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卫民照相馆离电器厂近, 不过在胡同里,陈载问了两个路人才找到这间小门脸,推门而入, 问站在柜台后的黄娟:“请问舒苑是在这儿上班吗?”
黄娟抬头看了眼来人, 点头:“她是我们这儿的照相师傅,你等会儿,她在里屋给人照相,照完相就出来。”
照相师傅?舒苑啥时候学得这个技能?
待业一年多, 原来她说要去找工作是真的。
小满就坐在角落里安静画画,突然听到陈载的声音,惊喜地抬起头, 下意识地放下纸笔跑了过来:“爸爸。”
陈载转身,看到小满迈着小腿急匆匆往他这边跑, 小孩那欣喜的神情,奶萌的声音瞬间击中了他, 让他的心脏立刻变得柔软。
这些天来回奔波,匆忙的调动工作, 仓促地把干得风生水起的院长工作交到副院长手中, 他也会怀疑这样打乱自己的工作生活是否有意义, 怀疑要跟舒苑结婚的决定是否正确, 但看到小满向他跑来,他觉得值得。
他忙提醒小满别磕着,弯下腰, 双手放在小满腋下,把他轻轻托举起来。
小满的高度一下子就跟陈载平齐,唇角高高扬起,忙提醒说:“爸爸不是对小孩过敏吗?不要抱我, 放我下来。”
陈载可从来没抱过小孩,仍然伸直双臂托举着小满,声音温和:“没事儿,反正不碰到小孩也会过敏。”
黄娟睁大眼睛辨别面前父子的容貌,长得可真像啊,都特别俊。
她朝里屋高声喊:“舒苑姐,拍完了吗,姐夫找你。”
声音有点激动,舒苑总是带小满上班,从来没听她提过小满爸,原来姐夫长得这么精神。
舒苑正站在箱式照相机后面,给要拍结婚照的夫妻做指导,头靠近一些,嘴角别耷拉着,不要眨眼之类的,听到黄娟的喊声:“……”
等舒苑跟顾客一起从照相室出来,陈载仍提溜着小满,父子俩跟对方不熟悉,也都不习惯跟人亲热,也没啥话好说,正无声对视。
小满悬在空中,大眼睛望着陈载,看着也不太舒服,舒苑走上前,把小满接过来,问道:“你调回路城了?”
陈载点头:“对,工作安排好了。”
“真快。”舒苑说。
她转向正给顾客开票的黄娟:“我今天提前走一会儿,改天加班补回来。”
黄娟手上的笔不停,说:“你去忙吧,舒苑姐,这儿有我们呢。”
走出照相馆,走进胡同,下班高峰来临前胡同很安静,陈载开口:“你没反悔吧。”
他已经调动工作,舒苑改变主意的话,就白忙活了。
舒苑惊讶:“你反悔了?”
陈载定下心来,说:“我当然没有,我只是问你。”
舒苑扬起下巴:“有人要出生活费,冲生活费我也不会反悔。你调到哪个医院?”
“第五医院,医院有主任医师的空缺。”陈载回答。
第五医院名字听上去好像在全市排名前几似的,其实之前是电器厂附属医院,运动后才从电器厂脱离出去并改名,就医疗设施跟整体水平在路城一般。
舒苑想了想说:“可是你之前是医院院长,有落差吗?”
陈载疑惑地看向舒苑,她什么时候变得善解人意了?
跟舒苑心平气和的正常交流,他很不习惯。
三道目光交汇,小满也在看陈载,原来爸爸之前是院长,好厉害啊。
小满的小脑袋努力思考,为了妈妈跟他,爸爸放弃院长的工作,调回路城了吗?
陈载收回视线,很坦然地说:“以前在乡下干赤脚医生的活还干了两年呢,没有行政职务,能把精力都放在给人看病上。”
可是舒苑还是觉得他以前当院长更好吧,在这么短的时间调回路城,入职的还是一家并不拔尖的医院,他做出了妥协。
按书里所写,他可是未来的心外科领域的专家,医学泰斗,工程院院士,这样的工作调动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医术跟成就?
看舒苑若有所思,陈载解释说:“五院院长当年也在白桦县下放,我们在那个时候认识,他诚意邀请我过来,医院又有主任医生的空缺,我就答应调到这家医院。”
他的神态沉着,语气平稳,让舒苑觉得他有主见,对自己的工作有规划,并不需要她操心,她还是操心自己吧。
“我们去附近的体育场走走?”舒苑提议,大街上不适合接下来的谈话内容。
陈载点头:“好。”
三人沿着大马路走,拐进附近的体育场去,这个体育场规模不大,人也不多,刚好说话。
“啥时候领证?”舒苑开门见山地问。
她跟小满最近确实承受了很多流言蜚语,领了证这些人就能闭嘴。
“我都可以,你决定。”陈载平淡开口。
“择日不如撞日,那就明天吧。我上午十点左右忙完,你来照相馆等我。”舒苑说。
既然决定结婚,那就没必要拖拖拉拉。
小满坐在舒苑旁边,目光炯炯地看向两人,小心脏中溢满喜悦,他之前还担心出什么变故,现在他们终于确认了结婚时间!
他现在同时拥有爸爸妈妈啦。
陈载:嗯,非常积极主动。
他开口:“你是不是忘了需要开介绍信,我要先把户口落下来,再去医院报到,让医院开介绍信,完成时间不定。”
舒苑一拍脑门说:“好吧,我也要开介绍信,我去街道开,不,街道工作人员会说我闲话,我在照相馆开,肯定比你快,你开完了随时找我吧。”
陈载点头:“好。”
小满的眼睛亮闪闪的,心中默念开介绍信一定要顺利,可不要出啥叉子。
至于怎么跟八卦的邻居们解释,舒苑早就想好说辞:“突然结婚,肯定会有人询问,我们一定要统一口径,就说我们情投意合真心相爱,原先在乡下不方便结婚,现在你平反,我回城,接回小满,当然要结婚。”
小满听得非常认真,眼睛闪亮,嘴角扬起,原来爸爸妈妈情投意合!
陈载跟小满想得可不一样,在这些说法上,两人想法一致,不过听到情投意合真心相爱这样的字眼,陈载忽然觉得浑身不适。
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他跟舒苑之间的关系,简直是讽刺跟笑话。
她是怎么这样坦然地说出这些字眼的?
陈载很冷静:“好,不过还是少不了闲言碎语,一是未婚生子免不了遭人议论,二是……”
他停顿下来,看向小满,指着不远处的滑梯说:“小满去滑滑梯好吗?”
小满赶紧点头:“好的,爸爸。”
他知道爸妈谈到小孩不适合听的内容啦。
看着小满迈着小腿乖巧地往滑梯边跑,舒苑提高警惕,问:“你想说啥?”
陈载的视线没离开小满,淡定得很:“你之前跟沈忠诚的事情,不会因为我们结婚就被洗白,你要想好说辞。”
舒苑又像是被踩到尾巴尖的猫,浑身的毛炸起,坐直身体,侧身转向对方:“你啥意思,我除了给了他点钱,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陈载语气极淡:“冷静,我只是提醒你编好理由。”
舒苑抿紧嘴唇看向云淡风轻的陈载:“……”
不满地哼了一声,转头去看小满。
滑梯上有小孩在玩儿,小满并不加入他们,就站在旁边看着。
为缓和气氛,陈载说:“小满怎么不跟他们玩?”
舒苑看向不远处的小豆丁,说:“也许他不习惯跟小朋友一起玩儿,或者他觉得幼稚吧。”
收回视线,舒苑低头从挎包里翻找,翻出本子跟钢笔递到陈载手里,说:“签个协议吧,把双方需要遵守的都列出来,应该有利于以后家庭和谐。”
陈载伸手接过笔本,淡声说:“好,你说。”
舒苑瞥了他的手一眼,那是双极其漂亮的手,手指修长,手背上筋络清晰明显,只是上面有些红点,不过是提溜了小满一会儿,看来他对小孩过敏真的是个问题。
舒苑重新去看小满,开口:“第一条,我们只是小满父母,不需履行夫妻权利义务,不要干涉对方工作生活,但在外人面前要表现家庭和睦、夫妻恩爱。”
陈载完全赞同,长腿交叠,把本子搁在腿上,刷刷写下这段文字,字迹优美洒脱。
看他写完,舒苑继续:“第二条,婚姻存续期间,必须忠于家庭,不允许搞外遇,身体跟精神层面都不行。”
陈载边写边点头:“很好,需要补充的是,任何一方有搞外遇行为,另一方有权强行把小满带走。”
舒苑攒起不厚道的笑脸:“陈医生,我知道你为啥提出结婚,其实你更想把小满带走,但是我不同意,你只好提结婚,你认为我会去勾搭别的男人,这样你就离婚,顺便名正言顺把小满强行带走,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曲线救国。
你并不担心我跟别的男人跑了败坏你的名声,反而你希望如此,正好顺水推舟。”
字迹行云流水,直到写完,陈载才抬头看她,深邃的眉眼蕴含着让人猜不透的黑沉光泽,他的声音依旧清冷平稳:“我并不认为你会继续跟沈忠诚有瓜葛,他不值得。”
舒苑非常意外:“……”
她本来以为会遭到反驳。
他看上去精神内核非常强大,冷静、淡定,不容易被激怒,大概跟他是吵不起来的。
“第三点?”他淡淡地问。
舒苑因为刚才情绪激动,现在脑子有点转不过来,说:“你说。”
陈载边说边写:“我的工资交给你,用于覆盖小满抚养费用跟家庭生活开支。”
他补充:“这是我最大的诚意。”
舒苑也有要补充的:“我的收入用于自己花销,不花你的钱,你无权干涉我的收入。”
陈载诧异抬头:“你可以用我的工资买你的衣物日用品,反正工资就那么多。”
舒苑下巴微微扬起,语气非常傲娇:“不,我有能力自己挣钱自己花,不花你的钱,我因为钱在你面前破碎的尊严要重新捡拾起来。”
陈载:“……”
她的行为跟想法前后割裂,实在无法理解。
如果说在他们俩的关系中有人的尊严破碎,那么一定是他的。
不过按照她的要求,他把第三条补充完整。
陈载继续说第四条:“提出离婚的人,自动失去小满的抚养权。”
当然是针对舒苑,但舒苑同意。
还算是比较愉快地写完了协议,陈载接着抄写一份,舒苑站起身来活动身体,弹跳,舒展手臂。
而小满那个小豆丁仍然看小孩滑滑梯,仍然没上去。
舒苑跑了过去,牵起小满的小手,问道:“小满为啥不玩儿啊。”
小满仰头看向舒苑:“妈妈,你跟爸爸说完了吧。”
舒苑轻松点头:“对,把大事儿说完啦。小满想要滑滑梯吗?”
小满轻轻嗯了一声。
他没滑过滑梯,想要试试,但他不知道怎么加入小孩队伍。
舒苑牵着小满的手往铁梯子边走,说:“我也想玩,一起玩儿吧。”
小满声音欢快:“好的,妈妈。”
母子俩先后爬上滑梯,滑梯是铁质的,坡度比较陡峭,舒苑便把小满抱在怀里往下滑,可是她失策了,别的小孩滑到最底下都会明智地停下,就舒苑被磕到,嗷地叫了出来:“磕到屁股啦,疼死了。”
陈载听到叫声往这边看:“……”
小满连忙拉舒苑起来:“妈妈没事吧。”
舒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你自己能滑吗?”
小满很有信心:“当然可以。”
别的小孩接纳了他,他终于融入小孩中间,小脸上有了点笑容。
之前在小河村他跟生产队的小孩并没有建立起良好关系,那里的小孩不怎么友好,他总是被欺负、被嘲笑的那个,现在才明白原来跟小孩一起玩儿很简单。
现在天已经很暖和,春风吹拂,夕阳洒金,陈载抄完另外一张协议书,走过来拿给舒苑签字,两人各执一份分别收好,站在滑梯附近看小满玩耍。
小满坐在顶端往下看,有点担心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悄悄掐了手心一下,痛感传来,才敢相信这是真的。
爸爸妈妈都在!
小满也是有爸爸妈妈的小孩!
回到家,李红霞一眼就看出舒苑心情不错,问道:“偷着乐啥呢。”
舒苑说:“上班,不吃白饭,不用看老娘白眼,能不高兴么!”
李红霞:“……”
她在炒菜,不跟舒苑一般见识。
小满在偷着乐,爸爸妈妈决定先领证,再告诉姥姥,她要帮妈妈保守这个小秘密。
晚上,小满看小人书,舒苑翻看原主的日记,关于陈载的内容除了要钱,没别的内容,倒是里面有沈忠诚给她念过得拜伦的诗:我要凭那墨玉镶边的眼睛,睫毛直吻上你颊上的嫣红。
舒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能原主就是被这些诗征服的,她理解不了原主跟沈忠诚,只希望那一千六百块钱不要成为坏账。
——
第二天赵师傅就来了照相馆,舒苑赶紧让他给开介绍信,这个老大哥也同样八卦,问道:“要结婚啦,跟小满爸?”
小满特别骄傲地宣布:“是跟我爸爸。”
赵师傅忙着找纸笔跟印章:“好,那是好事儿啊。”
是黄娟嘴皮子利落,小嘴叭叭地把她知道的舒苑跟陈载的事儿说了一遍,赵师傅跟俩学徒听得津津有味,倒省了舒苑不少口舌。
拿到结婚介绍信,舒苑仔细地装进挎包,又听赵师傅说:“我今来是要算账,咱照相馆最近生意挺好。”
黄娟兴奋地说:“对,咱们照相馆从来没来有过这么多业务。”
都是推广带来的顾客,舒苑跟俩学徒也越来越忙。
工资还跟以前一样,但照相馆生意好起来,短期内肯定倒闭不了,每个人都很有干劲儿。
照相馆趁机采购了彩照需要的胶卷、显影液、定影液等药水跟器材,推出了彩照业务,这项业务也会把有需求的顾客吸引过来,照相馆进入良性运转。
趁着大早上顾客不多,赵师傅跟黄娟忙着算账,完成后把舒苑跟俩学徒都叫过来,赵师傅说:“咱们照相馆价格是低了几分钱,但这个月利润比之前多了四成,辛苦你们几个了,忙得脚不沾地。”
黄娟笑嘻嘻地说:“都是舒苑姐出得好主意。”
舒苑忙说:“我就给做了一次示范,都是小王跟小胡往外跑,他们俩特别积极地做推广,才吸引来这么多顾客。”
赵师傅说:“你们都别谦虚了,那也得咱们技术好,才留得住顾客,接着加油干,下个月把利润维持住,这个月咱们发点福利,一人两斤豆油。”
俩学徒美坏了,胡自强说:“师父你可真大方,咱们以前净眼馋别的厂发福利,咱们这儿从来没发过,这可是头一回。”
王有才催促:“师父,可别给开空头支票,赶紧兑现吧。”
第二天傍晚,舒苑拎着油瓶回了家,李红霞两眼放光:“哪来的油?”
油可是好东西,每个成年人每月的定额只有半斤油,她们家一共才有一斤半,根本就不够吃,每顿饭都没啥油水。
舒苑语气特别骄傲:“照相馆发的,都是我出的主意,现在照相馆生意好,才能发得起福利。”
李红霞笑逐颜开地接过油瓶,说:“行,给我吧。”
她感觉闺女变化挺大,有手艺,肯上班,比之前自信。
——
陈载很忙,要落户,转粮油关系,去医院报道,开结婚介绍信。
他愿意调到五院的原因除了跟院长患难相交,有主任医生空缺,另外就是院长本身就是呼吸科的专家,很有进取心,对医院的发展有明确规划,全力支持他的工作。
医院升级计划还得到市里的支持,陈载认为这家医院本来综合实力很强,在运动中被耽误,跟别的医院相比才逐渐落伍,但有市里支持,一定能恢复该有的地位。
他花了两三个小时跟院长聊未来科室建设,他将是一外科主任,一外科包括心胸外科跟神经外科,心胸外科可以给患者做室间隔缺损、二尖瓣换瓣、肺部疾病、食道癌等手术。
另外医院还会引进设备器材,以后将有给儿童心脏病患者做法洛四联症、动脉导管未闭等手术的能力,按陈载对医疗技术的乐观判断,以后会有更多医院能开展儿童心脏病手术,他来了五院,就有能力开展这项医疗。
跟院长聊完,他更有信心,未来的工作一定会顺利愉快。
拿着介绍信从医院回来,在胡同拐角处,有人定定地站在那儿,明明在等他,早就看到他,却矜持着不开口,等自行车越来越近,陈载又眼神漠然,才涩然开口:“陈载,我,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陈载停车,左腿支地,右腿保持着马上能蹬车子离开的姿势,说:“你说。”
陶乐善低头敛眉,在陈载耐心耗尽之前终于攒足勇气开口:“当时你下放,我跟我家都很难,迫不得已退婚。”
她很后悔,如果她能等,等到陈载平反团圆该多好,那么他们就能履行婚约结婚,而不是像现在她有了一段糟糕的支离破碎的婚姻。
“理解。”陈载声音不带任何语气。
陶乐善一怔,平淡的两个字像是钢铜墙铁壁,把她反复酝酿精心准备的解释的话,都隔绝在了嘴里。
她不甘心,希望渺茫,但还是想要为自己争取,涩声开口:“这几年我一直牵挂着你,我们还有机会吗?”
陈载语气毫无起伏,直白拒绝:“没有。”
说完,再无多话,蹬上车子就走。
陶乐善失望透顶,俩家人熟络,他怎么也得邀请她去家里坐坐吧,可他连最基本的礼貌都懒得维持。
她已经很难过了好吧,每一天都在后悔中度过,他为什么不能多一点宽容,为什么不能理解她呢。
——
这几天舒苑安心工作,但还没等来陈载,不速之客沈忠诚却意外来找她。
本来戴淑芳把详细记录着一千六百块钱给付情况的纸拿回家,沈忠诚仍在稳坐钓鱼台,认为舒苑爱惨了他,在耍小心机让他娶她,过几天就会主动上门认错服软,没想到舒苑这边一直没动静,他坐不住,便来电器厂找他。
打听到舒苑在卫民照相馆上班,便直奔目的地。
“舒苑在这儿上班?叫她出来。”沈忠诚对黄娟说,四下打量,自己拉了椅子,朝着柜台方向,翘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坐着。
黄娟无语两秒,朝人打量几眼,朝里屋喊:“舒苑姐,有人找你。”
舒苑以为是陈载,喊道:“先等两分钟。”
正伏在小桌前安静乖巧画画的小满瞄着来人背影,思索了几秒钟放下铅笔走到沈忠诚面前,仰着小脑袋问:“你是谁?找我妈妈干啥?”
沈忠诚低头饶有兴致地端详面前的小孩,他能确认,这孩子就是那个医生的,俩人长得极像。
她搞什么,她还真打算让这小孩留在路城?没门!这小孩只能送回乡下,他可不当后爹替人养孩子。
见对方不说话,小满也打量对方,小家伙具有极高的敏锐性,从面前男人审视的目光中推测出他是那个小子的老爹。
这叔叔不会是来搞破坏的吧。
小满很有危机感地说:“我爸妈在开介绍信,开完就去领结婚证。”
沈忠诚:“……”
舒苑熟练地把胶卷从显影罐里取出,用清水反复冲洗,再用夹子刮干水分,对着光一张张查看,然后将这长长几条挂在绳子上晾着,然后走出暗房来到接待室。
小满听见脚步声立刻招呼她:“妈妈,有个奇怪的叔叔。”
让舒苑意外的是,沈忠诚不是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形象,蓬松长发微卷,牛仔裤,高领宽松毛衣,让他看上去颇有文艺气息。
看对方审视的视线扫过来,舒苑笑道:“这位叔叔是来还妈妈钱的,钱都带了了吗,一千六。”
黄娟了然,怪不得这人一副自大架势,果然欠钱的是大爷,欠一千六百块巨款那更是大爷中的大爷。
沈忠诚一口老血梗在心口,说得像模像样,她还真敢跟他要钱么!诡计多端的女人,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
舒苑看小满高度戒备的神情像小豹子,伸手揉了揉他头顶的软毛,说:“小满去画画,妈妈跟这位叔叔要钱。”
她转向沈忠诚:“走吧,去外面说。”
沈忠诚不悦,每句话都离不开钱,庸俗!
穿过街道,斜对面是一堵墙,俩人站在电线杆下面说话,舒苑直奔主题:“钱拿来了?一千六,一分都不能少。”
她看着面前这个打扮新潮的男人手腕上精美的钢制劳力士手表,嘲讽道:“软饭吃得挺香吧,这好几百块钱的手表就是用我的钱买的。”
确切地说,是用陈载那个大冤种的钱买的。
小满那小家伙不放心妈妈,从照相馆门口探出小脑袋,见舒苑看他,赶紧收回小身体,贴着墙站好。
沈忠诚感到厌烦,不耐烦地说:“舒苑,咱俩之间能不能不谈那种低级趣味的东西。”
舒苑愕然,跟这人沟通似乎有点费劲啊,她说:“你花钱的时候咋不认为是低级趣味呢,那些钱都是我借来的,我得还人家呢,你尽快还我。”
沈忠诚明显感觉到舒苑的变化,眉心微皱,说:“庸俗至极,舒苑,我给你唱首歌吧。”
他希望唤醒舒苑心中的爱,让她别再满嘴提钱。
舒苑深刻感觉到沟通不畅:“……”
在她还在蒙圈的时候,对方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响了起来:“是你给我希望,给我勇气,不再迷惘,我不再彷徨……”
舒苑都听傻了。
她本来以为沈忠诚会唱现在很流行的“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之类的。
舒苑想了起来,沈忠诚除了会写诗,写小说,还会弹吉他,会唱歌,他会给原主写诗,会把她写进小说里,会给她唱歌,她现在大概能理解原主崇拜他的原因。
然而她不是原主,不会感动,不得不开口打断,舒苑说:“你不会认为唱首歌就不用还钱了吧,一千六百块钱够我出国听邓丽君的演唱会了,我郑重地跟你再说一次,必须还钱。”
现在轮到沈忠诚惊愕,他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舒苑这是铁了心跟他要钱?
他眉头紧皱:“舒苑,啥意思?我跟你结婚还不行吗,这么点钱还用分彼此?不过有个条件,你必须把小满送回乡下,我讨厌别人的小孩,也不会替别人养孩子。你知道吧舒苑,我对你很不满的一点就是你有孩子,我欣赏的是像雪一样纯洁的女人,你不是。”
舒苑听着这番言论,眉头微微攒起,有病吧这人。
小满的小脑袋又从门口探出来,朝胡同口的方向看去,爸爸来了呀,就站在离电线杆不远的地方看着,妈妈却没看见他。
小满看到爸爸英俊的脸紧绷,好像对他们的聊天内容不满,他想给妈妈提醒,可是妈妈没往他这边看。
舒苑被面前这个很难沟通的人气笑:“我把小满接回来就是要抚养他,你凭啥认为我会抛弃自己儿子给别人当后妈,之前我只是借给你花了一些钱,除了钱之外毫无瓜葛,我跟孩子爸很快就要领证。”
她甚至想扳着面前男人的肩膀摇晃他的脑袋,告诉他你要还钱,必须得还钱。
沈忠诚惊讶到合不拢嘴:“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啥?舒苑,别再玩欲擒故纵的小把戏了。”
他换了赏赐的口吻:“我会跟你结婚,我会把你写进小说里,是个特别美好的角色,死得很早,所有人都会怀念她,这下你满意了吧。”
舒苑继续傻眼,他这是听不懂人话么,她加重语气一字一顿:“你别把我写进小说,小心我告你侵权,我马上要跟小满爸结婚,你还钱,必须得还钱。”
还钱啊,你个软饭男。
面对听不懂人话的人,舒苑意识到要债很有难度。
陈载就在不远处,坐在自行车上,长腿支地,俊朗的脸上,五官线条由紧绷到舒缓,看到舒苑怔忪抓狂的表情后,嘴角弯出疑惑不解的弧度。
舒苑终于看到了小满的手势,小家伙左手捂着嘴巴,右手食指摇晃着往胡同里的方向指,舒苑转头看过去,刚好对上陈载黝黑的如幽潭一般深不见底的视线。
面对他犀利的眼神,舒苑突然心虚,感觉自己被抓包。
不对啊,她心虚啥,她在要债,又不是在谈情说爱。
沈忠诚也转过身,六道视线在空中交汇。
不远处有车辆驶过的声音,自行车铃声都像是很遥远,四周一片尴尬的胶着的寂静。
舒苑率先打破窘迫气氛:“开好结婚介绍信了吗?”
陈载瞥了沈忠诚一眼,沉静反问:“你没改变主意?”
舒苑后糟牙紧咬:“改变啥主意?现在去领证?”
陈载很干脆:“走。”
他朝小满招手,小家伙一直朝这边紧张张望,看马路上没自行车,迈着小腿跑了过来。
舒苑走上前,弯腰把他从地上捞起来,走到街边:“爸爸妈妈现在要去领证啦。”
沈忠诚:“……舒苑,啥意思?”
小满满心欢喜,叔叔搞破坏没有成功,爸爸妈妈还是要去领证,他脆生生地开口:“叔叔,我给你解释,我爸妈在乡下不方便结婚,他们情投意合真心相爱,现在我爸平反,我妈回城,又把我接了回来,当然要结婚。”
这小家伙是被舒苑编造的说法洗脑的第一人。
舒苑肯定点头:“对,就是这样。”
沈忠诚毫不掩饰嘲讽:“情投意合真心相爱,你们俩相信吗?真是笑话,糊弄谁呢。”
舒苑觉得头疼,跟他沟通太费劲,得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把钱要回来,于是对陈载说:“走吧,择日不如撞日,去领证。”
三人不再理会沈忠诚,舒苑先回店里跟黄娟说了一声,一块儿朝胡同口走去。
沈忠诚望着一家三口并肩而行的背影傻眼,事情怎么突然进展到舒苑跟陈载领证了?他还等着舒苑上门认错,给他洗衣做饭带娃,死皮赖脸缠着他结婚呢!
他就这样被一家三口给晾在路边了。
他这是被抛弃了?
突然有不安感、失落感向他袭来。
舒苑让陈载跟小满在街边等着,自己先回家属院取了趟户口本跟介绍信,跟父子俩重新汇合,陈载把小满抱起来放到大梁上,叮嘱:“抓牢,小满。”
“我抓牢了,爸爸。”第一次坐自行车的小满乐滋滋地说。
终于要去领证了。
陈载转向舒苑:“你也上来。”
舒苑可没矜持,跳上二八大杠的后座,陈载长腿一蹬,自行车从人行道驶上马路。
陈载慢悠悠开口:“舒苑,沈忠诚唱歌好听吗?”
哦,原来在唱歌的时候就来了。
舒苑扬起下巴:“客观地说,嗓音有辨识度,音准也很好,挺好听的。”
陈载的声音清淡如水:“嗯,他还会唱白桦林、蓝色的街灯,想象一下,在静谧的夜晚,他唱歌给某一个人听。”
舒苑睁大眼睛:“……陈医生,你啥意思?”
她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了下来。
前面的两人立刻感觉到自行车变得轻盈。
小满觉得不妙,啊哦,还是出叉子了。
舒苑本来以为陈载会叫她上车,或者放慢速度跟她并肩而行,谁知道,他的大长腿不停,蹬着自行车更快地朝前驶去。
小满转过小脑袋使劲伸长脖子往后看,看到舒苑在后面撸袖子,连忙缩了缩脑袋说:“爸爸你还是等一下妈妈吧,你一个人也领不了证,妈妈好像要找你打架。”
小家伙发愁,到底是爸爸打的过妈妈,还是妈妈打得过爸爸?他该怎么拉架?
陈载怕小满掉下去,拐到路边,停车,左脚瞪着马路牙子,右脚支地,好整以暇等着舒苑。
小满回头大声喊:“妈妈,快点呀,爸爸等你呢。”
舒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过来:“陈医生,你要抢小孩吗?”
陈载瞧了她撸起袖子的手臂一眼,慢斯条理地说:“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舒苑嘟嘴,气哼哼地说:“把小满给我,我反悔了。”
陈载右手握着车把,冒着过敏的风险,伸出左臂圈住小满:“不给。”
小满转动身体,艰难地仰着脑袋看陈载,又看舒苑,心想以后少不了要为父母操心,赶紧劝说:“领证要紧,一会儿民政局下班了,要不先别吵,先领了证再说。”
小大人似的口吻让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松弛。
陈载率先妥协,声音放得和缓:“上车。”
舒苑哼了一声,重新跳上自行车后座,车子又汇入车流中。
小家伙的小心脏落回原位,看来打不起来,他的危机感非常强,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爸爸,妈妈,在拿到结婚证之前你们都不要开口说话。”
舒苑忍着笑:“好。”
两人再无多话,就连小满也不敢出声,就怕惹得父母开口再横生什么变故。
领证过程顺利,出了民政局大门,看着舒苑把结婚证放进挎包,小满终于松了一口气,以后就是名正言顺的一家人啦。
“你们现在可以说话啦,总不说话也不是事儿。”小家伙心满意足地说。
“陈医生,把我跟小满送回照相馆,多谢。”舒苑说。
陈载给自行车开锁,弯腰抱起小满放到横梁上,开口:“还有点事儿要商量,咱们要搬到一起住吗?”
第22章
小满立刻仰起脑袋看向俩人, 一家子不得住一起吗,爸妈这是又要整幺蛾子。
舒苑深深看了他一眼,跟他深邃的灼灼的目光相撞, 询问的、商量的语气倒是没让她炸毛反感。
她说:“医院会分房吧, 我还有小满跟舒荷挤一个房间不方便,她上高中,影响她学习。”
另外,她想逃离李红霞的血脉压制, 长期活在老娘的淫威之下跟在自己的小家庭自由自在,当然选后者。
陈载推着自行车,三人沿着街边慢慢走, 男人开口:“我不想住爷爷家,这次调回来匆忙, 医院只有空余的一居室,不过医院在盖新的楼房, 院长承诺给我分三居室,但新房落成最少得一年多。”
见舒苑目光里都是问号, 他平淡回视, 说:“一居室肯定不方便, 但好在不是筒子楼, 有厕所跟卫生间,相对独立方便。”
小满充满了深深担忧,他都不知道啥是一居室, 但感觉爸妈在这个问题上又要有分歧,连忙说:“一居室也行,只要一家人能住一起就行。”
舒苑还能说啥,只能说:“行吧。”
艰难达成一致, 陈载又征询舒苑意见:“婚礼就省了吧。”
舒苑又看向他,碰巧他也看过来,两人都想从对方的目光中探寻真实想法,舒苑说:“应该举办婚礼,要想洗白未婚生子就要办婚礼,大大方方告诉大家我们结婚了,也把小满介绍给大家。”
陈载点头:“也行,我回去跟爷爷商量,上车,送你们回去。”
回到照相馆,刚走到门口,黄娟就探着身子急切地八卦:“舒苑姐,你们领完证了?”
小满先答,声音中满是喜悦:“对,我爸妈领证了。”
黄娟惊呼:“能领证太好了,你们可真不容易,以后一家团圆,算是苦尽甘来了。”
黄娟也被舒苑那一套说辞成功洗脑。
舒苑笑道:“对,以前是苦了小满,以后小满有正常家庭。”
黄娟笑眯眯地说:“舒苑姐,恭喜你啊,小满,恭喜你。”
“谢谢黄阿姨。”小满乐滋滋地说。
——
沈忠诚回到家后,戴淑芳看他神色不悦,忙问怎么回事。
沈忠诚面有颓色:“舒苑要跟小满爸结婚。”
想到那三人丢下他,并肩越走越远的场景,他就气闷到喘不过气来。
戴淑芳惊讶至极:“怎么可能,你不是有足够的魅力吸引她吗?”
吸引她到家里抚养沈盼,给他们家当保姆,舒苑崇拜沈忠诚,勤快,听话好拿捏,他儿子又不缺崇拜者,舒苑只能说是个还算凑合的人选。
沈盼立刻嚷嚷起来:“赶紧让舒苑来给我做饭,奶奶做的饭菜难吃死了,让她把那个叫小满的小孩送回乡下,我讨厌那个乡下来的小孩。”
戴淑芳忙安抚孙子:“你消停点吧,可别闹了。”
见沈忠诚不出声,戴淑芳急了:“她不会又耍心眼想要嫁到咱们家吧,等着吧,等过两天她肯定哭着喊着上门。”
——
回到家,见到正在楼道里做晚饭的李红霞,小满马上开心地透露这个好消息:“姥姥,有好事儿。”
李红霞马上从锅里腾起的油烟气中转过头来盯着舒苑,警惕地问:“好事儿?你又整啥事儿了?”
面对老娘审问犯人似的犀利眼神,舒苑没答,提溜着小满进了屋,李红霞马上追进了屋,问到:“你干啥了?”
舒苑把小满放下,摘下斜挎包,从里面取出户口本,指挥小满去放回姥姥房间的抽屉,又取出一张纸片晃了晃,说:“我还能干啥,跟小满爸领结婚证了呗,以前是未婚生子,现在是合法的一家三口。”
李红霞目瞪口呆,盯着那张纸好一会儿才嗫嚅着嘴唇开口:“领证?你都不跟我提前说一声,你生孩子不跟我说,领证也是先斩后奏。”
舒苑打开抽屉,笑眯眯地把结婚证夹进笔记本里:“我这不是给你惊喜吗?你以前不一直催着我找对象吗,现在你该放心,婚结了,孩子有了,都没用你操心,人生大事儿一下全都解决。”
李红霞被她的话噎住,半响才气哼哼地说:“我管不了你,以后日子过不好,离我远点就行,我眼不见心不烦。”
她想俩人都不咋正经,凑到一块儿生活,还不得鸡飞狗跳。
小满正努力理解姥姥为啥是这种态度,看舒荷进门,又赶紧告诉她:“小姨,我爸爸妈妈领结婚证啦。”
舒荷满脸惊喜,把书包放旁边的椅子上,蹲下把小满抱起来进屋,说:“二姐,恭喜你,以后小满就不再是黑户,也没人能碎嘴子。”
她瞧了眼李红霞:“妈,你拉拉着脸子干啥,二姐夫人挺好的,他是医生,长得俊,一看就知道是正经人。”
小满立刻表示赞同:“小姨说得对,我爸爸很好。”
对这种说法,李红霞是不信的,惊疑不定地问:“你总得让我们见见小满爸吧,一直藏着掖着,有难言之隐,还是拿不出手?”
舒苑气定神闲:“肯定要见双方家长,我跟他商量一下。锅里的菠菜粉丝早就烂了吧,还不快瞅瞅去。”
李红霞一视同仁地各瞪了俩闺女一眼,蹬蹬往外走,丢下一句:“那我可就等着了。”
——
回到家,陈载也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陈甫谧。
老人家同样震惊,前段时间只说他有个儿子,更多的信息一点都不透露,也没说他要结婚啊,这下突然媳妇孩子都有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点埋怨:“你之前一点风声都没跟我们透露。”
陈载淡声说:“之前在乡下不方便结婚,现在有了条件,应该领证。”
陈甫谧仔细打量陈载的神情,想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如痛快接受,他只有一点疑问,不是现在条件才成熟,是陈载平反时就具备了结婚条件,为啥拖拉遮掩到现在?他猜测问题出在女方身上。
也许女方是个二婚的?或者有妇之夫?想想都觉得糟心。
“领了证总不能藏着了吧,啥时候把你媳妇孩子带回来看看?”陈甫谧问。
陈载觉得媳妇这个词非常陌生,淡淡地说:“我跟她商量。”
——
趁着陈载还没正式上班,第三天周日,舒苑休班,安排在这一天见双方家长,中午在舒苑家吃饭,晚上去陈载家吃饭。
双方家长见面就免了,直接等到婚礼再见。
李红霞认为舒苑的结婚对象不靠谱,但已经领证,女婿又是第一次上门,肯定要好好招待,午饭肯定要丰盛,再丰盛。
头天晚上整理手里的票证,次日一大早四点多就去肉铺门口等着,等了半天菜场没开门,也没来排队的,才知道是自己心急。
在肉铺买了猪肉、鸡、鱼,又去菜站买蔬菜,满意地拎着两大网兜肉菜还有桔子汁回了家。
九点多钟,舒苹带莫莫跟莫弟过来,跟李红霞一块做饭,舒荷也不上学,家里难得热闹。
舒苑先给他们打预防针:“陈医生不爱跟人交流,你们别问个不停。”
本来就是假结婚,这些都是走过场,不要给双方压力。
李红霞没吭声,感觉不妙,二女婿不会也跟郑建设一个德性吧。
十点钟,舒苑母子跟陈载在家属院门口见面,远远地,就看到自行车的车把上挂着网兜,里面装着点心、白糖、水果,这些都是女婿第一次上门的必须品,本来还应该有烟酒,但舒家不需要这些,陈载就带了一些布料,装在行李袋上绑在后座上。
舒苑给他打预防针,说:“家属院差不多所有人都认识我跟小满,大妈婶子们对小满爸都特别好奇,你免不了要被他们围观。要是有人胡说八道我会怼回去,你要有心理准备,咱们骑车速度快点,省得被大妈们围住不让走。”
陈载点头:“好。”
两人配合默契,陈载把小满抱起放在大梁上,舒苑把后座上的行李袋解下来拎在手里,跳上自行车后座,车子朝着大门口里面驶去。
舒苑估计得没错,陈载在家属院出现,立刻引来关注,路边凑一堆说话的大妈婶子先看到坐在前面的小满,大老远就问:“小满,骑车带着你的是谁啊?”
小满立刻大声地骄傲地回答:“我爸爸,我爸妈已经领证结婚啦,我们是一家子。”
他巴不得马上让家属院的人都知道他有爸爸,他不是野种,他妈妈有对象,没有作风问题。
终于看到被陈载宽阔肩膀挡住的舒苑,刘大妈提高大嗓门,难以置信地问:“舒苑,真是你对象?”
舒苑笑盈盈地说:“对,陈医生,我对象,小满亲爸,我们前些年都在东北。”
活在大家猜测、议论中的小满爸终于出现,大妈们激动得要命,目光黏着地看向陈载,她们跟李红霞一样,认为小满爸不是啥正经人,没想到模样长那么俊,还有股风度翩翩、干净沉稳的气质。
男人没说话,凭借职业跟外貌就俘获了一众大妈的芳心。
她们也想要这样的女婿。
之前她们在背后蛐蛐小满爸不是正经人,现在见到本人,都开始羡慕李红霞突然捡了这么一个好女婿。
男人还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让人不好意思在背后说他坏话。
“别急着走啊,舒苑,下来聊聊,大家都等着呢。”杨大妈看车子不停,急忙挽留。
舒苑保持微笑:“以后他会经常来家属院,我妈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离开人群,车子快速行驶,遇到熟人也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寒暄,直到走进筒子楼才安静下来。
李红霞一边刮着鱼鳞,一边心神不宁地往楼道口的方向看,当看到舒苑一家三口,突然眼眶一热。
她想象中的小满爸很糟糕,可是她看到的男人高大挺拔、相貌端正,气质沉稳,绝对不是她认为的不靠谱的人。
她倏地放下心来,把鱼放下,在陶瓷脸盆里洗干净手,朝一家三口迎了过去,满脸笑容热情地说:“是小满爸吧,可把你给盼来了,快进屋吧。”
不仅李红霞对陈载满意,舒苹跟舒荷也对他非常满意,她们对舒苑对象的要求低得要命,是正经人就行,而陈载有正经职业,彬彬有礼、谈吐得体,远远超出她们的预期。
人多,屋内显得逼仄,可也显得热闹,舒苑给仨孩子倒了汽水,拿到汽水,他们就安静了,坐在卧室里小口慢喝。
莫莫边摇晃茶杯里的汽水边说:“小满,以后你就能跟小朋友说你有爸爸啦。”
小满骄傲地仰起小脸蛋:“对,我有爸爸。”
莫莫很有小姐姐的模样:“我跟你一块去告诉家属院的小孩。”
小满接收到了来自莫莫的善意,说:“好的,谢谢莫莫姐。”
李红霞现在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早就忘了舒苑关于陈载不爱说话的叮嘱,从工作问到家庭,陈载并没有不耐烦,一一回答。
饭菜已经是舒家能拿出的最大诚意,有蘑菇鸡、红烧鱼、溜猪肝、木须肉、萝卜炖猪蹄,摆了一大桌子。
郑建设依旧是踩着点在开饭时才姗姗来迟,看到陈载非常意外,没想到不靠谱的舒苑找了个挺好的对象,她这是趁着人家下放趁人之危吧。
挺有心眼子啊。
看到郑建设同情的眼神,陈载只觉得莫名其妙。
一大家子挤在圆桌旁倒是很热闹,舒荷笑着提议:“二姐,你们在乡下的事儿,给我们说说吧。”
李红霞也说:“对,说说。总有爱打听的老太婆问我,我答不上来。”
舒苑不自在地抓了抓头发,说实话,她跟原主的记忆对接不畅,很多之前的事情她根本就想不起来,但这并不妨碍她满足她们的好奇心,她可以现编,什么上山采大石,大雪天伐木,修水渠,都是她跟陈载的共同经历,编得天花乱坠。
果然,她们爱听这些,都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点评几句。
坐在她旁边边吃饭边听的陈载:“……”
她说得都是啥玩意,根本就没发生过好吧。
感觉到陈载投射过来的乌沉的目光,舒苑笑眯眯跟她回视,她相信以陈载的性子,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拆穿。
陈载收回视线,一转头又看到郑建设递过来的同情的眼神,又是一阵无语。
吃过午饭,舒苑一家三口出发去陈载家,等他们走后,李红霞问俩闺女:“你们说我以后是不是不用操心舒苑了。”
舒荷说:“少操点心吧,看你操心我都累得慌。”
舒苹笑着哄老娘开心:“他们的日子一定过得特别好。”
李红霞眉开眼笑,不过还是有点疑惑,舒苑的婚姻顺利得让人起疑心。
小夫妻俩先带小满去公园,离吃晚饭还早着呢,没必要着急回家。
舒苑对即将的拜访有点担心,问道:“你往我家里拿了那么多布料,是你家里早就为你结婚准备的,我不能只拿点心水果吧,再买点烟酒?爷爷喜欢哪些牌子的?”
陈载想了想说:“爷爷有很多烟酒在家里堆着呢,不用去买,我有一根三百年老人参,还是在东北深山挖的,等一会儿我先回家取一趟,当做你带来的礼物给爷爷,他会喜欢。”
舒苑:“……我又不会挖人参,不会穿帮吧。”
陈载很有把握:“不会,他询问的话,我会遮掩过去。”
“好吧。”舒苑说。
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她对陈载多了一丁点好感,为了让爷爷接受她跟小满,他还挺努力的。
到下午三点多,两人分头行动,舒苑带小满去买点心水果,陈载回了趟家拿人参,然后汇合,四点多钟,已经到了陈家。
深宅大院古色古香,檀木、花梨木散发着醇厚的香气,但是也有种陈旧的压抑感扑面而来。
舒苑猜测陈载为啥不愿意婚后在这套房子居住,也许搬出去对他来说也意味着自由。
而小满在想,妈妈把他推销给爸爸,成功,现在爸爸妈妈又要联合把他推销给太爷爷,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太爷爷会接受小满吗?
不接受的话他有爸爸妈妈就好啦。
穿过三道门才走到正房,陈老爷子跟这套老宅一样古拙质朴,不过当他看到重孙子跟重孙媳妇的那一刻,清癯的脸庞立刻生动明亮起来。
“爷爷,舒苑在乡下时陪我渡过最艰难时期,小满我们的儿子。”陈载介绍说。
舒苑突然感觉脸上被陈载给贴了金,她想陈载真是尽力了,在老爷子面前美化俩人之间的过往。
陈甫谧的重重疑虑放下一半,再也不用催婚,天降大重孙子,那俊俏的小模样跟陈载小时候一模一样。
孙媳妇很年轻,面容姣好,看来并不是他之前猜测的有妇之夫、寡妇之类的,看来跟陈载是原配,俩人很般配。
仨人一进来,陈甫谧立刻感觉这屋子里有了明媚鲜活的气息,当然,这新鲜的气息主要是舒苑带来的。
原本的期待值几乎低到尘土里,他当然对舒苑非常满意。
有了舒苑,什么盛知宜、陶乐善都被老爷子抛在脑后,夫妻当然还是原配的好。
“小满,快到跟前来,让太爷爷看看。”陈甫谧朝小满招手。
小满已经把所见的一切包括面前的老人都打量了个遍,听见招呼,迈着小腿走了过去。
陈甫谧摸着小满柔软的头发,仔细端详着他,这孩子跟陈载小时候真像,不过比孙子小时候乖巧多了。
老人家对这个天降大重孙子也很喜欢。
小满脸上的皴早就好了,皮肤白净光滑,在太爷爷面前也没有做歪嘴抽鼻子的抽动症动作,俊俏可爱。
陈甫谧把小满揽在怀里,右手在旁边桌上点了点说:“陈载,把这个手镯给你媳妇带上。”
老爷子随性,早就决定看到孙媳妇喜欢才给镯子,不喜欢就不给。
陈载闻言起身,走进桌子,从桌上拿起木质首饰盒,从中取出一个质地细腻温厚的羊脂白玉手镯,又走到舒苑旁边,说:“伸手”。
手镯用料足,很宽厚,陈载把手镯捏在手里,看着舒苑白皙纤细的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戴。
大伯母杜康迫不及待从外面赶回来进了屋,一眼就看到那只厚实手镯,微微不悦,小门小户的姑娘,果然美貌就是最大的优势,不过是靠趁人之危未婚生子嫁入陈家,第一次上门比她当初得到的手镯还好呢。
老爷子果然偏心陈载。
另外陈载这桩婚事比陈惠的还不靠谱,都是在乡下生孩子,陈惠好歹是结了婚的名正言顺,陈载俩人就是离谱,舒苑凭借孩子成功登堂入室,陈惠那个对象老老实实在乡下呆着,休想到陈家来。
不过她笑容慈祥得很,完全是温厚长辈模样,说:“来我给你媳妇戴吧。”
陈载拒绝。
想起小时候妈妈戴手镯的场景,他无师自通地指挥舒苑左手捏右手最宽处,自己双手握着镯子往上套。
舒苑算是看出来了,他完全不想碰到她的手,一丁点都不行!
俩人配合起来非常吃力,毫无默契,舒苑怀疑镯子会掉地上摔碎,反正是他家的镯子,只是镯子品相好,摔碎实在可惜。
她拼命眨眼示意陈载,爷爷已经看了他俩好几次,可别被爷爷瞧出端倪,可陈载专心钻研如何戴镯子,压根就没看见。
好在镯子顺利通过,在舒苑手腕上散发着温润光泽。
陈载站直身体轻轻揉了揉额角,很好,俩人没有什么触碰。
而小满从太爷爷那儿得到了个黄金长命锁,已经跟老爷子聊了起来,老爷子并不完全相信陈载的话,询问小满父母之间的事情,听小满把舒苑准备好的说辞顺溜的说了一遍,老爷子觉得耳熟,开始询问他在乡下的事儿。
不管老爷子怎么问,小满都没有把被卖的事儿说出来,只说秋天可以捡松子,冬天冰下有鱼,老爷子还是听得生气。
等陈载给舒苑戴完镯子,他们俩就遭到质问:“你们真不应该把小满寄养在乡下,应该把他带回来交给我。”
舒苑被李红霞骂惯了,当然只当做耳旁风,陈载并不反驳,无语听着批评。
杜康觉得这俩人就该挨骂,但又免不了做面子功夫劝老爷子几句。
“小满吃的苦够多了,以后你们俩照顾好他。”陈甫谧训斥完了,做总结陈词。
孙子当年下放过得艰难,希望重孙子人生顺遂。
陈载点头:“好的,爷爷。”
陈家人很重视这次见面,大伯两口子,三叔两口子,堂妹陈惠跟她从乡下带回来的多宝,还有堂妹陈娴都回来家里吃饭。
吃过晚饭,陈载送母子俩回家。
小满坐在自行车横梁上,陈载推车,三人走在胡同里,舒苑怕把和田玉镯给磕了,小心地藏到袖子里,看四周没人,问道:“这镯子可是爷爷给孙媳妇的,要是咱们俩离婚,是不是得还给你?”
只是假结婚,她有最基本的觉悟。
陈载偏头看她,瞳仁漆黑如墨,眼中翻滚着让人看不透的情绪:“镯子属于你了,不用还,反正我不会有第二段婚姻。”
舒苑轻笑:“那好,这可是你说的,那我收下可不还了。”
陈载看着她的眼神更加深沉:“你打算啥时候离婚?”
小满听到这问话突然缩了缩小脖子,小心脏都提了起来,他父母好像跟别人的不太一样,看来不太靠谱啊。
是因为他们对结婚没经验吗?给他们点时间会不会好一点。
舒苑抿了抿唇,回视他,不满:“你是不是等着我提离婚,然后把小满强行带走,你这算盘打的,算盘珠子都崩到我脸上了,这就是你提出跟我结婚的原因,我是不会让你得逞的。”
小满发出明显的舒缓气息的声音,他放心了,妈妈的意思就是不离婚。
刚领的证,怎么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离!
——
陈甫谧询问俩儿媳妇,谁愿意给陈载操持婚礼。
“很简单,通知亲戚,找厨子来家里做饭,陈载不喜欢闹腾,仪式从简。”
杜康马上就不乐意了,她是大儿媳,这还用问吗,当然应该由她来操办,叫上老三媳妇,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挑起家庭内部纷争。
杜康说:“爸,我是长媳,肯定要由我来操办。”
老三媳妇笑盈盈地说:“爸,还是我来吧,陈载从小跟我比较亲,我也很喜欢舒苑跟小满,我跟舒苑都是小户人家出身,沟通起来没有障碍。”
杜康听出老三媳妇在内涵她,不悦,但对方笑脸相迎,她不好反驳。
陈甫谧很快拍板:“老大媳妇有很多工作要忙,就老三媳妇操持吧。”
杜康梗住:“……”
等陈载送完舒苑母子回到家,陈甫谧正在等他,问道:“你爸还不知道你连孩子都有了吧,结婚是大事儿,应该通知他。”
陈载沉声说:“我觉得没必要,他应该也不想知道。”
在他小时候,曾经天真的认为他妈只是想随家族出国,等他年纪稍大,他想应该跟他父亲出轨生子有关。
在他的渣爹重新组建家庭后,他便由爷爷抚养,从那时起,他认为他们就断了联系。
他并不是认为他渣爹是移情别恋,他是骗婚。
刚好,陈甫谧像是在对陈载说又像是自言自语:“血缘关系总不能割段,你跟你爸断不了联系,他也未必不惦记你这个长子,你结婚刚好是缓和你们父子关系的好机会。”
陈载很干脆地说:“不劳他惦记,不需缓和关系。”
大伯陈君正作为家族长子,见陈载跟爷爷说话一点都不客气,便用孝道来压制陈载,高屋建瓴劝了一番,最后总结:“他总是你爸,婚礼大事不能不叫他。”
陈载可是谁的面子都不想给,说:“我的意思是不叫他,不过这事儿由你们做主。”
陈甫谧叹了口气,便不再提。
舒苑家里的气氛相比之下非常和谐,看到闺女的手镯,小满的长命锁,李红霞心情舒畅,说明他们得到了陈家的认可。
她正在拿陈载拿来的布料给舒苑做新裤子,舒苑的衣裳都是旧的,结婚肯定要做两身新的,至于上衣,她做得不美观,要去裁缝店定制,另外还要给小满添置夏衣。
这些布料就是雪中送炭。
舒苑翻看着那些布料说:“妈,拆洗被子实在麻烦,我干不了,做两床被罩吧,这些细棉布足够用。”
李红霞嗔怪:“谁家用得起被罩啊,臭讲究,就会使唤你妈。”
陈载已经去医院正式上班,这天傍晚他来接舒苑母子,去看分到的一居室房子,并商量婚礼的事儿。
大街上自行车流熙熙攘攘,陈载边骑车边问:“婚礼由我三婶操办,按你说的要美化我们一家三口,就把亲朋都邀请来,你们家对婚礼有啥要求吗?”
越是合作关系,越要充分尊重女方意见。
舒苑没啥要求,只是走过程而已,洗白未婚生子,对外表现他们俩相互扶持感情深厚。
不过她略微想了一会儿后实话实说:“要是我正常相亲结婚的话,我妈会让我嫁到工人家庭,嫁给工人,她觉得你们家规矩多,事儿多,打交道比较麻烦。我妈要求在主桌给她安排个位子,也就是说你们家要给我家人足够的尊重。”
陈载点头:“好的,小事儿。”
很快进了医院家属院,比电器厂家属院可小多了,陈载担心舒苑对一居室不满,可很明显,也许还没看到房子,她还没意识到有任何问题。
第23章
陈载分到的这套房子在二楼, 跟舒苑家差不多的面积,不过有迷你卫生间跟厨房,就在进门位置, 门口错位相对, 这个年代很多房子就是这样的设计。
只有一个卧室,客厅也很小,只能摆下折叠圆桌。
原住户把所有东西都搬走,除了厨房的炉子跟烟囱是统一的, 其余地方都空荡荡的。
“挺好的,小满,这就是我们的新家, 离姥姥家也近,走几分钟就到。”舒苑很满意地说。
她受够了住筒子楼, 整个楼层共用水房、厕所,也有共用厨房, 但大家一般都在楼道自家门口做饭,很多人家不爱关门, 毫无隐私可言。
有厨房跟厕所的一居室就方便多了。
小满已经把几个房间都看了一遍, 居然可以在自己家里上厕所, 这让他觉得非常新奇, 乐滋滋地说:“新家挺好的。”
这可是爸妈跟他共同的家。
陈载本来以为舒苑会嫌房子小他们俩不方便,出乎意料她很满意,便说:“你们俩不嫌弃就行。”
不知道她是非常积极乐观, 还是没有意识到房子小对他们这两个合作伙伴来说其实是个大问题。
“帮我拉着卷尺。”陈载把卷尺一头递到舒苑手里,自己往后站,两人移动几次位置,他又招呼小满:“记上, 房间宽度,四米二。”
小满拿着纸笔,低着头像模像样地记录所有数据。
量完卧室去量客厅,陈载说:“你考虑一下买什么家具,只要放得下,都可以买。”
“我想要简单一些,家具够用就行。”舒苑说,房子实在太小,摆不了啥家具。
两人还商量了彩礼的事儿,舒苑认为她还欠陈载一千六百块钱,她不要彩礼,不过为了女方家庭面子问题,陈家会给六百块钱,全部用于小家庭建设。
舒苑的嫁妆是三床崭新棉被,另外还有小满的小被子,是这些年李红霞陆续攒的,这已经掏空了舒家家底,她们家一点积蓄都没有,这年头的嫁妆也不流行给钱。
这次沟通非常顺畅,从五院家属院出来,陈载又把他们送到电器厂家属院门口,各自回家吃饭。
陈载回到家,陈甫谧便跟他商量:“一居室太小,你们还是在家里住吧,我看舒苑性格很好,有她在,家里还有点鲜活气,小满那孩子也聪明可爱,在我身边,我好好养着。”
陈载拒绝,但话说得委婉:“住家属院上下班方便,离舒苑娘家也近。”
陈甫谧知道陈载性子凉薄,跟他父母还有下放都有关系,他还健在他都不肯携妻儿同住这座院子,等他撒手去了,他跟叔伯关系会更疏远,只有小满跟舒苑,他不会感觉孤单吗?
——
李红霞这些天是电器厂的焦点人物,不管走到哪儿都会被人逮住问女婿的事儿,刚好合她的意,她巴不得炫耀。
吃瓜群众太过热情,她把舒苑给准备好的说辞说了一遍又一遍,还把舒苑编的小故事添油加醋讲出来,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见过陈载的人不少,他长得实在周正,光凭外貌气质就让人信服,因此李红霞轻易就说服了吃瓜群众。
大家都信了,根本没有作风问题,也不是乱搞男女关系,只是男方下放迫不得已,舒苑两人在乡下相互扶持的经历特别让人感动。
风言风语逐渐平息,一些难听的说法自动销声匿迹,大姑娘小媳妇羡慕舒苑走狗屎运有个好对象,老大妈们羡慕李红霞凭空得了个好女婿。
李红霞被人夸得飘飘然,也觉得二女婿非常好,跟她闺女刚好相配。
舒苑未婚生子的事儿离彻底洗白不远了。
不过这天吃晚饭时,李红霞说:“沈忠诚的老娘来家属院门口打听你的事儿,知道你领了结婚证,还要举办婚礼。”
舒苑疑惑:“咋主动上门打听我?”
小满边吃饭边竖起耳朵听着,警惕性最强:“妈妈,一定要小心沈盼跟他爸爸来破坏婚礼。”
听着小满那严肃的煞有介事的语气,舒苑笑出声来,抚摸着他头顶的软毛说不会有问题,不过晚上她翻阅笔记寻找让沈忠诚还钱的方法时,她突然想到小满说得有道理!
沈忠诚他是个做事极其随心所欲的人,她这儿想办法让沈忠诚还钱,可她完全不知道沈忠诚在想什么。
于是她对李红霞说:“妈,多亏小满提醒,婚礼那天麻烦你帮我挡着点沈忠诚,别让他进陈家院子。”
李红霞喉头一梗:“啥,沈忠诚真会去搞破坏?”
舒苑非常淡定:“他不是啥坏人,只是做事不按常理出牌,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去婚礼上给我唱首歌或者念首诗啥的。”
李红霞无语至极:“你看看你之前来往的都是啥人!”
现在家属院大妈们对她的评价刚刚好转,这要是之前跟沈忠诚来往的事儿被扒出来,不一定又得传出啥难听话来,要是传到陈载耳朵里,二女婿会不会生气?
想到这儿,李红霞面色一沉。
舒苑内心可没那么沉重,心里默念,之前的事儿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
她肯定要表明自己:“我跟沈忠诚啥事儿都没有,手都没牵过!”
李红霞哼了一声:“那还差不多。”
随后她又开始吐槽:“我去参加婚礼是要坐主桌,是客人,是座上宾,你给我安排这活!”
舒苑连忙保证:“妈,少不了你的主桌。”
舒荷笑嘻嘻地说:“二姐,这活你就交给我吧,我爱干,保证成功拦截。”
小满拉舒苑袖子:“妈妈,还是交给小满吧,小满可以参加拦截。”
舒苑眉开眼笑:“有个大儿子真管用,那好吧,这事儿你是主力,姥姥跟小姨都听你指挥。”
小满攥起小拳头给自己加油打气:“那个小子跟他老爹,一定不会得逞。”
又严肃又奶萌的声音逗得舒苑忍俊不禁。
舒苑没想到陈载傍晚还会来看小满,提早来的,母子俩出门时就见他在马路边上,舒苑心说这是不放心她?专门跑来看她有没有好好带娃?
不想在他面前提沈忠诚,他肯定说不出啥好话,但她还是把在李红霞面前说的话说了一遍。
果然,陈载不会让人失望,目光里满是审视,平时沉稳的语气带着细小毛刺:“他对你念念不忘?”
舒苑好言好语解释说这人行事随心所欲。
陈载别看他长相俊美雅致,可一定知道怎么膈应人,比如现在语气平稳,说话内容却非常有攻击力:“那不挺好,他来了我家老宅刚好蓬荜生辉,他想唱歌刚好助兴。”
舒苑:“……”
没法沟通了是吧。
她发誓,记忆对接不畅,她对沈忠诚的了解可能还不如陈载多。
小满已经发现,爸妈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聊天总会聊崩,他赶紧打圆场,说:“爸爸,我们要把他拦住,妈妈已经在胡同口做了安排。”
陈载语气柔和下来:“简单,小满,我让人在老宅门口看着,不让他进门就是了。”
小满对爸爸积极的态度非常满意,连连拍手:“好的,爸爸,让他吃个闭门羹。”
舒苑有疑问:“你家请来的宾客里有认识他的吗?”
他的嗓音沉稳悦耳:“那么一个大作家总会有人认识,说不定还能借机探讨文学,小事儿,舒苑,用不着思来想去。”
舒苑:“……”
她还在想怎么跟沈忠诚要钱,有个前提是她现在在极力洗白自己,不想闹大把名声搭进去,她自己脸皮厚点倒无所谓,主要是为了小满跟陈载考虑。
他父母有钱可以替子还钱,有没有把柄可以拿捏?让他们敦促沈忠诚还钱?可是她不熟悉这俩人,并没有掌握他们的小把柄。
她灵机一动,沈忠诚自尊心非常强,靠打击他的自尊,让他颜面受挫,尊严扫地,他应该就能还钱。
实际上,她认为打击人的尊严很恶劣,但是她实在太穷了,穷到解决不了温饱,管不了欠钱的大爷的尊严。
想到这个办法,舒苑心情愉快,觉得一定能行。
陈载骑车把俩人送到家属院门口,伸长手臂把小满抱下来说:“我就不进去了。”
看她思考,陈载问:“想啥呢。”
舒苑想起刚才他说得那些话,没好气地说:“想你。”
陈载:“……”
看到对方无语,舒苑刚才的憋屈一扫而空!
小满心里暖暖的,妈妈说在想爸爸!
他仰着小脸,满面笑容地对陈载说:“爸爸,妈妈说她在想你,她对你可真好。”
陈载对着儿子稚嫩的小脸,脸部线条实在无法绷紧,努力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嗯。”
小满很满意,看来有时候爸爸妈妈关系还是挺好的。
婚礼是在周日,早上按部就班地吃完早饭,李红霞就拿出了一身大红的婚服说:“找裁缝做的,好看着呢,换上吧。”
舒苑本来想穿平时的衣服,想不到她老娘还给她准备了大红婚服,随手翻了翻说:“妈,这衣服像高档饭店的工服。”
李红霞哼了一声说:“穿吧,让人家知道你们俩是头婚,咱家一枝花穿啥都好看。”
舒苑无奈,只好换上这红彤彤的衣裳,中式礼服搭配过膝长裙,她自己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工服,可小满却立刻发出由衷赞美:“妈妈穿这衣服很漂亮很喜庆。”
舒苑捏捏小满嫩弹的脸蛋说:“大儿子嘴真甜。”
她现在觉得有个会干活,能给她提供价值的儿子挺好。
八点多钟,陈载骑车过来接母子俩,他穿的是白衬衣西裤,头发梳理得整齐,一根发丝都不乱,英俊清爽,小满跟他同款衣裤,父子俩俊美的长相像是复制粘贴,站一块儿格外养眼。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舒苑叮嘱:“考验我们演技的时候到了,我们一定要表现得很恩爱。”
陈载说得很直接:“我可能演不出来。”
舒苑想了想说:“那你就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跟小满,总会吧。”
陈载薄唇紧抿:“……”
小满坐在自行车横梁上,小手紧紧抓着车把,好像被爸爸圈在怀里,非常有安全感,脆生生地开口:“妈妈,我需要表演吗?”
他很喜欢妈妈,但跟爸爸还不熟,他想他也需要表演。
舒苑笑道:“你不用,就执行好你的任务就行。”
小满可没忘记今天的重大任务,说:“好的,妈妈。”
到了陈家要表演的第一个节目是接待宾客。
舒家请的亲戚是舒苑的舅舅、大姨这两大家子,照相馆中午也会提前关店,四个同事都过来吃午饭,两个学徒会拍摄婚礼照片,拍全家福,拍照洗照片都是免费的,算是照相馆给的福利。
陈家亲戚朋友可不少,陈载还请了五院院长作为他们的证婚人。
陈载的三婶咋咋呼呼的非常有存在感,但她把所有宾客包括女方亲朋都照应得很好。
小满等莫莫来后可就忙碌开了,拿出昨晚画好的画给她看:“就要把这两个人拦住,一个三十多岁的怪叔叔,一个五岁小孩,姥姥守住人多的东边胡同,我们守人少的西边胡同。”
莫莫看了画后提出质疑:“可能认不出来。”
小满胸有成竹地说:“那你就一直跟着我好了。”
莫莫立刻接受了这个任务。
莫弟开始很傲娇等小满邀请他,但很快发现小满跟莫莫不想带他玩儿,便主动凑了上来,问道:“我能加入吗?”
小满点头:“可以,但要听我指挥。”
莫弟兴高采烈地加入游戏,提问:“要是拦不住咋办?”
小满早有计划:“就说西边路口没法走,让他们去东边路口,然后我去通知我妈妈。”
两个小伙伴立刻赞同,都觉得小满很聪明。
多宝害羞不爱说话,好一会儿才磨蹭过来问:“我能加入吗?”
多宝是陈载大伯家堂妹陈惠的小孩,小满看了看她,说:“好吧,你也加入。”
小满发布任务目标:“一定要保卫我妈妈的婚礼。”
“好的。”几道小奶音齐声回答。
舒荷在旁边看着他们几个,小满都计划好了,那么她就当个看孩子的就行。
舒苑的担心不是小题大做,陈家宅院宾客盈门热热闹闹,可沈盼已经闹了好几天,今天尤其闹腾。
他要求沈忠诚:“把舒苑叫到咱们家来做饭。”
“她不能跟别人结婚。”
“让她把小满送回乡下去,我勉强原谅她,让她给我当妈。”
沈忠诚被他吵得无法,当然也是出于他本人意愿,虽无邀请,可他还是带着沈盼来参加婚礼,并不想搞破坏,他只是想在婚礼上给舒苑弹唱自己写的歌,歌词是:“站在冰河边的黑发姑娘,我已经为你卸下孤傲的清高……”
他带着她已经不再原地的忧伤走进古朴的胡同,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同样带着忧愁的女同志,女同志苍白、落寞、美丽,像是即将融化的雪花。
惺惺相惜,他开口问:“你是陈载的爱慕者吗,能看得出来你很难过,看来我们有同样的目的地,同样的目标,我们聊聊好吗?”
陶乐善莫名奇妙地看向跟她搭讪的男人,看向他怀中的小孩跟背上的吉他。
见自己马上要被拒绝,忙亮出自己的身份:“我是一名作家……”
他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随心所欲。
小满他们四个小孩再加舒荷远远地看到沈忠诚跟沈盼走过来,全部提高警惕。
“目标出现,大家准备拦截。”小满奶声奶气地发布指令。
两个破坏分子果然来了,幸亏他们有所防备。
小满并不是个外向的善于跟小孩打成一片的人,相反他跟他爸爸一样不爱说话,但为了妈妈,小家伙拼尽全力。
“是。”几道稚气童声回应他。
莫莫已经飞快地倒腾着小腿跑着去找二姨跟姥姥,别看几个小孩闹得欢腾,舒荷觉得自己才是主力,已经摆好姿势准备战斗。
沈盼看到小满,眼神马上充满敌意,小满当然也是如临大敌,四道敌对的目光在空中短兵相接。
然后小满他们就听到了那段莫名其妙的对话,然后沈忠诚不顾沈盼的剧烈反抗,提溜着他跟女同志一块儿走了。
小满很疑惑:“他们说要去吃饭。”
莫莫肯定地说:“对,那男的要请那女的吃饭。”
还没交火,敌人自动撤退。
小满的小脑袋感觉有点转不过来。
舒荷望着三人的背影:“……”
直到舒苑来找他们进院落座,谨慎的小满还带小伙伴兢兢业业地守着。
“不怕他们来,大门口是你爸爸设的屏障,来了我给他拎出去就行了。”舒苑边给他们发糖边说。
小满嘴巴里含了块奶糖,甜津津的味道漾开,这才放下担忧,欢欢喜喜地跟舒苑进了院。
来宾落座之后就是第二个表演节目,婚礼仪式。
陈载确实没啥演技,不过俊美的容貌掩盖了他的冷淡,他按照舒苑说的,黏着的视线从来没离开母子俩。
舒苑一直被这个俊美男人深情注视,感觉居然还不错。
最感动的人是陈甫谧,他看到了小夫妻之间的眉眼交流,他孙子看妻儿的眼神那样深情,专注,不愧是在乡下陪他度过艰难岁月的女人,不愧是在艰苦条件下也要坚持生下来的儿子,他一定深爱他们。
他肯定也是被爱着的,舒苑一直笑意盈盈的回视他,眼神里充满爱意。
陈甫谧现在放心了,陈载现在有小家庭,有深爱的妻儿,他有家人陪伴,以后一定不会再孤单。
洗白还算顺利,没有人再把关注点放在未婚生子上,都在祝福这个小家庭。
吃过午饭,两个大家庭分别拍了全家福,一家三口也拍了合照,穿着这身酷似工服的大红衣裳,舒苑跟小满还分别拍了单人照。宾客散去,陈载也骑车载着母子俩返回舒家。
“下个周日买家具,搬到五院家属院?”陈载问。
“好。”舒苑痛快回答。
陈载提议给舒苑买身新衣服,他觉得并没有给舒家彩礼,舒家却给了棉被当嫁妆。
再说她总穿有些年头的旧衣服莫名其妙让人觉得心酸。
可舒苑却不这样想,爷爷给了她一个质地细腻温厚的和田玉手镯,现在没人在意这镯子,等以后会很值钱。
“你看我这身红衣裳不顺眼?”舒苑问。
陈载否认,说:“顺不顺眼的也看了那么长时间,走吧,时间还早,去百货大楼。”
他想去百货大楼,舒苑却给他指路,到了电器厂附近又拐了两个弯儿,到了一家旧货店门口才让他停下。
“你要买啥?”陈载疑惑地打量着店铺招牌问。
舒苑从后座上跳下,绕到车前,伸手把小满从横梁上抱下,拉着小满往里走:“我看看有没有衣服卖。”
母子俩走得快,陈载只能赶紧锁车跟上。
舒苑轻车熟路,很快看到自己卖出去的羊毛大衣挂在柜台内,可能春暖花开换季穿不了多长时间的缘故,一两个月时间还没卖出去。
“这件衣服多少钱?”舒苑问售货员。
“五十五元。”售货员回答。
比舒苑卖出去多了十五块钱。
“我买,把这件衣服拿给我。”舒苑干脆地说。
她不心疼一来一回损失的十五元,总比去买件新的省钱。
当着售货员的面,陈载直白地表达不认同,说:“没必要买旧的,去买件新的吧。”
售货员站在椅子上,已经把衣服从墙上拿下来,问舒苑要不要试一下,舒苑摇头:“叠起来吧。”
她转头对陈载笑:“这是我的衣服,我卖掉的,当时去东北接小满,需要路费,就把衣服卖了。”
陈载:“……”
她的确穷得超出他的想象。
不过还是不能理解,为啥突然宁愿卖衣服也要去接小满。
他给她的分手费都给陈忠诚了?现在又让对方还钱?
小满被感动到了,睁大乌黑明亮的眼睛看向舒苑,妈妈竟然为了去接他卖了衣服当路费。
他以后挣了钱要给妈妈花。
把衣服装在网兜里,舒苑心满意足,这件被便宜卖掉的衣服又回到她手里,等秋天就能穿。
“不去百货大楼了?”陈载说,“这件太厚了,你还可以去百货大楼买几件新衣服。”
舒苑摇头:“不用啦。”
还是要花自己挣的钱,但她对陈载多了一丁点好感,他还挺大方。
抠抠搜搜的男的,她连假结婚都不乐意。
在电器厂家属院门口,小满跟陈载挥手:“爸爸下周日见。”
陈载温声回答:“好的,小满。”
——
李红霞这几天神清气爽,忙着给舒苑跟小满做衣服,舒家安静和睦,可舒苑二叔家却一地鸡毛,原因是舒苑结婚没有请他们。
在他们眼里,他们可是至亲,不请他们那就是不认这门亲。
另外据说男方爷爷是德高望重的老中医,父亲继续老人家衣钵,是名颇有名望的中医,大伯三叔在政府部门任要职,家庭根基深厚,有这样的亲戚就是有面子,以后看病还有办事儿都方便。
要是舒苑嫁的是混混二流子,他们巴不得躲远点,但现在嫁到这样的人家,他们当然要去参加婚礼。
本来矜持地等着李红霞上门邀请他们一家,可等到舒苑婚礼都办完了,李红霞都没上门。
可舒苑觉得这家人不值得来往,当年舒大庆是厂里的八级电工,工伤去世后,电器厂把他的工作留给舒苑,舒苑成绩好,如果不是大学取消她肯定能考上,但运动期间她高中毕业只能进厂。
问题就出在舒二庆身上,舒二庆媳妇去世后,跟唐素凤重组家庭,只有舒红果是他亲生,唐素凤带来俩儿子,舒二庆还指望这俩儿子以后给他摔盆呢,各种讨好母子三人。
两口子去街道办给舒苑报名下乡,又经过一番运作,把厂里留给舒苑的工作给了他,他自己的工作则给了唐素凤的大儿子。
在他跟某些厂领导看来,舒家兄弟父母去世得早,舒大庆拉扯弟弟长大,他去世后工作留给弟弟也合情合理。
李红霞当年还不像现在这样泼辣凶悍,她脾气好,温和,懦弱,吃了这个哑巴亏。
原主在乡下呆了那么多年,要不是二叔家这一番操作,她应该在电器厂安稳上班。
穿书而来的舒苑可不想白白被人抢了工作,再加上她带小满回城,看热闹最厉害的就是二叔一家,要不是她现在的主要精力放在工作挣钱、给小满找爹、洗白这些事情上,她早就要掰扯抢走工作这件事。
本来李红霞还想维持最基本的体面,邀请这一家人去参加婚礼,可舒苑不愿意,给拦了下来。
唐素凤觉得又没面子,又是憋屈,几次三番想要上门讨要说法,都被舒二庆给拦了下来。
唐素凤越想越生气,指责舒二庆:“你在电器厂一点脸面都没有了,别人问我为啥没去,我都没话说,你能不能硬气点,上门问问去。”
舒二庆心虚:“还不是偷着给舒苑报名下乡,她到现在还记恨着呢,不请就不请,就算了吧。”
唐素凤横眉立目,看起来精明得很:“她要是不下乡能嫁到陈家?还不是在电器厂找个职工嫁了,这是咱们给她提供的机会!她应该感谢咱们。”
舒红果遗憾极了:“舒苑能在下乡的时候找对象就是歪打正着,当初下乡的人要是我的话,说不定现在嫁到好人家的是我。”
她开始做春花大梦,像舒苑一样,她也遇到落魄无助的下放青年,用她的善良、爱心帮助他,温暖他,等平反后嫁入大户人家。
原来下乡当知青是嫁入大户人家的捷径。
后悔呀,当初就不应该给舒苑报名下乡,让她走了狗屎运,她应该自己上。
唐素凤跟舒二庆下最后通知:“你到底去不去找大嫂说道,不去我去。”
舒二庆抱着脑袋尽量降低存在感:“不去。”
——
终于到了周日,又是买家具物品又要搬家,注定是忙碌的一天。
吃过早饭,李红霞跟舒荷去帮他们买粮买煤,舒苑跟小满开始收拾行李,俩人的东西极少,舒苑的衣物装了一个行李袋,小满的衣服包成了一个小包袱,再加上脸盆、茶缸等就是他们的全部物品。
“小满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舒苑问。
小满拍拍网兜:“都在,一点没落。”
有个生活自理能力强的小孩特别省事。
舒苑把行李袋跟网兜都拎在手里,小满手提衣服包袱,娘俩出发去五院家属院。
这俩家属院也就隔了一条马路,再走上三四百米就到,娘俩像是运送粮食的蚂蚁,在楼房间跟路边穿行,到新家时陈载已经带来自己的行李,正在搞卫生。
陈载本来想要去接他们,但娘俩非要自力更生,看着舒苑额头跟小满鼻尖上的汗珠,他也没多说什么。
清晨的光线照射进来,这房子比舒苑家的筒子楼房间亮堂得多。
陈载擦玻璃,舒苑墩地,小满拿抹布擦桌子,三人配合默契,用二十分钟搞完卫生,陈载拿了张纸给舒苑看。
是他画的屋子的平面图,上面标注了家具的位置跟尺寸:“房间太小,家具摆放必须得有计划。买家具的钱是爷爷给的一千块,还有六百块钱彩礼,足够。”
舒苑点头:“嗯。”
既然他都计划好了,又是他出钱,她就懒得操心,听听就行。
“咱们先看客厅,只能买折叠圆桌跟能摞起来的板凳。”他说。
舒苑很痛快地说:“我没意见。”
说完客厅说卧室,陈载指着图纸说:“衣柜跟桌椅是必须品,另外我不方便跟小满睡一张床,否则预计过敏会比较严重。最好的方案是买一张双人床,还有小满的单人床,最好长度不超过一米三。不过有个问题是,我跟你得睡一张床。”
正在像小蚂蚁搬家一样拎着行李袋往墙边摆放的小满忽地抬起头看向父母,他可以睡小床,可别人的爸妈不都睡一张床吗,在他爸爸嘴里怎么就成了问题?
他们有啥分歧吗?
陈载抬眼深深看了舒苑一眼,又看了看仰着小脑袋往这边看的小满,把第二张纸翻上来说:“其实也可以摆三张单人床,但……”
他们的小家不可能没有亲人朋友过来,被人看到新婚夫妻各自睡单人床总有点奇怪,小满也会觉得奇怪。
而且屋子更狭窄。
舒苑非常痛快:“我理解你的顾虑,咱俩可以睡一张床,我没问题。”
陈载本来他以为要费很多口舌来解释,没想到跟她沟通非常顺利,于是点头:“那好,买一张单人床,一张双人床。”
舒苑并不觉得睡一张床是啥了不得的大事,有三居室那个大饼吊在前面,她可以安静忍一年多。
不过看着陈载那严肃的神情,她凑过去小声说:“不就是睡一张床吗,我对男人没兴趣。”
陈载正低头在纸上做标记,身体微微后仰,随即低声回答:“很好,我对女人也没兴趣。”
刚好,互不干扰。
他跟舒苑未来一定能和平相处。
舒苑看向他那深邃的、矜持的、冷淡的眉眼,突然想要捉弄他,直接凑到他耳边轻声耳语:“但我对你有兴趣。”
轻软的气息在耳边扩散。
陈载书写的动作一滞,僵立在原地,红晕从耳朵尖爬上整个耳朵,蔓延至脸颊。
收回刚才和平相处的想法。
他凝神屏息,并没看她,淡声说:“不许开玩笑。”
始终仰着小脑袋看着他们的小满懂了,爸妈关系一定很好,他们再在悄悄话,他放心了,转过头,继续蚂蚁搬家。
舒苑的声音带着明显笑意:“我没开玩笑,我是认真的,陈医生。”
陈载仍低着头,脸上的红晕肆意蔓延:“……”
他迫切想要摆脱当下的语境,便把图纸叠好装进裤子口袋,说:“走吧,去买家具,小满,走。”
“走喽。”小满跑过来跟父母汇合。
第24章
买家具去专门的家具门市部就行, 舒苑想买质量好一些的耐用的家具,等换了新房也能用,但在她看来这些家具款式都很质朴, 差别不大, 再说他们要现货,选择并不多,就由陈载全权做主,她跟小满轻松得很, 就是俩跟班。
计划做得好,并不需要纠结,很快他们就定好两张床、床垫跟衣柜、桌椅等, 只是并没有长度一米三的单人床,只能买正常尺寸的回去改造。
另外花钱请搬运工给运回去, 他们便先回去等。
期间陈载还回老宅拿改造小床的各种工具,李红霞刚好扯着嗓门在下面喊:“舒苑, 快来拿粮食。”
她并不知道舒苑住哪个房间,舒苑赶忙往下跑, 接过李红霞扛着的大米, 把她跟舒荷迎了上来。
“以后月初去粮站买粮, 要不你买不到细粮。”李红霞叮嘱。
舒苑边带路边点头:“知道。”
八十年代初期的艰苦她切切实实感觉到了, 她现在越发意识到尽快找到工作的好处,电器厂春季招工,子弟排队进厂, 使出各种手段争抢指标,舒苑这工作虽是临时工,可避免了她老娘焦虑。
李红霞跟舒荷放下米面粮油,认了个门, 就去帮舒苑买煤。
两百块煤花了四块钱,又花三块钱叫人用三轮车运回来,放在楼下煤棚。
“记着哪些是你家的煤,别弄混了。”李红霞从口袋里拿出一截粉笔,在地上做了记号。
舒苑默默看着,李红霞当年是电器厂的大美人,现在已是两鬓斑白,都是操心她才衰老得那么快,她以后一定要多赚点钱,让李红霞生活得宽裕一些。
“妈,我们还缺窗帘,俩褥子,棉花他太爷爷那儿有,您慢慢做。”舒苑厚着脸皮说。
李红霞:“……快不了。”
等快到中午,家具才陆续运到,搬运工跟着陈载一块儿搬上楼,摆放在了计划好的位置,陈载开工把床改短,舒苑拿上饭盒,带着小满去医院职工食堂打饭。
穿过小门,从家属院进入医院区域,最边上就是职工食堂,一进门舒苑就发现这个职工食堂跟电器厂的相比人更少,饭菜略好,价格更低。
她拉着小满排队买到了红烧肉,小半饭盒才两毛钱,应该是给职工的福利,另外还买了猪皮冻、炒菠菜跟杂粮米饭。
回到家,陈载已经将单人床的床板锯短到合适长度,正准备拼装挡板跟床腿。
小满立刻跑去当帮手。
陈载袖子挽起,弯着腰,正拿着床板嵌到凹槽里,小满攒起全身力气帮他扶着,陈载左手拿钉,右手拿锤子把钉子敲进去。
原来他的木工活干得还不错,还是啥活都会干的男人有魅力。
舒苑走过去也帮忙扶着,很快改造好小床,小满非常满意:“爸爸手真巧,谢谢爸爸。”
三人坐到饭桌旁,舒苑给小满连夹几块红烧肉后说:“有个大问题,咱家的家务谁做?”
陈载回答得很干脆:“我有时间的话家里的家务可以全部由我来承担,只是我有时候可能特别忙。”
他的语气特别真诚,丝毫不让人反感,舒苑在心里吐槽,这说了就跟没说一样。
小满夹了块红烧肉到舒苑碗里,立刻举起小手:“家里的家务可以全部由我来承担。”
他不能吃白饭。
舒苑笑出声来:“行,决定了,交给小满。”
小满的语气跟他爸爸一样认真:“我会做饭,什么家务都会干。”
舒苑笑道:“那我就不客气,要使唤小童工啦。”
下午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去供销社买锅碗瓢盆、碗筷、暖壶、铁皮烧水壶、油盐酱醋等各种生活用品,回来后又是一通洗涮,等到下午五点钟,舒苑已经把两张床铺好,被子摆上去,小家的布置告一段落。
晚饭还是在食堂打饭回来吃,吃过晚饭便是诡异的安静,仨人都没话说,陈载看书,舒苑带小满出去散步,等到七点多钟回来洗漱睡觉。
小满八点多就已经进入梦乡,陈载蹲在小床边,专注地看他的睡颜,小家伙最近长了点肉,脸颊鼓起,陷在枕头中的小脸蛋特别可爱。
他看了很久,直到腿蹲麻了,才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九点多钟,在舒苑躺了两个小时之后,陈载在床的外侧坐下换睡衣,换好之后伸展长臂拉了灯绳,在接近边缘的地方躺下。
他很安静,呼吸很轻,手脚规矩的摆放,不需要翻身一样,舒苑感觉身边的人好像进入了老僧入定模式。
她不应该认为跟不熟悉的男人同睡一张床很容易,之前跟小满同睡她都适应了好几天,更不用说像陈载这样很有存在感的成年男人。
翻来覆去好一会儿,舒苑侧过身体开口:“陈医生,跟你同一张床,我睡不着,你睡得着吗?”
陈载当然也需要适应,他淡声开口:“其实很多人都是跟我们一样,凑合着过日子,先凑合着睡吧,等明年分了三居室咱们就能一人一个房间。”
舒苑对三居室这个大饼充满向往,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很多夫妻就是搭伙过日子,比如舒苹两口子。
她尽量安静地躺着,依旧没睡着,又跟旁边的人说:“算了,我不矫情,咱俩睡都睡了,孩子也生了,睡一张床也没啥。”
陈载:“……”
舒苑入睡困难,这一觉睡得倒挺香,等她醒来,陈载已经带着小满把早饭买了回来。
小满凑到舒苑床边,小脸贴近她:“我跟爸爸去附近的体育馆跑步了,爸爸说今天踩点,以后每天都跑。”
真是个很自律的男人。
陈载已经把用饭盒带回来的豆腐脑、油条跟鸡蛋装进盘碗里,舒苑赶紧换衣服、洗漱,三分钟之后坐到桌边。
陈载吃饭依旧斯文,拿筷子端碗,一举一动都好看养眼,只是手腕的青色筋络上方红点密布,真不知道他对小孩过敏会持续到啥时候,难道会一直这样?
李红霞终于把二闺女送了出去,不用再负担她的生活费,不用再管她,谁知道搬出去第二天中午她就带小满回来吃饭,并且理由充分:“陈载在医院食堂吃饭,我们俩做饭也麻烦,这儿离照相馆近,就在这儿凑合,我会把我跟小满的粮食拿过来,还会交伙食费。”
李红霞痛快地接纳了娘俩。
——
到了下班时间,舒苑一秒都不多留,马上带小满回家,先去副食店买了块豆腐,又拐到电器厂门口,从摆地摊的近郊农民手里买了三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跟一把菠菜。
总要试试家里的炉灶好不好用。
回到家,母子俩挤在小厨房里,小满择菠菜,舒苑把鲫鱼处理干净,先把菠菜跟粉丝焯水做凉拌菜,再把鱼双面煎得金黄,倒入热水,放下豆腐块,大火熬煮。
陈载忙碌一天,下午查完房后先去仔仔细细把手洗干净,回到办公室,脱下白大褂挂好,起身往外走准备回家,走到门口又转身返回,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这是一个北向的独立办公室,陈设简单,他独自使用,没人打扰,他便陷入沉思之中。
对一家三口的小家庭生活,他并不太适应。
他更习惯之前的单身生活,独自一人吃饭、工作、睡觉,那时候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工作跟读书上,生活简单而规律,他曾经以为这样单调的、平静的、没人打扰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他对未来的设想里没有结婚生子。
在知道有小满的存在后,他的人生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转向。
他并不想回家,那并不是真正的家,别说缺少爱跟温情,是一个需要花费很大力气才能维系的地方。
想到小满,纯净的眼神,奶萌的声音,笑起来呲出小白牙,瞬间融化人心。小孩很柔软,吃过很多同龄人没吃过的苦,需要呵护,需要父母。
小孩会仰着小脸叫他爸爸,可他还没有牵过他的小手。
想到这儿,陈载站起身来,走出办公室,锁门,往楼道里走去。
走在路上,他朝自家窗口望去,脚步放缓,走到路边的梧桐树下,站定,从裤兜里掏出烟,点燃,烟气氤氲,他又朝窗口看了一眼然后低头凝神思考。
脚步迟滞,等他回到家,刚走到门口就闻到浓郁的香味,是小满给他开的门,小家伙声音欢快:“爸爸,妈妈在做鲫鱼豆腐汤,妈妈说你爱吃鱼,是吗,爸爸。”
陈载非常意外,点头:“是的。”
他的重重思虑被驱散,锅里炖着豆腐汤,咕嘟咕嘟响着,冒着氤氲热气,舒苑系着围裙站在案板前,正在往菠菜粉丝里加酱油醋等调味料。
香气掩盖中,舒苑扔闻到了他身上的烟味儿,问道:“你抽烟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抽。”
陈载站在门口,回答得很简洁:“后来的事儿,偶尔。”
要说他从啥时候开始抽烟,是知道舒苑怀孕。
舒苑边拌凉菜,边不客气地说:“我觉得你像以前那样干净清爽的挺好,我跟小满可不想闻二手烟,也不想闻烟味儿。”
“我戒烟,有热水吗,我去洗澡。”陈载干脆地说。
舒苑从角落里拎起两个暖壶拿给他:“去吧,水都是满的。”
陈载接过暖壶拎进卫生间,又去卧室拿干净衣服,顺手掏出口袋里的烟扔进了厨房门口的垃圾桶。
舒苑把鲫鱼豆腐汤盛出来放进搪瓷盆,端出厨房时视线掠过垃圾桶,看到他扔进去的烟,心说这人戒烟还挺彻底。
她把鱼汤端到圆桌上,腾腾冒着热气,主食是从食堂买回来的杂粮馒头。
陈载刚好洗完澡出来,头发半干垂在额头上,模样干净清爽,小满正在等他,赶紧跟舒苑汇报:“妈妈,爸爸的烟味没有啦,他很香。”
陈载把小满提溜到桌边,三人围着坐好,舒苑翕动鼻翼:“嗯,你爸身上有香皂味儿。”
鲫鱼汤奶白醇厚,散发着沁人的香气,舒苑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还小心地给小满挑鱼刺,叮嘱他小心点。
陈载的重重疑虑被驱散,这个家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冰冷,跟舒苑的沟通也自然顺畅。
鱼汤香味扑鼻,入口细腻柔滑,极其鲜美甘甜,陈载抿了一口汤,想起在乡下时舒苑经常给他煮鱼汤,味道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
她会去抓鱼,抓野鸡,抓狍子,经常拿鱼给他吃,她那样明媚鲜活,在知青点是头号好人缘,跟知青还有社员们的关系都很好,大家都喜欢她。
只有他误会了,误会她对他格外关照,误会她只对他不一般,甚至离谱到认为他们在谈对象。
她的容貌依旧姣好灿烂,她炖的汤依旧美味,他们在一起生活,有共同的孩子,可是……
舒苑可没他那么多想法,她专心吃饭,看陈载的碗空了,伸手把他的碗拿过来,又盛了半碗鱼汤,递回时挑眉:“你看我干啥?”
陈载接过碗,尽力维持表面平静,不答,小满却替他答:“爸爸肯定是觉得妈妈好看。”
“是这样吗,陈医生。”舒苑笑问。
陈载咽下鱼汤,不情愿地开口:“……是。”
——
晚上依旧是舒苑先躺到床上,九点多钟,陈载关灯,坐在床边背对舒苑换睡衣。
舒苑跟他商量:“得给小满上户口,小满还没有大名,你想想给他起个名字。”
上户口是大事儿,上了户口小满就有了粮油指标,还能去上学。
陈载把换下来的衬衣裤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到椅子上,重新走回床边,掀开被子,沿床边躺下,问道:“小满的名字,你有啥建议吗?”
舒苑想了想说:“我就希望他平安,起个有平安寓意的名字吧。”
陈载淡淡应了声好。
舒苑犹豫了一会儿,又说:“我想让小满随我姓,行吗?”
陈载回答说好。
舒苑脑子里冒出问号,他这么快就答应了?也不问缘由?这个年代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多,换成别的男的九成不同意。
陈甫谧古板守旧,同意的可能性更小。
“你不问问为啥跟我姓?”舒苑侧身朝向他,诧异地问。
陈载声音极淡:“孩子随母性,天经地义。”
舒苑手肘撑起身体,越过陈载,伸长手臂,拉了灯绳。
灯光洒落,舒苑看见陈载眯了眯眼,他手脚几乎是并拢的,躺姿极为板正,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见舒苑看他,浓密长睫微动,眸光黑沉,回视过来。
舒苑坐直身体,朝向他,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开口:“你得问我原因。”
“你说。”陈载声音很淡。
舒苑觉得自己在跟木头人对话,撇撇嘴角,她说:“我不确定你以后会不会有喜欢的女人,说不定你会离婚重新组建家庭再生小孩,但我不会,我会好好抚养小满长大。”
陈载的黑瞳中墨色沉沉,情绪难辨,他也坐了起来,转向舒苑:“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他明显对她毫无信任可言。
舒苑微微蹙眉,哼了一声,转身躺下,顺手拉过被子,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陈载见她的被子盖的密不透风,想要把被子拉下来,但他定了几秒,没动,转身抬手,屋里又陷入黑暗之中。
十几分钟之后,见舒苑这边没动静,陈载才伸出手臂,把舒苑的被子拉低,修长的手指在她后脖颈处按了按,掖好被角。
舒苑还没睡着,无声中扬了扬唇角。
——
陈载忙碌起来,舒苑下班后便带小满回娘家蹭饭,不过她很自觉,从副食店买了猪耳朵带回去。
吃过晚饭,李红霞赶紧把给小满赶制的褥子铺到床上,招呼舒苑帮她纫针,说:“等我缝好你拿回去。”
小满接过纫针的任务,小家伙麻利得很,很快拿白线穿过针眼交给姥姥,还道了声谢。
李红霞匆忙地穿针引线,本来想抱怨舒苑不爱干针线活,听到小满甜滋滋的感谢,把话又憋了回去。
舒苑拎着包袱带着小满回到医院家属院门口已经是八点多,她突然想到一个严峻的问题,想着还是不要让小满跟她姓,还是姓陈好了。
正想着,突然冒出的一声“舒苑”差点吓了她一跳。
定睛一看,不速之客沈忠诚就站在不远处,路灯下,他依旧是微长卷发,蝙蝠衫,穿着很挺时髦。
舒苑攥着小满的小手,往后撤了两步,语气冷淡“你是来还钱的?一千六,准备好了?拿来吧。”
沈忠诚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吧,一定要打击他的自尊,把他的自尊扯个稀碎,他因为花了女人的钱受不了,就会把钱吐出来。
沈忠诚有些恼怒,他在这儿等了半天,谁知道舒苑一开口就提钱。
目光定在舒苑脸上,故作潇洒地甩了甩头发,沈忠诚不屑地说:“我说舒苑,别开口闭口提钱这种庸俗之物好吧,我来是想跟你说你记不记得在乡下……”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们所在的那个山旮旯其实民风开放,农民对性的态度非常开放。”
舒苑下意识地“嗖”地捂住小满的耳朵,包袱还在她的手上,把她手背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小满瞪大眼睛看向沈忠诚,小手轻轻扒拉舒苑的手,他想听,可传进来的声音呼呼听不清。
沈忠诚还在大放厥词:“你知道拉帮套吧。我想,我跟陈医生可以共同存在,和平共处。”
舒苑都听傻了,沈忠诚这是要继续吃软饭?
沈忠诚这人绝对拉不了帮套,他吃软饭倒是溜。
拉帮套啥意思?在原主的记忆中,拉帮套是东北旧俗,指的是夫妻丈夫如果身体不好,会找个身强力壮的男的再帮忙养家照顾老小,后来的拉帮套的男人也会跟老婆生孩子,三个人一起生活。
在实际操作中,可能是第一个男人有钱但窝囊,便再找个男人,或者女方婚后又有了相好的,也会以拉帮套的方式生活,反正就是一妻二夫。
这是在男多女少还有生产力低下的社会背景下产生的习俗,完全想不到像沈忠诚这样看着非常时髦的男人会提出实践拉帮套这种旧俗。
舒苑赶紧朝四周看,好在附近没人,没人听见这番炸裂言论。
她在电器厂已经快洗白了,现在可是在医院家属院,这些话被人听到不又得传出风言风语。
而且小满听到了啊,这小崽子听到了多少,他听懂了没有。
舒苑懵圈了好一会儿才找回思路,她该干什么,打击沈忠诚的自尊啊,她嘲讽道:“沈忠诚,你能不能说点人话,我跟陈医生情投意合组建家庭,你瞎掺和啥,为了一千六百块钱至于吗?花女人的钱感觉咋样,沈大作家花女人的钱,说出去要别人笑死。”
舒苑继续嘚吧嘚地说,她觉得自己说得越来越过分,要不是跟他要钱,她并不想打击人的自尊。
沈忠诚眼中的光熄灭,他不信,不信舒苑跟陈载相爱,那都是笑话!
他都同意一妻二夫,卑微至此,舒苑凭啥拒绝!
他再次感觉被抛弃,是全世界抛弃了。
只见他从手腕上摘下劳力士手表,语气失望至极,便把手表递过来边说:“舒苑,如果你眼里只有钱的话,我跟你无话可说,我会把钱还给你,一分都不会少,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手表先拿去。”
舒苑听到他说会还钱,他既然这样说,九成会还。
不过她又拉着小满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不想要二手货,四五百块钱的手表卖到旧货店谁知道能卖一百还是两百。
她声音很冷:“我不要拿东西抵,我就要钱,你可以自己去卖手表,或者手表最多抵八十块钱。”
沈忠诚简直要抓狂,舒苑变了,变成了只会谈钱的庸俗的人。
那些钱都是原主主动给的,就像网红跟榜一,舒苑除了打击他的自尊,目前还没别的好办法。
小满脆生生开口:“叔叔你得还钱,那些钱都是我爸的,你花了我爸爸的钱。”
舒苑:小满这小子啥都懂啊。
沈忠诚被失望、酸涩的情绪淹没,那些钱居然是陈载的,他花了陈载的钱。
尊严让他无法接受花男人的钱,花女人的钱那是基于爱,花男人的钱算什么!
连小孩都来添乱。
他不想再跟舒苑说话,不想再看她,拔腿转身就走。
“我会把钱还给你,一分不会少。”他垂下头,声音滞涩。
他感觉被整个世界背叛。
“尽快。”舒苑催促。
跟听不懂人话的人沟通真费劲啊。
舒苑右手拎包袱,左手牵着小满往大门里走,刚走出几步,感觉从左手边似乎有道锋利的视线,偏过头,陈载就站在梧桐树阴影里。
舒苑:“……”
突然感觉被抓包。
这是第二次。
她讪讪开口:“你怎么在这儿?”
他下班回家不用走这个门,走小门即可。
陈载从阴影里走出,迈着大步往门里走:“想去你娘家找你跟小满。”
舒苑跟上他的脚步:“那你啥时候来的,都听见了?”
陈载淡声说:“比你先来。”
舒苑:“……”
她感觉钻进了这两人编织的口袋里。
舒苑微微扬起下巴问:“你有啥感觉?”
陈载声音依旧很淡:“没啥感觉。”
但是拉帮套是啥玩意!听得他风中凌乱。
舒苑懒得理会他怎么想,三人默默走了一段,舒苑开口:“我想小满还是跟你姓吧,不用跟我姓了。”
陈载偏头看他,黑眸中闪烁着犀利的、探寻的光,平淡开口:“忘了昨天你说过什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
舒苑:“……”
他不会认为她以后要离婚改嫁吧。
每次提到沈忠诚,他说话就不好听,更不要说沈忠诚找上门来说什么拉帮套的鬼话。
行吧,他有情绪就好,总比面对木头人强。
舒苑把包袱塞到他手上,拉着小满大步往前走。
回到家,舒苑把崭新的被子铺在小满床上,再无多话。
小满看见俩人都绷着脸,但是他的电量快耗尽了,上下眼皮直打架,从没睡过这么干净舒适的被褥,窝在柔软的被褥里滚啊滚啊,很快入睡。
舒苑也早早躺到床上,把自己裹得像粽子躺在床的边缘。
——
沈忠诚很生气,很失望,很愤懑,舒苑就像换了个人,不再崇拜他,不再喜欢谈论文学跟诗歌,他跟舒苑谈感情,可舒苑听不懂,非得跟他谈钱!
不就是花了她点钱吗,不,花的是陈载的钱,所以,他们两口子在搞什么!
他的自尊心已经破碎到缝补不起来。
再也不想看见舒苑,不会再去找她,不跟她见面,一旦食言他就是王八。
不就是要钱吗,庸俗之物,他还就是!
可是从钱夹里、衣兜里,钱夹里各个地方翻找,发现他只有三十块钱,他一直都以为他很富裕啊,他的钱都花哪儿了?再去翻看存折,他那么多稿费居然都花得干净。
他才意识到他一直都大手大脚,钱都在他的指缝间溜走了。
怎么办,他在书房里来回转圈,想到舒苑跟他要钱就睡不着,还钱,还钱的声音如魔音入耳。
一定要想办法弄笔钱给舒苑。
——
次日傍晚下班,舒苑仍回娘家蹭饭。
李红霞瞧了她一眼,哼了一声:“跟陈载生气了吧。”
舒苑赶紧揉揉脸颊,否认:“没有,不用教育我,真没有。”
李红霞在食堂买了馒头,本来想炒个豆芽对付一顿,改了主意:“家里还有一小块盐渍过的肉,我做炸酱面,舒荷,带着小满去把你二姐夫叫过来。”
说完李红霞马上把瓷坛里的肉拿出来泡在水里,又洗豆芽、切萝卜丝。
陈载回到家后见娘俩不在,先进厨房准备淘米做饭,想了想后放下搪瓷盆,锁门,下楼,出了家属院往电器厂的方向走。
拐弯处,刚好遇上小满跟舒荷,小满惊喜地大声喊他:“爸爸,我妈在姥姥家等你呢,咱们在姥姥家吃饭,妈妈让我出来迎接你。”
舒荷心说你妈说了吗,小子挺会说话啊。
小家伙跑到陈载面前站定,仰头看他。
陈载拎着小满衬衣肩膀布料说:“我们去趟副食店。”
拎着卤牛肉、卤猪蹄、豆皮海带进了姥姥家门,小满就大声活跃气氛:“妈,我爸来了,他买了好多卤菜,咱们有肉吃了。”
舒苑忍俊不禁:“好,小满一会儿多吃点。”
她抬头看向陈载,对方黑眸沉沉也在看她,她像没有发生过任何分歧一样,边摆放座椅边说:“等会儿就吃饭。”
炸酱面面条劲道爽滑,肉酱滋味浓郁,卤牛肉酱香四溢,卤猪蹄香浓软烂,这顿饭吃得挺愉快,等吃完饭,舒苑跟着整理好桌椅,陈载说:“走吧。”
小满生怕舒苑不回去,连忙大声说:“走喽,回家喽。”
走在回家路上,陈载开口询问:“舒苑,为啥突然不让小满跟你姓?”
这才是正常沟通的语气,舒苑很坦诚:“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早死,要是我在几年内去世的话,你愿意抚养不跟你姓的小孩吗?你还得给他改姓,麻烦。”
听了她的话,陈载跟小满都非常意外。
小满可不想妈妈早死,立刻转身抱住舒苑大腿,仰着头央求:“妈妈不会早死,不要乱说啊,妈妈。”
舒苑弯腰把小家伙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伸手刮他秀气的鼻尖,说:“我只是说一种可能性。”
小满摇头极力否定:“绝对没有这种可能性。”
看出他很不安,舒苑赶紧哄他:“好,妈妈瞎说的,你看我这嘴,我一定要在嘴上装拉锁,抱歉啊小满。”
陈载见四下无人,开口:“你想多了,别说小满不跟我姓,就是他不是我的孩子,只要他管我叫爸,我都会抚养他。”
舒苑:“……”
没见过对绿帽子如此心平气和接受的。
真是大度到让人感动。
她想了想问:“那我也管你叫爸,你能不能也抚养我?我物质要求不高,花钱不多,很好养活。”
陈载偏过头看她,看到她那认真的纯净的清澈的眼神:“……”
小满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连忙帮着劝说:“爸爸你答应妈妈吧,你要是能抚养妈妈,她就不用费劲去挣钱了。”
陈载又看向小满那张俊俏的一丝不苟的小脸:“……”
这母子俩是不是智商都有点问题?
亏得前些天他还对亲生儿子有滤镜,认为小满很聪明。
小满声音奶萌奶萌的:“爸爸,你就答应妈妈吧。”
舒苑也追问:“陈医生,行不行啊,我都愿意认你当爹了,我觉得可以。”
陈载斩钉截铁拒绝:“不行。”
舒苑:认爹失败。
第25章
次日早上, 舒苑感觉有热烘烘的东西在床上拱,睁眼一看,小满精致的小脸近在咫尺, 显然是刚洗漱过, 还有几绺湿发没擦干,嘴里有牙膏的清新气味儿。
她现在对自己有娃的身份适应良好,一早上就能看到生动的笑着的小脸感觉还真不错。
见她醒来,小满凑得更近, 绵软童音响起:“妈妈,爸爸说你今天要跟我们去跑步。”
舒苑朝窗外看了一眼,这天儿还早着呢, 转过身伸臂把小满搂到身边,问道:“为啥我也去?”
卫生间哗哗的水声停歇, 陈载从里面走出,边擦脸边说:“你跟小满要做两件事, 一是去检查身体,二是跟我跑步锻炼身体。”
舒苑揉了揉惺忪睡眼, 提问:“为啥?”
就因为她昨天说早死的事?
难道是给自己找了大麻烦?
陈载已经走到床边让小满去换衣服, 催促舒苑也快点。
舒苑坐起来, 探着身体看陈载的手表, 惊呼:“才五点多,这么早!”
她重新躺下:“我特别健康,不会早死, 检查身体的事儿等有空去,跑步你们俩去就行了,我睡觉养足精神就是对身体好。”
说着对父子俩灿烂一笑:“你们俩去吧,加油。”
小满很有危机感, 他比谁都希望舒苑有健康的身体,边换睡衣边软糯哄劝:“去吧,妈妈,跑步很能锻炼身体哦。”
父子俩搞得她睡不着,舒苑只好爬起来,洗漱,胡乱换了衣服,被小满拉出了门,往体育场的方向走。
来体育场锻炼的人倒是不少,小家伙脚步欢快,生怕舒苑打退堂鼓,一直在给她加油鼓劲。
舒苑咬牙跟在父子俩后面,后悔不该说什么早死的事儿。
舒苑跟小满跑了一圈就坐在台阶上歇着,陈载劝说无果后只能给他们俩当榜样,他奔跑时身姿挺拔,双腿修长有力,清晨光线在他乌黑浓密的头发上映出光泽,看着还挺养眼。
跑完三圈经过时,他招呼舒苑:“歇够了没,继续跑啊。”
舒苑扬唇微笑:“把我累死,小满就是你的了。”
陈载幽深的眼眸里黑沉沉的光朝母子俩投射,轻抿薄唇,没再搭理优哉游哉坐着的舒苑,向前跑去。
小满转向舒苑,眼珠乌黑,睫毛浓长,表情格外郑重认真,紧紧握着她的手语气迫切:“妈妈可不要再乱说这种话啦,好好锻炼身体会很棒。”
舒苑虚心接受批评,揉着他的小脑袋说:“好啦,嘴巴装了拉锁,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乱说。”
陈载沿着篮球场足足跑了十几圈,锻炼结束,三人返回家属院,去食堂买了早饭回家。
小满把剥了蛋壳的鸡蛋放到舒苑碗里,鼓励她说:“妈妈今天表现很好,要坚持下去哦。”
舒苑咬了一口鸡蛋:“好吧。”
——
周日也是照相馆最忙的时候,舒苑肯定不能总在周日休班,周六上午忙完,陈载要上班不能一起去,她就抽空带小满去了派出所,直奔户籍科。
陈载给小满起的名字是舒时清,没有直接用平安之类的字眼,估计在他看来,只有大环境安定,个人才能平安。
“小满喜欢这个名字吗?”舒苑问。
小满点头:“特别喜欢。”
他终于有大名啦。
他觉得这个名字特别有文化,还很好听,是爸爸翻了好多书给他起的。
有之前白桦县公安给开的亲子关系证明,上户口很顺利,舒苑把自己的户口也从娘家迁到了陈载的户口本上,现在三人同属一个户口本。
从派出所出来,母子俩又去街道办,把自己的粮油关系转到陈载的粮本上,再添加上小满的名字,这样以后按户买粮方便,之后又去粮站盖了章,下个月就能生效。
办完这件大事,舒苑心情舒畅,牵着小满的小手:“以后小满有供应粮,每个月十八斤。”
小满很开心:“不用再从大人的牙缝里省下粮食给我吃啦。”
要是他也能挣点钱给自己买粮,还能分担妈妈欠钱的烦恼就好了。
晚上小满换了睡衣钻进被窝,舒苑坐在他的床边边捏他软乎乎的小脸蛋边问:“小满有了户口,现在不是黑户,可以上幼儿园啦,你想去吗?”
陈载走到床边说:“让他上学吧,你总带着他上班也不方便。”
小满赶紧伸小手把床单铺平,招呼陈载坐下,说:“爸爸妈妈决定。”
以前在张老财家,他肯定没有上学的机会,很羡慕能去上学的孩子,但现在每天跟着妈妈去照相馆,自己看书画画等妈妈下班,抬头就能看到妈妈,这感觉特别好,反而不急着去上学。
小满自己都不知道,他像块小年糕,特别黏妈妈。
舒苑说:“那就去向阳幼儿园吧,应该可以插班。”
向阳幼儿园就在五院跟电器厂之间,离得近,是老牌幼儿园,电器厂子弟基本都读这家幼儿园。
陈载点头:“行,离家近接送方便。”
——
除了工作,陈载把给舒苑跟小满体检排在头等大事,他想得多,舒苑是个乐观的人,不会平白无故说出早死之类的话来,总不可能把玩笑开这么大吧。
无论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必须尽快拉着她跟小满去体检。
每天早上舒苑被他拉着去跑步时他都会问:“舒苑,啥时候休班,跟小满一块儿去体检。”
舒苑又想调侃他说关心我之类的,还没等她开口,小满更讳疾忌医,赶紧举起小手,声音轻快:“爸爸,我很健康,妈妈带我去两次医院了,我不用再去。”
“都去,别拖着。”陈载压根就不给他们商量的机会。
舒苑觉得自己没比小满好多少,不知道这身体有没有啥病,也讳疾忌医,但陈载平时淡定,现在几次提起,只好答应:“好,抽空去。”
缓兵之计在陈载那儿没用,周二上午舒苑跟人换班,早上,舒苑母子完全被陈载主宰,五点多钟被他拉着去跑步,然后从食堂买了豆浆蒸饺,但不让他们俩吃,他自己吃完饭,七点半又拉着他们俩去医院去做体检。
一家三口还是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医院,陈载的同事边跟他打招呼边打量母子俩,原来媳妇俊俏,儿子乖巧,怪不得陈主任急着从西北调回路城。
到了医院门诊大厅,陈载就把母子俩交给护士,并说:“麻烦给他们指一下路。”
护士答得特别痛快:“陈主任,交给我吧。”
体检完已经是十点多,母子俩手牵手又往家属院的方向走,小满问道:“爸爸是不是个很厉害的医生,很多人跟他打招呼。”
舒苑重重点头:“那当然,爸爸是最优秀的医生。”
听妈妈这样说,小满骄傲地挺直腰杆。
回到家,舒苑把豆浆跟蒸饺放锅里加热,又煮了两个鸡蛋,吃完饭,等到中午再吃一顿饭,下午去照相馆上班。
傍晚等陈载下班,小满立刻告诉他:“爸爸,妈妈说你是最优秀的医生。”
陈载非常意外:“妈妈真这样说?”
小满使劲点头:“嗯,这是妈妈的原话,不信你去问妈妈。”
有点夸张,好像很多人说他优秀,但很少有人加个“最”字,而且舒苑为什么夸他呢。
陈载被小满拽着衣摆走进厨房,三人挤在一块儿,小满问:“妈妈你说,爸爸是不是最优秀的医生。”
舒苑正在切茄子跟土豆,低头看了眼小满软乎乎的小脸,她就随口一句话,被小家伙放大,再放大,可见小家伙用心良苦,她笑着说:“对,没有人比你爸更优秀。”
陈载:“……是不是有点夸张?”
是因为早上拉着他们去体检,表现出了关心?才得到很夸张的肯定?
舒苑笑道:“你一定是最优秀的。”
陈载都搭不上话,于是说:“你们俩出去吧,我来炒菜。”
还是分担家务吧。
实在是太挤,舒苑赶紧放下菜刀,说:“行,那我们俩就等着吃。”
晚上等小满睡着,舒苑把他放在床头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拿到卫生间,准备明天清洗,抖开衣服时,从口袋里掉出几片榆树叶子,走路的时候从路边揪的。
舒苑把榆树叶子捡起,忙招呼陈载给他看,说:“你说小满是不是有异食癖?他之前就跟我说他吃树叶,我觉得他是以前吃不饱,但现在他应该能吃饱,还有桃酥、奶糖这些零食吃,他还是要吃树叶。”
陈载的视线落在她脸上,专注打量着她的表情,询问:“你还知道异食癖?”
舒苑回视对方:“……”
她不能知道异食癖?
按照她的高中文化程度,接触知识范围,跟现在人们的普遍认知,她不应该知道这个词?或者现在没有这个词?
陈载这样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是啥意思?
她转移话题:“我问你呢,他没事儿吃树叶子干啥?路边摘的树叶应该不会有喷洒农药的风险?”
陈载眸色黑沉,探究之意越发明显,她在想啥?农药?农药那么贵,还是配给供应,给路边的树喷?
他的目光给舒苑带来巨大压力,舒苑被他看得心虚,连忙提高声音:“你看我干啥,问你呢,陈医生。”
陈载收回视线,轻描淡写地说:“就算他有异食癖,也不算严重,只是小问题,你别给他贴标签,也别太关注他,他自己会好。”
他平稳的语气跟淡然的态度跟她的情绪有安抚作用,舒苑把衣服放到卫生间,本来打算上床睡觉,突然想起什么,去翻了翻日历说:“小满要生日了哦。”
次日吃过早饭,舒苑马上带着小满去电器厂食堂后门口等着,见到送货员刘元,凑近问他:“有油吗,我要十五斤。”
刘元边把一大筐白萝卜搬下车,小声说:“有,九毛一斤,豆油。”
每月供应的油是六毛一斤,这是刘元的副业,靠自己的门路弄来的油,价格贵了一半,但舒苑还是很痛快地说:“行,啥时候能给我,我把油桶拎来。”
每人每月的食用油供应只有半斤,到了后半个月,舒苑娘家的油坛已经见底,等舒苑把五斤油给拎回去,还是挨了一顿数落,李红霞让她省着花钱。
自家则留了十斤油,下班后,舒苑带着小满去了电器厂,拉着他的手问:“小满的口袋鼓鼓的,装的是啥?”
小家伙拍着口袋,声音奶萌:“是榆树叶。”
舒苑笑咪咪地说:“其实我也爱吃树叶,咱们炸点树叶吃好不好,就算给小满过生日。”
小满睁大眼睛,妈妈说要给他过生日!对哦,小满这个节气就是他的生日。
他从来没想过他也能过生日,这可是他从来没奢望过的事情,小心脏砰砰跳得带劲儿,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小满说:“谢谢妈妈。”
他也是被爸爸妈妈爱着的小孩。
“那我们去找好吃的树叶吧。”舒苑提议。
电器厂西南角有片树林,大香椿树很多叶子已经变得翠绿,低处能吃的嫩叶都被撸光,舒苑上了树才采摘到一网兜嫩叶,又摘了些枸杞叶跟花椒芽,母子俩拎着大网兜又去食堂买了馒头,才往大门口走,经过供销社,还买了两瓶桔子水。
小满觉得这些树叶很新奇,原来妈妈也爱吃树叶,还比他会吃。
回到家,小满帮着洗嫩叶,舒苑拿红薯淀粉跟鸡蛋混合成稀糊状,把叶子裹上面糊,放到油锅里炸。
油锅翻滚,小满站在门口看着舒苑忙碌,闻着厨房传出的勾人的香气,小家伙嘴角高高扬起,妈妈为了给他过生日,给他吃炸树叶,特别舍得花钱,花了大一笔钱买油。
等陈载下班回来,树叶已经快炸完了,他洗完手站在厨房门口说:“抱歉,最近工作忙,不一定啥时候能下班,要帮忙吗?”
舒苑把搪瓷盆递给他说:“只要你态度好就行,不用帮忙。”
热油先倒进盆里,又做了个菠菜鸡蛋汤,舒苑把汤端到桌上,小满正在摆碗筷,分馒头,陈载找到起子,把桔子汁瓶打开,给每人都倒了半茶缸。
炸树叶的油香味儿,菠菜鸡蛋汤的鲜味儿,桔子水的清甜味混合成诱人的香气,小满看着满桌子的美食美滋滋地说:“谢谢妈妈给做得晚饭。”
舒苑夹了快炸香椿给他:“庆祝小满五岁生日,你尝尝,要是爱吃咱们以后经常炸。”
几种叶子都很好吃,金黄诱人,香酥可口,小满边吃边夸:“妈妈,都又香又脆,好吃得不得了。”
爸爸妈妈也很爱吃树叶,那他爱吃树叶这事儿就不算怪异,小家伙心满意足地想。
——
沈忠诚感觉非常受伤,舒苑翻脸无情、满身铜臭深深伤害了他,让他很消极,害得他接连写废了多张稿纸,小说写得像狗屎一样。
他不甘心,明明在舒苑“移情别恋”之前,他文思如泉涌。
舒苑让他还一千六,别说一千六,气血上头的时候,她想就是要一万他都给!
可是事实那么残酷,他到处搞钱,父母的,亲戚朋友的,再加上之前拖欠的稿费,费劲巴力才弄到四百六。
真的是一点都拿不出来了。
要不是他跟父母一起住还不给生活费,在他拿到下一笔稿费之前都得喝西北风。
他不想再见舒苑,就把这钱汇款,同时还寄了封信,先堵住她的嘴再说。
没过几天,舒苑就收到了沈忠诚寄来的信跟汇款单,终于还了四百六。
看来沈忠诚真的有自尊心,只要他愿意还钱就行,剩下的一千多迟早能要回来。
信纸上只写了二十多个字,说他只能凑这么多,勿催,一千六一分都不会少。
舒苑一直想拿到钱后就还给陈载,可现在真拿到了钱,她想暂缓还钱,想去买个照相机。
于是她跟陈载商量:“那一千六百块钱晚点还行吗,我想先买照相机跟别的拍照用品。光靠我的工资,得用半年时间才能攒够买照相机的钱。”
“四百六够吗?”陈载问,“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借你一些。”
舒苑立刻打蛇随棍上,眉开眼笑地问:“我还想买点别的,有可能不够,你能再借我一百吗?”
陈载根本就没问她为啥要买照相机,买什么牌子的之类,非常干脆地走到书桌上,从上面整整齐齐码好的书中抽出其中一本,拿出其中的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数出十张递给舒苑。
他真的慷慨大方。
舒苑知道抽屉里有钱,都不知道他在书里面还夹了钱。
她接过钱,也走到桌边,从抽屉中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把一叠钱夹进去,笑逐颜开地说:“谢谢你,陈医生。”
小满拉舒苑的衣角,为她着急:“妈妈,你欠的钱更多啦,这一大笔钱很难还。”
舒苑笑道:“小满,你听过那句话吗,欠钱的是大爷。”
陈载:“……”
小满很为妈妈操心,童音软糯:“等我以后挣钱跟妈妈一起还。”
舒苑笑道:“好,我要等着小童工给我挣钱。”
把小满抱在怀里,舒苑转向陈载:“你有没有认为我跟你结婚就是为了从你那儿弄点钱?”
陈载黑眸沉沉,薄唇微动:“谢谢,我对你总算还有点价值。”
舒苑想了想问:“你当初为啥愿意两次给我两千四百块钱?对一般人来说,这钱太多了。”
还能为啥,他误会她的意思,误以为俩人谈对象,还把她给睡了,只能尽可能地给她补偿,另外她肯定需要钱养小满,他不愿意看到她连养小满的钱都没有。
不过他隐藏了前面这层意思,直接说后面的:“你没钱养娃,我有。”
舒苑睁大眼睛,那时候陈载不认为小满是他的娃,他愿意花大钱给别人养娃!
有钱的人真了不得!
可是在那个年代他是个下放人员,拿出那么多钱来对他来说有点危险吧。
舒苑感叹:“你真是个好人,给你发张好人卡。”
小满奶声奶气地重复:“爸爸,妈妈给你发好人卡了。”
话是好话,可陈载听舒苑那语气,好人卡好像不是多好的东西。
——
为排解郁闷之情,沈忠诚把陶乐善约出来见面,他们在舒苑跟陈载结婚那天才认识,两人都有坎坷的感情经历,这让他们惺惺相惜,相谈甚欢。
两人沿护城河走着,沈忠诚伸手攥着柔软的柳树枝条,开口:“咱们俩结婚吧。”
他需要有人给他做饭做家务,带孩子。
陶乐善并不觉得意外,但她情绪更加消沉:“不管我跟任何人结婚,都不会给陈载造成任何心里波动,他根本就不关心。”
可沈忠诚颇为自信地认为舒苑肯定会不高兴,她跟陈载结婚不过是因为他们有个孩子,只要他也结婚,舒苑一定会失望、失落,喜闻乐见。
跟陶乐善说了他的想法,陶乐善认真考虑了好一会儿说:“好吧,结婚。”
——
这天吃晚饭时,陈载告诉舒苑俩人要结婚的消息,本来他就关注沈忠诚,但这次是沈忠诚给他写信。
舒苑知道沈忠诚这人做事经常出人意料,她并不意外,“陶乐善是谁?”
陈载抬眸看向舒苑,淡声回答:“我们在十几岁时订过婚,我下放时婚约作废,她结过婚,离了。”
舒苑秒懂,笑眯眯地回视他:“哦,原来你挺关心你前未婚妻。还以为你对周围人都漠不关心。”
陈载主要是关注沈忠诚,他觉得这俩人捆绑在一起挺好,一起关注,省事儿。
还没等她开口,舒苑依旧笑着:“有情人因为时代原因被迫分道扬镳?真让人唏嘘,要不你们该结婚了,娃比小满还大呢,你前未婚妻对你念念不忘?想重修旧好?你啥想法?”
他的眼眸黑得深沉,将舒苑的神情尽收眼底,舒苑在意陶乐善?
有点酸味是他的错觉吗,他可不能再误解舒苑。
可是看起来她并不在在意沈忠诚,沈忠诚跟谁结婚她压根就无所谓。
稳住,这个话题容易引起争议,不能聊崩。
他解释说:“从订娃娃亲到现在,我跟她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对她并不了解,现在绝对没有任何关系,不要做这种假设。”
他也不知道为啥要说那么多:“运动的时候她家最先切割,爷爷说能理解,但是以后也不愿再来往。”
舒苑难得听他说长句子,满意他的解释,点头:“嗯,我相信你。”
陈载又问:“他们俩邀请咱俩去参加婚礼,请咱们务必去。”
舒苑瞪大眼睛:“啥意思,这俩人啥脑回路,我不去,你去?”
陈载说:“我当然不去。”
很快达成共识,看来他们在大方向上观点是一致的。
没过两天,沈忠诚收到陈载的回信,内容很简单:请速归还欠舒苑的一千一百四十钱,字迹飘逸洒脱,力透纸背。
捏着这只有简短文字的信纸,沈忠诚胸口像是被棉花塞住滞闷不已,这封信不是舒苑写的,是陈载写的!
他居然替舒苑要钱!
这两口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都是满身铜臭味儿!
他感觉他的尊严跟脸面支离破碎,还被这两口子踩在脚下碾成齑粉,踏进泥土里。
不是已经给了一大笔了吗,都说了他就这么多钱!
他瞄向手腕上的手表,不会真的要卖手表吧。
这两口子真是把他气死了。
——
等到休班,舒苑带着小满去百货大楼买照相机,本来可选择的机型就不多,只有牡丹、红梅、海鸥等品牌,舒苑又资金有限,最后挑了海鸥M20相机,二百六十块钱,入门级业余相机,三四百的相机拍出来的照片不会有质的提升,就买这款勉强凑合着用,再加上她的拍照水平,拍出照片并不会比照相馆一千多块钱的箱式机差。
而且这种机械相机质量好,不爱坏。
没有照相机就像士兵上了战场却没有任何武器,有了照相机舒苑觉得心情舒畅。
舒苑又在卖器材胶卷的地方问了半天,没有反光板卖,就买了一卷锡箔纸回了家。
舒苑想的是跟这个年代走街串巷的“自由摄影师”一样,去主动拉顾客拍照,当然这是她自己利用休班时间赚外快,跟照相馆无关。
有照相机还不够,她还计划买套古装的衣服,吸引爱美的,追求新鲜的愿意花钱的女士来拍照。
这要是穿越之前,任何衣服网购即可,可在这个年代她根本就不知道去哪里买道具服装,只能先去打听再做打算。
晚上看她跟小满摆弄相机,陈载跟舒苑商量:“周日我不休息,有台手术,傍晚能去爷爷家吃饭吗?按他的要求,我们一星期回去一次,但我给推了,总不能不回去。”
舒苑痛快答应:“去啊,蹭饭,当然要去,不过我周日也不休班。”
沟通顺畅,陈载说:“那在家里汇合出发。”
陈载并不愿意回老宅,他觉得这是个沉闷的、陈旧的,到处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地方,但有舒苑跟小满陪在身边就不一样了,这俩人给他带来了不一样的感觉,在老宅也能舒适自在。
尤其是舒苑,她会大大方方地跟他家人聊天,有她代言,他就省了很多唇舌。
还有就是有了小满,爷爷转移了注意力,不再盯着他。
舒苑跟小满对他来说,一个是代言人,一个是替代品。
他觉得跟舒苑在大方向上是一致的,觉得有必要把家庭关系说给她听。
“陈谨正没来参加婚礼,但给我汇款,作为礼金,我没签字。这些事情你愿意听吗?”陈载说。
换成别人的话,他觉得完全没必要说,也不愿意说。
舒苑忽闪着大眼睛,笑盈盈地说:“当然,我爱听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尤其是关于你的,你说。”
陈载被她明亮的笑容晃到了眼:“……”
好吧,这就算是沟通顺畅,这也是舒苑讨人喜欢的原因吧。
他父亲在南方小城,继承陈甫谧衣钵,是名中医,医术高超,本来应该是陈甫谧最偏爱的儿子,现在应该算是把他赶了出去。
陈老爷子通知陈谨正来参加婚礼,时间非常紧迫,只有一个多星期时间,不过他请假,坐火车赶过来完全来得及。
他把这看做是老爷子做中间人,趁着儿子结婚缓和父子关系的好机会,但是临出发前,他媳妇许棉桃偏头痛发作,这次疼得厉害,夫妻俩只能把火车票退掉,遗憾错过陈载的婚礼。
他立刻给家里打电话,说要把给陈载的礼金邮过去,但被陈载拒绝,拒绝得那样彻底,一点余地都没留。
但陈谨正还是坚持汇款,但被陈载拒收,汇款单退了回去。
——
没想到这天陈载下班那么早,舒苑带着小满回到家时,厨房里面已经飘出浓郁的香味儿。
“爸爸你做的饭真香。”小满说,这个小家伙在任何时候都能提供情绪价值。
“那小满得多吃点。”陈载说。
厨房太小,站仨人已经转不了身,舒苑把小满抱起来,看陈载正在切猪肝,问道:“锅里煮的是什么?”
“山药鳝鱼汤。”陈载把猪肝放进搪瓷盆里,边切葱姜蒜边说。
他已经换下平时常穿的白衬衣,换上舒适的白背心,低头切菜的模样看上去赏心悦目。
舒苑的视线跟着他的修长手指移动,问道:“鳝鱼煮汤会腥,还是葱爆黄鳝、爆炒鳝丝这样重口味的更好吃吧。”
陈载不嫌她挑剔,淡声说:“下次。”
舒苑知道自己话多,又问:“还做猪肝啊,一个菜就够,随便吃点。”
陈载把锅盖掀开,热气呼得一下腾起,拿勺搅了搅,看鳝鱼汤已经煮好,直接把锅端下来,边往搪瓷盆里倒边说:“你们俩都贫血,得补补。”
“检查结果出来了?”舒苑问,“还有别的病吗?”
“只是贫血,检查单子在桌上。”陈载回答。
危机解除,舒苑松了一口气,笑道:“看来短期内你没法给小满找后妈。”
陈载瞥了她一眼,其实有时候她不接话也挺好。
接下来要炒猪肝,怕被油溅到,舒苑提溜着小满出了厨房,去卧室书桌上找检查结果单,翻看一遍后跟小满说:“咱俩不愧是母子,都贫血。”
小满想的却是他又多了一个毛病,爸妈还没嫌弃他,爸妈也太好了吧。
厨房里又传出浓郁的猪肝香气,接着,一趟瓷盆鳝鱼汤跟葱爆猪肝陆续上桌,等着陈载给他们盛汤,舒苑问:“我们俩用吃药吗?”
陈载把汤碗端到他们面前,看向眼巴巴望着他的小满,说:“食补吧。”
母子俩同时答了句:“那就好。”
鳝鱼山药汤炖得黄白,上面飘着红枣跟枸杞,浓汤鲜美,鳝鱼鲜嫩软烂,舒苑赞道:“我收回刚才说的话,你爸炖得鳝鱼汤一点都不腥,好喝得很。”
“是的,爸爸,太好喝了,我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鳝鱼汤。”小满说,小家伙夸起爸妈来好不吝啬。
母子俩边吃饭边夸陈载的做饭手艺好。
“你爸长得俊做饭还好吃,有很多优点啊。”
“爸爸的医术还很好。”
“对,你爸工作忙,还买菜做饭给我们吃。”
“爸爸对我跟妈妈都很好哦。”
陈载完全想不明白为啥舒苑跟小满一直夸他,想让他多做饭?一定要淡定,不能被俩人夸得飘飘然。
舒苑把鱼骨挑出去,夹了鳝鱼肉给小满,说:“猪肝也不腥,很鲜嫩,其实贫血也挺好的,有美味饭菜可以吃,是吧,小满。”
小满抓了抓头上的软毛,像小猪一样哼哼了两声,非常为难地回答:“是吧,妈妈。”
第26章
因为陈载回来吃饭, 今天老宅人格外齐,除了长辈,两个堂妹也被叫回来吃饭。
小满跟多宝在舒苑婚礼拦截沈盼时结下友谊, 俩腼腆的小孩已经凑到一堆儿玩。
大伯母杜康跟三婶姜兰英都去了厨房, 舒苑也跟了过去,问问有没有啥需要帮忙的。
有保姆做饭,舒苑作为新媳妇,她并不想太主动地承担做饭这种事, 但面子上总得过得去。
果然姜兰英把她推了出来,说:“不用你帮忙,老爷子想跟你们说话, 快过去吧。”
姜兰英看样子也不想在厨房帮忙,拉着舒苑在院子里聊天逃避劳动, 她话很多,人很热情, 问新婚生活咋样,还问舒苑在照相馆上班, 工作咋样。
舒苑被拉着脱不了身, 想了想问:“三婶知不知道哪里有卖古代服装的, 我拍照需要用到, 一套就行。”
姜兰英在文化馆上班,说不定有所了解。
姜兰英想了想说:“旧的衣服行不,我知道青年话剧团有些衣服要处理掉, 说不定你想要的。”
舒苑说话也不怎么含蓄,说:“旧衣服行,但也不能太旧,要不拍出来不好看。”
姜兰英答得很痛快:“不就是一身衣裳吗, 那还不好找,我给你问问。”
“谢谢三婶。”舒苑赶紧致谢。
姜兰英很仗义:“谢啥,都是一家子。”
杜康一边在厨房忙活一边频频往外看,心说姜兰英可真能偷懒啊,这么多人,保姆一个人做菜能忙得完?
故意拉着新媳妇说话,好像她是个多慈爱的长辈似的。
哪知道她给了那么多眼神,姜兰英都跟没看见似的,又拉着舒苑去正房,还大声说:“快进屋吧,老爷子等着跟你们说话呢。”
吃过晚饭,陈载骑车带着妻儿行驶在大马路上,跟蹬车边跟舒苑说:“你要是不愿意回老宅,咱们以后少回去。”
舒苑笑道:“啥不愿意回,又不用我动手做饭,饭菜丰盛有肉吃,我觉得挺愉快,小满,你呢。”
小满一手紧抓车把,一手摸了摸鼓鼓的小肚瓜说:“太爷爷总给我夹菜,我都吃撑了。”
陈载说:“好吧,你们愿意回来就好。”
等一家三口走后,杜康立刻去找陈甫谧,边往茶杯里添茶水边说话:“爸,你看小满都不姓陈,跟他妈一个姓,咱们家的几个小孩名字都排着,按家谱男孩应该是殿字辈,陈载又不是倒插门,小满随母姓像话吗,再说这孩子又是几年前在乡下生的。”
陶乐善是她亲戚,她为亲戚鸣不平,再说陶家也真够呛,运动来了跑得比谁都快,搞得老爷子对她也有意见。
她想把水搅浑,显得陶家也没那么差。
陈甫谧哪儿能听不出来呢,眼皮都没掀,说:“小两口乐意,你不用操心。”
简洁的回复把杜康准备好的所有话都堵在喉咙眼里,老爷爷明明古板守旧的很,满脑子条条框框,哪能允许重孙子随母姓!偏偏到陈载这儿丧失原则。
可她不会那么轻易放弃,抿抿嘴唇又说:“爸,陈载这婚结得突然,之前一直瞒着您,一点口风都没露,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我瞅着小两口不太对劲儿,担心他们俩有事儿对您隐瞒。”
陈甫谧慢斯条理地喝茶,终于撩起眼皮:“你到底想说啥?”
杜康微微皱眉,还要她说得更清楚?
谁知道舒苑在乡下不是刻意接近陈载,就像古代村姑跟落难公子的故事,千方百计怀孕生子,又借着小满嫁进陈家。
有正常头脑的人都能想出来,陈老爷子能想不出来?
她知书识理,这种话她说不出来,而且老爷子明显不想让她开口。
就惯着陈载吧!对所有人都要求严格,可不管这个孙子干啥,老爷子的宽容度高得很。
陈载最看不上的人就是他爸,其实他跟他爸一样,都是逆子。
——
姜兰英是真热心,很快帮舒苑打听好卖旧衣服的事儿,并且往家属院打了电话,俩人约好周五下午去话剧团。
周五下午,舒苑把活忙完,请了假,带着小满直奔青年路,等了十分钟,三婶赶到,带着舒苑七拐八拐,终于在一处平房中找到青年话剧团。
清理出来的道具非常杂乱,舒苑从中挑了一套粉紫色的九成新的套装,斜襟盘扣,穿脱方便,做工精致。
另外还有假发,像帽子一样,直接戴到头上即可,另外还有假发辫、发片、簪子、绢花之类的,可以自己梳头做造型,此外还挑了道具线装书跟绢扇。
原来有四百六,买相机跟锡箔纸花了二百六七十,买这些东西又花了二十二。
临走,想了想,又花三块钱买了双道具绣花布鞋。
因为是处理品,已经很便宜了。
有这些东西就足够,舒苑把这些东西都装进行李袋,牵着小满跟姜兰英一块儿出了话剧团。
“三婶,你以后要拍照找我,不要钱。”舒苑心满意足地致谢。
姜兰英笑着说:“哪儿能不要钱呢,不过有空我去找你看看。”
带着东西回照相馆继续忙,直到下班。
等吃过晚饭,舒苑给小满展示买来的衣服跟假发的装饰道具,小家伙特别感兴趣,趴在桌子边沿边看边问:“是不是有了相机,再有这些东西,妈妈就能给人拍照了。”
舒苑点头:“对啊,我准备去有古代建筑的公园,等休班就去,第一次最好周日去,逛公园的人多,还能带上小满。”
小满很想去,跃跃欲试:“我可以帮妈妈看东西。”
看陈载也过来看,舒苑说:“这些衣服道具不好买,都是话剧团处理的,是三婶帮我联系才买来的。”
“哪个三婶?”陈载问。
舒苑笑道:“还能有哪个,你三婶。”
行吧,他跟三婶都不熟,没想到舒苑已经跟她联系上了。
见他仍在看,舒苑说:“三婶人挺好的,很热心,二话没说就答应帮我找这些东西。”
舒苑已经感觉到了,陈载性子冷淡,或者他们这种传统守旧大家庭亲情淡漠,除了跟爷爷比较亲,跟别的家人都不熟。
陈载没接话,而是问:“你这些东西怎么拿?用不用我帮你做个木头箱子?”
不知道她怎样产生的给人拍古装照的想法,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拉到顾客。
舒苑很意外,原来他不仅慷慨大方,还乐于助人,她对陈载又多了一丁点好感。
她大大方方地提需求:“我要这么大的木箱可以吗,要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轻便一些,别太沉了,另外我还需要一个反光板,能一块做吗?”
陈载并没嫌她事儿多,问:“反光板怎么做?”
舒苑说:“把锡箔纸贴在三合板上,锡箔纸我已经买好。”
她比划了一下:“要这么大的。”
陈载痛快答应:“好。”
舒苑心情愉快,陈载主动帮忙,沟通起来还非常顺畅,她突然拍了下脑门,走到门口,从墙上摘下斜挎包,从里面拿出一叠纸币递给陈载:“没用上,多谢你肯借钱给我。”
陈载把钱接过去装进裤兜,说:“不客气。”
舒苑笑眯眯地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是不是,陈医生?”
接下来几天,陈载找来了木板、三合板、钉子、乳胶跟材料跟锯子、锤子等各种工具,陈医生化身陈木匠,利用晚上时间帮舒苑做木箱跟反光板。
小满在旁边帮忙,时不时给递个工具。
——
这天下班回到家属院,舒苑又从收发室拿到了信跟汇款单,是白桦县公安局寄来的,汇款单是八十元钱,从林大虎那里追缴来的剩余寄养费。
之前她给公安局写过信。
跟这个寄养家庭的恩怨就算结清,以后再无瓜葛,人总要向前走,没必要被以前不愉快的经历困住。
“小满快看,公安叔叔给我们发了奖状。”舒苑把奖状递给小满。
舒苑觉得这是意外之喜。
奖状上写的是见义勇为先进个人,颁发单位为白桦县公安局,还盖了公安局的章。
奖状在这个年代代表极高的荣誉。
小满接过来仔细地看,他认识的字还不多,但知道这是给妈妈的表彰,俊俏的脸上露出好看的笑容,朝舒苑竖着大拇指说:“妈妈真棒。”
舒苑这才拿出另外一张奖状,笑眯眯地说:“小满也有,你看,这是你的。”
小满无比惊喜地赶紧接过奖状,肯定是他去报案,也给了见义勇为先进个人表彰。
他以前总被张老财一家骂蠢笨,骂是没人要的孩子,每天熬猪食、做饭、捡柴、做饭,忙得像陀螺也没人夸奖他,他只配活在见不到光的角落里,别说自信,他只有自卑,甚至他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才被抛弃。
但现在公安叔叔给他发了奖状。
酸涩感从小满喉头、鼻端蔓延开来,他不敢相信地问:“小满也可以是个很棒的小孩吗?”
舒苑肯定点头:“当然,小满最棒,要相信自己哦。”
小满被鼓励到了,用发颤的小手抚摸奖状上的折痕,感觉自己内心黏稠的黑暗已经被妈妈驱散一大部分,只剩角落里藏了一点点,现在黑暗散尽,明亮的光线遍地。
信封里还有张照片,是娣来的近照,舒苑忙把照片递给小满,匆匆扫了一遍信说:“娣来现在在福利院,没有人会打骂她,也没有人会再把她卖掉,公安叔叔说已经联系了路城公安,路城公安会帮忙找娣来的亲生父母。”
小满捏着娣来的照片,满是期待地问:“妈妈,娣来会找到爸妈吗?”
舒苑想了想,指着照片上娣来嘴唇上方的一个小黑点说:“你看她有颗小痣,如果在她丢之前就有,这个特征会更容易让她找到爸妈。”
舒苑认真的回答让小满觉得妈妈并没有敷衍,很重视这件事,他想了想又问:“妈妈,林小桃姑姑还用嫁给光棍吗?”
真是个善良的小孩,还惦记着林小桃的事儿呢。
舒苑回答:“信里写了,公安叔叔帮她把彩礼退出回去,她不会再被林大虎逼着嫁人,应该能按她心意找对象。”
看他们翻看奖状,还有各种讨论,陈载觉得两人对话的信息量巨大,超出他能承受的程度,慢条斯理开口:“舒苑,你把小满带回来的经过,没听你说过。”
舒苑立刻坐直身体,回看陈载,只见他面沉如水,眼眸深不见底,看来他已经从奖状跟母子俩的对话里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
舒苑才不想把所有经过细节都告诉他,他肯定会把这件事想的非常严重,还会胡思乱想。
本来这事儿也挺严重,幸亏她及时赶到,没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
她把皮球踢给小满:“你问你儿子啊。”
小满突然接到皮球,看看舒苑,又看看陈载,他感觉爸妈之间似乎有种看不见的力量在进行拔河比赛,他该怎么说啊,爸爸还在等着他呢,小家伙的大眼睛忽闪几下后说:“爸爸,等我长大跟你说。”
陈载看向母子俩:“……”
——
舒苑把娣来的照片贴在了照相馆的玻璃窗上,下面写上寻人俩字。
“照相馆人来人往,有更多的人会看到这张照片。”舒苑说。
小满被感动了,小心脏被充实的温暖包裹,妈妈工作忙,在忙着挣钱还债,本来可以袖手旁观,可妈妈在努力帮他的朋友,他趴在舒苑的膝盖上,仰头看着,满眼孺慕之情,想要说妈妈你真善良,你真漂亮,但有点难为情,不好意思说出口。
小满可没想到妈妈做的不只如此,休班的时候,俩人还去了派出所打听失踪人口的消息。
跑了两家派出所,舒苑发现几乎没有用处,对公安来说,她只是提供了不算线索的线索,公安忙得很,不会去查几年前的记录,甚至有没有记录都不好说,他们只是登记,说有线索会通知她。
去派出所没用,舒苑思来想去,又带小满去了路城日报报社,想要刊登广告。
她只能登得起中缝广告,本来只是文字的话十几块钱就够,但她想光文字没啥用,还是要照片,再加张照片就是二十多块,而且中缝一般不登照片。
以她的经济能力,最多登三次,隔段时间登。
贫穷的经济状况雪上加霜。
但是她一定要做,这是给小满的交代,让他知道自己被爱,他关心的事情就是妈妈关心的。
“妈妈,登报有用吗?”小满问。
妈妈给报社交了一大笔钱,妈妈本来就没钱,还那么大方,小满心疼钱,觉得妈妈特别善良,对他特别好。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妈妈非常善良。
登报肯定有用,但给娣来找亲人那不就是大海捞针吗?不过舒苑总得给小满信心,就说:“肯定有用,很多人都会看报纸,说不定寻人消息还会贴在阅报栏呢,再说娣来的家人就在路城,他们看到的希望很大。”
小满的小心被舒苑握着,觉得无比踏实,安心。
——
吃过晚饭,舒苑带上小满去舒苹家,舒苹家住的是电器厂家属院新楼,从大门进去,拐两个弯,走上两百米就到。
是舒苹给开的门,看到娘俩连忙热情招呼:“小满还是第一次来,快进来,莫莫,弟弟来了。”
莫莫立刻跑过来拉小满的手,边把他往卧室里拉边说:“小满,你是看小人书,还是玩积木?”
莫弟被晾在一边,赶紧问:“我能跟你们一块儿玩儿吗。”
小满看向莫莫的书桌问:“你在写作业吗?”
莫莫说:“是呀。”
小满并不想玩儿,他说:“我能看看你的作业吗?”
莫莫很意外还有小孩对作业感兴趣,说:“可以看啊,等你上了小学就有作业。”
新楼的房子普遍比旧楼大,郑建设是车间主任,分的两居室比李红霞那套房子大得多,有五六十平,很宽敞。
两间卧室被搞成了男女宿舍,舒苹跟莫莫一间,郑建设跟莫弟一间,对于夫妻俩不睡同一个房间这件事,他们的说法是俩孩子大了,不方便混住房间。
对此李红霞的评价是穷讲究、瞎讲究,当然是郑建设这个工农兵大学生瞎讲究。
舒苑没去管仨孩子,而是看向坐在客厅小桌旁看书的郑建设,笑问:“大姐夫在钻研技术吗,真上进啊,哦,外国诗歌啊。”
舒苹边给她倒水边说:“你姐夫最近对诗歌感兴趣。”
郑建设把书合上,封面朝下扣在桌上,朝舒苑看过来,警惕地反问:“上班就够累了,下班随便看点书,不行?”
舒苑保持着微笑,说:“大姐夫咋不钻研技术呢,别看你是车间主任,跟我爸这个八级工相比,技术水平不如他的一半,车间主任不该追求进步吗,看诗歌难道是想追求风花雪月?”
郑建设有种被赤裸裸戳中心事的恼羞成怒,转向舒苹:“你管管你妹妹这张嘴,没大没小的。”
舒苹连忙打圆场,笑着说:“她一直都这样,你不是知道嘛。”
舒苑一直在观察舒苹的反应,经过她分析,舒苹应该知道郑建设有二心,但是她不想提,她只想维持日常生活,不管水面下暗流涌动。
她也不会因此产生离婚的想法,舒苹支棱不起来,舒苑不好贸然戳破她生活的平静。
郑建设觉得舒苑有变化,说不好具体从啥时候起,看他格外不顺眼,总找机会刺他。
他感觉现在的舒苑很难应付。
舒苑不再多说什么,从裤兜里掏出准备好的八张纸币递给舒苹,说:“以前花了你的钱,这是利息。”
舒苹惊诧不已:“给啥利息啊。”
她给舒苑花的钱就没想让她还,更别说利息,谁知道舒苑还了钱还要还利息。
舒苹连忙把钱推过来,说:“你才上几天班啊,也没啥钱,留着你自己用,真没必要给利息。”
郑建设看向舒苑的目光满是探寻?舒苑究竟在搞什么?
本来她追着沈忠诚跑,在家啃老,现在找了工作,走狗屎运嫁给小满他爹,还来还利息?
一出手就是八十块!
舒苑郑重其事地说:“你得拿着,借了钱肯定得还利息,我现在有钱。”
舒苹坚决不肯收,推让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把钱收下。
“小满,回家啦。”舒苑朝女宿舍喊。
“好嘞,妈妈,走啦。”小满赶紧迈着小腿跑过来。
舒苹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三人一块儿往大门口的方向走,舒苹说:“你婚礼没请二叔一家,他们一家子觉得受了怠慢,没得到尊重,挺生气的,估计哪天就得找上门来说这事儿。”
舒苑很淡定:“意料之中,我就不请他们,还怕他们找上门?”
舒苹笑着说:“我这不是怕新姑爷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不好嘛,还有舒红果挺羡慕你的,她觉得当时要是她下乡,也能从乡下找一个好对象。”
舒苑无语至极,失笑:“她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在乡下多苦啊,那就让她羡慕去吧。”
跟舒苹告别,母子俩朝家属院大门口走去,舒苑牵着小满的小手说:“妈妈不欠大姨钱啦。”
现在她无债一身轻,单就舒苹给她花钱这事儿,算是偿还清了。
小满想了想说:“那妈妈只欠爸爸的钱,爸爸又不跟妈妈要,妈妈可以慢慢还。”
舒苑心满意足:“对,慢慢还。”
——
已经是六月份,离九月份上学期班就剩俩仨月,中间还有半个月的暑假,可小夫妻俩还是决定把小满送去幼儿园。
从报名到去上学,已经给小满留了两个多星期的做心理建设的时间,舒苑还给他准备了书包跟文具,新一周开始,小家伙就要正式去上学。
怕他频繁上厕所,早上没给他吃豆浆、粥之类的,吃的是面条鸡蛋。
穿上条纹海魂衫,米色棉布裤子,背上军绿色的斜挎包,小豆丁显得更矮了,不过大眼睛炯炯有神,睫毛纤长,小脸蛋鼓鼓的,看着很可爱。
舒苑拍拍手里的饭盒说:“中午在幼儿园吃饭,傍晚去接你。”
“好的,妈妈。”小满说。
小满很激动,终于有机会去学校啦。
可是他又很忐忑,因为要离开妈妈,自从被从乡下带回,他还没离开过妈妈。
第一天上学要隆重,舒苑跟陈载都送他去幼儿园,从家属院出来,路上,舒苑说:“妈妈小时候也在向阳幼儿园,咱俩是校友,小满。”
原来妈妈也上过,小满突然觉得向阳幼儿园变得亲切起来。
五分钟之后就走到幼儿园门口。听到门口有小孩不愿进校园哇哇大哭,舒苑感慨小满这个吃过苦的小孩太乖了,积极主动地上学。
舒苑这个电器厂一枝花名副其实,连小满的班主任都认识她,并且知道她跟小满爸在乡下感人肺腑的故事,觉得这一家人走到一起很不容易。
班主任牵着小满的手,笑得很温柔:“我会让他尽快适应幼儿园,好吧,小满。”
小满乖巧点头:“好的,老师。”
被老师牵着手往校园里走,小满边走边回头看,爸爸妈妈站在一块,都在朝他看着,妈妈还在朝他挥手,这样的画面太过美好,让他有点担心这都是他的想象跟幻觉,当幻觉消失,爸爸妈妈并没有并排站着望向他。
他们俩不会一起跑了吧。
直到进了教室,看不到爸妈的身影,小满才恋恋不舍地转回身体。
教室里有一群小孩,见到新来的小朋友,立刻张望过来。
“小满。”有个小朋友边朝他招手边跑过来。
“多宝。”小满很惊喜,原来是这里有熟人。
“你们认识?”班主任问。
“多宝是我表姐。”多宝说。
“那太巧了,你们两个同桌吧。”班主任说。
也不算巧,是舒苑报名的时候请求分到多宝这个班。
两个小孩成了同桌,小满对新环境的陌生感被赶走了一半。
舒苑把目光移到陈载身上,唇角微微扬起:“你在看我,你好像经常看我。”
男人面容俊朗,气质沉稳优雅,这么一个俊美男人看她,她感觉非常不错。
确切地说,陈载是在观察她,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只能跟她笑意盈盈的清澈眉眼对视。
见他不说话,舒苑笑意更浓:“你应该很喜欢看我,陈医生,你就承认吧,晚上见。”
说完转身,昂首挺胸,心情愉快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带起的风轻柔送来她周身萦绕的清浅香气。
陈载:“……”
那是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很熟悉的气息,让他想起东北,想起白桦树清新的香气,山上新采的野山参甘苦的气息,还有及腰深的积雪凛冽的寒气。
有多宝的陪伴,小满这一天还是很想妈妈,他是担心爸爸妈妈都跑了,把他自己丢下。
小朋友们拿着故事书传看时,看他蔫蔫的,多宝问:“你想妈妈了吗,第一天上学想家很正常。”
被戳中心事,但小满倔强地否认:“我没有。”
连写字的时候都心不在焉,不过让他高兴的是,妈妈给他的右手贴了膏药,还不让他碰凉水,坚持让他用温水,他的手现在很灵活,已经完全好了,不影响写字。
等去操场上做操,俩小孩终于有机会说话,多宝说:“你是从乡下接回来的小孩吗?”
小满偏过小脑袋,他发现好多小孩对乡下来的小孩有偏见,比如沈盼,多宝也是这样的吗?
刚回答完是,多宝就说:“你比我好多了,我也是被妈妈从乡下带来的,说不定还要被送回乡下。”
小满立刻惊讶地睁圆眼睛,问:“为啥要送回乡下?”
都已经被带到城里来了,还能被送回去?
看着多宝那忧虑的表情,小满悄咪咪地生出了点危机感。
舒苑到照相馆忙了一个多钟头,感觉空落落的,就往幼儿园跑。
操场上全都是小孩在做操,小满穿的海魂衫很好辨认,舒苑轻松地从众多小豆丁中找到了他。
不想让小满看到她,舒苑躲在树后,只见小满伸胳膊踢腿,跟着比划,一板一眼很是专注。
以前舒苑很排斥小孩这种生物,但现在她觉得小满很可爱,才知道她也可以跟小孩和平共处。
熬到下班时间,舒苑马上往幼儿园的方向赶,陈载居然比她先到,男人身姿笔挺地站在门口,正朝着空荡荡的操场张望。
小满也终于熬到放学,蔫叽叽的小孩终于活泛起来,等被老师带出教室,赶紧朝大门口看,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面的高大的爸爸跟俊俏的妈妈,小家伙黯淡的小脸马上变得明亮生动。
跟早上来送他一样,爸爸妈妈都来接他。
他们没有抛下他跑路。
这不是梦吧,他赶紧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疼痛感传来,肯定不是梦。
小家伙走向爸妈的脚步那样急迫。
多宝是陈惠来接,两家人道别后,舒苑弯腰把小满提溜起来抱在怀里,笑道:“回家了,小满。”
“小满,第一天上幼儿园感觉怎么样?”陈载开口。
这一天都感觉做梦似得,小满唇角抬起,连连点头:“挺好的,老师今天夸我写字好看。”
他以后再也不用担心爸妈跑了丢下他,爸妈绝对不会这样做,这种想法太可笑啦。
第27章
早上, 小满起床后就去楼道里查看箱子,大声喊:“妈妈,箱子的漆已经干啦, 可以用了吧。”
陈载把箱子抱了进来, 小满连连替爸爸邀功:“妈妈,你看爸爸给你做的箱子多好。”
白色的箱子看起来特别干净,舒苑致谢:“多谢,陈医生, 我去电器厂家属院门口看看有啥卖的,给你做好吃的。”
照相机、服装跟发饰、木箱都准备到位,彩色胶卷是从照相馆的供货业务员那里买的, 批发价,十一块钱一卷, 还需要样片给顾客看,舒苑早就有模特人选, 当然是舒荷。
周日舒苑要休班,她周五、周六就格外勤快, 把工作全都做完, 这样周日俩学徒光拍照就行。
周日早上八点多, 舒苑带着小满, 抱着大箱子下楼,把箱子放在自行车后座,箱子还设计了两个卡扣, 刚好勾住后座不乱晃,可见陈载又细心又手巧。
自行车当然是陈载的,舒苑骑车回到娘家,跟舒荷说:“需要简单化妆, 化了妆更精致。”
化妆品跟工具都是原主的,舒苑自己只用雪花膏。
舒荷很配合,但是很不自信:“就我这长相,拍出来的照片能吸引人吗?”
舒苑边给她修眉毛边说:“模特也不用太好看。”
化妆也不会搞得很复杂,画眉,涂嘴唇,脸上扑些香粉跟腮红。
舒荷撇嘴:“我这儿等着你夸呢,你夸我一句好看又能咋地。”
舒苑连忙笑着说:“舒荷最漂亮总行了吧,你要是不好看我能找你当模特吗?”
化完妆就去南华公园,南华公园离得近,两站地,还有古色古巷的亭台楼阁。
一共拍了四张样片,分戴假发的跟加发辫、发片、发包梳成古风发型两种,半身照、全身照各两张。
舒苑很有自信:“拍出来肯定好看,我留四张,给你四张,就算是给你的报酬。”
舒荷觉得非常划算,眉花眼笑地说:“好。”
——
周六晚上,舒苑又带小满跟陈载回娘家蹭饭,他们不白吃饭,给钱给票自带口粮,偶尔还买点熟食改善生活,李红霞挺乐意他们回去。
吃过晚饭刚要回自己家,唐素凤跟舒红果这对貌合神离的继母继女上门,李红霞把俩人迎了进来,不紧不慢地说:“大晚上的,啥风把你们俩给吹来了。”
唐素凤转着脑袋在屋内扫视一圈,视线定在陈载身上,满脸堆着假笑:“大嫂又不请我,我都不好意思来串门,呦,这是新姑爷吧,舒苑结婚的时候也没请我们,多亏在这儿看见,要不走大街上撞一块儿都不认识。”
话是笑着说的,但是埋怨之意非常明显,李红霞看向闺女女婿,登时拉下脸来,这俩人肯定是知道舒苑一家回来吃饭,她们特意挑了这个时间赶过来,一开口就知道她们要挑事儿。
母女俩都在毫不掩饰的打量陈载,她们早就听说舒苑对象不错,现在见到才觉得传言如实,陈载要相貌有相貌,要身高有身高,几乎挑不出啥缺点来,母女俩不约而同地想舒苑在乡下真是走了狗屎运。
舒苑嗤笑,婚礼没请他们一家子,憋了那么久,还是气不过,这是找上门兴师问罪来了。
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出,她也想找他们算账,只不过是没空而已,刚好她们主动找上门。
她转头拉起小满的小手,对站在旁边的陈载说:“你带小满先回去,我在这儿多呆会儿。”
她觉得没必要让陈载跟小满接触即将到来的乌烟瘴气的场面。
陈载伸手拎着小满的衣领说:“小满,咱们先走。”
小满看看舒苑,又看看来人,他闻到了火药味儿,预感妈妈要跟她们吵架,他很想留下帮忙,但还没来得及申请留下,就被爸爸提溜着衣裳带了出去。
等两人走后,舒荷先表示不满:“舒红果,人都走了你还看呢,看我二姐夫长得俊是吧,看你那个羡慕劲儿,我都闻到醋酸味儿了。听你说当时要是你下乡,你也能找到我二姐夫这样的对象,是吧?知青都巴望着回城,没见过你这样后悔没下乡的。”
舒红果像是做贼被人抓到,脸倏地一红,立刻驳斥:“你瞎说。”
唐素凤把话茬接了过去:“舒苑下了乡才找到这么好的对象,还是我给她报的名,不感谢我不说,你们是想断亲?舒苑结婚都不请我们,攀了高枝就不要穷亲戚了是吧。你们一家子风光,我们在家属院被人笑话,总有人逮住我们问为啥结婚不去,我现在就要个说法,要想断亲明说,别糟践人。”
李红霞听得血压飙升,冲上去想跟唐素凤理论,被舒苑拉住,她挡在李红霞前面,平静开口:“二婶,既然说到下乡报名,你一个外人有资格给我报名?你凭啥给我报名?你不过就是勾结在街道办工作的表姐,才给我报了名。”
报了名之后街道办就催着出发,当时的情况下,舒苑只能卷铺盖尽快去乡下。
面对质问,唐素凤胡搅蛮缠:“外人?我是你亲二婶,你说我是外人?要不是我给你报名,你能嫁给陈载,你最多在厂里找个工人!我听到你一句谢谢了吗。”
她没想到把舒苑搞到乡下倒是给她做了嫁衣,这让她很不甘心。
舒苑嗤笑:“我在大冬天砍树,手脚都长冻疮的时候真应该感谢你们一家子,二叔怎么没来,刚好说说这事儿,你们是不是欠我啥东西?”
唐素凤横眉立眼:“欠你啥?”
舒苑加重语气:“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工作!”
听到工作二字,舒荷朝舒红果哼了一声,说:“我这就去找二叔。”
李红霞听舒苑伶牙俐齿心情舒畅,舒大庆死后,她们娘几个面临很多闲言碎语,现在终于不用她当主力,舒苑可以独挡一面。
唐素凤听舒苑提到工作,短暂地心虚了一下,不过她肯定要把蛮不讲理坚持到底。
她理直气壮地说:“不就是你爸的工作吗,你二叔是他亲弟弟,你是他亲闺女,不能让亲弟弟顶班?他们兄弟才是相依为命的好吧,你爸最关心的人就是你二叔。”
李红霞听到这话气得牙痒痒,啐道:“你胡说八道,她爸临终遗言是让舒苑顶班,他说让老二顶班了吗?”
她觉得私自给舒苑报名下乡,还有抢了工作这些事已经过去多年,再旧事重提也没啥用,本来不想再提,但既然这家人上门挑衅,舒苑又开了头,那不防翻翻旧账。
舒苑扶着李红霞的胳膊说:“妈,省点口舌,等我二叔来了再说,应该把曹强也叫来。”
唐素凤母女很是纳闷,她们上门本来是要讨伐没请他们去参加婚礼的,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说工作?
舒苑母女不知道吃错了啥药,今天火力有点强啊。
舒苹很快就把舒二庆叫了过来,唐素凤那叫一个委屈,上来就一顿抱怨,李红霞可不惯着她,两人一顿唇枪舌剑。
舒二庆缩着脖子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装成个老好人,舒苑瞅了他几眼,开口:“二叔,你顶了我爸的班,你的工作可是给了曹强,你们家抢了我的工作,给曹强搞了个工作是吧,你的继子跟我爸有啥关系!你对的起我爸吗?”
舒二庆像鹌鹑一样缩头看向他的婆娘,在对方频频挤眉弄眼示意下,讷讷开口:“舒苑,我是你爸亲弟,工作给亲弟也很合理。”
舒苑嗤了一声:“我爸去世前说把工作留给我,可没说留给你,我爸要是知道你们合伙抢了我的工作给你继子,还把我搞到乡下去,棺材板都压不住,二叔,你不心虚?你能睡得着觉?我爸没回来找你吗?”
舒二庆黑着脸,一时找不到话反驳,唐素凤恨他嘴笨舌拙,又要自己出头,恨恨地踢了椅子腿一脚,接着强词夺理:“舒苑我还是那句话,你能找到好对象全是我给你报名下乡的功劳,都多少年过去了,你现在不是有工作了吗,还提那些事儿干啥?你这是存心找不痛快。”
当年吃哑巴亏就能痛快么!
舒苑盯着唐素凤,唇角扬起:“二婶,你可能不知道,我在乡下差点被洪水淹死,也是你的功劳吧。”
唐素凤一怔,突然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李红霞愣住,声音都带着颤音:“舒苑,你说啥,你差点被淹死?”
舒苑拉着李红霞的手臂安抚她:“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她并不想打嘴仗,这两个人再不讲理再不要脸,她也要提出诉求:“你们有了工作,曹强顺利找了对象结婚,拿了六七年工资,我在干啥,我在种地,我现在要求你们把工作还给我,另外给我赔偿,八百,一分不能少。”
唐素凤愕然,脑子短路一会儿后立刻嚷嚷起来:“你说啥?工作还给你?”
她们本来是上门问罪的,怎么就说到让还工作?
舒二庆被他婆娘的语气吓到,浑身一震又缩了缩身体,迟钝地开口:“舒苑不是有班上了嘛,还提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干啥。”
刚才听舒苑说差点淹死,李红霞先是难过,之后火气蹭蹭往外冒,指着舒二庆的鼻子:“你们抢了工作,舒苑只能下乡,回来后待业一年多,必须把工作还回来,要不我就去找厂领导。”
舒苑的语气平静得多:“二婶,你有个好表哥,那些年谁都没有他风光,你是通过你表哥跟表妹把我工作抢走的吧,不过你表哥现在调任闲职了吧。”
唐素凤瞠目结舌:“……”
李红霞气愤难平:“舒二庆,看着你哥遗像,你表态,把工作还回来。”
舒荷终于插上嘴:“工作还回来,要不我爸半夜回来找你算账。”
俩人肯定不会表态,舒苑这边肯定要给他们留些思考时间,这俩人走出楼门口,唐素凤对舒二庆又捶又打,恨他说话不顶用。
而舒红果看到站在梧桐树下的陈载,视线立刻被他吸引,脸颊立刻红透,陈载却迅速提溜着小满的衣领转了个身。
舒红果冷不防碰了钉子:“……”
终于回到家,舒红果开始叹气:“舒苑命可真好,他那个对象现在是五院的主任医生,在西北的时候是医院院长呢,年纪轻轻医术特别高,听说有人专门跑五院去找他看病。”
长得还俊,家世还好,还为了舒苑跟小满紧急从西北调回来,可见对母子俩很好,为啥她找不到这样的对象!为啥她只能嫁给酒厂职工!
唐素凤当然也听说过这些,她更生气了,本来有个医生亲戚,看病会很方便,谁知道这点光都沾不上!
她怒气上头,哼了一声:“你长得也俊,肯定能找到比舒苑那个对象更好的男的。”
她开始盘算,他们把舒红果养大不容易,要的彩礼不能少于舒苑的,也就是六百,刚好可以给曹磊当彩礼,有了这六百,曹磊啥样姑娘娶不着!
舒二庆打断她的幻想:“先别想找对象的事儿,人家要把工作要回去呢。”
——
舒苑跟李红霞确认:“妈,我不是过过嘴瘾,我是真想把工作要回来,不能白白给他们,舒苹还是临时工呢,没啥希望转正,把工作给舒苹多好。”
舒荷附和:“这主意好。二姐下乡的时候我年纪小,当时我就挺生气,要是能把工作要回来,也算出了口气。”
李红霞别看刚才火力强劲,其实脑子乱成浆糊,又气得大脑短路,摆摆手说:“哪儿有那么容易,过去时间太长了,再翻旧账也困难,你容我想想。”
舒苑也得想想,这些人连自尊心都没有吧,难缠的很,得想想怎么对付他们。
等舒苑下楼时,看到那两张俊美的脸,火气消了一大半,在小满用嫩脆的声音喊她时,火气全消。
小满跳着脚朝她招手:“妈妈,爸爸要等你。”
舒苑朝爷俩走去,扯出笑脸揭穿他:“不是爸爸要等,是小满要等吧。”
小满仰着小脑袋,俊俏的小脸上都是笑:“爸爸也要等。”
舒苑转向陈载,笑着问:“是吗,陈医生。”
陈载被迫答应:“嗯。”
舒苑牵起小满的小手,三人往甬路上走,小满又问:“妈妈跟人吵架了吗?”
舒苑露齿而笑:“吵了,小满真操心。”
看到舒苑笑,小满就放心了,妈妈跟人吵架,但她并没有肝火旺怒气冲冲,反而心情很好。
“啥事?”陈载开口,他难得关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舒苑简单解释几句,说:“你们不用操心,我会处理好。”
——
讨回工作的事儿得好好想办法,工作生活还得继续。
舒苑不可能拿出一整卷胶卷拍样片,给舒荷拍照的胶卷用的照相馆的,本来连拍带洗是一块钱一张,普通顾客打九折,舒苑的是职工价,八折。
晚上回娘家蹭饭,舒苑把照片拿给舒荷看,舒荷很惊喜:“照得真不错,我可以这么好看吗,多谢了,二姐。”
“妈妈的拍照手艺真好。”小满把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毫不吝啬夸奖。
周六晚上,小满坐在桌前用水彩笔画画,两张十六开纸贴在点心匣子的硬纸板上,上面用彩笔写了四个大字“古装彩照。”
陈载最近一直很忙,周日还要上班,出发之前,见舒苑跟小满在清点木箱物品,“镜子,妈妈咱们得带块镜子。”小满说。
舒苑夸奖他:“对,是需要镜子,还是小满想得周到,去把圆镜拿来。”
小满赶紧跑到桌边把圆镜拿来给舒苑。
“还有,妈妈别忘了要带上馒头,咸菜跟煮鸡蛋。”小满又跑去厨房,把饭盒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舒苑点头,对:“中午我们不回来吃饭,太麻烦了。”
连饭都不回来吃?啃凉馒头?陈载开口:“你要带着小满去?”
小满率先回答:“爸爸,我要陪妈妈努力拍照挣钱,挣了钱就还给你。”
陈载:“……”
为啥感觉他像黄世仁?
他思考了几秒,开口:“舒苑,要不挣钱的事儿你自己去吧,别带小满。”
蹲在地上的舒苑站起身,疑惑地问:“咋了,为啥不能带他?你是不是对挣钱有啥误解?不能带小孩吗?”
小满仰着小脸:“爸爸,我为啥不能去?妈妈说了,我是摄影助理。”
陈载看着身高还不到他腰部的小孩,这个助理是不是小了点。
娘俩的话不太好反驳,但陈载觉得带小孩去摆摊挣钱可能也不是啥好事儿,小孩不应该是上学,平安长大就行么。
再说他可以不要那一千六百块钱,还钱是她自己提出。
他到现在都没弄懂是她两次跟他要分手费,现在又要还钱,是什么促成她如此大的变化。
可是母子俩没再理他,舒苑重新蹲下锁木箱,边说:“你快去上班吧,我们一会儿也出发了。”
陈载无法,没再说什么,赶去上班。
舒苑拎着木箱,小满拎着网兜,里面放着饭盒,母子俩下楼,安置好木箱,抱着小满坐上大梁,舒苑骑车出家属院,往南华公园方向驶去。
南华公园是有明代建筑的原先属于王公贵族的园林,花五分钱买票进了公园,舒苑选的位置是一座亭子连着一片长廊,亭子飞檐翘角,长廊曲折,刚好作为背景。
母子俩在亭子里坐下,木箱放在地上,样片跟有“古装彩照”的硬纸板都摆出来。
这个年代娱乐少,愿意逛公园的人也多,摄影助理小满对着来往经过的游人喊:“阿姨,拍照吗,古装彩照哦。”
“姐姐,拍照吗,有漂亮的古装哦。”
小家伙本来并不是多外向开朗,甚至在农村的时候,他被阴霾笼罩,感觉自己的胸口也堵了一块儿黑色的淤泥,但自从被带到城里,跟妈妈朝夕相处,淤泥散去,活泼了不少,只要在妈妈身边,小满并不觉得吆喝这种事难为情。
舒苑当然不会让小满自己揽客,瞄准目标顾客,热情地给人看样片。
不少游客图新鲜,见这边热闹,围过来看。
她们的问题很多,是不是舒苑拍的,舒苑在哪儿工作,多少钱一张,怎样拿照片等等,舒苑一一解答。
小满本来以为有了顾客,可是这些人咋咋呼呼问完就走了,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小满有点失望,默想他们真的会拉到顾客吗?
真希望妈妈能挣到钱,她还欠着爸爸一笔巨款呢。
不过很快,又有顾客围了过来,走了一波,又来一波,来来往往。
舒苑推销得口干舌燥就换小满来,童音袅袅一遍遍重复说过的话。
“妈妈,不要气馁。”小满鼓励舒苑,稚嫩的嗓音很坚定,很有力量。
舒苑揉着小满发顶说:“万事开头难,加油,肯定会有收获。”
小孩没有羞涩不敢开口,没有难为情,落落大方,舒苑觉得他进步很大。
而小满觉得妈妈其实不需要鼓励,她根本就不会被困难打倒,反而,需要鼓励的是他自己。
他要向妈妈学习。
又有几名女同志过来询问,基本上都觉得照片很新鲜,但对价格提出质疑。
“照得是挺好看,但一块五一张太贵了吧,照相馆才一块。”
“在人民广场拍彩照也就一块钱。”
这年代有不少人在户外揽客拍照,甚至有些照相馆主动出击,安排照相师傅到景点拍摄,但都是拍人带风景,像舒苑这样给人拍古装照还是头一份。
除了照相技术,她还靠创意挣钱。
有人质疑价格贵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不想降价,戴假发的一块五,梳头发做造型的是一块八,她要赚的是爱美又愿意花钱的女同志的钱。
舒苑笑盈盈地跟顾客解释:“你看这古装多好看,拍出的照片多自然,还给化妆呢,你去别处没有这样拍的,也没拍得这么好的。”
拍照水平跟成片效果都没人质疑,拿着样片,舒苑的说辞很有说服力,有人赞同:“确实拍得挺好看,跟古代的妃子似的。”
问的人多了总能开张,第一位顾客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舒苑对孩子妈说:“姐,你闺女长得秀气,皮肤也好,不用化妆,少收一毛钱。”
但小姑娘的老妈坚持要化妆,她说:“你还是化吧,化了好看。”
提议失败,舒苑就没再说什么,拿出化妆品给小姑娘描眉画眼,拍照除了留念之外还是给顾客提供情绪价值,化妆也是提供情绪价值的一部分。
给小姑娘打扮完毕,围观的顾客都夸好看,她老妈也很满意:“挺好看,一会儿也给我拍一张呗。”
一下就有了两位顾客,给母女俩拍完照,小满拿着纸笔登记地址,照片要给人寄回去,信封二分钱,邮票四分钱,她还得搭六分钱。
别的在室外揽客的照相师傅差不多都采用这种操作。
小满写完地址,舒苑又跟顾客核对一遍,收了钱,前两位顾客离开后,已经有新的顾客在等着化妆换衣服,舒苑连忙去接待下一位。
有人在旁边围着观看是好事儿,能把更多的游客吸引过来,人多了,总有人觉得新鲜好奇成功转化为顾客。
中午趁着没人的时候喝了白开水,吃了干粮,傍晚的色温跟白天差别很大,不再适合拍人像,母子俩收拾箱子准备回家。
“小满,今天收获特别大,一共拍了二十张。”舒苑把相机镜头朝下,拿软棉布擦完镜头,装进相机包,又装进斜挎包。
小满把写着地址的本子装进木箱,兴奋的小嘴角快扯到耳朵根,乐不可支地说:“妈妈,今天我们大获全胜。”
小家伙一回头,见陈载长腿阔步朝这边走来,惊喜地喊道:“爸爸。”
舒苑把写着“古装彩照”字样的的硬纸板折好装进箱子,边忙边说:“不放心小满啊,还特意跑过来。”
陈载薄唇微动:“你都让他当小童工了,我能不过来看看吗。”
小满愉快地纠正:“爸爸,不是小童工,是摄影助理。”
舒苑又把反光板收好,笑眯眯地说:“小助理今天可忙坏了,是吧,小满。”
陈载的视线在母子俩人身上移动:“有人拍照?”
舒苑扬起秀气纤长的眉毛,说:“你真小看我们,很多人乐意拍,拍了二十张呢。”
一块五的每张挣八毛,一块八的挣一块一,一天挣了十六七块,这还是第一天出来的成果,舒苑非常满意。
陈载很意外,说:“拍得还真不少,小满在外面一天,累了吧。”
扬起手中的网兜,他说:“我买了只烤鸡,回家吃。”
母子俩同时看向网兜,油纸已经沁出油来,沁人心脾的香味使劲往鼻子里钻。
舒苑锁好箱子,把钥匙放进斜挎包,边说:“是福记熟食店的烧鸡吗,得四块多钱一只呢,以后别买啦。”
不是花她的钱,但她现在这么贫穷,看陈载花钱也心疼。
陈载说:“小满总得吃,中午吃的干粮?小满。”
小满的声音软萌萌的:“中午吃的馒头跟鸡蛋,很好啦。”
跟妈妈在一块吃糠咽菜也愿意,何况已经吃得很好。
舒苑可没小满那么好养活,鼻翼微微翕动,说:“烧鸡太香了,能撕俩鸡腿吃吗?”
陈载干脆地拒绝:“回家洗了手再吃。”
看着一大一小眼巴巴的目光,陈载妥协了,先是掏出手绢仔细地给小满擦了手,然后打开纸包,从上面撕下两块油纸,又把鸡腿撕下来,用油纸包着分别递给他们俩。
舒苑接过鸡腿一口就咬了下去,鸡肉酥香软烂,卤香扑鼻,忙了一天有现成的免费的肉食感觉真不错。
可是小满犹豫了,举着鸡腿转向陈载:“可是爸爸没有鸡腿,爸爸给你吃吧。”
陈载语气非常傲娇:“我必须得先洗手才能吃东西。”
在乡下的时候除外。
舒苑看了眼他捧着烧鸡的手,可是他已经用手给他们撕过鸡腿,那他还矜持啥?
让小满给自己拿着鸡腿,舒苑从陈载手里拿过烧鸡,用油纸垫着,撕下来一大块鸡胸塞到陈载手里。
舒苑又把自己的鸡腿接过来,招呼小满:“现在咱们都有了,吃吧。”
陈载看着手里的鸡肉,好大一块,那就,吃了吧。
小满肚子里馋虫乱窜,轻易被舒苑说服,举着鸡腿嗷呜一口咬了下去,眼睛弯成月牙满足地说:“真香,谢谢爸爸给我们买烧鸡。”
陈载等母子俩吃完鸡腿,又各自投喂一个鸡翅,他有种陌生的新奇的感觉,看娘俩吃得香,比自己吃到美食满足得多。
等小满吃完,陈载又给他擦了手,洁白的手绢已经变得油渍麻花,这个很讲究很干净的人把手绢翻面折好,又放回了口袋。
小满摸摸鼓鼓的小肚瓜,心满意足地说:“我吃饱了。”
舒苑把鸡骨用卫生纸包好跑出几十米扔到垃圾点,回来把手擦干净后拎起箱子:“走吧,回家。”
陈载把箱子接过去,舒苑牵着小满的手,一家三口朝公园门口方向走去。
只有一辆自行车,后座又放着箱子,三人只能走路回家。
“谢谢你买的烧鸡,等我买到鱼一定给你做滑溜鱼片。”舒苑说,第一次摆摊拍照旗开得胜,又吃了香喷喷的鸡腿,心情非常好。
“爸爸真棒啊。”小满奶声奶气地夸奖。
舒苑点头:“嗯,爸爸真棒。”
陈载:不用夸了,真的,早晚得飘。
第28章
傍晚, 在电器厂门口,舒苑没有买到陈载爱吃的鱼,不过买到了河虾, 河虾并不好卖, 有那钱人们宁愿去买猪肉,她花一块五毛钱买了三斤。
没经过污染的河水里的野生河虾,只用水煮就很鲜甜。
等陈载敲门,小满赶紧去开门, 大声告诉他:“爸爸,妈妈煮了河虾,是特意为了感谢你给她做木箱, 还有给买烧鸡才做的河虾哦。”
陈载眉眼舒展,伸出大手抚摸小满发顶, 说:“好,谢谢妈妈。”
小家伙为了父母和谐相处真是操碎了心。
小满跑到厨房, 伸长手臂从盘子里捏了个虾,小手抠了半天, 把虾壳剥干净, 又跑到在换拖鞋的陈载身边, 投喂到他嘴里, 期待地问:“爸爸,好吃吗?妈妈说她以前在乡下经常捞虾。”
鲜甜滋味溢满口腔,陈载点头:“好吃。”
除了白水煮河虾, 还有油渣小白菜,三人围坐在桌边吃饭,舒苑边给小满剥虾边问:“你还记得我在乡下捞虾,拎了一篮子虾去送给你吗?”
小满立刻偏头看陈载:“爸爸, 还记得吗?”
陈载嗯了一声:“记得。”
这段记忆在舒苑脑海中被翻出来,逐渐变得鲜明,那天难得休工,她拿着笊篱、竹篮等工具去河里捞虾,收获丰厚,但也很倒霉,被六只蚂蟥扒着吸血,等她拎着虾去找陈载,左小腿已经被血糊住,看着狰狞可怖。
陈载拿碘酒给她的腿消毒,疼得她嗷嗷叫,当时碘酒、纱布这种医用物资很稀缺,可陈载怕她感染,给她的小腿缠满了纱布。
回想起这些事情,被蚂蟥叮咬时钻心的刺痛,还有鲜血淋漓的腿历历在目,她恍惚觉得这些好像亲身经历。
陈载当然也记得,不过他把这些过往经历都尘封在了记忆深处,再吃到鲜甜的虾难免想起。
包扎完小腿后舒苑跳着脚去煮虾,两个人把小半铁锅虾吃了个干干净净。
那时的他沉默、沉闷,可舒苑却像是有挥霍不完的精力,给他栖身的草棚带来了几缕生动气息。
“爸爸,在乡下时妈妈对你很好吗?”小满好奇地问。
他小小的脑瓜已经意识到父母以前的经历不寻常。
陈载黑眸乌沉看向舒苑,移开视线后把剥好的虾递到小满碗里,说:“对,很好。”
舒苑挑眉:“陈医生,你不够真诚,我感觉你像在说反话。”
晚上,夜深人静,陈载的躺姿依旧板正、规矩,难得主动开口:“舒苑,你恨我吗?”
舒苑很诧异,侧身面对他:“恨啥,你说的是生小满?那是两个人的事儿,又不是你一个人。”
陈载声音低缓,在静夜里有种低哑的磁性:“如果当时你没有因为救人被洪水冲走,我们没有躲进磨坊,就不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会有小满。”
舒苑朝向他,开口:“我觉得有小满挺好的,我已经习惯有他在身边,反正我可以随遇而安。”
外面倾盆大雨洪水泛滥,电闪雷鸣,破旧磨坊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坍塌的风险,两人浑身湿透往下滴着水,没有任何食物可以充饥,陈载用火石点燃稻草生火,两人好不容易把衣服烘干。
担心她身上被河底石头剐蹭出来的伤口,陈载让她自己先检查,舒苑却被他那张俊美的苍白的满是担忧的脸迷了心窍,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那样的恶劣环境,劫后余生的亢奋,还有洪水跟磨坊坍塌的死亡威胁之下,发生点什么很正常,舒苑是这样想的,只是她不理解,原主生下小满,跟陈载否认是他的孩子,又跟沈忠诚来往过密,这些操作非常迷惑。
但舒苑觉得很奇怪,磨坊那天的事她想起来了,过程清晰,甚至能让他面红耳赤,但有些记忆却像是隔了一层纱,雾里看花一样,比如如何跟陈载闹掰,如何生的小满。
那么啥样的记忆是清晰的呢,不会就这带颜色的吧!
她的声音带笑:“你还记得磨坊里的事儿吗,我记得清清楚楚,包括细节,陈医生。”
陈载脸颊发烫:“……”
她居然笑得出来!这是好笑的事!
为啥不能忘了呢。
不想聊,不想说。
被舒苑打岔,陈载差点忘了之前他们在聊啥,声线低沉:“我也觉得有小满挺好的。”
“可是你还是后悔是吗?”舒苑不满地问。
得不到回答,舒苑哼了一声,翻了个身,背对他,不再搭理他。
舒苑的呼吸轻缓均匀,应该是睡着了,陈载在黑暗中安静思考,他的结论是只要舒苑不恨他,他就不后悔。
次日一早,陈载跟小满仍拉着舒苑去跑步,舒苑已经把昨晚的聊天抛到脑后,没必要纠结过去的事情,她现在最大的烦恼是穷,她要想办法挣钱,有了钱大概能够解决九成的烦恼。
——
这天晚上,李红霞召集全家人开会,舒苑一家三口仍然蹭饭,舒苹一家是吃过晚饭后过来。
舒苹跟莫莫走得快,郑建设跟莫弟落后了有将近五十米,莫莫招呼他们:“莫弟,快点走啊,磨磨蹭蹭的。”
莫弟大声抱怨:“妈妈胖得像猪一样,谁愿意跟她一块儿走。”
父子俩都嫌舒苹胖,嫌她不好看,不跟她一块儿外出,不一块儿走路,嫌跟她一起出现丢脸。
舒苹对这样的话并不介意,可是莫莫停了下来,等莫弟走近,抬手“啪”得一下搭在他的手背上:“谁叫你乱说,你再说妈胖得像猪,我听见一次打一次。”
莫弟可不愿意白白吃亏,哇得一声哭嚎起来,扬起手臂就要还手。
可能是女孩发育更早,莫莫比莫弟高了两三厘米,力气也大,躲过莫弟的袭击,转到他身后啪啪打他屁股。
莫弟哭得惊天动地,嚎叫着:“爸,你管不管莫莫,她要把我打死,嗷。”
郑建设拉偏架,把莫莫扯开,大声呵斥:“小丫头片子这么横,不许打人。”
莫莫眼里蓄着泪,忍着泪水不流出来,小嘴特别利落:“爸,莫弟都是你惯的,他的嘴比厕所还臭,你们不管我管。”
舒苹赶过来,牵着莫莫的手往前走。
等这一家四口赶到,莫弟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抹得像只小花猫,他瘪着嘴告状:“呜呜呜,姥姥,莫莫快要把我打死了。”
莫莫倔强得很,小身板挺得笔直,下巴高高扬起:“莫弟又说我妈胖得像猪,我就要打他。”
小满惊愕地张大嘴巴,莫弟怎么总这样说自己妈妈?真是个没有礼貌不懂得感恩的小孩,妈妈生了小孩出来难道是要被孩子嘲讽的吗,该打!
小家伙哧溜一下跑到莫莫旁边,准备在莫莫受到惩罚时拉架,可是李红霞只是把莫弟揽到身边,批评教育:“嘴臭,能这样说你妈?以后再这样说还得挨打。”
泪眼模糊中,莫弟见除了他爸,满屋子的人都不向着他,哭得更大声了,狠狠地嚷道:“莫莫,等你长大找了婆家,在婆家挨欺负,我不会给你撑腰。”
小满嘴巴张成圆形,小脑瓜转啊转,好像是琢磨懂了之后,指着自己的小鼻尖说:“莫莫姐,你还有我。”
莫莫立刻牵起小满的小手,对莫弟说:“你是小子就了不起啊,小满也是我弟,比你可爱多了,谁用得着你。”
莫弟打了个哭嗝,暂时停了哭泣,瞪大眼睛看着另外两个小孩。
没再管仨孩子,李红霞直接说会议主题:“当时是老二家给舒苑报名下乡,抢了舒苑的工作,现在我们打算把工作要回来。”
舒苑转向陈载:“要不你带小满去楼下玩儿会。”
他性子清冷,人又很板正,总觉得他不适合这种乌烟瘴气的场合。
陈载带着小满站在门口位置,说:“听着吧。”
舒苑先开口表态:“唐素凤找她表姐偷着给我报名下乡的事儿已经没法再追究,咱们只能去找厂领导,把工作要回来。”
下乡当知青就跟运动中的别的事情一样,已经逐渐成为远去的历史,追究别人以公谋私、违规办事都没啥用,再去找唐素凤的表姐除了打嘴仗之外毫无意义。
李红霞完全理解舒苑的说法,说:“对,咱们就去找厂领导,问题是找哪个?当时是罗副厂长把工作给你二叔的,他现在退了。”
舒苑说:“老厂长不还没退呢吗,再说罗副厂长退了,他儿子罗解放还是厂里的生产管理科科长呢。”
罗副厂长本来是主管生产管理的,不管人事,可还是把舒苑的工作安排给了舒二庆。罗解放也是工农兵大学生,被他爸一手提拔到生产管理科科长的位子上,正准备参选副厂长的职位。
要说这个罗解放后来成了厂长,在九十年代活生生把这个电器大厂搞到倒闭,要说别的小厂,像调料厂、化工厂、火柴厂等小厂被时代淘汰倒闭倒是能够理解,可是在冰箱、彩电等电器需求旺盛的年代,电器厂都能倒闭,罗解放功不可没。
但他真不是个草包,电器厂倒闭后,他又把电器厂的地皮跟设备等资产低价买过来,电器厂摇身一变,从国营大厂变成私人企业,主要生产电视机,企业经营得有声有色。
郑建设这时候开口:“舒苑,你可真能闹腾,多少年了你还翻旧账,你还想去找老厂长跟罗副厂长?你怕不是忘了,咱妈、我跟你姐都在电器厂上班,你因为多少年前的事儿去闹,对我们仨的工作有啥影响,你考虑过吗?”
舒苑瞥了他一眼,淡声开口:“大姐夫你好意思说我么,你是工农兵大学生,能力也不差,还是个车间主任,你但凡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多钻研技术,你能比罗解放差?你说说你现在脑子里想得是啥?”
郑建设非常意外,他脑子里想什么舒苑怎么知道?她怎么总拿话刺他?她到底知道什么?
他想让舒苑闭嘴,但看在舒苑认可他能力的份上,没有反驳,在各人脸上扫了一圈后对陈载说:“管不了,让她们随便合计吧,咱们出去走走。”
舒苑看向陈载,刚好对方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陈载点头:“好。”
三人下了楼,郑建设开口:“陈医生,你对舒苑了解不多吧,她之前一年多,就在食堂干了俩月临时工,其它时间都在待业。”
陈载语气很淡:“所以她才想把工作要回来。”
郑建设启动八卦模式:“那你知道这一年多舒苑都干啥了吗?”
等他说出沈忠诚的事儿,陈载一定觉得被舒苑骗婚,悔之晚矣。
黑暗中,陈载看不清对方神情,他无法理解,男人应该以工作跟家庭为重,怎么也会有心思说家长里短,编排别人。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我不允许任何人抹黑、污蔑舒苑。”
郑建设:“……”
啥意思?
他会抹黑舒苑?笑话,他要说事实好吧。
也就是电器厂的人不知道舒苑这点破事儿,要不她哪儿有现在的好人缘。
小满眨巴着眼睛看向郑建设,他感觉到了,这个大姨夫不太友好,好像要说妈妈坏话,他拉了拉陈载的衣角说:“爸爸,我们去大门口等妈妈吧,那儿亮堂。”
陈载提溜他肩膀的衣服:“好。”
等了二十分钟,舒苑她们就已经商量完,走到大门口跟父子俩汇合。
小满很操心这事儿,忙跑过来问:“妈妈你们商量好了吗,有主意了没。”
舒苑牵起他的小手说:“当然商量好了,妈妈可是电器厂的顶流,就靠人气解决这个问题。”
小满扬起笑脸:“我懂,就跟咱们靠人气卖饭盒一样。”
陈载提问:“我没太懂。”
不过听舒苑的语气,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
舒苑笑着说:“小满给爸爸解释。”
小满的小脑瓜转了又转,说:“就是让电器厂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不公平,厂领导怕闹事儿,就能给解决。”
舒苑被小大人似的语气逗笑,说:“孺子可教,不愧是妈的儿子。”
陈载跟在母子俩身边,他想了又想,结论是两个字,好吧。
与此同时,舒二庆一家也在商量,他们的一致看法是不可能把工作还回来,哥哥的工作凭啥不能给弟弟?兄弟才是最亲的人。
舒苑的好心情丝毫不受这种乱七八糟事情的影响,回到家后小满马上洗漱,八点多钟已经进入梦想,舒苑蹲在床边看小家伙安静的睡颜。
浓密的睫毛覆盖在眼睛上,两颊鼓鼓的看着特别可爱。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戳,嫩弹的手感让她忍不住戳了一下又一下,转过头,正好对上陈载那张极为相似的俊美的脸。
舒苑开口:“你有没有发现小满的抽动症好了一些,他歪嘴、眨眼、抽鼻子次数没那么多了。”
陈载也蹲在旁边,凝神看着小满:“是在好转,不要打骂他,别吼他,别突然大声说话吓他,会自愈的。”
舒苑点头:“小满这么可爱,我能吼他吗,还用你说?”
陈载恍惚觉得舒苑还是之前被他藏在记忆深处的很有活力又乐观的人,根据他多日的观察,她对小满很好,是个合格母亲,甚至比很多父母强得多。
——
舒家的娘子军开始了她们的计划。
李红霞最近可忙坏了,不管是上下班路上,还是下午三点钟的休息时间,总拿着舒荷的照片给人看。
“呦,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不是舒荷吗,可真好看。”
“还真没看过这样的照片,可真新鲜。”
李红霞特别自豪:“这是舒苑拍的照片,古装照,她总跟我说她是摄影师,就是照相师傅,你看她拍的照片多好。”
她对舒苑没有多高要求,只要她不在家呆着,能去上班挣钱就行,没想到舒苑有技术,照片拍得又好看又新奇。
她很欣慰,舒苑有了小满之后终于成熟了。
以前总有人不信舒苑这个在家啃老的人真能当照相师傅,慢慢的,他们就相信了,相信舒苑的照相水平高超。
舒苑的洗白仍在持续,当然李红霞的另外一件重要任务是把当年舒苑工作被抢的事儿宣扬出去。
她们的计划是先在厂里造势,制造舆论,引起关注,再去找厂领导。
通过舒苑卖饭盒跟推销照相业务得到启发,李红霞现在对人气、宣传之类的有了初步认识,多做宣传,舒苑就能有顾客。
另外只要大家都觉得舒苑被抢走工作这事儿不公平,厂领导才有压力,才能重视。
舒苹也在宣扬这事儿,人缘好的老实人说话格外让人信服,大家都开始同情舒苑,觉得舒二庆一家可恶。
舒荷把照片拿到学校做宣传,立刻在班级里引起轰动,别看他们都是有文化,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可很少有人看过这样的古装照,女生们凑在一堆传看,只觉得大开眼界。
“舒荷,你这古装照拍得太好了吧,从哪儿拍得呀。”
舒荷美滋滋地炫耀:“是我二姐拍的,我二姐是摄影师。”
“你二姐水平可真高,拍得照片又清楚又漂亮。”
“我也想拍,我能去找你二姐拍吗?”
年轻人更乐意接受新事物,很多人跃跃欲试,想要拍同样的照片。
舒荷刚好做推广:“认识我的人去找我姐,都能给打九折。”
——
周日,又带着小满去南华公园拍了一天照,俩人的辛苦没有白费,依旧吸引来不少顾客,忙到下午三点多钟,三婶姜兰英跟堂妹陈娴一块儿来了。
“舒苑,你这儿挺忙啊,早就想过来看看,才抽出时间,小满还帮妈妈干活哪,真乖。”姜兰英说。
小满礼貌地跟三奶奶还有小姨打招呼。
她们俩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等顾客走了才过来,在户外给人拍照的见得多了,但是像舒苑这样业务繁忙的还是头一回见。
舒苑笑着说:“多亏三婶帮我买服装,愿意拍古装照的人还挺多的。”
一句话听得姜兰英眉开眼笑:“我看你拍得还挺专业。”
陈娴坐在他们边上看舒荷的样片,说:“嫂子你真有想法,怪不得这么多人找你拍。”
她们定好有时间回老宅拍照,陈娴说:“我长得这么丑还拍这种照片,别人会说我丑人多作怪吧。”
舒苑很惊讶,端详着陈娴说:“谁说你丑了?多有气质啊。”
这要到后世,陈娴那张脸怎么也得被人称赞一声高级脸。
陈娴说的是心里话,她现在正在上大一,播音专业,入学后才发现班里都是俊男美女,就她的长相出其不意,这让她极度不自信。
班里最俊的那一波人在她看来多少有点孤傲清高,她觉得舒苑的相貌远在她同学之上,但比他们有亲和力多了。
舒苑充当知心嫂子,开导了好一会儿,有顾客过来询问,母女俩告辞离开,舒苑跟小满又接着忙。
两个周日拍的照片一共是四十二张,周一的时候舒苑只洗出来一卷,共三十六张,剩下的还要等到下周日拍完一卷才洗。
晚上,母子俩坐在桌旁,舒苑往信封上写地址,小满帮她贴邮票。照片按顺序摞好,跟他们记录的地址对应。等信封都写好就把照片一一放进去。
小满拿着一沓封好口的照片,边摞整齐地说:“妈妈,完成。”
舒苑对他们的劳动成果非常满意:“咱们很棒哦,这些能挣三十块钱呢,小满这个小助手帮了大忙。”
小满的大眼睛晶莹闪亮:“好多,等爸爸回来告诉他,他一定会为妈妈高兴。”
——
周二早上,舒苑依旧被父子俩拉着去跑步,跑了一圈后,舒苑就带小满坐到台阶上休息。
陈载跑完第五圈,经过时招呼他们:“只跑一圈,跑两圈很难?”
男人长腿舒展,步伐矫健,额发被汗水微微濡湿,平时由白大褂带来的清冷禁欲气息被有力量感男性荷尔蒙气息取代,舒苑手托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陈医生,跑步有用吗?”
她每天早上被父子俩从被窝里薅出来被迫跑步,不代表她不会反抗。
陈载停步,眼眸深沉看向母子俩,回答:“你说呢,舒苑。”
舒苑脸上笑意更浓,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状:“那你有腹肌吗,在磨坊的时候我看过,有,现在呢。”
听不得磨坊二字。
陈载本来抬腿想要接着跑,听到舒苑的问话停下,抬臂揉揉额角:“……这重要吗?”
舒苑点头:“重要。”
不知道舒苑在想什么,他的眸光更深,肯定回答:“有。”
舒苑大言不惭地请求:“给我看看。”
陈载双手拉着运动短袖边缘,立在原地朝四周张望,刚才不如回答没有。
红晕从耳垂蔓延至脸颊,让他精致的脸庞摆脱了清冷,生动而俊美。
舒苑从调侃他中得到乐趣,笑着说:“回去才看,又不是在这儿看,你脸红啥?”
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跟陈载的相处之道,他古板,无趣,像是个木头人,有时候嘴臭,但是逗他的时候他很好玩。
就爱看他一本正经但又脸红的样子。
小满偏头问:“妈妈,啥是腹肌,我有吗?”
舒苑伸手戳他柔软的小肚瓜:“小满只有圆鼓鼓的肚子,没有腹肌。”
小满被戳了小肚瓜,咯咯笑着,又问:“妈妈,磨坊在哪?”
舒苑笑吟吟地说:“问你爸,你爸最清楚。”
小满马上转向陈载提问。
陈载:“……”
他拒绝回答,磨坊这两个字简直是他的禁忌。
——
忙碌一天,吃过晚饭,舒苑准备回娘家,今天晚上要干大事,去找厂干部要求归还工作。
出发之前,小满拉着舒苑的衣角说:“妈妈,带上我吧,我也能出力。”
舒苑低头捏捏他软乎乎的小脸,说:“有任务交给你,能帮我统计下上个月一共花了多少钱吗,跟爸爸报账。”
小满抿抿唇角:“好吧。”
舒苑走后,父子俩都坐在桌前,台灯明亮的光线映出了两张相似的俊美的脸,写写算算好一会儿,小满看向埋头书写的陈载,开口:“爸爸你在写什么?”
“写论文。”陈载抬起头,温声回答。
“当医生也要写论文吗?”小满问。
陈载点头:“对。”
“上个月的账算好了,爸爸有空听我报账吗?”小满问。
“你说。”陈载把钢笔冒扣好,声音非常温和。
小满坐直身体,双手捏着手里的记账本,开口:“爸爸,那你听好,上个月你给妈妈一百三十八块工资,上个月的花销是三十九元,妈妈说剩下来的会存起来。买米面粮油跟肉类蔬菜花了十块,额外买油花了九块,去姥姥家蹭饭,妈妈给了八块,去食堂买饭花了五块,蜂窝煤跟日用品花了六块,衣服没有添置新的,只给我买了凉鞋袜子,花了一块多。”
听着清脆童音,陈载突然意识到是他跟舒苑在养育孩子,但小满给他带来了很多乐趣,比如现在小孩煞有介事向他报账的时候。
小满看爸爸听得认真,得到鼓励,越发起劲儿,说:“我们家的花销主要在吃上面,另外爸爸你还买了熟食等吃的,没算在里面。”
“你妈妈很节省。”陈载做总结说。
小满点头:“妈妈的开销花自己的钱,她挣的钱要攒下来还你。”
陈载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好,我等你妈还钱。”
父子俩和谐相处的时候,舒苑已经按照计划去要债。
第29章
走到电器厂家属院, 李红霞跟俩姐妹都在等着舒苑呢,舒苑在各人脸上扫了一圈说:“不用你们去,我自己去找。”
李红霞差点被水呛到, 立刻嚷了起来:“啥, 你自己去?”
她觉得自己才是当仁不让的主力,谁知道舒苑不想让她去。
舒苑淡定又冷静,说:“对,我自己去, 不是找谭厂长,他肯定会活稀泥,找他没用, 我也找不着罗副厂长,他都退下来了, 我找他儿子,罗解放。”
找俩老头用处不大, 他们只会把舒二庆一家子叫过来调解,俩老头尽了力, 唐素凤一哭二闹三上吊, 这事儿还得悬着解决不了。
李红霞脑子转得快, 秒懂舒苑的意思, 罗解放积极参选副厂长,只有他可以拿捏。
她把茶缸放桌上,边拿挎包边说:“我跟你一块去。”
舒苹马上附和:“不管去找谁, 我也去。”
她觉得她应该说不上话,但是人多势众。
“还有我呢。”舒荷把作业本合上,准备积极参与。
舒苑拒绝:“人多了反而不方便说话,我自己去就行, 妈,我去打前阵,要是搞不定就得你这个老将出马。”
李红霞拗不过舒苑,只好说:“你先去吧,罗解放精着呢,讲究群众基础,总想捞个好人缘,你可得机灵着点。”
——
前罗副厂长家这顿晚饭吃得不消停,饭桌上,他媳妇崔玉珍跟全家提起最近厂里的舆论风向,提到当年舒苑下乡,工作转而舒二庆的事儿。
崔玉珍说得绘声绘色:“职工在传,说厂领导欺负孤儿寡母,说当时是你把舒苑的工作给了舒二庆。”
罗勇脸一黑,这事儿当年是他做的,他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清楚得很。
舒大庆是八级工,工伤去世跟工作安排失误有关,厂里对舒大庆有亏欠,父亲的工作该由闺女顶班,可当时舒苑要下乡,他就把工作安排给了舒二庆。
罗勇的眉心皱得能夹死蚊子,问道:“过了这么多年,李红霞当时不吭声,咋现在才来翻旧账。”
崔玉珍作为厂高层的媳妇,自然是个人精,说:“目的还用问吗,就是想把工作给要回来呗。”
罗解放听着都烦,揉着眉心说:“这事儿做得是不妥,可谁还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罗勇瞪了罗解放一眼,心说能赖他吗,他当时还不是借了唐素凤表哥的势才把罗解放扶上管理岗。
崔玉珍越说越来劲儿:“李红霞当年为啥不吱声,那时候舒大庆走得时间短,她人老实,现在她当了这么多年寡妇,越来越凶悍,谁敢惹她啊,老罗,说不定她要来找你。”
罗勇想要摆烂,说:“我都退下来了,咋管,爱咋咋地。”
一家刚吃过晚饭,崔玉珍站二楼上看到舒苑进了大门,赶紧扯着嗓子喊:“老罗,说曹操曹操到,舒苑来了,肯定是找来你。”
“我躲厕所,你应付她。”罗勇把茶缸子往桌上一掼,刚往厕所方向走了几步,舒苑已经进了客厅。
舒苑笑盈盈地说:“罗大伯,我耳朵尖,听你说要躲厕所。”
罗勇只好稳当当地坐下,伸手揉着皱纹纵横的额头,翘起二郎腿,摆出前老厂长威风,说:“来串门啊,看你罗大伯来啦。”
舒苑不跟他客套,朝站在桌边装作翻看文件,实际上听着这边动静的罗解放一眼,说:“罗大伯,我不找你,我找罗科长有几句话要说。”
罗解放朝舒苑看过来,果然是电器厂一枝花,头发乌黑,皮肤雪白,明眸皓齿,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楚楚动人,他突然变得磕巴:“你,你找,找我干啥。”
罗解放的媳妇看他这样差点当场跟他干架,强忍着热情招呼舒苑:“来坐吧,有话说。”
舒苑微笑:“我能跟罗科长单独说几句吗,人多说话不方便,张嫂子,你跟着也行。”
罗解放:“……”
他爸干的事儿来找他,挺会找人。
罗解放的媳妇倒是不好意思了,说:“你们说话,我跟着干啥,解放,舒苑有啥问题你得帮着解决。”
舒苑跟罗解放出了门,往阅报栏方向走去,看着四周无人,舒苑直接开口:“罗科长,我来找你是说我的工作的事儿,前些年我爸去世前嘱咐谭厂长让我顶班,可是罗厂长根本就没通过我,把工作私自给了我二叔,我只能下乡,没有工作也回不了城,只能在乡下呆着,你肯定知道这件事。”
罗解放刚听了她妈八卦,对这事儿了解得底朝天,但他装作不知:“我还真不太了解这事儿。”
舒苑耐着性子跟他解释,之后直接提出诉求:“我现在要求厂里归还工作,罗厂长退了,这事儿又不是谭厂长做的,罗科长能解决的话我就不用去找谭厂长主持公道。另外还要求舒二庆拿出工资零头给我补偿,怎么也得八百块。”
罗解放心说,果然,李红霞一家子这几天在厂里操控舆论,果然是为了要回工作,居然还要补偿!
打太极也是他擅长的,罗解放说:“工作已经给了你们舒家,这是你们的家务事,你们应该去找舒二庆,厂里不欠你们家的。再说我管生产,不管人事。”
舒苑语气不紧不慢,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很犀利:“你不管人事,当时罗厂长也不管人事,两个户口本,两家人,我家的工作给了我二叔家,罗厂长有资格这样做吗?这是以权谋私。”
听到这话,罗勇差点裂开,好大一口锅突然扣了下来,他可承受不住。
舒苑借着路灯的微光又看了看对方脸色,又说:“你不是要参选副厂长吗,我看你平时挺注重群众基础的,这事儿解决不好说不定影响你参选。”
罗解放突然遭到非本厂职工敲打:“……”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舒苑,铁嘴钢牙,势在必得,不好应付。
舒苑面向对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罗科长,当年罗副厂长跟我二婶表哥关系很好,他为啥擅自把我工作给我二叔你们一家应该清楚……”
还没说完,就被罗解放急忙打断:“就事论事儿,不要翻旧账。”
舒苑不错过对方一丝一毫的表情,说:“罗科长,我想你有能力解决。”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罗解放觉得舒苑抛给她了一个烫手山芋,他还不得不接。
他伸手搓着太阳穴说:“舒苑,你突然来找我,我特别意外,你得容我想想。”
舒苑当然要给对方留思考时间,说:“行,该说的我都说了,罗科长好好考虑。”
无需多言,两人很快离开阅报栏各回各家。
罗解放没走出多远,听见附近有脚步声,吓得他一激灵,等对方开口才发现是他媳妇向红。
“你跟踪我?”他有些恼怒地说。
向红笑嘻嘻地说:“厂花来找你,我想听听你们说啥。”
她很满意,全是公事,没有一句私人对话,这让她心情大好。
向红说:“咱爸那事儿办得不地道,舒苑来找,你就帮忙把工作还给她呗。”
回到家,全家都等着他呢,面对询问,罗解放没好气的说:“还能是啥事儿,还不是想要回工作!爸,李红霞是会计?”
罗勇浑身一哆嗦:“你干啥了,账有问题?”
罗解放挠头:“我一个中层干部,账能有啥问题,我是说你惹谁不好惹会计。舒苑不找谭厂长来找我,你说,这事儿怎么解决,要是闹起来,受影响的是我。”
他现在知道舒苑有多精明,不去找谭厂长主持公道,偏偏来找他。
崔玉珍火上浇油说:“你爸给你挖了个坑。”
罗勇在原地来回踱步:“别急,咱们合计合计。”
罗解放疯狂揉着脑门,觉得这事儿特别棘手:“去找唐素凤没用,他们两口子肯定不会把到嘴的肉吐出来,春季招工结束,秋招干脆取消了,没有正式工指标,就是有也不是我一个科长能动用的。”
——
舒苑回到家,娘几个也在等她,问她谈的咋样,舒苑说:“罗解放说要考虑,给他点时间,应该有希望。”
李红霞边拿大茶缸子咕嘟咕嘟边喝水边说:“要是他解决不了我就找谭厂长闹去,让职工都知道这事儿,谭厂长只能给解决。”
舒苑点头:“是个办法,但咱们先别闹,能和平解决最好,等等罗解放,我不会让他一直拖着。”
回到家已经是八点多,是小满给开的门,边帮她拿拖鞋边说:“妈妈可回来了,爸爸在等你哦。”
舒苑脚上换着拖鞋,看向小豆丁身后的陈载,笑着问:“你在等我?”
陈载无奈,被迫回答说是。
小满又问:“妈妈咋样,能解决吗?”
舒苑看小家伙上下眼皮发黏,努力撑着才不至于闭上,笑道:“你操啥心啊,正在解决,很顺利,洗过澡了吗,快睡觉吧。”
“洗过了。”小满赶紧往卧室里跑,爬到床上,一骨碌躺下。
舒苑蹲在床边,给他的小肚瓜上搭上毛巾被,看小满闭上眼睛,笑眯眯说:“小满的脸像个软绵绵的包子,真想咬一大口。”
小满长长的睫毛掀起,大眼睛又黑又亮,左边唇边笑窝明显:“好,让妈妈咬。”
舒苑低下头,发出嗷呜一声,亲亲他细嫩的脸颊说:“睡吧,小满。”
小满乖乖地又合上眼睛。
陈载也进了卧室,问道:“需要帮忙吗?”
舒苑转过头,仰头,从仰视的角度只觉得他的双腿笔直修长,她笑着说:“需要。”
还没等他再开口,舒苑揉着脖颈站了起来,迈了两步凑到他身边,使劲踮脚贴近他,轻声耳语。
热气呵来,清香气息萦绕,陈载的耳畔、脸颊红了个遍。
他眼睫低垂,声线低沉舒缓:“舒苑,不许开玩笑。”
男人脸红的样子有点可爱。
舒苑已经挪开,面带笑容转身往卫生间的方向走,边说:“陈医生,我真没开玩笑。”
小满偷偷睁开眼睛,妈妈又对爸爸开玩笑啦,爸爸的脸又红啦。
好像,爸爸妈妈的感情很好哦。
是不是不用他再操心了。
小家伙的长睫忽闪几下,愉快地重新闭上眼睛。
——
唐素凤两口子可不会坐以待毙,她那眼珠子一骨碌就是一个馊主意,舒苑在乡下把孩子都生了还装黄花大闺女去跟杨技术员相亲,那不是坑人家嘛。
一定要把这俩人拉来打击舒苑。
唐素凤立刻去找杨技术员跟他老娘说这事儿,杨技术员跟舒苑相亲后一直春心荡漾,接下来相看的哪个都相不中,突然发现被骗,哪儿受得了,这个妈宝男跟他老娘根据唐素凤提供的情报,在傍晚怒气冲冲杀到电器厂家属院门口。
可巧,这天陈载也去幼儿园接小满,三人在幼儿园门口汇合,又在家属院门口被杨氏母子堵了个正着。
舒苑看到杨技术员就觉得不妙,他们俩来干啥,不是来讨伐她的吧。
刚穿过来时她脑子还不太清醒,按照计划去相亲,不会是给自己埋了个雷吧。
回避不可能,这俩人早晚会去找陈载,只能硬着头皮上。
杨母大老远就开口寒暄,其实是兴师问罪:“舒苑,孩子都这么大了,旁边的是你对象啊?”
杨技术员的春心被人浇了盆冷水,满是愤懑:“你孩子都生了好几年了,还装什么黄花大闺女跟我相亲?”
舒苑:“……”
她马上偏头看陈载,对方刚好也在看她,深不见底的双眼里是两个问号。
小满则是看向爸妈,心说不好,咋又有人整幺蛾子,还专挑爸爸在的时候!
杨母眉心皱得能夹起蚊子,一定要在陈载面前揭发舒苑,说:“你是舒苑对象?她在去东北接小满前还跟我儿子相亲呢,她就是个骗婚的骗子,看你条件好,才又找你结婚。”
小满很捉急,伸手扯陈载的衣摆,出言提醒:“爸爸,有人要搞破坏,你不要相信他们。”
陈载提溜着小满的衣服,以示安抚。
人家都上门挑衅了,必须得硬气,舒苑说:“我是被媒婆叫去的,我就是应付了事你们没看出来啊,再说你们是啥好人?不就是想找人给你们家生儿子传宗接代嘛!还说啥生不出儿子就挪窝,为啥不自体繁殖,有啥资格找女的给你们家生。”
只能让媒婆背个锅。
眼看杨母面红耳赤,舒苑不给她说话的机会,这时候门口人多,她在电器厂已经快要洗白了,可不能让母子俩给破坏掉,于是她继续攻击:“不管咋样,我是把婚结了,你儿子还没结吧,要是姑娘家知道你们家只想找生儿子的生育工具,还说人是蛋鸡,谁会嫁到你们家,我看你们还是别嚷嚷,这一大片的人要是都知道了,你们家名声坏了,没有姑娘愿意登门。”
舒苑的话直接往人的心窝子上戳,杨技术员急着找人给他生儿子,有所忌惮的应该是他。
杨母懂这个道理,一番话说得她脸红筋暴,可她不甘心,走之前接着挑拨:“知道你对象是啥人了吧,装黄花大闺女跟我儿子相亲,她跟你是骗婚,说不定她还有啥见不得人的事儿瞒着你呢。”
陈载语气平稳:“不要来我面前搬弄是非,舒苑说了,她是被媒婆叫去相亲,也不要来找舒苑麻烦,她跟你们没有任何瓜葛。”
他有自己的判断,有稳定的精神内核,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搬弄是非、说长道短、告人黑状、打小报告等等。
杨母惊讶得嘴巴大张:“……”
他们母子俩找上门来揭发,是正常男人都得急赤白脸跟媳妇干一架吧,可陈载完全油盐不进,还维护他媳妇?
挑拨离间不成,又被说找传宗接代工具,母子俩担心在这一片闹得名声不好影响找对象,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赶紧离开大门口往人少的地方走,舒苑开口:“我在你们俩心中的形象不咋样吧,是不是觉得我很糟糕?”
刚才陈载出言维护他,只是给外人看的。
舒苑才意识到她居然有点在意陈载的看法。
陈载不答,她有自知之明,可是她一点都不惭愧,不内耗。
小满立刻表态:“不,妈妈在我心里是最棒的,妈妈未婚生子很艰难,肯定要承受很多风言风语,妈妈不要被打击到,风雨过后会有彩虹,加油哦。”
这些天总听大人提起,小满把妈妈的处境理解得七七八八。
小满就是接受舒苑那套洗白说辞最彻底的人,他说得真诚,一定是肺腑之言,舒苑觉得可没白养他这么多天。
她弯腰把小满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蹭了蹭他的脸颊说:“还是小满说得话我爱听。”
小家伙真能给她提供情绪价值。
要是小孩都这么通情达礼,还有熊孩子?
搞定了小的就要搞大的,舒苑又问陈载:“你看儿子多会说话,你咋想的?”
陈载说:“小事儿,你干啥我都能理解。”
舒苑:?
啥意思?
是因为她之前隐瞒小满,给沈忠诚当榜一,干得都是大事,去相亲这种就是小事?
整个晚上舒苑都在琢磨陈载在想啥,等晚上回家,小满已经睡下,陈载从卫生间洗澡出来看舒苑正在换睡衣,蹭地一下把头转向一边。
舒苑边伸袖子边嗤了一声:“陈医生,又不是没看过,不至于的吧。”
等他也躺到床上,舒苑问:“你说的小事儿啥意思?”
陈载平静回答:“咱们俩合作养崽,只要我们有共同的努力方向就行,我不会介意那么多,你也无需考虑太多。”
舒苑不怎么明白,这到底是大度还是冷漠啊?
——
罗解放这两天跑断了腿,找了舒二庆两口子多次,这对夫妻如意料之中不肯把工作还回来,坚称:“大哥的工作给弟弟,天经地义。”
两口子是滚刀肉,他现在才明白,舒苑要是能自己把工作给要回来,就不会跑来找他。
他现在是被架到火上烤,硬着头皮处理这陈年旧事。
唐素凤甚至耍无赖,掉下几滴假惺惺的眼泪,装柔弱说:“反正要是把工作收回去,我们一家日子过不下去,这是要逼死我们一家。”
等罗解放把这两口子的表现回家一说,崔玉珍说:“真要把舒二庆的工作要回来,唐素凤也不是好惹的,她还不得上我们家上吊来。”
罗勇瞪了他媳妇一眼,这说得啥话。
罗解放这些天压力特别大,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职工议论这件事,确实如他老娘所说,舒苑的事儿,那就是大家谈论的焦点。
“听说当时是罗厂长干的,这事儿办得不地道,我们要不帮忙把工作要回来。”
“罗厂长又不管人事,他咋插手这事儿啊。”
他不知道这事儿闹得这么大,很担心职工们把他老爹当年把工作私自给舒二庆的动机翻出来,再把他老爹一步步扶持他的事儿说出来,绝对会影响他的前途。
全家人想破脑袋也没想出啥好办法,这天吃晚饭时,罗解放灵机一动,想出个馊主意,他说:“三弟通过了春季招工,现在是正式工,把他的工作给舒苑。”
他这是做出让步,保全大局。
罗三弟听到这话马上跳脚,撂下筷子生气质问:“我好不容易招工,你们惹的事儿,凭啥把我的工作给出去。”
可惜他势单力薄,全家都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罗勇劝他:“这还不简单吗,下次招工,肯定让你当上正式工。”
有了这个解决办法,罗解放想要速战速决,马上去找舒苑,在家属院门口,见到带着小满回来蹭饭的舒苑,罗解放长吁短叹,他忙前忙后,当个跑腿的,跟舒二庆那两个滚刀肉交涉,舒苑倒乐得轻松自在。
他叫住舒苑,说让出罗三弟的工作后,又说:“希望你接受之后,这件事就翻篇了,以后别再提。”
舒苑知道罗家是为了罗解放的前途做了让步,说:“行啊,把舒苹的临时工转成正式工。”
罗解放觉得这个提议不错,自家三弟的正式工换成临时工,好歹还有个工作,以后肯定有的是机会转正。
舒苑又说:“舒二庆一家抢了我的工作,厂里就不不给主持公道了吗,他们霸占我的工作,要给我六百块钱补偿,买个工作就这个价!”
罗解放觉得头大,皱着眉头说:“有了工作就行了,见好就收,别不依不饶。”
舒苑毫不退缩:“咋地,你以为我是占了便宜,你们要不是联合起来把工作抢走,我现在是个正式工,不至于种了好几年地,这么多年工作也挣了几千块,现在只是要六百补偿而已,现在花六百块钱都买不到正式工。”
罗解放一个头两个大,硬着头皮跟舒苑交流:“你比我更了解你二叔二婶,他们绝对不会赔偿你六百块,你这是要他们的命。”
舒苑意味深长地看着罗解放:“我二婶要说没钱的话,你可以让她去跟她表哥表妹借。”
罗解放:“……”
不能只指望罗解放,还要想办法给舒二庆一家施加点压力。
舒苑又说:“你只要找唐素凤的表哥表妹,我们去找她儿媳,她的亲戚家人道德水平不会都那么低吧。”
回到家,舒苑把最近进展说给家人听,李红霞搓着手,很振奋地说:“没想到去找罗解放真管用。”
看来二闺女这个思路比去找老厂长闹更好。
她本来想着这事儿认了,吃个哑巴亏,但心里总憋着气,想起来都默默生闷气,现在终于有了眉目。
舒荷不确定地问:“厂里真能给大姐转正吗?”
舒苑肯定地说:“厂里肯定能给办。”
舒荷很振奋:“那大姐的工作就稳定了,她一定很高兴。”
李红霞的大部分压力来自俩闺女都没有正式工作,要是舒苹能转正,她的压力少了一半。
——
晚上躺下之后,舒苑先是琢磨了一会儿该如何讨要补偿,之后又琢磨陈载到底是大度还是冷漠。
思考过后,舒苑倾向于认为陈载是嘴上冷漠,他那张嘴就是对自己的保护。
直到陈载躺下关灯,舒苑还没睡着,问他:“你真的能完全忽略我吗,大活人睡在你旁边啊,我会把你当成木头、土豆、红薯,但有时候也不管用,比如现在。”
要不是陈载长得还行,她都不愿意跟他同睡一张床,他的外形相貌那么有存在感,她又实在无法完全忽视。
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她琢磨他的想法的时候。
陈载认真给她建议:“你再我把当成玉米秸秆、高粱秸秆、红薯藤,试试!”
听着他完全不像玩笑的语气,舒苑笑出声来,问道:“那你把我当成什么?”
“患者。”陈载说。
舒苑都听傻了,抗拒道:“你说我有病!不行,不吉利,我拒绝。”
是有点不吉利,陈载从善如流:“那我就把你当成药材吧。”
“什么药材?”舒苑问。
陈载回答:“冰凌花。”
他终于说了句好话!
在舒苑的记忆中,冰凌花是能在冰天雪地中绽放的黄色小花,破冰而出,金黄璀璨,像小太阳,带来春的气息。
她心满意足:“这还差不多,睡觉吧。”
心情愉快,没过两分钟就睡着了。
可是把舒苑当成冰凌花,陈载睡不着,换成黑不溜秋的中药,比如地黄、玄参、黄岑炭、茅根炭等,换了之后效果极佳,这下陈载安然入睡。
舒苑可不知道冰凌花已经被人换成黑乎乎的一坨坨的东西。
第30章
这天一大早赵师傅就来了照相馆, 问舒苑跟俩学徒:“近期有照相师傅考级,你们几个想考吗?”
舒苑刚准备带俩学徒进暗房,闻言眼前一亮问道:“啥时候报名, 去哪儿报名。”
她当然要报名, 照相水平不是自己吹出来的,需要级别、奖项各种证明,她现在没有学历又没有资历,有资质傍身方便她骑驴找马。
赵师傅说:“所有照相馆都归路城饮食服务公司管理, 直接去那儿报名,再过两三天就能报名,一个月后考级。”
舒苑丝毫没有犹豫, 说:“我想试试。”
她又转向俩学徒问:“你们俩呢。”
王有才挠挠脑袋:“我还没出师吧,考不出来等级。”
胡自强羞愧地耷拉着脑袋:“我没舒苑悟性那么高, 整修我做得不好。”
照相一共有四门基础课,摄影、暗房、整修和着色, 赵师傅不在的这段时间,是舒苑充当师父教他们俩。
“考级要考整修?”舒苑问。
胡自强点头:“听说是, 我听往年的考级是考理论、暗房、整修, 再加交一张代表最高水平的照片。”
赵师傅说:“我就知道你们俩小子不想考, 我是特意来通知舒苑的额, 舒苑,你多练练修底片。”
修底片需要把底片放在修底箱的毛玻璃上,下放有光源把底片照亮, 然后用削出五厘米笔尖的铅笔进行修补。
这活精细得很,在方寸之间,手要稳,要有耐心。
舒苑点头:“好的, 多谢赵师傅跑来告诉我们。”
胡自强可不敢像舒苑那样直接上手,连忙预约说:“你练好了教我们。”
舒苑答应得很痛快:“没问题。”
“还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赵师傅笑眯眯地说,“最近我经常不在,咱们做推广效果又好,你们四个忙得脚不沾地,咱们照相馆可以多加一个职工名额,我去申请,申请下来舒苑你就能转正。”
舒苑在这一行有天赋,在年轻一辈的照相师傅中,舒苑是佼佼者,甚至比他的水平都高,她现在还是临时工,有别的机会肯定跑了,赵师傅想用转正把舒苑留下。
黄娟眉开眼笑地说:“舒苑姐,你能转成正式工啦。”
她跟着舒苑学化妆,现在化妆都是她来做,她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这门技术。舒苑教他们几个技术,从来不藏着掖着,她巴不得舒苑能转正。
这可是个意外之喜,舒苑笑道:“那当然好啦,多谢赵师傅。”
在这个照相馆上班其实不错,就这么几个职工,大家关系好,考勤也没那么严格,外出方便。
她相信能够凭借自己的能力当上正式工,电器厂的正式工名额当然要给舒苹。
赵师傅乐呵呵地说:“我这就去申请指标,你们都好好干。”
等到考级报名开始,舒苑抽空去餐饮服务公司报名,果然,要考理论、洗照片、修整跟作品评选。
评级则分为特级、一级、二级、三级。
报完名回到照相馆工作到下班,舒苑一点时间都没多耽搁,马不停蹄往幼儿园赶,接到小满,又提溜着小崽子跑到电器厂门口。
小满伸长脖子看向熙熙攘攘的人流:“我们要等谁?我帮你找。”
舒苑说:“我们要等罗解放。”
想了半天,也没描述出罗解放的独有特征,小满帮不上忙,她只好自己睁大眼睛朝人群看着。
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罗解放出来,正想着他是不是已经回了家属院或者走的别的门,要离开时才看到罗解放迈着四平八稳的步伐走出来,官腔摆得倒是挺足,舒苑赶紧招呼他一声。
罗解放听到她的声音浑身一凛,皱着眉头朝他们看,然后走过来,还没等舒苑开口,先发制人说:“舒苑,你行啊,你知道你二叔二婶是滚刀肉,又精明又贪心,你对付不了,把他们踢给我是吧。”
搞得他像舒苑的狗腿子。
三人往人少的地方走,舒苑开口:“不管他们俩是啥人,当初要不是罗厂长,我的工作也抢不走,你老爹干的事儿,我找你不正常吗,有啥进展?”
罗解放眉头皱得更紧,说:“我尽力了,我坦白跟你说,没啥进展,但你们能不能别煽动舆论了,这事儿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只要他在跑这事儿就行,就怕他用拖字诀。
舒苑否认:“你可别给我扣帽子,要不你调查去,我能控制得了舆论?我走到哪儿都有人议论我,我有啥办法。”
罗解放摆手:“我接着给你跑,总行了吧,你们一家子也别光等着我,找找舒二庆。”
舒苑说:“那我等你的消息。”
罗解放看着舒苑母子的背影叹了口气,长得漂亮真了不起啊,在厂里几乎可以横着走,好多人都为舒苑打报不平,好像只要有人牵个头振臂一呼,就能组团找厂领导闹事去。
他现在压力非常大。
——
罗解放全家人都觉得舒苑有了工作就会消停,没想到还要补偿。
崔玉珍抱怨说:“咋地,把工作给出去还不行,这是赖上咱家了?”
向红撺掇他说:“舒苑要补偿也正常,总不能舒二庆一家白白捞了个工作,一毛不拔吧,换我我也不干,爸,你帮忙想想办法。”
罗勇慢斯条理地说:“也行,既然解决就来个彻底的,这对你也有好处,解放,你还是嫩了点,你跟唐素凤谈,把她表哥表姐搬出来压她,他们现在不会帮她,只会埋怨她惹事。还有曹强媳妇根本不知道这事儿,知道后说不定闹腾起来,唐素凤有所忌惮,就会愿意给钱。”
“我去试试。”罗解放迟疑着说。
罗解放觉得伤脑筋,要补偿也得是舒苑一家子去要,她们现在是把皮球踢到他这儿来,精准地拿捏了他。
再次上门提补偿的事儿,唐素凤突然嚎了起来:“六百!凭啥算我家买工作,你把我卖了都不值六百。”
被哭嚎吓了一跳的罗解放态度强硬:“要不就别拿钱,把工作还给舒苑,是给工作还是给钱,你们选一个。”
唐素凤撒泼耍赖,直到罗解放提到她表哥表姐,他说:“你不怕连累你表哥表姐吗,你总得考虑他们。”
唐素凤像是被人揪住脖子,哭嚎声突然被卡在嗓子眼。
罗解放语气冷硬:“给工作还是给钱,尽快决定,要是舒苑反悔,你们只能把工作还给她。”
等舒苑走后,舒二庆讷讷开口:“这几天总有工友问我工作的事儿,我恨不得钻老鼠洞里去,要不给舒苑钱吧。”
唐素凤怒道:“给给给,上哪儿找钱去,二小子结婚还得给彩礼呢。”
舒二庆非常担心:“要是厂里把工作收回给舒苑咋办?没了工作不更麻烦?跟六百块钱相比,工作更重要,咱们不能因小失大。”
舒二庆表面上木讷,凡事让媳妇出头,其实利益得失计算得非常清楚。
唐素凤打算胡搅蛮缠:“我就不信厂里能把工作给收回去。”
——
傍晚,陈载难得按时下班,看到老宅的保姆云姨就站在楼道里朝这边张望,肯定是在等他,立刻心里一咯噔。
云姨从来没来找过他,不会是爷爷有啥事儿吧,怎么不打电话!
他这才明白他其实是非常惦记、关心爷爷,要是爷爷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没家了,不,还有跟小满还有舒苑的家,可没有爷爷的家了。
云姨明显瞧见了他,笑容可掬地往他这边走,边说:“老爷子炖了鸽子汤,他说舒苑跟小满都气血虚,他炖点药膳给补补。”
陈载这才把心脏放回原处,结果保温桶说:“云姨,太麻烦,我自己会炖,让爷爷以后可千万别送了。”
原来是送汤这种小事儿,搞得他提心吊胆。
爷爷可从来没给他送过汤,但他会给舒苑跟小满送,看来小满这个替代品超级好用。
老爷子作为老中医,当然会给大重孙子检查身体,摸脉发现点小问题,小满告诉他贫血的事儿,中医可不讲啥贫血,不过就是调理气血,简单得很。
这不,加了中药熬煮的第一桶鸽子汤送到。
云姨笑着说:“老爷子怕效果不好,自己动手熬的,他还在家里养了鸽子、鸡、鸭,你们要吃随时回去抓,他还配好了熬汤的中药包。”
陈载心说不至于吧,爷爷知道这些他都会。
“云姨,以后可别来了,我自己回老宅取,顺便看看爷爷,你给送过来我就不用回去取了。”陈载说。
他担心搞成狼来了,云姨经常来,哪天爷爷真的有事儿,他懈怠了反而不好。
这是一个极好的说辞,云姨立刻眉开眼笑地说:“你爷爷就盼着你回去,你这样说他肯定特别高兴,不会让我再往这儿跑。”
跟云姨一块儿走到医院门口,陈载还问了爷爷的身体状况跟日常生活,云姨乐得跟花似得一一作答,心说陈载自己有了小孩就是不一样,懂得关心人了,要是爷爷听到他问得这些话不得高兴坏了。
陈载又拿饭盒去食堂打了米饭跟土豆丝,回到家,舒苑跟小满也进了家门。
等饭盒一打开,混和着轻微中药味儿的鲜香味儿扑鼻而来,舒苑说:“以后可别让爷爷炖汤,这不是大材小用吗,我们自己动手。”
陈载把鸽子连同汤汁一同倒进搪瓷盆里,鸽子整只煮的,共四只,汤汁微黄清亮,还热着,不用再加热。
就四只,这是给他们限量,不让多吃。
他边倒边说:“我也是这样跟云姨说的。”
小满在帮忙分碗筷,连忙把活计揽过去:“炖汤的活可以交给我。”
舒苑笑道:“可以让小满试试。”
陈载给每人都盛了一碗,边给小满拆鸽子肉边说:“你们尝尝味道怎么样?”
他担心舒苑嫌鸽子肉腥,嫌汤汁有中药味儿。
可是舒苑绝对不会,这可是吃肉啊,只要味道不太奇怪,她就不会嫌弃,再说这是老爷子费心炖的,她夸都来不及,绝对不会说煞风景的话。
“真好喝,老中医炖的汤就是不一样,汤鲜味美,一口下肚就觉得暖和。”舒苑夸赞。
小满也不吝啬赞美:“好吃,香,我要跟太爷爷说他炖的汤很香。”
陈载唇角微抬:“太爷爷要听到这话肯定高兴。”
小满把自己碗里的鸽子腿都夹给舒苑,又凑过来低头看她的碗,把鸽子脖子跟鸽子头给夹到自己碗里。
“鸽子腿给妈妈吃,鸽子头跟脖子我吃。”小满说,语气跟陈载有点像。
他已经发现妈妈不吃这些部位。
舒苑指尖捏着个小小的鸽子腿,内心快被感动填满,小满懂事到让人心疼。
陈载已经把小满的碗端了过去,把鸽子头跟脖子都挑出来,又把自己碗里的鸽子腿夹给他,说:“我吃。”
所有的头跟脖子都在陈载的碗里。
舒苑看着陈载的碗说:“就那么一丁点,上面也没肉,扔了也不可惜,不一定非要吃。”
“我爱吃。”陈载说。
“真的假的?”母子俩异口同声地问。
小满觉得不管真假,只要是食物都要吃掉。
而舒苑确实在质疑陈载是否爱吃,也许他只是想让小满心安。
“我爱吃头、脖子、尾巴之类的。”陈载说。
“那我就心安理得地吃鸽子腿了。”舒苑笑着说。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吃,如果吃得很勉强的话,以后做菜时直接扔掉。
三人都很愉快。
看他们俩吃得香喷喷,陈载感慨这俩人真的好养活,跟他们俩相处很轻松,家庭生活甚至有点愉快。
——
舒苑不可能光敦促罗解放,还得拉上别人一起敲打唐素凤要补偿,这天中午她提前下班,赶在街道办中午下班之前,直接杀了过去,进门后直奔胡卫华的办公室,站在楼道里大声喊她:“胡卫华,胡卫华,你在吧。”
胡卫华哪能听不到呢,本以为能在工作场合直呼她名字的怎么也得是熟悉的平辈,没想到推开门一看是舒苑,脸马上就拉得老长,从喉咙里发出切的一声,皱着眉头说:“我当是谁呢,没大没小的,你就是不叫我表姨,也得叫我胡干事。”
舒苑故意站在楼道里大声说:“我可不敢叫你表姨,你不记得当初你跟你表妹把我扔乡下去,把我坑惨了,你不会忘了吧,胡卫华。”
加重的语气成功激起胡卫华的火气,她摆出街道办干部的架子,傲慢地嘭嘭拍着门板,试图拿身份压人:“你在街道办也敢直呼我的名字,有没有规矩,知不知道尊重,我是国家干部!”
她很纳闷,平时舒苑来办事老实的很,今天怎么这么嚣张!
舒苑嗤笑:“你是专门坑老百姓的国家干部吗?我来是想问问你当初外人能随便给人报名下乡,你徇私舞弊联合你表姐把我工作抢走没人管了吧,张主任,张主任在吧,我来找张主任主持公道。”
舒苑一嚷嚷起来,隔壁办公室就人探出头来探了出来朝这边张望,咳了两声问道:“啥事?这么吵吵。”
胡卫华的脸立刻涨成猪肝色,讪讪地说:“咳,没事儿,这是我家表外甥女,年纪轻不太懂事。”
说完不断给舒苑使眼色,拉着她快步往楼道反方向走,直到进了院子才舒了口气喝问:“都多少年过去了,舒苑你翻旧账是吧,当年街道办要完成下乡指标,我们的压力非常大,爱国青年都有下乡义务,你二婶给你报名并不违规。”
舒苑轻呵一声:“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啥我二婶,就是个外人,她哪来的资格给我报名!我当时本来有工作,用不着下乡,你们联合起来抢走了我的工作,你这是以权谋私,打着下乡的名义抢人工作,张主任知道这事儿吗,你同事都知道这事儿吗?”
以权谋私这些词落在胡卫华耳朵里那是分外刺耳。
胡卫华一直想拿大道理压制舒苑,可舒苑根本就不吃这一套,见她仍想着往楼里冲找张主任,胡卫华拽住她,软着声音问:“舒苑,你到底想干啥?”
她倒不是怕受惩罚,料想这事儿张主任也不会追究,她更担心竞争对手拿这事儿拿捏她,把这事儿往大了搞,损坏她的名声,以后她就不用想着提拔跟涨工资。
舒苑这才表明意图,说:“舒二庆两口子不能白拿了我的工作,我现在不把工作要回来,要六百块钱补偿,你问问他们到底给不给?”
她也不想追究胡卫华工作上的问题,那些都是会很快成为历史的陈年旧事,追究起来没啥意义,她的目标简单,就是拿到补偿。
胡卫华见识的人可多了,也算是个人精,秒懂舒苑的意思,佯做无奈地叹了口气,说:“行,我给你说和,总行了吧,不过你二叔二婶未必听,我只能尽力。”
舒苑勾起唇角:“以胡干事给人报名下乡风风火火的尽头,一定能为我做主。”
胡卫华哼了一声,又端起了干部架子:“行了,你赶紧走吧,回家等着,可别再来了。”
舒苑点头:“好,胡干事两天时间总够了吧。”
胡卫华脸色一沉:“……”
——
周日娘俩还是去南华公园拍照,下午提前收工往书店跑了一趟。考级要考理论,舒苑想现在的摄影理论跟后世的差别肯定很大,她需要学习现在的书上写的内容。
母子俩去的是路城新华书店,本市最大的书店,只找到一本摄影理论的书,薄薄的小册子,倒是可以给小满买些书。
“小满,这些书你随便挑。”舒苑豪爽地说。
小满已经看花眼了,他还是第一次来书店呢,到处都是书,可真气派。
在乡下时,他喜欢收集别人扔掉的废纸,舒展平整摞在一起,只要是干净的都要,打算留着写字用,另外只要纸上有文字,不管内容是什么,他都会拿来阅读。
他喜欢看那些文字,除了捡松子,那是他唯一的快乐。
这些纸被他藏在炕席底下,结果被张老财发现,都被拿去引火用,他费劲收集的纸张都烧成了纸灰。
轻薄的纸灰从烟囱里飞出,小孩的心情比挨打都难受。
纸张对他很有吸引力,可是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纸张,不配得到书,他所拥有的都会被剥夺。
当舒苑让他随便挑出时,小家伙的大眼睛像星辰一样闪亮,又问了一遍:“妈妈,看上的书都能买吗?”
舒苑肯定点头:“当然。”
小满的小心脏嘭嘭地跳,小心地翻着放在低处的书的封面。
母子俩抱着一摞书出了书店,小满兴奋得腮帮子通红,这些书都是给他的,妈妈毫不犹豫,眼睛眨都不眨地付钱。
五六块钱的书,妈妈又花了一大笔钱。
他以后要给妈妈买她想要的东西。
在妈妈身边,他可以买书,会拥有很多东西。
他不是不配得到的小孩。
要是小河生产队的小孩看到他有这么多书,一定会羡慕他吧。
给小满买完书,之后又去了一家小型书店,没有收获,母子俩便回电器厂家属院吃晚饭。
等陈载进门,小满仍然兴奋,立刻告诉他:“妈妈要考级,只买到一本摄影的书,更多的书买不到,可是她给我买了唐诗三百首、千家诗、千字文、说文解字、古文观止。”
陈载随口说:“这么多书。”
吃过晚饭回家,舒苑坐在床上翻看摄影小册子,父子俩都坐在桌边翻看给小满新买的书。
一下子有了这么多书,小家伙非常满足,正拿着唐诗三百首在看。
“小满还这么小,你就给他看古文观止跟说文解字吗?”陈载悠闲地翻着书,语气清淡地开口。
舒苑随意点头:“受点文字熏陶。”
书里写的小满可是著名作家、导演、编剧,这些书当然得看。
她有时候会想有句话是“文章憎命达”,书里的小满经历坎坷,才能写出厚重的文字,拍出有深度的电影,不知道被爸妈宠着长大,他还能不能出作品,作品会不会有厚重感。
不过孩子的成就不重要,平安健康长大才是大事。
“书店的店员给你推荐的?”陈载随口问。
舒苑抬头看他,之间他正闲闲翻书,台灯光线照得他的脸庞明亮立体。
“不是。”舒苑说。
之后他就紧闭棱角分明的好看的嘴唇,没再发问。
直到躺到床上,舒苑还在思索,陈载又在怀疑她?
她一个高中生,给五岁的小孩买书不应该买古文观止跟说文解字之类的吧。
她费劲在原主的记忆里扒拉,不管是上学,还是课外书,还是在乡下,原主都就没接触过这两本书。
那么大概率不会给小孩买。
所以陈载在怀疑她不是原主?
舒苑感觉到她的大脑被闪电照亮,对,他一定是在怀疑她。
她翻了个身转向右侧,陈载依旧规矩古板地平躺着,双腿微微分开,双臂收拢,舒苑开口:“你睡着了吗?”
陈载答得很快:“没。”
“我知道你在想啥?”舒苑问。
陈载语气很淡:“你说。”
舒苑的声音很正经:“你在想我,陈医生。”
陈载的呼吸悄悄加重:“……”
“你恨我?”
“……”
“睡觉。”他说。
好吧,对话终结者。
——
接下来几天舒苑没怎么搭理陈载,这可把小满给急坏了,吃晚饭的时候试图调节俩人关系。
小满又是给舒苑夹菜,又是给陈载夹菜,夹完菜后问:“妈妈,你为啥不跟爸爸说话啊。”
舒苑笑盈盈地说:“我跟小满说话就够了呀。”
小满揉揉额角:“可是,没人跟爸爸说话,他会不会孤单啊。”
舒苑瞥了陈载一眼,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吃饭,细嚼慢咽斯文得体,收回视线说:“没人搭理你爸,他才自在呢。”
这天下班回来,陈载拿了五本摄影方面的书给她。
“这是托朋友帮你找的,听说是在摄影协会会员中传看的,主流的书就这么几本。”陈载站在厨房门口,晃了晃手里的书。
舒苑非常惊喜,连忙把手擦干净走出厨房,把书接过来,边翻看边说:“这么多?有理论有技术还有优秀作品分析,有这几本书足够我应付考级,水平还能提升一大截。”
她并没有拜托他去找书,也没怎么聊过考级跟买书的事儿,只不过是她跟小满随口提几句他听到了而已,可他还是会去帮忙找书。
得给陈医生发一张好人卡。
舒苑摩挲着折角的书皮说:“等看完了需要还回去吗?”
陈载回答:“不用还,都给你了。”
“太感谢你了,陈医生。”舒苑愉快致谢。
“小事儿。”陈载淡声说。
小满跟舒苑一块儿翻书,唇角快扯到耳朵根问:“妈妈,有了这些书考级能过吗?”
舒苑很有信心:“当然能过。”
小满循循善诱:“爸爸给你找这么多书,他是不是很好?”
舒苑看着近在咫尺的俊俏的小脸,连连点头:“对,他是很好。”
小家伙为了爸妈和睦相处操碎了心,抓住零散琐事总要借机拉进夫妻关系。
小满又连忙去卫生间找正在洗手洗脸的陈载,说:“爸爸,妈妈说你人很好。”
陈载脸上挂着水珠,嘴角上挑,看向站在门口的小豆丁,温声说:“好的,大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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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很快给舒苹转成了正式工,就差那六百块钱,舒苑正担心罗家到此为止,摆烂不再管,准备再敦促一下时,罗解放跟罗勇,还有舒二庆两口子主动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