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春狩进行了两日, 也没出什么问题,这两日都是薛迟桉所猎的猎物最多,几乎所有人都认为, 能拨得头筹的非这个小少年莫属。

    连几名武将都甘败下风。

    就算薛迟桉从没对外说起过他跟言霁的关系, 凭自己的能力,也让众眼高于顶的大臣们对他刮目相看, 交谈颇有赏识之意。

    第三日下午,骤然下起一场雨,看势头本该下不久, 但绵绵细雨却始终未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架势。

    彼时言霁尚还在林中, 下雨时林中起了雾障, 他骑在马上没敢乱走,在一棵大树下等着走散的侍卫来寻他。

    说起来, 他并不想进林狩猎的,但一位宫人对他说,他手上一只猎物也没, 怕对外观感不好, 就让他带着侍卫进林作假, 将侍卫打下的猎物认作是他的,如此也好过得去。

    言霁就又穿上行头,带着一众侍卫进来了。

    包括薛迟桉在内, 所有臣子都不知道, 言霁进了林,外面能递话的只剩下木槿, 但木槿毕竟只是个宫婢, 估计使唤不动金吾卫, 目前唯一能最快找来的,只有跟他一同进来又被雾障分散的侍卫。

    原本应该等不了多久,言霁一路都留了记号,但不知为何,天黑时,侍卫也没能找来,周遭一丝光影也没,树影幢幢,诡秘无声,此番景象,让他想起了七皇兄谋逆弑君那日,整个围场被包围,所有人困在圈里,无论宗亲,无论臣子,都成了屠刀下待宰的羔羊。

    到这会儿,言霁终于察觉不对劲,他不再呆在原地,况且雨也渐渐大了起来,他骑马往有山坡的地方走,希望找一个能勉强避雨的地方。

    雨拍打在脸上,落在地上的声音越来越急促,言霁听到风吹动草地的簌簌声,不对,不是风声,而是一群人悄声在草丛中急速跑过的声音!

    一股巨力将言霁拉下马,言霁目中一凌,滚进草丛后反手将袖下刀刺去,手腕被截住的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低声道:“主人,是属下。”

    是影五。

    影五的头发全被打湿了,脸上纵横雨水,一袭黑衣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后,用气音快速道:“这些是启王的人,约有百人,分散成很多支也在搜寻陛下,且都是精悍善武的好手,耳聪目明,陛下莫要出声。”

    言霁点点手,收回手中的刺刀。

    他无法像影五一样用这么小的声音将话说清楚,便露出疑惑的目光询问,影五看出后,回道:“是声东击西。”

    言霁听懂了,手指缩紧握住刀柄,心底一声嘲,果然春狩是谋逆造反的好时机。

    那些簌簌的声音从远即近,影五耳朵动了下,判断出来人的数目后,简短且迅速道:“属下已发出信号通知影一与其他弟兄,陛下务必护好自己,等着他们来,就算有人以皇城军的名义四唤寻找陛下,陛下也千万别露面。”

    一般只有在连影五也护不住他时,才会发出信号召集其他无影卫过来,这证明情况十分棘手,而他后一句话,莫非皇城军中也藏有叛贼?

    “属下去引开他们。”

    纷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影五站起身,跨上言霁骑坐的那匹御马,在滂沱的暴雨下,回头目光复杂地说道:“目前林中能救陛下的只有金吾卫,若是看到他们,陛下也可”

    看着影五骑马驰疾向另一条崎岖小径,紧接着一群带着斗笠的黑衣人辨认着泥地上的马蹄印出现在他们逗留的地方,言霁连忙捂着嘴掩住鼻息藏在深草里,见那群黑衣人互相打了个手势,便提着寒光森然的弯刀飞快朝影五离开的地方追去。

    等四下再无任何动静,言霁才起身往另一边离开,蹲得太久,站起身时双腿麻木地差点摔倒,言霁扶着树干缓了下,雨水从额发间流进眼中,又积满了落下,言霁缓缓眨了眨眼,心底也跟腿一样麻木。

    寻求金吾卫的帮助?

    只怕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一路上,言霁小心避免留下痕迹,雨水将他浑身都淋湿了,也不敢脱。夜里视物不清,加之雾霭深重,往哪个方位走全凭直觉。

    他遇到了皇城军的人,他们在雨中举着明明灭灭的火把,大声叫唤着“陛下”,因影五的话,言霁躲着没有出去,直到这行人走远,他才收回视线,就看到一只兔子窝在自己脚边正在啃草。

    两年前的兔子,与这只兔子渐渐重迭。

    鬼使神差的,言霁抬起手掌给这只同样被淋得湿漉漉的兔子遮雨,兔子像是看了言霁言霁一眼,又接着啃草,但在言霁想要去抓它时,一蹦跑出了很远,言霁便折了脚边碧绿的脆草诱惑它,迟疑片刻,兔子磨磨蹭蹭又跳到了他脚边,抬起前肢吃言霁手中的草。

    等喂完兔子,言霁才想起,他还在逃亡中。

    这片林子里不知藏了多少能人,或许也有跟影五一样极好用耳的人,言霁没敢出声,走的时候动作很轻,回头看了眼那只兔子,不知为什么,言霁很想将它也带走。

    不过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没想到,兔子居然跟了上来。

    言霁想,它真蠢,随处都能摘的一根草就收买了,若自己也是馋它一身兔肉的猎人呢。

    这么蠢,就带上吧。

    言霁抱起满身污泥的兔子,嘴角翘起一点笑,往更深的灌木丛里走。

    走走停停,东躲西藏,言霁已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个雨夜漫长得仿佛永远也不会天明,走了不知多久,好像很久也没遇到追杀他的人了,言霁这才放慢了脚程,坐在树根上休息。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冷得皮肤都感觉不到疼痛了,手臂被边缘锋利的斜草划得都是伤,他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兔子在他怀里睡得很熟,他全身,就只有胸口这一块因抱着兔子而被偎得暖和,可渐渐的,头也开始发烫,思绪变得昏沉,看四周都是模糊的。

    言霁依然不敢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坐了没一会,就又撑着沉重的身体往前走,大概是他真的太过疲累,没看清脚下的路,绊到草丛里尖锐突出的石头,脚腕一阵钻心的疼,摔在地上时人都是懵的,想爬起来,泥土湿滑得让他又摔了下去。

    这一摔就顺着泥坡一直滚,一阵头晕目眩后,他掉进冰冷的河水里,湍急的河流卷着他往暗流沉,想浮上去又无处借力,挣得手脚绵软,刚喘一口气又被拍来的浪花打进水中,气没闭严呛了一口水。

    迷迷糊糊时,他的头撞到一块暗礁上,顿时失去了意识-

    京城顺天府,十六卫驻军整顿,归属武卫一支的皇城军都排在稍后,十六卫大将军如今已成了屠恭里,凭他赫赫战功,调回京城后升任十六卫大将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而如今,因一件事,让这个素来稳重庄肃的将军,紧皱着眉,步履匆匆,路遇府尹直接目不斜视,错身而过,弄得府尹好一阵尴尬,在心里骂了声后,腆着笑脸急忙跟上去。

    忍着心中瑟缩,府尹试探地问:“屠将军,能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个回事么,王爷一直杵这儿,我心里实在没个底。”

    战靴一停,屠恭里转过身,面如寒铁,目似炽星,怒视着府尹:“顺天府的人你是如何管控的,机构之内养出奸细竟也无知无觉,还问我怎么回事!”

    其汹汹气焰将府尹震在原地,只见屠恭里一指他身后高悬的匾额,上书“政肃畿甸”四大字,咄咄质问道:“你可有半分做到,别说京畿,连京中藏贼寇,都毫无知觉,如今王爷计划被提前泄露,陛下遇险,曷可追责!”

    府尹腿一软,被吼得差点跪在地上,前段时间他老婆生孩子,才多久没看着,就生了这么大的事,顿时急得狂流汗,追着屠恭里的脚,慌乱地问:“是为着叛贼启王那事吗,可之前盯着启王的人不是回禀他逃出京城了吗?”

    “逃出去就不能回来?”屠恭里以眼刀刮了府尹一眼。

    此事要是追责,常驻顺天府的皇城军必首当其冲,城门失守,巡逻松懈,当是危及国安的重罪!

    眼看屠恭里走到一扇门前,推门进去,府尹再不敢跟,他停步在不远处,看着被推开的门,知道里面坐着的是谁。

    但没等他跑,里面就传来一道清冷庄肃的声音,如漱冰濯雪,把人的灵魂都洗涤了便,府尹止不住地发颤,硬着头皮跨门坎进去,也不敢抬头,自觉跪在地上。

    没有意料中的震怒与呵责,摄政王只是例行公事般问了他最近顺天府的情况,并让他去取近两年内新进的士兵名册。

    府尹一路快跑着将名册拿来,递上去时,他偷眼瞧了下顾弄潮,哪怕这等杌陧关头,这位王爷也依然彝鼎圭璋,处之绰然,长发披落仍不损棣棣威仪。

    单是端坐在那,就好像一剂定心丸,让下面站着的所有人都沉住了。

    屠恭里拧着眉的始终没得舒展,禀复道:“郊外藏着的叛军已经往围场去了,还不清楚启王在没在里面,京城这边交给本将,陛下现在需要王爷您带金吾卫去救驾。”

    翻着士兵名册的手在听到后一句时,微微停顿了下,继续将册子翻完,顾弄潮合上书,眼底冷芒暗藏,说道:“先得理清楚,避免落入陷阱。皇城军此番露出异样,早在启王动身前,看起来,反倒是两拨人。”

    屠恭里:“王爷是说皇城军并没有启王的人?”

    “皇城军是国之重兵,向来都是最忠诚护主的,且极难安插人进去,入选皇城军第一条就是祖上三代为大崇清白人士,以康乐和启王的手段,没有可能在皇城军中安插人还不引起注意,能在皇城军动手脚的,只有皇室的人。”

    康乐虽也是皇室,但这里的皇室,指的是嫡亲一脉。

    府尹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心惊,要知道如今京中唯一的皇室嫡亲,只有皇帝,而小皇帝不可能自己害自己,那就是说,京中除言霁以外,还有第二个承自崇玄宗的嫡亲子嗣。

    藏在暗处,把控着皇城军这支大崇命门,不知是敌是友。

    断清局势后,顾弄潮站起身,一连吩咐着接下来的部署,在场众人领命后立即离开去落实,剩下屠恭里时,顾弄潮道:“启王很有可能还在京中,并没去围场,他的目标在启王府旧址,你看住那里,任何接近的可疑人都不得放过。”

    “是!”屠恭里一拱手,脚下生风离开了偏房。

    最后屋内只留了府尹,府尹早吓得面无血色,战战兢兢侯在一旁,等候处决,顾弄潮离开座位,走到他面前,说道:“治畿甸者,上必政肃风清,下当使四方观化,为人需刚正廉明,不可簠簋不饬,不可卖官鬻爵,不可收受贿赂,不可懈怠懒惰。”

    顾弄潮问他:“你做到了几样?”

    哪怕语气没有一点责难之态,但每一字每一句仍叫人两股战战,冷汗直流。府尹跪在地上直磕头,面对不怒自威的摄政王,素来油嘴滑舌的人也一时什么借口都说不出。

    正在这时,廊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梅无香行至门外喊道:“王爷,金吾卫已整军完毕,不能再耽搁了,刚刚围场那边递来消息,陛下失联了!”

    落在府尹身上凌冽的视线收回,顾弄潮没再说什么,跟着来通报的侍卫一同走了。

    等外面彻底没了声,府尹才直起身,长舒了一口气,宛如死里逃生般庆幸。

    摄政王真是太可怕了。

    特别是独处时,给人的威仪犹如身上笼罩了一座大山,大山随时会倾倒砸下的那种危悚感。

    府尹起身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的事,他的下裆竟已尿湿-

    南山围场,众人正急得团团转,几乎将所有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言霁,金吾卫出动后,围场的守卫难免有了纰漏,破口处一队数百人的骑兵势不可挡地冲了进来,如冲进羊窝的恶狼一般,挥着弯刀放肆杀戮。

    防卫破口越来越大,冲进来的骑兵乌压压得看不到头,围场中的世族贵胄们惊恐尖叫着四散奔逃,绵绵细雨不绝,阴霾压天,金吾卫听到动静不得不撤出林子,连手皇城军与反贼厮杀。

    鏖战不休。

    夤夜其长,雨转急,几乎将所有人都淋得湿透,毡帐被血泼染,一人骑大马大笑着洒下桐油,溶溶夜色突被一支松明火把点燃蚕食,沿着地上的桐油越燃越烈,最终火舌卷上了围场树林,似要将天地都焚毁殆尽般,焮天铄地,连暴雨也无法熄灭。

    火星飞溅,混乱的哭声掩盖在厮杀声下,在所有人都觉无望时,金吾卫大军赶来,领头之人面寒似冰,一身银甲狮首腰饰束身,护臂轻铠,墨黑长发以冠高高绑起,白银扣腕,黑面长靴一踩马蹬飞身下马,长剑铮地一声长鸣,挡住反贼朝一位文臣挥下的弯刀。

    是摄政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同沦篇了TAT,接下来我要在我的存稿箱里疯狂修文,争取能发出来。

    “畿甸首善之区,必政肃风清,乃可使四方观化。非刚正廉明者,曷可胜任。”——雍正。

    第62章

    玉骨肌莹的少年躺在水岸边, 碧浪拍卷他的衣袍,浮力一下下将他往岸上推,少年呛咳了声, 湿漉的眼睫掀开, 继而那双秀长的眉宇皱成一团,俯身吐出大口水。

    意识缓缓归拢时, 言霁第一个想法是,这都还没死?

    就好像阎王不愿收他,都敲响了地府大门, 还能将他赶回阳间。

    自己挖苦了一番自己后,言霁这才抬头看向所处的地方, 前方是一片茫茫大海, 水天连成一线,身后群山绵延, 高得几乎将朝出旭阳都遮挡了。

    言霁背过京畿舆图,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地方,所以, 他很可能是被水冲出京城边界了。

    言霁再次大为震撼, 他命可真硬。

    随后站起身, 才发现好像不是他命硬,而是他被人救了,他的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衣服, 额头也凉凉的, 一摸,被撞破的地方敷着一层捣碎的草药。

    起初, 他以为是影一, 但影一或者其他熟知的无影卫都不可能将他一个人抛在岸边, 至少也会拖他到浪花拍打不到的地方去。

    摇摇晃晃地站稳,言霁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件衣服,在旭光下辨认上面的针脚面料,看到绣在衣服内里肩颈边的暗纹,一个“二”字,言霁隐约知道是谁救的他了。

    那也无怪救完就将他随地抛下。

    揉着高烧未褪的额头往树林走了几步,遽然瞧见一只雪白的绒团正在不远处啃树根,言霁惊讶地睁大了眼,睫羽扑闪了下,俄而笑了起来,小跑过去抱起那只兔子。

    言霁觉得好笑,没想到救自己就算了,还把这只兔子也一同带过来了。

    无影卫的人都这么榆木脑袋的吗?

    抱着暖烘烘的兔子,心底也有了丝安慰,言霁再没困于险境的委顿,寻思起应该怎么联系外面。

    细想后,又觉不知联系到的是人是鬼,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等无影卫来找他。

    走了没多久,言霁在山脚下看到一间草屋,茅椽蓬牖,但是个住处,不知有没有人。推开篱笆门进到里面,言霁唤了声,迟迟也未有人应,他这才进屋四下打量,屋子没门,窗户破了很大的口子,木具上都罩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角落还结了蛛丝。

    心中有些疑惑,结了蛛丝网的地方,应该有很厚一层灰才对。

    但没等言霁想太久,怀里的兔子挣着跳了下去,四处耸动着鼻子嗅闻,刚看到它都在啃树根了,估计是饿得狠了,这么一想,自己的肚子也叫了起来。

    幸好陶罐里还有一些米,只是光有米,没有任何菜,哦,除了另一个封口围着一圈水的罐子,那罐子里的萝卜辣椒豇豆全泡在黄橙橙的水里,一掀开酸气扑鼻,言霁连忙掩着鼻子将盖子盖了回去。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都发酸了,定是吃不得的。

    之后,言霁对着那罐米发愁,他将生米放到兔子面前,兔子都不肯吃。

    可言霁又不会煮饭,他虽然知道生米和水煨在一起就会成为香喷喷的白米饭,但前提是得生火,这项技能,言霁没点。

    他生下来就是皇子,之后连努力都没又当了皇帝,琐碎杂务素来无需他沾手,有众多侍仆挣着做,他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已经处理好,伸手即得的。

    此时道尽途穷,才惊觉,自己竟然没一点独身生存的本领。

    如果抱着米罐饿死,被人找到后定然会成为史书上的千古一耻吧。

    言霁只得先出去找柴火,但走了没多久他就因高烧晕倒了,醒来后天已经黑了,四周草木榛榛,虎狼嚎啸,没敢在外逗留,言霁撑起身回到那间草屋,脱了湿衣在通风的地方晾着,抱着兔子卷缩在湿冷发潮的床上,在没门的屋子睡了一夜。

    言霁的身体一向很好,睡了一觉后,硬生生靠自己的抵抗力让烧退了个七七八八,但却越发枵肠辘辘,连兔子都窝在同一个地方很久不肯动弹了。

    穿上润干的衣服,言霁就又出去找捡木柴,到中午时,终于捡了些半湿半干的柴回来,顺便还割了些草喂兔子,之后蹲在地上学着书上画的钻木取火的动作,戳到晚上,连个火星都没瞧见。

    饿了两天,饶是言霁都撑不住了。

    眼一昏,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再不想动弹。

    喉咙口泛起酸水,饿得睡不着,言霁漫无目的地开始幻想,如果此时面前有一个馒头,他都能感激得涕泗横流。

    到第三天,言霁继续出去寻找,他放弃生火了,决定去找果子吃,沿途作上标记以防自己走失不认得回去的路。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终于找到一棵桃树,这棵桃树看上去有些年龄了,盘根错节错节,树干粗壮,生长的枝叶几乎遮天蔽日,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桃子挂在枝叶间,看上去十分诱人。

    好在树干是倾斜着长的,爬上去并不难,难在言霁饿了三天,此时手脚软绵一点力气也没,好半天才爬上去一截,又脱力地滑了下去。

    等他爬到顶,都已经暮色四合,眼看桃子就挂在眼前,可无论怎么伸手都够不到,前面的枝丫太细了,根本无法着力,言霁坐在树枝上休息,再一看下面,黑得像是深渊般高,地面在哪都看不见。

    狼嚎四伏,暮沉无光,言霁崩了太久的那根弦此时隐有绷断之势,最开始他只是静静坐着发呆,慢慢开始无声地掉眼泪,到后来啜泣出声,又想到反正这方圆几百里都没个人影,不如放肆地哭一场吧。

    没人看到就不丢脸。

    似要把当皇帝后的委屈都哭出来,他哭得越来越大声,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骂顾弄潮狼子野心,狗彘不若,那么多人想坐这个位置,为什么偏要选他。

    他明明可以当一个坐吃空饷的废物皇帝。

    “蝇营狗茍,心怀叵测,诡计多端,为鬼为蜮,佛口蛇心”言霁将用来形容坏人的词全用上了,大约是哭得太伤心,骂得太投入,没听到疾驰而来的马蹄声停在他坐在的大树下,停了很久。

    言霁终于词穷,他长长叹了口气,坐在树上思考身后事。

    一道清冷入骨的声音突然响起:“哭累了?”

    “嗯。”言霁带着厚重的鼻音应答了声,答完才反应过来,忙看四下,然而树下依然黑得看不清。

    那个声音又道:“跳下来,我接住你。”

    言霁没动,他想到民间传言荒郊野岭有诱人自杀的妖怪,专会模仿熟悉信任之人的声音去哄骗。风过瑟瑟,一股阴寒之气直往背脊里钻,言霁干涩地吞咽了下,嗓音发颤地问:“你是谁?”

    下面沉默了会儿,四野阒寂,才说道:“顾弄潮。”

    言霁警惕不减:“你如何证明你是顾弄潮?”

    半晌后,树下划亮一道火光,明明灭灭的火折子如坠入黑海的一颗星,在晚风中闪烁,照亮一张丰神疏朗的脸。

    手执火折子的人长身而立,彝鼎圭璋,那双眼映着火星,与树上的言霁,莫名温和。

    他又道:“跳下来,别怕,我会接住你。”

    长久的沉寂后,言霁问他:“你真的会接住我吗?”

    顾弄潮没有任何迟疑:“会的。”

    下面一片茫茫的黑,唯有那一点火星闪烁,言霁此时本也撑到了极致,在顾弄潮朝他张开手后,言霁一惊一乍的思绪被抚平麻痹,松开树枝放任自己失重下坠。

    急啸的风声从耳边刮过,他跌进一个温热有力的怀抱中,臂弯牢牢锢着他的腰,随着坠落的冲击力两人一同摔在地上,顾弄潮依然用身体垫着他。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呼呼呼。

    心跳震如擂鼓,呼吸急若湍流,每一声都在漆黑一片的野外里清晰可闻。言霁从顾弄潮起伏的胸口上稍撑起身,目光落在顾弄潮嫣红润泽的唇上,或许是饥饿作祟,或许是色胆包天,那一刻他想到了蜜桃,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咬了一口。

    不仅咬,还啃。

    一阵天旋地转,位置颠倒,顾弄潮转被动为主动,扣着他的手俯身压着他发狠似地亲,甚至越来越过火,吐息交缠,言霁受不住地轻颤,却又失智地仰头回应,沉沦更深。

    又有风起,吹得碧草如浪,簌簌作响。

    等顾弄潮放开他时,言霁已昏昏然不知今夕何夕,睁着水光潋滟的桃花眸迷惘地看着面前的人,少顷呜咽一声,委屈道:“皇叔,我饿了。”-

    言霁特别特别饿。

    回去的路上还是顾弄潮背的他,言霁靠在顾弄潮的肩上漫无边际地发散思绪,或许是在宫里听多了乐妓唱的梳楼,他低声哼唱起熟悉的调子,歌调悠悠扬地随风在夜色传远,好似要将少年的心事一同传到可以寄托的港湾。

    歌调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言霁趴在顾弄潮背上睡着了。

    黑马乖顺地跟在他们身后,顾弄潮放慢步子,马儿也跟着放慢速度,沿着标记终于找到言霁此前说的草屋,将娇贵的小皇帝放在铺上盖好被子,顾弄潮便开始捯饬起屋子,将能吃的都盘了出来。

    走之前,他还从桃树上摘了许多桃子,挑出些洗干净放在盘子里,便开始架柴烧火,将锅洗干净放米进去,用井里打上来的水蒸煮。

    外面还有块长了许多杂草的菜地,里面勉强能找出几株青菜,顾弄潮全折了回来,打算洗净抄一盘菜。

    在折菜时,他看到在菜地里蹦蹦跳跳的白兔子,也伸手抓住了

    第63章

    言霁是闻着饭菜香醒的, 眼睛都还没睁开,就昏昏然地爬了起来,飘到木桌前, 看见一桌子“丰盛”的美味佳肴, 两眼迸射出灼亮的光彩,抓起筷子捧着饭碗就开始狼吞虎咽。

    顾弄潮拿着湿巾本想给他擦手, 见言霁这副模样,好笑地收起了帕子。

    夹了一块肉混着饭嚼碎咽下,言霁忍不住问:“你从哪找的肉啊?”

    顾弄潮将言霁落在颊边的碎发撩到耳后, 浑然不觉道:“菜地里抓来的,一只兔子。”

    言霁握着筷子去夹肉的手一顿, 遽然瞪大眼, 瞳孔震颤地看向顾弄潮:“兔子?!”

    尾音喊得都破了。

    顾弄潮面露疑惑:“你不吃兔子吗?”

    “你、你怎么能”言霁嘴一瘪,甩下筷子哭嚎出声, “你怎么能杀了它,它可是陪我同生共死的兔子啊,好不容易苦尽甘来, 却变成了桌上的一盘佳肴!”

    越想越心痛, 玉雪可爱的兔子尤历历在目, 他还抱着它一起睡,寒冷的夜晚在被窝里温暖着他,陪他在荒无人烟的荒野生存, 蹦蹦跳跳带给他生存的活力。

    而这一切, 与桌上的菜重迭,泪水甚至没来得及在眼里打转就汹涌地往下掉。顾弄潮见此手足无措地伸手给他拭泪, 在外只需站在一处就能让周围的人腿软色变的摄政王, 此时声音慌得没有半分往日淡然。

    “霁儿, 是皇叔错了,皇叔不该,回去后皇叔还你一只,不,还你十只百只好吗,别哭了。”

    “不一样。”言霁哭得打了个哭嗝,娇横使气,故作凶狠地说道,“我要是把你杀了,再立一个摄政王,你跟那个摄政王是一样的吗?”

    “嗯,不一样,他没亲过你,本王亲过。”顾弄潮说着,就去亲言霁流着泪的眼尾,哭得通红的脸,又啄发出呜咽的唇,将哭声都吞了下去。

    亲得言霁有些发懵,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还没原谅顾弄潮,硬气地推开这个罪魁祸首,坐在一边看着那道菜接着哭。

    顾弄潮无奈道:“先吃饭吧,等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阵沉默,顾弄潮拾起木箸给言霁夹了筷青菜,到底是未消解的饥饿实在让人丧失骨气,言霁捧起了碗。又过了一阵,看言霁不哭了,顾弄潮夹了一块兔肉递在半空,眼中带着点笑意问:“吃吗?”

    言霁盯着那块肉看了很久,内心挣扎,两个小人在他头顶打架,最后,他颤巍巍地端着碗伸了过去,小小声地说:“吃。”

    朕也不想吃的,可是它真的太好吃了,呜呜呜。

    边狼吞虎咽,边屈辱地想,这个仇,朕跟顾弄潮结下了!

    那双筷子终究是伸向了他的好伙伴。

    顾弄潮却一直没动过,那双眼含着浅淡的温柔,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言霁,看他吃得鼓鼓的腮帮子,看他盈着水光的明亮双眸,看他油光艳艳一张一合的唇。

    又看他蓬乱黑亮、披散身侧的长发,脏污褴褛、无法蔽体的衣服,以及额头刚上好药用布条缠着的伤口。

    金尊玉贵的小皇帝,几时这样狼狈过,就算是当初自降冷宫,衣着布履也是干干净净的。

    这般身娇体弱,他就适合永远高高在上,坐于金殿,受万民膜拜,包括自己。

    顾弄潮想着,开始恼恨自己机关算尽,为何偏偏没想过围场中的言霁会成为转戈相对的靶子,当看到燃起熊熊大火的林子时,那种恐惧感,至今也没能释怀。

    他无法想象,若是言霁真的在里面,他该怎么办。

    他发了疯地命人灭火,带着人在周围地毯式地搜寻,就在快要绝望时,还是靠那只狼狗,才找到这边来。

    百密一疏,他唯独没想过在这场围剿中,需保护好言霁,或许他潜意识里认为,言霁身边有那么多人,并不需要自己。

    已至害他至如此险地。

    顾弄潮像是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般,珍而重之地将言霁紧紧搂进怀里,下颌抵在他的头顶,轻声又慎重地说道:“对不起。”

    直觉告诉言霁,顾弄潮的这句对不起并不是在向煮了他的兔子道歉,他能听到顾弄潮胸口下平稳有力的心跳,跟往常有着细微的差别。

    言霁想,他应该知道顾弄潮在为什么道歉。手环过顾弄潮的腰,言霁笑了下:“如果是为了兔子,我接受你的道歉了。”-

    听完言霁的讲述,顾弄潮决定教他生火。

    在有火折子的情况下,生火并不是一件难事,难就难在,言霁说:“正常皇帝,谁身上随时带个火折子啊?”

    捡回来些干柴,顾弄潮教他怎么最快钻木取火。

    原来言霁之前用错了方法,钻木需先给木头破开个截面,凿出一个洞,里面放上易燃的干草,再用木枝尖端对准钻木,摩擦生烟,热度点燃干草,火就生起来。

    顾弄潮手把手教了两次,在第三次时,言霁终于学会了生火。

    只不过那双细嫩的手掌心搓木头搓得通红,中途言霁叫了好几次疼,顾弄潮也没有叫停,等言霁终于学会生火后,顾弄潮才小心地拉过那双磨伤手,垂着眼睫,细致温柔地给上面涂抹药膏。

    浅浅的气息拂在手心,看着顾弄潮认真的眉眼,言霁心头发痒,连着手指也卷缩了下。

    木槿其实说得很对,顾弄潮对他的好与不好,都很真实。

    上完药,顾弄潮又将屋子都整理收拾了一番,还别说顾弄潮虽然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点墨抚花的模样,但做饭却挺好吃的,收拾屋子的动作也利落干练,或许这就是民间所说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言霁坐在床上,用手肘托着一颗桃子边啃,边看着顾弄潮扎起衣袖,将这间蓬荜草屋整理得井井有条。太阳破开层层迭迭的乌云洒下金灿阳光,从破口的窗户照进一束暖光,顾弄潮瞧见便抱着发潮的被子出去晾晒,言霁的视线跟着他一起移动。

    好像有哪不对劲。

    言霁蹙眉盯着顾弄潮欣长挺拔的背影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是哪不对来,一切都这么自然。

    又见顾弄潮进来,叫他将衣服脱了。

    吓得言霁一抖,手里的桃子都滚到了地上,他后缩着抱住自己,警惕地盯着顾弄潮,质问:“你、你想干嘛!”

    顾弄潮缓缓眨了下眼,若是言霁没看错,顾弄潮的神态分明可以谓之捉狭,但顾弄潮没有僭越半分,只是道:“你的衣服脏了,穿着不舒服,脱了我给你洗干净。”

    疑虑消解,紧绷的背脊放松下来,言霁为自己那一刻生出的想法感到羞愧,脸上慢慢浮上了一层薄红,目光左右乱移道:“换了我就没衣服穿了。”

    顾弄潮道:“陛下可以穿臣的。”

    说着,他就要将自己的衣袍脱下来给言霁,言霁连忙阻止,说道:“我这里还有一件,只不过不是我自己的而已,我可以穿那件。”

    他将放在柜子里的那件暗侧绣着“二”的衣服拿了出来,侧过身背对着顾弄潮将身上的脏衣脱下,伸手去拿衣服时,却抓了个空,疑惑地回头看了眼,顾弄潮正拿着那件衣服打量,见他回头,便问:“这件衣服是谁的?”

    言霁不能透露无影卫,支支吾吾许久,咬了下唇,才故作理直气壮道:“是我捡的!”

    下一刻,那件衣服被顾弄潮丢进熊熊燃烧的柴火堆里,火舌舔舐上去,眨眼就看不到了。

    言霁瞋目扼腕:“你干嘛啊!”

    不过,没等言霁来得及生气,一件衣服便兜头罩在了他身上,衣袍尚还残存适宜的体温与淡淡药香。顾弄潮给言霁穿好外袍,系上衣带,自己仅着一身雪白底的里衣,抱着言霁换下的衣服就出去了。

    从始至终,言霁都是懵的。

    鼻尖袅绕的药香恍若有种顾弄潮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感觉,让言霁越来越心神不宁。他身上仅有顾弄潮给他穿的外袍,里面什么也没穿,且顾弄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明显大了不少,一动衣领就容易滑过肩,袖摆也大得将手遮住了。

    感觉顾弄潮好像生气了,是因为自己的隐瞒吗?

    可是无影卫是他护命的底牌,他怎么能轻易透露出去,不仅是对自己,更是对隐藏暗处几十年的影卫们,的一种背叛。

    言霁光着腿下了床,捡起地上的桃子慢腾腾地丢掉后,又慢腾腾地回去,装作不经意地坐在顾弄潮身边的台阶上,兀自迟疑很久也不知该怎么开口。

    顾弄潮从井里打上来一桶水,将他的衣服泡在水中搓洗,那两扇长而浓密的眼睫始终垂着,没往言霁这边抬一下,如玉如珠的脸庞在阳光下透着光,俊美得犹如天神,惑人心扉。

    只是此刻天神正干着凡尘俗事,琼秀风骨为此折腰,神佛头顶的圆光也染上了红尘的纷嚣与淡泊。

    一颗小石子丢在顾弄潮脚边,顾弄潮没理,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五颗、第十颗

    言霁将身边的石子都丢完,开始抠泥土下石头,顾弄潮终于抬眸看向他,说道:“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别感染了。”

    分析着顾弄潮脸上的表情,言霁问他:“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顾弄潮复又垂目,沥水搓着衣服,言霁刚想说他说谎,就听顾弄潮说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没能早点找到你。”

    言霁没觉得顾弄潮来晚了,他不太清楚,顾弄潮指的究竟是什么。

    将衣服晾在院子里的竹杆上,言霁凑过去看,衣服干净得竟然一点污迹都没有,他惊叹于顾弄潮无所不会,看顾弄潮的眼神中都带了些崇拜。

    追在他后面问:“我以前从没看你做过这些,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学的?”

    顾弄潮突一停,言霁没剎住脚,撞到他背上,蹭到了额头上原本的伤口,疼得言霁倒抽了口冷气,顾弄潮忙转身扶着言霁,掩不住紧张地问:“怎么了?”

    “碰到伤了。”言霁素来耐不住疼,泪眼汪汪地咬着唇。

    顾弄潮松开布条,辨认着伤势,伤口确实破开了,他朝伤口吹了吹,又重新抹了药缠上布条,动作轻柔得言霁几乎感觉不到,他微微仰头看着顾弄潮绷紧的下颌线,坚持地问:“你到底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明明以前也是王府里金徽玉轸的世子爷,怎么学会了这些琐碎杂活。

    顾弄潮语气浅淡,平缓地说道:“盘安关一战败北后,我与一众随从逃亡路上,慢慢会了些。”

    话语间虽没有一丝自哀自怨,但言霁光是听着心中就止不住泛起密密麻麻如针扎般的疼,心疼十一年前那个小小的顾小世子,也心疼现在无所不会的摄政王。

    可镇国王府的悲剧,却正是柔然一手造成的。

    自己作为间接被柔然用来对付顾弄潮的棋子,又资格安慰他吗?言霁不知道,他倾身吻住了顾弄潮,一触即分,随后又为自己的行为懊恼,脸红着正想寻个由头解释,嘴刚张开就被顾弄潮反过来亲住了。

    原来亲吻并没有想象中的黏糊。

    这次言霁不是饿昏了头,他理智且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跟顾弄潮呴以湿、濡以沫,甚至,他好像很喜欢喜欢跟顾弄潮接吻。

    任由顾弄潮攻城略地。

    而这次,顾弄潮似乎有些失控,弄得言霁本就宽大的衣衫更加凌乱,在衣带快被解开的时候,顾弄潮猝然清醒般,松开了言霁,并为他重新将衣服整理好。

    言霁赤红着脸小口喘气,虽不解顾弄潮为何突然转了态度,但识趣得并没问,顾弄潮抱着他坐了会儿,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吗?”

    顾弄潮好似笑了下:“还望陛下思量当下,不要太过为难臣。”

    “不为难你。”言霁侧过头,将眼睛贴着顾弄潮皓白修长的脖颈,故意眨着眼睫挠他,“不是还剩很多桃子吗,你给我做桃子甜羹吧。”

    顾弄潮抚顺言霁披散的长发,无奈又宠溺,道了声:“好。”

    他没问桃子甜羹是什么,只要言霁说出来,就会千方百计地尝试去做。

    事实证明,无论多奇怪的要求,顾弄潮也能做得好吃,桃子煮烂后本来应该会有些酸,但顾弄潮不知从哪翻出一罐蜜糖,用适量的糖冲散了果酸,羹出锅后,吃着只有桃子馥郁的香气和米粒里丝丝的甜。

    甜羹的色泽,也是淡粉色的,蜜桃的颜色。

    真真的色香味俱全。

    顾弄潮又端了一样酸气扑鼻的东西上桌,言霁一看那东西,顿时抱着碗往后退,抬眼瞅着顾弄潮道:“就算实在没什么吃的了,也不用将放烂了的拿出来吧。”

    顾弄潮微微愣了下,意识到言霁指的什么,解释道:“这种的叫泡菜,并没有烂,也是可以吃的。”

    言霁不信,认为顾弄潮是在忽悠自己:“可是都发酸了。”

    “傻子,它本来就是酿酸了才好吃。”顾弄潮止不住地笑,笑得胸口震颤,言霁从没看他这样笑过,一时看呆了,都忘记了为那一声“傻子”恼怒。

    眼看着顾弄潮夹了块白色的萝卜块含进嘴里,言霁才猛然回神,忙去抓他的手,急道:“快吐出来,吃了定会腹泻的!”

    顾弄潮咽了下去。

    并问他:“陛下要不要尝尝?”

    言霁感觉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冲击,从顾弄潮那里得知百姓们为了更久得储存食物,以此度过严冬,是以才将菜泡进密封好的坛子里,这样食物可以放好几个月,也不会坏。

    顾弄潮夹了块同样的白萝卜块递到言霁嘴边,诱哄地说道:“挺好吃的。”

    言霁狐疑地张开嘴,白萝卜的味道很奇怪,但并不是难以忍受,可以算得上酸爽可口,还有些微辣。

    是因为酸菜坛子里泡了红辣椒。

    酸辣的泡菜合着甜羹一起吃,有种别样的幸福感,这幸福感,或许也来自于坐在他旁边,为他准备这一切的顾弄潮。

    在顾弄潮来之前,言霁甚至都无法果腹,生活糟糕到一度认为自己会死在这里。

    顾弄潮来之后,言霁忽然就觉得,这个穷困潦倒的茅屋,原来也可以变成世外桃源。

    顾弄潮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第64章

    晒饱太阳的棉被松软温和, 床铺舒适得言霁躺下去就再不想起来。顾弄潮还在外面洗碗碟,言霁便打了会儿盹,结果这一闭眼愣是睡了一个多时辰, 醒来时屋内烛火闪烁, 照亮空无一人的房间,正在言霁疑惑顾弄潮去哪的时候, 就听见有敲打声一下接一下传来。

    嘭、嘭、嘭。

    这声音在空寂黑暗的夜晚中,显得异常清晰诡异,言霁往声源看去, 那面破口的窗户此时被糊了一层什么东西,又好像是兽皮紧紧贴着窗口, 响声正是一种尖锐的物体叩在窗棱上的声音。

    门外是空洞洞的黑夜, 言霁忍着胆寒往房门处走,在路过桌子上, 将烛台紧紧握在手上。

    一是可以照明,二是可以用来做攻击的武器。

    待杌陧不安地探头往外看时,言霁惊了一跳, 只见大晚上的, 顾弄潮正拿着一把铁锤, 一下下将一张风干的兽皮钉在窗上,堵住了时不时从破口处往屋内灌的寒风。

    看到烛火蔓在手边,顾弄潮转头朝言霁看了一眼, 很轻得问:“吵到你了吗?”又续道, “抱歉,本来应该白天弄的, 但看风吹得你一直在抖。你先进去睡吧, 很快就好了。”

    言霁并没有依言回屋, 他端着烛台走过去,说道:“我给你照明。”

    顾弄潮弯了下眼睛,说道:“好。”

    确如顾弄潮所说,只剩下最下面的那边没有钉上,他动作很轻,言霁并不是被敲打声吵醒的,而摸到身边空空如也后,惊醒的。

    糊好窗户后,屋子内暖和了不少,门口灌入的风吹不到床边去,言霁便叫顾弄潮别弄了,先休息。

    却在睡哪上,两两尴尬住了。

    以往,两人睡在一起的次数多得数不清,可如今好像有什么发生了改变,过去习以为常的事,显得这般不自在,让人面红耳赤。

    顾弄潮从柜子里取了一床薄被,率先说道:“柴房里有一张床,我去那里将就一晚。”

    言霁拉住他,拧眉道:“那哪是床,不过是一块木板,根本无法睡人。”

    而且说是柴房,里面根本没有柴,且四面漏风,屋檐也碎了好几块瓦,并不像能住人的地方。

    “我们一起睡,你怕什么。”言霁拿过顾弄潮抱着的薄被,重新塞回柜子里,将床铺整理了下,指了指,“我睡里面,你睡外面,不要过界。”

    规矩是言霁定下的,无视规矩的也是言霁。

    睡到半夜里,他翻身越过了界线,手圈住了顾弄潮的腰,头蹭着伏在他胸前,身体卷缩成一团,顾弄潮自黑暗中缓缓睁开眼,视线往下看着睡容恬淡的小皇帝,抬起手轻而柔和地将人抱在怀里。

    夤夜弥长,寂而无声。

    翌日一早,阳光刺在言霁眼皮上,被照得发光的睫毛颤抖着睁开,言霁抬手揉了揉眼睛,刚一翻身,就察觉到不对劲,他羞赧地拽紧被子,悄悄环视了圈屋内,在并没看到顾弄潮后,微不可察得松了口气。

    从去年时言霁就出现了这种情况,虽然知道这是很自然的生理反应,但依然在每次出现都止不住脸红。

    调整许久,也不见恢复,鬼使神差的,太后逼他看完的册子在这一刻自脑海显现,野草在体内变本加厉地滋长,正在这时,顾弄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醒了吗?”

    吓得言霁身体僵硬,闭着眼,睫羽也一直颤抖个不停。

    估计是没听到他回应,顾弄潮走近屋,坐到床边,伸手碰了碰言霁的脸,忧虑道:“脸色这么红,可是发烧了?”

    言霁勉强维持着岌岌可危的镇定,睁开水盈盈的眸子,道:“没只是,有些渴。”

    连言霁自己都没察觉,他此刻的声音有多软绵,尾音带着钩似的微哑。

    顾弄潮一愣后,起身去桌边给他倒水,发现水是冷的后,提起茶壶道:“我先去给你烧水,等会。”

    等顾弄潮出去,言霁连忙坐起身,犹如死里逃生般。

    走到屋外,看见院子里零零落落放着些锯子、木槌之类的,以及一根根锯好的木头,此时已经有了个门的轮廓。新奇下,言霁忘记了刚刚发生的事,捡起地上的工具学着摆弄。

    他总对顾弄潮会的东西具有十二万分的好奇,也想探究学习,哪怕每次结果都证实他并不适合。

    等顾弄潮烧好水出来后,之前做了一半的门被弄散了架,见他出来后,言霁站在旁边无措又无辜地低声道:“皇叔,我不是故意的。”

    顾弄潮问他:“你也想学?”

    见他并无责怪的意思,言霁大起胆子点了点头,又去捡地上的锯子,却被顾弄潮先一步拿走了,递给他一个锉刀,道:“那帮我将木头打磨好吧。”

    小小的锉刀根本没有举着锯子那样有气魄,但言霁刚惹了祸,此时没好反驳,只能拿着锉刀坐在一旁给木头抛面,兀自弄了会儿,总忍不住拿眼角余光去瞄顾弄潮,也不知道顾弄潮刚刚有没有发现。

    突然,顾弄潮出声,将言霁又吓一跳。

    “水温了,先喝水吧。”

    “哦、哦!”言霁略显慌乱地端着碗喝水,用碗掩住自己通红的脸,喝完水,他将碗放回去,也不弄木头了,站起身就往外跑,落下一句,“我去捡些柴回来。”

    看着跑远的身影,顾弄潮收回视线,嘴角忍不住翘起些,手臂用力绷紧肌肉,拉扯着锯子将脚下踩着的木头锯断了。

    待言霁磨磨蹭蹭地捡完柴回去时,新门已经被装上。他扔了柴跑过去将门拉开,又关上,反复试了几次,门依然结结实实地钉在门坎上,不知何为,言霁为这件琐碎的事感到十足开心,幼稚地玩了会儿门,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好比旭日。

    顾弄潮见了,挑眉问道:“好玩吗?”

    言霁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在干嘛,尴尬地将手背在身后,目光乱瞟:“尚可吧。”

    拉过他揉了把头,又去亲言霁光洁的额头,顾弄潮带着笑音道:“先吃饭,下午我们去捞鱼。”

    言霁仰头望他,忽然想顾弄潮更进一步,但一直到顾弄潮所说的下午,也没再有过分亲密的举动。

    言霁的兴致并不高,坐在岸边礁石上,静静看顾弄潮在海边铺下渔网。海天一色,一阵海浪打过来,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顾弄潮的衣服,顾弄潮脱了里衣放在沙滩上,光裸着上身回水里继续抓鱼。

    健美年轻的身体犹如一块被精雕细琢的白玉,每一块肌理都好像在随着动作而呼吸,言霁本来是带着欣赏的目光,但当视线移向打湿的亵裤,呼吸骤然一窒,连忙绯红着脸移开视线。

    小小咬了下自己的唇,才察觉嘴唇竟然有些干,探出点舌尖润了润,再转回视线时,发现顾弄潮也正看向自己。

    像是想掩饰自己刚刚不礼貌的目光一样,言霁在海风中站起身,扬声喊着:“抓到几条鱼了?”

    顾弄潮上岸后披上衣袍,提起鱼篓走向言霁。他衣带都没系圉系,或许是忘了,亦或是因身体还湿着。海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鼓动飞舞,墨发四扬,诡艳阴嫠,有着极致的张力。

    走近后,顾弄潮将鱼篓递给言霁,言霁接过往里面看了眼,四条肥美鲜活的大鱼猛摆鱼尾,水珠溅在言霁脸上,他拍手擦了擦,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两条拿来烤,一条炖汤,一条爆炒!”

    顾弄潮道了声“好”。

    察觉到顾弄潮的声音有些哑,言霁以为他着凉了,毕竟现在还未入夏,在冰冷的海水里泡了这么久实在不好过,却又怕他湿身穿衣,会更糟糕,就撩起自己的袖子帮顾弄潮擦胸腹上的水渍。

    言霁擦得很快,不敢生多余的绮念,囫囵擦完就要收回手,手腕在抽回来的一刻却被抓住,顾弄潮俯身贴在他耳边,声音更哑了:“接着擦,还没擦干。”

    这下言霁终于知道顾弄潮的声音为什么这么哑了,耳廓斥血通红,不敢抬头去看顾弄潮,感觉到手被往回拉,蜷缩在袖下的手指被扯了出来,抵在紧实坚韧的肌理上,接着,他的手掌也被握着贴了上去。

    “皇、皇叔。”言霁感觉自己的手心烫得厉害,慌乱地抬起头,还没来得及看清,眼睛就被亲了下,吻在颤抖的眼睫上。

    心跳在胸腔震响,火热的吻密集地落在脸上,移到唇畔时,也不知是谁先主动贴了上去,温热的吐息急促地交织在一起。

    因呼吸不畅眼前一阵阵发黑,快要窒息的感觉让心跳越来越快,言霁腰身软得往后仰倒,被一只手紧紧搂住,压倒在礁石上,衣衫不知不觉脱落至手肘,海浪拍打在礁石上,分不清是礁石被海浪打得晃动,还是他的身体在晃。

    睁开眼一看,原来天地也在晃。

    言霁脸红得犹如红玛瑙,回神时,衣服还是顾弄潮给他拢好的,言霁靠在顾弄潮肩上,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顾弄潮对他做了这么多,却始终不肯逾越最后那一步,这不像顾弄潮的性格,他想要什么一向都会不折手段地拿到手,几时曾这样

    虽然做着这么亲密的事,言霁却感觉到熟悉的,无法逾越的距离感。

    第65章

    晚上, 顾弄潮做了两条喷着孜然香气的烤鱼,一锅煨至浓白的鱼汤,还有一条爆炒得微辣, 确如应承言霁所说的去做的。

    顾弄潮将鱼刺挑出后才端给言霁, 言霁道了声“谢谢”,低着头小口吃完, 顾弄潮又弄好了一碟推到他面前。

    言霁抬眸看他,发现顾弄潮一点也没动,就说道:“你也吃啊。”

    从那事之后, 言霁一直羞赧得没怎么说话,应的无非是“嗯”、“哦”、“好的”之类, 这还是首次说了一句完整的, 顾弄潮伸手抹去他嘴角的油渍,微弯眼眸道:“我还以为霁儿恼我了呢。”

    “为何要恼你。”言霁嘟囔了一句, 偏过头拿帕子自己擦干净,并将顾弄潮帮他挑好的鱼肉还了回去,“你自己吃, 我吃好了。”

    顾弄潮看着他, 幽幽的眸子里藏了无数情绪, 尽数变成深邃的黑压在眼瞳里。

    像是叹息,顾弄潮道:“对不起,在还没分清你是不是你之前, 我不能”

    “我当然是我啊。”言霁不解得眨了眨眼, 心想都已经这样了,再问顾弄潮那些事, 应该不会再避而不答了吧, 便趁此时机试探道, “柔然的巫师联络我了,他说你替我转移走白华,是想要有别的目的。”

    “而且你自己之前也说,转走白华并不单是为了我,所以,皇叔,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

    顾弄潮夹着一根鱼骨放到一旁,眼睑低垂,漠然的表情一丝破绽也没,让言霁又生气又委屈。

    “我都如此自降身段了,你还要”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弄潮亲了下唇,分开后,顾弄潮摩挲着他泛着水色的唇,眸光转暗:“在这里的时候,不要提那些事,好吗?”

    眸子里的暗光如隐在暗处蓄势待发的野兽,一番权衡下,言霁只得放弃了。

    当晚睡觉,再没有楚河汉界,言霁自然地缩进顾弄潮怀里,嗅着淡淡的药香,就像具有催眠的效果,很快就心事重重地睡着了。

    有次顾弄潮说他后肩处有个印记未消的牙印,言霁并不清楚,只说是顾弄潮认错了,应该是他在围场躲藏时不小心挂到的,可顾弄潮并不依,那次十分过分,逼得言霁气恼的骂他,可顾弄潮好像有病,越骂,他越起劲。

    在这里的日子两人越发黏糊,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肌肤相触就会擦起火花,最后的结果总会是言霁被亲得昏昏然,回神时就已经衣衫不整。

    或许是因为方圆百里都寥无人烟,言霁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情至深处时,听到言霁控制不住的声音,顾弄潮都会失控,将言霁好一阵□□,再在言霁神识空白时,诱哄着他一再对自己放低底线。

    每次醒神后,言霁都十分后悔,他居然在顾弄潮面前作出那番姿态

    一日清晨,言霁比往常起得早了些,披衣下床,从门口看到顾弄潮正站在外面,欣长身姿被阳光拉成一道同样端美的影子,言霁刚想出声叫他,就见顾弄潮侧了下身,露出抓在手里的鸽子。

    顾弄潮也看到了言霁,一样东西从鸽子的脚爪悄无声息藏至手心,顾弄潮拧着扑腾的胖鸽朝言霁弯起眼,笑容美好,说道:“今日炖鸽子给你吃。”

    最近总是有很多鸽子,顾弄潮是个抓鸽子的好手。

    言霁收回视线,他看到顾弄潮往袖子里藏东西,但并没去探究,而是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对顾弄潮回之一笑,应了声“好”。

    在这里的日子总会有破灭的一天。

    存储的食物吃完后,也再没了新的鸽子飞来。顾弄潮便带着言霁骑马去林子深处打猎。弓箭都是顾弄潮用屋内仅有的材料自己做的,算不上多好,但依旧次次例无虚发,一趟就收获了不少野味。

    突然看到一只野猪闯过林间,言霁惊呼一声,攥紧了顾弄潮的手,顾弄潮从他身后将下颌抵在言霁肩上,贴着脸问:“想吃野猪肉吗?”

    言霁看了眼他手里粗制滥造的弓箭,质疑道:“野猪的皮太厚了,根本射不穿。”

    顾弄潮低低笑了一声:“谁说射,臣徒手伏给陛下看。”

    说罢,顾弄潮拉着缰绳策马往野猪闯过的方向追去,马跑得太快,将言霁的声音都颠得不成语调:“算、算了,我不吃了,你别、别去冒险。”

    “区区野猪,尚不足为惧。”顾弄潮的眸光晦涩了一瞬,侧头咬着言霁莹白如玉的耳垂,嘶哑地说道,“等会臣将它抓来,陛下给臣什么奖赏?”

    =言霁痒得往后躲,后面是顾弄潮,他避无可避地靠在顾弄潮怀里:“你想要、要什么?”

    “你既如此说,臣便当陛下应下了。”

    顾弄潮拽紧缰绳,马蹄停下,言霁睁眼望去,原来是追上那只野猪了。顾弄潮将缰绳交到他手里,飞身下马,几步轻点地面,便飞跃而至踩在了野猪背上,野猪受惊地左右冲撞,顾弄潮紧攥着那身皮毛,勉强稳住身体后,虎虎生风的一拳猛地砸了下去,野猪的动作明显迟钝了下来。

    远远望着那边,言霁紧张地吞咽了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弄潮,害怕出现任何意外。

    如果顾弄潮受伤,他一定会后悔在看到野猪时,因为太新奇而惊呼出声。

    然而越不想什么发生,什么就偏偏要发生,只见野猪突然跳起来,弓着背脊低着头那头部朝顾弄潮冲刺地撞去,顾弄潮刚被野猪摔在地上,现在还没爬起来。

    “顾弄潮!”看到这一幕后,言霁惊慌地大叫了声。

    他跳下马往那边跑去,就在这时,他看到顾弄潮勾起嘴角笑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上当了,顾弄潮就是故意的!

    果然,野猪撞来时,顾弄潮微微侧身避开,野猪撒不住脚,径直撞上了顾弄潮身后的树干,不过须臾,就嘴吐鲜血倒在了地上抽搐,顾弄潮上去补了一手,脸上被溅上了几滴血,在起身转头看向言霁时,光线昏暗的树林中,竟显得格外邪妄嗜血。

    言霁被吓住了,此时的顾弄潮给人的感觉十分危险,周身还有尚未收回磅礴气势,与凛冽如寒冬朔雪的杀意,却在走到自己面前时,这些全都收得一干二净,微微弯起的眸子柔和如清月。

    说道:“陛下,臣来讨赏了。”

    此时言霁满脑子都想着没受伤就好,愣愣地问他要什么赏赐,现在他虽给不出,但回宫后,能给的他肯定会给。

    顾弄潮伸手搂住言霁的腰,低头亲了他一阵后,涩声道:“在这里这么样?”

    言霁一瞬惊愕地睁大了眼,这个地方这么多动物在其间穿梭。他拿手将顾弄潮推开了些,红着脸摇头:“别,你想的话,我们回去好吗?”

    顾弄潮制住言霁手腕抵在自己胸口,眯了眯眼:“陛下是要食言吗?”

    “我、我也没”言霁刚想说自己也没答应,紧接着嘴被堵住,拒绝的话全化成了呜咽声。

    只不过这次言霁并没有失了理智,他抗拒地太过坚定,林子里跟海上不一样,他总觉得这里有无数双眼睛,而且他不想象野兽一样

    顾弄潮将他禁锢在臂弯跟树干之间,不让言霁有机会逃走,语气藏着一点憋闷:“可是臣以为陛下答应了,陛下真忍心见臣如此吗?”

    言霁察觉到顾弄潮确实骑虎难下,自己作为始作俑者,此时若真抛下顾弄潮不顾,有违人道。

    他说出个折中的办法。

    顾弄潮附在耳边蛊惑般道:“或许可以试试其他的。”

    言霁的脸顿时红了几个度,咬了咬唇,难以为情道,“可是、我、我不会。”

    从来也没

    顾弄潮捏着言霁下巴,用指腹压了压唇肉,避免言霁老是去咬,听言,他噗嗤笑了声:“臣不过说说而已。”

    收回手直起身,正想自己去别处冷静下,就见言霁红着脸在他面前蹲了下去,顾弄潮呼吸一窒,见此一幕稍有些平息的欲望剎那间如野火般疯长,以燎原之势裹挟着、焚烧着理智。

    风起,树叶簌簌,几片绿叶飘扬地落下。

    逐渐在原本避之不及的树林里失控,干着隐晦狎密的禁忌之事,在穿行在密林深草的动物的窥视下。

    忘却了礼义廉耻,遵从本能,只想放浪形骸一回。

    第66章

    回去的一路, 言霁懒得动弹,挂在顾弄潮身上被抱着放在榻上,就顺势倒下去闭上眼, 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 只想睡一觉。

    迷迷糊糊时,察觉到湿热的帕子在轻柔地擦拭他的脸, 抚过破皮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床头一轻, 罪魁祸首温柔地跟他说了句什么,就动作极轻地将他扶起靠着软枕, 褪了袜履, 双足被放进温度适宜的水盆里。

    细嫩白净的脚足被捧在手心擦洗,言霁依然懒得睁眼, 此时他只想睡觉,盼着顾弄潮快点洗完,但顾弄潮未免太过磨蹭, 洗了许久也没放开他, 言霁不由地往回抽脚, 心里想着,我脚这么脏吗,至于洗这么久?

    在往回抽的时候, 纤瘦的脚腕被握住包裹在帕子里, 碾过丰实柔韧的肌腱,顾弄潮边说道:“先擦干净。”

    等顾弄潮松手后, 言霁连忙将脚缩回去, 翻身滚进被褥里, 不忘闷声说了句“谢谢”。

    顾弄潮端起脚盆时愣了下,略有些无奈地笑了下,有时他真为小皇帝不适当的礼貌感到无力,但这也证实,言霁良好的教养已经刻进骨子里。

    就像以前自己无论怎么欺负他,未了只需递给他一块甜糕,依然会得到一句“谢谢”。

    想起很久以前的事,那些顾弄潮一直以来都不愿触碰的回忆,脸上浅淡的笑意在须臾后,彻底没了。

    将打回来的猎物处理完时,已经天黑了,多余的肉被风干晾在外面,顾弄潮将野猪身上最鲜美的那片肉切成小块炖进锅里,又将弄脏的外袍拿去清洗,回来后肉也炖好了,顾弄潮去叫言霁,得到的响应是一个后脑勺。

    他坐在床边,伸手去戳言霁的脸,轻声唤道:“再不起,肉会炖烂的。”

    声音轻得如棉絮拂过沙滩,言霁被戳得将头往被子里埋,每一会儿,又被挖了出来,一番折腾,分明已经醒了,但他打定主意不肯起,无非是因被窝太过暖和。

    甚至还往里挪了下位置,睡音含糊道:“要不你也上来睡会吧。”

    试图同化顾弄潮。

    被子掀开一角,顾弄潮躺了进来,伸手环过言霁的腰抱进怀里,言霁翘起一点笑,以为自己的计策得逞了,很是乖顺地将头枕在顾弄潮肩侧,放缓呼吸打算继续睡会儿。

    浑浑噩噩时,脸上又湿又痒,湿热的亲吻一下一下落在脸上,言霁迷迷糊糊顺从,顾弄潮双手撑在两侧,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倒是顾弄潮计策得逞,言霁睁开眼,桃花眸湿润明亮,控诉地看着身上一脸笑意的某人,生气地拿脚去踹他,却听顾弄潮嗓音嘶哑道:“陛下再乱动,等会就得对臣负责了。”

    言霁如被拧着后脖颈的猫,身体僵直,半晌后,红了脸责问:“你怎么这么”

    顾弄潮笑了声,神色旖旎地问:“这么什么?”

    “你知道的!”过于难以启齿,言霁不肯把话说得太明白,但顾弄潮却非要问到底,明明他应该清楚自己想说什么。

    被问得实在无法,言霁只得学着顾弄潮每次不想回答他时的那样,去堵顾弄潮的嘴,可他学得并不好,很快就被顾弄潮掌握了主动权,回过神时,他的里衣已经散乱,顾弄潮也越发肆无忌惮。

    锅里的肉并没煮烂,顾弄潮是故意唬他的。

    顾弄潮在去叫言霁前,就将灶里的火灭小了,此时肉块在锅里煨得刚刚好,不硬不软,吸饱了汤汁,锅盖被揭开时,满室都充斥着浓郁的肉香。

    前后几番折腾,再一闻到香味,言霁终于感觉到了饥饿。他今日只用了早膳,午时自己反倒被人品尝了个遍,直到这会儿,月上中空,才吃上东西。

    当拿起筷子时,言霁有了些尴尬,他强行忍着没表现出来,神态自然地去夹菜,食物却几次三番掉下去,顾弄潮替他夹上放进碗里,表情疑惑道:“怎么了?”

    言霁本不想生气的,可这会儿听到顾弄潮的声音却没缘由地冒气一股火。

    顾弄潮居然还问他怎么了!

    言霁扔了木箸,气成河豚的模样,转眸瞪向顾弄潮,却跟气势汹汹的表情截然不同,说的话软得可怜兮兮:“我手疼,我手疼,你听到没!”

    也气恼自己,为何要用右手,现在连筷子都握不稳。

    顾弄潮愣怔了下,去拉言霁手,借着烛光细看,表面并没有外伤,那便是维持一个姿势太久,以致这会儿伸展手指时觉得酸痛木然。

    顾弄潮歉意地说了声:“是我思虑不周,不应该那么久,我给你揉揉,会好些。”

    床上的顾弄潮分明就是一头禽兽,下了床披上衣服,就跟披了层人皮,沅芷澧兰,琼秀风骨,比秋闱考上去读了几十年的秀才还要儒雅温润。

    也与朝堂上时不同,顾弄潮在朝上向来都似凌霜傲雪,眉目凛然,只需一眼,便能让人忍不住在他面前跪地臣服。

    一个人所展现的差距怎能如此之大。

    想到朝堂,言霁不由想起了发起□□让他落此境地的启王,现在也不知京中的情况如何。垂目看向动作轻柔给他揉手的顾弄潮,那双眼十分专注,每动一个位置,还会温声问他疼不疼。

    顾弄潮并不知道言霁此刻在想什么,全神贯注地按压揉捏那只纤细柔嫩的手掌,感觉到言霁沉默了很久,上次问他疼不疼也没回,便抬眸去看言霁,就听他问:“你还没联系上金吾卫吗?”

    顾弄潮手上的动作停了下,一如既往用同样的话回答言霁:“还没,我沿水走了许久才找到这里,到后面跟金吾卫走散了,他们也并不知晓我具体去的哪个方位,再等等吧。”

    在不清楚京中局势时,他们也不能贸然出去,万一遇上启王的人,必死无疑。

    就连在这里,顾弄潮也有小心抹去活动过的痕迹,只留给金吾卫能看懂的暗号。

    而言霁,他并不清楚无影卫有没有找来,这段时间顾弄潮一直在他身边,即便无影卫来了,也不会轻易露面。

    顾弄潮定定望着言霁,烛火颤动,眸子跟着暗了瞬:“霁儿是想回去了?”

    “没,我只是担心京中的情况,不知道陈太傅他们有没有受到牵连。”言霁感到周身有点冷,奇怪门窗明明关着,不过很快,注意就又被顾弄潮拉了回去。

    “京中那么多侍卫,也不全是吃空饷来的,在没有找到你前,启王成不了大气,暂时还不敢对他们动手。”

    顾弄潮揉捏着言霁的手指,神色浅淡,却说着极血腥的话:“而一旦启王漏了破绽,屠恭里便会带着十六卫对之围剿,整个京畿,每一寸地方,都有可能是他的葬身之所。”

    言霁听得打了个寒颤,顾弄潮笑问:“怕了?”

    言霁摇头:“我只是惊讶于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

    “很早前。”顾弄潮笑容悠然,意味不明道,“做过一次的事,再做会更游刃有余。”

    这话听得言霁有些不舒服。

    感觉到手不痛了,言霁将手抽了回来,估计暂时还握不了筷,他抬眉示意顾弄潮,神态骄纵浮薄,就像指使下人一样趾高气昂道:“喂我。”

    顾弄潮亲了他下,斐然艳绝的脸上满是纵容宠溺,说桌上的放凉了,他再去盛一碗来。等顾弄潮重新端着热腾腾的碗碟回来,果真听话地投喂言霁,他会先吹得温度正好,再喂给言霁,照顾人细致得就像干过很多次一样。

    言霁突而想到顾弄潮驾轻就熟的调情手段,一点也不生疏,甚至极其登峰造极,如若不是锻炼过许多次,不会有这样娴熟的手法。

    所以风灵衣真的跟他

    一气下,言霁咬住了还没来记得收回去的筷子,在顾弄潮疑惑看来时,又气闷地松了牙,心底开解着,自己又不是女子,何须在意这些,况且如今也不过是你情我愿,不会因为他们做尽亲密之事而产生任何变化,两人亦始终没越过最后那层界限,随时都可抽身脱离这段关系。

    压下心底的窒闷,言霁看开了些,得意之时,需得尽欢,不是么。

    顾弄潮问他:“刚刚怎么了,是烫着了吗?”

    言霁说没有,顾弄潮非要捏着他的下巴看口腔里是不是被烫到了,言霁只能张开嘴任由他检查。当睹见顾弄潮认真的表情,那点窒闷感也散了。

    福至心灵,言霁想起之前觉得怪异的事,眼中闪烁,就着这样的姿势,问道:“你当时一来这里就整理屋子,仿佛知道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皇叔,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故意的。”

    顾弄潮望着他,反问:“什么故意的?”

    一时言霁也不确定了,心里狐疑,内里虽虚,但面上依然作得笃定:“故意不带我走啊,以皇叔的手段,外面就算有十个启王在铺天盖地搜查,你也不至于会窝居在此地敛影逃形。”

    见他口齿伶俐,不像被烫到,顾弄潮夹了块肉喂给言霁,俄而微微笑了下,又问:“我为何故意不带你走?”

    明明发出质问的是言霁,到最后却演变成顾弄潮追问他,察觉到这一点,言霁嚼着肉不肯再说话。

    顾弄潮眸底如浮光星碎般柔软,道:“除了私心外,还有别的原因,这里山清水秀,与世隔绝,我亦想在此地偷闲片刻。”

    明明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言霁却听得心中沉闷,飞扬的眉宇不觉低落,一种名为悲伤的气氛徘徊在屋内。

    言霁从不愿信奉神灵,但在这一刻,他祈祷着,如果真的有神,那便让时间定格在今日吧,不要再前行了。

    可同时,言霁也深切地知道这不可能。

    他不可能抛弃大崇遁迹销声,顾弄潮也不可能抛却国恨家仇。

    或许是因种种因果太过沉重,在无人之地他们终于肯稍微脱下重担,难得去遵从本心,才没有节制地逾越那层光鲜亮丽的距离,做着隐晦讳莫之事,在挥洒汗水的碰撞中,发泄着内心深处的嘶鸣。

    可回去后呢

    “皇叔。”言霁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扬起的笑容依然有些难过,他轻声忐忑地说道,“等我不做皇帝,你不做摄政王的时候,我们”

    顾弄潮眉峰微动,示意他继续说。

    言霁喉结滚动,透亮澄澈的眸子定定看着顾弄潮,启唇续道:“我们就遁世遗荣,好吗?”

    第67章

    言霁没等到顾弄潮的回答, 或许,应该说顾弄潮回答了,是他没听到。

    因为顾弄潮开口的那一刻, 外面响起一声雷鸣, 撼天震地,声音大得好似整片天地都是一个封闭的回音钵, 那道雷便敲击在封顶上,反反复复回响。

    振聋发聩,言霁难受地捂住耳朵, 却想起还没得到顾弄潮的回答,忙又将手松开, 急切地看向顾弄潮重新合上的嘴, 想问他说了什么,但下一刻, 冰冷的手掌替他覆住了两耳。言霁知道,自己再听不到了。

    钦天监算出会持续一个月的雨,在停了几日后, 又下了起来。

    这场雨来得凶猛, 茅屋屹立在暴雨中, 让言霁总忍不住担心屋子下一刻就会被雨水冲垮。常言道屋漏偏逢连夜雨,而如今,却是暴雨又来掀天风。

    待雷声隐去, 顾弄潮松开言霁的耳朵, 将颤动不休的烛台盖上灯罩,明明灭灭的屋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只余外面疾风骤雨之声, 以及逐渐远去的雷鸣。

    言霁笑着调侃:“刚刚是谁说了五雷轰顶的话吗?”

    虽在笑, 神色却很不自然,就像是极力勉强着,牵动肌肉维持“笑”这一表情。

    这一时,哪怕雷声远去,言霁也再不想知道顾弄潮刚刚说的什么了。

    顾弄潮刚开口说:“我”言霁便乍然站起身,急急道,“我困了,先去睡了,你收拾完也赶紧来睡吧。”

    言霁松了头上的发带,裹进被褥里,将头也埋在了里面。顾弄潮走过去把被子掀开个供以呼吸的缝口,在床边坐了许久,终是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屋外风潇雨晦,乌云近乎辄压屋顶,整片树林都被狂风吹得乱颤,没一会儿被摧残的树叶就铺了一地,顾弄潮走出门将晾在外面的兽肉和衣服取回屋,来回几趟浑身都淋了个湿透,他用冷水冲洗完,怕自己一身寒气会弄醒言霁,收了碗后,便在屋内坐了会儿。

    言霁其实并没睡着,他白日睡了大半天,又被雷惊吓到,躺在床上后怎么也没能入睡,心底默数着“一朵菩提花、两朵菩提花”,边等顾弄潮上床,可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不由起身去外间查看。

    烛光下,顾弄潮撑着头阖着目,竟就坐在桌子边睡着了。

    言霁想将他推醒,手指还没碰上顾弄潮的肩,手腕便被紧紧握住往后一拧,其力道犹如铁箍,疼得言霁倒抽冷气,厉声喝道:“顾弄潮,你想造反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弄潮这才睁开眼,松开言霁的手,歉然道:“我不知道是你。”

    当年逃亡盘安关,以及三年牢狱之灾,让顾弄潮即便睡着后也依然警惕周围的动静,就算镇国王府时,言霁时常与他同床共枕,就算现在他们床榻缠绵,顾弄潮依然没能适应睡着后被人近身。

    见言霁握着被拧红的手腕表情痛苦,顾弄潮心头一紧,接过那只手在骨节处压了压,言霁疼得又抽了口气。

    是脱臼了。

    判断完情况,顾弄潮温声哄着:“你忍忍,我帮你接回去,就不疼了。”

    “我不要!”言霁惧怕得将这只多灾多难的手往回缩,眼中浮出泪光,情绪渐而崩溃,“我是不是跟你犯冲,要这么折磨我。”

    “对不起、对不起。”顾弄潮将人抱进怀里,不住地道歉,“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不接的话,会一直疼,我亦不忍心你受过。”

    倏忽间,一股钻心的疼痛自手腕蔓开,只听咔嚓一声,错位的骨头在言霁毫无防备时被接了回去,顾弄潮的动作又快又准,跟他素来的处事手段一样狠辣。

    明明嘴上还一直在道歉。

    手虽然好了,但言霁着实被气了个够呛。

    又觉得自己活该,他其实是知道顾弄潮睡着时不能去接触的,只是现在,他以为都已经如此亲近,应该不会再有这种情况。

    都说死也要做个明白鬼,言霁满心地疑惑,甚至反思起了自己,问道:“我以前是对你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才导致你现在依然对我放不下戒备?”

    顾弄潮的神态短暂地恍惚了下,摇了摇头,回他:“别多想。”

    当晚,顾弄潮久违得做了梦。

    梦境模糊不清,所见之景似隔了一团浓雾,所闻之声如隔深水幽潭,一切都朦胧虚妄,极尽之处,帘幔拂动,红被衬白肌,墨发散乱泄过榻沿,纤细的手指攥得床铺皱起。

    底下的人转过脸索吻,竟与言霁出奇一致,但细看又有细微差别。

    另一人,正是顾弄潮,与跟言霁的亲吻时不同,他吻上去,却狠戾地想要将对方吞吃入腹,跟言霁很是相像的人在换气的间隙,断断续续轻喃:“我想看着你。”

    顾弄潮便将他翻了个身,那人以手攀上顾弄潮宽肩,仰头展露出一截玉白纤长的脖颈。

    一双眼媚极艳极,半敛着纤长眼睫颤颤,绯红的眼尾似残阳余落的一抹霞光。

    顾弄潮看着这样的他,剎那失了神,而在对方亲上来时,他陡然清醒,抓住半空中裹挟风声,握着匕首刺来的手,反手一拧压下,对方吃痛得松了力,但在下一刻,另一只手又握起匕首,狠狠刺向顾弄潮的后心处。

    这次顾弄潮没再理会,任由利刃刺进皮肉里,带着惩戒的意味动了下,讥笑道:“都趁机刺杀过我多少次了,依然没长记性么。”

    紧握匕首的手颤抖地松开,鲜血流过背脊滴落在白洁的肌肤上,血腥味唤醒了顾弄潮暴虐的一面,像是在惩罚,没一会儿对方连哭声都因外力支离破碎,求饶的话没一句是完整的。

    血腥味在屋内持续了很久,到最后都分不清是谁的血。

    顾弄潮睁开眼,淅淅沥沥的雨声绵延不绝,天光未亮,他转头看向卷缩在他身边的小皇帝,昏光下那张脸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像是与梦境中的脸重迭。

    明知道现在的他不会从毛茸茸的爪子里探出利爪,养成已久的习惯,却再难更改。

    哪怕他们已经亲密无间-

    “朕还不想回去。”

    言霁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跪在他面前之人,并说道:“当时康乐害怕情况突变,转移走许多重要暗哨,如今正是将这些埋在大崇国都里的地雷一一揪出的最好时机,朕越晚出现,留给你们收网的时间就越多。”

    无影卫不允许质疑主人的决定,但影一还是冒大不韪说道:“属下不放心陛下与摄政王继续待在一处,这次陛下的手受伤,下次”

    他没将话说完,还意思谁都懂。

    言霁知道脱臼是意外,可不好跟影一解释。无影卫已经找到他好几日,因顾弄潮一直在言霁身边,他们寻不着机会接触言霁,只能远远盯着,不敢靠近茅屋。

    知道言霁受伤还是因今早,言霁去柴房取柴,忘记手伤一事,用痛手去提了柴,以致痛得喊了声,便被影一和藏在其他暗处的无影卫晓得了。

    不光影一不放心言霁跟顾弄潮独处,其他无影卫也不放心,好不容易寻到顾弄潮冒雨去采药的时机,就迫不及待地来找了言霁。

    言霁沉下脸,说道:“就算顾弄潮要对朕动手,是朕躲就能躲掉的吗,而且对付启王还得仰仗顾弄潮,就凭你们几个和朕,还没到京城就会被启王发现捉拿。毕竟寡不敌众,哪怕你们再厉害,面对那么多叛军,又岂能全身而退。”

    影一直言正色道:“吾等身死亦不容辞。”

    言霁实在头疼,最后只能下死命令:“朕自由安排,若在多言,回去后我让你排至第十!”

    像是被戳中肋骨,影一背脊僵直瞳孔震颤,没等言霁再说,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外面的雨依然在下,但雨势小了,雨珠碎落在地上的声音跟言霁得逞的笑声一般大。

    无论哪一个无影卫,都视“辈分”如生命,对于他们而言,名字就等于排名,排得越靠前,掌握的权利也越多,排在后面的无影卫也要对之服从。

    只不过名利这一块并不是无影卫在意的,他们在意的是,一旦被降了位份,定是会被其他兄弟们嗤笑,铮铮铁汉们,断然不能忍的就是这个。

    言霁端出个低脚木杌坐在屋檐下等顾弄潮回来,绵绵细雨顺着屋檐瓦角连成串掉落,言霁看风看雨,神识放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看到顾弄潮的身影渐渐在林间显现,他一身素衫,打着一把伞,伞面有一个破口,遮雨困难,但比不遮好不少,虽然,顾弄潮的发丝依然湿透了。

    行至到屋檐下,言霁拿帕子给他擦脸,顾弄潮担心他手伤,接过自己擦了擦,而后说道:“我先去给你捣药,等会敷着伤处,能缓解缓解。”

    “我现在其实已经不疼了。”言霁平日再娇惯,也知道让别人冒雨去给自己找草药是件很危险的事,况且对象还是在大崇举足轻重的摄政王。

    顾弄潮收起雨伞,揉了揉言霁的头,眼中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提着摘回来的草药进了屋,言霁跟在他后面,却见顾弄潮在门口顿了下,言霁想问怎么了,视线就扫到地面上的鞋印,是两个人的。

    另一个是影一留下的,言霁一时大意,竟忘记了擦掉。

    他张了张嘴,刚想解释,顾弄潮已踩过水渍混泥的脚印,进到屋内,像是什么也没发现,照常找出药臼,将洗净的草药放进去,一下又一下捣烂。半敛的睫羽下,情绪始终淡淡的,言霁更无从开口解释了。

    他不能说出无影卫的存在。

    哪怕顾弄潮早已知晓。

    但无影卫,也绝不能从他这里说出口。

    言霁坐到顾弄潮旁边,手指捻起笤箕里的草药放在鼻尖嗅了嗅,问顾弄潮这些都是什么药。

    言霁对药石这一块知之甚少,顾弄潮却是久病成医,许多药都识得,且他记性十分好,只要见过的,什么药性疗效,与哪些药相冲,他都能记住,并且自己为自己开药方。

    听到言霁问他,顾弄潮撩起眼帘看了眼言霁手上的,说道:“菖蒲,端午节百姓挂在门前的就有它,意为驱邪防疫,在药用里,可治风湿之症等。”

    言霁嘟囔着:“我又没风湿。”

    顾弄潮说道:“如今天寒雨多,你腕骨受了挫伤,容易钻入寒气,用它也可预防。”

    没想到顾弄潮想得这么周全,言霁不免有些脸热,放下菖蒲后,挑出另一种形状的草叶,孜孜不倦地问:“这个呢?”

    “其名透骨草,用于解毒止痛,治筋骨挛缩等。”

    言霁一连又问了些,紫草、川乌、当归等,都一一入药,一连有十几种,捣碎去渣,用布巾浸泡后裹在言霁伤处,刚一裹上,确实感觉舒服了许多。

    顾弄潮收拾桌面,叫他先去休息,言霁闲得无聊,便又回到屋外坐在杌凳上,仰头看着昏沉沉的天空,所见细雨密布,草木浓郁,微风挟雨吹拂在脸上,有种被大地抚摸的触感。

    看惯了皇城金殿,马龙街市,反而觉得僻静清幽之所,更让人自在。

    顾弄潮出来时,见到言霁正用另一只手去接屋檐下串成线的眼珠,衣袍委顿在地上,被雨水溅得洇湿。身为皇帝从未操劳琐事,不知爱惜衣物,因为总会有人替他操心这些,他只需要随心即可。

    以前操心的是他身边成群的宫人,如今操心的是顾弄潮。

    顾弄潮展开毛裘披在言霁身上,将他接雨的手扣在手心,言霁手指卷缩,侧目看向顾弄潮,被倾身吻住时,呼吸跟着一乱。

    只是浅浅碰了下,还未感觉到那抹柔软,就触之即去。

    言霁眨了眨眼,察觉顾弄潮看他时的目光太过灼热,不自然地问顾弄潮怎么了,他冰冷的手指在顾弄潮手心慢慢焐热时,顾弄潮才回道:“想早点,拥抱霁儿。”

    可他们分明时常都能抱在一起,顾弄潮为何这样说。

    第68章

    屋外的雨一直在下, 每当晚上时,会下得更急,天地间就只有落雨的声音。

    这几日或许是因为手伤, 或许是因为冥冥中感觉到即将离开这里, 言霁比往日平静了不少,有时候许久都不说话, 只静静待在顾弄潮身边。

    展现出了他前所未有的乖顺。

    在顾弄潮出去捕猎时,言霁能静坐着看一整天的雨。

    晚间时,顾弄潮又炖了一只鸽子, 同时言霁察觉到顾弄潮之前找到他时穿的那身轻铠被动过,那一刻, 言霁心里不是难过, 而是一种类似犯人终于等到行刑之日的释然。

    顾弄潮勺了一勺乳白的鸽子汤吹了吹,喂进言霁嘴里, 虽然言霁的手已经没有大碍了,但他并没告诉顾弄潮,私心得想多享受一时片刻顾弄潮的照顾。

    毕竟当初在镇国王府借住时, 顾弄潮对他都没这么细心周到过, 那时, 顾弄潮的温和中隔着很明显的距离感。

    而这次,言霁没再像过去一样避而不谈,他问:“京中的情况怎样了?”

    顾弄潮也很自然地回道:“剩余的暗哨都被查完, 有了启王通敌的证据, 屠恭里带着十六卫正在收网,故意露了个破口, 相信过不了多久, 启王就会求助他身后的人。”

    “傅袅呢, 她怎么样?”

    无影卫手眼通天,言霁自然知道那封信。

    这次,顾弄潮缓慢地停顿了下:“再有两个月,就要临产了,卿竹居加强了守卫,这些天捉拿了七波刺客,每次一被擒,就咬破舌下的毒丸,无法从中问出什么。”

    “看来,那孩子会出生在初夏,挺好的。”

    言霁生在深冬,知道冬的寒。

    顾弄潮问他:“就算生下来,他也是叛党逆贼的子嗣,你没打算连坐处置?”

    对付敌人,顾弄潮向来斩草除根,不给自己留下隐患。如果不是因为傅袅还有用,他也断然不会给自己找这么个麻烦。

    而言霁恰恰相反,他爱憎分明,是谁惹了自己,谁犯了错,他算得明明白白,绝不会迁怒其他人。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顾弄潮。”言霁说道,“但是我们至少可以选择,是否活得清白。”

    那一刻,顾弄潮看着言霁,眼中的情绪十分陌生,似有暗光潜藏,又仿若隔世残留下的茕然。言霁觉得顾弄潮是在看自己,又不像是在看他。

    他讨厌顾弄潮这样看着自己。

    他听到顾弄潮道:“你跟过去变化挺大的。”

    言霁不知道顾弄潮为什么这么说,他不曾觉得自己心性上有过变化。

    总觉得自己过往不理解的地方都在这句话里,言霁忍不住追问:“哪里的变化?”

    顾弄潮没肯回,言霁缠着要问,就拿鸽子汤堵他的嘴,言霁便一口气把鸽子汤喝完,肚子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涨大,喝罢一放碗,飞扬的眉宇微挑:“现在肯解释了吧?”

    顾弄潮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他手腕上,微微笑道:“霁儿的手什么时候好的?”

    言霁睁大眼,一时忘记了这事,他刚刚捧着碗时动作灵活,没有丝毫障碍。骤然被撞破,言霁脸上浮起一抹红晕,明知道顾弄潮是在找措辞搪塞他,可也没法再继续追问了。

    正在言霁又气又恼时,外面响起黑马长嘶声,并且一直叫个不停,它从来都没这样过。言霁心中疑惑,起身想去察看,刚一站起就被顾弄潮按回长凳上,他抬眸看向顾弄潮,只见顾弄潮拧着眉,视线正落在外面黑黝黝的雨夜中,

    “别出来。”顾弄潮落下一句话,握住随身的长剑,快步走了出去。

    言霁坐在屋内什么都不清楚,这种感觉实在让人心慌。他第一个猜测的就是,启王的人找到这里来了。

    马不叫了,雨依然淅淅沥沥下着。

    言霁再坐不住,嗖地站起身,将烛台盖上灯罩,端着就往外跑。屋外一片孤寂,风过林木,细雨潇潇,那匹黑马好端端被拴在草棚下,此时正悠闲得吃着草,言霁走过去抚了下鬃毛,它也直起头往言霁怀里蹭了蹭。

    外面没有任何人,也没看到顾弄潮。

    言霁用灯去照泥地上的足印,走到在篱门下,足迹甚至都戛然消失。

    暗黄灯光外是一望无际的黑,光晕将落雨照出一条条细长不歇又密集的针,言霁抬眸四望,心中焦急,却又不知去哪寻,怕贸然进了林子里,反而遭遇危险给顾弄潮添乱,他能做的,好像就只有等。

    他站在篱门下等着,斜雨将他的衣衫逐渐打湿,长发也被淋成一缕缕贴在身上。春季的雨依旧冰寒,贴在皮肤上时犹如冰刀刮过,言霁却像感觉不到这些,双眼一眨不眨,始终盯着那片林子。或许不进屋,就能早点看到顾弄潮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言霁站得累了,将烛台放在脚边,蹲下身抱着膝盖。

    一时间,他竟然想叫无影卫去找顾弄潮。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下得越来越急,风也刮得越来越猛,黑马都已经窝在马棚的角落睡下了,言霁却依然还在等。

    他突然害怕起,万一顾弄潮回不来,该怎么办。

    之前他一直等,是因为相信顾弄潮一定会回来,可等得太久,言霁开始怀疑焦虑,万一顾弄潮遭遇不测,万一林中设有陷阱

    正在言霁惶惶不安时,他眼前出现一只绸帛云锦鞋面。

    顾弄潮还在很远处,就看到了篱门下的灯光,像是一点飘摇在风雨中的萤火,倔强地摇曳着,散发出一圈很淡的暖光。

    走近后,便看到言霁在雨中卷缩着蹲成很小一团,灯火镀在他湿漉漉的身上,照亮那双泛红的眼眶。

    言霁抬起头时,鼻尖也是红红的。

    顾弄潮无奈地蹲在言霁面前,捻去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痕迹,温声说道:“不是叫你别出来吗?”

    言霁没说话,葳蕤火光照进浓墨般透彻的眼眸,那双眸中清晰倒映着顾弄潮,看了须臾,言霁扑进顾弄潮怀里,身体轻微颤抖。

    顾弄潮身上有雨水也没冲散的血气,但身上并没有伤,只有衣摆处零星溅着几点血红色,像是碾落的红梅。想必血也是别人的。

    顾弄潮的怀抱很暖,缩在里面再感觉不到风雨的寒气。言霁缓回心神,抬起头闷声问道:“你走那么远,万一又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不会。”顾弄潮将下颌抵在言霁头顶,以肯定的语气说道,“我没有落下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况且,大多数兵力,都被顾弄潮留在草屋外,严丝合缝地守着言霁。

    曾经的错误,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启王找来了,这里也没必要再待下去。

    泡在烧好的热水中,言霁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他坐在木桶中许久也没动,脑海的思维无比混乱。就好像习惯了风轻云淡的悠闲生活,面对已经到来的骤雨,本能地抗拒且畏惧。

    他前所未有的、这么强烈的,不想当皇帝。

    太久没听到里面的水声,顾弄潮拿着干净的衣物走进耳房,在氤氲水汽中,言霁转眸看向顾弄潮,问他要皂角。

    之前言霁疑惑过为什么废弃的屋子里东西样样俱全,现在大约知道,是顾弄潮在默默添置。

    顾弄潮并没将皂角递给言霁,而是拿着替他擦抹。莹润白皙的皮肤抹上泡沫后,更显润泽,顾弄潮帮他擦洗时,言霁就一直定定看着顾弄潮,在顾弄潮手里的皂角掉进水中,弯腰去捡时,言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凑上去亲了下顾弄潮的唇。

    那张丰姿冶丽的脸纯情而引诱,桃花眼中闪动暗光,低声说道:“皇叔,既然白天始终会到来,就让我在夜里,真正成为一个大人吧。”

    少年干净美好,无惧无畏,爱意炽热得就像西山洒下的余晖,舒适清爽

    他能明显感觉到顾弄潮的呼吸在紊乱,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似雷鸣。

    惊惶、不安、期待,以及隐秘地藏在痛感下的快意,言霁将脸埋在顾弄潮的颈窝,气息细微颤抖着。

    顾弄潮轻声宽慰:“别怕。”

    言霁低低应了声,勉强分神,去听外面的雨声,墨发散落在肩侧,铺散在盈润无暇的后背,更长的发丝漂荡在水中。

    落雨湍急,疾风呼啸,言霁感到自己的神识逐渐轰塌,外面好像打起了雷,轰隆嗡鸣,但自己的心跳如震耳畔,竟盖过了春雷之声。

    他唤着一声声支离破碎的“皇叔”。

    皇叔、皇叔

    这个他从小叫到大的称呼。

    眼前阵阵泛黑,侧头去寻烛光,快要烧完的烛火都晃成了残影。

    疾风骤雨中,言霁想,他大概会死吧,他原本以为抱着米罐饿死就已经是史上之最了,现在涨了见识,知道还有更羞耻的死法。

    明天不知道会是什么样,是陌路或是爱恨缠绵,他更紧地抱住顾弄潮,顾弄潮察觉到他的不安,拂过凌乱盖在眼前的发丝,将吻轻轻落在颤抖的长睫上。

    在这样的安抚下,言霁竟然就这样睡着了,梦中他还能感觉到自己坐在波涛汹涌上的小船里摇晃,耳边有人情意缠绵地唤他“霁儿”。

    如今,他的鼻息间都是独属于顾弄潮的清苦药香,韶华灼红的白华花咒在肌肤底下流淌着血色诅咒,掠夺所有理智,赋予残暴杀意。

    再一次被迫转醒,言霁靠在顾弄潮肩窝,咬上这朵攀延往上的花藤,透过泪光看着燃尽的蜡烛,浑浑噩噩地想,顾弄潮大概真想让他死。

    即将这般想着,在顾弄潮问他时,言霁依然睁开绯红湿润的眼,勉力浅浅笑了下,探身去亲他。

    因此才也让顾弄潮越发肆无忌惮。

    少年干净美好,他们的爱意无惧无畏,炽热得就像西山洒下的余晖,舒适清爽,沐浴在其中的人,会如不舍得夕阳的离去一样,不舍少年的爱意消散。

    自私自利地,用尽一切手段,也想将人留下。

    哪怕将之玷污,哪怕与之同沦。

    第69章

    天际升起第一道鱼肚白时, 时间已至辰时,雨日天亮得格外晚,天与地阴雨晦冥, 院子里被吹了满地落叶, 沉闷的、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停在屋外,领在前面的人上前叩响了门扉。

    过了一会儿, 顾弄潮穿着轻铠开门出来,反手又将门关上,隔绝了窥探里面的目光, 他漠然地扫过整齐站在细雨中的一众金吾卫,漫不经心地听下属跪地告罪昨晚的事。

    “启王死士出现是属下失职, 求王爷赐罪。”

    现在再追究是谁之过已无意义, 顾弄潮接过递来的头盔带上,临走前毫无情绪地说道:“既然有罪, 便先想着折罪,而不是给本王跪在这里。”

    “是!”

    属下一扫萎靡,爬起身追上顾弄潮的脚步, 语速极快道:“我等与十六卫连手, 如今启王已被逼至绝命崖, 虽仍在负隅顽抗,但已坚持不过三日。”

    又另一将在后侧禀道:“王爷,傅袅姑娘恳求出府一趟。”

    顾弄潮道:“允她, ”又问, “朝堂上什么情况?”

    “并不乐观,陛下失踪, 保皇党的那些老臣咄咄相逼, 如今更是聚天下文人讨伐摄政王府, 还请王爷定夺。”

    行至篱门外,顾弄潮停下脚步,看向身后屹立于昏暗天幕下的茅草屋,有雨水飘进眼中,他紧抿唇闭上眼,再睁开时,重归寂然冷凝,翻身骑上黑马,与金吾卫扬长而去-

    午后,雨停了。当言霁醒来时,只觉得这片天地格外阒寂,他侧目看向身旁,无人,伸手摸了把床铺,也是凉的。

    看来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他坐起身时,感觉到腰际酸痛无比,动一下就是尖锐的痛楚。

    言霁只能靠坐在床头缓了缓,心里自嘲地想,至少顾弄潮给他清理过了,还上了药,或许这已经算得上仁至义尽。

    他在睡着时,隐约记得顾弄潮还跟他说过,让他睡醒时,再上一次药。

    转眸看了眼,伸手可及的地方,果然放着一个瓷白的小瓶子,言霁却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如今他是皇帝,而不是放纵本心的言霁。

    有些事,应该深藏在黎明前的暗夜里。

    言霁睁着眼看着虚空,控制不住地去想,顾弄潮呢,顾弄潮是不是也觉得应该终止这段扭曲的关系。

    他们明明坐在权利的巅峰,却只敢在无人的荒郊野岭,心意相通。

    言霁觉得很难受,难受得笑了下,笑完,他平静地下了床,去拿衣服穿戴,可没走两步,脚下一软,兀地摔坐了下去,疼得言霁脸色苍白,额头冷汗淋漓。

    他想,陌生的异物感让人格外不适应。

    花了半盏茶的功夫,才重新站起来,勉强将自己穿戴整齐,扶着墙一点点往外走。

    路过厨房时,他看到灶里还隐隐燃着火石,锅里正温着羹汤,但言霁没碰,他忍着酸痛弯腰拾起一根柴火,扔进柴灶中,一点点窜大的火苗照在那双透彻清寂的眼眸中,随后,他将木柴拿出来,握在手里,走了出去。

    站在院子里,言霁看了许久这座茅屋,根椽片瓦、茅茨土阶,一一映入眼底,看着看着,终于做下决定,将手里的柴火扔进土墙周围放好的茅草中,熊熊烈火顷刻燃了起来,冷风将火焰吹得越燃越大,窜成天高,熯天炽地。

    承载这段隐晦关系的房屋,也渐渐吞没在大火中,崩塌溃决,消弭无声。

    脑海里一幕幕闪过这些日子里的喧嚣荒唐,他们曾忘记各自的身份,失了礼仪邦节,在无人允许的情况下,在这里的每一处俾昼作夜,逾越距离,云梦闲情。

    而这一切,本就该付之一炬。

    灼烫的火风卷过言霁飞扬的衣摆,将眼中最后一点水汽也蒸干了。身后响起纷沓的脚步声,一声响亮激动的“陛下”唤回言霁心神,还未转身,就被两只胳膊搂住了腰,薛迟桉拿头蹭着他,哽咽道:“陛下,我终于找到你了。”

    数百名皇城军齐齐下马,铁甲相撞哐当震响,单膝跪地,整齐划一地喊:“臣等救驾来迟。”-

    畿甸外,绝命崖上,一名男子正坐在帐中听下属一声声告急的禀报,粮草被烧,兵余千数,退路受阻,矢尽援绝。

    每一句,都是一条死路。

    他闭上眼沉沉呼出口气,攥紧刚收到的信纸裹成团扔了出去,下面的声音一停,营账如死寂般沉默。

    那封信是那边的人递来的,之前承诺说会帮他救出康乐郡主,但等了好几月,都始终说着再等等,再等等,直到他收到傅袅的暗信,便再等不了了。

    他没有听那人的劝告,起了兵,声东击西,围剿猎场,因为他觉得这是绝佳的机会。

    阿姐总说他做事太过激进,凡事不肯多等一时片刻就非得要做,曾告诫他,美酒酝酿得越久越美味,水放置得越久就越清,他以为自己等得已经够久了,已经是时候了。

    到底,等待应该何时截止,才是正确的。

    坐在帐中的人正是启王,他原本脂白浮粉的脸如今变得粗糙暗黄,秀气的五官被刻深了些轮廓,有了些凌然的男子气概,让人几乎不能一眼认出,他就是曾经那个穷奢极欲的少年。

    或是以往,他听到这样一条条噩耗,必然已暴跳而起恶言詈辞,亦或是愤世嫉俗怒天不公,但如今,他仅仅只是沉沉呼了口气,再睁眼时,平静地下达死守的命令。

    明知已至绝地,但他还不想死,他还没有

    心头一时痛极,喉头滚动,他站起身,随下属走了出去。

    外面骫沙振野,箕风动天,那些在启王得知言霁藏身之所后,派出去暗杀的死士只浑身染血地回来了一个,跌跌撞撞跪在启王跟前,赤着眼低下头,无需多言,已知结果。

    而启王还并没有丧气,他眉宇间闪过一抹狠厉阴翳,或许所有人都忘了他的初衷,但他并没有忘记,他的目标始终只有一个,而在所有人的视线都放在他身上时,所有兵力都用来困杀他时,他在另一处的部署,也已经悄然开展。

    那就让这场风暴更加猛烈,卷起风沙将所有人的眼迷住,用他的命,换她顺利无恙!

    启王跨上大马,一拧缰绳,带着休整完毕的千余疲军朝层层人墙冲杀嘶吼,他冲在最前方,赤红弥漫血丝的眼中,映着十六卫前的屠恭里,他迎面冲过去,随着怒吼的宣战声,曾经的狂妄重回那张肆恣风发的脸上:“若能在死前取下屠将军首级,本王也不枉来此世间走上一遭!”

    叛军随着启王的话大笑,士气重振,嘶杀震天。

    屠恭里并没被激怒,只轻蔑地喝了声:“斗筲小人,不自量力。”紧随着刀戟激烈地碰撞到一起,擦出一道刺眼的火花。

    千余人,实则并不能与雄狮百万的十六卫对峙,但胜在启王占据极好的地势,不仅在高处,还在上风口,能用阴毒的招数数不胜数,而屠恭里只能带着十六卫防卫,想要突出难于登天。

    于是只能用人数去磨,山崖间尸骸蔽野,血流漂杵,马受了伤,便弃马而战,在启王杀红眼时,余光一晃瞥见风沙中一抹素白的身影,他不由放慢了动作,直至完全停下。

    候阵在外的十六卫如摩西分海般分开一条道,顾弄潮战袍红巾,步履从容地从中走了出来,而在跟在他旁边,素衣黑发,风姿绰约的女子,正是傅袅。

    他的心上人,却也是她将他引入此番境地。

    千军交战中,两人视线相触,隔着飞溅的血水,隔着满地的尸山,言颐启眼中隐有泪水,他看向傅袅腹部明显的弧度,一时间千言万语。当时他以为占有了傅袅,傅袅就不会有资格被选入宫。

    他从小就自私自利,他想要的阿姐会拼尽全力拿给他,他的阿姐掌控着大崇最重要的商脉,几乎无所不能。但唯独那一次,他跟阿姐说他想要一个官宦家小姐,阿姐叱责了他,他便想着,既然阿姐不肯给,他便自己去夺来。

    还曾一度怨恨过阿姐的优柔寡断。

    想起过往,再见如今,言颐启无意识地朝那边走了一步,仅仅一时失了防备,便有尖刀刺入肉里,他犹然未觉,依旧跌跌撞撞地朝傅袅走去。

    顾弄潮抬了下手,屠恭里听命一声喝下,十六卫全都停了手,叛军本就已茍延残喘,没有反抗也跟着停下。

    行近,启王从傅袅眼中清楚地看到了憎恶,心下顿生一痛,话语梗在咽喉处,无声咽了下去。

    小时候,他跟阿姐刚被先帝派来的人接到京城那会儿,生活举步维艰,住在逼仄的院子里,隔着一条街的另一面,是宽敞明亮的步云街,两侧住着簪缨世族,亦或是官宦门第,连街的名字,都是意为“平步青云”的意思。

    而他们所住的院子,就在步云街背光的侧面,一个阴暗潮湿,萧条煞景的地方。

    有次他在自己门口,被两只野狗追着跑,可他无论怎么敲门,阿姐也没开门出来,他只得反反复复从街头跑到街尾,哭喊声整条街都听得见。

    突然天上掉下几个石头,丢在野狗身上,一颗又一颗,直到把野狗吓跑,言颐启跪在地上,还以为是老天爷显了灵,抬头一看,却见街对面的墙上,趴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女孩,年纪比他还小,奶呼呼的,明明也怕得不行,但看到言颐启跪在地上朝天上扣头是,依然噗嗤笑了出来。

    相见并算不得美好,他被狗追得滚了一地,身上脸上都是黑灰,还两眼泪汪汪的,对上蓝天红墙上,纯净可爱的小女孩,羞愧地想钻进地洞里。

    之后他才知道,小女孩是街对面傅宣义家的嫡小姐,那时傅宣义还没升任为尚书,不过七品小官,也已经能压所有人一头。

    后来傅袅便会经常爬到墙上来,会偷偷将她府里的糕点接济给他们,然后便趴在那,听言颐启讲府外的故事,她活泼明朗,好奇心很重,言颐启把自己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时期讲给傅袅后,她依然追着要问。

    言颐启就只能绞尽脑汁编撰故事,有次他编了个英雄出来,说英雄都是坐在很高的地方,十分厉害的人,而且什么都会,所有人都得朝他下跪。

    傅袅弯腰接过他踩在凳子上努力垫脚递上来的满天星,捧着那丛紫蓝色星星点点的花朵,两眼灿灿地喊道:“那我喜欢英雄!”

    “我以后,要嫁给英雄!”小女孩天真不知事,将童年误以为一生的所有。

    在千军万马中,启王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让你失望了,我不是英雄,我是个小人。”

    没有人知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只有傅袅知道,看着眼前之人面目全非,她怒极怨极,心底也有膨胀到极致快要炸裂的悲哀。

    她的一生,都被这个她自小信赖的哥哥,毁了。

    同时她也觉得自己很是可悲,不顾一切地报复,利用言颐启的在意,将他诱出利用摄政王之手困害,如今的她,又何尝不是卑劣无耻的,也因无法痊愈的伤口而变得面目可憎。

    她胸口剧烈起伏了下,扯开一个僵硬的笑,说出的话无情至极:

    “你知道你犯下的罪足以株连九族,足以牵连我腹中的孩子一出生就被赐死,幸得陛下怜悯,肯饶祂一命,但我不敢保证,祂长大后知道祂父亲是被人杀死,会不会也继承你的睚眦必报,要去复仇。”

    “为了避免这件事发生,”傅袅缓缓道,“让我杀了你。”

    一柄寒刃紧握在手中,那双杏目凛若冰霜,踩着满地血泥,缓缓走向重伤下摇摇晃晃的启王,冷然道:“这样,祂才不会对任何人产生没必要的怨恨。”

    第70章

    皇城下最深最暗的地方, 名为幽牢,专门关押犯下重罪的皇亲贵胄,即便不动用刑法, 关在这里的人, 也很难活下去。

    康乐被关近半年,已是强弩之末。

    这里甚至没有一丝光, 没有任何声音,漫无天日的黑暗与静谧让人分不清时间的流逝,轻易便能击碎人心的防备, 让人产生种已经死掉的错觉。

    即便想要自尽,也没有机会, 她的双手被粗重的链条捆绑, 能行动的距离不过咫尺,投喂的饭菜也是无声无息出现在暗角里, 目的就是为了让关在这里的人心力耗尽,自然死亡。

    每个在这里的人,都经历过歇斯底里的疯狂, 绝食抗争, 再慢慢到近乎麻木的平静, 妥协,直至就这样不人不鬼地,等待死亡那天的到来。

    并且渴望死亡。

    没人从幽牢出去过, 康乐从不认为自己能逃出去, 或者有谁来救她。

    所以在当听到门被打开的响动时,她所想到的是幻听, 看到照进来的烛光, 想到的是幻觉。

    明明光亮并不大, 但康乐却觉得刺眼,她将头侧开眯上眼,又不全闭上,因为她太久没看到光了,她想多看看。

    几名黑衣人走进来,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当嗅觉恢复,康乐才知道眼前所见、所听,皆是真实,她终于等来了解救。

    一路都已经被扫清,狭长甬道里全是堆砌的尸体,重见天日的那一刻,天光照在康乐惨白憔悴的脸上,过往的美艳如今也丝毫未减,反而更显如琉璃般脆弱美丽,让人见之如摄心魂,不由自主为之着迷。

    她转身朝身后看了眼,睹见牢门前半跪着倒下的将士,那张脸格外眼熟,她走过去凑近细看,蓦地笑了起来。

    这不是顾弄潮身边的左副将吗?

    “将他脱干净。”康乐吩咐道。

    黑衣人动作有序,很快将那名左副将的衣服脱得□□,康乐抽出其中一人腰间的佩刀,脚踩在副将肩上,睥睨视下,提刀一笔一划在胸腹刻下血肉模糊的大字。

    ——来日必报。

    言康乐奉上。

    抽刀反手插回剑鞘,黑衣人拥簇着她往逃脱的密道走,正在这时,康乐突然问了句:“启王如今怎样了?”

    手底下的人一个个皆是沉默,康乐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停下脚步,厉声喝道:“问你们的话,一个个哑巴了?!”

    黑衣人接连跪地,依旧不答,其中一人道:“主人命我们尽快将你带回去,其余我等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康乐笑着重复着他的话,散乱的长发在穿过官道的冷风中浮飞,眨眼间,她敛去脸上的笑,问,“他是死了不曾?”

    没人回她,经历幽牢之禁后,康乐已经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情绪,她什么也没说,走进密道,再从密道出去,按动机关,碎石轰然落下,密道塌陷,堵塞住了追兵紧随而来的追杀。

    康乐坐上早已在陋巷外等候的舆轿,帘子放下的那一刻,从扬起的布帛缝隙间,她看到与之擦身而过的龙辇,膝上的手指紧握,那双眼幽暗怨毒。

    在舆轿不知走出去多远后,康乐在轿内无声闷笑,直至面容扭曲癫狂。

    终有一日,她会报复回来,拿回属于她的东西-

    尖刀刺进胸中,启王愣愣地看着血溅在傅袅苍白的脸上,心里想的竟然是,自己的血染脏了她。

    叛军们在看到傅袅走向启王时,就已嘶吼着蜂拥而上,又被十六卫死死镇压在了不远处,唯一几个靠近的被极快斩杀,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

    同样来不及的还有启王,他张了张嘴,发出的是破碎的凝噎,他想说对傅袅说一句道歉,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在倒下前,极力伸手,轻轻碰了碰傅袅的肚子,指尖刚感觉到让人舒适的温度,傅袅便嫌恶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同时挥手将他的手重重拍开。

    如一座山的崩塌,启王倒在地上,看着阴霾密布的灰蓝色天空,士兵们厮杀时飞溅的血水砸在他脸上,砸进大睁着始终不愿闭上眼中,从眼尾汇成血红的一条流出,他的胸口渐渐不再起伏,可眼中的血水依旧经久不停。

    一方首领的死亡,便代表一场战役的结束,其余也不过散兵游勇,只待束手就擒。

    这些被暗养的私兵大多忠心为主,不少都为启王殉身,一时间绝命崖上死伤遍野,如阿罗地狱般惨不忍睹。

    将剩下的交给手下收拾,顾弄潮骑上马,命人将失魂落魄的傅袅带回府,同时去同时傅尚书关于傅袅的情况。

    交代完后,顾弄潮骑马率领金吾卫离开。他生出种不祥的预感,此前他猜想过启王这样拖延下去可能另有目的,所以安排了自己最信任的副将去守着皇城底下的幽牢,以防再次被声东击西。

    可还是不放心,当他出现在绝命崖,他能明显感觉到启王神态间的松懈,或许很多人会因为这是因为启王在看到傅袅时产生的反应,但直觉告诉顾弄潮,并非如此。

    启王看到傅袅到来,并不应该是松懈。

    只有可能,启王的目的确实是冲着幽牢去的,而这么久没听到那边传来的消息,很大原因,是幽牢出事了。

    策马疾驰到崇墉百雉的城门下,一骑快马同样载着人从里奔出,顾弄潮一眼就认出是副将手底下的人,捏马停下,拧眉喊住他。

    那人见到顾弄潮后,立即跳下马,未言身先跪,将头死死抵在地上,难掩哽咽道:“副将副将与叛党殊死搏杀,不幸、不幸亡故!”

    当看到左副将被□□过的尸身后,顾弄潮面色怫然,眼酝寒芒,周遭之人噤若寒蝉,小心翼翼将白布重新盖上。

    顾弄潮出声道:“仔细为他收殓遗容,披戴战甲,再入棺椁,副将亲属皆可至摄政王府,领银五十两。”

    底下的人应下。

    梅无香结束王爷派给他暗中护送陛下回宫的任务后,得知王爷在这边,寻了过来,正巧看到白布盖上的那一幕。之前顾弄潮原本是打算让他去守幽牢,但途中遇到刺客,才转将他派去保护言霁。

    或许,左副将以命替他挡了一劫。

    先报了任务,梅无香才请求道:“王爷,可否让属下察看下副将身上的伤?”

    能接替常佩成为顾弄潮身边新的副将,这样的人绝非等闲,梅无香自认左副将的武艺已是大崇中翘楚,如此轻易就战死,未免疑点颇多。

    待顾弄潮点了头,梅无香走上前,单膝点地重新揭开白布。所见之下,尸体的脸已至青白,身体有不少伤口,最醒目的便是胸腹上的几个血淋淋的大字,而上下检查,尸体全身并没有特别致命的伤。

    亦并非内伤。

    梅无香抓起左副将的右手,费力将紧握成拳的手掌展开,皮肤下有一缕黑影一晃而过,以极快的速度游入手臂,在即将跑到肩颈的时候,梅无香手起刀落,刀尖狠狠刺在黑影上。

    能看到那块皮肤下,黑色条形的东西能在疯狂蠕动,周围的人都退开了几步,梅无香用刀划开,刀尖将那条东西挑出皮肤,耳边接连响起倒抽气声,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挑出来的竟是条虫子!

    扔在地上,被割成两段还能动弹,直到梅无香抬脚将之碾成一滩肉泥,才终于没了动静。

    有一人小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居然连左副将都毫无抵御地栽在了上面。

    “是蛊虫。”梅无香答道,同时看向顾弄潮,顾弄潮并没太大反应,当看到那道黑影游在血脉里,就已经了然于心,救下康乐的,必然是柔然的施蛊高手。

    也难怪能在森严的守卫下,将康乐救走。

    “康乐逃走了吗?”正在所有人都静默惶惶时,一道轻飘盈然的声音传来,一时间,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哪怕还没看到来人,但一听这语气与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

    华锦云绸拂过地面,内侍开道,言霁披着一件罩肩的鹤氅,站定在担架旁边,抬了下手,众人这才起身。

    顾弄潮的视线停在言霁身上,但言霁并没有看他,绕过地上的血迹,言霁蹲在那团碾成肉泥的蛊虫前,伸手接过侍卫递来的小银勺,挑起一点递到眼前,随后连着银勺一起扔到地上,用手帕擦了擦手,说道:“朕知道这个。”

    顾弄潮注意到,言霁起身时,胳膊抬了下,他身边的侍卫很快上前扶住,起身时的重量也都压在上面。

    “它是从伤口钻进去的,以啃食人筋脉为主,由一千只水蛭关在罐子里练出来的血蛭,一条血蛭可以隔成无数小条,每一条都能成为一个独立的血蛭,唯一的弱点是火。”

    当然,像梅无香这种暴力碾碎,也是可以的。

    这种蛊虫在柔然十分常见,只是有一个疑点,柔然为何要费尽心力去救已经失势的区区郡主?

    这时,言霁才抬眸朝顾弄潮看去,说道:“皇叔想问朕怎么知道这些的吧,这些都是当初母妃讲给朕听的,她随便讲讲,朕便随便记住了。”

    自言霁过来,顾弄潮的视线就一直没从言霁身上挪开过,这会儿才出声道:“你身体怎么样?”

    言霁顿了下,没想到顾弄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问他。即便其他人会以为顾弄潮问的是他失踪后的状况,但依然让言霁不自在。

    他含糊地应了声:“尚可。”

    看过幽牢的情况,言霁转身就走,一刻也不想久待,顾弄潮却在他转身那刻,追问道:“醒来有上药吗?”

    言霁瞬间红了脸,袖袍下的手指缩了下,又听顾弄潮道:“最好多上几次,不然容易”

    “顾弄潮!”言霁忍无可忍地转回身,气恼道,“你就非要在这里说吗?”

    皇帝一怒,还是对着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周围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膝盖一软俯身跪在地上,生怕遭受牵连。

    顾弄潮沉默了下,道:“你若不给自己上药,我帮你上。”

    “朕会自己上。”言霁只得暂时服软,毕竟顾弄潮真能做出这种事。

    回到承明宫,远远就在官道看见木槿焦急地等在门前,见到他后两眼涌出泪光,全然没了女儿家的仪态,极快地朝他跑来,到了近前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检查了番,见言霁没缺胳膊断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估计这段时间常哭,眼眶都红肿了,木槿嗔怪着道:“跟去围场那么多人,怎么还能让陛下陷入危险。”

    “跟他们无关,围场里本就易生事端,启王又是有备而来,平安回来不是就好?”宽慰完木槿,言霁问起中途跟他分开的薛迟桉回来没,木槿迷茫地摇了摇头。

    “自陛下失踪,他领着皇城军一直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寻找陛下,直至今日,也还不曾回宫过。”

    言霁点头表示知道了。

    刚到了京中时,薛迟桉突然说了声有别的事要去办,就匆匆走了,言霁抬起簟卷去看时,只来得及睹见薛迟桉追着一顶舆轿而去的背影。明明一路上,薛迟桉都黏糊在他旁边一副赶不走的架势。

    心中虽有疑惑,但他并没有派人去探查,如今薛迟桉已到了知事的年纪,应该给他足够的自由。

    宫里在听到他回来的消息,暖阁内就已经备好汤池与更换的衣物,木槿知道言霁的习性,去了外面回来,定是会先沐浴,才会做其他事,很自然地跟着进到暖阁内,伸手为言霁更衣。

    暖阁水雾蒸腾,热气铺面。言霁反常地抽回手,朝她道:“不用了,你到外面去,朕自己来。”

    木槿顿觉可疑,问他:“陛下莫非受伤了?”

    听到这话,言霁僵硬了下,反问:“你为何这么问?”

    “陛下从来没自己沐浴瘐舄过,寻常更衣也是由贴身宫女负责,像如今这种情况,奴婢只能想到陛下受了伤,不愿让我们看到,才要遣走我们。”

    木槿本不该去揣度皇帝,可她实在难掩担忧:“陛下若是受了伤,需得将御医传来,莫要藏着。”

    可他伤的是难以启齿的那一处,又怎可与外人道。

    言霁挥了挥手,敷衍道:“知道了,出去吧。”

    木槿只好怀揣满腹疑问带着宫人退了出去,暖阁无人,言霁方才褪了衣物迈进汤池中,闭上眼感受着酸软的四肢得到纾解,片刻后,突然又想起了顾弄潮叫他上药这事。

    可是他这承明宫,哪来的药。

    一路回来的路上,言霁用了极强的定力才使人没能看出他行走间的异样,然而纸包不住火,木槿身为他的贴身宫女,如今已起了疑,若他再去拿药,岂不是不打自招。

    并非言霁羞于此处,而是不得不继续忍着。

    泡到暖汤渐凉,木槿在屏风外问要不要再放些热水,本来言霁正昏昏欲睡,一听这话清醒了,说道:“不用,朕泡好了。”

    屏风外,木槿越发狐疑,往常每次泡澡,陛下都会遣人进去放三次水。

    言霁站起身,光脚踩在地上,取了架子上的衣服快速穿好,反复检查并不会露出身上的痕迹后,他才走了出去。

    幸好昨晚他特意叮嘱了顾弄潮不要咬他的脖子。

    木槿见言霁出来,什么也没说,拿了手炉给言霁熥干墨发,边说起自言霁失踪后,宫里发生的事。

    “太后执政?”言霁倒是有些意外。

    “是的,陛下失踪,摄政王也跟着不见,没多久朝堂上就乱了,宫里也人心惶惶,几个老臣就到后宫来请太后出面,太后推脱不得,这才垂帘听政了几日。”

    木槿说了个大概,哪怕身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她也不敢妄议朝政,若是被谁传到摄政王耳朵里去,指不定会落得个什么罪名。所以很快,她就转了话题。

    “倒是那启王,好生猖獗,围场被挟制那会儿,京中几乎没人敢拿他如何,就连十六卫也被束了爪牙,可他非嫌死得不够快,想要去闯摄政王府,这不,金吾卫回援,将那群叛党逼至了绝命崖。”

    这段时间,启王造反一事是宫里宫外津津乐道的热门谈资,一朝尊荣一朝枯骨,在皇帝生死未卜时,没人能算得准天下的最终归属。

    不少人听了风声,以为即将变天,还改投了启王麾下。

    而顾弄潮只一露面,胜负就已立断,启王甚至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木槿一面感叹摄政王的铁血手腕,一面担忧自家陛下前路堪忧,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一声传报,太后来了。

    木槿立马噤了声,揣着手炉退到了一旁。

    一个小太监躬身搀着太后进来,她一进暖阁,流云般的美目便扫过殿内的每一处,未了才收回视线看向言霁,弯起眼温和地笑问:“皇帝这段时间去哪了,怎么回来不见清瘦,反倒胖了些?”

    如今太后不过三十多岁,面容依然娇嫩得好似豆蔻之年的少女,罗袖初单,靥辅承权,发髻后别着一朵圣洁的素青绢花,端庄又美丽,举止优雅地坐到榻上,面上带着清清浅浅的笑。

    言霁迎她时起了身,余光扫过跟在太后身后进来的德喜,德喜领着御膳房的人,他们鱼贯而入摆上膳食,并没经过言霁的许可。

    德喜察觉到言霁的目光,抖着手抹了把冷汗,心里叫苦不迭。

    “皇帝?”没有得到响应,太后丝毫没生气,很是包容地轻声叫了声,言霁这才随她落座,回道:“母后宽心,朕在外一切安好,遇到个好心人家收留。”

    太后笑容真诚:“陛下贵为真龙,自有天道庇佑,你既平安回宫,需得好好报答人家才是。”

    言霁:“”

    已经报答过了,把自己都搭进去了。

    太后对言霁一番推心置腹地关心后,这才拉着他去用膳,桌上都是些油盐较重的,但言霁如今只想吃清淡的,抵不住太后一再给他添菜,只能艰难咽下。

    见言霁吃下,太后满意地放下玉箸,拨弄了下鬓边的步摇,俄而蹙眉道:“沛之最近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哀家近日才听御膳房的人跟哀家说,摄政王命他们送来承明宫的膳食以清淡为主。”

    “也难怪在宫里反倒瘦了,去了趟农家,都能给养胖,传出去,哀家指不定被说成什么样。”

    言霁终于知道太后此行来的目的,不止是做做样子这么简单。

    顾涟漪一敛怒容,手指盘弄玉白色菩提手持,带着回忆往昔的温柔笑意道:“哀家记得,陛下在哀家宫里时,一贯不爱吃味淡的,他以后若再如此欺负你,只管跟哀家说。”

    言霁面上乖巧地应了声,见太后转头朝还没退下的御膳房管事道:“以后按着陛下的口味弄就是,你们在宫里当差,不必听旁人的。”

    管事公公连连应是,还没来记得松口气,就见更刁钻的小祖宗搁了箸,擦了擦嘴笑眯眯道:“可是,朕如今习惯上吃清淡的了,这些油腥重的,已经吃不惯了,母后,怎该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