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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连雨年和巫罗绮又游了一刻钟, 确认通过这种方式无法到达目的地后,终于放弃做无用功。

    “再试试用你的神识感知鲛人石滩真正的位置。”巫罗绮边说边吹灭了灯笼。

    连雨年无奈地放出神识,第三次感应石滩所在, 并给出同样的答案:“入口就在水池尽头。”

    “那水池尽头在哪儿?”

    “不知道啊。”

    “……”

    两人相顾无言, 灯笼无火自/燃, 在水下辟出一方光明, 也照亮环绕四周的银带挂。

    穿成丹澧之后, 头回在这种事情上吃瘪的连雨年挠挠鼻尖,扯着巫罗绮盘腿坐下,沉下心梳理思绪。

    他的神识非常强大,除非天道亲临或者巫祖复生,否则哪怕是鲛皇亲至,也不可能创造出足以蒙蔽他感知的幻境或错觉, 鲛人石滩在水池尽头这一结论不会有错。

    同样的, 水池亦是真实存在, 而非幻觉。

    巫罗绮掏出铜板, 当场又起一卦, 旋即扒拉着掌心的卦象皱眉不语, 仿佛看到什么难以理解的事物。

    “星流曲弯,草木归泽?”他喃喃道, “这是什么见鬼的生僻吉卦?”

    “吉卦?”连雨年竖起耳朵,“这卦象具体什么意思?”

    巫罗绮摇摇头:“不好说。卦术起源于十巫之首的巫家,但巫家亡得早, 他们的巫祖自己都没修到登峰造极之境, 就连人带这天授的术法一起入土,自然也传不下多少东西来。”

    连雨年瞥他,毫不掩饰脸上的无语。

    巫罗绮不为所动:“巫家四十九卦, 就属这个归泽卦没头没脑。虽是吉卦,却又笼统,如果落在某件事情上,便是表示必须经过格外曲折的过程,在极其离谱的运气和必然要发生的巧合下,才能阴差阳错地完成既定目标。”

    连雨年:“……?”

    这卦象确实离谱。

    你说它是吉卦吧,实现条件太苛刻。你说它是凶卦吧,可它出现就代表万事必有转机,虽然概率跟中彩票差不多。

    连雨年搓了把脸:“让我好好想想,我肯定是遗漏了什么。星流曲弯……星流……星流曲……嗯?”

    “曲弯”二字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颠了一会儿,蓦然化作照亮思绪的闪电,击中他始终没有深挖的那一点。

    南海上的奇异小岛共有五座,如果这座是通道,另外四岛自然也应该是。

    但之前连雨年想得简单,认为五座岛对应着五个入口,并未深思。可实际上,五座岛为什么不能是一条通道,一条被刻意从物理状态上分割开来的隧道?

    他们现在身处于隧道中的某一段路,这段路尚未与其他路段相连,自然不管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

    水池里的水是真的,毋庸置疑,但承托水流的那股力量,他虽然一直隐有觉察,却始终不曾细究,只当是鲛皇与鲛人一族覆灭后残留的影响。

    是他疏忽了。

    连雨年猛地站起身,巫罗绮见状,知道他必定有了想法,也跟着站起,把铜板收入衣袖。

    连雨年随手起印,磅礴的天地之力浩浩汤汤涌入这口相对而言狭窄逼仄的水池,仔仔细细穿过每一粒水珠,将绵柔的流水穿成一张细密的网筛,快速筛出藏于其下的异力,并反客为主地将它们包裹起来。

    银带挂们被惊动,四散奔逃,连雨年毫不费力地将它们网罗回来,循着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量连成一线,明灿光亮地指出一个方向。

    灯笼再次点燃,这回却不再压制连雨年的神识,反而牵引着他探向前方——那里有个紧闭的缺口,仿佛被缝紧的布袋口,若有似无地透进几分气息。

    找到了!是下一段通道的入口!

    连雨年的神识抵在缺口处,仿佛一柄出鞘利剑,耐心找寻着施力点,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打算用蛮力冲开闭拢的入口时,入口内部却忽然响起一声轻微的、仿佛金属拉链打开的摩擦声。紧接着有微弱的烛光渗了出来,和连雨年的灯笼相似的光芒,却卷着一缕凛冽气息与铁锈味。

    “嗯?”巫罗绮挑挑眉,“是活人的血气……好香!居然是比你略逊一筹的心魂香气!”

    老狐狸眼睛都亮了,一摆腿就往那边扑去。

    连雨年伸手揪住他的后脖领,轻巧将人拽到了身后。

    “脆皮跑什么前排。”他咕哝一句,暂时收了神识,如离弦之箭般蹿到被灯光映出的缺口前,伸手触碰。

    下一秒,缺口对面传出“咕噜噜”的水声,略显模糊失真的人声同时传来:“有……人吗?是……谁?”

    连雨年觉得这声音耳熟,心里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拍门似的用力拍了拍缺口,大声道:“兰姑娘?兰女夷?!”

    那边安静片刻,再度响起的声音就清晰了很多,展露出声线主人特有的镇定从容风采。

    她说:“是我。丹先生,是你吗?”

    连雨年脑子木了一半:“是。”

    话音落下,两人沉默了足足十秒,才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巫罗绮抱肩站在一旁,闻着近在咫尺的两道美食的浓香,勾起唇角。

    果然好吃的东西会自己凑到一起。

    好在连雨年和兰女夷都是冷静之人,没有把时间花在惊讶上,对过彼此熟知的事情确认身份后,便隔着一道薄薄的障壁进入正题。

    “丹先生应也是为鲛人石滩而来,我已寻到进入其中的方法。”兰女夷毫无保留地分享所得,“将海上五座异岛连接即可打开通向石滩的隧道,连接隧道的方式则是把五座岛上的水源都潜入一遍,用灯笼破开彼此间的连结点。我这边已经连上四座岛,你所处的便是最后一座,我们马上就可以开启通道了。”

    连雨年叹为观止。

    虽然不知道兰女夷为何要入鲛人石滩,可就凭这聪明劲和行动力,哪怕武力差点,也是绝佳的队友人选。

    连雨年说:“拿灯笼破?怎么破?就这么照着?”

    “嗯。”兰女夷的声音又模糊了一点,似乎还呛咳了一下,“用灯笼烤半个时辰,连结点就会开了。”

    “啧,太慢。”连雨年扫了眼灯笼里快要烧到底的蜡烛,摇摇头,“兰姑娘,离连结点远一些,我这就将它打开。”

    “打开?”兰女夷的语气略显惊愕,但很快就明白过来,“我知道了,这就退,三息之后你再出手。”

    “好。”

    连雨年倒数三次呼吸,而后提气抬掌,神识裹着巫力汹涌而上,化作无坚不摧的利器,轻松划开那道攒缩的褶皱,生生将连结口撕开。

    缺口打开的瞬间,有暴戾狂乱的水流裹挟着大量活物喷涌而来,把原本静谧的水域搅成浑浊的灰白。

    那些活物形似长虫,数量多且密集,疯狂地游蹿扭动,冲散银带挂组成的光带,如同死水里的蛆。

    巫罗绮默默躲到连雨年身后,后者铁青着脸抬手,长虫们便被呼啸而过的巫力精准冻结,定格在翻涌不休的水流中。

    一只手抓住缺口边沿,兰女夷从中探出头来,身体包在一团无形异力中,身上干燥且能正常呼吸,就是气息有些凌乱,手臂和脸上还有几道细细的血痕。

    连雨年连忙迎上去,不等她开口,先往她身上扔了几个防护术式。

    兰女夷见到他,淡然的神色间也多出几分笑意。

    “能在此时遇到先生,真是太好了。”兰女夷擦掉脸上手上的血渍,不甚在意,“通道已开,我们走吧,有话路上说。”

    连雨年看向她身后,那个被强行撕裂的缺口已然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曲留拐绕山路十八弯的水道。

    巫罗绮笑了一声:“果然是星流曲弯,草木归泽。原来这卦是字面意思。”

    连雨年:“……”

    兰女夷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正确道路出现,三人结伴同行,一边游一边交换信息,兰女夷与巫罗绮也各自做了自我介绍。

    对着两次救了自己与家人的连雨年,兰女夷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径直将一张手帕递了过去。

    连雨年接过一看,手帕是纯色洒金的工艺,乍看不出奇,仔细分辨才能察觉上面的洒金不是普通金粉,而是某种极为精纯凝练的异力。

    兰女夷道:“这手帕是半个月前送到我手里的,它的主人是我的同门师兄。我们曾经同在江北居士门下求学,先生或许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江从澜。”

    “江从澜”三字一出,连雨年的眉毛顿时高高挑起。

    先太子的伴读?他不是早就死了?

    连雨年一心二用,一面听兰女夷说话,一面仔细回忆关于这人的信息。

    江从澜不是妖蛊教之人,据徐令则所言,他是在赛江南诞生后不久被觋所杀,魂魄成为其一部分,早已丧失自我意志。

    他都死了这么久,为何会让人给兰女夷送手帕?

    兰女夷道:“我认识师兄时年纪不大,入门第二年他便出师去了帝京,回归先太子麾下,虽然没什么交情,但逢年过节偶有书信问候,算是熟识。先太子死后,师兄不见踪影,我无门路,查不出他的去向,只当他也去了。直到收到这条手帕,我才知道他的消失并不简单。”

    “他在手帕里留了只能看一次的信件,让我到鲛人石滩来为他收尸。信中标明了石滩的位置,却没有写怎么进入,我在五座岛上来回折腾了好几日,才找出这条通道。”

    “这很危险。”连雨年钦佩她的聪慧,又忍不住为好友担心,“你知道鲛人石滩内有什么东西吗?怎么敢独身前来?”

    兰女夷平静道:“我想过求助先生,但找不到你,师兄从前照拂过我,信中所说无论真假,无论石滩里有什么危机,我都一定要过去看一看。倘若是假最好,如果是真,千难万险我也要将他的尸骨带出来,这是我作为他的师妹必须要做的事。”

    她是什么样的人,连雨年再清楚不过,只能叹息:“如果这是有心人的阴谋,骗你送死呢?”

    “骗我送死?为何?”兰女夷眉尾微挑,却并不忧虑这个可能本身,反倒琢磨起旁的事,“我并无值得算计的地方,那些算计我的人和事,只有可能是拿我当跳板算计其他人,那个人……不会是你吧,丹先生?”

    连雨年:“……”

    巫罗绮轻笑出声:“好聪明的丫头,一猜即中。你是丹澧先生的好友,你若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南海,他必定要过来查看——倒还真像个处心积虑的陷阱。”

    兰女夷也笑了:“那布置陷阱的人不太聪明,没有算到丹先生神机妙算,先一步赶来救我于水火。”

    连雨年真是败给这俩一唱一和的家伙了。

    说话间,三人已至通道尽头,前方显出一团朦胧的光。拥簇在他们身边的灯笼忽然同时熄灭,化作灰烬。

    连雨年的神识铺天盖地地放出,将入口内源源不断溢出的怨煞死气挡下、化消,免得伤到身边的姑娘和脆皮。

    兰女夷游在前头,却不急着穿过入口,而是抬手接住飘散的灯笼灰,惋惜道:“怎么就烧了?它们帮我挡了好几次鬼魂攻击,我还想着带回家好好收藏呢。”

    “挡鬼?”巫罗绮奇道,“这灯笼还有这用处?”

    兰女夷点头:“我去的四座岛上都有鬼魂,从身后拍我肩膀、抓我脚、拽我头发、咬我脖子,无所不用其极地攻击和干扰我。但只要我把灯笼凑过去,它们便会逃跑,被烧中了,还会留下蜡一样的东西,之后也不纠缠,挺好对付的。”

    连雨年和巫罗绮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上岛时并未碰到鬼魂,连雨年的神识也没有感应到类似存在。但兰女夷不会信口雌黄,她既这样说,表示岛上确实有鬼,有鬼,就说明鲛人石滩不是全封闭状态,底下的厉鬼已经有出逃的可能,甚至有过出逃成功的案例了。

    那么,那些失踪之人的去向……

    连雨年眼神一凛,猛地冲到兰女夷前头。

    “退到我身后,随我进去。”

    第52章

    长风猎猎, 鲛人石滩上怒焰灼灼。

    蔚蓝的海面承托着一片永远永远不会熄灭的大火,以遍地鲛人尸骸为柴薪,烧得惊心动魄又静默无声。

    烈火之上, 是一只只面目狰狞, 不复生前温柔恬美的鲛人厉鬼。他们被禁锢阵中延伸而出的锁链缠住鱼尾, 睁着只有眼白的可怖眼睛僵直地立着, 列成一座整齐巨大的方阵。

    感应到有人闯入, 他们齐刷刷看向通道入口,一双双惨白的眼眸死死盯住难得一见的活物,血泪落下的刹那,充斥在天地间的怨煞达到前所未有的浓度,险些冲破连雨年的护在自己与同伴周遭的神识。

    鲛人们用力摆尾,锁链咔咔作响, 他们将嘴巴张到人类难以想象的极限, 像一个个小型黑洞, 毫无征兆地向连雨年三人发动了攻击。

    “唳——”

    凄厉的鬼嚎冲天而起, 海风与火浪骤然凛冽升腾, 汇成庞然风暴, 伴随尖锐锋利的长啸直冲三人而去。

    连雨年首当其冲,被这把凶悍无匹的尖刀当头砍了个结结实实, 神识构成的屏障几乎是瞬间就被撕裂大半,残存的挡在最前方的部分也剧烈动荡,如同滚油入水, 撞击出刺耳声响。

    兰女夷是普通人, 即使有连雨年相护,身上还套了几层防护术法,漏泄的一星半点余波依旧让她面色一白, 咬着牙闷哼出声。

    巫罗绮状态特殊,倒是助他逃过一劫,风暴穿身而过,他也能岿然不动。

    “觋不得好死。”

    连雨年沉着脸念出五字真言,试图调动天地之力抵挡,却发觉这个世界是个惨遭隔绝的小空间,天地之力已经被觋设下的巨型灵力阵抽空,只能退而求其次,收拢神识,释放巫力,以天底下最蛮横暴力的一种力量形态,直面这波同时针对精神肉/体的攻势。

    连雨年不擅防守,对他而言,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守。

    于是二者在半空惨烈碰撞,磅礴波动向四面八方席卷开来,如同一圈巨大的、不断扩张的球体,使这方天地为之激烈动荡。

    连雨年衣袂猎猎,束发的带子与发簪被劲力震碎,长发垂落,不受劲力影响,发尾自然翻卷着柔和弧度。

    兰女夷感觉身上一轻,抬首就见上万名厉鬼的合击被连雨年一人强势镇压,数百丈高的火浪与水墙节节败退,数量多到遮蔽天空的鲛人怨魂不再满脸凶残,而像是被藤条抽了顿狠的熊孩子,露出惊愕痛苦的表情,用以吓人的血泪也多出几分仓皇的委屈。

    这才是南海真正的奇景吧?

    她突然不合时宜地想。

    “巫先生!”连雨年翻手挡下这记下马威,头也不回地喊。

    他们此前并未商量行动计划,巫罗绮却似知道他心里所想,应声掠出,半透明的身形风筝似的飘荡到上空,在地上两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蹿进厉鬼之间,身形起伏腾跃灵巧无双,下手又毒又狠,每一记黑虎掏心都正中厉鬼的眉心灵台,抓出一条条拇指大小的虚影——人身鱼尾,通体赤蓝的鲛人心魂。

    “腌鱼的味道……”

    风中传来巫大爷略带嫌弃的话语,连雨年太阳穴青筋一抽,兰女夷则忍俊不禁。

    心魂是由生灵死前心底析出的毕生最宝贵的信念、记忆、志向、爱与恨等类似的东西,玄而又玄,常人无法碰触与保存,哪怕是连雨年也没法儿捕捉到这种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事物。

    但巫罗绮可以,因为他以此为食,赖以为生。

    连雨年问:“每一只都有心魂?”

    “嗯,每一只都有。鲛人被灭族,化为厉鬼后又长久地受到镇压/操控,恨意必定深如海渊,产出心魂不足为奇。”

    说话也不耽误办事,巫罗绮眨眼间掏空了所有厉鬼的心魂,闪身回到连雨年身后。

    他对“腌鱼”的嫌弃肉眼可见,自然不会偷吃,老实地捧着一团白色光球,捏着鼻子不去看里面上万道被压缩到极致的小小身影。

    兰女夷扫了一眼,忍下好奇,转而看向连雨年:“丹先生接下来要做什么?”

    “超度他们。”

    连雨年起手又给兰女夷叠了三十多层甲,再意思意思扔给巫罗绮一个避风术,便在后者“真不尊老”的抱怨里掠向半空,身姿如一只飘逸优雅的鹤。

    失去心魂,厉鬼们战力不减,反而变得更加暴怒凶残。他们长出尖牙,指甲伸出半米长,像一根根圆月弯刀,开始粗暴地挣扎和抓挠尾巴上的锁链,搅得海洋不宁,风浪与火焰交织腾飞,拍打白骨森森的海岸,又掀上半空,从他们体内穿过。

    海下的阵法因此而颤晃起来,最初幅度很小,可随着他们的反抗越来越剧烈,阵法波动也跟着加剧,某些地方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朽旧的木架正在崩断坍塌。

    鬼巫不擅阵法之道,但只是相对不擅。觋得了鬼巫一族的传承,最基础的禁锢阵法布置成这样,在神代是要被抡起巴掌抽成陀螺的,吃饭的时候也只能坐小孩那桌。

    连雨年冷眼瞧着厉鬼们动作,放任他们发疯和“逃狱”,看着原本设在海下的两套阵法硬生生被鲛人怨魂拖着锁链拽出海面,一边上升,一边崩解,碎片飞流直下,像是在海上垂落一片瀑布。

    他数着时间,在两座阵法彻底崩溃,天地之力与厉鬼掀起的水火风暴同时爆裂,冲上云霄之际,终于懒洋洋地并起双指点上眉心,张口吐出一个巫族古语单音。

    这个极端复杂的、人类身体结构所不能承受的音节脱口的瞬间,天地一静。亘古流长的岁月之河似乎也在此刻风平浪止,聆听这古老而尊贵的敕令。

    断裂的锁链、崩坏的阵法定格在半空,挣得自由的厉鬼焊死在原地,海水与火浪止步于连雨年的脚边,顷刻间,周围能动的除了连雨年本人,就只剩巫罗绮和兰女夷的视线。

    他们眼睁睁看着厉鬼方阵从头开始化作蓝色的细沙,近乎无坚不摧的强大鬼躯寸寸皲裂,风一吹,便漫天乱飞,像下了一场海蓝色的细雪。

    一息之间,怨魂与烈火尽去。

    连雨年抬手,静止的时间重新流动,万物如洗,暴虐的风浪也温柔成起伏的碎光。

    东方红日初升,万丈波澜坠入垂天的霞色与金光,天和海在远处连成一线,拢着半轮永远不会继续上升的太阳。

    兰女夷眼神一晃,恍惚间似乎看见身前的礁石上坐着一道道身影,姿容美艳,赤蓝渐变的鱼尾也染上霞彩,正迎着海风哼唱听不清的歌谣。

    那歌声空灵清幽,潺湲似水,柔情万千。

    浪花拍过,便把那些身影与清歌一同淹没。

    “鲛人朝歌……”巫罗绮叹息,“我以为永远都听不到了……”

    “哗啦——哗啦——”

    空幽潮声缓慢铺陈,将岸上的尸骸卷入海中,露出底下金黄的沙滩。

    阵法残躯消融于永恒不变的金辉里,连雨年望着重归恬静的海域,从半空落下。

    他站在岸边,一朵海浪温柔羞怯地漫上他的脚踝,轻灵声线扫过耳廓:

    “谢谢……”

    连雨年冶艳含怒的眉眼一松,柔和下来。

    兰女夷上前,回忆着他方才提到的鲛人灭族之事,轻声问:“厉鬼已被超度,尸骸也葬了,怎么不见鲛皇尸骨?”

    巫罗绮揣着手,远望碧海长天:“他不就在你的面前?”

    兰女夷盯着平静微澜的海面,了然点头:“那我师兄的尸骨,也只是某人为丹先生所设的陷阱的饵?”

    “也未必。”连雨年道,“鲛人族有合魂之术,含怨而死的鲛魂会彼此融合,形成更加强大的个体。再迟几日,这些厉鬼就会破封而出,他们不破,布阵之人也会主动解阵,让他们融为一体,创造出新的鬼鲛皇,为他所用。”

    “鬼鲛皇诞生之初,必定暴虐恣睢,布阵者需要一个替他打断恶犬脊梁的人,这样他才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一个强大下属。我是他选定的打手,你是引我过来的饵,不给你点真东西,怎么能让你乖乖挂到钩子上?”

    兰女夷眉尖轻蹙,旋即舒展开来,点头笑道:“确实如此。”

    那人打得一手好算盘,算到了兰女夷的性格,却忽略了她的聪慧,没有料到她能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找到线索,就算连雨年今日不来,她也能进入鲛人石滩,提前触发厉鬼暴动,死于他们手下,引来连雨年。

    而他最大的失误,就是选了连雨年来当这个打手。

    连雨年勾起唇角,笑意凉薄:“机关算尽却一事无成,我果然是你的报应,你觉得呢,觋?”

    他话音未落,巫罗绮与兰女夷纷纷挑起眉尾,目光像是被吸铁石吸过去,径直落在十米外那块高耸得略显突兀的礁石上。

    那里原本空无一物,但在三道视线投注过去,又看到了一道仿佛一直存在于此的虚影。

    他模糊不清,只有最基本的人形,面颊上五官的部分只有浅浅的凹陷,仿佛还未生长出来,又像戴了什么猎奇风格的面具。

    “淮河一场大雨,逼得你不得不承受练体之苦。练体完成后,你又反过来毁了本该是我最杰出的作品。”虚影叹息,慵懒的声线里满是惋惜,“早知道我就把这两件事的顺序调换一下了。”

    他默认了自己的身份,空白面庞上,唯有冰冷的目光清晰到与连雨年针尖对麦芒。

    超度鲛人厉鬼与人族厉鬼,在数量相当的情况下,难度不是一个量级,前者远远超出练体前的连雨年的能力。如他所说,若是这两件事换个顺序,连雨年真有可能被打个措手不及。

    连雨年掏出两根发带,一根束发,另一根用来叠小狐狸,像个反派一样恶劣地笑道:“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何况,这样不正说明巫族十脉的诅咒已经落到你身上了吗?”

    “他果然什么都同你说了。”觋的语气带着含怒的浅笑,“徐令则……当初我就该让他烂在那个墓穴里。”

    “该烂在里面的是你。”连雨年抬手抓了一把,觋虚幻的外壳下空空荡荡,没有他需要的神识,“哟,这么谨慎?”

    “是你太强,手握随时掀桌的本领,我不能不防着。”觋哼笑一声,“徐令则把四个地方都告诉你了吧?可惜你来得晚了,除去这里,你在其他地方什么都拿不到,不如省点功夫,在帝京过几天好日子,等我带着惊喜去看你?”

    连雨年冲叠好的狐狸吹了口气,它嘤嘤一声,蹭了蹭连雨年的脸后飞奔离开,觋也没有尝试阻拦。

    “你觉得你突然跑来说这一通废话,我是会照做,还是觉得你已经被逼到死角,无计可施,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拖延时间?”

    他一面说,一面缓步上前,觋条件反射地退了半步。

    连雨年见状,嗤笑道:“色厉内荏。”

    觋歪了歪头,不紧不慢地道:“我是否色厉内荏,你很快就会知道。有件事你还没从徐令则那里拿到答案吧?要不要问问我?”

    连雨年皱眉。

    觋就爱看他这副模样,闷笑着道:“他是不是跟你说过,我的养鬼地是根据丹家巫祖与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定的,而他是那个敲定路线的人?”

    连雨年面不改色:“他说过,所以?”

    觋笑眯眯反问:“所以,他有告诉你这样选择的原因吗?”

    “没有,他要拿这个答案再吊几天,换我开出更好的价码。”连雨年抱肩,“你打算自爆,不让中间商赚差价?”

    觋故作姿态地忖了忖:“可以考虑。开个价吧,丹先生。”

    连雨年也认真想了一会儿:“给你留个全尸怎么样?这可是很公道的价格了。”

    “唉……你真是吝啬。罢了,价码谈不拢就谈不拢,想要什么,我可以自己抢,抢不来自己学着做也行。”觋低低地笑出声,笑声中满是鲜明又扭曲的愉悦,锐利的视线钉在连雨年身上,不再掩饰其中的觊觎与恶意,“你毁了我那么多作品,下次见面,我会把你做成藏品,好好弥补这些损失。”

    连雨年掐指拈风,击溃礁石上的虚影。

    “等你敢以真身与我相见,再说这种大话!”

    第53章

    一向如死水般静寂的寒潭, 今日涛声如雷,波澜万丈,在水下黑影暴怒的翻搅中不断汹涌着。

    从巨石上睁开眼, 觋瞪大非人感极强的竖瞳, 毫不掩饰自己的怒火与不甘。

    一截苍青色的尾尖从水下弹起, 虽然比之先前已然缩小许多, 却仍有六七米宽, 健硕有力的骨与肉外覆盖着一层密实厚重、坚不可摧的鳞甲,随意一甩,便使其扫掠而过的空间泛起波纹,仿佛不堪重负,下一刻就会崩裂。

    尾巴在蜕鳞,水中铺了一层又一层巨大的鳞片, 让水面都升高了十几米。

    每蜕一次鳞, 这条对于觋而言过于巨大的尾巴就会缩小一大圈, 消耗掉的力量当然不是浪费了, 而是被他纳入体内消化, 成为他实力的一部分。

    假以时日, 待他将尾巴缩至百米以内的长度和大小,无论是尾巴本体亦或其中贮藏的力量, 都会彻底为他所用。

    那一日已经不远,但觋看着水中游的阴影,却竟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纵然他得到了巫觋传承, 纵容他学会了鬼巫秘术, 纵然他以苍龙之躯替换掉脆弱的人类躯壳,拥有神代最强的肉/身,他和那人之间的差距, 仍旧如隔天渊。

    这便是生来就受天道钟爱的种族吗?真是……令人厌恶。

    觋的脸色更加冰冷,如覆寒霜,却停下继续甩尾,将其沉回水底继续蜕鳞。

    这是最后一次蜕鳞,马上他就能融合苍龙身躯,进入自己所设想的最强境界。

    到那时,他自有办法对付那位只会使用蛮力的……丹巫大人。

    思及至此,觋弯唇一笑,放松紧绷的身体躺回石上,似是百无聊赖地歇息,却又往外扔了一道传讯术。

    ——可已撤离完毕?

    不久后,有传讯术若流光飞入。

    ——略有波折,但不负嘱托。

    ……

    舒琊进入御书房时,沈青池正捧着一只发带叠的兔子微笑,近卫头领颇有眼力,安静在旁侯着,等陛下看完兔子携带的消息,将之小心翼翼放到笔架下方,才快步上前行礼。

    沈青池把办公地点挪回了御书房,安和殿内有太多他与连雨年的私密记忆,他不想让太多的人踏足,哪怕是为正事。

    他例行公事地翻开选秀折,在同样例行公事的内容下写上“狗屁不通”的批语,随手扔进脚边竹篓,头也不抬地问:“何事要报?”

    舒琊掏出一只之前淮南人祸时,白歌庭那边用剩下的雀鸟状织罗傀儡:“陛下,白大人来信,丹先生出行路线上的万重湖、忘庭江与连阙山三地的妖蛊教余孽皆有异动,因怕坏了先生之事,白大人不知是否要剿,烦请陛下拿个主意。”

    沈青池抬了抬下巴,择青立马接过密信呈上去。

    他一手理着肩上披的“丹澧”先生的穿过一次的外衣,一手拿起密信,看过其中内容后,忍俊不禁。

    “没了先太子驱使,觋又不露面,妖蛊教这帮真乃酒囊饭袋之徒。”沈青池将密信烧了,丢进择青捧上的玉盆,“舒琊,替朕回复歌庭,就说不用剿,只需盯紧他们的动向和所行之事,整理成册传给先生即可。”

    “是。”

    舒琊躬身退下。

    处理完这一意外状况,沈青池本该继续批阅奏折,但可能是因为提及了那位远在异乡的人,他突然有些神思不属,看一行字走神三回。

    择青守着他,时不时瞧瞧门外的日晷、手边的沙漏。

    待二者来到某个刻度,他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陛下,您该用晚膳了。”

    “嗯。”沈青池貌似聚精会神地盯着奏折,“延后吧,朕把这几份折子看完再说。”

    择青的目光在“几份”折子上转了一圈,气定神闲地再开口:“丹先生离开前嘱咐过……”

    “停。”沈青池搁下笔,“去传膳。”

    见他一脸状若无奈,实则分外受用的表情,择青心内暗笑,面上则半分不漏,命手底下的小宦官到膳房传膳。

    沈青池当然知晓他的心思,却不戳穿,捏起那只还能传一次话的小兔子,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笔写了封回信。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啧啧啧,人皇啊,仍是那么擅长说酸话。”巫罗绮笑得像只狐狸,语气却是莫名酸溜溜的。

    “你怎么偷看我的信?”连雨年斜他一眼,换了个他看不着的角度,“还有,这不是酸话,是情话。”

    兰女夷用热水烫着碗勺筷子,菱唇浅浅勾起:“先生与陛下是恋人?”

    连雨年老脸一红:“啊。”

    兰女夷给两人发烫好的餐具,继续气定神闲道:“那陛下空着后宫,三年不选秀、不近女色,也是为了先生?”

    连雨年清了清嗓子:“好像……是吧。”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兰女夷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闷在口中,带着女儒士独有的温雅与促狭,他本来只是随口一答,却在这声轻笑里品出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窘迫和言不由衷。

    巫罗绮瞧着他陡然烧红的耳朵,又好笑又有点气闷,抄起筷子吃了个虚饱——寻常食物一进入他口中就会化为虚无,他只能尝个味道,不会有真正的饱腹感。

    三人解决完鲛人石滩的厉鬼,陪着兰女夷在海滩上挖出了她师兄江从澜的尸体……确切地说是尸骨,唯有他随身携带的刻着名字的玉佩能够证明他的身份。

    不过,上面刻的不是江从澜的名字,而是先太子的,连雨年翻过玉佩,看到“沈择安”三个字时,差点以为先太子的尸骸又被人刨了出来,扔到这里当引诱兰女夷上钩的饵,还是兰女夷及时解释说这玉佩是沈从澜专门定制,从不离身的配饰,才解开误会。

    连雨年将江从澜的尸骨用收纳术收起,交给兰女夷处理。她说她要把师兄葬在先太子身边,就当完满他生前所愿。

    连雨年和巫罗绮没有多问,也不必问,那枚玉佩已经足以表明江从澜生前所愿,愿的到底是什么。

    而关于鲛人族的遭遇,连雨年也从鲛人们的心魂中提取出来,那是个让人不忍回顾的故事。

    神代兴衰牵连着所有神话生灵的生命,时代末年,鲛人族作为后者中的一员,自然不可避免地行至末路,唯有渺小脆弱的人族始终是这片天地的主角,岁月长河潮起潮伏,并不影响他们的繁衍与发展。

    末代鲛皇是一名女性,温柔而强大,实力堪比初代鲛皇。但一人之力无法擎天,纵然她想尽办法,依旧不能挽大厦之将倾。

    鲛人是被天灾灭族的,不是洪水、暴雨或干旱这种自然现象,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天降灾劫。

    他们在从天而降的火雨、霜刀、风刃中惨烈而亡,赖以生存的母亲般的海洋也成为帮凶,无情抹灭所有自天灾下侥幸逃脱的幸存者。

    鲛皇本可以逃,但她放不下她的子民,于是以身为祭,将那片故乡海域从现实世界分裂开来,自成寰宇,为她可怜的族民立坟铸碑,自己则燃烧魂灵,固守这座陵墓,只留一丝残念在人间,看无情暴虐的神代天道同样被岁月无情地割舍抛弃,被人族缔造的后来者取而代之。

    神代天道是时代的化身,神代之后的人族天道却更像公正无情的机器。

    最杰出的那批读书人为祂划定了最初的规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于是世间万物便在这无情的天道下生机勃勃,欣欣向荣。

    后来阴差阳错,鲛人石滩与外界之间诞生了一条通道,而惨死的鲛人们魂化厉鬼,残暴疯狂,满心都是杀意。

    鲛皇压制着不使他们合魂,又担心自己哪日撑不住,他们会冲出坟墓,对南海百姓们大开杀戒,于是利用自己的尸身培育出凋星河,麻痹人们的灵性五感,又以海神庇佑为由,传下特制灯笼,为他们提供庇护。

    灯笼……或者说里面的蜡烛和外面打的蜡壳,皆是以鲛人血肉熬制而成。鲛皇残念日日守着族人怨魂,用自己和他们的尸骸护着外面的百姓,难以想象她承受了多么恐怖的痛苦。

    饶是如此,她仍然满心温柔,因为连雨年为她扫去天灾余火后,几乎等同于她化身的鲛人海域风平浪静,恬然美好。

    鲛皇种了那么多年的善因,终于结出了善果。

    连雨年看完来信,从满纸情话中抽出了零星几句正事,笑道:“觋有动作了,在我进入云海关时,他便命人秘密撤离其他三个地方豢养的厉鬼。”

    “秘密撤离?”巫罗绮认真地剥虾,这间客栈开在海边,餐食多为海鲜,厨师手艺很是不错,“多密啊?”

    “挺密的,刚有动作就被白歌庭手底下的暗卫发现,两份传讯,一份传给被他收编不久的前妖蛊教据点,一份传到陛下那里,现在又传到了我手中。”连雨年说着说着,自己都忍不住闷笑。

    “觋避世太久,高估了手下那帮饭桶的办事能力,还真以为能用一个半残的乡野教派,对抗我身后一整个令行禁止的国家机器?若非陛下想替我钓鱼,又怕普通人对付不了厉鬼,单是可以调动的那部分基层官民将士,就能让他所谓的撤离行动功亏一篑。”

    巫罗绮似笑非笑:“你软饭吃得倒是理直气壮。”

    连雨年不服:“什么叫吃软饭?我这明明干的是为民除害的大好事!”

    兰女夷慢条斯理地剥着蟹,拿他们的斗嘴佐酒下饭,十分惬意。

    被当做诱饵险些身亡不会让她惊惧害怕,劫后余生的愉悦也不会令她失态。她从容应对着命运中的悲喜苦乐,一如幼时拜在老师门下,有师兄师姐们相依相伴时的坦荡平静。

    吃过晚饭,三人各自回房休息,准备在南海多待几日,等沈青池那边的消息。

    连雨年觉得,这回白歌庭或许可以给他一个惊喜……关于赛江南的去向。

    第54章

    在南海呆了三天, 连雨年给沈青池写了封信,说明兰女夷想将江从澜葬在先太子身边的事,便与她道别, 目送她策马离去。

    巫罗绮不久前去了海边一趟, 送走鲛人心魂, 此刻正揣手站在他身边:“别看了, 你这位好友一身福相, 命中唯一死劫已解,往后都会顺遂如意。”

    海风凛凛,连雨年拉起毛领挡脸:“这是你算出来的,还是你对她的祝福?”

    “看出来的。”巫罗绮眯眼,“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人族最初的奠基者们的品质,聪明又谨慎, 重情而果断, 无论再艰难, 她总能凭借自身努力辟出一条前路。”

    连雨年点点头, 代兰女夷接下他的赞赏。

    送走兰女夷, 连雨年与巫罗绮一边争论中午吃什么, 一边往客栈里走。才走出没几步,便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停在他们身后。

    连雨年回头, 恰好看见一人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迎上去的小二,裹着一身凛寒气息与他擦肩而过。

    这人五官单拎开各有特点, 却组成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眼角有个很小的疤,乍一看像是大了点的痣,斜眼看人时有种说不出的凌厉。

    连雨年被他看了一眼, 心中微动。

    “一间中等房,再要热水、吃食和两壶酒,都送到我房间。”

    男人抛给小二一角碎银,大步流星地直奔二楼。

    连雨年回个头的功夫,巫罗绮不知从哪儿摸出包炸蟹腿,一口三根:“看什么呢?认识的人?”

    “唔,说不准。”连雨年上楼,“我先回房,你不是想吃蒸的海味吗?自个儿去厨房挑。”

    “对着我都这么容易妥协,以后还不得被人皇拿捏死。”巫罗绮咕哝,“小崽子一点儿也不聪明。”

    说完,他扭脸奔向心心念念的海鲜。

    上房在三楼,中房在二楼。连雨年掐了个隐身术穿门而入,刚进门就被一把刻有繁体中文的桃木剑抵在胸前。

    男人歪了歪头:“谁在那里……是丹先生吗?”

    “是我。”

    连雨年散去术法,屈指敲开剑刃,刃锋钝圆的木剑对于肉/体凡胎几无杀伤力,对付妖精邪怪却是一剑一个小朋友。

    “你是白歌庭的人?”

    男人收起桃木剑,小心地放回剑袋,背在身后,旋即向连雨年行礼:“属下曲森,白统领命我来接掌南海一处妖蛊教据点,并给先生带信。”

    说着,他从暗袋内取出两封信件,双手递上。

    “有劳。”连雨年把信收入衣袖,又送他几张防护符,才在他惊喜且感激的目光中起身回房。

    他们是直面妖蛊教教众的一线探子,见多了敌人层出不穷的诡异手段,自然对连雨年越发敬仰,也越发深知他随手赠予的符箓有多大威力。

    只是送信就能得到这种保命之物,他怎么可能不惊喜。

    ……

    回到房间,连雨年挥袖落阵,杜绝所有窥探和监听手段,便坐到床上,先拆开白歌庭那封。

    白歌庭用了十张纸,洋洋洒洒记录着连阙山脉、忘庭江和万重湖三地的妖蛊教众的行动,虽然简化掉大部分细节,但白歌庭不知道连雨年具体想做什么,所以将一切自己认为重要的事都写了上去。

    连雨年梳理许久,挑出第五张信纸,手指点在中间一句不起眼的陈述句上——据点戏园已被烧毁,三十二名教众死伤过半,班主跳湖,生死不知,正在搜寻中。

    六年时间还是太短,尽管先太子有觋相助,妖蛊教的情报据点也确实做到了囊括盛朝各地,但越是偏远的地方,触角就越少,万重湖这座据点便是当地唯一一个妖蛊教分部。

    而在白歌庭拿下的所有据点,唯独这里是戏园,也只有这个据点的负责人下落不明。

    这么多巧合叠加在一起,像极了诱饵,连雨年却能肯定不是。

    觋现在躲他都躲不及,不可能反过来钓他——或者说,连雨年巴不得被他钓。

    丹先生很乐意顺着鱼线跳过去抽他一记狠的,毕竟两人碰面,连雨年是刀俎,他才是鱼肉。

    呼出一口气,连雨年给巫罗绮弹传讯术:“下午出发,去万重湖。”

    隔了半刻钟,巫罗绮慢吞吞回训:“能带点随行鱼虾吗?”

    “……我看你长得就像鱼虾。”

    连雨年笑着摇摇头,烧掉白歌庭的信,并打开没有落名的第二封信。

    薄薄三张信纸展开,幽淡的檀香飘散出来,他看着纸上熟悉的清隽字迹,眉眼温柔舒展。

    “怎么还在学我的字?十几年字帖都白练了。”连雨年咕哝,想要表现得矜持些,眼底的笑意却根本藏不住,“让我看看陛下今天又要说什么情话……”

    连卿,见字如晤。

    今日帝京天晴,朝中闲暇无事,我于园中睹物思人,雪也是你,梅也是你……

    ……

    万重湖风止波停,阴灰的天色衬得水色深碧,绿意寒清,木桥曲折地铺过湖面,在湖心立起一座四角亭,亭侧靠着乌篷船,船头无人。

    午后,湖上落雪了。西南的雪不似帝京婀娜,不如漠北狂放,带着一点文人墨客淡薄的诗兴,却又冷到骨子里。

    岸上几道零星人影撑着伞附庸风雅,至风雪渐大,才终于冻得受不了,纷纷离开。

    四下无人,乌篷船忽然动了一下,往后翘起几寸。一只白惨惨的手抓住船尾,翻身而上,从水底悄无声息地跃上一个同样白惨惨的人。

    他穿着花旦戏服,面上没有描妆,冰天雪地中藏身湖底三个时辰,他的身上却无半分湿痕,惨白的皮肤被光芒照过,呈现出半透明质感,显得浓黑的眼珠格外瘆人。

    若是有白歌庭手下的探子在这里,定能认出他就是他们在湖里捞了半天却一无所获的安平戏园班主易从安。

    但鲜少有人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一个被弃用已久的假名——赛江南。

    而他只有假名。

    易从安蜷在船内,厉鬼之躯白日出行,感受到的却不是烈焰灼身的滚烫,而是从骨头里密密渗出的阴寒,几乎将他的鬼躯冻成冰雕。

    他牙齿打颤,为了不发出声音,只能用力咬住下唇,伸手在船舱底部胡乱摸索,抓出一只包袱。

    包袱里装了几只瓶子,他倒出几粒用荒秽做成的药丸吞下,总算压下六七成寒意,长长地吐了口气。

    至于剩下的三四成……

    易从安忍了又忍,终究还是不想受这种无谓的煎熬,一把抓过包袱中另外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护心镜,镜面破损,却被仔仔细细擦拭干净,每一块碎片都能清晰映出他的脸,面貌、表情虽都一致,却总让他疑心其中存在着跟自己不同的面容。

    易从安攥着护心镜靠坐下来,疲惫地闭眼:“让你看了,满意了吧?安分点,我现在没工夫跟你闹腾。”

    无人回应,他自顾自地说:“你家殿下早死了,尸骨还被他的属下刨出来祸害过一遭,魂魄进了地府,不是去地狱受苦偿罪就是入了转世轮回,兴许进的还是畜生道——你?你是什么东西?他早忘光了。”

    “他就是个混账东西,为君干的不是人事,为夫连累妻子,好在没有子嗣,要不还得连累孩子跟着受苦。你一个光风霁月的儒门君子到底看上他什么?脸吗?那我这里有一个更好的人选,丹家丹澧,你可以去喜欢他。”

    “一嘴传三代,人死嘴还在。你继续嘴硬吧,我要干活儿了。”

    易从安休息够了,从船尾跳回水下,身体入水即溶,一朵浪花拍来,便彻底消失于无形。

    乌篷船轻晃,船内空无一物,仿佛无人来过。

    “你到底行不行?”

    “你怎么能问一个男人行不行?”

    万重湖下游,连雨年和巫罗绮乘船逆流向上,简单拌了句嘴后,巫罗绮在船头扔了三次铜板,看着三个不同的结果戴上了痛苦面具。

    连雨年“啧”一声:“你果然不行。”

    “不!我行!”

    巫罗绮支楞起来,第四次撒出铜板,毫不意外地得到了第四种答案。

    连雨年嗤笑:“在纸上撒把米,鸡啄出的卦象都比你算的准。”

    他惊讶地瞪大眼,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看看手再看看铜板,好像这辈子没见过这种场面。

    抵达万重湖后,巫罗绮自告奋勇,想要卜出易从安,也就是那位逃走的戏园班主的方位,结果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卦象二百五。

    加上最后这次,四个卦象各自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彼此间隔十万八千里,猴哥想走完都得翻四个筋斗。

    连雨年当然相信巫罗绮的卜算能力,毕竟今天之前,他的卦象从未出错。但一个人同时在四个地方这种结果还是太秀了,他总不能是被分成了四块……

    等等!被分成了四块?

    懒散倚在船头的连雨年猛地坐直身,瞥巫罗绮一眼。

    他似乎也想到什么,扭头重复连雨年先前说的那个一句话故事:“父亲出门三天后,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连雨年额角的筋抽了抽:“不,这算父亲陆陆续续地出门了。”

    巫罗绮连忙收起铜板:“卦象我都记下了,先去哪里?”

    连雨年正要说话,突然感觉手腕上爬过一道凉意,他抬起左手,“土豆粉”的脑袋从袖口探出,原本平滑无物的三角尖头上浮出一对眼窝凹陷似的轮廓,顶端还有两个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突起。

    “有……吃的。”它断断续续地口吐人言。

    “小东西会说话?”巫罗绮饶有兴趣地凑过来,“再说两句?”

    “土豆粉”的眼眶上下交叠,冲他翻了个白眼。

    连雨年揉揉它:“荒秽的气息还是尸体的气息?”

    妖蛊教版特制荒秽是厉鬼食物,其中一味原料就是人的血肉。“土豆粉”有段时间以此为食,对这两种东西的味道很敏/感。

    “土豆粉”蹭蹭他的指尖:“荒……荒秽,在……那边。”

    说着,它支起脑袋看向东北方,那里正是巫罗绮第一个卦象指向的方位。

    第55章

    “土豆粉”是先太子帮觋养的一只厉鬼, 但时至今日,连雨年也没弄清楚它的来历、它生前是个什么物种,以及为何它说从前有人唤它“觋”。

    不过世间无解之事万千, 连雨年也不是非得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他如今最大的目标就是解决妖蛊教背后那藏头露尾的家伙, 然后回帝京过几年穷奢极侈的生活, 等沈青池退休, 他们便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全国游,潇洒快活地过完一生。

    在这个目标之外,“土豆粉”的存在与它身上的秘密并不那么重要。

    当然,若是它能帮自己点小忙,连雨年会很高兴。

    比如现在。

    “土豆粉”飞在连雨年与巫罗绮前方,支起上身, 尾巴左右扭动如同游蛇, 不紧不慢地带路。

    扭了一会儿, 它似乎觉得这个优雅的动作太费劲, 于是换成毛虫拱, 一拱一拱地往前蹿, 速度登时提了一大截,不多时便领着他们来到沾着荒秽气息的所在。

    连雨年踩在船头探身去看, “土豆粉”停在一处宽不过十多米的沙汀上,密匝匝的雪白苇草随风摆动,隐隐露出底下深红色的湿润沙土……上面有一些凌乱的脚印。

    这块沙汀在万重湖连着的河流下游的中间位置, 离岸将近百米远, 除去水鸟,几乎无人能踏足。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某个到沙汀上歇脚的人自以为不会有人发现, 才懒得处理这些脚印。他甚至在这儿丢了几个瓷瓶,浓郁的荒秽气息就这么明晃晃地溢出瓶口,“土豆粉”差点没忍住扑上去舔几口。

    连雨年抬手虚拢了一把:“那人留下了气息,很浓,指向沙汀之下。嗯……这感觉怎么又熟悉又陌生的?”

    巫罗绮跳到沙汀上,随手折一枝苇草沾了点脚印里的泥,当场开卜:“怎么说?”

    “就是……”连雨年斟酌语句,“一具身体内装着两股迥异的气息,一股让我觉得熟悉,另一股又很陌生。”

    巫罗绮向他摊开手,随口比喻:“就像中午我们吃的海鲜鸳鸯盘,你只爱吃辣的,不喜欢水煮蘸酱的,所以认为前者熟悉,后者陌生的那种感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连雨年无奈地把捉到的气息扔给他,“不让你打包就这么怨念?一道残念还馋上口腹之欲了。”

    巫罗绮轻哼,等气息融入捆成绳结状的苇草,便屈起拇指,将其弹上半空。再落下时,苇草四分五裂地落到不同方位,组成一个标准的方位卦——下泽,迷轨。

    连雨年揣着手问:“下泽卦我知道,入水的意思。但迷轨是什么含义?”

    “就是四通八达,条条大路通帝京的含义。”巫罗绮解释道,“那人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自己同时出现在四个方位,连我的寻人卦都能哄骗了去。然而道路再多,目的地只有一个,所以四个方位四条路,都是正确的。”

    “说是这么说,不过四条路里应该只有一条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生路,另外三条哪怕可以通往同一个地方,也必定危机重重,对大多数人而言是死路。”连雨年斜他,“所以正确在哪儿?你就是不行。”

    “正确在走路的人是你啊。”巫罗绮笑眯眯道,那狡黠却不讨嫌的狐狸相又露了出来,连雨年竟莫名感到一丝亲切,“那人刚服食荒秽,身上必定有残留的味道,丹先生快去把入口找出来,跟着这条……狗鼻子,就能找到人了。”

    一句话没说又多了个诨名,“土豆粉”白了巫罗绮一眼,扭身缠回连雨年的手腕。

    连雨年揉揉它冰凉软弹的身子,后知后觉地发现,它似乎长大了一些。

    可他最近好像没给它喂食啊?

    乌篷船停靠在沙汀旁,连雨年套了个避水咒跳入水下,顺着水流缓缓下沉。下沉六十多米后,能见度低至零,双脚也总算落到实处。

    他点起一串光球,让它们飘散四方,落于彼此间的照明范围极限点上,光照连成一片,照亮周身百米内的一切景象。

    巫罗绮轻盈落地,看到连雨年整的花活儿,忍俊不禁道:“你怎么不用巫力把河底全部照亮?”

    “会打草惊蛇。”连雨年不断调整光球的位置,摸索他所谓的入口,“我能感受到那人不在附近,但就在河里。至于具体的位置……不好说。”

    巫罗绮点头,敲敲他的衣袖:“诶,狗鼻子,该你干活儿了。”

    “土豆粉”慢吞吞地游出来,先是白他一眼,然后尽职尽责地嗅闻起来。

    水里浮力大,它不再拱着前进,轻巧地漂游出几百米后,停在它觉得的荒秽气味最浓郁的地方。

    那是一片空无一物的黑暗,暗色比别的地方深上好几个度,光球刚一靠近,就不知为何自然熄灭,反馈给连雨年的感知也是空茫与虚无,就好像那处空间被人剜掉,徒留一个毫无意义的空洞。

    怎么会无意义?对于一条秘密通道而言,空洞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

    连雨年轻身上前,对着空洞左敲右敲折腾半晌,最后握紧五指,一拳打碎本该是虚无的黑暗。

    寸寸皲裂的黑色碎块下,几缕光争先恐后地透了出来。

    “土豆粉”突然一个激灵,激动得尾巴高高竖起,在半空用力甩了甩。

    “好……香!”

    “什么东西香?”巫罗绮懒洋洋地抱着肩,嘴上反应却快,“荒秽?”

    “不……不是……”

    “土豆粉”解释不清,整条虫像香迷糊了似的,举着尾巴就往缝隙里冲。连雨年伸手去揪,它还灵活地躲闪几下,险些真的从他指缝中溜走,逃出生天。

    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它最终仍是被连雨年扼住了命运的后脖颈,老老实实蜷缩回他的掌心。

    “别急。”连雨年说,“我们这就去找香气的源头。”

    蔫巴不到五秒的“土豆粉”再次支楞起来,在连雨年捶碎身前的黑色壁障后,摇头摆尾地冲到了最前方。

    他们走进一条光铸的通道。

    通道很长,长得好似没有尽头,踏上去时地板会泛起水波一样的轻微波动,一圈圈绵延向远方。

    通道内弥漫着某种奇特力量,无形无影无质,却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受其影响,连雨年只走出两步,却恍惚有种度过了千万年之感,不由自主地想止步。

    所幸“土豆粉”不受这股力量牵绊,拱着尾巴飞快地往前蹿。

    连雨年只要看见它毛虫爬拱的动作,不合时宜的恍惚就会自发散尽,取而代之的是“这孩子养废了,开个小号吧”的无语。

    也是在这时,连雨年突然意识到巫罗绮安静得过分了,自进入通道起,他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连雨年扭头望向巫罗绮,他和连雨年一样正快步走着,神色冷沉,眸光幽暗,仿佛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什么地方,原本散漫淡泊的气质一扫而空,暴露本来面貌,仿佛深海巨兽浮出水面,只露出一角背鳍,便似高耸的山峰,惊悚骇人。

    连雨年心里一突,忽然想到什么,加快脚步冲到了“土豆粉”前方。

    恰好通道行至尽头,一扇巍峨耸立的大门在雾流似的柔光中若隐若现。青铜材质的门板上刻满浮雕——体型庞大的飞禽走兽、上天入地的渺小人影、撑天蔽日的庞然巨树、雷云之上浩渺广阔的扭曲阴影。

    那是神代的一角剪影,人族初生的、最为莽荒古老的年岁里人人可见的物事。

    青铜门高逾百丈,比河面还要高出两条河的深度,在外面却看不到它的半点影子,只能说明这里又是一个被切割出去的小世界。

    门上落锁,虽然锁开了,但门扉依然紧闭。

    连雨年正要使用蛮力推一把试试,巫罗绮却好像等不及了,飞身而起对准门缝就是一脚。

    轰然如天塌地陷的巨响悠悠荡开,沉凝绵远,带着无休无止的回音,连雨年和“土豆粉”首当其冲,大脑都要被震碎了。

    “巫罗绮你……”干什么!

    最后三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那扇门就在连雨年眼前缓缓打开,幽微的烛火从中流泻而出,落进通道,却在明亮的光海中变成阴影,如同迟暮的美人对镜绾发,迟缓地闪烁流动,洇染成昳丽而繁复的图纹。

    门后是一座墓穴,或者说,一间巨大的墓室。

    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汇成星河,仿佛已经在此等候一万年。

    连雨年微微瞪大眼,像是怔住,又似感应到什么,平静地让脚步止于灯影之外。

    “土豆粉”被里面铺天盖地的香味勾得不行,可连雨年不动,它也不敢闯,甚至因为被巫罗绮吓到而缩回连雨年的袖子里,只探出个脑袋努力嗅着香气,望梅止渴。

    “……进来。”巫罗绮站在门外,用墓主人的口吻说道。

    他迈步而入,连雨年迟疑了一下,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服和头发,才略显拘谨地跟了进去。

    这座大得出奇的墓室也在他面前展露全貌。

    墓室很空,星图般的长明灯照亮四壁繁密粗犷的彩绘壁画,光线如水,顺着低洼流去,汇集于白玉高台上那座长而宽的、用以双人合葬的棺椁。

    木制的棺椁透着鲜亮的红色,时隔不知多少年也光华依旧,没有半分减损。棺椁外爬满了纤细的绿藤,苍翠欲滴,生机勃勃,细密的叶片里开着紫色的小花,垂着发出蓝光的果实,静谧安然,像一幅活着的画。

    连雨年从未想过墓室、棺椁这种只会令人心生畏惧的事物,竟有一日也会给他恬然如画的美学感受。

    他甚至不想知道棺椁里躺着的人是谁,更不愿意去搅扰他的安宁,他只需要静静地躺在里面,永远做这幅安静的画即可。

    很无厘头的想法,连雨年不明白它因何而起,却也不想掐灭。

    直到棺椁后方响起一声嘶哑的咳嗽。

    “谁!”连雨年回过神来,一抬眼就看到巫罗绮不知何时走到了高台上方,“巫罗绮,别轻举妄动!”

    话音未落,巫罗绮便当着他的面掀开了覆着青藤的棺盖。

    同一时间,一道血淋淋的身影自棺椁后方爬出,用力朝连雨年伸手:

    “救、救我……”

    第56章

    那人从棺椁后方爬出, 朝连雨年伸出颤巍巍的手求救,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身下猩红的衣物血肉模糊地连成一片, 地上却干干净净, 没有粘上半点痕迹, 显得他像是个幻影。

    棺盖在巫罗绮手下滑开一道口子, 对脚边恶鬼似的人视若无睹, 死死盯着棺椁内的景象,抓在边缘的手用力到筋骨毕露、指甲泛白。

    他本是残念之身,并无实质,却在这一瞬间仿佛化身为活人,颀长凝练的身形下流动着沛然生气,血液流转都似江河倾泻, 震荡出无声的磅礴巨响。

    和高台上方两个鬼影相对的, 是哈喇子流出八里地的“土豆粉”。若不是被连雨年用力揪着后脖颈, 它能甩着尾巴扑进棺材里打上十个八个滚。

    一方墓室, 三种奇景, 各有各的割裂。

    连雨年置身其间, 一个头四个大,两只眼睛都不知道先从哪里看起。

    最后他还是秉承人文主义精神, 抬手把地上那道人影隔空拎了过来。

    那人掠过半空,血液飞流直下,却在落地的前一刻悄然消融, 化作一缕缕血线倒流回棺椁附近, 没入那些层层叠叠的藤蔓中,为它们再添新绿。

    难怪地上没有血迹。

    连雨年想着,顺手给他扔了个防护术, 好歹是保着他平安飞到自己身边,没有被棺椁周遭蠢蠢欲动的青藤一口吞掉。

    “谢、谢谢……咳咳咳!……”那人哑声道谢,话音未落,就又咳了几口带着内脏碎片的血。

    连雨年没有回应,让他浮在半空,另外叠加两层防护术和禁锢术后,掐着“土豆粉”径自走向巫罗绮。

    “在看什么?”

    他闪身至巫罗绮背后,右掌轻轻搭在他肩上,掌下触感温热凝实,就好像他碰到的真的是一具活人之躯。

    连雨年的心沉了沉,目光越过他往棺里看,偌大的合葬棺空空如也,只有四面棺壁上刻着的彩绘图纹,与墓室四方的壁画风格一致、用色相同,显见是出自同一人手笔。

    见状,连雨年冷不防想起徐令则描述的那个鬼巫墓穴,相似的壁画、相似的格局,就连空棺这个细节都如出一辙,再看巫罗绮的反应……

    他大抵猜到这个墓是什么情况了。

    “你的?”连雨年戳戳巫罗绮。

    靠近棺椁后,“土豆粉”似乎有些扛不住,在他指间克制地扭动挣扎,却又不敢真的造次。

    “……嗯。”巫罗绮瞥它一眼,将棺盖翻转向上,拂得更开,让连雨年得以看清四面壁画的全貌,“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下葬之地,这里面所有壁画,皆是我以自身精血混入颜料绘制而成。”

    连雨年的视线在上面转了两转,结合墓壁上的其他画作,勉强看出它们讲的是巫家从崛起到灭族的故事。

    巫家是巫族祖脉,兴起最早,亡也最早,是初代人皇第一批追随者,却没能陪他走到封禅岷山的那一日。

    巫家灭亡,并非因为其他,而是巫家始祖修习的卜算之法触及了天道本源,被一道接一道天道刻意为之的灾劫生生磨死。

    巫家的巫祖是最后一个去世的,彼时人皇身受重伤,他为卜算救治之法而受天道反噬身亡,死时连尸首都没留下,被九十九道九霄玄雷劈得魂飞魄散,轮回都没他的份。

    “原来这里充溢着大巫精血啊……”连雨年阅读着壁画内容,晃了晃“土豆粉”初具人形的脑壳,“怪不得这小玩意儿激动成这样,蕴含强大力量的血肉本就是厉鬼的食谱之一。”

    巫罗绮点点头,嘴唇微张,正想继续说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嘶哑声线:“这、这里是巫家……巫祖的墓穴,你在……说、说什么?”

    两人回身望去,那人歪歪斜斜地浮着,还算清俊的皮囊松弛成软骨烂肉,唯有灵魂傲岸而笔直地挺立着,在连雨年的视角下斜出三道阴影,每个影子都有着不同的轮廓。

    三个灵魂吗?

    连雨年眯了眯眼:“不管这里是谁的墓穴,你是怎么知道,又是怎么进来的?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那人勾了勾青白的嘴角:“不先问问我是谁吗?”

    “需要问吗?”连雨年云淡风轻,“赛江南——可以这么叫你吧?”

    “咳、咳咳……”那人笑了起来,三道阴影里中间的那道剧烈震颤,仿佛在无声大笑,“现在……我叫易从安。我更喜欢这个名字。”

    “好,那就叫你易从安。”连雨年扬手落阵,天地之力烈烈荡开,悄无声息地护住这方小世界,“是觋让你来的?”

    “一半一半吧。”易从安抹掉滑到下巴的血渍,“他以前运气好,找到过一个鬼巫墓穴,在里面得到一副新身体和无数秘法,像是一夜暴富的赌徒,上一座金山才刚刚挖完,还没彻底消化,便又迫切地想要得到下一座。”

    “徐令则把他的养鬼地安设在丹家巫祖与初代人皇的下葬路线,便是为了替他寻找巫家巫祖墓吧?”连雨年垂下眼帘,“竭泽而渔,贪得无厌,一向是他的处事风格。”

    “是啊,确实是他的风格。”易从安笑了笑,“可他这样的人,也不知怎么,运气就是很好。他在鬼巫墓中得到了一些巫祖墓的线索,跟你说的那条路线有关,于是用鬼巫秘法豢养一些有神志有思维的厉鬼,比如我,比如徐令则,再比如你手里攥着的那个小东西,替他暗中调查巫祖墓的所在。而他自己则隐匿起来,去融合他好运得来的另一副强横躯壳,以期未来图谋更多。”

    连雨年皱眉:“徐令则是人。”

    “另一种意义上的厉鬼罢了。”易从安摇头,“觋很聪明,也很阴损,他很少在外物身上植入自己的神识,都是以别的方式控制我们这些‘下属’为他所用。徐令则的偃人,我体内的三道魂魄,皆是他给我们套上的枷锁。”

    他长吐一口气,轻笑道:“其实我挺高兴的。这座墓里只有巫家的兴亡史,没有觋想要的秘法,他自以为可以再次帮自己一飞登天的天梯,其实只是本故事书……他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最后一句话,他是用呢喃的语气说出,落于连雨年眼中的三道魂影则轻轻颤动,辨不清是哭是笑。

    连雨年叹了口气:“所以,你身上没有他的神识?”

    “之前是有的,可你们来晚了。”易从安动了动血肉模糊的双腿,“不久前,他神魂天降,强行取走藏在我体内的那缕神识,把我的身体搞得一团糟,当成弃子丢了。”

    连雨年“啧”了一声,有点不爽:“这么不巧?”

    “可能……他被你上回差点摸到老巢干掉他的事吓破胆子了吧。”易从安无辜道,“他来得急走得更急,甚至没发现我就在他一直苦寻的巫祖墓里。”

    连雨年冷笑:“这么说起来,你对我是没用了,要不要我就近找个风水宝地把你埋了?”

    “不用费心,这儿就挺好。”易从安努努嘴,“那棺椁挺宽敞的,看着就舒坦,我很乐意躺。”

    “你想的美。”一直没吱声的巫罗绮撇嘴,“你什么档次也配躺我的棺材?河边泥土地随便挑一片得了。”

    易从安哈哈大笑:“行,也行,那就有劳丹先生受累了。”

    三人你来我往鸡同鸭讲,确认暂时无法再从他口中抖落出什么消息来,连雨年想着将他留给刑讯大师陈安接着审,便把他弄晕扔到了墙角。

    “他的话说完了。”连雨年转向巫罗绮,“你的呢?要接着之前的讲吗?”

    巫罗绮垂头,抬手抚上棺沿,指尖所过之处青藤枯萎、花果凋零,整副棺椁都从中剥落而出,竟意外的朴素。

    他问:“你想知道什么?”

    “这是你自己选定的墓穴……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于天道反噬?”

    连雨年的问题不少,他决定一个一个问。

    “人终有一死,巫族也是人,迟早要进坟墓的。”巫罗绮拍了拍棺材,素日或狡黠或淡漠的神色,仿佛碎裂的面具般剥落,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怀念来。

    “不过,我确实提前预知到了自己的死亡。卜算之术乃窃天权柄,我在世时,已经触及天地奥秘的根源,神代的天道可不似如今这位清静无为,小肚鸡肠得很,怎么可能容忍得下我。”

    “既然知道会死得尸骨无存,又为何要备棺材?”连雨年又问。

    巫罗绮想了想,坐到了棺盖上:“一种仪式感吧。巫族死后魂归天地,肉/身会自然焚化或腐朽成灰,其实用不上棺材。但每一位巫族又都遵循着这样的仪式感,在生前挑个黄道吉日为自己选一处墓地,在里面装一些自己放不下的东西。”

    鬼巫放了族内秘法,不愿它们失传。

    巫罗绮放了巫族的兴亡史,希望它们被铭记。

    除此之外,他们还各有私心。鬼巫想要一位血脉传承者,而巫罗绮……

    连雨年看着这具空荡荡的棺材:“你放一座合葬棺在这儿,是想和什么人死后相守吗?”

    “……”

    巫罗绮伸出手,悬在空棺上方,千丝万缕的血线自四面八方的壁画内涌出,流入棺椁,又汇入他的指尖,将他单薄虚幻的身躯渐渐充盈凝实。

    “太久的事,我不记得了。”巫罗绮盯着那些血丝,眼神却空茫飘忽,“这些精血能让我暂时还阳,足够我为你卜出觋的位置和对付他的最佳时机。所以……”

    “嗯,我不问了。”连雨年点头。

    巫罗绮之前说,他要找一座棺椁,一副尸骸。

    棺椁是他的棺椁,那尸骸呢?

    巫族死后并无尸身残留,他要找的,恐怕就是这些精血,与之后些许的返世时间。

    巫罗绮自认是巫家巫祖,无论他到底是不是,连雨年都默认他是。

    巫祖卜算之能通天彻地,他在死去的那一刻,或许便已预知到今日种种,所以留下一缕残念留存至今,与连雨年相遇,和他一同走到这里,抵达一切的起点,也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终点。

    思及至此,连雨年叹息道:“易从安说得不对。”

    “什么?”巫罗绮歪头。

    “他说觋的运气一直很好,那是因为他没有遇见我。”连雨年摊开左手,掌心的纹路浅淡长顺,精致得像是白瓷上的冰裂纹,“比运气,我能把他吊起来打。”

    第57章

    残念之身生出血肉, 巫罗绮站在棺前,身上缀着丝绦的雪白长衣无风自动,宽大的兜帽落在头顶, 两侧垂下琉璃珠串, 光芒如水, 倏而滑过他清雅俊丽的脸。

    巫家巫祖已逝, 巫罗绮连魂魄都没有, 再气度超然,也不过沾了前者的十之一二。不过从他身上,连雨年还是能窥见些许神代初期那批人杰的风采,心中莫名生出几分遗憾来。

    如果他穿越到了那个时候……

    算了,太危险,现在就挺好。

    “在想什么?”巫罗绮适应了一下新生的躯体, 令人悚然的气势与偶然流露出的怀念尽皆收拢, 掩在他常用的狐狸笑容之下, “看我看得眼都直了。”

    “当然是在憧憬神代人杰……”连雨年脱口而出, 说到一半又急转弯:“主要是憧憬我家先祖。”

    巫罗绮轻笑, 有些得意地挑眉:“他确实很值得憧憬, 可惜有关他的一切只存在于我的脑中,你是没机会见了。”

    “……?”

    他到底在嘚瑟什么?

    失去大巫精血撑持, 墓室与棺椁内所有壁画一息斑驳,在长明灯永不熄灭的暖光中晕成诡谲阴影,终于有了点坟墓的氛围。

    “走吧, 这里已经废弃, 没什么重要东西了。”

    巫罗绮合上棺椁,身形轻盈腾空,像一抹飘逸流动的水墨掠出墓室, 不知为何给人一种速度又快又慢的感觉。

    连雨年拎起易从安紧随其后,刚出青铜门,就见他反手关门,原本已经打开的锁也被他重新扣上。

    “……”

    连雨年欲言又止,从巫罗绮云淡风轻的神色里看出了一丝微妙的心口不一。

    而在离开通道,看到他耗费为数不多的力量将这方小世界保护起来时,这种感觉就更重了。

    已经废弃?没什么重要东西?

    呵。

    回到岸上,连雨年与巫罗绮也没有多做停留,直接顺流而下离开万重湖。

    中途沈青池又发来两只织罗傀儡,一只递信,一只送连阙山脉和忘庭江的消息,私心正事两不误。

    “去看看吗?说不定有意外收获。”巫罗绮拢了拢随身躯一并生成的白色披风,兜帽边沿的珠串微微摇晃,映得他瑰紫色的眼睛色泽浅了不少。

    他没有看信,却似乎对信中内容了然于胸。

    “不去,我是为了找赛江南来的,现在人已经找到,神识也没了,不用再费那个功夫。”连雨年折起沈青池写的情诗收好,顿了顿,忽然记起这人的身份,连忙问:“真有意外收获?有我就去。”

    巫罗绮长眉一挑,煞有介事地抬头,间错着掐了掐食指与中指的指节:“意外收获有,但用处不算很大。你若是过去,可就赶不上与人皇陛下一起过年了。”

    连雨年罕见的迟疑起来:“用处不算很大是多大?影响最后我按死觋吗?”

    “不影响,一把钥匙而已。”巫罗绮揣起手,仰脸晒太阳的模样,仿佛一只懒洋洋的白毛狐狸,“对我的用处比对你大。”

    连雨年直觉他没说实话,但灵性天授也没有预警,想了想,在乌篷船驶过荷汀时折来一枝残荷做成新的傀儡,给沈青池去信。

    “没事。”连雨年说道,“我不会分身术,但我有陛下,你把那钥匙的模样给我描述一下,我让他派人去找。”

    刚拿下妖蛊教那么多据点,正好给他们找点事做,让他们磨合磨合。

    巫罗绮坐在船头,手臂搭着半曲的膝盖,静静看了连雨年一会儿,恍然间从他身上看见故人的影子,却又并不那么高兴。

    像什么不好,偏偏像他理直气壮地炫耀与伴侣亲密的样子,真令人不悦。

    “……巫先生。”

    “嗯?”巫罗绮回神,冷不丁迎上他一言难尽的眼神。

    “你怎么一副……”败犬的表情?

    “什么?”见他吞吞吐吐,巫罗绮下意识追问了一句,随即反应过来什么,立马又说:“别说了,不是什么好话,不想听。”

    “……”

    离开万重湖,连雨年还是往另外两个养鬼地各跑了一趟,不是找东西,而是给驻扎在那里的探子送温暖。

    各种类型的符箓三五百张,外加二十把桃木剑,连雨年忙活了一整晚,终于代替朝廷发完“赈灾粮”,才和睡足了觉的巫罗绮一齐回帝京。

    东城门口,巫罗绮走出天地之力凝成的薄云,笑道:“你的腾云驾雾术倒是熟练,不过赶个路也要用天地之力,你是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天地之力无处不在,放在那儿不就是让人用的吗?”连雨年疑惑反问,“我家巫祖烧水点个火都要用天地之力的。”

    “……学点好的。”

    挑明身份后,巫罗绮也不再装纯良演无辜,身上的长辈感满得都快溢出来了。连雨年莫名被他这副模样戳中笑点,走到他小院门口时还在笑。

    巫罗绮被他笑得无奈:“快回去见你家陛下吧,我们一进城,他的暗卫就跟你掉了的尾巴似的黏了一路,烦得很,赶紧把他们带走。”

    “好的好的,马上走。”连雨年停在门外,笑意慢慢褪去,“你……打算什么时候为我卜算?”

    “除夕,子时,新年与旧年交界点,真正意义上的黄道吉日。”巫罗绮习惯性捏指节,“他正在蜕鳞,最多只需三年便能完成塑体,到时不用你找,他自己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但让他顺利出世,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伤亡。他养的那些厉鬼,他掌握的鬼巫秘法,轻轻松松就能毁灭一座城池,我只有一个人,保护不过来。”

    连雨年眼帘微抬,长而卷翘的睫毛沾着一点晨露,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水光,衬得一双凤目黑白分明,略略上扬的眼尾能勾到人心里去。

    巫罗绮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听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出“被动迎战是解决问题的下策”,只觉得轮回当真是个圈,有些东西想避都避不掉。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巫罗绮弯起眼睛,“好好过年,我们争取在上元节前解决这个麻烦,然后一起过个节,最后送我一程。”

    “好,有劳。”连雨年心情一沉,“也多谢你了。”

    巫罗绮笑着颔首,视线一扫,恰好看见从他袖口探出的半透明小脑袋。

    “土豆粉”在连雨年身边待得越久,面部轮廓就越清晰,牛头、兔眼、蛇颈,透明质感的身躯覆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鳞影,只差一对眼珠子,脸就长齐全了。

    除了脸,它的身形长开之后,也越来越气韵独具,虽然缺了鹿角、长须与爪掌,却已经颇为神似他曾见过的那位神龙。

    可惜天道有缺,这一世不会再出一条苍龙了。

    巫罗绮勾了勾唇角,手指轻弹,几条血线蜿蜒飞出,精准喂进“土豆粉”嘴里。

    “土豆粉”惊喜地含住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小心翼翼地细品。连雨年斜它一眼,无奈道:“那是你的性命本源,自个儿用都不够,喂它做什么?”

    “结个善缘,不必放在心上。”巫罗绮揣起双手,“得空给孩子起个名字吧,跟着你怪委屈的。”

    听到这话,“土豆粉”仰首委屈巴巴地看着连雨年。

    连雨年捧起它蜷曲的身体,上下打量一番后,若有所思地点头:“把觋搞死再帮你取,放心,一定起个好听的。”

    “土豆粉”用力点头,往他手腕上一缠,继续当自己的装饰品去了。

    ……

    “回来了。”

    连雨年刚迈进安和殿,就听见沈青池的声音从望月台方向传来。紧接着眼前一黑,声音的主人用力抱住他,将他牢牢锁进自己的臂弯间。

    衣袂翻飞,宽大的袖摆卷着醇苦的檀香拢上身来,连雨年靠在沈青池身上,与他耳鬓厮磨,发丝交缠,耳边尽是他的呼吸声与心跳声,略显凌乱,但很悦耳。

    “土豆粉”探头瞧一眼,机灵地从连雨年腕间滑落,飞快蹿出殿外。

    几乎在它离去的同一时间,连雨年抬起手臂回抱住沈青池,手掌压着他的后脑,指尖没入他如瀑的黑发,从发根到发尾梳理一遍,仿佛给什么大型猛兽顺毛。

    沈青池的心瞬间软了下来。

    “几步路还用轻功,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连雨年笑道,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不久前刚反驳过一句类似的话。

    “是啊,我迫不及待地想跟你做点儿什么。”

    沈青池埋在他颈间闷笑一声,环着他腰背的手忽然用力,拦腰抱起他向内室走去。

    连雨年怔了怔,也没挣扎,反倒放松身体,心安理得地歪头窝在他肩上,勾了勾悬在空中的精致足踝。

    听到殿内的动静,择青亲自端着沈青池为连雨年准备的、已经温了半个多时辰的药膳骨汤进殿,想让他趁热喝了暖暖身。

    谁知他一进门、一抬头,就看见陛下搂着先生快步走向内室,俨然一副要白日宣那啥的模样,顿时整个人僵成了一具僵尸。

    他怔忪片刻,默默端着汤原地返回,让人拿下去继续温着,然后眼观鼻鼻观心地守在门前。

    殿内,沈青池将连雨年放在床上,右手摘下他绾发的木簪扔开,顺势握住他纤细的后颈,在满床流泻的青丝间屈腿抵上床铺,俯身吻了下去。

    连雨年抬头迎接他的吻,略略抬起的下巴与抻直的颈线连成一道漂亮弧度。黑发在他的肩颈里堆出一片如云的阴影,逶迤流入半敞的领口,凌乱散在雪白的肌肤上,锁骨微耸,在其间若隐若现。

    他们缠绵而温柔地交换气息,仿佛交颈的雁鸟,并无欲色,只有分别多时终于重逢的亲密相依。

    “抱着我。”沈青池含糊地说,喑哑的声线从交叠的唇齿中漏泄而出,伴随着某种黏腻声线,令人脸红心跳。

    连雨年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搭在他腰上,指尖若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腰带摩挲了几下。

    沈青池跨坐下来,两根手指捏着他的下巴向上抬,灼烫的吻顺势下滑,啄了啄他精巧的喉结。

    连雨年痒得轻笑,作势要躲,又被他转了回去,捉着他纤瘦的手腕继续纠缠。

    “别躲。”沈青池有一下没一下地咬他的颈项,低低咕哝道。

    他在感情上是强势的掠夺者,在床上也是。他可没有自己是委身在下的自觉,习惯性地主导一切,看着连雨年的眼神都透着病态的渴求,仿佛自己才是执掌生杀大权的狩猎者。

    “嗯,我不躲。”

    连雨年摸摸他的脸,手指沿着他的轮廓辗转滑到下巴,带着亲昵和引诱的意味。

    沈青池下意识偏头磨蹭连雨年的掌心,手上力道一松,身上剑拔弩张的攻击性慢慢消解,化成满腔柔情。

    凶兽套上枷锁,又主动缩回了笼中。

    “不继续?”

    “继续。”

    第58章

    两人胡闹了一会儿, 像两只在窝里打滚翻腾的幼兽,互相啃啃咬咬了一阵,除了弄乱彼此的毛发之外什么出格的都没做, 最后还得给对方舔毛, 免得脏兮兮的, 在外人面前丢脸。

    连雨年倚在床头, 喝时隔两个时辰终于端上来的药膳汤。沈青池一脸餍足地靠在他肩头, 手臂环勒过他腰侧,手指卷着他腰间的环佩随意把玩。

    择青眼睫低垂,没敢看床上的“妖妃”与“昏君”,低声问沈青池是否要传膳。

    沈青池拍连雨年腰窝,懒懒地问:“饿了吗?想吃什么?”

    一盅汤入肚,如同泥牛入海, 没有在连雨年胃里掀起半点波澜, 反而勾得他的馋虫蠢蠢欲动。

    他咂咂嘴说:“我想吃麻辣兔头和糖醋鲤鱼, 上次的虫草花鸡汤也不错。”

    沈青池一摆手, 择青心领神会地领命退下。

    连雨年在皇宫住了十多年, 这个曾经危机重重, 令他如履薄冰的龙潭虎穴,在与沈青池重逢相认之后, 竟让他产生了类似家的感觉,一回到这里,被觋逆着摸炸开的毛都顺溜下来, 从骨子里泛出一股深深的倦怠与疲惫。

    “辛苦了。”

    被褥柔软地下陷, 将二人裹得严实而暖和,沈青池贴在连雨年耳畔轻吻,不带一丝情欲, 只是单纯的安抚,每个吻都像他的语气一般温柔。

    “还好,其实我没真的做什么,但不知为何就是累得慌。”连雨年把脸埋在被子和恋人的胸膛之间,闷闷地笑,“可能我天生懒命,劳碌不得吧。”

    沈青池被他低哑的笑声震得耳廓发麻,下嘴重了些,在他颈侧烙下一个牙印。身体力行地干着不正经的事,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正经。

    “忙完觋的事就好了,我这儿没有别的事需要劳累你。淮南淮北的粮灾与漠北军粮的事解决得差不多了,那批趁乱哄抬粮价的粮商该杀的杀,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还顺手揪出了几只贪官,粮市动荡不足三日便稳定下来,情况倒是比我预想得好上不少……”

    “还有半个月便要过年,年关将至,送到我案上的政务反而少了点,请安折与年尾结辞居多,那群成日唠叨让我娶妻的御史也安分许多,我今年可以腾出更多时间陪你过年了……”

    仿佛想将分别这段时间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一股脑塞进连雨年耳朵,沈青池说得又缓又细,恨不得连自己每日三餐都吃了什么也全部加上。

    连雨年闭着眼,手掌在他背后轻拍,耐心地倾听,时不时给些回应。

    数九寒冬,帝京连日下雪,冷得让人骨缝都痛,越发显出屋子里暖融如春,两颗依偎的心滚烫又妥帖。

    不知不觉间,连雨年睡了过去,大半个身子团在沈青池怀中,睡得又熟又沉,仿佛一卷黑白分明的水墨画作。

    沈青池收紧手臂,将失而复得的珍宝牢牢禁锢在臂弯间。

    岁月荏苒,他把死生分隔的三年过成了三百载,行尸走肉似的苟活,后来连雨年回到身边,他们又经常性分别,聚少离多,心也不免吊在半空,落不到实处,总是觉得自己在做梦,随时可能一脚踏空而后惊醒。

    直到这一刻,连雨年卸去坚不可摧的盔甲,严丝合缝地嵌进他怀里,呼吸可闻,体温清晰,还能听见心跳声与睡熟了不自觉的细微呼噜声,久违的踏实感与安全感终于重新入怀,填满他的胸腔。

    沈青池就像个在冰雪里冻透了的人,历尽千难万险再度拥抱温暖,寒意抽丝剥茧的自他骨血间拔出,让他浑身舒坦,又免不了要忍受从骨缝里伸出、蔓延至全身的密匝匝的酸软刺痛。

    古往今来的智者似乎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情爱误事,凡谋大事者,总要经历一个剔除情念的过程,尤其是帝王,更是将无情二字刻入骨髓,不愿触及,也羞于启齿。

    少年时期,沈青池也曾视情爱之事为洪水猛兽。他爱着连雨年,却想将他从灵魂中拔除,想学其他兄姊那样,只给连雨年一分情,然后向他索取九分回报。

    但他一生情寡缘薄,寥寥一点情丝,都是连雨年给的。

    那不是洪水猛兽,也非沉渊沼泽,是缝合他仅存的良知善念的细线,一潭镜花水月的虚影,哪怕他愿意溺入其中,死在爱里,也根本没有那个条件。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注)

    他不是圣人,也不是情之所钟的中间人,他是那个不及情的“最下”。

    连雨年是沈青池行过千山万壑,行至山穷水尽,于风雨之间茕茕孑立时,撑在头顶的那把伞。

    是上苍难得垂怜,施舍他的柳暗花明。

    青史万卷,以岁月起笔。

    他要他们生同衾,死同穴,后世人提及落笔,名字也要并列。

    方算圆满。

    ……

    沈青池没有说谎,临近年关,盛朝四方无事,国泰民安。

    觋在连雨年这儿吃了几次亏,也长了记性,学壁虎断尾求生,割舍了妖蛊教的所有情报据点,龟缩起来。

    根据巫罗绮的说法,在完成“蜕鳞”之前,他是不会再轻启祸端,胡乱招惹自己的克星了。

    连雨年也乐得享受这最后一劫前风平浪静的时光。

    盛朝不过腊八,但十二月廿二有个寒衣节,跟连雨年前世那个别名十月朝的寒衣有点像,都是祭祀祖先的节日。

    不过,寒衣节跟其他节日不同,并非起源于神代,而是从东衡王朝流传下来的一个生僻节日。

    这个节日原本已经濒临消失,至盛朝开国之君在位时,复古学说兴起,才又被人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捡拾回来,重返人族舞台。

    皇家祭祀也安排在这一天,比春节更加隆重。便是沈青池这种不喜神鬼之说的君主也无法免俗,年年大办大祭,非常折腾。

    连雨年从前陪祀过几次,熟悉流程,但没有走过全程。这回陪着沈青池从节前三日的准备工作走起,他可算知道为何每年这个时候沈青池都一副累得要上吊的模样,对于古人的折腾能力有了格外深刻的体会。

    子时过后,好容易祭祀结束,连雨年往榻上一躺,再起不能。

    沈青池站在铜鉴前张开双臂,让侍从们为自己褪去繁重的礼服华冠,换上轻简柔暖的寝衣。

    他是祭祀大典的主角,累了几日,看上去却比连雨年还精神些,摒退侍从后坐到榻边,揉着瘫在身旁的咸鱼笑道:“在皇陵里待了一日,感觉如何?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有,就是外围的林子里沾了点山精野怪的戾气,我拿去喂宠物了。”连雨年懒洋洋地说着,抬起手腕晃了晃。

    “土豆粉”老实地探出头跟沈青池打招呼,身形、面部轮廓越发清晰,空洞的眼眶深处也亮起两点微光,眼珠就快长出来了。

    它在皇陵中吃得肚腹滚圆,在沈青池若有所思的打量下摇头摆尾地卖乖。

    沈青池微微一笑,没有点明它外貌上的异样:“那就多谢连卿为我沈家先祖的长眠地清理尘污了。”

    “不客气,应该的。”连雨年放下手,顺势拍拍床板,“时候不早了,赶快躺下休息吧。明日休沐,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嗯……”沈青池慵懒地躺好,手臂一勾,身边的人便自觉滚进他的怀抱,“我没有赖床习惯,除非你陪我……”

    “好好好,陪你陪你。”

    连雨年踢掉鞋子,翻身拉过被子抖开,将自己与他一起裹了进去。

    沈青池握着他后颈仰脸吻了上去,薄唇一下一下轻啄他的唇瓣,手指用力扣在他衣领边沿往下拽,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

    两人的呼吸略显急促,心跳声大得耳膜都在共振。

    “等等……”连雨年哭笑不得地按住他的脸,“忙了一整天,你不累吗?”

    “习惯了。”沈青池抓下他的手,咬住他的食指指节,用犬齿磨了磨,声音略显含糊:“你刚刚说要陪我的。”

    “我什么时候说……”

    连雨年声音一顿,迟滞的脑子勉强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地“啧”了一声。

    沈青池叼着他的手指闷笑,搭在他后颈的手暧昧地摩挲:“这就是不好好听人说话的后果。反正你答应了,不能言而无信。”

    “我……”

    连雨年试图补救,沈青池却没再给他拒绝的机会,撑起身堵上他的嘴唇,顺手扯开了他的腰带。

    房中檀香袅袅,醇烈的香味掩下一室浓情蜜意。

    ……

    易从安苏醒在关押徐令则的屋子里,一睁眼就看到一张凑得极近的脸,差点吓得心脏骤停。

    脸的主人——徐令则的偃人似乎也被吓到,像只压缩到极致又被松开的弹簧似的跳开,一把扯住坐在桌边的徐令则的衣袖。

    徐令则斜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在他脑壳上安抚地搓了搓。

    “啊……是你啊。”易从安坐起身,抚着胸口松了口气,同时不着痕迹地观察周围环境,在看清屋子的陈设后,突然怔了怔,“这里是……东宫客房?”

    “嗯,也是陛下用以关押妖蛊教成员的囚牢。”徐令则慢条斯理地道,“丹先生在你那儿得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易从安眨了眨眼,摇头:“没有,他来迟了一步。”

    “哦,那恭喜你,马上你就要见到那位大人了。”徐令则拎起茶壶倒了杯茶,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易从安不明所以,但又莫名头皮一麻:“谁?”

    徐令则没有说话,而是扭头看向房门。

    与此同时,门外响起古老班主的声音:“陈大人,您可算来了。”

    说着,他推开门,侧身让一道颀长身影走入房中。

    易从安呆呆地仰头看去,那道身影逆光而来,背后拖曳出宽而长的黑暗,仿佛有不可名状的东西在其中挣扎扭动,诡谲惊悚。

    第59章

    折腾一整夜, 第二天果然起晚了。

    两人一直睡到午时一刻,险些连午饭也一并睡过去,才被忍无可忍的择青大着胆子叫醒。

    连雨年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醒神, 侧脸几道红痕衬着散乱的黑发, 呆得可爱。正在洗漱的沈青池见状, 笑着捏捏他的脸, 腕骨下的龙鳞手链轻轻蹭过他颧骨, 霎时驱散他脑中残存的睡意。

    “醒了醒了,别捏。”

    连雨年跳下床,按着后颈转了转,松松筋骨。侍从们端上洗漱用具与新衣,他拿起青盐漱口,扫了眼托盘上的衣服, 无奈地摇头。

    沈青池换上苍青色常服, 瞥见他的表情, 笑问道:“怎么, 不喜欢制衣局做的这身新衣裳?”

    捧着托盘的侍从手一抖, 在跪下请罪的前一刻, 连雨年伸手拿起束发的玉冠,救了他一命。

    “太华丽了, 穿着惹眼。而且我不爱用发冠。”连雨年在托盘上挑挑拣拣,拿出一支不怎么雕琢的长玉簪,将发冠放回原位, “就这个吧, 简单束发就好。”

    捧衣侍从犹豫地看向沈青池,见他这么不上道,择青连忙赶在陛下发话前开口:“是, 都听先生的。这衣服要一并换了吗?制衣局还备了几套新的,形制轻简,花纹也素,适合平常穿着。”

    “换吧。”连雨年点点头,察觉沈青池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又补了句:“要跟陛下这套颜色一样的。”

    沈青池顿时笑意盈面,择青也答应着退了出去。

    跟午饭一起呈递上来的,是沈青池今日要处理的奏折和易从安的供词。前者数量不多,重要性尚可,放在最前头的是礼部尚书询问今年除夕、上元宫宴怎么办的折子,至于后者……

    有陈安这位审讯宝才在,易从安体内三个魂魄都被审了个底掉。不涉及神鬼之说那部分早早递到了陛下案头,余下这些,都是只有连雨年能理解和处理的部分。

    徐令则、易从安、“土豆粉”,是觋亲手制造的作品,前两者为他办事,后者被他放养,待遇之悬殊,一度让连雨年觉得“土豆粉”跟他有着某种特殊关联,尤其是“土豆粉”曾说从前妖蛊教的人唤过它“觋”。

    而易从安这份供词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土豆粉”是苍龙死后残存的一抹精魂,曾寄生于被觋窃居的苍龙尸身,它听到的那个称呼不是对着它,而是对着觋。

    觋找到的那座鬼巫墓的主人,是苍龙生前最后一名好友。他去世后,苍龙在他墓旁隐居过一段时间,离世时学着他为自己挑了处风水宝地——以丹家巫祖阵法为地基的巫族祖地,把自己葬了进去。

    丹岷所设的大阵不防自己人,苍龙躺得轻松惬意且心安理得,便也万万没想到,数千年后会有一个窃取鬼巫秘法的类人族寻到此处,将它尸身肢解,据为己有。

    更不会想到,它死后残留在脑中的一缕精魂,竟被那人用污秽之物养成了一条单蠢的“厉鬼”。

    若是早知如此,连雨年觉得它可能宁愿干干净净地兵解,就像丹岷和他的人皇那样化为烟尘,散入天地。

    “苍龙精魂……虽然只有一缕,但只要好生蕴养,来日未必不能生出灵智,融入龙身,再造一头苍龙。”连雨年的手指不疾不徐敲打着纸面,“觋这个历史过滤器,还真是兢兢业业地把所有神鬼异事都堵死在了这个时代。”

    鬼巫墓穴不朽不坏,如果流传到后世,或者有人替他创造出真正的鬼巫后代,巫族仍有延续的可能——被他破坏了。

    苍龙身躯不腐,又留有一丝精魂,只要给它足够的成长时间,世间终能再见神龙——被他毁了。

    连雨年不清楚他搞这么多事目的为何,但要是他存有哪怕一丝重现神代、重现巫觋时代的盛世的想法,那乐子就大了。

    亲手掐灭火种,然后说想看烈火燎原。

    世界上最好笑的地狱笑话也不过如此。

    连雨年合上供词,将“土豆粉”放了出来。

    它昨日在皇陵吃饱喝足,精神抖擞地围着连雨年和沈青池转圈,眼眶中的亮光更为凝实明灿,年前必定能凝聚成眼。

    看着它,连雨年忽然想起了画龙点睛的故事,画中虚影点上眼睛后化龙腾飞,和它现在的情况倒是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屈起手指,蹭了蹭“土豆粉”的下巴。

    它亲昵地贴上他的指尖,背上鳞片微微炸开,像晒蓬了毛的猫。

    沈青池写下朱批,抬眼就看到自家爱人拿手指逗“猫”的场景,不禁一笑,又有些好奇:“我之前在它身上看到了很多狰狞鬼脸,现在怎么都不见了?”

    “没有不见,只是换了种形态。”连雨年手指弯曲,虚点龙鳞,“你看到的鬼脸是被它吞食却无法消化的灵魂,我将魂魄渡化入轮回,剩下的魂力留给它吸收,这些鳞片就是它吸收的成果,也是它在渐渐长大的证明。”

    沈青池笑道:“好像在养什么娇贵的猫,喂它吃鱼都要先帮着剔刺。”

    连雨年忍俊不禁,叩了叩“土豆粉”的脑袋,被它贴着手磨蹭了好几圈,撒娇卖乖越发得心应手。

    “土豆粉”贴身跟随他许久,凶性戾气有所减退,在体内的“厉鬼”渡化干净后,整条魂便恢复到初生幼崽时期的心性,单纯无邪,纯粹天真。若非如此,以它之前混乱暴戾的状态,根本无法吸收留存在体内的精粹魂力。

    这么说起来,“土豆粉”还真可以算是他养的。

    小花园里堆雪成景,连雨年用以练体的水潭清澈如碧,薄烟不散。清风徐来,吹得新植的白梅簌簌落香。

    沈青池托着下颌,伸手抚过连雨年的鬓角,在他如云的乌发间顺下几片花瓣。

    他沉溺于久违的安宁里,手边没来得及扔的选秀折都不那么碍眼了。

    ……不,还是很碍眼,扔了扔了。

    ……

    距离除夕只剩两天,民间节日氛围热烈喧腾,宫中也是焕然一新。

    “礼部把宫宴都筹备好了,枕岁,你要随我一同出席吗?”沈青池站在水潭边上喂鱼,眉眼惬意地舒展,不似从前那位威严冷肃的帝王,倒有了些儒雅君子的气韵。

    潭中鱼儿得连雨年练体时残存的气息与巫力滋养,个个膘肥体壮,抢起鱼食来恍若八仙过海,十分闹腾。

    战斗力最强者莫过于那帮来得最早的金鱼,它们的尾巴又大又薄又飘逸,但挥舞起来能把人扇晕——问就是择青手欠逗鱼被扇过,他躲开了,身旁的小侍从没有。

    连雨年刚从宫外回来,左手一只鸡——长平楼的糯米荷叶鸡;右手一只鸭——安泰记的脆皮油烤鸭,手腕上还挂着几个纸包,装着各色零嘴,出趟门跟进货似的。

    他拿着装酥肉的纸包溜达到沈青池身边,自己吃一块,给陛下喂一块,再碾碎一块喂鱼,雨露均沾。

    “宫宴?不去。以前我就觉得这种宴会无聊得很,同样的菜肴平时很好吃,往上面一放味就变了,歌舞也很板正无趣,看那个我不如出宫,看杂戏班胸口碎大石。”

    小酥肉面衣裹多了,炸得太硬,连雨年牙口好,嚼得嘎嘣作响,看沈青池嚼石头似的表情直乐:“到时候在安和殿给我单摆一桌吧,我陪你吃一顿轻松点的年夜饭,然后一起守岁。”

    “好。”沈青池咽下好不容易嚼碎的炸酥肉,向他讨了个油香四溢的吻,笑眯眯地道:“今年我还要压岁钱,你再把之前三年的份都给我补上。”

    连雨年瞪圆了眼:“陛下,你执掌天下之财,还缺我这仨瓜俩枣?”

    “嗯,朕执掌天下之财,只缺你这仨瓜俩枣。”沈青池叼走他刚拿起的酥肉,继续用牙齿磨咬,“记得要给。”

    “给,给。”

    “红封要你亲手画的图样,你以前总给我写福字,今年换点别的花样如何?”

    “那你想要什么?”

    沈青池想了想,眼睛一弯:“你和我接吻的小像?”

    “……我给你画只乌龟,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怎么样?”连雨年咬牙切齿。

    从前就不该惯着他,小兔崽子!

    午饭吃的是连雨年带回来的荷叶鸡和烤鸭,味道不错,择青试毒时没忍住多吃了几口,扭头就让手下人出宫给自己买同款。

    吃罢饭,连雨年在沈青池划给自己的安和殿偏殿内转了一圈,让人取来纸笔,挥毫泼墨地抄来一副经典春联:

    上联:岁月逢春瑞彩缤纷辞旧岁

    下联:江山入画祥光灿烂庆新年

    横批:春满人间

    春联写完,他又写了几张“福”字和“出入平安”,剪了几幅入门款窗花,亲自张贴起来,为自己的住处添上几分熟悉的年味。

    沈青池与他同坐一桌,自己批奏折,时不时抬头看他四处溜达瞎折腾,唇角的弧度就没下去过。

    择青倒是清闲,还有功夫帮人带话:“丹先生,张相、陈大人、许大人、舒统领、白统领、宁大人想向您讨一副墨宝春联,说是要您亲手写的,最好加持点力量,好让他们来年邪祟不侵,家宅平安。”

    俗称辟邪。

    连雨年好笑:“他们闲的吗?”

    “就是讨个彩头。”择青乐呵呵地捧上新的红纸,“奴婢也想要先生的墨宝,您给我写个福字就好。”

    “行。”

    不是什么大事,连雨年答应得干脆,拿起笔正要写,就见旁边横来一只手,腕骨上的龙鳞手链晃荡出深静冷翠的微光,衬得指节修长白净。

    沈青池弯起手指,敲他微微曲起勾着笔杆的、纤细泛粉的指节。

    “先写我的红封。”他一本正经地摊开手,“春联、福字、出入平安也来一套。”

    连雨年被他小学生争宠的架势逗乐了:“我是卖年货的吗?”

    “给不给?”

    “等着。”

    第60章

    十二月三十, 千家万户共贺除夕。

    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帝京无宵禁。自沈青池登基以来,京中年节一年过得比一年热闹, 今年犹胜去年, 还未入夜, 城里已经亮起一片灯海。

    街上人潮如织, 摩肩擦踵, 街头巷尾充斥着说笑与道贺声。炮竹声此起彼伏,一阵接着一阵,天上时不时炸开一朵烟花,星火如雨落下,处处都是喧腾的年味。

    宫外热闹,宫内也不遑多让。

    今年的宫宴在御花园开, 沈青池撤了往年的歌舞, 改听戏和看杂耍, 与民同乐。古家班的几只鬼混在杂戏班中, 将吐火吞剑等项目假戏真做, 看呆了那群不知妖蛊教之事的朝臣, 三观摇摇欲坠,手里的酒盏也摇摇欲坠。

    连雨年嘴上说着不参加宫宴, 最后还是被沈青池哄得稀里糊涂入了席,一边吃吃喝喝,一边给古老班主他们兜底, 虽然仍觉得无趣, 却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新年的东风也吹到了东宫,虽然依旧为禁军、天子近卫、暗卫三重防护守得密不透风,但该摆的酒席一桌没少。值班人员分批吃年夜饭, 坐在一起烤火守岁,不能回家陪伴亲人的郁闷都消解在暖融融的火光里。

    就连关押在此的囚犯也沾了他们的光,吃上一年到头最好的一顿饭。

    徐令则、他的偃人和易从安关在一处,含人量极低的三位吵了一场五个人的架,就饺子应该蘸醋还是蘸酱油辣椒展开了长达半个时辰的斗争,最终因两种调料皆被打翻而啃了一盆寡淡无味的蒸饺。

    巫罗绮懒得出门,在院子里边嗦辣炒小蛤蜊边看美人头写的话本,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写的什么玩意儿,在纸上撒把米,鸡啄的图案都比你写的有趣”,但就是手不释卷,硬生生看到了结尾。

    千里之外的丹桂乡,一切恢复正常的桫椤镇上爆竹声震天。兰女夷拿着火折子穿行于响动之间,帮着胆小的孩童和少女点燃引线,然后淡定离去。

    放炮竹本就是为驱逐邪祟,桫椤镇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之后,镇民们对这说法迷信得很,年前一涌而出,差点买空附近城镇的炮竹存货。

    更远的边疆,星垂四野,将士们喝酒吃肉谈天说地,享受这一年仅有的和最后的闲情。

    今夜除夕,举国和泰,天下安定。

    及至亥时,宫宴散了。

    连雨年和沈青池手牵手回安和殿,择青已在偏殿水潭旁提前备了酒水点心,他们回来时正好能喝上温好的酒,几树白梅开得惬意慵懒,清冷的香味都带着温软暖意。

    快到子时的时候,天上开始落雪。

    帝京的雪总是下得清丽优雅,落在融金似的烛火里,便与它们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是积雪还是流火,明灿灿的。

    连雨年懒散地抬手,盈白巫力被无形的天地之力织成一柄白玉色的伞,隔开雪天的寒意,让雪粒顺着弧形的伞檐滑落,形成一圈雪做的帷幕。

    他一向是很有情致的人,能把淡而无味的日子过成诗歌。那三年独居于荒村内,他照旧种了一院花、养了鸡鸭、还自行做了架水车种菜,活得既热烈,又生机勃勃。

    沈青池这辈子收到的人间烟火与诗情画意全是他给的,所以伸手拿红包的举动也做得理直气壮:“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我的压岁钱呢?”

    连雨年掀起眼帘,伸出两根手指在他掌心一点,一只巴掌大的红封便凭空出现,叠成梅花状的红纸上用金墨描了一丛芦苇与两只大雁,栩栩如生,恍若展翅欲飞。

    没有接吻的小像,只有交颈的大雁。

    沈青池美滋滋收起红封,回了一枚同心圆玉璧,亲手系到他的腰上,随即勾着他的颈项与他拥吻,犬齿躁动地磨蹭,将他的唇瓣磨得通红。

    “明日……你那位巫先生的卦象就该送过来了。”沈青池叼着他的下唇声调含糊,“我不想你走。”

    连雨年按着他的后脑,拇指抵进他束好的发里,安抚地轻蹭。

    “觋是个天大的祸患,我不能容忍他在世上多活一天。你放心,上元节前我一定回来,而且我总感觉,对付他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

    沈青池贴着他的唇闷笑,笑声顺着口腔震进他的大脑,令他莫名头皮发麻。

    “你不是说他手中握着一批厉鬼,如若放出,会为盛朝带来巨大劫难吗?”

    “所以这次我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来不及放出厉鬼。”连雨年退开一点,嗤笑道:“我不想知道他折腾这么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只想尽早杀了他,为死者复仇、生者除灾。”

    “行,那我等你回来。”沈青池点头,握着他的手腕把他拉回原位,“等你再回帝京,我带你去见见我选定的继承人吧。”

    连雨年讶异挑眉:“你不是怕有人刺杀他,将有关他的所有消息都设为绝密吗?之前问也没见你告诉我。”

    “那时候我还不确定他资质如何,贸然告诉了你,让你与他接触,若是之后不合适要换人,岂不浪费你的感情?”沈青池仍然是走一步想三步的性格,“现在人选彻底确定了,告知你,一是想让你和我一同照看他,二来也想让你教他一点东西。”

    “什么?巫族绝学不行,他学不了。”

    “不是这个。”沈青池笑了笑,指着半空微微起伏的雪帘伞说:“只有权术政斗和四书五经的人生太过无趣,我想让他跟你学一些生活情趣。”

    连雨年轻笑:“这东西可是天生的,我教了你那么久也没见你学会多少,你别抱太大希望。”

    “我学不会是因为有你,他又没有。”沈青池勾起他一缕鬓发轻轻啄吻,“五年……不,三年之后,这天下就是他的了。我希望盛朝永安,也希望他过得好。”

    连雨年饶有兴致地问:“你是真把他当养子了?”

    “也不算。”沈青池伸指点他眼角,又亲了一下,“他看他青梅竹马的心上人的眼神有一点点像你——像三年前的你。”

    温润少年,儒雅君子。

    端方持重的小临安王,仿佛沥沥雨中的清傲墨竹。

    他穿着湿衣走进昏暗的寝殿,阴雨天的潮湿爬上他微凉的指尖,落在衣领,随簌簌落下的衣袍堆叠在地。

    那是沈青池的旖旎梦境之始。

    ……

    子时,新旧年交替的刹那,巫罗绮合上美人头写的话本,抬手折来一枝红梅,扫开桌上落雪。

    仿佛随意为之的举动,却真真切切划出了一个卦象,曲折的线条向四方逶迤,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规整有序,透着幽幽的寒意。

    “果然在这儿。”巫罗绮托住下颌,眉宇间泛起淡淡的兴味,“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胆大包天……痴人说梦。”

    “主人,您算到什么了?”美人头凑上前来,脸上沾着几道墨痕,是改文时不小心蹭上的。

    “我要找的那具‘骸骨’的位置啊。”巫罗绮轻叹,“一万年啊……他们居然算到了那么久之后的事。一个偷天换日的局,经过那两人之手拨弄,反而变成了瞒天过海之势,真不愧是天命之人。”

    “啊?”美人头不明所以,并诚实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巫罗绮微微一笑:“不用急,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

    人间的热闹传不进这片无光的寒潭,尽管潭边的枯树枝头已覆满绿叶,却仍旧给人以死气沉沉之感。

    水潭的水位下降了大半,露出一圈爬满湿苔的石壁,水下缓缓摆动的阴影变得空前庞大,搅动出粘稠而沉闷的声音。

    觋倚靠在巨石上闭目养神,身下是一截灰蓝色的修长尾巴,没入水中的部分无缝衔接下方巨大的黑影,整个人脱胎换骨,隐隐透出某种幽晦而古拙的气质,仿佛历经岁月斑驳的古老器具,哪怕被精心清理打磨过,摆在崭新的置物架上,依然掩不住沧桑陈旧的本质。

    他弯腰掬起一捧水,从前浑浊粘稠的液体,现在却澄清了许多,从他指缝间淅淅沥沥地淌落。

    星辉落于水面上,折射出与他尾上鳞片色泽相近的灰蓝光线,映着他淡漠俊美的面庞,在水上投下阴鸷森然的倒影。

    觋抚上自己的侧脸,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对别的什么人喃喃自语:“吃掉他,你就能活过来,活过来为我所用……”

    “他是你的后人,也是神代之后唯一一位天授巫族,吃了他一定可以补全你缺失的力量,让你的躯壳完整复苏,成为我如臂指使的……心腹?工具?”

    觋低低地笑出声,摊开手臂,躺倒在石面上,长出一口气。

    “巫族死后身化天地……真是个天大的谎言啊……”

    ……

    新年第一天,连雨年和沈青池互道新年好,再陪他吃过早饭,便出宫前往巫罗绮居住的小院,找他兑现承诺。

    长全了双目的“土豆粉”盘在他肩头伪装装饰花纹,半透明的身躯轻微起伏,眼皮耷拉,半盖着金色的眼珠。头顶两个小小的凸角开始分叉,渐渐往雄鹿角的形状变化。腹下两对五趾爪掌,牢牢勾着连雨年的头发。

    它的模样看上去已经与典籍里记载的苍龙无甚区别。

    “来了。”

    小院门口,巫罗绮揣着手静静站立,见到连雨年便笑眯眯地向他招手,神态轻松惬意,仿佛不是去打BOSS,而是和朋友一起踏春郊游。

    连雨年快步上前:“卜出来了?”

    巫罗绮颔首,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绘着一幅繁杂图纹,弯弯绕绕花花绿绿的线条搅成一团,乍一看令人眼晕。

    连雨年眯起眼细瞧:“这是……你卜出的卦象吗?”

    “不。”巫罗绮握住他的手臂,“这是路标。”

    话音未落,两人瞬间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