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读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夜风惊扰 > 40-50
    第41章 41“情侣当然要用情头啊。”……

    程桑榆到家的时候,斯言也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上看电视等晚饭。

    她被一种难以排遣的愧疚感支配,在斯言身旁坐下,陪着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斯言忍不住暂停了电视,把遥控器递给她,说道:“妈你是有什么想看的吗?”

    “……没有。”程桑榆哭笑不得地起身,去往厨房,看康蕙兰需不需要帮忙。

    “回来了。”康蕙兰转过头来瞥她一眼,手里锅铲翻炒了两下,说道,“我上午出去买菜的时候,被唐录生堵小区门口了。”

    程桑榆一愣。

    唐录生憋不住她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速度会有这么快。

    也幸好她提前给康蕙兰打过招呼。

    “他怎么说?”程桑榆感觉康蕙兰的语气还算平静,不知道是唐录生没把事情抖出来,还是康蕙兰见过大世面,不至于被这么一个消息给吓到。

    康蕙兰目光不由地往客厅里飘去,“……等会儿我们单独说吧。”

    吃过晚饭,斯言在家写家庭作业,程桑榆以买水果为由,同康蕙兰一起出门。

    两人默契地到了楼下,走出大门才开口。

    康蕙兰憋了一整天,快要憋坏了,开门见山道:“唐录生说的是真的?”

    “您先告诉我,他是怎么跟您说的。”

    “说你跟郁野在搞对象。”最后三个字她声音又低又含糊,好像生怕被经过的邻居听见一样。

    程桑榆坦然承认:“我是在跟他谈恋爱。确定没多久。”

    康蕙兰神情复杂,仿佛一言难尽:“姓唐的跑来跟我嚼舌根,我嘴上虽然说跟谁谈那都是你的自由,别人,尤其是他们唐家人管不着,我当妈的只会无条件维护自己的女儿。但我心里其实是不大信的……桑桑,你是怎么想的啊,怎么会找个这么小的……”

    程桑榆笑了声,“喜欢他啊,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您不是一直夸他吗,您说的那些优点,当然不是只有您一个人看见了。”

    康蕙兰仍是难以消化:“你主动的他主动的?”

    “他。”

    “我就说他怎么对我们家人这么热情……”

    “他即便没这个目的,有些事也会义不容辞。”

    “那倒是,小郁确实是个人品端正的好孩子……”康蕙兰夸完又觉得自己夸早了,忙往回拽了一下,“当然,我觉得他人品好,不代表我支持你俩谈恋爱,这是两码事。”

    饭后小区里都是遛弯的人,康蕙兰遇到熟人便会先把话题停一停,笑着跟人家打招呼,看见人走远了,才又低声继续。

    “桑桑,你知道妈不会反对你再找,你才三十三不到,真能找到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平常帮你分担分担,我觉得也是好事。但小郁还太年轻了,你俩能有什么未来……”

    “我没想有未来啊。”程桑榆淡淡地笑一笑,“只是谈恋爱而已,您想得也太远了。”

    “……那你这就有点不负责了吧。”

    “您到底站哪边的?”程桑榆哭笑不得,“我是不可能再结婚生小孩了,这您很清楚。假如我跟他还比较合拍,谈上个几年,新鲜劲过去,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俩分手,正好各不耽误。”

    康蕙兰注视着程桑榆,目光深了几分,“你是我养大的,你有没有这么洒脱我能不了解?唐录生要不是出轨了,你可能都还得跟他再耗几年。当年你俩短暂分手一个月,你能哭得天塌了一样……”

    “我的黑历史您就别提了吧。”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别打岔。”康蕙兰白她一眼,“好,到时候你俩分手了,他是美滋滋的谈婚论嫁去了,那你呢?”

    “我享受了几年他的青春,我一点也不亏啊。”

    “我说分手以后!你怎么办,你能走得出来?”

    程桑榆沉默了一瞬,“人生没什么走不出来的。时间一长都能走出来。”

    康蕙兰张了张口,一时不作声。

    程桑榆的父亲程同舟去世的那一阵,她也觉得要熬不下去,可终究还是一分钟、一小时、一天、一个月……这么水滴石穿地熬了过来。

    康蕙兰:“那你决定……就先这样了?”

    “嗯。先这样吧。您不反对吧?”

    康蕙兰和程桑榆都自发无条件地否决了,那个也许在许多人眼里,顺理成章的结局:

    如果真能谈到感情稳固的阶段,是不是可以考虑再生一个?

    这事换成其他人来,都有可能这么劝说,康蕙兰不会。

    她亲眼见证程桑榆怎么从这泥潭里爬出来的,自然不会再把她劝回泥潭。

    即便程桑榆自己脑子发热,萌生为爱勇做高龄产妇的念头,她也会把她痛骂一顿,骂到清醒。

    “我反对有用吗?”康蕙兰说,“你是三十二不是二十二,你二十二我都劝不动的事,三十二我更劝不动了。差这么大岁数你也愿意答应,那肯定是喜欢得很,我就不要棒打鸳鸯惹人讨厌了。而且,人生就这么几十年,能快快乐乐的日子,本来就短暂得不得了。你要是觉得快乐,我有什么理由非要反对?”

    康蕙兰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豁达淡然,是老程程同舟去世之后,她体会到了人生无常,才开始学着享受生活。当然也不无要把老程的那一份,一起活够本的意思。

    同样,她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信任程桑榆,也是在程同舟去世之后,她的精神几乎处在一个半失能的状态,是程桑榆把一切扛了起来,鼓励、安慰她的同时,还能强忍丧父之痛,收拾掉了婚姻的烂摊子,从零开始发展起了自己的事业。

    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其精神与意志远比她以为的要强悍。

    对于这样一个人,只是谈个姐弟恋,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退一万步讲,小郁又帅又年轻,只从女人的角度,谈上一场是真的不亏。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为好。

    程桑榆笑着往康蕙兰肩膀上一趴,“您真好。我就知道您这么开明,一定不会多说什么的。”

    “少来。我跟你说啊,谈归谈,钱袋子守好,不要乱给男人花钱。还有啊,这才刚开始,后面不知道多少流言蜚语。还有斯言,你准备怎么办?一直瞒着她吗?”

    “斯言我会慢慢跟她沟通,我相信她会理解的。至于流言蜚语,我怕这个一开始就不会答应了。”

    两人已经走到小区门口,拐个弯往水果店走去。

    康蕙兰又说:“不结婚不生第二个的想法,你跟小郁说过吗?涉及到未来选择,你还是找个机会跟他交个底比较好,万一他接受不了,也好早点分了免得互相耽误。”

    “我俩才刚开始谈,还远远没到聊这个的时候吧。而且,说不定谈不到聊这种话题就分手了。”

    康蕙兰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了,“你等我消化几天,找个时间请他到家里来吃顿饭。”

    “好。”

    康蕙兰拐进店里,挑斯言喜欢吃

    的芒果,忽的想到什么,“哦,唐录生怎么了?谁把他给揍了?我看他来的时候脸肿得像个猪头。”

    “……郁野揍的。”

    “啊?”

    “唐录生说我坏话。”

    “那是该。”康蕙兰一顿,又恨恨地说,“我看揍得还轻了点,还有那个心思跑来跟我告状。他们唐家人什么玩意儿,给他们当过几年媳妇,就一辈子打上他家的标签了是吧,离了婚了还跑来指手画脚。”

    “他就是女朋友跑了,见不得我比他过得好。而且我男朋友这么年轻,伤害了他的自尊心。”

    “狗屎自尊心。”

    程桑榆笑出声。

    买完水果,回到家里,程桑榆拿上笔记本电脑,坐到斯言对面,陪她写作业。

    她这时候才有精力把手机拿出来,查看微信消息。

    好几个群时不时活跃,还有些工作上的消息,往后滑了滑,才看到郁野的头像。

    她点开,顺便设置了置顶。

    消息是半小时前发过来的。

    【郁野:[图片]】

    【郁野:我可以换吗。】

    图片是《悠长假期》里的男主角濑名秀俊,手里同样端着水晶酒杯,是和她的头像同一场景的截图。

    【csy:不可以。】

    【csy:简念会狠狠嘲笑我的。】

    【郁野:哦。】

    【csy:而且,你把阿加莎换掉了,阿加莎会伤心。】

    【郁野:哦。】

    程斯言从作业本上抬起目光,往对面看了一眼。

    程桑榆脸上虽无表情,却有无法掩饰的笑意,从眼底深处漫出来。

    她蓦地把头低下去,焦虑地咬了咬笔杆。

    /

    暖风醺然的三月,这一周,程桑榆的生活多出了许多出其不意的惊喜。

    周日睡前聊天,已经说了晚安,对面陡然发来新的消息,问她,可以下楼吗。她做贼一样溜出家门,他好像是凭空出现在了楼下,只说很想她,所以就跑来见她,无声地拥抱了她十分钟,就干脆地离开了。

    周一困顿的下午,加冰咖啡和每日限量供应的某高级甜品店的点心,赶在她昏昏欲睡之前,送抵她的办公桌前。

    周二清晨,她打着呵欠走到车位上时,他已经等在了对面树影下。走过来抱了她不到五秒钟,就像一阵风一样地迅速跑掉了,说是赶不上下班地铁上课就要迟到。

    周三加班结束走到地下停车场,他已提前五分钟就位,拿了她的车钥匙送她回家,特意绕一段路,到一条没有人的小巷里。这种时候他才会展现他强势的那一面,把她禁锢在车厢里,接吻,或者更深地索取。她故意逗他,提议真刀实剑的时候,他却一秒烧红耳朵,严词拒绝。

    微信时不时有他的新消息,看起来那么冷淡的一个人,其实有那样旺盛的分享欲,看到任何有意思的东西,都会同她分享。

    有一次他遛狗经过了一家“桑桑超市”,把门头招牌拍了下来发给她,问她,姐姐什么时候连养老的恒产都已经置办好了。他独一无二的冷幽默。

    他是春日里乍起的一阵风,翻乱了她手里的书页。

    那样润物无声,并不觉得恼人,只是觉得,这样好的春色,合该阖上书,闭上眼睛好好地享受。

    周五上午,程桑榆意外收到了孔新语发来的消息。

    【桑姐!我发奖学金啦!你今天晚上没事的话,我可以请你吃火锅吗!】

    孔新语这个人有种本事,就是仿佛哪怕隔着屏幕,都能把活力传染给其他人。

    程桑榆先没回复,把消息截图了发给郁野。

    【csy:怎么办,又来一个发了奖学金要请我吃饭的。】

    【郁野:我先的。】

    【csy:可是我还没答应你哎。】

    【郁野:……】

    【csy:要不就一起吃吧?】

    【郁野:不要。】

    【csy:吃完去你家。】

    【郁野:我考虑一下。】

    程桑榆哈哈大笑。

    随后她便被拉进了一个叫做【请桑姐吃饭】的群里。

    她被临时的工作给叫走了,等再回到电脑前,群里已经讨论出了请客方案:他们买食材和火锅底料,去郁野家里自己弄了吃,并且希望能够多加一个他们共同的朋友。

    讨论的最后,是郁野@了程桑榆,问她可以吗。

    换做刚认识那会儿,程桑榆很难相信郁野会愿意有人去他家里打扰,但现在她知道,他虽然朋友不多,但一旦被他认证为了朋友,就可在他这里享受极高的包容度和优先级。

    而这个方案,程桑榆猜测郁野有一部分的动机,是为了照顾孔新语,她是投桃报李的好姑娘,但假如真去外面吃,没个三四百是拿不下的,自己在家涮至少能节约一半,两人再一平摊,压力就小得多。

    程桑榆回复说没问题,不过晚上要稍微加会儿班,可能七点半才能到。

    郁野来私聊她。

    【郁野:要接你吗?】

    【csy:不用。你提前准备好吃的好吗,最好能让我拎筷入住。】

    【郁野:好。】

    晚上差不多七点四十左右,程桑榆把车开到了泊月公馆。

    这次进入,门禁竟然直接抬杆,而无需登记,大约是郁野把她的车牌号登记到管理处去了。

    她上楼,直接输密码解锁,阿加莎例行上前热情欢迎。

    与此同时,餐厅那里传来了孔新语的声音:“桑姐你来啦!你快去洗手吧!汤已经煮开了,马上就可以吃了!”

    程桑榆笑着应了声,放下提包换上拖鞋走了进去。

    孔新语伸手,正欲帮忙指一指厨房的位置,却见程桑榆挽了挽衣袖,径直走了过去。

    那架势,仿佛比她还熟。

    程桑榆拧开水龙头,水声中听见一阵脚步声靠近,不必回头,也知道是郁野。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薄针织修身吊带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烟蓝色的半透明衬衫外套。

    身影贴在她身后,带着一阵干净的皂香,低下头来,飞速地在她耳朵上亲了一下。

    程桑榆心口突跳,转头去瞪他,他已经轻声一笑,若无其事地退远,转身去拉冰箱门。

    程桑榆洗过手,回到餐厅,脱下了外面的衬衫外套。

    郁野接了过去,走两步搭在了沙发扶手上。

    郁野将自己身旁的椅子提了出来,等程桑榆坐下之后,他把碗筷搁到她的面前,同时跟她介绍坐在孔新语身旁的陌生男生:“卓景阳。我们班第三名。”

    程桑榆笑说:“你们学霸聚餐带我一个学渣是吗?”

    卓景阳很不好意思:“其实我们班他俩断层,后面的三四五六七差别不大。”

    “那也很厉害了,那可是工科试验班。”

    卓景阳:“嘿嘿。”

    郁野瞥了程桑榆一眼。

    蘸碟也是自制,葱姜蒜末加上香菜、小米辣、花生碎和芝麻油。

    锅一分为二,一格番茄一格红油,都已经汩汩地沸腾了起来。

    郁野端起盘子,拿公筷先下了些肉菜。

    火有些大,锅里沸得太过了。

    程桑榆伸手调节火力旋钮,突然“嘶”了一声,蓦地把手一收。

    “烫到了?”郁野忙将她的手腕一捉,往她手背上瞧去。

    “没事,溅了一点。”

    “过来冲一下。”

    郁野就这样扣着她的手腕,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往厨房走去。

    孔新语咬着筷子尖,和卓景阳大眼瞪小眼。

    孔新语低声说:“你觉不觉得……”

    卓景阳点头:“觉得。”

    没一会儿,郁野和程桑榆从厨房出来。程桑榆手里多了根没拆封的雪糕,正压在手背上。

    两人回到原位坐下。

    程桑榆烫的是右手,此刻压着雪糕,没法动筷。

    新鲜牛羊肉卷不能久煮,郁野用漏勺舀了一些,拿筷子挑进程桑榆的碗里。

    片刻,郁野抓过程桑榆的手,挪开雪糕,垂眼去瞧她手背皮肤。

    “好像不红了。”郁野说。

    “本来就没什么事,是你大惊小怪的。”程桑榆说。

    孔新语和卓景阳两人吃着肉卷,不敢吱声。

    雪糕拿开了,程桑榆提起筷子。

    郁野拿起旁边的椰子水,倒了一杯,递到程桑榆手边。

    “这个牌子我没喝过,有奇怪的味道吗?”

    郁野便端起来,尝了一口,“没有。”

    尝过的杯子,就这样又递给了程桑榆。

    而程桑榆接过,自然不过地喝了一口。

    孔

    新语实在忍不住了,“那个,桑姐……”

    程桑榆抬头:“嗯?”

    “我有个问题,可能有点冒犯哦。”

    “你说。”

    “你们……”孔新语目光在郁野和程桑榆身上依次点了一下,“你们两个的微信头像,是不是情头啊?”

    程桑榆笑了笑:“情侣当然要用情头啊。”

    孔新语一整个呆住。

    卓景阳呛得剧烈咳嗽。

    至于郁野,他耳朵泛红的同时,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第42章 42“姐姐真棒。”

    为了这情侣头像,程桑榆挨了简念不止三天的嘲笑,说她一把年纪的人,谈个恋爱跟高中生一样,藏都藏不住。

    郁野最初换上头像,做好了程桑榆一旦不高兴,就换回去的心理准备,但她并没有说什么。

    此刻更是坦然承认,让他始料未及。

    孔新语和卓景阳的世界观受到严重冲击,许久没能消化。

    孔新语:“什么时候的事啊?”

    程桑榆:“最近。”

    “郁野,你好……”孔新语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评价,“……你好那个。”

    卓景阳则说:“牛啊。”

    不知道在评价他们中的谁。

    孔新语把这大半年的事都梳理了一遍,后知后觉很多事早有预兆:“我说呢,郁野这个春秋两不沾的人,居然会主动揽活,原来早有企图。”

    程桑榆不解。

    孔新语这才把功劳还给了郁野:“桑姐你当时让我帮忙校订斯言翻译的绘本,那件事其实是郁野完成的。”

    程桑榆立马看向郁野,“还有这种事?”

    郁野的表情有种本想保持事了拂衣去的洒脱,却偏偏被揪了出来的微微局促。

    “还有,一开始我拜托他接手这个家教的工作,他本来是不怎么乐意的,后来跟我抢着做……”

    “班长。”郁野出声,声调有点懒洋洋的,“还想不想继续做朋友。”

    孔新语哈哈大笑,“你看他都不好意思了。”

    郁野:“……”

    程桑榆莞尔。

    现在的年轻小孩都相对更有边界感,孔新语并没追问细节,只托腮看着郁野和程桑榆,感叹道:“郁野你命真好。”

    郁野:“我也觉得。”

    程桑榆被夸得脸红,端起杯子喝水,转移了话题:“你们发的是什么奖学金?国家级?校级?”

    “校级。国家的要下半年才会发。”孔新语说。

    程桑榆:“哇,那我下半年的火锅也有着落了。”

    郁野笑了笑。

    孔新语则颇受鼓舞地立誓:“我这学期一定会考过郁野!他都谈恋爱了我还考不过那就没天理了。”

    郁野:“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锅里空了,大家又往里下了些调味的辣牛肉,

    卓景阳不大能吃辣,尝了一口辣得嘶嘶哈气,孔新语倒了杯椰子水给他,评价他人又菜瘾又大。

    话题再转,孔新语问郁野:“你GRE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郁野筷子稍顿,平静地说:“还在准备。”

    程桑榆不由地多瞥了郁野一眼,相处久了,她也算摸到了一点他的习惯。

    他这种平淡到毫无情绪的语气,通常是一种反常的表现。

    没等她仔细琢磨,卓景阳转头看向孔新语:“你呢?

    “我在准备推免外校,查了一些几个学校保研夏令营的资料。你呢?打算保本校还是外校。”

    卓景阳说:“两手准备吧。找工作或者保本校。”

    程桑榆插话:“现在本科毕业不好找工作吧。”

    “嗯。大公司都要卡学历。但我想早点工作挣钱。”

    卓景阳没细说,但程桑榆能猜到他家庭经济方面有些压力。

    “你们聊这种升学找工作的话题,我才真的感觉到我们不是一代人了。”程桑榆笑说。

    孔新语:“哪有!桑姐你心态年轻,我感觉我们根本没代沟啊!”

    程桑榆:“你讲这种话,我会以为你也打算追我。”

    孔新语哈哈大笑。

    旁边被影射到的郁野,把眉弓稍稍地扬了扬。

    外卖下单时,郁野已经有意控制了食材数量,但还是剩下许多。

    最后大家撑得神色呆滞,一再互相确认吃不下了,郁野把火关上,孔新语和卓景阳自发开始帮忙收拾餐桌。

    程桑榆也要帮忙,被孔新语和郁野拦住,不许她这个被请客的人动手。

    程桑榆乐得清闲,把露台门打开,陪阿加莎出去透气。

    一人一狗惬意地吹了一会儿晚风,郁野走过来,站在露台门口,探身问道:“还有甜点,要吃吗?”

    程桑榆已经吃不下了,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瞧一瞧是什么甜点。

    孔新语和卓景阳围着茶几坐了下来,等阿加莎再凑过去的时候,程桑榆总觉得今天仿佛狗狗开大会。

    是冰镇过的草莓大福,大家各拿了一个。

    又闲聊一阵,孔新语和卓景阳就准备告辞了,孔新语要回宿舍休息,还得搭乘地铁。

    临走时,孔新语故意问:“桑姐,暑假还招家教吗?”

    “招啊。你们竞争上岗吧。”

    郁野:“……”

    郁野把人送到门口,折返回来。

    室内有新风设备,那稍显浓郁的火锅底料的气味,没一会儿就已消散得差不多了。

    程桑榆坐在地毯上,背靠沙发,拈上盒子里的最后一个大福。

    郁野走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也不作声,只与她膝盖挨着膝盖。

    程桑榆将要咬下去,瞥了一眼郁野,“你还要吃吗?”

    郁野摇头。

    程桑榆便把大福送进嘴里。

    个头不大,基本三四口就能吃完。

    就在她把最后一点送入口中时,郁野倏然侧身,抓住她的手腕。

    她手指上还沾着白色的糯米粉。

    郁野垂眸盯了两秒钟,抬起她的手,头低下去,衔住她的手指,把指腹的糯米粉舔掉了。

    程桑榆头皮一炸。

    他盯住她,“吃到了。”

    程桑榆跪坐而起,手臂送过去,搂住他的肩膀,低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到有些发哑:“想要我吗?”

    头发落下来,拂过他侧脸。

    郁野以行动代替语言做了回答,他手掌按住她的后颈,使她脑袋稍低,毫无犹豫地仰面挨上她的嘴唇,停顿一瞬便把舌尖闯进去。

    他们在草莓和奶油的甜香里,彼此吸吮索取。

    程桑榆很快气喘吁吁,身体软得如同融化,指腹轻揉他的耳朵,拿气声问道:“……一起去洗澡吗?”

    郁野摇头。

    “……”程桑榆顿了一下,“你害羞啊?”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程桑榆低笑:“又不是没看过。”

    “……那不一样。”

    程桑榆无比珍惜他这个状态,因为有些阶段,在一段关系里是一次性的,过了就绝对回不去了。

    她笑了笑,“那我先去洗?”

    郁野点头。

    却没有立即放开她,又亲了她一会儿,才让她起身。

    “帮我找一件换洗衣服?”

    “好。”

    程桑榆走往浴室,将要进门时,脚步一停,回头笑说:“你补货了吧?”

    “……嗯。”

    程桑榆洗脸刷牙的时候,郁野把换洗衣服送了进来。

    是一套浅绿色的真丝睡衣,上衣下裤的款式。

    “你买的?”

    郁野点头。

    “小朋友你的审美好保守啊。”程桑榆忍不住笑说。

    郁野早被她逗得面红耳赤,这个时候已经不想搭理她了,衣服递给她就走,好像生怕晚一秒钟,她就会变身为吃人的女妖精一样。

    程桑榆洗完澡了,走出浴室,经过客厅时,瞥了眼坐在垫子上看电视的郁野,他手里拿着遥控器,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茶几。

    “我洗完了。”

    “嗯。”

    程桑榆笑了声,自行去往卧室。

    床单新换过,是一种更浅的灰色,程桑榆靠坐在床头玩着手机,有点心神不宁。

    她提前把大灯关上,揿亮了台灯。

    昏暗光线里,这种气息浮浅,

    无法定心的感觉,更加明显。

    没有等太久,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是卧室门被关上反锁的声音。

    程桑榆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目光,往那边望去。

    他穿着黑色的短袖T恤,头发没有完全吹干,有种微潮的柔软。

    按理说不应该,也不是跟他第一次,怎么还是会这样忐忑,心脏好像堵在了嗓子眼,高频跳动,每一次呼吸都是紧张的催化剂。

    郁野在床边坐了下来,程桑榆看他数秒,锁定手机,丢到一旁,而后勾了勾手指。

    他手臂撑在床沿上,身体一斜,乖乖地凑过来。

    程桑榆两臂绕去背后,紧紧搂住他身体,呼吸仍然一深一浅。

    “知道我刚刚在干什么吗?”程桑榆轻声问。

    “嗯?”

    “在想你。”

    似乎是一个单纯的回答。直到程桑榆捉过他的手,朝她自己探去,隔着被她评价为审美保守的真丝睡裤,以及里面棉质的布料,他的指尖仍然触到了一点温热的潮湿。

    郁野脑中轰然。

    仿佛是一种提示,可以不必那么细致和漫长,她已经准备好了。

    “程桑榆……”郁野手掌扣着程桑榆的腰,呼吸时有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做了留堂作业。”

    “……什么?”

    “上次没有得到满分的课题。”

    程桑榆仍然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意思。

    他没再说什么,把她推得仰躺下去,在昏朦的灯光里注视着她的眼睛。

    他手指是温热的,但相对某些地方,反倒呈现出一种可明显感知的微凉。手指一寸一寸叩问,仿佛在做一项细致到极点的勘探工作,每到一个地方,便停下施力,并观察她的表情。

    某个瞬间,程桑榆忍不住全身一蜷,从喉腔迸出一声无法克制的低-吟。

    “是这里?”郁野歪了一下头,手指再度施力验证,看见她身体蜷缩得更厉害,他笑了一下,“我记住了。”

    这是今晚,郁野漫长的课题实验的第一步。

    之后,他开始调整距离、位置、力度、姿势……不厌其烦地控制变量,直到终于找到了那个最优解。

    理论上,她背对他而坐,靠自己起落最容易触及,但考虑她是体能废物,那么真正的最优解是,她跪在枕上,两臂趴在床头靠背上,他从后面把她的一条腿抬起来。

    在目标已经成功勘定的情况下,他技巧缺乏但力量点满,反倒成了一种优势,因此可以持续不断地发力。

    “姐姐……”

    程桑榆全身都在颤抖,根本无法主动地发出声音,也无法做出有效的回应。

    他只好把她的脑袋扳过来吻她。

    他没有很喜欢这样,因为看不见程桑榆的表情,会觉得稍有遗憾。

    程桑榆也不是特意喜欢,主要因为,她觉得这样像小狗撒尿,非常的不雅。

    但她极少有这样陌生到惊恐的体验,每条神经都在参与合奏一支失控的交响乐。

    人类有时候会在某个瞬间,莫名地被死亡吸引。

    比如爬上很高的建筑时,会骤然闪过从上方一跃而下的念头。

    当然这可能是一种提前预警,是人类的“预知危险”的超能力。

    而此刻,程桑榆觉得,她正紧紧地抓住那些战栗跳动的神经,找到它们汇聚的终点,而后一举爬到最高点,抱着必死的决心,一跃而下,粉身碎骨。

    郁野抓住了她。

    手臂搂住她的腰,把正在下跌的她紧紧抱入自己怀里。

    悸颤是一场漫长的余震,持续许久,程桑榆才似终于找回自己的呼吸。

    她手指发麻,脑袋后仰着靠在郁野的胸口,感觉到消失的五感在重新回来。

    皮肤上的汗水正在蒸发,带来舒适的凉意。

    郁野亲亲她的额头,夸道:“姐姐真棒。”

    “……”程桑榆毫不怀疑,如果此刻面前有面镜子,她一定能看见自己红得如同熟透的虾,连那种仍然蜷缩的姿势都像。

    “课题作业”完成得这样圆满,郁野却并不急于从她这里获得奖赏,抱了她好久,脸上始终带笑,那种得意和开心根本掩饰不住。

    “……有这么高兴吗?”程桑榆忍不住问。

    “因为下次你就可以跟我一起了。”

    程桑榆立即撑起身体去亲他。

    她知道此刻的心悸,不是方才坠顶的余波,而仅仅只是因为郁野的行为,和他说的话。

    他最可贵的品格是尊重她,尊重她身体的客观规律,更尊重她对公平的追求。

    /

    十一点,两人平静下来。

    程桑榆起身,把衣服依次地穿了回去。

    明早要送斯言去参加滑板俱乐部的训练,她今晚不大方便在这里留宿。

    郁野没留她,只是想开车送她回去。

    “不送,好不好?不然我更舍不得了。”

    “嗯。”郁野不再说什么,把她抱在怀里,脑袋低下去挨着她的脸颊,好一会儿没松开。

    门厅里亮着浅黄色的灯,她睁眼去看,只看见晦暗之中,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从来没对她提过什么不合理的要求,见面也都选择她工作的间隙。

    连留恋都会晓得适可而止。

    程桑榆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想,再怎么难开口,也必须找斯言坦白这件事,再想办法取得她的谅解。

    程桑榆开了十来分钟的车,回到小区。

    她在车里坐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自己完全平静下来,方才下车。

    上楼,轻轻打开门,换了鞋,蹑手蹑脚地朝卧室走去。

    “咔哒”一声。

    程桑榆吓了一跳。

    定睛一看,是斯言的房间门打开了。

    斯言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妈,你加班回来了。”

    “……嗯。还没睡吗言言?”

    “我起来上厕所。”

    程桑榆点头,“那快上了去睡觉吧。”

    斯言往洗手间走去,到门口的时候,忽把脚步停了下来,“妈。”

    “嗯?”

    “下下周的滑板赛,你可以帮我邀请郁老师去看吗?”

    程桑榆心脏陡悬,“……怎么突然想到要请他去。”

    斯言沉默一霎,“你就帮我邀请好不好嘛。”

    “好。”程桑榆笑说,“我问他有没有时间。”

    程桑榆关上自己卧室门,听见一阵连续的声音:马桶冲水,斯言拖着拖鞋回到了房间,门重新被关上。

    她回到床边坐下,思考斯言是否有所察觉。

    斯言的电话手表没有微信功能,能发微信的手机,只有节假日的时候才会给她使用。

    但是不能排除,她借用康蕙兰的手机,看到了两个人的头像。

    小学生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斯言早熟,她不是很能拿一般的思维去揣度。

    不好打草惊蛇,决定还是先依照斯言所要求的,把郁野叫去,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

    滑板赛是程斯言上课的滑板俱乐部办的一个内部活动,根据年龄、比赛类型等分了许多组别,每组的冠亚季军,除了基本的奖品,还能获得相应的课时费减免。

    斯言参加的是少年组的碗池赛,她对玩滑板没什么特别大的执念,平常只当个爱好培养,但遇到比赛却也较真起来,除了周六和周日,这一阵放学以后,都会先去俱乐部练上一小时再回家写作业。

    比赛当天。

    程家全家齐上阵,还有斯言的好朋友董星灿,和她妈妈周晴。

    地点在俱乐部的碗池区,用于比赛的是迷你碗池,弧面小,碗区浅,还设置了缓冲垫层、防撞软包和安全护条等装置。

    斯言穿着俱乐部统一的比赛服,正在准备区做身体激活。

    程桑榆忽见她把手举起来挥了挥,立马转头看去。

    仿佛为了契合今日主题,郁野也穿着黑色的运动T恤和短裤,头上扣了顶同色系的棒球帽。

    阿加莎威风凛凛,胸口系着一条黑色三角巾。

    等郁野拽着牵引绳,牵着阿加莎到了跟前,细看才发现,那三角巾上面有刺绣的彩色文字:斯言NO.1。

    斯言顿时心花怒放。

    她早跟好朋友董星灿讲过,自己的家教老师有一条特别聪明的金毛,这回总算有机会向她展示一番。

    “阿加莎,伸手。”斯言命令。

    阿加莎立即抬起一条前肢,放到董星灿张开的手里。

    董星灿“哇”了一声,转头看向周晴,“妈妈,我可不可以……”

    周晴:“不可以。”

    程桑榆哈哈大笑。

    做完热身和营养补充,便有俱乐部的工作人员过来做规则确认,并引导家长去往观赛区。

    之后便要按照上场顺序进行10分钟的场地适应,程桑榆蹲身,为斯言戴上头盔,“紧不紧张?”

    “有点。”

    “紧张也是正常的,不用怕。”

    “我怕摔了。”

    “摔了可能是会有点疼。”

    “……会出丑的。”

    “有头盔呢,看不到你的脸,我也不会叫你的名字,这样人家都不会知道是你。”

    斯言哈哈大笑。

    这就是她的妈妈,赛前动员的风格都跟别人不一样。

    程桑榆在她头盔上亲了一下,“宝贝加油。”

    斯言举起拳头,程桑榆与她轻轻碰了碰。

    第43章 43“喜欢我妈妈的人,眼光也很好。……

    观赛区,康蕙兰在跟郁野聊天。

    这是她在知道了程桑榆在同郁野谈恋爱之后,第一次见到他。

    不尴尬是不可能的。

    有些事,观念上能接受是一回事,直接面对又是另一回事。

    聊的话题也很有限,之前还能什么都问上几句,现在反倒不好意思。

    在问过最近在做什么、忙不忙一类的废话之后,康蕙兰笑说:“我让桑桑请你到家里来吃饭,不知道她跟你说过没有。”

    “说过的,不过她最近很忙,我想等她闲一些了再上门叨扰。”

    康蕙兰见识过郁野的高情商。

    她知道实际情况是两人因为斯言达成了低调行事的共识,但郁野就是有办法把话讲得让听者毫无心理负担。

    因为还有董星灿和周晴在场,他俩说话声音很低,也有意把一些关键内容讲得很模糊。

    不过董星灿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阿加莎身上。

    董星灿性格相对斯言更要内敛文静,但毕竟还是小孩,大部分小孩子面对猫猫狗狗都没有抵抗力。

    此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这几天一直是晴天,气温也几乎逼近到初夏水平。

    郁野扫了一眼,把牵引绳递给了董星灿,微笑问道:“可以麻烦你帮我照管五分钟吗?”

    董星灿:“可以可以!”

    程桑榆离开准备区,来到观赛区跟大家汇合,环视一圈,问康蕙兰:“郁野呢?”

    董星灿:“郁老师买水去了。”

    程桑榆哦了声,从包里翻出遮阳帽戴上,把相机也拿出来,一边调整参数,一边跟周晴聊天。

    周晴:“你们这个家教是教什么的?”

    “数学。言言不是每学期跟得有点吃力吗,就寒暑假让她提前学习下学期的内容。”

    “那今年暑假他还教不教?”

    程桑榆明白周晴可能是希望加个人,课时费照给的情况下,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我估计他可能没时间了。马上升大四,暑假要备考GRE。”

    “出国?”

    “应该是。他专业第一名。”

    周晴点头,“我看他跟你家的关系好像还挺好的。”

    “……嗯。教过两学期了。言言觉得他教得很好。”

    “狗可爱。”

    程桑榆忍俊不禁,“对。”

    “灿灿闹着要养狗。”

    “言言也这样。”

    “小孩都这样。”

    两位妈妈都笑出声。

    过了一会儿,程桑榆瞟见郁野的身影出现了在了入口处。

    人多的场合,他更有种鹤立鸡群的醒目,即便棒球帽帽檐已经压得很低,低头时都快遮住了半张脸。

    郁野手里拎着超市的塑料袋,走过来打开袋子,让她们自选。

    乌龙茶、纯净水和苏打水都有,甚至还有两瓶酸奶。

    周晴拿了苏打水,康蕙兰拿了茶,董星灿拿了酸奶。

    程桑榆碰了碰纯净水瓶的瓶身,稍有疑虑。

    郁野瞧出来了,低声问:“不能喝冰的?”

    “嗯。”

    “我再去买……”

    “不用,放一会儿不冰了再喝吧。”

    “那你现在渴不渴?”

    “还好。”

    “我还是去……”

    “真不用。”程桑榆向着碗池入口处扬了扬下巴,“斯言马上要试滑,你过去肯定错过。”

    郁野这才作罢。

    他把剩下的水放进了背包里,又从中拿出一台运动相机,打开之后,勾住程桑榆挂在肩膀上的相机的带子,把相机卸了过来,递过运动相机,说:“这个轻一点,你用这个拍吧。”

    “怎么用?”

    郁野低头,指着那上面按键挨个解说,“……这样是目标锁定,确定主体之后会自动跟焦。”

    “会不会抖?”

    “自带云台防抖,我骑车拍过阿加莎,感觉还好。”

    “那我跟拍全景,你拿相机拍特写?”

    郁野比个“OK”的手势。

    他转头看了一眼,见周晴正在跟康蕙兰请教独家私房牛肉酱的做法,没有注意到这边,便把头低下去,轻声问:“……到底是几号?”

    “什么?”程桑榆有点没反应过来。

    “你生理期。”郁野声音更低,“我以为是八号九号左右。”

    程桑榆很是诧异,不由地想到了他生日那天,他给她烧热水,又疑惑她为什么能喝酒。

    “你生日那天,你以为我在生理期?”

    郁野点头。

    “……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印象的。”

    郁野别过目光,似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跟你在雲炉吃夜宵,你说你不能喝冰的。”

    “你那时候就对我有意思了?”程桑榆越发惊讶。那已经是去年暑假的事,郁野这样一说,她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件事。

    “不行吗?”

    理直气壮得很。

    程桑榆忍不住笑,“我的周期是33天到35天左右,每个月的日子都会往后推一点,所以不固定。”

    月经是地球上一半的人类,每个月都会经历的事,但此刻和郁野这样平常地讨论,还是让程桑榆觉得有些不真实。

    虽然这件事,原本就应该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

    郁野说:“记住了。”

    “倒也不用刻意记。”程桑榆笑说,“我有PMS,要是哪天你觉得我比较臭脸,不耐烦,还一点就炸,故意找你的茬,那多半就快了。”

    郁野被她的冷幽默逗得嘴角微扬,随即立即拿出手机,搜索PMS。经前期综合征。

    “记住了。”

    程桑榆莞尔,克制住了觉得他很乖,想要踮脚揉一揉他脑袋的冲动。

    没过多久,斯言开始进场试滑。

    她站在入场区,后脚踩住板尾,目光环视一圈,找到程桑榆他们,举起带着护臂的手臂,懒懒地挥了一下。

    随即收回目光,停顿一瞬。

    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仿佛盯准猎物,准备一击必杀的幼狮,格外的凛然专注。

    下一瞬,重心压低,屈膝,前脚干脆利落地一压板头,一个Drop-in的动作,滑入池内。

    像一滴水珠滚下碗底那么流畅优雅。

    大家异口同声地“哇”了一声。

    董星灿更是跳起来喊到:“言言好帅!”

    试滑只做低速滑行,熟悉场地标记,以及模拟指定动作全流程,为保存体力,并不发力,只做形似动作。

    即便如此,大家见斯言贴着弧面不断起落上下,身姿轻盈,几如海鸥掠水飞行,仍然忍不住发出一阵阵的惊叹。

    试滑结束,斯言利用弧面惯性跃上池边,稳稳落地。

    一个定格,往前滑行一阵,一踩板头,抓起滑板,往准备区走去。

    董星灿转头看向程桑榆,“言言好厉害!”

    程桑榆笑说:“你学舞蹈也

    很厉害呀,言言总是说,你那些动作不知道要练多少次才能做到。”

    董星灿坚持说:“言言这个更难一点,滑下来的那个动作,我看着好害怕。”

    “都是熟能生巧,慢慢摔出来的。”

    周晴笑说:“她俩每天都这样互夸,灿灿日常做个劈叉,言言都能夸上半天。”

    又过了十来分钟,比赛正式开始。

    少年组根据年龄分了8-10岁和11-14岁两个组别,斯言的这一组难度更小。

    比赛分三轮,第一轮自由滑行,第二轮做指定动作,第三轮做自选动作组合。

    每一轮预计1分钟左右的时间,很是短暂,故而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斯言前两轮都顺利完成,成功闯入最后一轮。

    一套Drop-in、弧面往返加池壁触手转向的组合结束,滑板贴住双脚腾空跃起,离池收尾。

    毫无失误。

    掌声欢呼声雷动。

    程桑榆和郁野收起相机,大家一同去往赛后休息区。

    斯言已将头盔和护膝等防具摘了下来,手叉着腰,站在阳伞下小口喝水,看见他们过来,把手举起来摇了好几下。

    跟方才比赛时的那种冷淡的酷劲儿完全不一样。

    董星灿走到跟前,一顿夸奖,把斯言夸得不好意思,她手里拿着本次比赛的宣传海报,更是把它折成了扇子,殷勤地给斯言扇风。

    程桑榆从背包里拿出湿纸巾,抽出一张,帮斯言擦汗。她搂住斯言出汗的脑袋嗅了两下,皱皱鼻子,“一股小狗味儿。”

    斯言哈哈笑了起来。

    真正的小狗——大狗阿加莎哈着气,过去蹭了蹭斯言。

    斯言抬头看向郁野:“郁老师你们帮我拍照了是吗?”

    “嗯。我抓拍到了你最后的那个Ollie,等会导出来给你看。”

    斯言很惊讶:“你也会玩滑板吗?”

    “没有。临时抱佛脚看了一点科普视频。我没说错吧?”

    “没有!”斯言笑起来,“其实我还想挑战RocktoFakie……”她看了郁野一眼,确定他懂这个术语是什么意思,才继续说道,“但我倒滑还没有练得很好,教练让我下次再试。”

    “已经很厉害了。”郁野低头,“对吧阿加莎?”

    阿加莎:“汪汪!”

    郁野煞有介事地翻译:“她说,斯言NO.1。”

    斯言笑得前合后仰。

    又等了一阵,所有选手比赛完毕,主办方通知大家去往颁奖区。

    斯言得了亚军。

    冠军是个从4岁就开始学习的8岁女孩,既有天赋又很勤勉,她得冠军,任何人都心服口服。

    斯言戴着亚军奖牌,抱着鲜花,提着奖品,从颁奖台上下来,说的一句话是:“饿死我了!”

    程桑榆哭笑不得:“已经订好座了,到了就能吃。”

    在俱乐部附近商场的一家西餐厅里,步行十分钟即可抵达。

    老中青齐全的一行人,还抱着滑板,扛着花束,牵着大狗,走在路上,引得不少人回头注视,并不自觉报以微笑。

    人多,程桑榆订了个包厢,空调开了起来,里面凉丝丝的。

    坐下没多久,牛排、榴莲披萨、小食拼盘等小朋友喜闻乐见的食物便端上桌。

    程桑榆注意到,郁野入座之后,没吃两口,就开始捣鼓手机和相机。

    今天小朋友是主角,话题也围绕她们进行,所以郁野神隐也问题不大。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程桑榆手机一振。

    郁野给她发了两条消息。

    都是视频,一条30秒,一条1分30秒。

    她点开一看,正是斯言今日比赛的视频,全景结合特写,交叉剪辑,音乐踩点,几乎全方位展现了她最高光的时刻。

    程桑榆将两条视频下载到相册里,点开递给斯言。

    斯言点击播放,董星灿脑袋也凑过去,两个小朋友看得“哇”声不断。

    斯言:“妈妈你剪的吗?”

    程桑榆笑:“我刚刚一直在跟你周晴阿姨聊天,哪里有时间。你郁老师帮忙剪的。”

    斯言:“谢谢郁老师!”

    郁野:“不客气。”

    程桑榆看了郁野一眼,“怎么发了两段?”

    “30秒的那条可以直接发朋友圈。”

    程桑榆忍不住扬起嘴角。

    两段视频,斯言和董星灿反复欣赏了好多遍,尤其Drop-in和Ollie这两个瞬间。

    康蕙兰也想看,程桑榆便把手机拿了回来,说发到朋友圈里,大家都能看。

    郁野解锁手机,看见对面程桑榆发完放了手机,立即点进朋友圈。

    一刷新,她的状态冒了出来。

    30秒视频,配文:斯言NO.1

    郁野第一个点了赞。

    将要吃得差不多时,斯言忽问:“妈妈,这里的负一楼是不是有奶茶店?”

    “好像是有一家。”

    “我可以请大家喝奶茶吗?”

    程桑榆点头,笑说:“当然可以。”

    “我一个人拿不下。”斯言站起身,目光扫过一圈,最后很具目的性地定在郁野身上,“郁老师你可以陪我一起下去拿一下吗?”

    郁野点头,把手机揣进短裤口袋里,站起身。

    出包厢时,程桑榆看了他一眼,他很浅地点了点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两人乘坐扶梯,到了商场的地下一层。

    点了单,郁野坚持付了账。

    等待出餐的时候,两个人到奶茶店靠窗的位置坐下。

    斯言双手撑在身侧的座椅上,目光垂下去,落在方形小桌上。

    郁野不说话,等她先出声。

    “郁老师。”

    “嗯?”

    “你爸妈也是离婚以后又再婚了是吗?”

    郁野点头。

    “上次跟你聊过之后,我好像已经不怎么在乎我爸爸了。”

    “你这次也是想跟我聊聊?”

    “嗯。”斯言声音有点闷,“我觉得我妈可能谈恋爱了。”

    郁野一点也不惊讶。

    当年叶琳找了新对象,他也是几乎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

    “你不想她谈恋爱吗?”郁野尽量撇开个人利益,站在斯言的角度询问。

    “……我不想。但是我感觉我妈很喜欢那个叔……那个人。她最近心情好好,炒菜的时候都会哼歌。”

    郁野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立场让他克制住了没有做出遵从本心的反应。

    “你会好奇那个人是什么样吗?”

    “好奇。但是我如果见了他,就代表他们会默认我已经在考虑接受了。”

    斯言远远比他以为的更要通透。

    他是在十几岁的时候才想明白了这些道理,而斯言还要几个月才满十一岁。

    “你害怕你妈妈再婚,然后再生一个小孩是吗?”

    斯言点头。

    “如果那个人没有这样的要求呢?”

    “不可能,除非他不是男人。”

    “或许有例外?”

    斯言不正面回答:“郁老师你的爸妈都再要小孩了吗?”

    “……嗯。”

    “所以。”斯言耸耸肩,“可能现在不要,但迟早会要的。希望那个时候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为这样的事情感到难过。”

    “其实,多大都会难过的。”

    “是吗。”

    “嗯。”

    斯言叹声气,“那就……越晚越好吧。”

    “那当下这个状况,你想怎么做?跟你妈妈挑明,还是……”

    “我想当鸵鸟。如果我妈妈不主动告诉我,我就假装不知道。除非……除非他们要结婚,那就到时候再说——但愿他们不会结婚吧,不然我……”

    她似乎也想不出来,假如程桑榆真要再婚,她能怎么办,只是叹了口气,“……我可以当鸵鸟吗?”

    “当然可以。我相信你妈妈其实能够察觉到你可能知道了。你觉得她最近陪伴你的时间有变少吗?”

    “和以前差不多。而且今天她的表现让我相信,只要不是再生一个,她对我的态度都不会变。”

    “当然不会。你是她唯一的骨血,这一点天生注定。”

    斯言好似稍稍松了一口气。

    “如果你不打算

    破坏他们的关系,也不想接受的话,那就装作不知道吧。“郁野说。

    “……这样会不会显得很不勇敢。”

    “不是任何事情都需要那么勇敢。你是小孩子,小孩子有逃避的权利。你要相信,你装傻的话,你妈妈一定能知道,她明白了你的意思,也就会配合你的。”

    “我既希望我妈妈快乐,又不希望那个人插入我们的生活,跟我抢夺我妈妈陪我的时间,哪怕那个人也许很好很好。这种想法,是不是很矛盾?”

    “不矛盾。这很正常。”

    斯言把目光抬起来,望着郁野,“那会不会对那个人不太公平。他只是喜欢我妈妈,想跟她在一起,他没做错什么。”

    “如果他爱你妈妈的话,不会觉得不公平,也会尽力配合你妈妈,让她能有充足的时间陪伴家人。”

    “真的吗?”

    “嗯。”

    斯言一时不再说话,抬头看了一眼屏幕上取餐区的号码,又看了看手里的小票,“我们的好像已经好了。”

    “你要再聊一会儿吗,还是现在上去?”

    “上去吧。”

    郁野点头,从她手里接过小票,走去出餐区。

    一共六杯奶茶,斯言拎了两杯,郁野拎了四杯。

    离开奶茶店,坐扶梯上楼。

    “郁老师。”

    “嗯?”

    “我妈是个特别特别好的人。”斯言说,“我觉得,喜欢我妈妈的人,眼光也很好。”

    郁野浅浅地勾了一下唇,“你说得很有道理。”

    上了一层,拐弯时,郁野踌躇一瞬,说道:“你妈妈生日快到了是吗。”

    “嗯。”

    “你们打算怎么给她过。”

    “姥姥还是倾向在家里过。”

    “我和阿加莎可以参加吗?”

    斯言倏地抬头,望向他,“我可以说不可以吗?”

    “当然。你有这个权利。”

    斯言注视了他好一会儿,像在判断,这是不是他的真心话。

    片刻,她说:“可以。”

    “谢谢。”

    回到包间,斯言和郁野一起把奶茶分发下去。

    大家都已经饱了,斯言又扒拉了几根薯条,吃过以后,放了筷子。

    程桑榆买了单,随后大家商量去处。

    董星灿下午要去上两节舞蹈课,斯言准备去旁边的书店等她下课,然后两个人一起去逛商场。

    她们的电话手表都有定位功能,活动范围也都是闹市区,正常情况下,没有大人陪同也不会有太大的安全风险。

    “妈,我晚上跟灿灿在外面吃可以吗?”斯言问。

    “不吃路边摊,冰淇淋不吃超过两个就可以。”程桑榆点点手腕,“你小钱包的消费记录我都看得到的,自觉一点。”

    斯言:“好。”

    “八点半之前回家。”

    “好。”

    “那去吧。”

    斯言把滑板、奖牌、奖品等一股脑儿的塞给程桑榆:“帮我带回去。”

    周晴开车,送两个小朋友去舞蹈教室。

    程桑榆送康蕙兰回家,顺便载上郁野。

    到了小区门口,程桑榆把康蕙兰放下。

    康蕙兰问:“晚上回来吃吗?”

    “不回来。我下午得去工作室加个班。”

    康蕙兰瞅着她,那表情仿佛在说,你最好是真的要去加班。

    程桑榆哭笑不得,只好多解释两句:“下周要开剧本研讨会,我下午得把所有交上来的本子过一遍。”

    康蕙兰:“那行吧。你们不在家吃,晚饭我也能省点功夫。”

    车重新启动。

    程桑榆早就忍不住了,开门见山地问郁野:“斯言跟你说了什么?”

    “她知道你在谈恋爱。90%可能性知道是跟我。”

    程桑榆已有预感,不觉得很惊讶,“……她怎么知道的?不是真的看了我妈的手机吧。”

    郁野立即明白过来,情侣头像惹的祸,“……抱歉。”

    程桑榆不怎么在意,她的性格不大喜欢追究已经发生的事,“她是什么态度?”

    “她想装作不知道,也希望你最好永远不要告诉她。”

    程桑榆没作声。

    车过了一个红绿灯,又开了一阵,她才说:“也算是解决办法。只是……”

    “我没关系。”

    程桑榆转头看他一眼。

    “她希望作为妈妈的你,和有了男朋友的你,这两个部分不要重叠,更不要后者侵占前者的空间。这是很正常的诉求。”郁野顿了顿,“我过去也希望这样。”

    “她一定很信任你,才跟你这么坦白。”

    “嗯。我很荣幸。”

    “其实人都是这样的,我能理解斯言的想法。已经拥有的最好永远不要失去,否则就会没有安全感。我会照着她的意思做的。”程桑榆转头看向郁野,“只是你,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郁野耸耸肩,笑了笑说:“姐姐多补偿我一下就好了。”

    “我敢补偿,你敢要吗?”

    “……”

    程桑榆如愿看着他耳朵变红。

    将要开到前方路口,郁野把目光朝向车窗外,忽说:“去我那儿加班吧。”

    程桑榆瞥他一眼。

    他棒球帽上车时就摘了下来,这时候拿在手里,神态仿佛有点漫不经心:“今天我又不能把你怎么样。”

    程桑榆笑了声,“你是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我能把你怎么样啊。”

    程桑榆想到上回孔新语评价卓景阳,说他人又菜瘾又大。

    她想,某些时候这句话用来形容郁野也挺合适的。

    也没讲什么,耳朵就红。

    一点也不经撩。

    第44章 44“……程桑榆,你真的很恶劣。……

    即便郁野不主动提及,程桑榆也会考虑去他那里。

    两个人能够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多,通常集中在周末,而一旦有什么临时而紧急的工作变更,那周末也就泡汤了。

    进门之后,程桑榆征得郁野的同意,去往他的书房:页面多开,同时操作,还是台式机更加方便。

    郁野将电脑开机,键入密码,便去厨房给程桑榆倒水。

    回到书房,把温水放到她的手边。

    她正在登陆WPS、桌面微信、邮箱等……各种必备的办公软件

    “你平常在做剪辑吗?”程桑榆问,“看到你桌面上有工程文件。”

    “是游戏实况。”

    “你还是个游戏主播?”

    “恭喜你发现了我的隐藏身份。”

    程桑榆忍俊不禁,“我能知道id吗?”

    “要看视频?”

    “那当然是去给你打赏,做个榜一大佬。”

    郁野笑了一声,俯身,拿起鼠标,点开浏览器,从收藏栏里直接打开了自己的个人主页。

    程桑榆看了一眼他的id,不由伸手,手指点着屏幕,挨个去数:“1、2、3……”

    “16个。”

    “有什么意义吗?”

    “没什么意义,乱起的。当时只想做个备份记录游戏思路,发现有人看,就一直在更新。”

    程桑榆抓住鼠标,滑动滚轮,翻页查看。

    他的稿件命名方式,与这个标题当道、流量为王的自媒体时代背道而驰:《XXXX》通关全流程、《XXX》二周目、《XXX》隐藏关卡……

    朴实得毫无噱头。

    “可以点开看吗?”程桑榆瞥见了一个稍微听过名字的游戏。

    “嗯。”

    程桑榆点开那视频,看了半分钟,只有游戏自带的BGM、语音和操作提示音,她往后拖了拖进度条,依然如此。再拖一次,还是如此。

    “……没你的解说吗?”

    “操作看屏幕就能看得懂,不用解说。玩的时候很投入,也很难分心讲话。”

    “你还真是……”埋头苦干。

    “嗯?”

    “……没什么。”

    程桑榆点开评论区看了看,被才华横溢的粉丝逗笑:

    【32分钟那里居然加了一行字幕解说,也太宠粉了吧16y老师[狗头]】

    【压缩饼干配咸菜汤,认识的人都说我今天吃得好极了】

    “压缩饼干是什么意思?”

    “哦。说我视频太干货,不好下咽。”

    程桑榆乐得笑出声,“他们知道16y老师给我女儿剪的视频声情并茂吗?”

    “双标是这样的。”郁野坦然承认,而后又说,“声情并茂好像不是这个用法?”

    “我觉得用在这里正合适。”

    闲话一阵,程桑榆开始干活。

    郁野将人体工学椅的靠背调低,以配合她的身高,还给了她一个可以捏在手里的解压玩具,便于她在摸鱼间隙释放压力。

    程桑榆觉得,自己的办公室和郁野的书房,就是毛坯和豪华精装修的区别。

    她工作的时候不喜欢太吵,也不喜欢太安静,习惯开着咖啡馆背景的白噪音。白噪音从一旁的音箱播放出来,环绕包围,营造一种与咖啡馆无差别的氛围感。

    郁野偶尔进出,脚步声很轻微,更会在阿加莎吠叫的时候,立即去安抚它的情绪,使它安静下来。

    今年开年之后,通过平台分账、广告植入、电商导流等各种方式,工作室的现金流越发充盈起来。

    经过上回主演塌房事件,简念有意增设自己的艺人经纪部门,将一些长期合作的演员固定下来,减少风险的同时,还可打造个人IP,投放于其他剧本。

    工作室进入扩张期,内容部门又新招了数个编剧,并完善了编剧负责制的规章制度。

    只要剧本通过评估并在三集试播中留存率达到预定目标,负责该剧的编剧,就可全权把握后续开发的剧情进展,并根据评级获得相应程度的资源支持。

    这种氛围,对一些内容创作者而言很具吸引力,新一批编剧就是在此背景下被招进来的,提交上来的剧本大纲,也就更加五花八门、天马行空。

    程桑榆今天要做的,就是进行初轮审核,给出一个初步的评级判定。

    她如今是内容部门最大的负责人,对行使这项权利有种诚惶诚恐的审慎。

    “有打印机吗?”程桑榆转身问郁野。

    郁野没有打扰程桑榆,把出过汗的一身衣服换下之后,就一直坐在投影仪的对面,端着Switch打游戏。他对任何事物都不大有瘾——当然现在要排除掉程桑榆——新游戏下载完毕放在那里,不急于一口气通关,有时间有心情才会打一打,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游戏实况更新频率很不稳定。

    “有。应该是连接状态,直接点击打印就可以。”

    程桑榆点头,将提交上来的剧本大纲,和前三集的分集剧情打印了出来。

    打印机呼哧往外吐纸,郁野走过来,把Switch放到一旁,到打印机前拿起已经印好的内容。

    数点着看了看,拉开一旁抽屉,从里面拿出一盒银色的曲别针。

    按照内容,一份一份地拿别针固定起来。

    程桑榆忙说:“谢谢。”

    郁野一顿,瞥她:“你在跟我说话?”

    “不然?”

    郁野:“太客气了,有点被吓到。我以为游戏回档,变回到不是你男朋友的阶段了。”

    程桑榆被逗得笑出来,“让你在旁边陪我加班不说,还让你帮忙干杂活。”

    “我是在陪你,不是在陪你加班。”

    “……有区别吗?”

    “有。”

    “……展开说说?”

    “自己悟。”

    “……”

    程桑榆蓦地抬手,作势要打人,他自觉地把头低下来,她手掌只在他额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根本不舍得用力。

    郁野抬眼,看她一瞬,忽然凑近,亲她一下,又若无其事地退回去。

    幼稚得没边。

    打印好的文件,程桑榆抱去了客厅,靠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一边批注。

    无纸化办公的时代,她还保留了一些很传统的工作习惯。

    郁野就坐在她的旁边,继续玩游戏。

    她偶尔会被剧情逗得笑一声,他就会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程桑榆把文件翻过一页,“小朋友,你看我七次了。”

    “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他目光没从Switch上抬起来,语气懒懒淡淡的,有点臭屁。

    “……”

    程桑榆看得很仔细,每一份都写了大致的审稿意见,中途吃了个晚饭,休息了一会儿,一直忙到晚上八点,才全部完成。

    文件收进背包里,电脑打开的文档全都关上,呼出菜单,把电脑关机。

    转头看去,郁野也看着她,好像在等她发话,决定下一步要做什么。

    程桑榆提议:“看个‘露天电影’?”

    郁野点点头。

    投影仪打开,顶灯关闭,室内只有屏幕反射出的幽幽白光。

    程桑榆拿着遥控器,翻了几下,不知道看什么。

    郁野采取老办法,看了眼手机显示的时间,8点25分,就说:“第8页,往后数第25部。”

    “哇,学到了。”

    郁野扬扬嘴角。

    电影开始播放片头。

    郁野问:“吃零食吗?”

    程桑榆摇头,打个缺氧的呵欠,脑袋一歪,靠在郁野肩膀上。

    郁野偏头看了她一下,又把目光转回去。

    用时间随机决定看什么,固然是个好办法,但踩雷的几率也不小。

    今天的这一部,开始了五分钟,还不知道在讲什么,节奏混乱,台词无聊,平淡得让人昏昏欲睡。

    程桑榆目光往上抬,看向郁野。

    他盯着前方,目不转睛。

    程桑榆注视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有那么好看吗?”

    “不好看。”

    “吓死我,我以为我们两个人的审美,存在这么大的鸿沟。”

    郁野笑了笑。

    “那你看得这么认真,是在看什么。”程桑榆又问。

    “如果我不看电影,就只能看你了。”

    “我没记错的话,男朋友看女朋友不违法的吧。”程桑榆笑说。

    郁野顿了一下,脸转过来,垂眸看她一眼,又很平静地转回去,“看了又吃不到。”

    黑暗好像让他变得大胆了一些。

    程桑榆差一点笑出声。

    她很喜欢逛水族馆,因为只有水族箱里亮着灯,人走在昏暗的通道里,好像也变成了海洋动物的一员。

    此时此刻,投影幕布亮着的幽淡的光,让她恍惚有种置身于水族馆的寂静。

    “郁野……”程桑榆轻声喊。

    郁野立即低下头来。

    他喜欢被程桑榆喊名字,这种瞬间让他觉得他们完全平等,连生命经验的差距都不复存在。

    吻挨住了他的唇角,停顿一瞬,贴住他的唇,薄薄地碾过之后,舌尖探出来一点,描摹他的唇缝。

    呼吸滞了一瞬,他骤然伸手,搂住她的腰,齿关分开,任由她闯进来。

    每次和她接吻,都有天地倒置的眩晕感,有时候他会放任自己展现一些稍显暴戾的破坏欲,因为知道她会全然包容。

    但今天始终保留了至少五分的理智。

    氧气将要耗竭之时,郁野退开了,下巴抵在程桑榆肩头,把她抱入怀中。

    程桑榆换过气要再去吻他,他却轻摇了一下头。

    “……不让亲了吗?”程桑榆轻笑。

    “嗯。”

    程桑榆明白他为什么不让,这一阵在床上时,他完全展现了他性格里极端占有欲的那一面,听不到她求饶不会罢休,听到她求饶更不会罢休。

    今天情况特殊,他没什么用武之地。再亲下去,对他来说除了徒增痛苦,别无益处。

    程桑榆把呼吸缓了一下,稍微做了一点心理准备。

    她被他的纯情感染得不轻,接下来想对他做的事,她多少也感觉到了不好意思。

    “……这样也不让吗?”程桑榆轻声问。她没把头抬起来,话音落下的瞬间同时伸手。

    郁野一惊,急忙抬手扣住她的手腕。

    程桑榆轻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于是干脆就这样继续往前。

    手指触及短裤的松紧带时,手腕被扣得更紧。

    程桑榆把脸抬起来,注视着他渐渐变得幽深的眼睛,低声,再度同他确认:“不要吗?”

    郁野抿住了唇。

    再次尝试翻转手腕的时候,他把手松开了。

    障碍解除。

    握住的瞬间,郁野骤然把脑袋偏到了另一个方向,或许因为咬住了齿关,下颔紧绷成一线。

    室内开了空调,这一刻却似下雨之前的低气压,闷热得难以忍受。

    “郁野……”

    郁野睫毛颤抖了一下,没有把脸转回来。

    “除夕那天,你说要做一件没边界感的事,你做了吗?”

    郁野完全没有料到,旧话重提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她真是很懂怎样拿捏他的命脉。

    “……嗯。你同意的。”他哑声说。

    程桑榆轻笑。

    他脑袋稍往后仰,颈侧的动脉血管清晰可见,衬着白皙而微微泛红的皮肤,呈现性-感与禁欲的矛盾特质。

    让人心生一种把他弄脏的决心。

    郁野不知道怎样才能表现得平静一些,只能庆幸电影还在播放,音箱里的台词和BGM,能够将他略显凌乱的呼吸掩盖一二。

    他想要抬臂挡住脸,但清楚程桑榆一定不会让他这么做。

    他是明知她恶劣的作弄欲而甘心纵容。

    喜欢她。

    所以死在她手上也没关系。

    情绪到了一个高点,但仍然差了一点距离。

    郁野牙关紧咬,额头沁出薄汗。

    忍耐到极点,终于忍不住,伸手,团住了程桑榆的手。

    “这样……”他哑声说。

    “这样?”程桑榆重复他的示范。

    郁野不再说话。

    两次之后,程桑榆掌握了要点,却骤然把动作停了下来。

    郁野蓦地转过脸看她。

    她歪头,露出笑容:“你求我一下。”

    郁野喉结滚动,咽下一声粗沉的呼吸,有点气恼地低头,咬了一下她的嘴唇,“程桑榆……”

    “叫姐姐。”

    “……”

    她保持静止。

    “……姐姐。”他终于妥协。

    程桑榆仰头,吻住他,静止的趋势同时毫无预警地再度启动。

    气息在喉间滞停了一个漫长而空白的瞬间,才重而绵长地吐出来。

    郁野觉得这应该是自己最狼狈而仓促的一次。

    仓促得都来不及把程桑榆的手拿来。

    她顿了一下,手收回来,而后,仿佛是有意地把手掌摊开,目光看过去。

    也仿佛有意让他看见,她在注视什么。

    郁野后颈到耳根,整片皮肤烧得通红。

    在看见程桑榆把手掌缓慢地抬起,似乎打算凑向她嘴边的时候,他脑中嗡的一响,只剩下一把将她手腕抓住的下意识操作。

    程桑榆笑意狡黠。

    她所有行为的动机,仿佛都是为了试探,他到底能够害羞到什么程度,

    郁野气恼地抓着她手腕,把她的手掌按向自己短袖外套的下摆,胡乱地擦了几下。

    脱下外套,团一团丢到一旁,而后一把抱住她,以身禁锢,不许她再为非作歹。

    “……程桑榆,你真的很恶劣。”他声音哑得快要发不出来,兼有尚未平复的喘息。

    程桑榆伏在他怀里,笑得整个人都在颤抖。

    等到心跳和呼吸完全恢复到正常速率,郁野才松开程桑榆,抓住她的手臂,从地上拽起来,往浴室牵去。

    走到洗手台前,伸手抬起水龙头,把手伸到出水口下方。

    这种时候,他还是这样细心,等水变温了才把她的手抓过去冲洗。

    从一旁的洗手液瓶子里压出一泵,揉到她的掌心里,借着泡沫仔仔细细地揉搓,指缝都没有放过。

    程桑榆看着他凝神低头,珍重认真的样子,心里突然就空了一下。

    好像是未来注定会发生的痛苦,隔着时空往回射了一箭,正中此刻这个本打定主意只顾当下的自己的心脏。

    微微的钝痛感,呼吸都缓了一瞬。

    第45章 45“姐姐求我一下。”

    程桑榆的生日是5月17日,今年恰好在周五。

    年龄增长,过生日的兴趣却在逐年消退,现在更多是斯言和康蕙兰会兴致勃勃地替她张罗。

    这天下了班,程桑榆载上简念一同回家过生日。

    简念心安理得地叫今日寿星开车,自己靠坐在副驾上吃零食。

    “采访一下,今天就33岁了,有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你昨天跟今天有明显区别吗?”

    简念笑说:“你觉不觉得,人类有时候很搞笑,比如减肥不能从萌生想法的此刻就开始减,一定要定一个开始的时间,要么下个月一号,要么生日,要么新年。”

    “我就是这种人。谢谢。”

    “……你这样讲我就很尴尬了。无意冒犯啊。”

    程桑榆笑笑,“所以你能创业成功,因为你是行动力和精力都超级强的那种人。”

    “所以,设定从某一天才开始做某件事的意义是?”

    “死刑犯如果知道了自己哪天执行死刑,不就可以在死之前珍惜每一顿粮食吗?”

    “假如你发誓从1月1号开始早睡,那在之前,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熬夜了是吧。”

    “……嗯。”

    “你们这些拖延症,堕落的借口都这么五花八门。”

    “我今天生日,你攻击力弱点行不行!再讲从我车上下去。”

    简念做个给嘴拉上拉链的动作。

    快开到枳花西路,程桑榆提醒简念:“今天郁野也会来,你尽量别开我跟他的玩笑,我怕斯言不开心。”

    “她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知道但是装不知道。”

    “……你们一家累不累。我这种直肠子是理解不了你们的情趣了。”

    程桑榆耸耸肩。

    进小区停好车,两人上楼。

    门是虚掩的,程桑榆伸手往里一推。

    却听“砰”的一声,花炮喷出的彩带迎头撒下。

    两道女孩子的声音异口同声:“祝伟大的程桑榆女士生日——”

    “汪汪!”

    程桑榆喜笑颜开,一边扒拉头发上的彩带,一边说:“谢谢言言,谢谢灿灿……”

    低头,看着蹲坐在两个女生前面,戴着黑色三角巾的大狗:“谢谢阿加莎!”

    阿加莎:“汪汪!”

    程桑榆和简念换了鞋,被簇拥着进屋。

    往里走了两步,看见餐桌上摆了一大束的重瓣百合,浅粉的颜色,比街头日常可见的白或者粉,要娇俏灵动得多。

    斯言知道她不爱康乃馨,所以哪怕母亲节都会送其他的花。

    “谢谢宝贝!”程桑榆搂了搂斯言的肩膀,“这个肯定很贵吧?”

    “不贵!是我和姥姥一起给你买的!”

    说话时,程桑榆往厨房瞥去——阿加莎已经到了,它在主人理应也在,但客厅和餐厅都没见到人影。

    郁野确实在厨房,正在帮康蕙兰煎鱼。

    康蕙兰:“对对,别急别急,你等尾巴固定了再把剩下的下进去——可以了,快下快下,油温高,多煎一会儿就老了。”

    程桑榆一听就知道,康蕙兰在教松鼠鳜鱼的做法。她以前也学过,试了三次,一次改花刀切破了鱼皮,一次没挂上汁,一次把尾巴煎断了。好做又好吃的菜有那么多,她懒得跟一条鱼较劲,干脆作罢。

    “现在可以起锅——慢点慢点,轻轻放到这个盘子里……可以!完美!”康蕙兰高兴极了,“年轻人脑子就是好用,教一遍就会。”

    郁野:“那是因为您一直在手把手指导,我单独做肯定做不好。”

    “别谦虚,这个起锅的时机和寸劲,没悟性的人我手把手也教不会……我们再拿一个锅,我教你怎么调糖醋汁。”

    菜已经烧得七七八八,斯言进出厨房端菜,董星

    灿也帮忙,程桑榆被按在沙发上,不让动手。

    程桑榆摸一摸阿加莎的脑袋,凑近去看它的三角巾。

    原以为还是上回那一条,细看才发现是新的,那上面的文字是:HB2CSY。

    程桑榆托腮,晃一晃阿加莎的前肢,“你好可爱。”

    阿加莎摇了摇尾巴。

    一旁的简念望着斯言和董星灿进进出出,忽说:“我觉得,我可以考虑生个女儿。”

    程桑榆:“你一个人生?”

    “难道你是两个人生的?”

    “……”

    简念摸出手机,“我来查查国外的精-子库是什么政策。”

    “……倒也不必行动力这么强吧。”

    老房子小,餐厅也不大,程桑榆都不记得,上一回这样圆桌快要坐满,转身都稍显拥挤是什么时候了。

    大家先没动筷,一同举起斟满饮料的杯子,祝程桑榆生日快乐。

    康蕙兰:“早睡早起,身体健康。”

    斯言:“天天开心!”

    董星灿:“工作顺利。”

    简念:“多赚大钱。”

    最后,剩下郁野。

    他没料到一时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顿时有几分难言的局促,把玻璃杯稍往上扬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才说:“永远自由。”

    程桑榆笑了声,正要说谢谢,郁野说:“还有一个。阿加莎。”

    阿加莎:“汪汪汪汪!”

    斯言:“它好聪明啊!它汪了四声哎!”

    大家都笑起来。

    简念饿得不行,放下杯子埋头干饭,直夸好一阵没来,康蕙兰的手艺又见长了。

    康蕙兰心花怒放:“真的假的啊?”

    “真的。我就跟您说实话吧,我当年为什么一门心思要跟桑做好朋友,其实就是因为有一回来家里,吃了您和叔叔做的菜。”

    康蕙兰笑得合不拢嘴。

    斯言:“是的!姥姥做的松鼠鳜鱼最好吃了!”

    康蕙兰立即瞥了郁野一眼,稍有斟酌,还是说道:“今天这个松鼠鳜鱼倒不是我做的,是你郁老师做的。”

    斯言顿了一下,朝着郁野比了一个大拇指,“和我姥姥做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姥姥你不用怕手艺失传了。”

    郁野笑说:“过奖。”

    大家对于这件事的态度,其实都有些微妙。

    但现在看来,倒是他们太过小心翼翼了。

    斯言处理得很好,不管郁野和程桑榆是什么关系,他俩反正一直是大朋友和小朋友的关系。

    饭吃完,大家歇了一阵,把蛋糕端了出来。

    包装一打开,程桑榆便看呆了。

    这是个翻糖蛋糕,整体是铺着红色地毯的黑色旋转楼梯的造型,楼梯上,或坐或站着许多翻糖小人。

    每一个程桑榆都熟悉得很,她那部《被离婚后我怀了上司的崽》剧中的主要角色。

    女主、男主1.0、男主2.0、黄金闺蜜、忠犬男配……甚至前夫一家都有,三个人被装在一个笼子里,放在了一楼的角落,特别好笑。

    斯言:“这个蛋糕是郁老师的创意!”

    程桑榆立即转头朝郁野看去。

    郁野淡淡地笑了笑。

    程桑榆说:“恐怕不只是提供了创意吧。”

    斯言:“还有部分经费!”

    程桑榆掏出手机,挨个给翻糖小人拍照。

    蛋糕师手艺高超,Q版小人憨态可掬,还原了角色的最大特征。

    程桑榆在第二层找到了“顾星燃”。

    身体斜靠在沙发椅上,做着转动手指上戒指的动作,耳朵上的蛇形耳饰,和微微上扬的红色眼角,也都做了还原。

    还好翻糖难吃,中看不中用,不然这怎么舍得下口。

    简念凑到她身旁,低声说:“市场那边前几天把开播周年庆的周边方案提上来了,我看了,有手办小人钥匙扣,到时候一定给你留一款这个好吧。”

    程桑榆嘴角上扬:“谢谢简总。”

    “不客气程总监。”

    吃完蛋糕,又玩了一阵,董星灿的门禁时间就要到了。

    斯言央求程桑榆:“妈妈,你能不能给周阿姨打个电话,让灿灿今晚住我们家。”

    “灿灿带换洗衣服了吗?”

    “穿我的穿我的!”

    程桑榆问董星灿:“灿灿,你明天需要上兴趣班吗?”

    “下午才上的,阿姨。”

    程桑榆便给周晴打了个视频电话,沟通以后征得同意,允许董星灿明天吃过中饭再回家。

    小朋友有自己的世界,把大人完全排除在外。

    斯言抓住董星灿的手,往自己卧室走去,到了门口,停住脚步,对程桑榆说:“妈,你们自己去玩吧,不要打扰我跟灿灿。”

    程桑榆领会她的意思,笑了笑,说:“好。”

    这一阵,程桑榆在时间上协调得很好,斯言哪怕有心挑刺,也不觉得自己有受到半分的冷落。任何时候,程桑榆仍然把她的需求放在第一位,哪怕有几次她是在故意撒娇。

    如今,她确信自己在程桑榆那里的地位并没有变化,也便愿意在某些特殊的日子,把程桑榆作为妈妈的时间让渡出去。

    康蕙兰的牌友已经就位,大家顺势散场。

    到了楼下,简念问:“还要不要再续一场?叫几个朋友出来唱歌?”

    “我可能……”

    “我就礼貌性问问,你千万别答应,攒局挺累的。”

    “……”

    “我走了啊,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要不要我送……”

    “不用。”简念挥一挥手,转身往小区门口方向走去。

    程桑榆和郁野拐个弯,去往停车的方向。

    两人并肩,郁野另一边手里牵着阿加莎。

    没人作声。

    从树影下经过时,手肘轻碰了一下。

    下一瞬,程桑榆的手忽然被握住。

    她还没做出什么反应,郁野就已经松了手。

    好像,克制不住是他的本能,而立即松手,是他的理智。

    程桑榆转头看去。

    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树影间投下钴黄斑驳的灯光,整个人好似加了复古滤镜的一帧照片,很难不叫她想到“干净”和“隽永”这两个形容词。

    程桑榆张开手,抓住了身侧的那只手。

    郁野一顿,“被你邻居看到……”

    “管他们的。”

    手指收拢。

    郁野掌心微微冒汗,比这更亲密的时候多了去,这样牵着手,却叫他莫名紧张。

    手指扣得更紧。

    “程桑榆。”

    程桑榆转头,“嗯?”

    郁野看着前方,“今天我们又从差11岁,变成差12岁了。”

    程桑榆笑了笑说:“这句话我来说才正常吧?你这么年轻,在感叹什么。”

    “我怕走得不够快,跟不上你。”

    程桑榆怔忡一瞬,“……你是傻瓜吗。你怎么可能跟不上我,你只会渐渐超过我。”

    “我不会。”

    程桑榆一时没说话。

    郁野也不再作声。

    到了停车处,郁野提议开车,程桑榆把钥匙交给他。

    程桑榆拉开副驾门,突然想到什么,“……都搞忘了。”

    郁野看她,“什么?”

    程桑榆打开后座车门,从座位上拿起了一部拍立得相机,“问小周借的,本来准备吹蜡烛的时候拍。”

    上车以后,她低头打开相机。刚换的胶卷,还有整整十张。

    她举起相机,朝着车前窗方向侧了侧身,将镜头对准自己。

    “郁野。”

    正在拉安全带的郁野闻声下意识抬头。

    连续两次闪光和“咔嚓”。

    没这么拍过,也不知道会不会是废片,程桑榆拿着相纸,等它显影。

    结果好得出人意料。

    郁野抬头的那一下,目光正好对上了镜头,闪光提供了足够的光源,两个人的脸都被拍得很清晰。

    程桑榆打开了前方手套箱,摸了摸,摸出一支放在车里,方便随时写快递退货收件码的油性签字笔。

    揿亮阅读灯,在拍立得下方刷刷写了几笔,递给郁野。

    郁野接过,低头看去。

    【CSY&YY

    0517】

    车驶入夜色,开往泊月公馆。

    程桑榆而今来这里,就如回到自己的第二个家一样轻车熟路。

    她换了鞋,往里走。

    穿过玄关,生生刹住拐向厨房的脚步——

    客餐厅连接处的地板上,放了极其硕大的一束粉色玫瑰,被雪白的包装纸簇拥着堆在那里,其视觉冲击力叫人呼吸都停了一秒。

    “束”这个量词不够准确,或许“捆”更贴切一些。

    程桑榆片刻才说:“……小少爷,钱不是这么烧的。”

    郁野扬起嘴角,“那你在笑什么?”

    怎么可能不露出笑容,就像除夕那天,他执意要给她发红包,说这是“常识”。

    程桑榆很少在心里去比较郁野和唐录生,因为她觉得把这两个名字相提并论,都是对郁野的一种羞辱。

    但此刻她很难克制自己去想,当年求婚,唐录生也不

    过只送了她99支。她并不是嫌少,而是后来唐录生辞职自己做生意,不止一次同她画饼,等发财以后,要如何如何给她买包、买首饰、买车……把微时所受的那些委屈,统统弥补回来。她当然没有等到这些弥补。反倒搭进去半条命。

    “还怕你不喜欢。”郁野说。

    “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有点俗?”

    “这么记仇啊。”

    “天蝎座。”

    程桑榆笑出声。

    郁野看她,“真的喜欢吗?”

    “喜欢啊——你没看见我在纠结吗?”

    “纠结什么?”

    “要是拍下来发朋友圈,会不会显得我这个人特别虚荣?”

    郁野肉眼可见地被这句话取悦。

    程桑榆掏出手机,换着角度给这巨大的花束拍了好多张照片,最后更是直接蹲下,让郁野拍了花与人的合影。

    她很爱记录生活,只是已经不爱在社交媒体分享。

    这么昂贵娇气的花束,放不了几天就会衰败,还是以照片的形式更能长久留存。

    拍完照,程桑榆说道:“我这样讲,不是假清高,包括那天原本的意思也是——下次不要再这么破费好吗?”

    “我知道。”郁野说,“但是喜欢一个人,就想给她花钱,不是一种本能吗?”

    从看到这束花开始,程桑榆的苹果肌便持续维持着向上的趋势,“如果不是认识你这么久,真的没法相信你以前没谈过恋爱。”

    “听起来不太像好话。”

    “哪有!”

    郁野又将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拿了出来。

    一个10g的小金条。

    程桑榆拿着这金条:“……好别致的生日礼物。”

    郁野说:“我问过我姐和念姐,她们都说,黄金保值。”

    “……你真的不是来搞笑的吗?”

    郁野忍不住笑了一声,“我也觉得有点搞笑,所以我又准备了第二份。”

    第二份是上世纪出版的,一本夏目漱石的日文原版书。

    ……真有他的,不管她喜欢实惠还是喜欢华而不实,都无话可说。

    如果谈恋爱分等级,他已经是宗师级别。

    程桑榆解锁手机,切换成了前置摄像头,打算拿着礼物拍张合影。

    她勾了勾手指,郁野凑过来,但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整个人便僵硬得失去了表情。

    “你不习惯的话,就算……”

    程桑榆话没说完,手机被郁野接了过去,他手臂伸远,说:“我来按。”

    “好。”

    “三、二、一……”

    程桑榆倏地转头。

    温热触感挨上脸颊,一瞬即逝。

    按下拍照键的同时,郁野面露讶色。

    程桑榆一把夺回手机,也不看他,飞快往浴室走去,“……我传给你。”

    郁野下意识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有点不知所措,等了片刻,手机一振。

    解锁,是程桑榆发来的照片。

    好在,定格在了他惊讶的表情之前。她因为是突然转头,有几分虚焦,但反而营造了一种不可多得的氛围感。

    郁野将照片存入相册,犹豫两秒钟,点击右上角菜单栏,设置当前聊天背景,选择了这张照片。

    他清楚知道,程桑榆十六岁恋爱,二十二岁结婚,三十岁离婚……什么没经历过。

    这些把戏,甚至站在他的角度,也不得不承认有点幼稚。

    可她总是配合,不管是情侣头像,还是拍立得,还是这样亲密接触的留影。

    她兼容得没有一点勉强,仿佛这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去做的事。

    郁野在原地待了好一会儿,往浴室走去。

    门虚掩着,他抬手敲了敲。

    “进。”

    推门,程桑榆正在洗脸。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走进去,停在她身侧,把手臂往洗手台台沿上一撑,低下头去。

    程桑榆动作停了一下,因为镜中看去,他这样低头的样子,实在好看得有点过分。

    水声哗啦,程桑榆听见郁野低声问:“一起洗澡……可以吗?”

    后续发展顺利成章,可也完全突破了程桑榆的预料。

    她只在一些成-人影像里见过的场景,此刻却真实发生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

    被羞耻心煎熬,却又忍不住低下头去,看着热水淋下来,浇在郁野漂亮而干净的脸上,而他睫毛簇湿,闭着眼,啜饮得专心致志。

    没处可退,身后就是冰冷瓷砖。连跌落也不允许,因为膝盖被他手掌紧紧固定。

    某个瞬间之前,他却突然停住动作,把眼睛抬起来,隔着白茫茫的水雾看着她,露出一个有点恶劣的笑容。

    “姐姐求我一下。”

    “……”程桑榆手掌撑在他的脑袋上,发不出声。

    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她领会到了。

    此刻,她心理比生理更接近崩溃的边缘。

    他不动,不作声,只是看着她,保持这样有点坏的笑容。

    “郁野……”程桑榆声音发抖,“……求你……”

    “好。”

    他重新闭上眼睛。

    程桑榆第一次知道,连尖叫都短促得来不及是什么样的一种体验。

    水阀被关上了。

    她被一张浴巾裹住,打横抱起。

    经过客厅,头发上的水滴落下去,在地板上洒出一条延伸至卧室深处的线索。

    后续一切,她都在郁野的热烈而幽寂的注视里进行,他对她已经熟悉到不必采取那个不雅观的姿势。

    “一起?”郁野哑声问。

    不是第一次听他这样讲,可她仍然觉得,这是一种最顶级的邀约。

    是只属于他们的独家回忆,绝无仅有。

    恐怕未来也无人能够超越。

    /

    进入到六月初,郁野要准备期末考试。

    程桑榆这边,好几部剧进入长期开发阶段,她作为内容总监,虽然不会直接干涉剧情走向,但仍然全局把控剧定位和调性不要出现偏差。

    两人都忙,一周可能见上两次面,要么是晚饭时间,要么是程桑榆下班之后,一道吃个宵夜。

    郁野他们最后一门考试,结束于6月20号。

    恰好那天工作室剧组在大学城附近拍摄,程桑榆便决定去趟学校,接郁野吃晚饭。

    她把车停在西门附近,去往校门口等人。

    此门挨近学生宿舍和校外商业街,超市、快递点和共享单车停放区都集中在这一块,晚饭时段学生进进出出,繁忙得不得了。

    程桑榆不时往里张望,生怕错过,转念一想应当不至于,他那么醒目的一个人,恐怕一眼就能看见。

    群里来了消息,程桑榆解锁手机去看时,忽听一道女声喊道:“桑姐!”

    程桑榆立马抬眼。

    是孔新语。

    身旁还有两个女生,大约是她的室友或者朋友。

    孔新语让那两个女生稍等,自己走到程桑榆跟前,笑问:“你来接郁野吗?”

    “嗯。”

    “之前给桑姐你准备了生日礼物,忙起来搞忘了,我上午交给郁野让他给你带去,要是知道你会来,我就自己给你了。”

    “谢谢你呀,老是这么破费。”

    孔新语笑着摆摆手,“一点点不值钱的小东西,不要这么客气。”

    “你也是今天结束考试?”

    “嗯。今天最后一门专业必修课。”

    “考完就要认真准备保研的事了吧。”

    “对。”孔新语叹声气,“不是都说校园就是象牙塔吗,现在感觉好像突然一下子,这个塔就被拆掉了

    一半,特别没有安全感。”

    “以你的成绩,推免外校肯定没问题的,不用太焦虑。”

    孔新语点头,突然凑近程桑榆,低声说:“其实是因为我没去过北京,我有点害怕自己表现得像个乡巴佬。”

    程桑榆笑起来,觉得她真是坦率得可爱,“非要我说的话,北京也没有比南城洋气到哪里去。”

    “真的吗?”

    “嗯。你去了就知道。”

    孔新语好像被安慰到了,片刻,话锋一转,问道:“对了桑姐,你知道郁野有什么打算吗?”

    “他不是要准备出国吗?”

    “没啊。卓景阳说他好像不打算去考GRE了。”

    程桑榆愣了一下,“那他要保本校,还是……”

    “不知道。他GPA专业第一,又有竞赛成绩,又有论文成果,申请藤校十拿九稳的,MIT、康奈尔和普林斯顿都有和我们对口的专业。就我知道的,他参与过我们副院长的课题,完全可以匹配普林斯顿的可燃流体研究组。”

    程桑榆沉默。

    孔新语又说:“他这个成绩,留在国内真的很可惜。我如果不是家庭条件不支持的话,肯定也是优先考虑出国。”

    “我……我还没问过他,我找机会跟他聊聊。”

    孔新语点点头。她的两个朋友在叫她,她挥了一下手,“我跟我朋友去吃饭啦,桑姐拜拜!”

    “拜拜。有空来家里玩。”

    “好!”

    第46章 46“如果你真的是只小狗就好了。”……

    郁野在宿舍也有床位,养狗的缘故,不怎么常住,考试周遇上整天都有考试的情况,在宿舍休息更加方便。

    考试结束以后,他离开考场,跟卓景阳一同去往宿舍。

    两人不在同个宿舍,住隔壁。

    收拾东西时,卓景阳过来了,问他借两个硬币投洗衣机。

    郁野拉开抽屉翻找,他同宿舍的有个男生问卓景阳:“老卓,你保研还是找工作,定了没?”

    未来的去向,是这一阵最高频的话题。

    卓景阳叹声气:“我也想马上就业,但找之前实习的组长咨询了一下,他们现在招人,本科学历直接一刀切,研究生非211及以上也不会考虑。”

    “靠,太卷了吧。”

    “还不是最核心的岗位呢。”

    有人插话:“我们对面房产中介招人都只要大专以上,都不是那种大型连锁的。”

    “不都说现在生育率低吗,怎么大学生全都找不到工作。”

    “因为你爸妈生你那会儿生育率并不低。”

    大家笑起来。

    郁野把硬币递给卓景阳,说道:“我收拾完就离校了,有事微信联系。”

    卓景阳点头:“哎,真羡慕你。至少爱情这头你是顾上了,不像我两头不靠……”

    立即有舍友问:“郁野脱单了?!”

    “什么时候”、“跟谁”等问题立即跟上。

    郁野背上包,把椅子推进桌子下方,“校外的。有机会介绍大家认识吧。”

    他一直是这样,冷淡但不失礼貌,即便对方知道他是在敷衍,也很难从他的态度和措辞里挑出什么毛病。

    郁野很清楚,一旦毕业,这些来往不多的同学多半陌路,那么披露私事毫无意义,还有可能多生口舌。

    同卓景阳道别之后,郁野离开宿舍,往西门走去。

    挨近门口有个超市,他一眼看见站在玻璃橱窗外的人。

    天气炎热,她头发随意地抓了起来,身上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身裙,裙子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全靠质感和裁剪取胜。

    是只有一定阅历的女人,才能穿得出味道的基本款。

    她手里拿着一瓶茶,握着瓶盖,要开不开的,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都走到了面前,她还没发现。

    郁野不作声,只是再往前走了半步,抱住手臂,把脑袋低下去。

    程桑榆似乎终有所觉,蓦地抬头,又立即被吓了一跳。

    一抬眼就有一张英俊的脸凑得这样近,实在对心脏不好。

    “……你走路没声音吗?”

    “我声音很大的,姐姐,是你目中无人。”

    程桑榆露出笑容,“东西都收好了?”

    “嗯。”

    “那走吧,请你吃饭。”

    两人并肩往外走,时而引得旁人多看两眼。

    从小到大,郁野已经习惯了,程桑榆却不大适应。

    她笑说:“我现在在别人眼里,一定超级有钱。”

    郁野挑了挑眉。

    到了停车处,郁野提议开车,程桑榆让他歇着,动了一天脑子,多放松一下。

    餐厅是小周推荐的,下午收工之前,她提前打电话过去订了座。

    点的几道菜也都经过小周的检验,味道不错,没有踩雷。

    一直到吃完饭,程桑榆都没提出国的事。

    这种沉重的问题,最不适合在餐桌上谈。

    这也是她在养育斯言的过程中学到的经验,小孩受情绪影响大,胃又是情绪器官,把餐桌氛围搞得如丧考妣,除了让小孩厌食没有任何意义。

    吃完饭,车开去了泊月公馆。

    这一阵阿加莎常常整天见不到郁野,两人进门之后,它黏了好一阵才肯罢休。

    程桑榆喝了小半支水,往外面望了望,透过玻璃门,越过露台,能看见江滩的一线灯火。

    “去露台吹会儿风?”程桑榆提议。

    门打开,两人走到露台上去。

    没人打理,所以这一层露台不似别家蓊蓊郁郁,显得有些空荡。

    “郁野。”程桑榆双臂搭在栏杆上,捋了一下拂到面颊上的头发。

    “嗯?”

    从那时到此刻,都在酝酿,所以开口不算难:“我下午在校门口等你的时候,碰到孔新语了。”

    “哦,她给你的生日礼物还在我那里。”

    “嗯……那个不急。”程桑榆把脸转向郁野,“……我不知道现在聊这个是否合适,郁野,我想知道,你对于你的未来有什么打算?”

    郁野顿了一下,“孔新语跟你说了什么?”

    “她说,你不打算去考GRE了是吗?”

    郁野仍然没有正面回答:“你是希望我考,还是不希望我考?”

    “……这是你的前途,我想我至少要听听你的想法。”

    郁野微微抿住唇,过了一会儿,说道:“是。我是在考虑留在国内。”

    程桑榆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但把这句强烈的质问咽回去,斟酌了一下,才说:“……这个考量,我的因素占了多少?”

    “我一直没有那么强烈的出国的意愿。”

    “那我换个问法——如果现在,你没有在跟我谈恋爱,你会准备出国吗?”

    郁野没有作声。

    沉默有时候就是回答。

    程桑榆深呼吸了一下:“站在恋人、朋友,以及比你稍微年长一些的姐姐的立场上,我都不建议你这么做。”

    “那么你能接受异地吗?”

    “我……”程桑榆预感到这次的谈话,并不会如她一开始预期的那样能够能轻易结束,“……异地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郁野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声音也较之方才更冷静,更缺乏情绪:“你不接受异地,那么只能我留在国内。”

    “这个决定我觉得有点意气用事……”

    郁野倏地抬眼看向她,目光有种少见的锐利:“你默认我会出国,又不愿意接受异地,是不是一开始,你就决定我一毕业我们就分手?”

    程桑榆咬了一下唇。

    和聪明人对话就是这样,他能一眼看穿这些包装得很温和的话术背后,最简单粗暴的逻辑。

    “我才想要问你,程桑榆,你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吗?”

    程桑榆没有立即作声,哪怕郁野的目光和语气,都已显出了几分强势。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最理想的情况,你预期我们这段感情的落点会是什么?”程桑榆看着郁野,“你的预期里,会有结婚和生育这件事吗?”

    郁野很快回答:“我并

    没有那么向往婚姻和小孩。”

    “但其实你也并没有那么肯定,是吧?”

    郁野张了张口,没有作声。

    “这很正常,你才二十岁,根本不到思考这种现实问题的年纪。”

    “所以?”

    “所以,站在我的角度,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会有什么样的未来。我们未来只有一种可能:你或者我,终于有一天厌烦了这种关系,然后和平分手。”

    “那个人绝对不会是我。”

    “是谁不重要……”

    “那么什么重要?”郁野打断她,神情覆上一层沉郁的底色,“你默认我们一定分手,不是在我毕业的时候,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程桑榆,这段感情对你重要吗?我对你重要吗?

    他语气并不十分激烈,但以程桑榆对他的了解,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情绪激动的表现。

    “……你需要我们另外找个时间,彼此都冷静一下再谈吗?”

    “我很冷静。你不要逃避我的问题。”

    程桑榆无声叹气。

    自称冷静的人,其实已经关闭掉了大部分的情绪接收器,只是在故作冷静罢了。

    “……我表现得还不够好吗,程桑榆?”郁野没有等到她作声,一直盯了她好久,声音骤然地哑下去。

    程桑榆难掩讶异:“……所以,你其实一直觉得委屈是吗?如果这段关系里你在委曲求全,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告诉你能改变状况吗?我永远不会是你第一顺位的选择。”

    “抱歉……”程桑榆有种嚼碎青果的苦涩,“我以为自己做得蛮好的,原来是我自我感觉太良好了……”

    郁野意识到自己失言,感受到了某种遽然袭来的恐慌,忙说:“抱歉……我不是在怪你,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程桑榆摇头,鼻腔长吸一口气,“我觉得我们可能都需要再好好想一想,另外再找一个时间……”

    郁野骤然上前,手掌按住她的手臂,顿了一瞬,一把将她按进怀里,“不要。有什么话,我们现在就聊清楚。”

    “我觉得今天可能不适合再聊下去了……”

    郁野不作声,也不松手,只是这样紧紧地抱着她。

    他脑袋低下来,呼吸挨住了她颈侧的皮肤,像烧热的水汽一样发烫。

    那种潮湿感让程桑榆心惊,转头要去看,后脑勺却被郁野死死地按住了。

    “我刚刚是口不择言。”郁野哑声说,“在一起久了就会变得贪婪。起初觉得没有名分也可以;有名分以后,又希望光明正大,时刻都在一起。”

    “这不是贪婪,是正常情侣的正常诉求,只是我……对不起。”

    “你不要道歉。是我喜欢你,我需要你,那我就应该接受,你就是这样的程桑榆。”

    程桑榆说不出话来,她很愧疚,比愧疚更痛苦的是无能为力。

    她原本不认为有些话一定要说,但此刻却觉得,非说不可了。

    “……你还想接着往下聊吗,郁野?”

    “嗯。”

    “那我们进屋去喝点水,都先冷静一下好不好?”

    郁野没有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松了手,却是迅速转身,快步往里走去,不给她往他脸上看的机会。

    室内冷气充足,很快将方才被燠热晚风闷出来的汗水蒸发,连同印在她颈侧皮肤的潮湿水汽。

    程桑榆拿上茶几上的水瓶,缓慢地喝了几口。

    片刻,郁野从浴室走了出来。

    他洗了一把脸,神情已经平和得多。

    他知道能够流露本心其实是一种积极的变化,因为以往遇到这样需要争执的场合,他嫌麻烦,也怕别人嫌他麻烦,只会一刀切地直接屏蔽所有的情绪和交流。

    这种变化是程桑榆带给他。

    她可以完全包容承接他的情绪,哪怕是愤怒、怨怼这些最消极的。

    郁野拉过单人沙发椅,在茶几的侧面坐下,微微躬着身体,两臂搭在膝盖上。

    “抱歉。”他低头说道。

    程桑榆摇头,“在这件事上,该道歉的人是我。我确实可能……做得还不够好。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复制一个完全一样的我,那样就对谁都公平了。”

    “不用,你保持现状就好。”

    “但我不能无视你其实会觉得委屈的事实。”程桑榆注视着郁野,心里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击中。

    果真,及时行乐不是她这种性格的人,应该尝试的游戏模式。

    她无声叹了口气,“有些话题,我想跟你聊一聊。不过可能对于现阶段的我们而言,还太早太沉重了。”

    “你说。”

    “我总被人说现在很会吵架,那是因为吵架的对象是敌人。对敌人不用管什么后果,只管拿最难听的话招呼就行。但是对最珍视的人,我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很怕哪一个词没有说对,就会伤害到对方。”

    “你放心。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好。”程桑榆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有件事,虽然我没有非常明确地表达过,但我相信你也应该感觉到了,我不会再结婚,更不会生第二个小孩。”

    “……嗯。”

    “这个选择,不会因为我深爱谁而破例,一丁点可能性都没有。如果我这样说,你会觉得失望吗?”

    郁野没回答。目光落在茶几边缘,并没有太对焦。

    “肯定还是会有一点失望,对不对?因为世人都觉得,真爱必须要用破例来验证成色,否则总会显得口惠而实不至。”

    郁野心想,其实她答应跟他在一起,就已经是一种极大的破例了。

    “然后,我想要解释,在这两件事上,我为什么不会破例。可能很长,很啰嗦,也很……冒犯,至少肯定不乏对你作为男性这一性别的扫射,如果你还愿意继续听的话,我就继续说。”程桑榆看着他。

    “你说。我想听。”

    “好。首先我要解释,为什么我绝对不会再结婚——或者说,不会再有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婚姻对于感情的巩固,其实没有任何实质的帮助,这一点我跟唐录生就是明证。领了证,心态反而会变得懈怠,仿佛觉得,两个人已经是夫妻了,很多事都可以随意一点。我可以说,大部分的夫妻,对于婚姻的经营,甚至不如养一盆花那么精细。”

    这一点郁野也很认可。

    程桑榆停了停,看向郁野,见他是真的认真在听,才又继续说道:“这还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原因。很多时候,婚姻不是保证,而是禁锢。如果没有这一纸证书,当时唐录生出轨我拍拍屁股就能走人,可是因为有了它,我必须和他一轮一轮扯皮谈判,要让渡极大的经济利益,割下一大块的肉,让他吃饱了才能拿回原本就应该属于我的东西……”

    郁野点了点头。很早之前他就问过,她是如何能够征得给斯言改母姓的同意。以他后来与唐家人打交道的经验,当时她的一番回答,其实称得上是轻描淡写。

    “甚至我都算幸运的,至少唐录生只是渣而不是坏,其他男人在婚姻里对女人施加的剥削和暴力,罄竹难书。而每一个主动逃离婚姻的女人,恐怕都会如我一样要掉一层皮,有的甚至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婚姻,至少我们国家的婚姻,会天然地把男性变成既得利益者,就好像给已经身强体壮的一方,配备了合法的武器。我经历过赤手空拳对抗铜墙铁壁的绝望,所以,哪怕只是自保,我也不会让自己再度走入这样的境地。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你会是这样的人。其实和谁都没关系,哪怕现在让我带着已有的记忆,原地年轻12岁,变成你的同龄人,我依然不会选择跟你走入婚姻。因为我想,在你我的关系里,你成了既得利益的那一方,我恐怕会更加的痛苦。”

    郁野目光垂落下去,表情变得严肃。

    “抱歉,我无意冒犯,也不是要把你强行划分到你的性别阵营,我知道你在有些事情上的意识,其实已经超脱了你的性别。”

    “你知道,我不会主动地……”

    “我知道,你不会主动地侵占我的利益,我完全相信这一点。可是传统婚姻就是一张许可证,只要两个人一结婚,夫妻双方家庭关系里的任何人,都仿佛自动获得了授权,可以对两人,尤其是女方指手画脚。如果我跟你结婚,你父亲、母亲、甚至你继父、继母……每个人都有那个名义上的资格,来对我们的生活做出评判和指点。你猜,我被指点最多的问题,会是什么?”

    郁野抬起头来。

    程桑榆看着他,“会是——你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到底什么时候跟郁野生小孩,再不生就生不出来了。”

    郁野眼皮颤抖了一下。

    “好。现在自然来到第二个问题,我为什么不能破例再生一个,反正世俗的眼里,生二胎总比一胎容易,咬咬牙就生了不是吗?”

    郁野摇了一下头,表示不认可这种说法,但没有打断她。

    “首先因为我答应过斯言,我不想食言。我很爱她,我不想让她变成‘姐姐’,一旦她成了‘姐姐’,大家也就默认很多委屈她就应该承担,发生任何事情,大家都会说,‘你是姐姐,你应该让着弟弟妹妹’。郁野,你也是哥哥,我相信你明白这是什么感受。其次,我体验过生育的母职惩罚,我没法背叛我的痛苦经验,再做一次时间和健康的牺牲。我现在很自私,我好不容易重新回到事业的舞台上发光发热,让我再停转至少3年时间,我想不如直接杀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想要小孩呢。”郁野声音涩哑。

    “你现在不想要是理所当然的,没有哪个男人会在21岁想要自己的小孩,因为大部分男人21岁自己都还只是个小孩,可是31岁呢,郁野?我身边和远处的例子,选择丁克的家庭最后都以男方的反悔而鸡飞狗跳地终结,无一例外。男人到了一个年龄,好像就会被基因里设定好的繁衍的使命感召,陷入鬼打墙的死循环。我当然相信此刻的你,可是你没有办法替未来的你做担保。”

    郁野无言以对。

    并不是说,他真的想要小孩,相反,他是乱七八糟的家庭关系的受害者,会本能排斥这种模式的复演。

    但这种排斥,是否经得起系统、深刻的思考,还是一个未知数,因为他还没有仔细地想过。

    他也就不能在此时此刻贸然地承诺,一定会把这个选项,彻底排除于自己的人生之外。

    他不能不承认,程桑榆讲的每一句都非常有道理,是他其实没有真正触及到的现实。

    非常冰冷,非常没有温情。

    现实本就如此。

    他以前总觉得,差12岁也不能代表什么,他们相处得这样和谐,年龄不同真有那样明显的差距吗?

    事实是,差距一直存在,只是从前他们的相处,还不足以让他触及到这份经验的鸿沟。她非常成熟,非常理智,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形成了一套绝无可能撼动的价值观念。

    “聊完上面这两个话题,我们再来聊一聊我们最初的问题。你先告诉我,郁野,去读藤校,是不是你当前这个专业,天花板更高的选择。”

    “……是。”郁野无法说谎。

    他虽然犹豫于是否应当出国,可并没有彻底放弃做考试的准备,因为潜意识和理智都在告诉他,去藤校能够开阔眼界,接触不同视野的知识系统的熏陶。

    “那么我绝对不可能赞成你做出这样牺牲,来迁就我们的感情。因为类似的牺牲我已经做过一次了,结果证明,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是心甘情愿。而且,你和唐录生不一样……”

    “我不去论证在人性层面,我是否真的和唐录生毫无相似之处。还是这句话,郁野,此刻的你,没办法替十年后的你做担保。未来某天,我们两个人吵架,你会不会口不择言,说出这样的话:我当年可是为了你,放弃了藤校的机会。你真的觉得,没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吗?”

    郁野难以反驳。他不久之前,刚刚口不择言过一次。

    “人不可能永远理智,情绪失控说出这这样的话,我相信绝非恶意。可是,哪怕是最极端的情况,我也不想从你口中听到这句话,因为那时候的我可能只是觉得刺耳,而你是真正实打实地放弃了藤校的机会。那个时候,我再愧疚,也弥补不了你的遗憾了。所以,一开始就不要给你自己说出这种话的机会,好吗?”

    “……你似乎就可以做到永远理智。”

    程桑榆愣了一下,“……你真的这样觉得吗?”

    郁野听见这略带哽咽的语气,诧异抬眼,程桑榆却把脸偏向了其他地方。

    他立即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了下来,仰头朝她看去。

    好一会儿,程桑榆转过头来,低头看他片刻,伸手,挨住他的脸颊,“如果你真的是只小狗就好了。把你关在家里,定点投喂,有空了就陪你玩一玩,没空就丢给别人,哪怕一周不理你,你也只敢生一小会儿的气,因为继续闹别扭,就有可能被弃养——郁野,你想要过这样的生活吗?”

    郁野愣住。

    “我违抗不了自己慕强的天性,我想看你展翅高飞,永远闪闪发光——你最初喜欢我,不也是喜欢我发光的那一面吗?”

    程桑榆不敢眨眼,缓了一会儿,等眼眶里的热意消退。

    “郁野,别把我当做神明,至少不要用你的前途来供奉,我只是个凡人,我消受不起。你的供奉毫不划算,我甚至给不了你一个正常的家庭。如果有一天我不爱你了,从神坛上陨落了,那个时候,你是要怪你自己,还是怪我呢?”

    郁野垂下眼帘,目光被阴翳遮蔽。

    他许久没出声,再开口时,声音格外潮湿:“如果我不出国,你就会马上跟我分手是吗?”

    “是。”

    “你和那些自以为是的大人,也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你更狠心一些。”

    程桑榆没有反驳。

    “你不愿意相信,我爱你所以有些事心甘情愿。”

    “我只是不相信人性幽微的那一部分。”

    沉默了好一阵。

    “……真的异地也不能接受吗?”郁野再次哑声开口。

    “我可以告诉你,异地会发生什么。想见而不能只是最基本。最大的困难,是一方需要陪伴,另外一方只能望洋兴叹,无能为力。这样的缺席发生多次,很难不心生怨怼,再滋生怀疑。我可能会拿着放大镜看你新发的朋友圈,研究角落里的那个女生,对你有没有意思;我会分析你新的表情包,是跟谁聊天时存下来的;我会疑神疑鬼,你今天发给我的消息,语气是不是要比昨天冷淡……你对我也是这样。我工作的性质,必然会接触到数目不少的男性,你真的可以做到完全放心吗?这些患得患失,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集中爆发,我们会吵架、道歉、和好……然后继续循环。直到有一方,或者两方都受不了了,关系彻底崩盘——如果,这些你都能接受的话,我们可以试着异地。”

    “所以,我们必然会分手,今天,我出国那天,或者未来的某一天。这就是结论,是吗?”

    程桑榆咬住了嘴唇。

    郁野匿于阴翳处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

    他眼眶泛红,睫毛微潮,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一个很不成样子的笑,“你判了我死刑,为什么表情比我还要难过?”

    执刑者就不痛苦吗,郁野?

    程桑榆没有说出口。

    “没那么好的事,开始结束都让你决定。”郁野红着眼睛,表情却是在笑,带点嘲弄的意味,“什么时候分手我说了算,要厌烦也只能我先。”

    程桑榆呆望着他。

    他骤然支起身体,手掌按住她的后颈,用力一按,使她低下头来。

    吻碾上她的唇,张口一咬。

    微微痛感让程桑榆轻“嘶”一声,他动作一停,来势汹汹的惩罚的意图,好像立刻就消散了,只用舌尖温柔舔过被他咬过的地方。

    还是怕她痛。怕她难过。

    郁野脑袋退后,低伏下去,把脸埋在她的膝盖上。

    他有限的视野里,是她垂落的裙摆,像朵无辜的白花。

    眼眶刺痛。

    他抓住程桑榆的手,按住了自己颈侧的动脉。

    人痛苦到

    极点,真有一了百了的心情。

    此刻,他恨不得请求程桑榆干脆直接杀了他。

    第47章 47“会过去的。”

    程桑榆开门、进门的脚步声都很轻微。

    康蕙兰的拖鞋摆在玄关地上,大约又在楼下打牌。

    她拖着脚步走到客厅,看见茶几上摆着什么,打开一旁的落地灯看了看,是还没拼完的乐高,已经快要完工了,还剩下半列火车。

    她没有动力去洗澡收拾自己,也不想睡觉,于是就在坐垫上坐下来,拿起零件,摆弄起来。

    “咔哒”一声。

    程桑榆立即闻声望去。

    斯言很是惊讶:“妈你怎么不开大灯……”

    程桑榆清了一下嗓,“你还没睡吗?”

    “快睡着了,突然想起来给灿灿带的东西还没放进包里,我怕明天忘记。”

    “嗯……”

    斯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有点踌躇,片刻,还是忍不住走到了茶几对面,蹲下身朝程桑榆脸上看去,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怎么了呀?”

    “没事……”

    斯言探身,直接伸手。

    温热手掌摸了一下她的脸,“……可是你在哭啊。”

    程桑榆很想把脸转开,又怕这个举动会伤害到斯言,于是笑了一下,“没事,乖乖你去睡觉吧。”

    斯言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不需要我陪你吗。”

    “不用……”

    “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呀。”

    “没有……”程桑榆又清了两下嗓子,丢下手里的乐高零件,露出笑容,“我现在就去洗澡睡觉,你也去睡好吗?”

    “……好。”

    程桑榆撑住茶几边缘站了起来,伸手摸了摸斯言的脑袋,“快去,睡晚长不高了。”

    斯言看着程桑榆往浴室走去的背影,心情复杂极了。

    她突然有点后悔自己出声打扰,如果刚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现,直接退回自己房间里,那么妈妈是不是就可以多哭一会儿。

    她一定是难过得不得了才哭的。

    家长和小孩只能做到近似朋友,而不会是真正的朋友,因为真正有责任心的家长,不会把痛苦和压力传递给孩子。

    也就意味着,妈妈难过的那一部分,她作为女儿,永远无法参与,也无法分摊。

    第二天早上,斯言比平常早起了半小时,下楼去帮康蕙兰买早餐。

    程桑榆最后一个起床,走出卧室门,闻见酱肉包的香气,径直走了过来。

    伸手去拿包子的手被康蕙兰拿筷子打了一下:“脸不洗牙不刷就吃!”

    “就吃一口嘛!”

    程桑榆拈出一个酱肉小笼包,两口吃下,转身去往浴室。

    洗漱完毕,回到餐桌上。

    斯言小口咬着包子,拿眼睛去瞄程桑榆的表情。

    她非常的平和,好像昨晚坐在茶几那里哭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妈。”

    “嗯?”程桑榆看向斯言。

    “今年暑假,郁老师还会来给我补课吗?”

    “可能不行了。他要准备留学的事,可能会比较忙。我再给你找个新的老师吧。”

    斯言摇头:“那就不请了吧。”

    程桑榆还要说什么,她又补充:“我先自学试试,还可以跟着网课听呢。”

    “好吧。你先试试,不行我们再找。”

    “嗯。”

    康蕙兰瞥向程桑榆,“小郁要出国啊?”

    “嗯。”

    “那……”

    “没事。”程桑榆淡淡地说。

    /

    之后的时间,郁野都在筹备7月初的GRE考试。

    与此同时,紧急联系了院里领导写推荐信,获得了北美一所高校自费暑研的机会,随后提交签证材料,并申请加急面签。

    院里领导之前对他摇摆不定的态度,本就有些担忧,而今看他下定了决心准备申请藤校,自然愿意提供资源和便利。

    忙起来之后,就好像没再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想乱七八糟的事。

    离开南城去往美国参加暑期科研项目之前,郁野跟程桑榆见了一面。

    她的态度,和那天聊天之前,没有太大的差别,好像利害关系已经全部剖析清楚,这条路明面上就是绝路,要不要继续走,选择权都交给他。

    郁野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包容的时候,可以那样润物无声;坚持的时候,又那样的不可撼动。

    阿加莎暂时托付给了程桑榆,为了方便照顾,程桑榆直接把它接回了家里。

    这大约是阿加莎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时间,家里三个人,从早到晚总有人陪它玩耍。

    程桑榆建了一个群,把他和康蕙兰都拉了进去,群主要是用来发遛狗的视频。

    有时候是程桑榆发,有时候是康蕙兰发,视频长短不一,康蕙兰一发就是一分多钟,而程桑榆顶多20多秒。

    他俩12小时时差,一个人休息的时候,另一人恰好在工作,也就11点到12点这个时间段,能够完整地聊一聊。

    这个暑研项目,郁野是自费,又是后加进去的,要追赶进度需要做很多的功课,离开实验室以后,吃个晚饭,回到公寓,再一口气忙到凌晨两三点是常态。

    至于程桑榆,工作室继续扩张,她也只会比以前更加忙碌。

    两个人打一会儿电话,就不得不各自去干活。

    郁野原本以为,之前程桑榆同他列举的一系列的异地恋的弊病,只是在危言耸听。

    可这才一个月,他就见识到了时差和距离的威力。

    诚如她所说的,想见而不能,都只是最轻的。

    那种对彼此生活的参与感的消磨,才最难以忍受。

    郁野从前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痛苦的生活,忙得像被闷在罐子里的苍蝇,为了找一条出路,撞得头昏脑涨,晕头转向。

    最累的时候,不是没有想过:你都不要我了,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我自暴自弃也不关你的事。

    可第二天一早起来,还是按时抵达实验室,继续在缺氧的玻璃罐里找出路。

    一直捱到9月中旬,郁野回国。

    他回家放了行李,第一时间去程桑榆那儿——康蕙兰知道他回国,叫他到家里去吃个晚饭。

    到了之后,郁野补送上给康蕙兰的伴手礼,和给斯言的迟到的生日礼物。

    康蕙兰把菜备好了以后,就拉着他问了许多暑期科研的细节,忙不忙、累不累、吃不吃得惯等。

    郁野一一回答了。

    他感觉到一阵后劲很足的钝痛,因为康蕙兰似乎真的已经把他当做家人看待,才会这样地关切,甚至于都显得有些啰嗦——啰嗦在他这里,根本就是一种奢侈。

    康蕙兰叹声气:“距离这么远,不容易吧?”

    郁野没法说“还好”。

    “你放心啊,桑桑好得很,她照顾得好自己,到时候你就把你的学业顾好就行。”

    郁野很迟缓地“嗯”了一声。他知道这句话对他而言,起不到什么安慰的作用。

    程桑榆微信上说7点到,但直到7点半,才说马上到门口了。

    郁野有些坐不住,说下楼去门口接一下。

    康蕙兰抿嘴而笑:“去吧。”

    郁野下了楼,起初是快步走,紧跟着一路小跑。

    走到小区门口,正好看见程桑榆从一部快车上下来。

    她拿好包,反手甩上门,往门口方向走来。

    郁野瞧了一眼,不由皱眉,因为程桑榆好像右脚有点使不上力,一瘸一拐的。

    他赶紧两步走过去。

    程桑榆这时候抬眼,视线跟他对上,愣了一下,露出笑容:“回来了。”

    “脚怎么了?”

    “哦。前两天去片场

    崴了。”

    “……怎么不告诉我?”

    “那会你应该在睡觉,就没给你发消息。”

    “……那后来呢?”

    “后来……”程桑榆看他一眼,忙说,“抱歉。我想只是小事,告诉你只是徒增担心,所以……”

    “这样我不是更担心吗。”郁野抿住唇。

    “其实没有多严重,只是上下楼不方便。”

    “也没法开车?你这几天一直打车上班?”

    枳花西路堵得很,要打上车,至少得提前半小时起床。

    “有时候打车,有时候蹭简念或者沈既明的。”程桑榆一顿,立即补充,“坐沈既明的车的时候,车上还有小周,不是单独。”

    郁野心情格外复杂。

    诚然不高兴她将这样的事视为“小事”,虽然以她的性格,可能确实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更不知道作何表情的是,她打的这一句补丁。

    “……我相信你。即使单独也没关系。”

    “嗯。我知道。但还是告诉你一下比较好。”

    郁野伸手,搀住她的手臂,慢慢地往里走。

    这时间进出人多,更不乏熟人,都好奇地对他们投以打量的目光。

    程桑榆没怎么在意,该打招呼打招呼,该寒暄寒暄。

    进了楼梯,程桑榆伸手,自己抓住扶手,说这样比搀着更方便发力。

    “我背你吧。”

    “不用……”

    郁野把头低下来看着她,眼睛幽寂沉郁,兼有一种潮湿的忧伤,“……我背你,好不好?”

    程桑榆愣了下,不再坚持。

    楼道不甚宽敞,程桑榆伏在郁野背上,感觉两个人好像把空间占满了。

    他很稳,每一步都踩得很轻松。

    她脸稍微地低下去,嗅到他衣领上的香气,没敢太用力呼吸。

    “郁野。”

    “嗯。”

    “这两个月体验怎么样。”

    “不怎么样。”

    程桑榆哑然,片刻才说:“抱歉。”

    “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道歉。因为你觉得,是你把我赶出去受苦?”郁野平静地说,“看来你没有那么心安理得。”

    程桑榆不作声。

    “你想我吗?”郁野问。

    大约又往上走了五六级台阶,郁野才听到程桑榆“嗯”了一声。

    他原本以为她不会回答。

    郁野不再说话,只是背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拐个弯,再一步一步。

    如果这条路没有终点就好了。

    /

    郁野返校注册之后,便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申请材料。

    不知不觉,又到了同父异母的弟弟郁恒的生日。

    郁野原本不想去,郁长河一再保证今天只是家宴,没有旁人参与,且有重要事情与他相谈,必须见上一面。

    这回席间氛围倒是没再那样剑拔弩张。

    当然更多是因为郁野根本没那个心情,再与继母一家人做什么无聊的口舌之争。

    他一旦不应战,他们也就索然无味地偃旗息鼓了。

    吃完饭,郁长河把郁野叫到茶室去,说要跟他聊一聊正事。

    郁长河提起茶壶,斟了两杯茶,递一杯到郁野面前,笑说:“暑研怎么样?有收获吗?”

    郁野淡淡地“嗯”了一声,他没有闲谈的心思,直接问道:“您找我什么事?”

    郁长河端杯抿了一口,有点斟酌言辞的意思,“这个事情呢,我也没办法,你也知道,有时候女人无理取闹起来……”

    郁野蹙了蹙眉,他不喜欢这样性别扫射的论调,但不觉得就这种问题,跟一个思维已经根深蒂固的人争吵,是一件有效率的事,于是只说:“您直接说吧。”

    “是这样的,你妹妹在之前的学校待得不愉快,这学期我们给她转到了蒙塔去了。你弟弟,明年也准备去读蒙塔的初中部。蒙塔不是离泊月公馆很近吗,我就想跟你商量……”

    郁长河所说的蒙塔是指蒙塔维特双语学校,南城第一梯队的私立学校。

    郁野将他的话打断:“您当时说我可以一直住下去。”

    郁长河赔笑:“我也不想这样,但你秦姨一直跟我闹。你妹妹在之前的学校被人欺负了,她本来就不顺气……我想,你反正明年不就出国了吗,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先借他们住几年,到时候等你弟弟妹妹毕业了,你照样再住回去。你放心,你们学校附近有个好小区,我都叫人去看过了,环境不比泊月公馆差,最后一年你住得近点,往返学校也方便不是?”

    “我有拒绝的余地吗?”郁野神情非常冷淡。

    他舍不得的不是房子本身,是在房子里的回忆。

    “小野,我知道你是个最明事理的好孩子。等你出国回来,不管是找工作还是创业,我这边的人脉随便你用……你们三个小孩,我最器重的还是你,你要相信这一点……”

    郁野不想再听了,直接起身:“我需要时间搬家。”

    郁长河愣了一下,忙又说到:“半个月……你看行不行?我找人帮忙。”

    “不用了。”

    郁野飞快往外走去。

    他一直知道,他现有的物质方面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家长给的,但真当他们收回的时候,还是有种无能为力的屈辱感。他是绝无可能做得出撒泼打滚这种事的人。

    郁长河大约也觉得惭愧,急忙跟上来,“卡的额度我再给你提一点吧,你不是在谈恋爱吗……”

    郁野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郁长河的表情,仿佛他有此一问才是奇怪,世界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你放心,爸爸不是要反对你谈恋爱,你看我压根就没找你聊过这事儿对吧?年轻人谈恋爱是正常的,反正我知道你不会当真……”

    “我为什么不会当真?”

    郁长河当他在开玩笑,笑得很有些包容小孩胡言乱语的的意思:“你还打算跟一个离异有小孩的女人当真?年长的人是比同龄人成熟,谈一谈没坏处,反正你吃不了亏……”

    再一次,程桑榆提及的那些隐忧在现实上演。

    郁长河这种态度,未来他真要把她介绍给家里认识,她会受到多大的羞辱?

    郁野感觉自己好像又被关进了那没出口的玻璃罐子里,行将窒息。

    有些事,他之前实在想得太简单了。

    真要争吵,他不是没有把郁长河说得哑口无言的能力。

    可即便口头上占到便宜又怎么样?他当务之急绝对不是吵架,而是……

    郁野脚步顿了一瞬。

    他突然想到了程桑榆生日那天,两人挽手去往停车处的路上,他说的那句话。

    我怕我走得太慢,跟不上你。

    /

    卢楹搬家,喊郁野去帮忙。

    她租了个一居室的小房子,离公司八站地铁,不算近,但因为这小区从窗户里望出去,能看见一整条街的蓝花楹,一时冲动就租了下来。

    这个季节,已经不是蓝花楹的花期了,但这种树,连叶子也生得漂亮,一眼望去,绿意葱茏、细弱又美丽,十分养眼。

    郁野站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才开始帮忙干活。

    一口一口的纸箱子,郁野拿美工刀拆开,拿出里面的书,递给卢楹,卢楹把它们归置到书架上。

    “这回真的了断了?”郁野问。

    “嗯。”

    “那你工作怎么办?辞职?”

    “他有良心最好主动开除我,让我拿N+1。”

    “我觉得他有良心的话,你也不至于在他身上耗上两年。”

    卢楹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我可能也要搬家了。”郁野淡声说。

    卢楹看他。

    “泊月公馆,我爸要收回去给郁恒和郁恬住。”

    “……我突然觉得我自己没那么惨了。”

    郁野耸耸肩,“能起到安慰你的作用也好。”

    “……你突然嘴不毒了我好不习惯。”

    郁野一时没说话,两人一块儿理了一会儿书,听着外头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郁野心里很空,忽问:“怎么下决心了断的?”

    卢楹手里动作停了一下,“……不了断怎么办呢。他可能是爱我吧,但就那么一点额

    度,不够承认我的身份,也不够他定下来一心一意。继续下去,我也只是往一口枯井里投硬币,不会有回应的。”

    郁野默了一瞬,“了断了你好像比较开心。”

    “嗯。有点痛苦,但其实没有看着他跟别的女人发微信痛苦。”

    “那看来我不用请你吃顿好的了。”

    “那还是要请的好吧!”

    郁野笑了笑,“你知道我在跟一个比我年长的人谈恋爱吗?”

    “简念?”

    “……”

    “不是她吗?我靠我吃错瓜了?我看你又是给她定芝士蛋糕,又是让我帮忙弄场地的,我还以为……”

    “不是她,是她闺蜜。”

    “我听简念提过一嘴,她闺蜜是跟渣前夫离婚然后自己一个人带小孩的那个?”

    “嗯。”

    “哇,不得了啊郁野,上手就谈这么高难度的。”

    “我们学霸是这样的,不难的都不感兴趣。”

    “你就装吧。真这么顺利,你是这副表情?”

    郁野没有逞强,他觉得自己需要跟人聊一聊,而同病相怜的卢楹,可能是个合适的对象。

    卢楹听他简单讲完来龙去脉,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这个姐姐好带感啊,帮我问下,性别能不能不要卡得这么死,考虑我看看啊,我绝对没有让她跟我结婚生小孩的需求。”

    “……”

    “所以,你纠结的点是,你其实还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不需要婚姻和小孩?”

    “嗯。”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好事,你同意吗?”

    郁野点头。

    “所以,这个问题就要这么考虑。假如你看上了一个包——一辆车吧,这个限量版全球仅此一辆的车,标价500万,而且绝不打折。你拥有它的唯一办法,就是努力工作拼命挣钱,而不是指望有一天它突然想不开打骨折,就为了迁就你的消费水平。因为是你喜欢车,你想要车,而不是车想要你。明白吗?——没有把人比作车的意思啊。”

    郁野陷入沉默。

    “其实我觉得你现在考虑这个问题都还太早了。你大学都还没毕业,除了奖学金、实习和做外包挣的一点钱,其余的物质条件都是你爸和我爸提供的,你拿什么给人家未来——也不是说你女朋友需要你养的意思啊,我看她养你都绰绰有余。我的意思是,她需不需要,和你能不能,其实是两回事。假如最糟糕的情况,未来她的事业发展突然停滞,你能在她低谷的时候,成为她的后盾吗?”

    “你说话一定要叠甲叠满吗?我又不会杠你。”

    卢楹哈哈一笑:“我们酒店服务行业是这样的,话说不对就要遭投诉。”

    “你说得有道理。”

    “……果然是被成熟姐姐调-教过的,讲话都晓得能屈能伸了。”卢楹揶揄。

    “我下不了决心。”郁野坦诚道。

    即便他心里清楚,他现在虽然还在跟程桑榆保持往来,似乎也在维持之前的相处模式,但实质已经和分手没有两样了。

    “那就拖呗,拖着拖着就有结果了。”

    郁野看她。

    “看我做什么,就是这样啊。你现在就像是那种,电影结束了,还觉得意犹未尽,听完片尾曲也不想离开的观众。到时候保洁阿姨开始赶人,你不走也得走。”

    “如果这就是最后一次排片?”

    “你知道《泰坦尼克号》重映过多少次吗?”

    郁野神情晦涩,“她再找别人怎么办。”

    “抢。”

    “……”

    “又争又抢才会赢家通吃,虽然我讨厌你的性格,但是我还是说句公道话,你在雄竞市场上还是很有竞争力的。”

    “谢谢。并没有受到多少安慰。”

    卢楹笑了一声,她自己从那个牛角尖里钻出来之后,看任何问题都通透了许多,“我敢说,这个姐姐绝对是爱你的,而且是那种包含了责任心的真爱。你对比我就知道了,白天他是我上司,晚上同个屋檐下,睡了几百次了,却不是恋人,他不把话说死,一直吊着我,让我始终觉得有希望……最后发现其实就是水中捞月。她话讲得那么清楚,不给你虚假的幻想,更不允许你放弃前程……她又不是你妈,犯得着对你谆谆教诲?你妈对你都没这么好。”

    郁野目光垂落,片刻之后,“嗯”了一声。

    “你出国要几年?”

    “两年。”

    “那很快的。我浑浑噩噩的,两年都不知不觉过去了,你要是忙起来,根本顾不上时间。不要囿于当下,郁野,虽然我讲这个话有点自恃身份了。”

    “不会。谢谢你。”

    “真谢我那介绍帅气的小鲜肉给我。”

    “……”

    书架整理完了,两个人走到阳台去吹风休息。

    郁野拉开易拉罐啤酒,喝了一口,将目光投向远处。

    大楼的顶端,城市正在落日。

    他陡然想到了他头像的那部日剧,《悠长假期》里,男主角的一句台词。

    「长长的假期就要结束了。

    我已经25岁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

    郁野去学校附近看房,顺便约了孔新语和卓景阳吃饭。

    他没让郁长河给他找房,打算自己随便租一个能住的,反正明年就毕业了,也住不了多长久。

    还是去吃麻辣香锅。

    好久没一起吃了,气氛也有些不复当初的意思。

    卓景阳确定了保研本校,而孔新语也基本确定了能够推免北京最顶尖的学府。

    吃饭的时候,这两个人基本不说话,郁野也很难把气氛活跃起来。

    吃完,孔新语说还得去院办值班,先一步匆匆走了。

    郁野跟卓景阳一道回宿舍。

    “你们吵架了?”郁野问。

    “没。”卓景阳叹声气,“……前两天有个应该表白的时机,我没表白。后面就这样了。”

    “你准备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家里什么情况,郁野你也知道,我还欠你一笔钱,零头都还没还完。我妈卖凉皮,一天就能挣个生活费,我妹妹还得吃药,定期复诊……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压根没法离开南城。孔新语家里,也就比我稍微好一点点,而且她确定了要去北京,可能多半还要读博……没未来的。”

    卓景阳一声长叹。

    郁野有种难以用语言表述得清的羞愧感。

    他意识到其实相对于卓景阳,他人生的选择,根本宽阔得不得了。只要他愿意,就有人把他往上托举。

    可他却老是觉得,自己像玻璃罐子里的无头苍蝇。

    相对于现实的铜墙铁壁,他似乎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了。

    /

    程桑榆收到微信之后,加班结束直接开去了泊月公馆。

    进门,看见了数个瓦楞纸盒,怔了一下。

    阿加莎蹭着她的腿,她往里走,听见脚步声从书房传来。

    郁野出现在书房门口,手里拿着一叠书,“下班了。”

    “嗯。”程桑榆指了指满地的箱子,“这是……”

    “我爸破产了,房子要法拍了。”

    程桑榆一愣。

    郁野勾了勾嘴角,“你信了?”

    “……”程桑榆有些哭笑不得,“这回我没法不信。”

    “怎么?”

    “当年我跟唐录生买的婚房,不是离婚归他了吗,真要被法拍了。”

    “他破产了?”

    “他拿房子做抵押,跟别人做投资,加杠杆投了一大笔钱,但对方卷款跑路了,这会儿可能正跟妻儿在加拿大逍遥吧。”

    这个“别人”就是上回在枕水山房,程桑榆碰见的那个姓郑的男人。唐录生信任他,结果被他骗得裤衩都不剩。

    郁野有些惊讶,“会影响到你吗?”

    “不会。都离婚了。”

    “我的意思是,他会不会骚扰你,找你借钱。”

    “那也不会。他好面子,问前妻借钱的事,他觉得丢脸,应该干不出来。之后可能会消停一阵吧。”

    “那我就放心了。”

    程桑榆听出来这句话的潜台词,顿了一下,平静地说:“怎么要搬家?”

    “房子我爸要收回去给我弟弟妹妹住。”

    “那你……”

    “我在学校租了个公寓。反正……明年就毕业了。”

    程桑榆不知道说什么,环视一圈,“……需要我帮忙收拾吗?”

    “不用。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电脑,和几件换洗衣服。”

    “……嗯。”

    郁野看她,犹豫一瞬,还是说道:“其实我后来买了一条睡裙,是预售的,等了很长时间……可能,店铺是从养蚕这一步开始制作的。”

    程桑榆没有想到,这种时候自己还能被他逗笑。

    “上周才拿到。”郁野抬手,拿起了旁边的一个精致的黑色扁形纸盒,“……想送给你。”

    程桑榆不知道该不该去接。

    郁野看她一眼,把盒子放在了她身旁的茶几上,“没有其他意思。也是……很常规的款式。你不要的话,我也不知道能送给谁。”

    “……谢谢。”

    程桑榆有些局促,顿了一下,又说:“我的东西……”

    郁野指了指旁边的一只纸箱,“都在这里面。”

    “谢谢。等下我带走。”

    郁野克制自己不去细品这句话,低头无意识地整理了一下东西,忽说:“你记不记得,去年我去拍戏,收工后我带你去山上,准备去一家餐厅吃饭。”

    “嗯。”

    “今天给那边打电话准备订座,结果已经倒闭了。”

    “……啊。”

    “世界变化好快。”

    “嗯。”

    郁野把最后三本书,放进纸箱里,拍了拍手上的灰,抬眼看向程桑榆。

    目光停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还算平静的语气:“程桑榆……我们先分开吧。”

    “好。”

    郁野呼吸一滞。

    即便知道她一定是这个答案,可她答得如此干脆,没有一秒钟的迟疑,还是让他有种坠入冰湖的寒冷痛苦。

    他目光黯下去,忍不住朝着程桑榆挨近一步,低头。

    她小幅度地往旁边转了一下头。

    他立即伸手,手指轻轻地按住了她的下巴,想把她的脸抬起来,看一看她的目光,是否也如语气一样平静。

    可他刚整理过东西,手指上有灰,沾在了她下巴的皮肤上。

    他只好拿另一只手去擦,却忘了另一只手上也有灰。

    非常徒劳,非常笨拙。

    他不管了,虽然知道,都已经讲了分开的话,他就没了做这件事的身份,却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找到她的唇。

    他好像回到了第一次鼓起勇气亲她的那一天,明明知道亲完的结果自己并不一定能承担,却还是无法克制,因为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里,胀痛得没有办法。

    只有她是唯一的解药。

    程桑榆没有拒绝他,只是也没有回应。

    可是他们已经太熟悉了,刺激哪里会有变化,已经成了熟稔于心的本能。

    他把她抱进浴室里,水雾迷蒙,成了盗铃者捂住耳朵的那双手。

    明明只想亲她一下,为什么还是没有控制自己,发展到了这一步,他深感自己的劣根性,以至于不能细想,只能破罐破摔。

    非常强势,有点故意的意思,他抱着她,她如果不想掉下去,就必须紧紧攀着他的脖颈。

    那个瞬间,她张口咬在他肩膀上,几乎是必然的事。

    很疼,不知道有没有见血,但愿深一点,可以留得久一些。

    后来又去床上。他怎么折腾她,她都没有怨言,只是一直没有做主观的配合。

    但没关系,他知道,至少她的身体非常非常喜欢他。

    程桑榆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外头都安静了下来,时间可能已经很晚了。

    她很清楚,郁野行为的动机,比起索取,可能更像是想要留下一些什么。

    她整个人像是把大水漫灌进了沙漠,处于缺水和洪涝的两个极端。

    终于,郁野歇了下来。

    沉沉呼吸挨着她的耳朵,带着一种回南天般的潮湿:“程桑榆……不要那么快忘记我。”

    程桑榆缓了一会儿,才说:“……最好不要做这种期待,也别给自己做这种限制,你的未来还长。”

    “你爱过我吗?”

    “……你感觉不到吗?”

    “我想听你亲口说。”

    程桑榆抬起脱力的手臂,摸了摸他的脸,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因为怕自己情绪失控。

    “对不起,小野。我还是希望你事业有成,假以时日遇到一个跟你灵魂契合的人,成为她的第一顺位,你们一起养育一个小孩,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我希望你,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那些创伤,都能愈合。”

    /

    程桑榆离开泊月公馆的时候,外面的街道已经寥无人烟。

    车窗开着,头发糊到了脸上,她伸手去摸自己的手腕,才发现发圈弄丢了。

    不想关窗,只好一次次地把头发别到耳后。

    车开回到了小区里,她不想上楼,下了车,从侧门出去,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走到了小巷的尽头,脚步一顿。

    尽头有个小超市,面积很小,生意也没有正门的那家那样好,但开了十来年了,像个熨帖的老朋友。

    是夫妻店,丈夫去世之后,就只剩妻子一个人经营。

    对过的足浴店,凌晨会有一次交班,在那里上班的大姐,有的会抽烟,所以店主会把店开得很晚,既方便他人,也能为自己多挣两块钱。

    程桑榆凡是从侧门进出,都会顺便光顾她的生意。

    那么多次,今天才注意到,冰柜旁边支了一个木架子,上面挂着风车、气球等玩具。

    程桑榆看了好一会儿,走近,拿下了那个五瓣的粉红色的气球花。

    店主正在听书,暂停以后,腼腆笑说:“要其他造型吗?我可以现扎。”

    “不用。”程桑榆笑一笑,“就这个。”

    “五块钱。”

    程桑榆在“支-付宝到账五元”的提示音里,转身往回走。

    开门时,没想到康蕙兰也刚刚回来,正准备关灯去睡觉。

    康蕙兰往她手里看,愣了一下,“……给言言买的?她都不玩这个了。”

    “给我自己买的。”

    康蕙兰更是怔忡,凭直觉问道:“……怎么了闺女?”

    程桑榆不说话,走到沙发上坐下。

    康蕙兰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程桑榆攥着气球花,低头看了一会儿,一瞬之后,把脸靠向康蕙兰的肩膀,平静地说:“我跟郁野分手了。”

    康蕙兰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脑袋,仿佛想为她乱糟糟的头发理出一个条理,“会过去的。”

    “……嗯。”

    /

    这并不是郁野出国之前,程桑榆最后一次跟他有联系。

    二月份的某天晚上,她正在睡觉,手机在枕头边上振动起来。

    她摸过来,眯着眼睛看见屏幕上“郁野”两个字,愣了一下,立即接通。

    那边没有出声,只有漫长的沉默。

    她不确定是不是打错,于是试着发声:“郁野?”

    那边呼吸的声音大了一点,仿佛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她也不再出声,也没有把电话挂断,任由这寂静持续下去。

    沉默矗立在她耳边,像一座直达天幕的山岳,如此沉重,飞鸟不渡。

    彼时是在凌晨,万籁俱寂。

    电波逸散,心事下沉,所有尝试都无疾而终。

    似乎,这就是故事的终点了。

    第48章 48“……郁野。”

    程斯言13岁的生日,预备前往乌城度过。

    正逢乌城办互联网大会,程桑榆她们工作室,受邀参与创业者大会,前往分享内容创业的经验。

    原本因为斯言

    要过生日,程桑榆不打算去,但斯言听说本次大会将有规模最大的无人机表演秀,就提议一同前去,正好旅游、生日和工作都可兼顾。

    同行的,还有她最好的朋友董星灿。

    两个小朋友小升初去了同一所学校,又非常幸运地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

    升上初中之后,家长的管束也没再那么寸步不离,何况董星灿行事一贯非常成熟,甚少让家长操心,在同程桑榆沟通过后,周晴也就同意了此次的旅行——若不是工作实在脱不开身,周晴也很愿意一同前往。

    此次出行是自驾,程桑榆和康蕙兰带两个小孩一个车,简念、沈既明、小周带两名员工,开另外一部车。

    至于其他员工,工作室拿到了部分大会的听众邀请函,需要的可自行参会,工作室报销部分的差旅费。

    出行前一天,程桑榆的行程几经压缩,还是忙到了晚上8点才到家。

    进门,斯言正靠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康蕙兰在一旁跟人煲电话粥。

    程桑榆问:“行李收好了?”

    斯言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没收好我怎么有心思玩手机。”

    斯言升上初中,也进入了青春期。

    青春期小孩的难搞程度,程桑榆即便早有耳闻,真的到了这个阶段,还是有种以前乖乖的小棉袄,现在怎么突然四处漏风的落差感。

    青春期少女,仿佛自带一股要与全世界为敌的愤世嫉俗,虽然全世界并没有反对她做任何事。

    程桑榆平常都是要么躲着她,要么懒得理她,因为永远不知道哪个点,就会莫名其妙地让她不爽。

    程桑榆回房拿了一只小号行李箱,开始收拾换洗衣物。

    没放两件,便有电话打了过来。

    是市场部的人,问她一直合作的汽车品牌,新一季度的推广合作要不要接。

    程桑榆莫名:“这是简总拍板的事。”

    “简总让我问问你,有没有在文案上化腐朽为神奇的办法。”

    “……”程桑榆很无语,但对方也不过是照章办事,“我自己跟简总回复。”

    “好。”

    电话挂断,程桑榆又拨给了简念,开门见山道:“他们的运营把女性客户得罪完了,现在在找合作方洗地,你还敢接这口黑锅?”

    “哎呀,火气小点嘛。这是老金主了,我也只是走个流程,方便推脱。”

    “以后这种流程不要找我了,每天忙都忙死了,还拿这种屁事烦我。”

    简念笑:“你自己不休年假怪谁?……你是不是要来月经了?”

    “……”还真是。

    简念:“我这还有个屁事,想问问你……”

    “既然知道是屁事就不要说了。”

    “私人人情,你谅解下,先听我说完嘛。就你上回去做分享会,我有个以前广告公司的同事对你有兴趣,问我要你的微信。你知道我卡人还是很严的,这个同事是真的还行,不管人品、相貌还是文凭,都非常拿得出手。你想当个调剂的话……”

    程桑榆通话是免提的,简念说到这里的时候,斯言和康蕙兰都竖起了耳朵。

    程桑榆斩钉截铁:“没兴趣。”

    斯言和康蕙兰交换了一个眼神。

    简念说:“行吧。”

    程桑榆:“还有没有事?没事我挂了。”

    “给你招助理的事……”

    “面了几个,都太笨了。从行政那边调一个机灵一点的过来吧。”

    “小牧行不行?”

    “谁?”

    “……算了。”

    简念电话挂断之后,程桑榆继续收拾行李。

    一会儿,又有微信消息进来。

    她看了之后,简短语音转文字:“这件事会上已经讨论过了,就按结果执行。没有破例,不然流程会拉很长,浪费的也是大家的时间。”

    一会儿,又一条语音转文字:“可以的慧姐。下周三中午12点,我已经加进行程里了。”

    切出去,再发,“好的方医生,您这边先观察,我回南城以后亲自去接。”

    至此,她才算是暂时处理完了所有的事情。

    斯言小声对康蕙兰说:“姥姥,这个程总虽然很酷,但是我有点害怕。”

    康蕙兰笑了笑。

    隔日上午,一行人出发前往乌城。

    程桑榆同简念住在同一个酒店,抵达之后,去周边吃过饭,略微逛了逛,领略了一番水乡情调。

    第二天是紧锣密鼓的行程,大家分头行动。

    程桑榆与简念以及同事前去国际会展中心参会,斯言三人自由行动,既可去逛一逛科技博览会,也可租条摇橹船,在河里晃一晃。

    程桑榆见识过斯言搭配康蕙兰的行动力,完全不替她们担心。

    程桑榆她们的分享会,安排在第二天上午,首日大多是主会场的活动,要么是全球顶级互联网科技公司的发布会,要么是互联网科技领域大佬的讲座。

    简念是个对风口很敏感的人,她认为这些分享会极有必要去听一听,以便及时掌握行业风向的变化。

    结束之后,前去景区同斯言她们汇合。

    此时正值黄昏,空气都被染成了浓郁的金红色,河里水波潋滟,浮光跃金。

    汇合的地点,是景区内一家好评如潮的本地菜餐馆。

    马头墙的建筑,沿街分布,河街平行,水陆相邻。

    此刻,不知为何,前方餐馆门口聚集了一大波人。

    原本便是旅游热门地,遇上互联网大会,更是人潮如织,摩肩接踵。

    程桑榆一行人奋力往里挤了挤,终于挤到了餐馆门口。

    结果一瞧,引起拥堵的“罪魁祸首”,居然是程斯言和董星灿。

    两位女孩子身高都已经超过160了,今日都穿着汉服。

    董星灿是交领短衫搭配白色织金马面裙,做了一个简单的三绺头的发型;而程斯言则是一身黑红织金的“飞鱼服”,拿红色发带束起高高的马尾,有种雌雄莫辨的英气。

    程桑榆悄声问旁边一脸兴奋吃瓜的小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小姑娘:“哦,对面那三个男的,问马面裙小妹妹要微信,小妹妹不给,他们又邀请她去那边看什么滑板比赛。”

    程桑榆愣了下,笑了一声,心想这不就是装逼装到了斯言最擅长的领域。

    此刻,程斯言指了指那三个男生正中间,抱着滑板的那一个,问道:“练习滑板多久了?”

    “一年。”

    “kickflip会吧?”

    “开玩笑……”

    “那treflip呢?”

    男生不作声了。

    程斯言伸手,往上抬了一下,“滑板借我用用?”

    男生很迟疑。

    周围人见有好戏看,一阵起哄。

    男生扛不住,就把滑板递给了斯言。

    板子是很个性化的东西,宽度、高度、支架松紧、轮子直径不同,脚感就完全不同。

    而且她今天穿着汉服,并不十分方便。

    所幸他用的这款,是大众品牌里的大众款,程斯言掂了一下,确定自己应该没问题,便把板子往地上一扔,背身上板,重心压低,往前滑行试板。

    大家自觉地往旁边挤,给她让出空间。

    只见她滑行数米,一个转身,往回滑行一阵,忽地前脚向外踢侧板,滑板纵轴反转一周落地;而后脚跟发力,滑板又反向翻转一周;落地后,后脚快点板尾,前脚斜踢,板身翻转360°。

    人与板子一同稳稳落地。

    她一身飞鱼服,英姿飒爽,所有动作流畅轻松,御板几如御剑飞行,何止赏心悦目。

    掌声和欢呼声同时响起。

    那男生的同伴也脱口而出:“卧槽,kickflip、heelflip、treflip三连!”

    男生脸色很不好看。

    斯言看向男生,抬了一下下巴,“再送你个hardflip的教学,看好了。”

    她站在板上,稍微顿了一下,随后身体骤然跃起,前脚往内侧快速斜踢,板子内转180°的同时,垂直翻转。

    身体滞空,滑板旋转的那瞬间,四周一片惊叹。

    落地,斯言一踩板尾,抓起板子,递给对面的男生,“这套动作我12岁就会了。练好了再出来泡妹吧,高中生。”

    “高中生”这三个字语气非常阴阳怪气,因为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三个男生绝对不是高中生,大学生还差不多。

    三个男生灰溜溜地走了。

    董星灿从包包里拿出湿纸巾,抽出一张递给程斯言擦手。

    人群又流动起来。

    有两个女生拿着手机走了过来,问程斯言和董星灿能不能合影,两人欣然同意。

    等人合影结束,程桑榆才走过去,把手往斯言肩膀上一搭,笑说:“一会儿不见就跑来行侠仗义了。”

    程斯言忍耐了两秒钟,还是忍不住把程桑榆的手拿开了,“热,妈。”

    “……”

    简念走近,夸道:“真帅啊斯言。”

    程斯言腼腆一笑。

    “走吧,上楼吃饭去吧。”

    程斯言点头,挽住董星灿的手,往店门走去。

    程桑榆跟在她们后面。

    拿在手里的手机忽然一振。

    面部识别解锁,跳转到微信界面。

    程桑榆一瞥,等看清楚浮到了置顶的“文件传输助手”下方的头像,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那是个金毛狗狗的头像。

    风把头发吹乱,她伸手捋了一下,手指悬停在屏幕上,顿了两秒钟,点进去。

    将近三年没有更新的对话,最新消息,是一条实时位置共享。

    她带着对方是不是发错了的莫名,点进去。

    地图上,两个头像,几乎叠在一起。

    程桑榆震惊,立即回头。

    视野之中,一张张脸掠过去,都是陌生面孔。

    她视线快速移动,从近处看到远处,再从远处看到近处……

    再转身,再找。

    行人如潮水从身侧快速流过,唯独她,驻留原地,像锚在湖中的一块顽石。

    始终没有找到头像的主人。

    茫然,又气恼,更不知所措。

    手机又是一振。

    【郁野:姐姐。抬头。】

    程桑榆心脏骤停。

    蓦地抬头望去。

    墨蓝天光,青砖黛瓦,木雕窗棂。

    年轻男人手臂撑着窗框,正低头往下望,墨色发尾,在汹涌的风里溅动。

    她抬头的目光,直接撞进了他的深晦的眼睛里。

    人潮、水流、风声、船夫欸乃……

    世间的一切声响都不存在了。

    呼吸、心跳、脉搏。

    也都不复存在。

    他们在对视中沉默,好像自动接续了那天深夜里,那通漫长而寂静的电话。

    仿佛时间飞逝,却独独绕过了他们。

    程桑榆视线模糊,嘴唇微动,无法发声:

    “……郁野。”

    第49章 49“我没记错的话。”

    程桑榆有种如在梦中的恍惚。

    直到手臂突然被陌生游客撞了一下,她在对方的道歉声里,恍然回神,那丢了一半的心魂,也都回归原位。

    现在的表现很不对,很不应该。

    她醒悟过后,几乎是立即露出了一个笑容,惊讶、兼有某种陌生的客套:“小郁?你回国了?”连语气里两分故意的夸张,都恰如其分。

    她现在除了管理下属,还得做许多行业交流的工作,跟人打交道多了,要拿捏出这样公式化的表情,简直轻而易举。

    郁野仿佛是顿了一下,而后笑应了一声:“对。”

    “那你这个打招呼的方式太吓人了,我还以为是系统出了bug。”程桑榆笑说,“也来参加互联网大会?

    “是。”

    这时,走在前面的简念,发现她没有跟上来,转头来找。

    “桑,怎么了?”简念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了一下,也愣住了。

    楼上的人招了一下手,微笑打招呼:“念姐。”

    简念难掩震惊,差点没忍住说出一句脏话:“郁野?”

    郁野:“来吃饭?”

    简念:“对……”

    “大堂还是包厢?”

    “大堂。”

    “我这儿订了一个包厢,念姐你们不嫌弃的话……”

    简念立即朝程桑榆看去。

    程桑榆笑容无懈可击:“我们人多。”

    “人多才不浪费。”

    “怕坐……”

    “坐得下。”简念截断程桑榆的话。她万万想不到,这件事还能有下文,仿佛一个已经宣布了断更的作者,毫无征兆地突然复更。

    谁能按捺得住这种马上去瞧一眼的好奇心?

    不给程桑榆说话的机会,简念问:“你哪个包间啊?”

    “202。”

    “好,我们马上上来。”

    郁野微笑:“不急。”

    简念把程桑榆手臂一挽,往里走去。

    程桑榆走了两步,又倏地抬头。

    暮色已经深了两分,他白色上衣也被染上一点灰蓝色调。

    人没有动,仍是在看她。

    简直像在等她,看她会不会去抬头确认他的存在一样。

    程桑榆顿了一秒钟,微笑着颔了颔首,把视线平静地移开了。

    掀开透明的塑料帘子,冷气袭面,开得很足,让人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简念搓搓手臂,“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程桑榆:“……你别搞事。”

    简念笑:“我搞什么事?吃个饭而已。你俩都分手快三年了,不会连顿饭都应付不了吧?”

    “少对我用激将法,不吃你这套。”

    先行进门的几人,本已要在大堂落座,这时都被简念招呼起来,去楼上的包厢。

    小周:“念姐,我们没定包厢啊。”

    简念说:“我们蹭别人的。”

    “谁?”

    程桑榆:“郁野。”

    “谁?!”几道声音异口同声。

    “郁野。”

    康蕙兰惊讶极了:“郁野?他也在这儿?”

    程桑榆不想一一回答了,笑说:“就在楼上。我也才知道。好奇你们自己上去问他吧。”

    上了楼,程桑榆向着202包厢门口瞧了一眼,里面隐约有两道身影,其中穿着白色衣服的那一道,依稀就是郁野。

    脚步有种不能落地的虚浮感,但很轻微,完全在她的可控范围内。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包厢走去,里面的人站了起来。

    程桑榆平和地打量了两眼——这种情况下,有所好奇才是人之常情,非要装得不感兴趣,才是心里有鬼的表现。

    郁野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裤,身形峻拔,三年时间,让他褪去了身上的学生气,如剑开锋,呈现一种雪刃寒芒一样的英俊。

    英俊得非常客观,让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的程桑榆,仍是屏息了一下。

    方才,在室外的那一瞥,是熟悉感让她认出了他。

    此刻,室内亮堂的灯光下,他身上却更多呈现出了一种让她感到陌生的气质。

    因为没有参与,所以无法想象,过去的时光,是怎样在打磨他、雕刻他。

    郁野旁边的那人,程桑榆也见过,忘了名字,似乎是姓罗。

    那人倒是主动地打起了招呼:“两位学姐,又见面了!”

    简念:“你好啊罗纵横学弟。”

    “……罗经纬。”

    “哦!对不起对不起!”

    一时都笑起来。

    郁野和罗经纬起身往外,给大家让出位置。

    程桑榆他们一共有九个人,加上郁、罗,一共是十一个人,但包厢里只有十把椅子。

    最后一把,罗经纬要让给郁野,郁野让他坐,自己走出包厢,去找服务员加座位。

    片刻,他同拿着凳子的服务员一同回到了包厢。

    整个包厢里,程斯言率先做出了反应。

    她坐在门的右侧方,左手边是董星灿,右手边是程桑榆。

    这时候,她突然起身,往左边挪了挪。

    董星灿也就跟着挪了挪了,连带着她左边的所有人,都开始挪动,直到空间足够放得下一张圆凳。

    郁野在这张圆凳上坐了下来。

    右手边就是程桑榆。

    程桑榆一言难尽地瞄了一眼斯言,她把脸别过去,假装没看见。

    好在,程桑榆的心理素质,也早就不是三年前的水平,完全有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从容。

    郁野坐下之后,她便开始发挥一个“云淡风轻的前女友”的作用,做一些理所应当的好奇询问。

    “还不知道,你研究生去了哪所学校?”程桑榆问。

    “普林斯顿。”

    “就爱因斯坦的那个学校?”

    郁野点头。

    “现在是回国工作了,还是暂时回来休假?”

    “入职极擎了。”

    简念插话:“极擎就是这次无人机表演秀的设备供应商是吧?”

    “对。”

    “是什么岗位?”程桑榆问。

    “飞控算法方面的。”

    程桑榆点点头,“那蛮好的。无人机也算是热门领域。”

    好像,她对他的兴趣,也就只够她敷衍到这里了。

    郁野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仿佛方才在人群里,那样茫然而慌张地找人的,并不是眼前这个,淡定到滴水不漏的程桑榆。

    冷漠,或是生疏的客套,他都能接

    受。

    唯独这样叫人猜不出真假的泰然,让他无从下手。

    他自认也算进步了很多,但碰上程桑榆,似乎永远输她一筹。

    这时,斯言出声了,拖着尾音,带了点青少年特有的,丧丧的腔调:“郁老师,那你这回准备定居南城了?还会出国吗?”

    “就留在南城,不会再出国了。”郁野一边回答,一边拿起面前还没开封的碗筷。

    “那孔老师呢?”

    “上回联系,孔新语在准备读博。”

    斯言托腮,“那郁老师你是一个人回来的吗?”

    郁野笑了笑,有些不解:“这是什么问题?”

    “我听说,你们留学生经常会在国外交一个同样是留学生的女朋友,然后一起回国发展。”

    “看来听说的总归不够准确。”

    “那就是说……”斯言立马朝程桑榆瞥去。

    “嗯。我没有女朋友。”

    简念和小周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还得靠小孩儿,这问题她俩早就好奇得挠心挠肺。

    说话的时候,碗筷塑封拆开了,郁野目光没有任何偏移,手却是往右边伸去,自然而然地,将碗筷搁到了程桑榆面前。

    所有知情人,都望去一眼,而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程桑榆只是笑着说了声“谢谢”。

    这时,坐在程桑榆右手边的人,把她面前的杯子拿了起来,提上茶壶,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

    动作同样的自然。

    郁野瞥过去。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或者说男生更准确一些,可能至多不过大二,生得非常白净秀气。

    简念注意到了郁野的这一眼,顿感有好戏可看,笑说:“这是牧谦。刚调给我们程总的生活助理。”

    牧谦抬头,稍有茫然:“不是工作助理吗?”

    “生活也负责。HR没给你说?”

    牧谦没什么异议地点了点头。

    郁野这时候笑了笑,“还不知道桑姐变成程总了。”

    斯言:“那郁老师你不知道的可就多了,我妈现在,想要被她管的人,和想要管她的人,几乎一样多。”

    “想要管她的人?”

    “就是追她的人。”

    “噢。”郁野又是淡笑。

    程桑榆又发现了郁野不同以往的地方。

    他以前其实大体是个好恶都表现在脸上的人,就像小狗一样,高兴时尾巴会摇起来,不高兴耳朵就会耷拉下去。

    现在,却多了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意思。

    这时候罗经纬出声道:“聊半天了,还没点菜吧?赶紧把菜点了。”

    两本菜单送了进来,点菜一事,将稍显微妙的气氛暂时打断。

    简念问罗经纬:“我记得你不在北京读书吗?”

    “对。拿到北京一家做人工智能的公司的offer了,这回正好郁野也来,就跟他约一块儿了。”

    “你们两个人吃饭,还定个包厢啊。”

    “不是。还有几个同行的朋友本来要来,但他们蹲一个大佬去了,就改约了等会儿去吃夜宵。”

    程桑榆正在喝茶,差点被呛到。

    ……怎么某人被放鸽子的技能,是百分百触发的被动技吗。

    她轻咳的这一下,郁野把目光瞥了过来。

    带着一点笑意,很浅,但很值得玩味。

    仿佛,他猜到了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片刻,开始上菜。

    店里有特酿的黄酒,度数不高,适口性很强,点评网站上都很推荐。

    他们也就点了一壶。

    牧谦自觉发挥助理的职能,拎上酒壶,把一个个的小酒杯斟满,从简念开始递过去。

    递到了程桑榆这儿。

    郁野抬手,拿起程桑榆面前的酒杯,搁在自己面前,淡然说道:“桑姐今天不喝酒。”

    牧谦“哦”了一声,也没细究。

    “……”程桑榆却是微愕,看向郁野。

    郁野也看她,笑了笑,拿几乎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补充:“我没记错的话。”

    第50章 50“你太越界了。”

    一桌子菜,每一道味道都不错。

    是可转动的圆桌,程桑榆但凡动了筷,且吃得稍显意犹未尽的菜式,很快就会被郁野不动声色地转到她面前。

    这个行为特别不显眼,程桑榆相信大约只有她本人能够察觉。

    一整顿饭,他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按说根本不可能再有精力理会其他的事情,但分明所有人提到他,他都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且分毫不错。

    他脑子可能是双核的吧。

    到后面,各种话题乱飞,一时是小周同郁野请教美国签证的问题,一时是沈既明找罗经纬问手机摄影的AI算法,一时又是董星灿找沈既明请教胶片相机的选购要点……

    这种时候,程桑榆反而可以隐身,专心致志地吃东西。

    这自然只是表象。

    事实上,她很难控制自己不去留意郁野。

    有时是拿眼角余光,去捕捉他说话时的神态。较之以往,他那种疏淡游离的态度,要隐藏得更深一些,不是特别熟悉他的人,大约不会轻易察觉。

    有时竖起耳朵,去分辨他现在说话的音色,相比三年前,似乎稍微多了几分低沉的特质。

    以及,她注意他左手手腕上戴了一根黑色手绳,上面挂着一个小小的银质挂饰,那形状既像玉米,又像葡萄。他以前身上从来没有任何饰品,不知道这个手绳,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来历。

    将要吃完的时候,简念问郁野:“你们那个无人机表演秀,在哪里看视野最好?”

    “没遮挡的话,哪里都差不多。酒店也可以。”郁野抬眼,笑问,“念姐你们住哪儿?”

    “就那个什么什么度假酒店。”

    “哦,那里可以的,六层以上视野就不错,在露台或者天台上看更好。”

    “桑你们房间有露台吗?”简念问。

    “带露台的3000一晚,你管报销啊?”

    小周:“标准太高了,报不了。”

    罗经纬这时候说:“可以去我们那儿看啊。”

    简念看他,“你们也住这个酒店?”

    罗经纬点头:“郁野定了个带露台的套房,本来是准备大家一块儿吃烧烤看表演秀的。但我们那几个朋友还在会展中心,估计九点半才会回来。”

    “什么大佬啊这么狂热。”

    “不知道,好像是库克还是谁吧。”

    “那难怪。”简念又问,“我们人多,不打扰吗?”

    罗经纬看向郁野。

    郁野微笑说:“不打扰。没人看就浪费了。”

    简念:“我冒昧问一句啊,你们做飞控算法的,工资这么高吗?三千的房间说定就定啊。”

    郁野今晚第一次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读研的时候,跟两个同学发明了一项专利,卖给极擎,换了一点小钱。”

    “小钱是多小?”

    “签了保密协议的,不好意思。”

    简念比个大拇指。

    斯言插话:“学理工科这么厉害吗?”

    郁野笑了笑。

    斯言看向程桑榆。

    程桑榆还在喝甜汤,根本没注意到她的目光。

    斯言:“妈。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说,‘那你好好学习,未来也去学理工科’吗?”

    “哦。”程桑榆掀掀眼,“我才懒得说,我说了你不嫌我唠叨就有鬼了。你爱学什么学什么,学挖掘机技术都没问题。”

    “……”

    对付她这种青春期反骨仔的办法,就是比她更反骨。

    郁野不由地露出笑容。

    程桑榆还是那么……好玩,甚至比以前更酷更好玩。

    眼看大部分人放了筷子,郁野站起身。

    简念忙说:“基本都是我们的人,这顿肯定不能让你买单,不要跟我们抢哈。”

    郁野停住动作,点了点头,笑说:“好,那我不客气了。下回有机会我再请客。”

    程桑榆瞥了郁野一眼。

    过去,他总会用抢单的行为,来证明自己的成熟。

    现在确实是真正成熟了,在社交场合非常的进退有据。

    她生出一种欣慰掺杂些许唏嘘的复杂情绪。

    小周遣牧谦去买单并开发-票,大家起身,离开包厢。

    景区面积不大,各处皆可步行抵达,考虑到客流状况,步行也是最省事的一种方式。

    于是大家很快达成共识,就这么走着回酒店,权当消食。

    无人机表演秀晚上8点开始,持续到8点半结束,抵达酒店之后,稍作休整,时间刚好。

    与河流平行的青石板路,蜿蜒狭窄,大家为了不挡道路,基本不会超过两人并行。

    程桑榆原本是与简念并肩的,还没走过两座石拱桥,简念忽说有事要问康蕙兰,便两步跑到前面去,把程桑榆撇下了。

    “……”

    真是演都不演了。

    左手边空出来的位置,没过十秒钟,就被一个毫不意外的人补了上来。

    程桑榆转头,对他展露了一个公式化的笑容之后,就不搭理他了——这很正常,一个人跟前男友哪有那么多话可聊。

    又经过一座桥,此时恰好有人撑船从桥下经过,一轮弯月倒映在黑沉的水中。

    极具情调的一幕。

    程桑榆不由停下脚步,掏出手机,打开相机。

    她另只手里拎着一个托特包,还是当年简念送的那一只,虽然现在贵十倍的包都能买得起了,她还是最喜欢用它,一方面有种老朋友一样的亲切感,一方面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郁野转过目光,看她一眼,正要伸手,走在两人身后的牧谦,两步上前。

    “桑姐,包给我拎吧。”牧谦很有助理的自觉。

    程桑榆转头看了一眼,“有点重。”

    “没事。”

    程桑榆就把包递给他了。

    郁野把手抄回了长裤口袋里。

    程桑榆拍照的时候,身后两个人,就站在原地等着她。

    气氛诡异得让她不大自在,草草拍了两张就收回手机。

    转身,去接牧谦手里的包。

    牧谦:“我帮您拎回酒店吧。”

    程桑榆习惯不了被人这么“伺候”,她要助理也只是希望对方能帮她分摊一些工作上的杂事,于是就说:“给我吧。也不用一直跟着我,风景不错,你自己也逛一逛。”

    “好。”牧谦把包递回来。

    一只手伸过去,勾住了包带。

    牧谦看过去。

    郁野也看他,微笑:“给我就行。”

    牧谦感受到了隐约的敌意,深感莫名,松了手,赶紧退后两步。

    程桑榆看着郁野,郁野特别坦然地回视。

    程桑榆只好由他去了。

    六朝旧地,枕水人家。

    走在石板巷弄中,虽然没有说话,但因为水声潺湲,倒不觉得十分尴尬。

    程桑榆时不时地去看一眼水中的月亮,它晃晃荡荡的,被桨橹打碎,又重新聚合。

    若人心也如水中月就好了,不识人间苦恨,也就不在意聚散离合。

    郁野在这时候突然出声:“我以为明天才能见到你。”

    程桑榆心脏骤然紧缩。

    她本来就不信巧合,何况有校庆的事件在前。

    今天会在同一个餐馆相遇,或许有些巧合——考虑到这是点评网站必吃榜排名第一的餐馆,这个巧合也似乎带着几分合理。

    除了这个,郁野会来参会,大概率绝非巧合——虽然刚刚在餐桌上意识到这一点时,她觉得自己多半有点自作多情。

    但这下郁野自己都坦白了。

    程桑榆没让心里泛起太多波澜,笑了笑说:“是看到大会的行程手册了?我们工作室的分享会,确实安排在明天。感兴趣的话,可以带你的同学去听一听。”

    郁野微微抿住唇。

    不管他说什么,她好像都能用那一套圆融的社交辞令,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拉回到“只是熟人”的这一范畴。

    之后,直到抵达酒店,郁野没再做无谓尝试,陪着她沉默了一路。

    一路上他都在看她,每次只把目光瞥过一瞬,就收回来。

    无数次,还是不能将她现在的形象,描摹得非常清晰。

    她穿着一件水墨晕染风格的连衣裙,外层薄如蝉翼,像漂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一看即知价格昂贵。

    而人本身的气质,却比衣服更显矜贵。

    从前是长梗百合,现在却像幽谷深处的一丛白色山茶,隐于雾中,不可高声惊扰。

    抵达酒店,进入大堂之前,程桑榆伸手,郁野干脆地将包递还给她。

    进电梯,罗经纬报上房号:“我跟郁野住2107。”

    简念说:“行。我们在18楼,回去休息一下就上去打扰。”

    到了18楼,程桑榆一行人先行出了电梯。

    程桑榆同康蕙兰住一个房间,两个女孩子住一个房间。

    进门之后,按捺不住的康蕙兰立即说道:“桑桑,我怎么觉得小郁还是对你有意思啊?”

    程桑榆表情终于淡下来,“有意思也不会怎么样。原则问题有冲突的话,只是重蹈覆辙。”

    康蕙兰叹了口气,“不跟他聊聊?问问他现在的想法?”

    “看他吧。他想说自然会说的。”程桑榆挽起头发,往浴室走去,“但您别报什么期待,他现在事业起步,年轻有为,没什么理由来一个36岁的女人这里撞南墙。”

    康蕙兰张张口。

    她觉得有时候程桑榆就是太清醒了,这种清醒是对人对己同等的残忍。

    程桑榆卸了妆,洗头洗澡。

    7点45分左右,简念她们来敲门,准备一块去楼上看表演秀。

    到了电梯口,程桑榆想起还有事情没做,让她们先上去,自己稍后就到。

    回到房间,程桑榆去翻行李箱,找出卫生棉条。她刚洗完澡,忘记用上了。

    等从洗手间出来,骤然没了再上去凑热闹的心力。

    怕康蕙兰担心,就发了条消息,说自己临时有点工作上的事,就不上去了。

    随后自己关了大灯,在床边的窗户旁边坐了下来,一边玩手机,一边时不时看一眼窗外。

    虽然没有露台那么开阔的视野,但这扇窗户也能将就。

    7点58分左右,突然响起敲门声。

    程桑榆靸上拖鞋,起身走到门廊那里去,问道:“谁呀。”

    “我。”

    程桑榆一顿。

    他讲完一个“我”字就没下文了,好像笃定她从声音就能听出他是谁一样。

    “有什么事吗?”

    “点了一些夜宵,康姨说你不上去了,我想给你送一点过来。”

    “是烧烤吗?我不习惯这么晚……”

    “水果也有。”

    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程桑榆只能把门打开了。

    往外瞥了一眼,程桑榆有一瞬恍惚——郁野大约也洗过澡了,换成了黑色T恤和短裤的休闲装束。

    好像这一刻的形象,能够和三年前的一些时刻完美重叠。

    郁野往前走了一步,把手里的纸袋递过来。

    程桑榆接过,笑说:“谢谢。太客气了。”

    郁野也是微笑的表情:“应该的。”

    微妙的尴尬。

    程桑榆正在想怎么措辞把人赶回去,忽觉整个空间亮度陡增。

    她立即转头望去。

    窗外无人机表演已经开始,灯阵组成本次互联网大会logo和名称,随后阵列变换,变成了乌城典型的马头墙的建筑。

    颜色与图案变了又变,分外的光怪陆离。

    数千架无人机,其精度与生动程度,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郁野这时候笑问:“能就在你这儿看一会儿吗?马上是四时之景,我上去可能就错过了。”

    程桑榆没法拒绝。毕竟她手里还拎着人家专门送来的夜宵。

    她把门扇一推到底,靠在金属门吸上,这样大敞着门,请郁野进来。

    郁野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

    走到窗边时,窗外灯光变作了一片绯红,丛丛桃花怒绽,栩栩如生。

    紧接着是接天莲叶、霜枫渔火、拱桥覆雪……

    而后,便是一条乌篷船从桥下经过,日升月落。

    四季与黑白,眨眼即逝,让人目不暇接。

    几乎可以想象,今晚的表演,一定会冲上网络热搜。

    这个时候,程桑榆才回过神,搬了一张椅子,搁到圆形小几对面,请郁野坐下。

    她没看他,一边望着外面,一边拆开了纸袋。

    里面一包拿保温的锡纸袋包好的烧烤,荤素都有,都是她喜欢吃的。此外,还有一盒果切。

    程桑榆打开果切的盒子,拿上里面的塑料小叉子,叉了一小块蜜瓜送进嘴里。

    天色乍明又乍暗。

    她转头看了一会儿,又去瞧锡纸袋里的东西,金灿灿的玉米粒,沾着一丁点的辣椒粉,十分勾人食欲。顶着长胖的罪恶感,她还是伸手,拿起一串。

    正要送进嘴里,干至七八分的头发滑落下来。

    她伸手往后捋去,放下竹签,去摸手腕,想起来发圈落在浴室的洗手台上了。

    正欲起身,郁野抬起左手,把手腕上面串着银质挂饰的黑色绳子摘下,递给她。

    “物归原主。”

    程桑榆诧异极了。

    那不是什么手绳,而是一根发圈?

    ……是她的吗?难道是分手那天弄丢的那根?

    她不大确定,她已经不记得那是什么样子的了。

    郁野见她不接,把她的手掌一抓,把发圈放到她掌心里。

    她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低头看去。

    那个挂饰,既不是玉米,也不是葡萄。

    是桑葚。

    她心里顿时有些乱了。

    郁野在此时出声:“傍晚在包厢里,听见外面有动静,往外一看,一眼看见了你。我以为在做梦,眼睛都不敢眨,怕一眨就发现自己还在新泽西。”

    程桑榆不知作何反应,好像方才那击碎月亮的桨声,此刻一下一下地回荡在她的心房。

    她牙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几经努力,还是没能成功地将那张社交面具挂起来,只是哑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郁野深深看着她:“……我还什么都没做。”

    “你……”

    她仅仅说了一个字,就屏住了呼吸,因为郁野手掌撑住面前的小几,倏地起身,探身而来。

    脸凑近到她的面前,鼻息只余寸许。

    他的眼睛里,有种极为赤-裸,不加掩饰的进攻欲。

    心跳乱拍,程桑榆克制住了没有眨眼,手却情不自禁地攥了起来,银质桑葚在掌心里硌出一点痛感。

    窗外天色忽暗的瞬间,郁野低头。

    程桑榆几乎同时别过脸去,伸手,轻轻一掌拍在他的颈侧。

    “你太越界了。”她语带愠怒。

    郁野顿了一下,把脸抬了起来,眼睛有种珠星照夜的明亮。

    她的动作和呵斥,都没叫他有丝毫的不高兴,反而笑了起来:“姐姐,你终于没那么‘假’了。”

    “……你现在不假吗?你这个笑。”

    “是你先对我这样笑的。”

    “……”程桑榆意识到,继续打太极已然没用,只能严肃地摆明立场:“郁野,我不管你是想做什么,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年纪大了,只想忙事业,对什么情情爱爱的把戏没有任何兴趣。”

    郁野听完,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笑说:“这么凶啊。”

    “……”

    他研究生两年主修的是“厚脸皮”吗?这都能无动于衷?

    换成以前的郁野,她斥责他越界的时候,他大约就已经自尊受挫,知难而退了。

    郁野手掌仍是撑在茶几上,就这样看着她,窗外灯光流光溢彩,变幻万千,他的面容,却始终有种孤山噙雪的清冷干净。

    “姐姐,我一定要亲你的话,你会报警吗?”

    “你以为我不敢吗?”

    “那他们就都知道了。”郁野把脑袋歪了一下,“姐姐开着门,是不是本来就不怕被人知道啊。”

    程桑榆头皮一紧,立即转头往门口看去。

    吻就在这个时候,落在了她的脸颊上。

    像一片雪花一样,轻轻挨了一下便融化了。

    程桑榆惊愕转头。

    而郁野已经退回去了,微笑说道:“跑腿费。”

    说罢,拿起她面前那串还没动的玉米粒,施施然地站起身,往外走去。

    “你站住……”

    “嗯?”郁野立即顿住脚步。

    程桑榆也不知道,自己把他叫住能做什么。

    一城已失,根本扳不回来了。

    郁野微笑:“晚安。明天见。”

    人已走到门口,替她把门关了起来。

    程桑榆坐在原地,热气一阵阵扑上面颊。

    她把大灯打开,借着明亮的灯光去看手掌里的东西。

    桑葚的挂饰特别逼真细腻,她没在哪里刷到过同样的款式,大约是找人定制的。

    而那个发圈,确实是她的。

    戴久了都磨起了细细的毛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