道:“疯犬不是见到陌生人冲上去就咬的吗,今天怎么对陛下这么谄媚。”
顾弄潮不自然地别过脸,语调散漫道:“大概狗也嫌贫爱富吧。”
疯犬汪了一声-
“什么,风灵衣才是飞鹤楼真正的主人?!”清风被这则消息惊地窜了起来。
“小声点。”虽然知道整个花市都没别的人,但言霁还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捂清风的嘴:“你一直待在飞鹤楼,都没察觉风灵衣不对劲的地方吗?”
清风一脸扭曲地摇了摇头,脸色十分不好:“那张纸条上写的消息,还是他透露给我,我才拿到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好人。”
无言的沉默在两人间弥漫开。
清风像是觉得有点冷,抱住自己搓了搓胳膊,难以启齿地开口:“那个、你之前、承诺的,现在飞鹤楼的情况你也掌握了,什么时候将我赎出来?”
言霁原本凝重的神色一缓,浅浅笑了起来,那张漂亮的脸蛋霎时如同笼罩了一层摄人心魄的圣光:“我会的。”
他话音一顿:“只不过”
清风:“”
言霁握住他的手,那笑容像极了清风在飞鹤楼看到的,渣男哄骗无知姑娘时露出的模样:“我还想知道关于风灵衣更多的消息,以我们多月来深厚的交情,清风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第36章
小皇帝睁着大大的眼睛, 里面似盛放了万千星辰,澄澈无害,以一副满是信赖的目光注视着清风, 清风的耳朵在这样的注视下一点点红了。
那眼神, 就好像在绝望无助的环境里,只能依靠着他了。
所以哪怕明知道其中有着哄骗的成分, 清风依然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只不过却是道:“我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清倌,你凭什么觉得我能做得到, 别忘了,风灵衣应该已经注意到我了。”
“就是因为他注意到你了。”言霁一收澄澈无害的目光, 眸光幽暗,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时,显得十分冷漠。
这一刻, 面前坐的好像换了一个人。
清风无声吞咽了下,别过头道:“好,记住你的承诺。”
言霁复又笑了起来, 软软地说:“我就知道清风一定会帮我的。”仿佛刚刚那一瞬只是清风眼花一样-
关于派遣谁去邶州驻军一事, 终于在今日早朝时定下来了。
小皇帝像是还没睡醒的模样, 手肘撑在龙椅扶手上,手背支着下颌,和和气气地说了声“不要吵啦”后, 开玩笑似的道, “既然大家都这么有抱负,那三个人都调遣吧。”
朝上一静, 众位大臣摸不着头脑。
紧接着就听小皇帝道:“不如将邬冬将军调去塞北, 屠恭里将军调回皇城, 常佩将军调往邶州,这样,三个人不都能得到磨炼了吗。”
朝堂上一时更静了,这是要将整个军事重新洗牌啊。将不是任何一派的屠恭里调回皇城,如此皇帝再不会收到摄政王一党的威胁,将邬冬这名亲信调往塞北,能容易掌控边疆一带的局势,看似丢了邶州这块肥沃之地,但换了另两方的太平。
而且,摄政王一党的人本就在推动常佩调往邶州一事,这个结果也合了他们心意他们没理由再拒绝。
一箭三雕。
这确实是小皇帝能想出来的策略吗?
言霁见大家突然不说话了,不由惴惴地问:“有何不妥吗?”他的视线习惯性地落在左前方身姿挺拔俊美的摄政王身上,眼神迷惘,就像在求助。
其中一人迟疑道:“老臣认为”
顾弄潮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就依陛下所言。”
常佩后一步走出来来,依旧不着调地笑面:“臣遵旨。”
只有顾弄潮能看明白,这并不是所谓的一箭三雕,而是小皇帝对他的示弱,没人比顾弄潮更清楚,言霁手底下唯一掌兵的保皇党,只有邬冬这位女将军,一旦调离,言霁在京中,只能依靠他这个心怀叵测的皇叔。
顾弄潮目光复杂地看向龙椅上骄纵矜贵的皇帝陛下,言霁撑着头,犯困似地眼帘半阖,也看着顾弄潮,目光对接,似带醉意般的缠绵缱绻,朱红柔软的嘴唇轻启,无声道:“朕相信,皇叔不会让朕失望的。”-
近些日子,承明宫一片愁云惨淡之景,问起承明宫的宫人,得到的回答是没头没尾的一句:“陛下已经玩了近一个月的笛子了。”
还没哪次,小皇帝能持续这么久。
那笛声时而凄厉,时而委婉,断断续续,呜咽如泣难以成调。
在承明宫众多宫人的推搡下,木槿不得不委婉地给陛下送去一个提议:“陛下,您要不要请个老师呢?”
“为什么要请师父?”言霁眨着清澈的眼睛,诚心询问。
木槿一时没好说出真实的理由,憋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师父能让陛下的技艺更高一层。”
言霁笑了笑,道:“朕就是吹着玩,没想要成为乐理大家。”
说罢,他又将玉笛放到唇畔,凄厉尖锐的鸣笛声再次响彻承明宫的上空。
木槿默默将棉团塞回耳朵里,笑容疲惫。
在场只有薛迟桉能对这笛音熟视无睹,甚至安静地撑着头趴在旁边——欣赏。
其实,往好处想,小皇帝的笛音比最初已经好了不知多少,只不过这个“不知多少”在强大的破坏力前,犹如杯水车薪,不值一提。
在承明宫沉闷的气氛中,阖宫迎来了即皇帝继位后太后的第一次寿辰。
由于仍在丧期,且太后尚佛,这场寿辰太后主张低调,只邀了天子近臣以及各皇室宗亲。
但总人数加起来,也不算少了。
如今已至深秋,夜间天气更凉,也依然没有浇凉众人为太后贺寿的火热奉承之心,各自带着五花八门的奇珍异宝进献,而言霁独具一格,还真将从花市买来的那盆拒霜花送了出去。
太后依然是风姿犹在的年纪,加上养护得当,瓷白娇媚的脸上甚至连一丝皱纹都没,从始至终都带着和煦的笑容,对于言霁送上的贺礼,只淡淡说了句:“皇帝有心了。”
这盆拒霜花莹白透亮,在月色下仿佛散发着一层淡淡的荧光,但再好看,也只是从花市里随手买来的,当不起多金贵,哪怕是御赐。
场面都有些安静下来。
言霁浑然不觉的模样,天真乖巧地朝太后贺寿,自始至终看不出一丝破绽,对太后的儒慕之情亦不似作假,未了依偎在太后旁边,同她说起些朝堂上好玩的事。
太后有一下没一下抚过言霁漆黑亮洁的长发,听他说完,突然提及:“之前你跟傅袅的事耽搁了,要不重新择个日子再去一趟钦天司?”
言霁半依在顾涟漪怀里,仰头望着她,目光有些哀怨:“母后就这么想快点把朕打发出去吗?”
太后失笑道:“还不是大臣们催得紧,叫你赶紧为皇室开枝散叶。”停了停,又道,“就算暂时不想纳后,纳些妃嫔填充后宫也可。”
“母后,这事容后再说吧,朕都还未及冠,想多清净几年。”言霁说完不想再待下去,直起身子道,“朕去后面看看,先前在母后这里抄的佛经落在佛堂了。”
寿宴还没开始多久,言霁便离了场。
他真正的母亲不是坐在群臣环绕的欢庆声中,而是处在无人问津的偏僻冷宫,甚至连生死都未明。
言霁走进佛堂,薛迟桉在后面给他提着灯,等推门进去后,率先掌了一盏灯放在贡台上,幽暗昏黄的灯光照亮佛龛里盘坐的金塑像,佛像慈眉善目,眼眸低垂,于葳蕤灯光下显出悲天悯人之情。
言霁在佛前停住脚步,侧过半张脸对薛迟桉道:“你到外面等朕吧。”
薛迟桉应了声“是”,走前将门掩了半扇,他并没有走远,找了个台阶坐下,灯放在脚边,在秋风落叶中,十分耐心地静静等待着。
佛堂内,言霁撩起衣摆跪在蒲团上,点了三支香供在香炉里,抬眸并不怎么虔诚地看了眼垂目微笑的佛像。
后宫里,最敬神明的并不是顾涟漪,而是庄贵妃。未央宫烧毁前,父皇也曾为母妃建造一间独立的佛堂,庄贵妃每日辰时都会去诵经礼佛,晚间睡前点上三支香,宫人们都说,未央宫的一花一草,就染上了佛性。
那棵菩提树更是,生机勃勃。
可是最敬神明的人,如今又落得何等下场。
看了片刻后,言霁收回视线,整理起贡台上零散放着的抄书。
身后响起脚步声,言霁以为是薛迟桉来催他了,没回头道:“马上,将这些东西留在这里,心里太膈应了。”
“膈应什么?”
清冷声如金玉相击时余留在山涧间的回音,空旷轻灵,轻飘飘钻入耳中,却吓得言霁脱了手,手里刚整理好的一迭宣纸,纷纷扬扬飘落了一地。
夜里的晚风从没有半掩的房门吹入,将宣纸卷着边吹着飞得更高了些,烛光颤动,言霁跪在佛前侧身回头,眼中还有未遮掩下去的惊惶。
顾弄潮穿着广袍宽衣,如华似水的冷白色,肩上搭着一袭御寒的玄黑披风,金线祥云腾龙图纹滚边,墨发披在身后,雪衣玉冠,殊容鹤姿。宣纸飘在他脚边,顾弄潮弯身拾起,目光扫过,上面端端正正写着诸多经文,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细思后落笔,墨渍落得很厚。
“你杀气过重。”顾弄潮不冷不热地点评了句。
言霁默默拾着落了满地写着经文的纸,神色并无浮动,拾完整理好后,接过顾弄潮手里那张,夹在册子里,这才抬起眼眸,微微带着笑意:“皇叔是来找书吗?”
没有开门的动静,而且顾弄潮来的方向是一架多格梨木书架后,那里放置着太后从各处集来的经书传记,若是人藏在后面,从这个方向确实是看不见的。
说明言霁进佛堂前,顾弄潮就在这里了。
顾弄潮侧靠着贡台,见言霁并不怎么会装订册子,很自然地接过道:“送了几本孤本为太后作贺,她叫我放进这里来。”
说完,两人间又没话题了。言霁便老老实实地看着顾弄潮手指娴熟地给整理好的宣纸左中右穿了三个孔,穿过红绳绑好翻页线,动作细致专注,好像这位翻弄皇权的摄政王,此刻只有这一件事值得他去做。
言霁看得失了神,思绪不知不觉飘远,以前皇叔为他补课时亦是如此专注的神情,哪怕他在太学院每次都排名垫底,顾弄潮都从没放弃给他开小灶。
哪怕是现在,也在教他为君的道理。
“看什么?”顾弄潮撩起眼皮,那本册子早已装订好放在旁边,香烟升起的烟雾袅袅环绕在顾弄潮身畔,顾弄潮倾身靠近言霁,挑眉道:“本王好看吗?”
那一瞬,言霁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看着近在咫尺俊美惑人的面容,继而心跳的速度加快,频率杂乱无章。
有些抵不住近距离的美颜暴击,言霁耳朵绯红地往后仰了些,手指揪着衣袖,青涩的喉结滚动了下,目光闪躲道:“皇叔自然好看。”
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
风灵衣?风灵衣根本没法给皇叔比。
顾弄潮轻轻笑了一声,那道气音似的笑声扑在言霁颤抖的眼睫上,他直起身,目光悠远地落在挡在门外的夜色里。
“为什么将康乐手下的商铺账册和私印给我?”
言霁一时没接过话题,还处在眩晕的愣怔中,恍恍惚惚地就吐出一句:“因为皇叔好看?”
说完,他差点闪了舌头,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如覆水般再难收回。
真是美色误人。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言霁慌张地就要解释,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英年早逝,在那书里,至少也是二十多岁发生的事了。
然而越急越说不清,忽而间,下巴被微微抬起,唇瓣落下一个温热柔软的吻,轻轻相贴,转瞬即逝。
“你是想让我亲你吗?”顾弄潮风轻云淡的模样,就像全然不知此番行为,如何惊扰得言霁内心掀起巨浪狂风,带着蛊惑般的意味道:“可以直接跟我说。”
言霁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瞳孔微缩,唇上的温热还没散去,直袭得内心满目狼藉。
佛不语,低眉敛目,慈祥且悲悯。
“我”言霁话说了个开头便顿住了,他看到顾弄潮眼里,没有夹杂一丝□□,里面倒映的人,反倒先不知所措地红着眼尾。
言霁闭了闭眼,缓过心里弥漫开的钝痛,嘴角勾起抹笑意,支起身子贴着顾弄潮,满脸天真烂漫道:“我想要的更多,皇叔也给吗?”
这次,换顾弄潮往后避开了。
满室香烟,令人窒闷,又令人心头怦然,不着调地跳动,越来越快。
而另一颗最先跳动的心脏,却逐渐寂于平静-
半掩的门扇旁,薛迟桉站在门外刚好撞见顾弄潮亲言霁的那一下,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没有停留地转身离开。
第37章
生活再次恢复正轨, 言霁禀行三点一线十分规律的作息,上朝、批奏折、回寝宫。除了一些折磨人的小爱好,例如吹笛子, 再没有激起生活中多少水花。
活得比真傀儡还要约束自己。
对于此前从清风那里获得的消息, 言霁似乎也没有继续探究的意图。
至于言霁叫人送去摄政王府的、他从康乐那里搜查来的各大店铺账本和私印,以及商脉联络的路线图, 全被顾弄潮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给他留了一句话,意思是让他自己学着打理。
言霁便顺势接下, 让影一此前安排下去盯着的人开始收网,以及安排影七去查穆王府传闻中那位“世子”的痕迹。
除此之外, 就无他事。
但当言霁安分了, 朝臣们必然就不会甘心,似乎这天下无事时, 他们反而坐不住地要找些事做,于是不知在谁的带领下,又开始怂恿言霁提一提纳后一事。
纳后的第一人选自然还是傅袅, 那便得再去一趟钦天监算八字命格。
言霁之前本是打算寻个由头拒绝的, 但这次, 他没拒绝,想着娶就娶吧,反正顾弄潮又不喜欢他, 就按照他人生因有的轨迹, 纳后繁衍,再等哪天顾弄潮发疯把他杀了好了。
然而这次反倒是傅家拒绝了, 递上来的理由欲遮欲掩, 说是傅袅身体不好, 恐要耽误些时日。
算八字哪需要身体好不好的?
而且若是以往,以傅尚书的攀龙附凤、一切为自己的前途为先的性子,就算傅袅半死不活,恐怕抬也会把人给按时抬去,又怎会为了这么一件事推迟?
言霁越想越奇怪,但他跟傅袅不过只见过一面,实在不好过多询问。
但京中的流言蜚语却不会顾忌女儿家的名声,正在宫墙之外传得沸沸扬扬
时节近冬,塞北的屠恭里将军班师回朝,陈太傅的侄女邬冬同时整装完毕,即将领兵前往塞北,两方进行军务交接时皇帝必须在场,言霁总算没理由再躲在寝宫里忙里偷闲,被又推又扯地挪了尊脚。
两方军务必须赶在入冬前交接完毕,否则入了冬,一旦下雪导致路上积雪,调往北疆的行程变慢恐生变故。因此邬冬在一早就料理完皇城军的琐事,只等这最后一次交接。
在此之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得到传信,去了趟太傅府,拜访叔叔陈道渊。
邬冬自小没了父母,家业全靠叔叔帮忙打理,长大后性子便养得有些野,志向从军,背着陈太傅扮了男装去参了军,此后被揭穿,还是陈太傅舍了老脸向先帝求饶,才得到破例,后通过努力一步步升任成了大崇朝唯一的女将军。
曾经那些嘲笑她女儿家的臭男人们,全被她一杆□□打得三天爬不起来。
陈太傅自己没有子女,便视邬冬为子为女,邬冬没有父母,也视陈太傅为父为母,两人间比之寻常人家,虽有疏离,但其中的亲情更显深厚。
邬冬到时,太傅府上上下下都喜笑颜开地叫她将军小姐,邬冬也都一一回应,一会儿从这个手里抓一把干果,一会儿从摘朵花别在丫鬟头上,一路嬉笑怒骂地进到正厅,放开声音喊了一嗓子:“叔,找我呢?”
叔没看到,邬冬倒是看到正位上坐着一个面容昳丽的少年,脸蛋裹在长氅的毛领里,一身贵气非凡的衣饰,矜贵漂亮得好像话本里蛊惑人心的鲛人。
但这不是鲛人,而是只龙崽,邬冬是见过天子容颜的,瞬间就认出来了,立刻收起脸上不着调的笑,躬身半跪在地,正色道:“参加陛下。”
言霁眼瞳动了动,往眼角瞄了眼,看到低垂着头跪在地上的女将军。
陈太傅坐在旁边介绍道:“陛下,这位就是臣的侄女邬冬。”
“哦,朕知道你。”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邬冬女扮男装参军一事就有所耳闻,更了解是在那本书里,书中也有写过邬冬,是一个很悲情的人物。
邬冬与她叔叔陈太傅同一阵营,身为保皇党,最后却没能在叛乱中护下皇帝言霁,带着万余人的皇城军拼死突围,想要拿回言霁的尸体安葬,但尸体却被摄政王顾弄潮扣押,与顾弄潮对战五天五夜,是整本书里唯一与之交战不落下风的将才。
但最后她输在人数太少,输在无粮以继,输在全朝廷无人向她,苦撑之下败于宣武门前,万箭穿心而死。
最后,也没能拿回言霁的尸身。
女将军浑身浴血,撑着一杆□□摇晃晃地站着,脸上也满是血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道歉:
「对不起,叔,负你所托,黄泉之下,邬冬来向您领罪了。」
若说知晓剧情前的言霁不明白一朝败之为寇,除了丢了自己的命还能有什么影响,那么看过剧情后,看到邬冬战死那段,言霁已然清晰,如果自己输了,会迎来的是什么,不光是自己死,那些追随他的人,也全会被送来为他陪葬。
比如德高望重的陈太傅,比如巾帼英雄的邬冬,以及保皇党数字年迈的老臣。
这也是为什么言霁不想再与保皇党深交的原因,除了保护自己,也是在保护他们。
言霁将邬冬调离京城,心里存着一丝侥幸,若是哪天他玩得过火,真被顾弄潮杀了,那么希望远在北疆的女将军,能逃过书中写的一劫。
“起来吧。”
言霁无精打采地歪在座椅里,伸手够了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却浮着茶沫并没喝,而是漫不经心地问:“你现在的品阶是?”
连自己手底下掌管皇城的人品阶都不知晓,邬冬很是无语,相比陈太傅经历这种情况多了,要说以前,肯定也是会逮着言霁一番耳提面命,但现在内心风平浪静。
邬冬起身侯于侧,恭敬地答道:“臣从四品,官名明威。”
言霁撑着下颌思索了下:“镇军大将军一衔正好空悬着,你顶上吧。”
邬冬骤然愣住。
就连陈太傅也差点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从椅子里滚下来,赶紧跪在地上劝告:“陛下,万万不可,邬冬尚未建功立业,此番跳阶升职,恐惹人非议,更令那些常年征战的老将寒心。”
邬冬也跟着再次跪下,随从道:“望陛下收回成命。”
言霁垂着眼,神色看不分明,轻声反驳陈太傅的话:“她建过功,也立过业了。”他说的声音太轻,只有他一人听得见。
正厅里因为小皇帝的突发奇想而蔓延开无边的肃寂。
言霁突然笑了一声,给人恶劣贪玩的感觉:“帝王下旨,谁敢非议。更何况,又不是平白无故给你升职,天下可不会有掉馅饼的事。”
邬冬愕然地看向言霁,一时感觉自己看不透这个传闻中呆愣痴傻的小皇帝,但看到言霁玩味的表情后,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邬冬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叔叔非要拥护皇室,哪怕皇室留下来的是这样一位,但她也从不去问,只要是叔叔的选择,她都会无条件遵从,哪怕是豁出性命。
想毕,邬冬软下声音,问:“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我们打个赌吧。”言霁兴奋地两眼闪着光亮,使那张本就艳色无边的脸越发摄人心魄,充满灵动与生机,“领军塞北的都未有低于三阶以下,以你现在的职位到了那边恐难掌权,这个职位朕事先预支给你,若你能拿得对应的军功,自是你的,但若不能,去到那边五年之内毫无作为,朕会剥去你的职位,降你为校尉,而你未升任回去前,不得回京。”
“你可敢跟朕打这个赌?”
陈太傅素来尚稳扎稳打,闻言不禁皱眉,以邬冬的职位和能力,没必要冒这个险,这等于在坐稳镇军大将军之位前,她得永远待在酷寒肃杀的北疆。
“我跟你打这个赌!”邬冬接下赌约,眼中迸射出坚毅不屈的神色。
言霁嘴角微挑,姿态复又变得散漫:“即日起,命邬冬为镇军大将军,未得军功前,不得归京。”-
两方交接一事进行了大半日,言霁并不懂军务,只等在外面喝茶吃点心,来来往往的士兵见到他纷纷脸色一肃,行了礼飞快跑走,仿佛他是只洪水猛兽。
皇城军军规严明,私下这些兵尉打成一片,但一穿上胄甲,就是铮铮铁汉,百折不挠。
邬冬将皇城军整顿地很好,无人不对这位女将军钦服。也是因此,她才能以少胜多,对阵那么多日。
屠恭里跟邬冬交接完毕,邬冬最后一次整军,邀言霁去观军列阵。站在高台上,言霁看着下方整齐划一的步伐,听着震天洪亮的齐吼,心里也犹然而生出一股豪迈之情。
兵戟划动,突刺,寒光闪过,厚重的兵袍每次动作都撞出砰嗙震响,一声令下,眨眼间便能更换阵容,眨眼又重归齐整,场面恢弘壮丽。
完毕后,领军的邬冬擦着额上的细汗,爽朗笑着来约言霁一同去下馆子。
这朝中上下,恐怕也只有邬冬敢如此没规矩地让皇帝跟他们一群流着臭汗的大兵们玩闹,旁边等着的士兵纷纷汗颜,都想逃跑了。
屠恭里也在场,这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正经严肃地比朝中老古板还瘆人。言霁瞟了他一眼,转向邬冬,摆手道:“你们去吧,朕已经包下千香阁,大家吃饱喝足,朕就不去扫你们的兴了。”
邬冬大笑着拍过言霁的肩:“哪里的话,陛下去了我们开心还来不及。”
旁边的士兵们统一:“=_=”
邬冬凑近言霁,低声问:“千香阁一道菜可贵了,我们这儿这么多人,雨*兮[团陛下您的小金库撑得住吗?”
言霁斜眼睹她,勾起一笑:“朕最近发大财了,放开了肚皮吃,管饱。”
他最近可能把控了康乐手底下的全部商脉,自己建了支商队笼金,还收刮了康乐在京中的几个大店的库房,从江南那边运送来的金子,甚至让一艘大船差点沉底。现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富得流油。
从校场出来后,外面天色昏黄,日暮西斜,言霁领着侍卫在大街上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被他遗忘在脑后的,那串数字——陆零叁、柒壹贰。
顾弄潮说的话在耳边回响:“代表京城从南往北纵向第七方位,至从西往东横向第一方位的第二个房间的意思。”
——“这是与人相约的见面地点。”
“谁手上有京城的地图?”言霁望向随行侍卫,侍卫们左右看看,纷纷摇头,其中一人道,“皇城军里肯定有,陛下稍等,卑职去要一份来。”
说完匆匆返回顺天府,等了片刻,那人出来,递上一张图纸。
言霁展开借着夕阳的余晖看了眼,方方正正的地图如果列成十九个横纵线,从南往北第七纵线是蓥金街,往横去第一格是贫民街的入口,再后面所说的第二个房间
恐怕得去了才能知道。
蓥金街,如名所述,是贩卖金器银什,开玉贩宝之地,这里随便一家铺子每日流过的钱财就足够几十家平民无忧无虑生活一辈子。
大崇朝的等级阶层形成巨大的分水岭,寒门难出贵子,贵门轻贱贫民,也是因此,从寒门出身挤入官场的王侍中,格外了解最底层的疾苦,自己穿着破鞋也要散尽俸禄,为民谋福。
才得那了无上的美名。
王侍中死后,京中再没第二个自降身份的官员。
在蓥金街中央,有座格格不入的破庙,破庙旁边就是一条狭窄的小道,与金碧辉煌的铺面比之,这条小道泥泞潮湿,缝隙生满绿植,从没有人管过这里,因为这个庙,和这条巷子,是贵人们颇为不齿的乞丐们的据点。
当然,巷子里也住着许多自力更生的贫民,大崇朝将这种街巷,统一叫做贫民街,就像,他们住的地方,连个正经的名字都不配有。
纸条上所写的数字,指向的就是这条脏乱污秽的街巷后。
披着长氅的少年站立在破庙前,周围来来往往的富家小姐夫人看到他带着的一队侍卫,自动绕开他,破庙的石阶上坐着几个饿得肌黄面瘦的小乞丐,胆怯又渴望地看着少年,冻得通红的手里拿着破碗,想往前递又不敢。
这些乞儿觉得来蓥金街的都非富即贵,遇到善心的赏他们一点钱,便能让他们好几日吃上热饭,即使在蓥金街得到打赏的概率比其他街还低。赌的成分多少是人劣性之一,所以,蓥金街上的乞丐,比其他街上更多。
言霁的目光从石阶上的小乞丐们身上扫过,若是以往,他定会像看一件寻常存在的东西一样扫过就扫过了,但王侍中这个人的存在与死亡,或多或少影响了他对世事的看法,多了一些对底层的共情。言霁的目光停在那些渴望地望着他的乞丐身上,没再移走。
“将钱袋给他们。”
言霁偏过目光看向身后的侍卫,侍卫们纷纷扯下腰间的钱袋,递给磕头跪谢的乞丐们。
言霁迈进那间结着蛛网、落满厚厚一层灰尘的破庙,庙里供奉的石像本涂过彩绘,但因常年无人打理而斑驳脱落,现已经看不太清供奉的是哪路神明。
转向跟在身后的小乞丐,言霁问道:“之前这里可有来过什么人。”
小乞丐小心翼翼地回答:“每日来来往往,很多人。”
言霁又道:“你觉得很有印象的人。”
小乞丐想了想,跟旁边的伙伴们对了个眼神,这才出声:“确实有位印象很深,那位大人是半个多月前来的,穿着黑底绣金线的衣服,脚上的靴子材质很特殊,就算是蓥金街上的人都很少有人穿那个材质,好像挺贵的。”
他们蹲在街边,看的都是别人的脚,大多时候都是根据对方的鞋子判断对方有没有钱。
另一名乞儿补充道:“那位大人身后还跟着一个武功高强的侍卫,一来就进了巷子里。”
闻言,言霁拧起眉:“他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长得可好看了。”躲在后面的是个小女孩,怯生生地说,“惊心动魄的好看,垂在地上的衣摆缎面淌着光,那双眼很冷,但好像也很温和,唇的颜色有些淡,长长的睫毛懒洋洋地垂着,依然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言霁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缩了下,这个形容,完全就是顾弄潮。
半个月前,应该是他在花市见到顾弄潮之前。
第38章
总之, 无论飞鹤楼是什么目的,都得进去看过才知晓。
言霁向几位小朋友道了谢,往贫民街的巷口走去, 身后的侍卫劝阻道:“陛下, 卑职先进去探探。”
望进这条贫民街,破旧狭窄的房屋挤挨在一起, 青石板蜿蜒往上,一眼望去鳞次栉比,斥入眼眸的是昏沉灰蒙的色调, 斜下的灿烂余晖只堪堪落在屋顶,仿佛是施舍来的。
巷子里有的正提着衣篓出来晾晒, 有的正在劈砍柴火, 巷口有几间价格便宜的饭馆、包子铺、面店,现下已经张罗开, 炊烟袅袅地升起,等待逛蓥金街的客人们光顾。
这条逼仄不堪的街巷里,只有蹲在房屋前玩耍的稚童, 生机鲜活, 穿得圆滚滚的, 大人们全都面容麻木、历经风霜。
“不用,一眼就能看到底,能有什么危险。”言霁压下心里异样的情绪, 拒绝了侍卫的提议。
这会儿毕竟已经是晚饭期间, 路过包子铺的时候言霁去买了几袋肉包子分给侍卫填肚子,他在营里一直吃着点心, 现在倒是不饿。
从巷口进去, 或站或蹲在两边的人, 都神色不善地望向这位与整条贫民街格格不入的少年,侍卫啃着包子,依然不忘腾出惯有的右手压着剑柄,时刻警惕周遭。
进来后的第二间房屋门锁紧闭、已经被遗弃许久,瓦顶破了一个很大的豁口,并不像能藏匿之处,言霁停顿了下,继续往里面走。
夕阳格外短暂,没一会儿天光昏黑,街巷两旁零零星星点起烛光,透在窗纸上,外面的人也都回了屋,门全给关上了。
整条街住着人,但是一点声都没有。
侍卫觉得渗人,建议道:“陛下,要不明日再来吧?”
“来都来了。”言霁不喜欢半途而废。
整条贫民街的房子几乎都一样地寒碜破旧,只有少数几间看得过去的屋子,路过唯一一座两层木楼后,言霁猛然顿住,他明白了。
这个第二间房指的是特定类型的第二间房,就比如从巷口进来的第二间木楼、或是从巷口进来的第二间泥屋。
言霁更倾向是第二间木楼。
他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终于停在进来后遇到的第二间木楼前,侍卫得了令,抽出长剑破门而入,言霁随后迈进屋内。
这件木楼内的陈设十分老旧,但明显经常有人打理,地面一尘不染,堂屋内放着一些打猎的工具、几个背篓和一张桌子,角门后是大小两间寝居,挨着后门的屋子是间厨房,言霁揭开锅盖看了眼,里面的东西已经分不清是什么,扑面一股酸臭的馊味。
看来这里的主人家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回来了。
“陛下。”去搜查二楼的侍卫站在楼梯口叫他,扬了扬手里的账本:“这是毒窝。”
账本上清晰记着每日毒-品买卖的几率,比如常见的一品红、红麝香、鹤顶红、软筋散、寒食散,以及慎恤胶。
慎恤胶,就是当初廖平那个狗奴才食用的壮阳药。
这东西在市面上十分少见,能令人致幻并刺激性-欲,就算没了命根子,也会产生行房事的错觉,曾经一个先祖皇帝就因对慎恤胶上了瘾,致使宫闱内□□至极,连同朝中也腐朽落败,那位皇帝最后死在了宫女身上。
更不齿的是,还是在御花园假山后面的角落里。
后一任上位后直接封查了慎恤胶,将此列为禁品,不允许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交易,大崇朝在此整顿下,风气跟着好了不少,不过到近些年,这东西又开始冒了头。
没想到起源就是在这。
账本上该的私印十分眼熟,正是康乐的私章。风灵衣故意将这些留给他看,是为什么
他身边好像没有人跟毒有关。
从锅里煮的东西发酸的程度来看,这里的人也是差不多半个月前匆忙逃走的,本个月前顾弄潮来过,所以,在他收到清风给他的消息前,顾弄潮已经搜查过这里一趟了。
并且在花市撞见时,顾弄潮依然告诉了他数字背后代表的意思。
在言霁坐着思考时,侍卫们已经将整个木楼翻了个底朝天,原以为再没什么线索,正在言霁准备叫他们收手离开时,房屋深处倏地响起一声木板翻转的咔哒声。
有人在黑暗深处骂骂咧咧。
言霁一扬手,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屏气看向隐隐约约显露出的人形。
“这底下也能关人?太恶心了吧。”那人拍了拍身上,拿着一个东西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听声音有些耳熟。
言霁缓下紧绷的神经,试探道:“段书白?”
“草!谁啊!!”那人明显被吓了一跳,抬头看过来,才发觉外面居然站了这么多人,一看中间那名少年,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快步走出黑暗,“陛下!”
言霁上下扫了眼段书白浑身泥垢,默默退了半步:“你在这里做什么?”
段书白饶了饶头,欲遮欲掩道:“我就路过。”
言霁笑了声:“路过别人家?”笑后,表情冷了下来,厉声道,“私闯民宅,把安南侯府的公子抓起来。”
侍卫立刻就要动手,段书白急到:“我说,我说还不成吗!”顿了顿,他将藏在身后的玉佩拿了出来,“是常佩说有样东西拿在这里了,他没空过来,便叫我来取一趟。”
言霁接过那枚玉佩,认出那是傅袅的,之前在金佛寺,傅袅挂的就是这枚玉佩,走路时一晃一晃的,月色在玉面泛着莹润的光。
没想到这座木楼下面还有个暗室,侍卫搜了这么久也没发现,如果不是段书白突然出来,定是要错过了。
言霁揭开盖在暗室上的木板,正要下去,段书白忙攥住他,道:“我看过了,里面什么也没有了,脏得很,你别下去了。”
“朕就要下去。”言霁素来喜欢跟人反着来,推开段书白就顺着木梯爬了下去,落地后环顾四周,这底下的空间很大,像是堆货的地方,此时只剩一些燃烧过后的余烬,想必,那些禁药就是堆在这里面的。
再往里走,言霁的视线停在一处,顿住了。
那是一间铁门牢房,门上有仅容一个碗通行的口子,此时铁门已开,里面一个柜子,一个铺着稻草的石床,顶上开了一个透气的窗口。
这是启王之前藏匿言霁的地方。
大隐隐于市,贫民街气味混杂,大多数人都胆小怕生事,就算听到什么也不敢说出去,更何况附近的房子几乎全都空着,后面就是一个死胡同,这地方鲜有人至,是毁尸灭迹的最佳地点。
难怪关了他那么久,都没被朝廷的追兵找到。
恐怕启王逃走后,跟他的余党也是藏在这里的,直到被风灵衣卖了。
段书白紧跟着下来,指着旁边那间屋子,道:“玉佩就是在那间的床底下找到的。”
这间应该是看守的人住的地方,比关言霁的那间好多了,至少床上有被衾,洗脸架以及一个长条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灯,灯油已经燃尽了。
段书白扯着袖子去遮言霁的嘴鼻,嘟囔道:“这底下烧过些不好的东西,吸久了伤人,陛下还是快点上去吧,下面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朕之前就被关在这里。”言霁看向段书白,无所谓道,“跟大批禁药一起待了那么久,若是中毒,早就无药可救了。”
段书白给言霁挡嘴鼻的手僵在半空。
出去后,回去的一路异常沉默,言霁突然问道:“你跟着常佩学武,常佩即将被调往邶州,你也会跟去吗?”
段书白跟在他身后侧半步远的位置,静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本我是不打算跟着去的,那么远的地方,山高水长的,哪有在京城自在。”
言霁顿住脚步,回身看他:“原本打算,现在不打算了?”
段书白自嘲地笑了下:“是,现在不打算了,我想象个男人一样,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喜欢的人面前,保护他、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剑,杀尽他想杀之人。”
这还是他之前认识的那个,贪念美色的纨绔子弟吗?
言霁笑了起来,略带揶揄道:“究竟是怎样的大美人,将你迷得都改了性子,不当逍遥快活的小侯爷,偏要九死一生当大英雄。”
段书白:“是我历经花场,一见就误了终生的人,他定是世间最好看的,说句艳冠天下也不为过。”
闻言,言霁心里咯噔了下,这小侯爷,可别喜欢的是风灵衣啊。
然而没等言霁再去探听,他们已经出了贫民街站在巷口前了,段书白拱手正待告退,言霁看向他手里的玉佩,终于开口:“你能把这个玉佩给我吗?”
段书白诧异地看他。
言霁解释道:“朕正好借口归还玉佩,去看一看傅袅怎么回事。若常佩问你,你就说被朕拿走了。”
近些日子关于这位准皇后的风言风语闹得沸沸扬扬,段书白也有耳闻,没再迟疑把玉佩给了言霁,还傻愣愣道:“还了玉佩后早些回宫,宫门该要下钥了。”
“嗯。”言霁将玉佩揣进袖子里,弯着眼睛乖巧点头。
段书白一步三回头地走在蓥金街辉煌的光影里,慢慢停下脚步,转身道:“这一别或许很久不能相见,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言霁思考了下,葳蕤灯光中笑了笑:“那便预祝你前程似锦,如愿以偿。”-
拿到玉佩后,言霁并没直接去尚书府。
他从影一那里得到消息,傅袅如今并不在尚书府,就连傅尚书也正翻天覆地在找傅袅,说起来傅袅已经失踪了近两个月了。
这消息傅尚书封得很严,少有人知道,在这节骨眼上,任何一个污点都可能成为党敌用来对付他的利箭,傅尚书想要女儿位居中宫,就不敢有丝毫闪失。
所以,即便是拿着玉佩去尚书府,也得不到回复,更有可能面对的是傅尚书的满口谎言。
言霁一路闲逛,站到了摄政王府门前。
从哪里产生问题,就从哪里解决最好。
摄政王府的下人们得知小皇帝驾临,跟过年似地热闹,吴老嘘寒问暖地照顾着,没一会儿言霁身上就多了一件袄子,手里揣了个汤婆子,面前放着五花八门的点心。
之前言霁不饿,这会儿终于觉得饿了,他最想的还是府上厨娘煮的阳春面。
吴老依着道:“先吃点点心垫垫,你啊你,说了多少次,到点不管饿不饿都得吃饭,陛下的肠胃本就娇气,不可再任性下去了。”
“知道啦。”言霁眉眼弯弯地问,“皇叔呢?”
吴老顾左言他:“一来就找你皇叔,先把面吃了,多久没见了,感觉陛下又瘦了,不过,好像也高了不少。”
言霁笑了笑,看出吴老不想让他去找顾弄潮,便没再提起。
厨娘还是以前那位厨娘,端着热腾腾的阳春面进来,面上还加了一个煎得黄灿灿的鸡蛋,言霁礼貌地道了谢,不快不慢地吃着面条。
厨娘站在旁边,面上的皱纹堆栈在一起,现出和蔼的笑容:“陛下,还是以前那个味吧?”
“嗯,跟往常一样好吃。”言霁在外面冻得鼻尖通红,现下暖了,眼中盈出一层浅浅的光亮,吃完后连着将汤也喝完,将空碗递给厨娘,笑得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
厨娘煮的阳春面有一股家的味道,除此之外其实比不上千香阁大厨的手艺,但言霁偏爱吃这个,还因为,他能有理由经常回摄政王府。
厨娘端着碗离开后,吴老踌躇完,在旁边轻声道:“今年岁旦,陛下依然在宫里过吗?”
空气凝滞了下,这个话题,总会让人不由自主想到去年的岁旦。
先帝就是在岁旦的前一月走了。
以往言霁都是在宫里与皇室宗亲貌合神离地团了个所谓的年后,会回到摄政王府与一直等着他的顾弄潮一起,过一个真正的年,一起度过子时。
唯独去年,帝王驾崩猝不及防,龙子相争血染京城,四皇兄拖着病体带着他一起料理完父皇的后事,遗诏下来后,朝野上下几乎没人敢信,那是真正动荡混乱的岁月。
摄政王几乎是踩着遍地白骨,手腕狠厉,行事雷厉风行,让他坐稳了储君之位。
直到入春,他真正成为了大崇朝的皇帝。
那年,言霁是在宫里度过的,一个人睁着眼待在承明宫度了子时,他那时就在想,往后恐怕只能他一个人过岁旦了。
吴老叹息道:“每年陛下都是跟王爷一起过,今年,陛下也回来过吧?”
言霁笑了笑,“好”字卡在喉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之后再说吧”。
耽搁下,宫门已经落了钥,言霁被留在了摄政王府落宿,他借口四下走走,让吴老回去休息,只留下丫鬟小翠提灯陪着他。
摄政王府很大,但因为主人少,显得十分清静空旷,言霁还记得以前镇国王一大家人还在的时候,镇国王府是很热闹的,但如今这一大家人,守着这个忠君为国的镇国王府的,只剩下顾弄潮一人。
走走停停间,言霁状似无意地跟小翠闲侃,小翠是府上新来的丫鬟,原本拘束着,几句话间意外地发现这位小皇帝很好相处,说话也就放开了些。
不知不觉,就扯到了顾弄潮,言霁感慨:“也就他了,朕来了也不出来迎接,不知道朕哪里又得罪他了。”
小翠躬身低头提灯走在旁边照路:“陛下勿怪,王爷这些日是真的有事。”
言霁挑眉:“有什么事比朕还重要?”
小翠笑了声:“自然是没有陛下重要,但也是王府一等一的大事,王府里,恐怕要有王妃了,前几日住进来的。”
言霁脸上依然挂着和煦的笑容,眼神却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声音低得近乎危险道:“顾弄潮要娶亲?”
小翠恍惚觉得温度降低了不少,打了个哆嗦。
转过头,幽黄灯光下,小皇帝依然笑容妍艳,说道:“朕想去见见,这位准王妃。”
第39章
“朕想去见见这位准王妃。”
闻言, 小翠面露难色:“抱歉啊陛下,奴婢不知那位小姐住在哪个院里,只是看前段时间总是有大夫进出, 这事王爷似乎不想让外面知道。”
“恐怕她不是你们的王妃。”言霁道完这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就没再开口,小翠也不敢多说, 默默跟在旁边掌灯。
言霁没再往深处走,回了自己往常居住的寝房,小翠打了热水, 又将汤婆子放进被褥里,做完后言霁也将她遣走了。
这间屋子能看得出时常有人打扫着, 角落里也一尘不染, 被褥像是新换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言霁给自己泡了杯茶, 坐在桌前举起手,食指勾着那枚玉佩的牵绳,看了会儿后, 影五总算出现在他面前, 禀报道:“人应该在卿竹居。”
“情况如何?”
“守着不少金吾卫, 怕引起动静,没敢靠近。”
“知道了。”言霁深吸一口气,收回那枚玉佩, 又问道:“皇叔在哪?”
“这几日王爷去了别院, 似乎旧疾复发,不过, 这会儿应该得到陛下到来的消息, 正在赶回来。”
想起别院里的药庄, 那间时刻充斥着浓郁苦涩药香的屋子,言霁眉心紧紧皱了起来,这段日子里他回想过很多次那本书里关于顾弄潮身体状况的描写,并没有任何问题。
除了最后突然猝死。
为什么现实里,顾弄潮却恶疾缠身。
而且在他看到那本书前,顾弄潮已经出现这样了。
快到子时,摄政王府一路上再次燃起了灯,摄政王带着几个兵尉,驱马而归,满身风霜地跳下马背,吴老接过顾弄潮手里的缰绳,说道:“陛下房里一直亮着灯,在等着王爷呢。”
“嗯。”顾弄潮淡淡应了声,抬步往里走,走了几步后,又转身看向一旁看好戏倚在门口的常佩,问道,“叫你去拾的东西,拿回来没?”
常佩笑着耸耸肩:“被小皇帝截走了。”
顾弄潮何其聪明,转眼就明白了事情起因,脱了披风扔给吴老,径直往言霁房里去。
这几个月来顾弄潮陆陆续续,将之前安排到言霁身边的线人收回来不少,现下对言霁的行为并不像之前那般一五一十全知道,没成想,这么快就脱离他掌控了。
一进院门,就看到言霁裹着棉被坐在石阶上,正犯困地昏昏欲睡,顾弄潮本打算放轻脚步,言霁就像是感应到顾弄潮来了,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视线看到顾弄潮后,就没移开,也再没眨眼。
顾弄潮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替他拢了下身上披着的棉被:“既然困,为何不先去睡?”
大概是夜色太沉、周遭过于静谧的缘故,顾弄潮的声音听起来意外得温和。
“我在等皇叔。”言霁抬手想揉眼睛,手腕被顾弄潮攥住拉开,凑近了轻轻朝他的眼睛吹了吹,言霁浑身僵硬,愣愣地看着。
吹完后,顾弄潮直起身:“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能看得出刚休养完的顾弄潮,脸色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情绪十分稳定,不会动不动就崩坏,言霁面对他时的压力小了些,以很平静的口吻说道:“我去到贫民街里的第二个木楼了。”
顾弄潮“嗯”了声。
言霁接着道:“看了你愿意让我看到的东西,也找到了一个你不愿让我找到的东西。”
顾弄潮勾了下嘴角:“是吗。”
“你别想趁跟我说话这会儿功夫让人将她转移走。”言霁抓着顾弄潮的衣服靠近,“外面都是我的人。有些事,我应该知道的总会知道。”
顾弄潮看着言霁,眼中一如既往无波无澜。
硬气也只存在一小会儿,没多久言霁就泄了气,眼神幽怨得像大冬天被大人抛弃在街上的小孩。
“你知道我一定会调查下去,哪怕是将那个木楼里所有东西都烧了,也不会阻止我,所以你就留了些不轻不重的东西给我看,误导我的思路,想要把我支出去。”
顾弄潮赞同地点头:“猜得不错。”
气得言霁抓起他的手,直接一口咬在顾弄潮手背上,磨着牙泄愤,咬了一会儿,松了力道,怕真把人咬疼了,但顾弄潮自始至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伸着手任由他咬。
反倒是言霁眼尾绯红,带着鼻音道:“我要去见傅袅,将她落下的玉佩还给她。”
言霁见到傅袅时,几乎不敢相信那个人就是尚书府的天之娇女,深夜的卿竹居依然灯火通明,外面守着玄甲长戟的士兵,婢女们眼底浮现着浓浓的青黛,时不时有人进入其中一个屋子,没多久又面色憔悴地出来。
时而能听见里面压低的哭声,灯影颤动,傅袅就缩在灯光无法照亮的角落,头发蓬乱,将连埋在膝盖里,卷成了很小的一团。
初冬深夜冷得水面结冰,她依然穿着薄薄一层秋衫,像是感觉不到天气变化,又或者已经冻得僵硬。
顾弄潮语出惊人:“她怀孕了。”
言霁:“??”反应过来立即道,“我没碰过她!”
顾弄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信没信,言霁深吸一口气,别过头道:“我喜欢的是你,不可能沾染其他人。”
更何况他跟傅袅只在金佛寺见过一面。
听到进来的脚步声,傅袅依然没有动静,如果不是微微啜泣的声音,几乎快要以为缩在这里的已经是个死人。
言霁不知道怎么面对傅袅,傅袅现在最不想见的应该就是他,最后言霁将那枚玉佩放到傅袅跟前,沉默了一会儿后,起身准备离开。
“陛下。”傅袅突然出声叫住言霁。
她将头抬起,露出一张哭得红肿的眼睛,那张姣好的面容此时苍白毫无血色,勉强勾着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听到你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你找来了。”
言霁垂落长睫,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傅袅眼神落寞下来,一眨眼泪水有陆陆续续往下掉:“是在金佛寺,本来我回到尚书府,是想要爹爹上书取消婚事的,但爹爹得知事情原委后,决定瞒下此事,我不肯,从府里逃了出来。”
“之后测算八字一事居然仍在进行,没人知道我失踪了,爹爹让我庶妹拿上我的八字红书,替我前往钦天监,我得知了,想要去钦天监阻止。”
“然后撞见启王将你绑进马车,启王发现了我,也顺带将我掳走了。”
哪怕遭逢如此打击,傅袅依然口齿清晰,语序不乱,但她显然已是在强撑,眼神飘忽离散,声音带泣:“我在那间地下关了许久,直到郡主一党落马,启王逃匿,他转回来也想带上我,可我不肯,挣扎时王爷找到了那里。”
“来到王府,被检查后,才知道我已经怀孕了。”
即使是逃亡,也不忘九死一生想要带走傅袅,不能说启王对傅袅的感情是假,但绝对不能算得光明。
说完后,傅袅终于回答了言霁之前问的问题:“我不知如何打算。”
傅袅抬头看向顾弄潮,勉强笑着问道:“王爷,我可以跟陛下单独说几句话吗?”
言霁也看着顾弄潮,顾弄潮这才挪了脚,转身出去,顺便将门也关上了。
傅袅转眼间跪在言霁面前,磕下一个头,哭声渐大:“对不起陛下,我已经当不起陛下的皇后之位了。”
言霁伸手去扶,又不敢有大动作,他觉得很是无语,连续择的两位准皇后,都出各种各样的意外,前一个是自愿,后一个是被迫,或许他才是天煞孤星吧。
“你先起来。”言霁心生怜悯,扶着她坐到床边,去将旁边挂着的裘衣披在傅袅身上,等她哭声渐止,才道,“你有什么难处,朕都可以帮你。”
一场朝斗,牵连无辜之人,言霁觉得自己该当其责,但之所以发起朝斗,又是为了让更多即将被侵害的无辜人得以安稳,难说对错,只能说造化弄人。
傅袅摇头道:“陛下不必如此,是我之错,亦是启王之错,跟陛下又有何干,我知道陛下有自己喜欢的人,或许成全陛下的心意,才是傅袅一生之幸。”
“之前我说多喜欢陛下,其实也不过是见色起意,陛下这么好看的人,谁见了都很难不喜欢吧,更何况还如此尊贵,只是如今的我,已经失去站在陛下身边的资格了。”
言霁心想,顾弄潮更好看,为什么没人敢喜欢顾弄潮。
哦,他的上一任准皇后喜欢顾弄潮,下场并不是很好
傅袅接着道:“单留陛下,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王爷的面说,我被启王掳走后,听到一些关于,陛下身世的消息,不知真假,但总觉得,应该告诉陛下。”
“他说,庄贵妃在嫁入大崇前,曾被安排献祭给柔然的鬼神,身负一种巫术,这种巫术会转移给至亲至近之人,且对方心甘情愿为之死去,便可奏效。”
言霁有些心不在焉,勉强将话入了耳,只觉太过玄乎了。
傅袅看着言霁,眼中泪光闪烁:“启王说,先帝没有被转移,很可能是陛下被转移了这种巫术。”
虽然并不太信,他一直以来都好好的,但为了得到柔然更多的消息,还是出声问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巫术?”
傅袅愣愣地重复当时启王跟她说的话:“一种能让中咒之人自取灭亡的禁术,直至疯魔,不死不休。”
“我曾经想过,若为陛下的皇后,作为至亲至近之人,我可会甘愿以自身转移此咒。”傅袅惨然一笑,“我居然退缩了。”-
言霁出来时,顾弄潮依然等在外面,他站在柔亮的灯光下,长身玉立,风姿清雅,衣摆的褶带在晚风中晃动,墨发泄落在肩侧,将他托显得略孱弱。
但言霁见过顾弄潮衣下的身体,那是具颇具男性魅力的身躯,肩宽腰窄,肌理健硕有力,蕴含强大的力量,绝没有表面看上去这么弱不禁风。
——他也曾是领兵北征的少年将军。
姜棠清说,喜欢就要追求。傅袅说,喜欢就是成全。
那他的喜欢,又该如何置之。
大概是言霁看得太入神,没察觉顾弄潮已经走到他面前,蓦然回神还吓了一跳,言霁没忍住往后退了两步拉远距离,压迫感稍微减轻了些。
顾弄潮不在意道:“你既然看过了,之后又打算如何安顿她?”
言霁不答反问:“皇叔将她藏着不让我找到,是想要私下处理掉她吗?”
顾弄潮:“她的存在会是陛下的污点。”
若是顾弄潮真心不想让言霁找到,言霁是绝对寻不到这里,他明明留了一线,在被问起时却丝毫不提,言霁忍着心里翻腾的怒气,忍得指尖颤抖:“我不相信皇叔这么聪明的人,能算到我纳傅袅为后会激化启王的怨恨,却算不到傅袅会成为这场政治的牺牲品。”
“你是故意的。”言霁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喉中泛起了血腥,“一面举荐傅袅为后,一面断绝了她为后的可能,你的计划达到了,结果也如你所愿,如果我没收到清风的消息,你是不是就随便找个地方,将她解决掉?”
“不对。”言霁摇了摇头,“这不符合皇叔你的美学标准,你应该会在撬完康乐嘴里的真话后,将傅袅怀孕的事公布出去,以傅袅为饵,诱启王上钩,彻底斩草除根。”
而从始至终,以为自己在掌控全局的言霁,不过也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顾弄潮未置一词,又或是默认,但有时候沉默地面对别人激烈起伏的情绪,反而更残忍。
言霁脱了力,靠在朱红木柱,滑坐在地上。他第一次直面了顾弄潮藏匿在深处的占有欲和掌控欲。
无论是姜棠清,亦或是傅袅,顾弄潮之所以敢让朝臣启奏,就是因为知道言霁最终纳不了后,他明明知道一切,却看着言霁为他挣扎痛苦。
“拿我的真心当筹码,你觉得快意吗?”言霁闭上眼,眼尾滑落一滴莹润的泪水。
顾弄潮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抬起言霁的下颌,将脸凑近,吻去言霁脸上的泪痕,轻声言:“本王亲选的人,怎可能让他为她人夫。”
隐忍蛰伏的恶兽,终于在此时露出了锋利带毒的爪牙。
第40章
翌日一早, 言霁提前醒来更衣回宫,却迟迟未见前一日安排来伺候的丫鬟小翠。
心想或许小翠并不知他会起得这么早,天气又冷, 还在睡懒觉吧, 便没有摇铃传唤,叫来影五去打了热水, 洗漱完准备离开摄政王府。
走在路上时,远远瞧见两个侍从正扛着一个滴着鲜血的麻袋匆匆往外走,一路都是血迹, 言霁迟疑下将人叫住,两侍从神色仓皇, 忙不迭将麻袋藏在身后, 跪在地上道:“叩见陛下。”
“你们扛的什么?”
一人说话结结巴巴,另一人接过话道:“是前些日子厨房里剩下的死猪肉, 放了许久已经不新鲜,所以我们打算趁天还未亮,拿出去扔了。”
言霁看着藏在他们身后鲜血淋漓的麻袋。
那人挪动身体遮了严实, 提醒预曦正立。道:“陛下, 秽物污眼, 还是别看了。”
言霁点了点头,两人如蒙大赦,重新扛起麻袋往外走。
原本放置麻袋的地上, 已凝固了一层厚厚的血迹。
死猪肉还会流这么多血吗?
此时一直压在言霁心间, 早朝也上得漫不经心,一下朝, 他就问影五情况, 影五说傅家小姐依然好端端的, 言霁这才松了口气。
但疑惑更甚。
周转打听后,只得知上次去摄政王府伺候自己的小翠因家中有事,赎了身契离开。影一得到吩咐,留意小翠的去处,却什么也没再探听到。
言霁想起闲聊时,小翠在星光月色下言笑晏晏,说起进到摄政王府为婢,是天降的好事。
再一想到那留滞下的血迹,言霁只觉遍体身寒-
年关将至,邬冬已至塞北多日,传回信件说明那边情况的进展,期间邻国发生过一次兵痞扰民的事,被邬冬带了一只小队强势镇压,邬冬的名声就传到了敌国,边疆交界的摩擦跟着少了许多。
每次新将调换,敌国在掌握新将的作战风格前,都不会贸然行动,只会开展一些不痛不痒的行为慢慢试探,而邬冬的战术又素来诡变,恐怕塞北会安稳个一两年了。
常佩亦带着亲兵去了邶州,那边的情况言霁就不甚清楚了。
而屠千里这边,影一传来消息,说屠千里跟摄政王最近因一桩政务多有交集。
事情都在有条不紊地发展着,唯独飞鹤楼,言霁偏要将那地方晾着,不去理会,即使风灵衣借清风的口给他递了不少消息,诱惑他前往。
期间司衣房的掌事嬷嬷带着手底下的宫女们来承明宫,要给言霁新作过年的冬衣,量完身段后,嬷嬷讨好笑着道:“陛下比三月前又高了许多。”
听闻此话,言霁心情舒朗,随手赏了她一枚金叶子,嬷嬷喜笑颜开地跪地谢恩。
“你给迟桉也量量,他窜得可比朕还快,先前发他的冬衣已经露脚脖了。”言霁拉过站在后面伺候的小孩,推到嬷嬷面前。
薛迟桉略显窘迫地看向言霁,没想到这点细节,陛下都注意到了。
但司衣房可是个王孙贵族做衣服的地方,他不过是个下人,怎敢当得起。
嬷嬷收了钱,又是陛下吩咐,哪怕心里犯嘀咕,也笑着招手让宫女们给薛迟桉量了身段,薛迟桉任由她们摆弄手脚,局促地赤红了脸。
之后言霁还将木槿也叫了进来,干脆地让她们也给木槿量量,木槿的反应跟薛迟桉比同样好不到哪去,一再推拒,言霁看得笑出声,揶揄道:“女儿家总有一天会出嫁的,朕便让她们提前给你做件嫁衣,就当是朕送你的新年礼了。”
木槿停下推拒,红着眼眶道:“奴婢说过,会伺候陛下一辈子。”
“朕也说过,不喜欢老宫女,你还是赶紧腾出位置,让好看的小宫女有个近身伺候朕的机会吧。”言霁弯着眼角,眼中却是掩在眼睫下的落寞。
他撑着头翻看桌上的书页,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经过之前的事,言霁清楚顾弄潮不会容忍他身边又过分亲近的人,或许迟早有一天会对木槿出手,还是在这之前,让木槿离开皇宫,风风光光地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吧。
从登基之初承明宫无所不知的眼线,到如今木槿为他扫去一切隐患,让他得已有个喘息的地方,木槿对于他来说不是宫婢,而是妹妹,是言霁唯二想要保护的人了。
没几天,司衣房就将刚做好的衣服送了来,木槿的嫁衣因为工序繁多,还得晚许久。
言霁挑了件让小迟桉换上试试,最近这孩子跟着无影卫学习,起早贪黑,身高像雨后的春笋,几乎是被人猛地拔高了好大一段,已经长到了言霁胸口的位置。
薛迟桉在木槿的帮衬下,脱了衣服赤脚踩在地上,一层层将新衣服穿好,直至胖了一大圈,木槿打他一拳,都感觉不到痛的。
言霁将压在衣服下的头发替他撩出来,将薛迟桉转了一圈,欣赏道:“还行吧,勉强也能穿出去。”
薛迟桉一直禁锢的内心,在此时发出“砰”地一声细响,似乎有什么松动了。
这衣服哪是还行,用的料子可是江南进贡的蜀锦,经线起彩,彩条添花,一眼看上去就富贵至极。
比起皇帝的衣服,自然是稍次了些,但一个下人穿,恐怕史无前例。
木槿看了一眼,名贵的缎料越发凸显出了薛迟桉的眉眼,这么一看,似乎跟陛下有些相似
同样上扬的眼尾,狭长斜飞的眉宇,但一个艳烈,一个淡漠。
天子之颜不可妄加评说,察觉这点,木槿也没敢说出来,只在心里嘀咕了声怪异。
薛迟桉到底心性尚小,得了穿的暖和的新衣,心中亦是安耐不住欣喜,一时失了分寸,张开手扑到言霁怀里,气息轻轻道:“谢谢陛下。”
言霁揉了把小迟桉软乎乎的头发,好笑道:“谢什么,既然朕决定养着你,这些本就是应该做的,以后缺什么跟朕说,别憋着。”
薛迟桉咬着下唇,将头埋进言霁颈窝,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段时间奏折如雪花似地往承明宫送,往承明宫送的,还有一个人,顾弄潮给他安排了起居使。
起居使原本就是必备在皇帝跟前的一个官职,先前因为没有出身清白的人选,此时一直耽搁了下来,直至此次三元的名单出来,经过一番筛选,顾弄潮给言霁选了其中一名榜眼。
这位榜眼相貌平平,为人中规中矩,言霁就连喝口茶,榜眼都会记上一笔:今日陛下喝了什么茶,在什么时辰喝的,喝完是什么表情。
言霁起初懒得管他,最近朝事繁忙,他已经好几日没出去走动了,昏天暗地地批着奏折,兢兢业业、衣宵食旰。但奏折依然越堆越高,像座小山似的,而言霁就如同那愚公,以笔做铲,哼哧哼哧地移山。
起居使便守在他旁边,也哼哧哼哧地记录言霁在批奏折的时候嘟囔了什么,走神了多久,屁股挪动了几次,一个时辰批了多少份。
言霁怒了。
顾弄潮这是安了双眼睛在他跟前?
这月各地都要向朝廷报送总结当地的税收情况、灾害情况等等大事记,以及官员的调遣情况,还有其他考上来的进士,也到了抉择他们去处的时候。既然起居使爱记,言霁便边批边念叨,比如:
“今年税收不太好,应该让皇叔去督导督导。”
“灾害要花好多钱啊,国库都快亏空了,皇叔连御厨房每日做的菜量都要管控,肯定没钱治灾了。”
“啊,这些进士们朕也不知该如何安排。”
言霁说得口干舌燥,起居使记得手腕酸痛,互相折磨了半日,两两瞪眼,言霁率先妥协,说了一句总结:“太多了,皇叔能像以前一样帮我批就好了。”
起居使颤抖地提着笔,记下这句总结。
然后言霁低着头继续批,起居使也放缓了速度接着记。几日操劳下,言霁累得倒胃口,什么也不想吃,只要一看堆积成一箱箱的奏折,就想哭。
之后由于政务太多,尚书省也跟着加班加点,这些事必须得在年前批下去,让一年的奔波尘埃落定,整个尚书省的大臣们都跟着言霁一起奋笔疾书,这下言霁连偷懒的机会都没了。
木槿端着茶点站在屏风后往里瞧了眼,心中越发忧虑,这可如何是好,那些大臣能挨得住,陛下可不一定能坐得下去啊。
屏风外是一些官职较低的,处理也都是没那么重要的折子,遇到重要的再放一起送里面去,这会儿无论里面外面,都忙得案牍劳形。
其中一位抬头看到木槿还侯在屏风外,好心提点道:“姑娘还是省着些力气吧,你要是将这些吃食送进去,叫那些大人们看见,才是真害了陛下。”
木槿又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是陛下前一顿前前一顿都没吃几口,她总担心陛下饿着了。
此时言霁已经批得目光呆滞,神识离体,下首左手边的肖丞相抬起眼皮撩了一眼后,闭着嘴闷咳一声,吓得言霁手下的笔一松,回过神才发现,走神时他竟然在奏折上画了个王八。
再一看是谁递来的,言霁欲哭无泪,是顾弄潮递来的
言霁悄悄将那本折子塞到坐垫下,决定毁尸灭迹。
这几日摄政王到广陵视察一处新挖掘的矿洞,这折子也是说的矿洞的事,并且还在矿洞里发现一些私造假银的器具,雷厉风行地将工头抓住了,正要押回京处置。
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京了。
肖丞相突然出声,将一本折子递到言霁面前,说道:“陛下,您看看这个。”
言霁一眼扫过:“朝贡?”
“是。”肖丞相道,“每逢年关,藩国与周边氏族部落都会至大崇敬献,陛下登基第一年,正是个关键节口,必须得安排好诸事事宜,一扬我大崇国威。”
言霁头疼:“这么大的事,要不等皇叔回来处理吧。”
肖丞相沉下脸,声音微厉:“陛下!”
言霁不得不折服:“那先放朕旁边吧,朕想想。”
复又拿起折子仔细看了一眼,言霁面露惊讶,礼部报上来今年朝贡的藩国中,居然有柔然,要知道他当皇子时,从没柔然的使臣来过。
当然,在母妃打入冷宫前,柔然也是每年都来的。
深夜,承明宫点着一盏灯,言霁在自己寝居的书案后,披着衣服继续处理白日里没弄完的折子,今日弄不完,堆到明日只会越来越多。
暖阁内的地龙将屋内熥得暖洋,言霁咬着笔杆,撑着头昏昏欲睡,突听身前传来脚步声,抬眼一看,薛迟桉披着头发走过来,两眼闪亮地看着言霁,抿了下唇后,出声道:“陛下,迟桉帮你批吧。”
言霁只觉好笑:“你我字迹不同,那些老臣的眼睛可毒着,会瞧出来的。”
再说,薛迟桉也就勉强认得字,真要让他处理国家大事,未免太难为小孩了。
“你的心意朕收下了,回去歇着吧。”言霁垂下眼睫,明亮的烛火映着他的侧颜,提笔允了手下的折子后放到另一边,继续批下一本。
薛迟桉并没有回去,而是凑到言霁旁边,红着脸小声说道:“陛下,你信我,我真的会,而且迟桉是拿陛下写过的字帖练字,字迹可以跟陛下相差无几。”
言霁正好想松懈下,虽没当回事,但还是将比递给薛迟桉,抽出一张宣纸道:“在纸上写给朕看看。”
薛迟桉提笔,像言霁之前那样写下一个“准”字,字迹清隽飘逸,不能说十成像,那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下就连言霁也止不住地惊愕,薛迟桉,简直就是个天才。
言霁在旁边看着,一连让薛迟桉解决了好几本奏折,薛迟桉都处理得滴水不漏,甚至还会在有错漏的奏折上详细提出解决办法。
看出言霁的不可置信,薛迟桉搁笔收回手道:“迟桉时常在陛下身侧研磨,无聊时会看陛下是如何批复奏折的,便学了些,想以后为陛下分忧迟桉是不是逾矩了?”
“无妨。”言霁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半天才问,“迟桉,你有想过当官吗?”
薛迟桉抬头:“没有,我想学好武艺,像影五那样,保护陛下。”
“可朕只需要一个影五就够了,你要抢影五的饭碗,不怕他打你?”
薛迟桉目光黯然下来。
言霁道:“你有治国的天赋,或许走上官场才是你本该的归宿。”
薛迟桉似乎有些抗拒,第一次在言霁说完后没有做出回应。
烛台炸起一缕火星,又很快暗下,言霁只是提了提自己的想法,至于如何选择是薛迟桉自己的事,而且他还这么小,往后的事早着呢。
言霁打了个哈欠,百无禁忌地将奏折往薛迟桉面前一堆,将宽大的座椅让出些,道:“你帮朕吧,朕先休息一会儿。”
薛迟桉点头,先去把灯光挑亮了些,再垫脚挨着言霁坐下,握起笔杆仿着言霁的字迹批改。
看了会儿后,困意渐渐上涌,言霁撑着下颌,头一点一点地睡了过去,薛迟桉浑然不觉,批完手上这一堆,去够言霁旁边那迭时,才发现陛下已经睡着了,他不由放轻了呼吸,手指微微蜷缩。
薛迟桉放下朱笔,想叫醒言霁去床上睡,又怕言霁醒了会继续强撑着批折子,为难下,再一次痛恨自己无论是力气还是能力都这么弱小。
若是摄政王直接能抱起陛下去床上安寝。
最后薛迟桉只能找了条毯子盖在言霁身上,支起身轻轻在言霁脸上亲了下,坐回去继续改着奏折,并且加快了速度,想着将那些不是很要紧的折子处理完,再叫醒言霁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