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1“我住这儿啊。”
门关上之后,郁野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步,背靠住了走廊墙壁。
笑容下去一些,但紧跟着又忍不住把嘴角扬了起来。
深深呼吸两次。
走廊稍显昏暗,方才没开大灯的房间里也是,所以,让人无法一眼分辨,实际他早已耳根红透。
好一阵,郁野都站在原地。
想着程桑榆就在一墙之隔的后面,他就有种仍觉不真实的眩晕。
紧跟而来的,是确信自己真的已从新泽西的空中楼阁归来,驻足故土的踏实感。
又过了一会儿,郁野总算迈步。
上楼,敲了敲2107的门。
罗经纬过来应门。
郁野进去的一瞬,屋里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望过来,脸上仿佛写了统一的三个大字:这么快?
“……”
八点半,无人机表演秀结束,大家吃完了剩下的东西。
桌上残余一堆餐盒和饮料罐,大家自发准备收拾,郁野笑说不用,叫她们回去休息。
斯言挽着董星灿走到门口,又停住脚步:“郁老师。”
“嗯?”
“明天中午我过生日,你去吃饭呗。我让姥姥把餐馆地址发你。”
“谢谢邀请。”郁野笑说,“哦,差点忘了,稍等……”
斯言看见郁野折身去吧台那儿洗了个手,往卧室走去。
片刻,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个礼物盒。
斯言张开手,礼物盒抛过来,她稳稳接住。
低头一瞧,盒子上还贴了张便利贴,上面写着“斯言生日快乐”。
显然是提前准备的。
斯言把礼物拿在手里,抛接两下,忍不住问道:“郁叔,你怎么肯定我妈一定会带我过来?”
“不肯定。”郁野笑说,“未雨绸缪。反正迟早能跟她见上面的。”
斯言做个打气的动作:“加油。”
“谢谢。
斯言迈步,郁野又说:“新称呼我喜欢。”
斯言笑了声。
两位少女下了楼,过去跟程桑榆打了声招呼,回到隔壁自己房间。
两人走到浴室去,各自开始拆头上的发饰。
董星灿后脑勺有个一字夹挂住了,背过身去,让斯言帮忙。
“言言。”
“嗯?”
“那个,郁老师是不是想跟你妈妈和好啊。”
“蛮明显是吧?”
“嗯。你当时不是不太同意吗,怎么现在开始撮合他们了。”
斯言把一字夹轻轻地拆了下来,很注意不要扯到董星灿的头发。
“我妈现在,除了工作什么都不感兴趣。再过个几年,我高中毕业离开南城,她生活肯定会变得更单一。我一个人独占她很久了,我觉得我是时候往后退一点……”
“阿姨真的是一个超级好的妈妈。”
斯
言眼眶热了一下,但语气还是很酷,“嗯,我可以给她打99.999分,约等于满分。”
做到满分的人,应该得到生活的奖赏才对。
/
程桑榆本就择床,重逢郁野,更是彻底将她心绪打乱,失眠到凌晨三点才睡着。
上午有分享会,她7点40起床,洗漱的时候,看见镜中自己的黑眼圈,深感都三年过去了,其实自己并无什么实质性的长进。
康蕙兰上了年纪,觉少,且作息规律,早上7点就醒了,甚至还下楼去散了散步。
两人收拾过后,8点左右,前往餐厅吃早餐。
程桑榆睡眠不足,整个人都很不舒适,逛了一圈,毫无胃口,最后决定拿个牛角包,随便吃两口。
拿上铁夹,正在夹取面包时,身后传来清冽男声:“早上好。”
程桑榆动作稍顿。
既然社交假面已被戳破,她也懒得戴了,直接冷脸不搭理。
她就不相信,一直这个态度,他还能坚持得下去。
郁野往她身旁走了一步,低下头来打量:“没睡好?”
“择床。”
面包放进盘子里,铁架放回原处,转身便走。
接了杯牛奶,找张空桌坐下。
撕下面包,一点一点塞进嘴里,喝了一口牛奶,牛奶只有一点轻微的热度,且有股奇怪的甜腥气,程桑榆很不喜欢。
康蕙兰端上满满当当的盘子走了过来,在对面坐下,“就吃这么一点?”
“没胃口。”
“要不要分你一点?”
程桑榆摇头。
康蕙兰拿筷子挑了一箸炒面,一边瞅她一边说,“小郁也在餐厅。”
“嗯。刚刚碰见了。”
她一副无心讨论的样子,康蕙兰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过了片刻,程桑榆瞥见郁野和罗经纬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罗经纬打招呼:“学姐早啊!”
程桑榆抬头,冲着罗经纬笑了一下,“早。”
郁野一点也没有因为被程桑榆冷脸对待而不高兴。如果她现在对熟人都是这样一副不失礼貌的模样的话,那被冷脸的人,才是对她而言,更特殊的存在。
四人桌,正好还有两个空位。
罗经纬问:“你们这桌还有人吗?”
康蕙兰笑说:“没。你们坐吧。”
两人落座,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郁野正好坐在了程桑榆的旁边。
他没说话,只把自己餐盘里的一碗汤面端了起来,搁到了程桑榆面前。
程桑榆看他。
“你吃点烫的会舒服一点。”
见她没有拿筷子,他把自己盘子里干净的筷子,也递到她的手边。
顿了一瞬,程桑榆只好说:“……谢谢。”
现煮的面,汤是热腾腾的鸡汤,几口下肚,确实有种肠胃复苏的熨帖感。
郁野自己吃的是烤过的面包片,一边吃,一边问康蕙兰:“阿姨,你们今天什么时候回南城?”
“下午两三点吧?中午给斯言过生日,吃完饭休息一下就走。”
“自驾?”
“对。”
“你们四个人一个车?”
康蕙兰点头。
郁野微笑:“方便带我一个吗?”
康蕙兰看向程桑榆。她没作声。
郁野:“我看桑姐好像没休息好,我可以帮忙开车。”
这下康蕙兰是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了,毕竟安全为上。
程桑榆吃完汤面,放筷。
她看康蕙兰盘子里食物还多,就说:“妈你要不慢慢吃吧,我先回房间化妆去了。”
康蕙兰点头。
郁野抬头,注视着程桑榆的身影消失在餐厅门口,才把视线收了回来。
程桑榆回到客房,化了个淡妆,换上衣服,收拾行李箱。
康蕙兰回来之后,两个人对了一下行程安排,程桑榆便跟简念和几个同事碰头,赶往会场。
参会人员都配备了休息室,程桑榆抱着平板坐在沙发上,继续熟悉自己的发言提纲。
类似的分享会她参加过多次,但这一回规格最高,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开场前20分钟,牧谦拎着两袋饮料进来,放到程桑榆和简念面前的桌子上。
程桑榆伸手碰了下,其中一袋都是热的,便夸了一句:“有心了。”
牧谦露出稍显茫然的神色,而后立即解释:“这个袋子里的,是那个姓郁的人叫我帮忙拿进来的。”
牧谦拿出里头的东西,一杯热咖啡、一杯热红茶、一杯热牛奶,“他说不确定桑姐你能不能喝咖啡,就又点了点别的,让桑姐你自己选。”
简念:“我等会问问郁野什么年薪,我加价20%挖过来给你做助理。”
程桑榆:“……”
牧谦:“……那我呢?”
“你……”简念不知道能说什么,毕竟人家本职工作又没出什么差错,“……你忙去吧。”
程桑榆把红茶打开,小口喝着,思绪恍神了一刻,被她强行拉回来。
过了十分钟,程桑榆起身,去往洗手间。
她洗了洗手,对镜检查了一下仪容,返身往外走,没走两步,顿住脚步。
过道里,迎面走来的人也顿住脚步。
程桑榆白色背心打底,外搭浅灰的落肩宽松西装外套,和水洗蓝的牛仔裤。
优雅高级,又不失随性亲和。
她穿衣的风格,完全进阶到了一个羚羊挂角,不着痕迹的新境界。
郁野往前走了两步,到她跟前。
程桑榆不知他要做什么,暂时没动。
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而薄的铁皮盒子,递给她。
程桑榆低眼看去,铁皮盒子上面贴着薄荷叶的标签纸。
“提神效果不错。”郁野说,“需要的话试一试。”
程桑榆停顿片刻,还是伸手接过,“谢谢。”
郁野手抄回口袋里,又低低地说了一声:“你状态很完美。”
十分真诚的语气。
从前,他就不吝赞美。
你发挥得已经很完美了。
你很浪漫。
你很漂亮。
程桑榆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又说:“谢谢。”
回到休息室,过了没一会儿,便有会场工作人员,来通知大家做上台准备。
程桑榆手伸进西装口袋里,摸到了那个小小的铁皮盒子。
打开,手指拈出一片,衔进嘴里。
“……”
浓郁沁凉的口感,直冲天灵盖,把她的眼泪都快逼出来。
这只叫提神效果“不错”?
那他觉得“很好”的标准,不会是生吃芥末吧。
分享会开始。
一张圆桌,程桑榆、简念和会议主持人环形而坐,半朝观众。
先由简念做了一个统揽性的介绍,同大家分享公司创作至今,抓到了哪些风向,又避开了哪些雷区。
之后,由程桑榆介绍她们如何在坚持“内容主导”这一策略上发力。
她们工作室在短剧这一赛道,如今虽然不是最头部的品牌,但绝对是腰部以上最中流砥柱的力量。
而从明年开始,工作室将会做一些调性更高的剧目的试水。
这时,主持人问道:“不怕亏钱吗?”
底下听众也跟着笑起来,是十分善意且自带调侃行业属性的笑。
“所以我今天顺便招个商,各位有意向合作,或者合作过的觉得我们还行的金主大佬,到时候一定去捧个场。”程桑榆这个玩笑,更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程桑榆从发言之初,一直紧绷,生怕一个放松,就把提纲的要点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几乎只跟主持人做了一些表情上的互动。
这时候,才有心思往台下看去。
根本不必她费力去找。
穿着白色衬衫的年轻男人,就坐在第三排正中——前两排是媒体席——正对着她位置,翘着腿,身体稍微斜靠,手臂撑着一侧扶手。大体仍是显得端正,极有一种鹤峙鸾停的清绝出尘。
但面上眼里都带着深深的笑意。
程桑榆把目光移开,等大家笑过之后,又认真补充:“肯定有这种担忧,但我们要对市场和观众有信心,认真做内容的真诚,一定不会被辜负。”
她又不自觉地去瞧第三排正中。
此刻他面上的表情,她一点也不陌生,当时男主演“塌房”,她在他那儿加班,构思后续剧情,讲到滔滔不绝处,转头看去,他就是这样看着她。
嘴角噙笑,眼里有光,是比欣赏更深的一种倾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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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会结束,程桑榆她们返回酒店,退了房,下楼去往大堂,跟郁野碰头。
郁野已经提前等在了那里,换了一件黑
色的短袖衬衫,长裤也换了一条更偏休闲款式的。
他看见她们之后,收起手机起身,拎住行李箱走往电梯口。
一行人一同下到停车场,给行李箱装车。
程桑榆她们一共两口箱子,斯言把自己和董星灿共用的那一口,推到车尾以后,就拉着自己的好朋友蹦蹦跳跳地先行上车了。
程桑榆打开后备箱,身旁有人走了过来,拎起了她和康蕙兰共用的箱子。
她没说什么,把里面的东西往旁边挪了挪,留出足够空间。
“换车了。”郁野说。
现在这一部是奔驰的SUV,成色很新。
“嗯。”
“之前的……”
“出掉了。”
“车牌号还是原来的。”
“嗯。”
说话间,三只箱子都装进了后备箱。
郁野拍拍手,朝程桑榆伸手:“我来开吧,你先休息。”
程桑榆把车钥匙递给他。
她想,反正回南城就没什么见面的机会了,不必要做浪费时间的挣扎。
车开到两公里外的餐馆,简念和沈既明随后赶到。
这回罗经纬不在,程桑榆的同事也只来了简念和沈既明,不存在坐不下的情况。
落座时程桑榆有意观察了一下,及时抢在沈既明和康蕙兰之间坐了下来,根本上杜绝了搞事的可能性。
吃过饭,再吃蛋糕,一顿生日宴,没什么特别的。
歇过一阵,程桑榆去买单,大家准备启程。:
简念要把车开去接小周她们,因此两人暂且分道扬镳。
程桑榆留意到,买单回来之后,就不见了郁野的人,于是问康蕙兰去哪儿了。
康蕙兰:“买东西去了。”
这时,响起车门解锁的声响。
熟悉身影出现在街道对面。
程桑榆抬头望过去,穿一身黑,戴着渔夫帽的郁野,正拎着塑料袋子,过马路而来。
斯言拉开后座车门,董星灿和康蕙兰依次上车。
郁野过了马路,向着这边说道:“桑姐你上车吧,我来开。”
程桑榆没有睡好,中午吃了大量的碳水,确实有些困意,就没有逞强。
她拉开副驾门上车,扣好安全带。
郁野走过来,打开驾驶座车门,从袋子里取出一罐咖啡,一瓶常温的水,分别搁在了自己和程桑榆那边的杯托里面,之后,把袋子递到后座去。
程桑榆瞥了一眼,里面都是水和饮料,还有口香糖、话梅一类,方便路上打发时间的小零食。
郁野打开手机导航,键入“枳花西路”。
车上没有手机支架,程桑榆看他把手机搁在了中间的排挡上,没忍住伸手,抽出数据线,接上他的手机。
carplay连通,载入地图界面。
郁野转头说了句“谢谢”。
程桑榆没作声,把他的手机锁屏,放回原处时,稍愣了一下。
他的锁屏壁纸,是放在黑色背景里翻拍的一张拍立得。
程桑榆心绪翻涌了一下。
只当做没有看到。
两三小时的行程,出发之后没多久,程桑榆便睡着了,后座的三个人,也都陆陆续续地开始午休。
郁野专心开车,偶尔拿起杯托里的浓缩咖啡喝上一口。
大约开了一小时,后座的康蕙兰醒了。
“累不累啊小郁?要不要你喊桑桑跟你换?”
“不累。没事的阿姨,她没休息好,让她睡吧。”
“她择床。”
“嗯。”郁野手搭着方向盘,偶尔修正方向,“阿姨,你们什么时候换的车。”
“去年。”
“原来的呢?”
“桑桑跟我商量以后出掉了。那车子老,满十年以后好像是要强制年年上线检验吧,麻烦得很。而且原来那车后座空间小,出去玩也不太方便。本来是想看电车的,但桑桑想保留她爸的车牌号,就还是买了油车。”
郁野在这一刻想,她包要用原来的,车牌也要保留原来的。
人呢。还喜欢原来的吗。
之后,斯言和董星灿也都醒过来了。
唯独程桑榆,断断续续地睡了一路。
等彻底醒来,正处于拥堵的狭窄道路中。
窗外景象再熟悉不过,程桑榆坐起身体,“……怎么先开到这边来了。”
康蕙兰:“小郁说先让你回家休息。”
车走走停停的,终于开进了小区里。
进去之后,郁野拐弯时稍有迟疑,似乎是对停车场怎么去记得不大确切了。
程桑榆抱住手臂,脑袋靠在车窗上,淡声指路:“左转。前面路口再右转。”
郁野点点头。
车开到了停车位。
郁野停好车,把车钥匙抛给程桑榆,便去拉安全带和车门。
康蕙兰:“小郁你现在住哪儿?还在泊月公馆那边?”
郁野笑说:“没。我在我一个同事那儿暂时挤一挤,房子刚刚找到,还没搬。”
前后车门都拉开了,大家依次下车。
郁野走到后方去,将行李箱都卸了下来。
他推上自己的那一只,康蕙兰说:“上去喝杯茶再走吧?累这么半天了。”
郁野笑说:“没事。有机会再来叨扰吧。阿姨你们也快回去休息。”
“今天谢谢你啊。”
“不客气。应该的。”
郁野最后看了程桑榆一眼,稍微点了一下头,便转身往门口方向走去了。
背影很干脆。
程桑榆没作什么表情,提上行李箱,转身往楼栋走去。
到家歇了一会儿,康蕙兰准备做晚饭,征得同意之后,准备就煮一锅蔬菜鸡蛋面,方便又简单。
程桑榆去浴室卸妆洗脸。
斯言在外面问:“妈,我们什么时候把狗狗接回来?”
“我跟方医生联系,问问他能不能吃了晚饭就去。”
程桑榆摸手腕找头绳扎头发,顿了一下。
那个小桑葚的发圈,还套在她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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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一周,程桑榆的生活如常,好像乌城一行只是一场梦。
如果不是发圈,和那已经被她吃完了的薄荷糖的铁皮盒子作为佐证,她真会这样觉得。
而就在一周之后,仿佛哪里出了bug一样,程桑榆一天内三次在小区碰到了郁野。
第一次是大清早,她开车驶出小区,在缓慢车流中往前行驶,往车窗外一瞥,便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好走进了对面的超市。她吓了一跳,赶紧把车窗关了起来。
第二次是傍晚,她下班回家,停了车去往快递点取快递,拿着手机,正要走进去,却看见郁野抱着三个快递盒子,正走到了那扫码出库的机器前面。她赶紧退后,飞快逃离现场。
第三次,就是此刻。她吃了晚饭,去快递站拿了快递,走到楼下,正要开门时,瞥见对面,郁野手里拎着半个西瓜走了过来。
狭路相逢。
郁野没有一点惊讶,笑着打招呼:“晚上好。”
程桑榆已是一脑门子的问号,但只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随后掏出大门的感应小卡,靠上去把门打开。
她走进去,刚要把门合上,一条手臂伸过来,把门掌住了。
身影随后跟进来。
门合上的声音,震响了楼道声控灯。
程桑榆看着面前的年轻男人,终于忍不住了:“……你进来做什么?”
郁野眨眼,露出无辜的表情:“我住这儿啊。”
“……”程桑榆其实已经猜到了,但仍然不死心想做个确认,抬手指了指大门,“这栋?”
“嗯。”
“几楼?”
“四楼。”
“……”
她家楼上。
程桑榆她家楼上那一户,去年卖房了。这里是学区房,产权流传很快,也都见怪不怪。
新业主买房只为上学资格,老小区居住体验差,他们一家没住在这儿,房屋一直空着。
她不知道楼上什么时候挂出了租赁启事,郁野又是什么时候把房子租了下来。
哦,从乌城回来那天,他说的是,房子刚刚找到,还没搬。
那至少,在去乌城之前,他就已经租好了。
程桑榆无语:“不嫌多此一举吗?”
“嗯?”
“你既然迟早要搬过来做邻居,还跑去乌城做什么。”
“哦。”郁野低头,笑看着她,认真解释,“我怕突然出现在小区里,姐姐会吓到。”
“……这样就不会吓到吗?难道不是双倍惊吓吗?”
郁野歪了一下头,“姐姐在超市和快递站都见过我两次了,还没习惯吗?”
“……”
程桑榆意识到,郁野此次回国,根本是有备而来,似是撒开了一张大网,此刻正在一分一分地收紧,引诱她重蹈覆辙。
程桑榆不再说话,只转身上楼。
郁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到了三楼门口,程桑榆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伸手,郁野照常拐弯上楼,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程桑榆进门,把门关上。
站在玄关处等了一会儿,听见楼上响起开门声,紧接着,模糊的“嗙”的一声,门关上了。
程桑榆只一个人在家。康蕙兰最近参加了一个什么老年旗袍队,晚上有排练活动,吃过晚饭就早早出门去了;斯言还在学校上晚自习,九点半才会回家。
程桑榆拆了快递,换了身衣服,出门。
刚把门关上,楼上响起脚步声。
一霎之后,郁野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拐弯处,穿着运动T恤和短裤,耳朵里塞着耳机,仿佛也是要去夜跑。
郁野目光望下来,却是一顿。
程桑榆穿着运动背心和瑜伽裤,另只手里,抓着牵引绳,绳子的尽头,是一只狗。
一只金毛。
“……你们养狗了?”郁野问。
程桑榆“嗯”了一声,朝着郁野瞥去一眼,不由怔忡了一下。
他微低着头,逆着灯光,那骤然沉郁的表情,好似有点……受伤。
她急忙解释:“是被人丢在停车场的幼犬,那天下雨,不捡走的话,可能活不下去……”
她观察着郁野的表情,“一直没机会问,你出去读书,那阿加莎是谁在……”
“它去世了。”郁野平静地说。
程桑榆一震。
她几乎是瞬间想到了那通无声的电话,眼皮一颤,“是那天……那天吗?”
“嗯。”
“2月……”
“2月15号。”
“是生病还是……”
“淋巴瘤。它11岁生日前后,每天就只能清醒三四个小时了。之后就……”
“怎么……怎么不告诉我。”程桑榆捡到这只被弃养的幼犬之时,做了许多关于金毛寻回犬的功课,金毛是癌症高发的犬种,且发病多集中于十岁之后。
郁野没有说话。
那时候两人已经分手,如果他开口,他相信程桑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跑过来陪他。
可是,彼时的他,好不容易把自己整理得没再那么想她,他想他可能承受不了失去了陪伴自己11年的玩伴的同时,又需要再一次体验她从自己的生活里淡出的双重痛苦。
“郁野。”
郁野抬眼。
“过来。”
他顿了一下,迈下台阶,走到她面前。
还没站定,程桑榆已经一把抱住了他。
带着温热的体温,和熟悉的气息。
他恍惚了一下,才有一种真切的实感,头低下去,手臂抬起来,犹豫一瞬,按住了她的后背。
他其实早就走出来了,现在想到阿加莎,虽仍有淡淡的难过,但已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他想,程桑榆还是原来的程桑榆,永远这么心软。
程桑榆仍然处在一种难受掺杂震惊的情绪当中,她把牵引绳勾了一下,声音有点儿颤抖:“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嗯。”
“我捡到它的那天……是3月2号。”
郁野一愣。
“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差不多刚刚出生半个月。”
郁野从来不信宿命、缘分等一切玄学的东西,活到至今,被他切实抓在手里的,都由他自己筹谋而来,包括此刻,再次站在程桑榆面前,同她说话的机会。
可是……
他把头抬起来,越过程桑榆的肩膀,去看被她牵在手里的金毛,它蹲坐在那里,吐着舌头,也正歪着头,拿清澈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你想跟它玩一下吗?”程桑榆问。
郁野没作声,顿了一下之后,退后一步,蹲下身去。
程桑榆犹豫片刻,还是把它的名字喊出来:“奎因,伸手。”
大狗立即抬起前肢。
郁野抓住它的爪子,看向程桑榆,睫毛微颤:“……埃勒里奎因的奎因?”
“……嗯。”
埃勒里奎因是一对表兄弟共用笔名的侦探作家,业内可与阿加莎克里斯蒂齐名。
连给狗狗起名,都用同样的方式。
这和暴露底牌,有什么差别。
郁野暗自勾了勾嘴角。
第52章 52“可以离我远一点吗?”
郁野很知道程桑榆这个人,她伤害别人三分,自己却有十分的愧疚。
生老病死,不单是人类,也是所有生物都会经历的自然规律,不一定是谁的错。
可只是因为那时候她和他分手,把他置于孤独的境地,使他遭遇宠物离世而无人相陪的状况,又在那通无声的电话里,没有多追问一句……她便觉得,这件事她至少要负一半的责任。
于是此刻,她分外地不知所措,好像生怕一句话讲错,就会引起他的创伤反应。
她手指往下指了指,“我……我要带小葵花去夜跑,你要一起去吗?”
“小葵花?”
“我妈嫌奎因不响亮,起的小名。”
郁野低头打量,油光水滑的金色毛皮,清澈到带一点愚蠢的眼睛,一直吐着舌头,没落下去过的微笑表情……
比起寓意“女王”的霸气名号,确实小葵花更贴切一点。
“是女孩子?”
“嗯。”
两人说话的时候,已经并肩往下走去。
显然,小葵花对遛弯的路线已经轻车熟路,底下大门一打开,就向着侧门方向一个爆冲,把程桑榆都拽得往前趔趄了两步。
“它没有阿加莎聪明,一岁半才学会简单的指令。”程桑榆把绳子往回拽了拽。
郁野注意到,小葵花的尾巴似乎短了一截,后腿后方也有点秃。
“它尾巴怎么……”
“捡到的时候就这样,尾巴被剪断了一截,后腿皮肉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烫焦了……纸箱里面有封打印的信,可能是犬主留的,说她男朋友不许她养狗,生气会拿小狗发泄。”
郁野皱眉。
“可能因为被虐待过吧,它不怎么喜欢叫,也不亲近陌生人。”
郁野把目光投向前方,去看四处嗅闻的小葵花。
刚才,它对他似乎没有怎么排斥。
大约,他还没有那么“陌生”吧。
“我妈特别疼它,那点退休金全给它买零食买玩具了,还不许我们说它笨,每次都讲,一只小狗而已,要那么聪明做什么,笨笨的更容易幸福。”
“遇到你它当然会幸福。”
程桑榆听见这句话霍地转头看去。
他眼睛里带着一点笑意,夜色里看去有种明明灭灭、闪烁不定的寂寥感。
程桑榆抿住唇,一时不再说话。
从侧门出去,穿过巷子左转,自遮天蔽日的梧桐树的枝叶间望出去,天空是干净的墨蓝色。
程桑榆做了几个热身动作,说道:“我开始了。”
郁野“嗯”了一声,就看见程桑榆一支箭一样地蹿出去,一溜烟跑远了。
“……”
他立即跟上前去,追到以后,转个身,倒着往前跑,“你动真格的啊。”
程桑榆呼吸均匀:“不然?”
“姐姐以前,体能挺废的。”郁野微笑。
程桑榆很久没有施展“面无表情”这项低级技能了,但此刻热气袭面,不知道作何反应。
以前,她只有在上他的时候,才需要耗尽她为数不多的体能。
郁野背后是树。
程桑榆看见了,嘴唇微张,却又闭了起来,故意不提醒。
这么坏,让他撞一下就知道教训了。
可就在还差一点就要撞上树干的时候,郁野一个转身,轻捷地绕过了。
而后转过头来,像是猜透了她心思一样,稍有得意地把眉毛扬了一下。
少年气十足,和三年前没有两样。
“我要加速了。”郁野话音一落,便将步幅提高。
小葵花也莫名兴奋起来,立即去追。
程桑榆只能跟着加快速度。
可她配速没这么高,这么跑等一下肯定心肺会受不了,忙说:“你慢一点!”
郁野脚步放缓,等她赶上以后,却是伸手,把她手里的牵引绳抢了过去。
“替你遛会儿!下个路口见!”
话语被郁野留在了身后。
一人一狗,在夜风里轻快地跑了起来,小葵花发出快乐的吠叫声。
程桑榆速度慢下来,手叉腰,看着他们渐远的背影,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好像很久了,她没有体验过心脏这么轻盈的感觉。
一直跑到了下下个路口,程桑榆才看见了郁野和小葵花的身影。
小葵花吐舌哈气,郁野正在仰头喝水。
她走近时,他把另只手里拿着的那支水丢过来。
她拧开,小口吞咽,听见郁野问:“什么时候有夜跑习惯的。”
“捡到小葵花以后。而且工作忙,再不锻炼精力跟不上。”
“你变了很多。”
“你没变吗?”
郁野把纯净水瓶身下压,眼睛越过瓶口望过来,“我没变。”
目光有种赤诚坦荡的炽热。
程桑榆心口突跳一下。
跑到2.5公里处,两人歇息一阵,再原路折返。
上楼,在三楼门口,程桑榆停了下来。
郁野蹲身,轻轻摸一摸金毛小蒲扇一样毛茸茸的耳朵:“奎因女士愿不愿意去新邻居家参观一下?”
小葵花兴奋哈气。
程桑榆:“……”
大狗跟在郁野身后,几步就爬了上去。
程桑榆也只好跟上去。
还差三四级爬到的时候,听见“滴”的一声,才知道那门是密码锁。
小葵花率先冲进去,郁野掌着门等她,忽说:“哦,对了,密码是036024。”
程桑榆板住脸:“对什么对。你能不能有点防备心!”
她听见郁野愉快地笑出一声。
走进门,站在玄关里一眼望去的情景,却让程桑榆有几分惊讶——
整个屋子墙面似乎新刮了乳胶漆,瓷砖地板上嵌上了木地板,客厅的位置放了一张小桌,一张凳子,除此之外,空空荡荡。
像是装修队做完硬装就跑路了一样。
程桑榆看向郁野,“房东家具都不给你配?”
“不是。让他们全部拖走了,我自己买的还没送到。”郁野拿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美工刀,正在拆某个快递纸箱。
“……小少爷,你租个房子,还自己买家具?”
郁野笑了声,把纸箱里的东西拿出来的,俯身丢到她脚边。
那是双女士凉拖。不是超市里常见的纯色拖鞋,鞋面做成了非常可爱的狗狗造型,这种一般只有在网上才能买到。
程桑榆根本没法克制自己,把两只脚,套进这双狗狗拖鞋里的冲动。
郁野一边往里走,一边说:“我租得比较久,所以想按照自己的喜好布置。”
“多久?”
“六年。之后看业主要不要卖房,再决定续不续签。”
程桑榆怀疑自己听错。这小区,一般只有刚出社会,手头比较拮据的年轻人会愿意租,等宽裕些一定会搬去更新更方便的电梯房。
“你……”程桑榆忍不住吐槽,“你这么喜欢这里,我家房子卖给你好不好?”
“好。”
“……”程桑榆无话可说。
郁野笑了一声,拿起窗台上的空调遥控器,打开空调,往厨房走去。
从里面拿了一瓶水,走过来递给程桑榆。
而后揪住运动T恤的下摆,一边脱一边往卧室走去,“稍等,我换件上衣。”
程桑榆拧开瓶盖,喝水时目光飘过去一眼,定住。
“……你肩膀上怎么了?”
郁野继续往里走,像是没有听见她这句话一样。
“站住。”
郁野身影一滞。
程桑榆将水瓶搁在小桌上,朝郁野走去。
他就站在门口,裸着上身,手里拿着脱下来的上衣,在她走到他面前的瞬间,他把脸转了过去,看向卧室的窗外。
卧室灯没开,他后背靠着门框,程桑榆看不清楚。
“你……你低下来一点。”
郁野瞥她,却仿佛不打算照做了,脚步往里迈去。
程桑榆立即把他手臂一抓,一个下意识的制止动作。继而踮脚,往他肩膀上看去。
他整个人一僵,仿佛只能任由她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把他的头颈微微地按伏下来。
黑色简约的线条,从肩膀延伸至手臂,在冷白的皮肤上特别清晰。
她把脑袋偏了一下,换个角度,才看出来那是什么。
肩头的部分是一棵轮廓简单的树,树干高度概括为了一条直线,直线向下延伸,几经起伏,变作心电图的形状;心电图连接着半颗心脏,心脏继续延伸,又变作不规律的线条。她辨识了一会儿,才发现那不规律的线条,其实是一串数字,0517。
一个非常简单,但非常漂亮的文身。
和他的人一样。
程桑榆好半晌没能说得出话。
她甚至都不用问,那是什么树。
郁野脑袋转过来,看她一眼,又转回去,肩膀往回缩了一下,想要摆脱她手掌温热的触感。
“郁野。”
“……嗯。”
“……你好土。”
她声音带了一点很明显的哑,好像是某种情绪顶上来,使她发不出声。
因此这绝不是吐槽的语气,但郁野有点说不出具体是什么,他又把眼睛撇过来瞟她,看见她脸上有远比他以为的,更明显的怔忡与恍惚。
而他没办法仔细去辨别了,除非他想缺氧而死。
他又把肩膀缩了一下,但那手掌的温度,还是贴在皮肤上。
“姐姐……”郁野有点无奈,脑袋往后靠,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可以离我远一点吗?”
过去,只有在一种情况下,郁野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因此程桑榆几乎是下意识地低眼去瞥他的裤——裆。
这个动作更是直接让郁野脸都红透,他紧抿住唇,蓦地抬手把上衣丢进卧室的床上,紧跟着一把抓住她还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往自己腰侧一带,整个人欺身往前,把她往后一推。
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
程桑榆后背抵住了门框的另一侧。
她条件反射抬手准备把人推开,可手掌刚要挨上他光裸的胸膛,就不得不收回去。
“这句话还给你——有点防备心。”郁野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落下来。
程桑榆知道这个时候但凡有一点闪躲,就会被郁野逮住机会,他本来就不介意“伤人八百自伤一千”,可她仍是没有办法把眼睛抬起来,坦然去看他。
他身上体温一层层地漫过来,好像无形锁链捆缚住了她的手脚,让她进退不得。
真是好奇害死猫。
“程桑榆……”
程桑榆目光往上抬了寸许,看见郁野喉结微滚。
她顿觉血液逆流,热气涌上面颊。
阴影倏然地落下。
她立即地把脑袋一偏。
温热触感落在了她的耳朵上,引起更甚数倍的颤栗。
她听见耳畔郁野的呼吸骤然变得短促,而自己胸腔里,心跳声动静大得吓人。
两根手指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与此同时,呼吸从耳畔追过
来,一团温热的雾气,缓慢地挨向她的嘴唇。
睫毛簌簌。
温热气流停在鼻端,却没再动了。
程桑榆感觉到郁野顿了一下,十分突兀地把脑袋偏向另一边,低头望去。
她也转头去看。
小葵花在咬他的拖鞋,似乎打算把他扯开。
被他盯住的时候,整个狗都僵了一下,嘴里“呜”一声,明显怂了,但还是没松口,过了两秒,又开始轻轻拽咬。
郁野:“……”
程桑榆“噗嗤”笑出声,“它有点……护主。”
“……不止一点吧。”
第53章 53“你还要我吗?”
气氛被打断之后,尴尬像个庞然大物盘踞于室内,难以忽视。
程桑榆十分感谢小葵花,不然她又要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跟这个人搞到一起去了。
程桑榆蹲身,搂住小葵花的脖子,顺毛安抚。
“我回去了……斯言估计也要回来了。”
“嗯。”郁野的声音,也有种刻意为之的平静。
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出空间。
程桑榆把牵引绳扣到手上,起身,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去,“不用送,门我给你带上。”
“……谢谢。”郁野都不知道该不该夸她贴心。
回到楼下,程桑榆给小葵花的水碗里添了一点水,去浴室洗头洗澡,换上居家的衣服,在沙发上盘坐下来,发呆。
没一会儿,程斯言放学回家。
她傍晚跟人踢球,在草地里摔了一跤,把雪白的校服弄得乱七八糟,以为程桑榆看到了,怎么样都会说上两句。
哪里知道程桑榆趴在沙发扶手上,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只同她做了人机级别的互动:回来了?饿不饿?快去洗澡。
“程桑榆。”斯言尝试直呼其名这种能一秒钟惹毛程桑榆的终极杀招。
程桑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无聊。”
斯言挠挠额头,走过去,在沙发前蹲下,晃一晃程桑榆的手臂,“你怎么了啊妈妈?”
“没怎么……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是不是生郁老师的气?他也真是!一点都不负责任!回南城了人就跟消失了一样,亏我当时还给他打气……”
“咳。”
声音是从门口传来的。
斯言霍地转头。
她进门时没把门关上,因为打算放了东西下楼去门口买炒饭吃。
郁野就站在门口,手里托着很大一块西瓜。
斯言惊讶极了,“郁老师你怎么……”
郁野指一指楼上,微笑道:“我搬到四楼了。来给邻居送点西瓜。”
斯言立马跑过去,把西瓜接了过来,“谢谢!你要进来坐一会儿吗郁老师。”
“今天不打扰了。下次再正式过来拜访吧。”
斯言转头去看程桑榆,“妈……”
程桑榆还是那副样子。
斯言只好说:“那好吧。”
门关上,斯言把凉丝丝的西瓜拿进去,搁在餐桌上,“妈,郁老师搬我们楼上了……”
“你到底吃不吃夜宵?吃我就给你做……”
斯言见程桑榆一点都不惊讶,估计她已经提前知道了。
大人都这样,三千个心眼子,做个决定慢得要死,称其为“深思熟虑”。
“我下去买炒饭。西瓜你给我留一点。”斯言说。
“你全吃了都行。”程桑榆起身,往卧室走去,决定换个更清净点的地方发呆。
/
之后,郁野便以“邻居”的身份,蛰伏了下来。
程桑榆反应过来时,生活已经被他渗透得无孔不入。
有时候是他下楼买早餐,看刚出炉的小笼包快要被抢完了,就“顺便”给她们带了一屉笼。
有时候是为了凑运费,多下单了一盒黄油饼干,一个人吃不完,“顺便”请她们帮忙解决。
有时候是下班早,没事干,为了活动筋骨,“顺便”帮忙遛一遛小葵花。
有时候他去快递站拿快递,过来问她们有没有什么要取的,他可以“顺便”带回来,于是重的快递,书本、狗粮等东西,顺理成章地被他承包了下来。
“顺便”的次数多了,康蕙兰自然要投桃报李,周末中午做粉蒸排骨,做多了吃不完,就把郁野喊下来一起吃饭;
买了三斤牛霖肉做牛肉馅馄饨,包多了冰箱放不下,叫郁野来拿走一大袋,搁冷冻室里,临时想吃点东西,几分钟就煮好了,也不耽误时间。自己包的,用的肉肯定要比外头买的速冻的好。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程桑榆有心回避与郁野单独相处,因此这一阵过得还算相安无事。
眨眼到了中秋节。
郁野回国之后,只各自去父母那边吃过一次饭。
他读研那会儿靠的是奖学金和之前的存款,没主动问家里要过一分钱。
之后带着专利投奔之前实习过的极擎科技,加入极擎的救灾型无人机的研发团队,也是从头到尾,没有动用过家里的人脉。
很多时候,家长的权威是由“控制”和“给予”来展现的,然而无欲则刚,郁长河总算意识到,自己绝无可能再在郁野这里展现他的权威。他的万贯家财是他的事,郁野的优秀也只是郁野自己的事。
这种时刻,往往是“失权”的人比较痛苦,因此郁长河微信上不止一次找郁野,鼓动他出去创业,有他保驾护航,创业绝无可能失败。
每次郁野都不失礼貌地敷衍:刚入行还不懂,过几年再说吧。
郁长河的二儿子郁恒很不争气,什么资源都砸下去了,也就一个中等的水平。
长子优秀,却不能为己所用,这种痛苦快要成为他这一阵子的心魔。
中秋节,郁长河三番两次提前发消息请郁野过去吃饭,最后郁野却还是去了他妈妈那里,又把他气个半死。
中秋是家宴。
卢楹这两年跳槽去了另一家酒店,职位也升了一级。
今日的硬菜,是郁野在她那儿订的大闸蟹礼盒。
螃蟹清蒸,端上来之后,大家各自拿着工具做处理。
除了卢梓宸。
叶琳拆开蟹背,剪下蟹腿,搁到他的盘子里,他拿起蟹腿瞧了瞧,很不耐烦地嘟哝一句:“这也不能直接吃啊。”
叶琳伸手,似打算进一步帮他。
郁野瞥去一眼,“卢梓宸,你自己没长手吗?”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郁野把自己盘子里处理好的螃蟹,递到叶琳面前去:“妈你吃,不用管我们。”
叶琳看了看面前的盘子,又看了看旁边的卢梓宸。
卢梓宸:“我不会……”
“不会就学。都要读初中的人了,吃饭还要人伺候?你们班同学都跟你一样?”
郁野的态度,完全称不上是严厉,但反倒是这样淡得几近轻蔑的语气,杀伤力十足。
卢梓宸脸涨得通红,过会儿,把剪蟹腿的小剪子拿了过来,愤愤不平地剪了起来。
卢家栋早觉得这小孩被溺爱太过,油盐不进,都快要养废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有人治得了。
他自然不会不高兴,反而巴不得郁野能多管管。
但郁野一个万事不沾身的人,勉强不得,他愿意回来吃顿饭,就已经很不错了。
郁野又给叶琳夹了一箸菜,看向卢家栋,平静地说道:“以后有空的话,我想多过来吃几次饭,不知道会不会打扰。”
卢家栋忙说:“不打扰不打扰,我们当然是求之不得。”
郁野又瞥向卢梓宸:“听见没有?
卢梓宸屁都不敢放一个。
吃完饭,大家去客厅里吃月饼。
卢家栋起身去找好茶叶,叶琳去厨房切蜜瓜。
郁野走进厨房,伸手,去接叶琳手里的刀,“我来吧。”
叶琳有点手足无措的局促,顿了一下,还是把刀递给他。
郁野不看她,低头,把刀刃压向蜜瓜,“下个月有场演唱会,您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歌手。您想不想去听一听。”
叶琳愣住。
过去两年,即便沟通仅限
于微信,叶琳也还是能够感觉到,郁野有些方面正在切实发生变化。
好像他的精神力量得到了内生性的成长,渐渐变得超然,开始以纵览全局的俯瞰态度,来处理过去这些会让他很不舒适的人际关系。
“是……是几点钟啊?”
“晚上7点。”
“那时候……”
“我想,卢梓宸离开您一晚上,应该死不了人。”郁野把切好的蜜瓜放进盘子里,“您想去的话,我就订票。”
一副不管她去不去,他并不会勉强的态度。
叶琳沉吟片刻,“我们两个人吗?”
“姐也去。”
叶琳没再犹豫,“那行,你帮忙订票,我把钱……”
“请您看演唱会这点小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叶琳笑了一下。心里骤然有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
两人端上蜜瓜,走出厨房,回到客厅。
书房里传来卢家栋的声音,询问叶琳有无看到上回他朋友送的那罐柿花单枞。
叶琳应了一声,往书房走去。
沙发那儿,卢梓宸正在啃月饼,甜死人的莲蓉馅,他已经吃了两个了。
郁野瞥他:“还不减肥?”
卢梓宸嘴里塞满了食物,看着他,有点想说话却不敢开口的模样。
郁野:“青春期肥胖长大了鸡-鸡小。”
一旁的卢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卢梓宸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呆在那里,随后飞快地把嘴里的月饼吐进了垃圾桶里,剩下的一整盒,也跟躲瘟疫似的推得远远的。
卢楹小声问:“你怎么开始管卢梓宸的闲事了?”
郁野平淡地说:“我不是在管他的闲事。”
片刻,卢家栋拿着一盒茶叶,跟叶琳一同走了出来。
叶琳分月饼,卢家栋泡茶。
分到了卢梓宸那儿,他一退三尺远,“我不吃!”
叶琳疑惑。
卢梓宸:“我要减肥!”
卢家栋甚是欣慰:“总算肯减肥了。”
吃过月饼,喝了一盏茶,坐着聊了一会天,郁野便离开了。
有些事他能处理得游刃有余,但并不意味着他很享受。
相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窝在自己家里,看书、打游戏或是看电影,偶尔听见楼下传来模糊的狗吠声,或是陡然响起的一串笑声,便觉得这样的日子,长久地过下去也没问题。
爬上三楼,听见里面有说话声,他笑了笑,没有前去敲门打扰。
到了三楼半的位置,却听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郁野回头。
康蕙兰把头探了出来,“小郁你回来了。”
郁野点头:“中秋快乐,阿姨。”
“谢谢你送我们的螃蟹。你吃饭没有啊?”
“吃过了。”
“还有没有肚子再吃点儿啊?桑桑还没回来,螃蟹我们蒸多了,吃不完再复热的话,恐怕不好吃了。”
“她今天还在上班?”
“快吃饭那会儿,她临时有点工作去公司了。”
“说了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只让我们先吃,说可能回来得比较晚。”
今晚变了天,怕是要下雨。
郁野思索片刻,“我把晚饭给她送过去吧。”
康蕙兰一想,确实是个办法,便让郁野等一会儿,自己回到屋里,找出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桶,把各种菜式都夹了一点,再抓了一只最肥美的螃蟹。
程桑榆她们的工作室,还在原来的那个地方,扩张期又在同一层多租了一间,又改变了前台的位置。
郁野绕了绕才找到,今天放假,前台无人值守。
郁野正准备给程桑榆打个电话,瞥见玻璃门后有个认识的人经过,抬手,叩了叩门。
门后小周停住脚步,望过来,几分诧异,立即按钮把门打开了。
“程桑榆在吗?”郁野问。
小周指一指身后某个方向,“在办公室里,不过……她现在可能心情不大好。”
“发生什么事了?”
小周从头说明:
去年有个大编剧从工作室离职,出去自立门户了,她很聪明,市场嗅觉也敏锐,程桑榆当时手把手带她,一起做了一部很成功的剧。
这个大编剧提离职时,程桑榆虽然不舍得,但还是欣然送上祝福,祝她成功。
前一阵,工作室有个编剧的三集试播没通过,自己提出离职,今天突然在社交网站上吐槽,称工作室压力很大,新人根本没有出头机会。
之前独立门户的那个大编剧,跑出来附和,还发了一堆贬低程桑榆的言论,虽然没有直接指名道姓,但业内一看,就能把人对上号。
小周叹声气:“沈总和简总出差去了,今天放假,我也是临时过来,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桑姐可能想出一个有理有据的说明,但把自己关办公室里好久了,我去敲了两次门,她让我下班,不用理会。”
“我去看看。”
小周求之不得:“麻烦你帮我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郁野点头。
办公室的格局布置,也与当年大不相同。
现在几个主管都有了独立的小办公室,程桑榆的在最里面那一间。
郁野敲了敲门,听见里面说:“没事的小周,你先下班回去过节……”
郁野:“是我。”
静了一瞬,里面说:“进来吧。”
郁野推开门,往里望去。
电脑开着,但程桑榆没有坐在电脑前,而是躺在了沙发上。沙发很短,她头枕扶手,腿也搭在另一边的扶手上,手里拿着方形纸片,正在叠什么东西。
旁边茶几上,放着叠好的千纸鹤、爱心、兔子……等等。
郁野也算是第一次真正碰见程桑榆特别失意的瞬间,许多人不开心出去买醉、发疯……
而她,叠东西。
简直温良得不像样。
“你怎么来了。”程桑榆瞥来一瞬。
“怕某人没吃晚饭。”
郁野走进来,把手里拎着的袋子,搁在小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打量她一瞬。
鼻尖泛红,眼皮微肿。
他心里有数了,但没提,只问:“吃饭吗?”
“没胃口。”
沙发没地方坐,郁野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坐电脑椅时,程桑榆两条腿收了起来,坐起身,给他让出位置。
他在她身旁坐下,不作声,只是偏着头注视着她。
她手里动作停了一下,一瞬,脑袋往旁边一歪,靠在了他肩膀上。
郁野身影稍滞,把肩膀往下塌了一点,使她靠得更舒服。
程桑榆不说话,就这样靠着他,继续手指翻飞地叠那张纸,渐渐使其成型了一个帆船的模样。
郁野手掌撑在身后,为了避开她发上的香气,而不得不把脑袋朝向另一边。
她电脑上开着一个文档,洋洋洒洒的内容,小四号的字体,他视力还不错,所以看得很清楚。
认真看完了,说道:“这么会吵架的桑姐,怎么这回气势这么弱。”
程桑榆手指一顿。
本以为这些情绪自己能够消化,但被问及,才发现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石头一样吞咽不下:“……如果是辱骂、诋毁……这些我都不在乎,反正我们做这行,最不缺的就是骂声。但我忍受不了她曲解我,我做A的动机,被她扭曲为B……为什么,我对她称得上是倾囊相授,她不能一边拿着‘程桑榆的徒弟’的名号在业内混得风生水起,又一边在背后说她老师的坏话吧。”
“伤害你的人,你去分析她
伤害你的动机,不是让她又把你伤害了一次吗。”
程桑榆怔了一下。
“你在这里一整晚斟酌措辞,希望回应说明能给她留有一些余地,这份苦心,她既不知道,也不会领情。”
郁野相信,哪怕是艰难百倍的局面,程桑榆都能应对裕如。
她无法应对的是这种牵涉到私人交情的情况,因为顾念旧情,哪怕被背叛了,也只会第一时间反躬自省。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她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那只能是因为,你太好了,而她必须要通过扭曲贬低你的方式,把你拉下神坛,以证明你和她是一个档次,她配与你相提并论。”郁野看着她,“你前夫不也是这样吗,把你踩在脚下,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付出。”
程桑榆很是惊讶郁野能说出这样一番话,从前的他,太过疏离于世,很多人性层面的东西,他是不屑于去做探究的。
“你这样说……”
“就想通了?”
“……甚至有点战斗意志了。”
“那现在想吃东西了吗?”郁野轻笑一声。
程桑榆胃口不盛,但每一样都吃了一点,哪怕只是在机械性进食。
她现在的头像,是日剧《非自然死亡》女主的台词截图:有时间绝望,还不如去吃美食然后睡个觉。
是和郁野分手之后换上的,一直用到了今天。
吃完饭,程桑榆又回到电脑前,将之前写下的,更似被断崖式分手之后,对渣男的控诉分辩式小作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随后把电脑关机,起身说道:“走吧。”
郁野看她。
“我先回去,换个脑子再说。”
两人离开办公室,程桑榆安抚了小周,叫她回去休息,不必担心。
郁野开车。
驶出地下车库时,才发现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
程桑榆靠坐在副驾驶座,仍有些情绪怏怏。
“今天中秋,你怎么没过节。”
“从我妈那里回来的。”
程桑榆看他,“还好吗?”
“嗯。跟她定了下个月一起看演唱会。”
程桑榆很是惊讶,“……你们关系改善了吗?”
郁野手指轻点着方向盘,“这样说可能有点傲慢,我觉得不是改善,而是我似乎可以向下去兼容她了。”
“这很正常。其实很多亲子关系,都是这样发展的。”
程桑榆把脸偏过去,认真地打量郁野。
从前,他其实多少有些孤僻乖离,现在却似乎多了两分和光同尘的意思。
“程桑榆。”郁野目视前方。
“嗯?”
“你不想出交通事故的话,就最好不要看我了。”
“……”
开进小区,把车停好。
郁野率先下车,去取程桑榆后备箱里的雨伞。
“嘭”的一声撑开,再绕去副驾驶,把门打开,遮挡严实。
这伞是4S店送的,一直放在那儿应急,面积不算大,两个人刚好能够勉强。
两人肩并肩,快步往楼下走去。
沿路看见一个个的小水洼,盛着薄薄的雨水,映着昏黄的路灯。
拂面的风里,带上了秋日的凉意。
程桑榆深呼吸数次,好似肺里郁结的情绪都被吐出来两分。
程桑榆拿钥匙开门,郁野把门拉开,两人走进去,铁门立即被风顶得“嗙”一声关上了。
郁野后知后觉地想起很久远的那个暑假,他那回因为下雨提前赶到,下课后程桑榆送他回家。
那天,也似乎是这样有什么在暗自滋长的雨天。
郁野收了伞,把上面的雨水转去。
程桑榆拍一拍自己的衣袖上沾染的些许雨水,抬眼看去,郁野穿了件黑色的薄款外套,这个时候几乎半边身体都在滴水。
难言的情绪涌上来,像潮水一样漫过心口。
两人上了楼,到三楼时,程桑榆却没停步,轻声说:“去你那里加个班。”
郁野知道,她是怕自己这个状态回去,斯言和康蕙兰会担心。
打开门,程桑榆靸上拖鞋走进去,所见的情形较之上一回已经大不相同。
家具和软装基本都到位了,黑色皮质沙发,工业风落地灯,壁挂电视,叶片展阔的绿植……
郁野指一指沙发,“稍坐,我先去洗个澡。”
程桑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又把一旁的落地灯打开,转个身,跪坐在沙发上,拉开了后方的纱帘。
雨水淅沥,灯球倒映在玻璃窗上,代替了今晚被乌云遮蔽的月亮。
郁野拿了换洗衣服,去卧室洗了澡,一身干爽地走出来。
程桑榆已经把笔电支在腿上干活。
他没打扰,去拿了一瓶水搁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她中途没歇,一口气写完,随后把电脑屏幕往郁野那儿一推,“帮我看看,足够客观吗?”
郁野端上笔记本,手指在触控屏上缓慢滑动,逐行认真阅读。
看到最末一行,点头:“很客观。事情说清楚,避免旁人对你和你们工作室声誉产生误会就够了。”
“那我发运营那边交公关审一审,明天工作时间发出去。”
程桑榆把文档保存,转发给了运营那边的负责人,交代任务之后,好像整个人精力都被抽空一样,颓然往后靠去。
她叹气:“……好累。我可以在你这儿睡一觉再回去吗?”
“可以。”
她身体逐渐歪倒,靠住了郁野的肩膀,继续滑落,随后,把脑袋枕在了他的腿上。
她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感觉到郁野把手机拿过来,操作了一下,客厅明亮的顶灯骤然熄灭,只余幽暗寂静的落地灯。
他手抬起来,轻轻地挨在她的头发上,一下一下,轻柔地摩挲。
程桑榆原本要睡的,此刻却把眼睛睁开了。
视线定在了茶几上,那上面有一颗多肉植物,生长得很好,一看即知非常健康。他是一个,不管是动物、植物,都可以养得很好的人。
程桑榆目光把那棵多肉植物的轮廓,勾勒了无数遍,心情依然没有平静下去。
“郁野。”
郁野像是没有料到她没有睡着一样,动作顿了一下。
“嗯?”
话已经到嘴边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程桑榆沉默一瞬,还是只说:“薄荷糖还有吗?”
“……有点上瘾了?”郁野轻笑。
“……”
“工作结束了还需要提神吗。”
“提神准备回家了。我都还没有陪我妈和言言过节。”
郁野不再说什么,手掌把她的脑袋托了一下,她意会,坐起身体。
郁野起身,拿过自己放在一旁的背包,从侧袋里,翻出一个扁扁的铁皮盒子。
回到她身边坐下,把铁皮盒子递给她。
“整盒都给我?”
“你喜欢就拿去。”
“你自己还有货吗?”
“……姐姐,你讲这个话,我怕被警察抓起来。”
程桑榆接过铁皮盒子,打开,从里面拈出一片,送进嘴里。
郁野看见她舌尖轻轻一勾,浅绿色小糖片瞬间消失。
他眸光微沉,几乎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
程桑榆惊得心脏骤悬,蓦地抬眼。
郁野的目光里,有坦荡到叫人心惊的热度。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已径直伸手,一把扣住她的腰。
他呼吸失去节奏,忽深忽浅,在她鼻尖停顿数秒,而后毫不犹豫地低下头去。
手掌撑在他肩头,急忙去推,他伸手把她的手指攥入手中,力气之大,生出痛意。
他接吻是她教的,练习的对象也只有她,自然比任何人都知道,怎么在最短的时间里,撬开她的齿关,找她的闪躲的舌尖,紧紧缠绕。
薄荷糖缓慢化去,持续造成叫她头皮发麻的凉意。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放弃了抵挡,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抱住了郁野的后脑勺,情不自已地热烈回应。
心脏像在燃烧,滚烫又缺氧。
“程桑榆……”郁野在换气的间隙哑声问,“你还要我吗?”
第54章 54“我爱你。”
程桑榆没有出声,只把嘴唇又挨上来,仿佛一刻的暂停也无法忍受。
郁野拥着她手臂,把她抱过来坐在自己腿上,使她整个人陷进自己怀里。
手掌捧着她的侧脸,仰面深吻,不知道是想要夺尽她的氧气,还是把自己为数不多的氧气渡给她。
吻很快变得凌乱,好像以前学来的技巧全都忘光,只剩尽快确认她的存在的本能,于是脸颊、耳廓、颈项、锁骨……一连串的吻,没章法地落下。
程桑榆上衣的领口被拽到了肩膀以下,露出光洁的肩膀,和黑色内衣的上沿。
他在她锁骨下方莹润的皮肤上流连,她手掌撑在他的肩膀上,并无阻止,反而上身像弓弦微张似的往后仰去。
这个反应,与邀请无异,他更觉得理智正在崩解。
他藏在她长发遮挡的阴影里,无声息地啮咬、吮吻,程桑榆把手指插进了他的发间,喉咙里藏着模糊的低吟。
不知谁的手机振动了一声。
他们没搭理,继续在幽黄的灯光里,做着心惊胆颤的试探。
桌面又嗡嗡振动了几下。
这回是另一部手机。
程桑榆像被从悬崖的边缘,猛地被拉了回来。
她喘着气,深深呼吸两次,抬手去够茶几上的手机。
郁野手伸过来,把她的手臂压住,一个本能的制止的动作。
但一瞬之后,他就把手松开了。
程桑榆拿起手机解锁,果不其然,是康蕙兰和斯言分别发来的消息,问她郁野接到她没有,吃过饭没有。
“……我得回去了。”程桑榆说。
郁野在借着手机的背光观察她,她脸颊皮肤一片潮红,眼里也有尚未褪去的水光,都是彻底动情的表现。
“好。”
程桑榆闻声低头看了眼郁野。
他语气很平静,但她好像能看见他的“耳朵”骤然就耷拉了下去。
顿了一瞬,程桑榆命令:“帮我把衣服整理好。”
郁野明显怔了一下,立即依照她吩咐,拉起了她的内衣,又把领口扯回原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整理归位的动作,比起搞破坏,更让他不好意思。
“乖。”程桑榆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耳朵,低头轻声说道,“明天早点下班,我们好好聊聊。”
郁野红着耳朵,嘴角微扬,“好。”
程桑榆没有立即离开,伏在郁野怀里歇了一会儿,等情绪基本平复,这才起身。
去洗手间洗过脸,对镜观察,确认看不出什么之后,才拎上包,往门口走去。
郁野跟过来。
她按在门锁上的手,忽被他从身后伸来的手一把按住了。
但也仅此而已,停顿片刻,他还是松了手,对她说:“早点休息。”
在尊重她的意愿方面,她想,大约找不到比郁野做得更好的人。
下楼。
开门时康蕙兰和斯言都迎上来,连声关切询问。
程桑榆笑说:“没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
“那你饿不饿,我煮点醪糟汤圆?”
“嗯……少煮两个吧。”
康蕙兰点头,往厨房走去。
一小锅汤圆,煮熟端上桌,康蕙兰问:“小郁也回来了吧?要不喊他一起……”
“今天算了吧,也不早了,他也要休息了。”程桑榆甚少这样越俎代庖,但她实在没把握,此刻再见到他,自己能够装得若无其事。
康蕙兰没什么异议地点点头。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又各自吃了一点汤圆。
这个中秋,好像此刻才显得圆满。
洗漱完毕,程桑榆看拿两倍速看了半小时电视,稍作消食之后,回房休息。
关了大灯,独留枕边小灯。
连接了数据线的手机屏幕亮起来。
谁发来的消息,没有悬念。
【郁野:你真的很知道怎么叫人失眠[大拇指]】
程桑榆笑出一声。
【csy:允许你做一些没边界感的事。】
【郁野:你知道我失眠不是因为这个。】
程桑榆看着这行字,有些不知道如何回复。
过了一会儿,郁野又发了一条。
【郁野:我在楼上敲地板的话,你能听得到吗?】
【csy:不知道。】
一瞬之后,她听见天花板“笃笃”地响了两声。
【csy:你拿什么敲的?】
【郁野:木衣架。】
【csy:小少爷,你有点搞笑。】
【郁野:下回换玻璃弹珠。】
【csy:……是要吓死谁。】
郁野发了两个戴墨镜的黄豆小人的表情。
【郁野:晚安。】
【csy:晚安。】
/
第二天,程桑榆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她第一次对一件事的结果这样的没把握,不知道期待和害怕,哪一种情绪更甚。
运营同她汇报那回应的长文挂出去的评论区反馈,她也没心思听,好像别的事根本就没所谓了。
下午原本有个小会,她无法评估能不能准时开完,便直接推迟到了第二天。
下班时间一到,准时走人。
今天仍没有放晴,雨一直断断续续、淅淅沥沥地下了整天。
到家吃了饭,康蕙兰出去赴她雷打不动的麻将局——街对面新开一家环境很不错的茶馆,开业酬宾期间,茶位费极其便宜,大家必得打个昏天黑地。
白天雨停的那会儿,康蕙兰出去买菜,顺便遛过了小葵花。
此刻,它趴在沙发旁的狗窝里,惬意地打起了盹儿。
程桑榆洗完澡,收到了斯言发来的消息,说董星灿的爸爸这一阵出差去了不在家,她今晚想去董星灿那儿留宿,她们追的某个美剧今晚大结局,想一起看。
程桑榆回复就四个字:十点查岗。
斯言发了一串的“OK”的表情包。
静谧得叫人犯懒的雨夜。
程桑榆在沙发上躺下,打开了昨晚看了两集的那部剧,不动脑子地追一追,还算有趣。
她去瞧电视左上角的时间,七点半。
不知道人回来了没有,也没听见楼上有开关门的动静。
思绪一旦跑远,就很难拉得回来。
剧情往前跑了十来分钟,她回神时接不上了,拿起遥控器,准备往前倒一倒时,电视屏幕连同整个空间都黑了下去。
程桑榆反应过来,拿起手机,点进业主群。
好几个人问,是不是停电了。
片刻,物业的管理人员回复,可能是线路故障,已经上报,很快就会有人来排障。
程桑榆放下手机。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起身去,从电视柜的抽屉里,翻到了一根八百年前剩下的蜡烛。
拿打火机点燃,走回沙发,滴两滴蜡油,固定在茶几上。
小葵花睁开眼睛瞧了瞧,又闭上继续睡觉。
放在沙发上的手机,骤然亮起来。
程桑榆拿起解锁,是郁野发来的消息。
【郁野:是停电了吗?】
【csy:你在家?】
【csy:停电了。你没在业主群吗?】
【郁野:不知道有业主群。】
【郁野:很早就回来了,但是在赶一个活,明天要交。想早点做完。】
程桑榆手指停留在九宫格上,正在输入时,郁野又发了过来。
【郁野:你笔记本电脑有电吗?我自己的昨天忘充了,只有7%。】
【csy:有。】
【csy:你下来拿吧。】
【郁野:好。】
三分钟后,响起敲门声。
程桑榆开门之前,蹲身摸了摸小葵花的脑袋,低声说:“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去咬别人的拖鞋,那样很不礼貌。听到没有?”
小葵花“呜”了一声,不知道有无听懂。
程桑榆起身去门打开。
郁野这一阵常被康蕙兰叫下来蹭饭,所以他自己从楼上带了一双拖鞋下来,一直放在她家的鞋柜里。
他很轻车熟路地找出来换上了。
两个人往里走,郁野同打盹的小葵花打了声招呼,它把眼睛睁开,懒洋洋地瞧了他一眼。
程桑榆从自己包里拿出笔电,递给郁野,“突然停电,你做的东西保存没有?”
“线上环境实时保存的。”
郁野接过笔记本看了看,84%,非常安心的电量。
原以为程桑榆这种性格,电脑桌面会很随意,但她用着一个四宫格的分类壁纸,分别是“阎王在催马上做”、“稍微放放也可以”、“打入冷宫再说吧”、“乱七八糟未分类”。
其中“乱七八糟未分类”里面的文档数量,数倍杀其他分类。
郁野被这四
个分类的名称,逗得笑出一声。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把笔电支在腿上,开了个网络热点,而后飞快地登陆、配置所需的环境。
程桑榆托着腮,瞥去一眼。
他应当是洗过澡了,穿着件宽松的黑色T恤,此刻目视屏幕,神情专注,有种凛然不可亵渎的感觉。
烛火微晃,也算灯下看美人。
程桑榆看一会儿手机,看一会儿郁野,不知不觉,半小时过去。
郁野手从键盘上离开,伸了一个懒腰。
“做完了?”
“嗯。等上传同步。”
郁野把头侧了一下,似乎在听外面雨有没有停。
“新泽西雨天多吗?”程桑榆随口问道。
“比南城多一些。”郁野手指轻点一下触控屏,检查进度,顿了一下,说道:“和我同租的室友,每次下雨的时候,都会拉大提琴。”
“不是小提琴吗,因为爱因斯坦会拉……”
程桑榆蓦地住声,因为意识到自己失言。
果然,郁野一愣,倏地把头转了过来,注视着她,“你从哪里知道的……”
程桑榆抿住唇。
“……我只在游戏实况里讲过。”
在异国他乡两年,很多习惯都在改变,但游戏实况还在缓慢更新。
评论区熟悉ID的留言,会让他有种亲切而踏实的感觉。
为了消解异国求学的孤独,从某一期开始,他放慢了通关的速度,开始讲解分享自己的游戏思路,偶尔会在出现杂音的时候,跟观众解释两句,比如“室友养的猫在叫”,“今天下雨,室友又在拉小提琴,可能在学爱因斯坦”等等。
那段时间,粉丝数量也往上蹿了蹿,评论天天直呼“16y老师今天又做大餐了”。
不是没有想过,程桑榆有无可能无聊点开去听一听,但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没想到……
程桑榆没有做声。
屏幕上有个进度条,到百分之百的时候,她问:“上传完毕了吗?”
“嗯……”
“可以关了?”
郁野点头。
程桑榆径直伸手,拿过电脑,阖上屏幕,往茶几上一放。
没了电脑背光,空间瞬间暗了两分。
“郁野。”程桑榆转过头去看向郁野,他目光有些复杂,惊讶里掺杂了许多没法一眼解读的情绪,“……不用试探我了,我们直接摊开来聊一聊吧。”
郁野“嗯”了一声。
程桑榆几乎整天都在酝酿今晚的谈话,所以稍作深呼吸之后,很顺畅地就开了口:“三年过去了,‘毕业寄语’我也已经讲过了,怎么你还是不想从我这里毕业吗?”
郁野一顿,他脸转过去看茶几上的蜡烛,开口时,音色陡然多了两分黯哑:“……你讲了那样的话,我还怎么能忘记你?我清楚知道,我仍然只喜欢你,只想回到你身边……我怎么办。”
痛苦掺杂甜蜜的极端反差的情绪瞬间在心口翻涌,又顷刻化作泪意,逼上眼眶。
程桑榆忍住了没有眨眼。
“……认识你的时候,我以往所受的创伤早就已经痊愈了。程桑榆,现在只有你才是我的创伤。”
最后一个字说完的时候,郁野把脸转了过来。
烛火昏暗,微微闪烁,他的眼睛里也是明翳不定。
程桑榆咬了一下唇,“……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你的死活吗?我的原则不会变,我不会对你负责的……”
“那就不要在乎我的死活。”
郁野骤然探身。
如果理智是一根铜制的保险丝,在他带了几分凶狠的吻碾上来的时候,终于彻底熔断。
在郁野这里,她的爱就是一次一次重蹈覆辙的冲动。
程桑榆很快抬起手臂,勾住他的后颈,把嘴唇张开,任由他横冲直接地闯进来。根本无所谓循序渐进,她现在也不想要这个,她直接抓住郁野的手,从自己衣服的下摆探进去。
微凉的雨夜,空气急速升温。
郁野把吻一个一个地烙在她颈侧的皮肤上,她拿仅剩的理智提醒:“……去我房间。”
郁野不舍得将她松开,就这样将她抱了起来,她被坠落的惊恐驱使,两臂紧紧勾住他的后颈。他腾出一只手来,拿起了茶几上的蜡烛,一口吹灭,紧跟着大步往卧室走去。
就这样几步路,他是一边吻她一边走过去的,门半开,进去之后他反手关上,顺手按下了球形门锁正中的按钮,将门反锁。
程桑榆后背着陆,坠落般的晕眩却迟迟未散。
而郁野,仅仅是“这是程桑榆的房间”这个认知,就足够让他目眩神迷。
他两臂撑在她的脑袋旁边,低头再去找到她的唇,吻如一线野火,烧遍她的皮肤。
思绪沉滞,像是跌进了流沙里,那种失陷感,比以往更甚。
“姐姐……”郁野呼吸在她鼻尖,“是不是很久没有……”
“……”程桑榆知道他的潜台词,她皮肤烧得通红,“……跟谁?”
“假……”
“都说了那是个比方……”
声音骤停。时间也好像停止片刻。
程桑榆呼吸滞了一下,立即伸手去推他的手臂,提醒:“你还没……”
郁野不作声,也没停。
“郁野……”程桑榆顿时慌乱起来,整个人往后退,“你先等一下……”
郁野把头低下来,吻落在她的唇边,“你不会怀孕。”
程桑榆一愣。
“……在里面也不会。”
第一个字哑得她差点没听清。
“什么意思?你……”程桑榆已经明白了,但难以相信,震惊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你……”
“我拍了手术时签字的同意书……”郁野想起来手机落在外面了,顿了一下,“……你要看的话,我去拿手机。”
“你疯了吗!”
郁野一愣,因为听见程桑榆的厉声呵斥里陡然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他立即慌了,整个人也往后退,只把头低下去,脸颊皮肤立即挨到了潮湿的眼泪。
他有点不知所措,只好依照本能把嘴唇凑过去,亲她的眼角,“我没疯,我非常清醒,这也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选择……”
“可逆的吗?”
“嗯……”
“还好。”
“好什么?程桑榆,你不会真觉得未来有一天我还会跟别的女人生小孩吧?除了你我根本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
“可你必须要有随时反悔的权利……”程桑榆哽咽。
“我绝对不会后悔。我知道你在坚持一条和传统认知相背离的原则……我不想你这么孤独,我陪你一起坚持。”
程桑榆转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
随后,从枕头里爆发出了分外剧烈的哭声。
她知道自己此生不可能再听到,比这句话更高级的情话,甚至让她写她都不见得能写出来。
郁野愣了一下,手掌按住她的肩膀,想把她捞起来,两次尝试才算成功。
他把她紧紧抱进怀
里,她整个人在嚎啕,完全是小孩子那样的哭法。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奇异的满足感,能一句话把她惹得哭成这样,大约也是可上里程碑的成就吧。
程桑榆一直在哭,根本无法停下来,那种心情,好像一个骑士,跋涉了千万里的道路,补给都已用光,只剩一把砍秃的剑还握在手中。
这个时候一扇门朝她打开,那里面就是所有人都在追求的,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
郁野手足无措,只能伸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程桑榆的脑袋。
他听见她在抽抽噎噎地在讲:“……你真的是……恋爱脑……”
郁野轻声哄道:“姐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你这样你爸妈会杀了我……”
“那我跟姐姐一起死。”
“……”
再接吻时,郁野尝到了眼泪的咸味,他觉得自己有点恶劣,因为他的生理反应比方才更要明显。
她哭声渐渐止息,他随后蛰伏于黑暗,把潮湿的吻,印在她的膝盖上,满足地听她发出又甜又哑的声音。
室内骤然一片亮堂。
两人都被亮光刺得下意识闭眼。
后知后觉,是来电了。
程桑榆第一时间去抓被子,而郁野目光一顿:“这是什么?”
程桑榆意识到他看见了什么,慌张地伸手去遮。
但郁野把她的手腕一把攥紧,制止了她的动作。
他另只手手指点上去,再次问:“这是什么?”
语气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人腰部以下,两侧凸出的骨头,叫做髋骨。
程桑榆小腹平坦,沿着髋骨的走向,雪白的皮肤上,刺了一个好似羽翼的形状。
细看,才发现羽翼是由YE这两个字母形变而来的。
郁野盯着那两个字母,眼眶瞬间变红。
程桑榆无法面对这样的尴尬,只好拿手臂挡住眼睛,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程桑榆。”
程桑榆不作声。
“……你好土。”郁野一点没有“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痛快。
他总算知道那时候程桑榆发现他肩膀上的文身时,那种恍惚的表情是为什么。
土都能土到一起去,怎么不算心有灵犀呢。
他以为只有他在不断回溯,想要回到河流的起点。
原来她也一直没有从那条河回到岸边。
此刻,过去将近上千天的孤独、痛苦……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姐姐,你纹在这个地方,不会有哪个男人跟你上床的时候不介意的。”郁野哑声说。
“A介意就换成B,B介意就换成C……全世界30亿男人,我不信找不到一个不介意的。况且,我现在上个床还要管男人介意不介意,不是白活了吗……”
“不要那些ABCD,只要我一个人好不好。”
“你一个人能顶四个吗……”
“你不是最清楚……”
程桑榆骤然住声,因为感觉到自己文身的地方,皮肤沾上了一片潮湿。
好像,再多的插科打诨,也无法让他翻涌的情绪平息下去。
她稍微撑起身体看去,郁野把脸靠在了那里,久久没动。
她想把他的脸抬起来看一看,思之还是作罢。
她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我这么做的初衷,其实是想忘掉你,可是根本没有一天能做到。我每天都在问自己,程桑榆你在做什么,你以为自己有那么好的命,还能遇到这么好的人吗……”
她一直都知道郁野想听什么,到了这个份上,余生如何收场,都已经无憾了,所以告诉他又有什么关系。
“郁野……”程桑榆手指停了下来,挨住他的脸颊,“我爱你。”
说完,她便沉默下去。
寂静的空间里,一时填满了沙沙的雨声。
旧年的雨,也是此刻的雨。
新泽西的雨,也是南城的雨。
好半晌,郁野才哑声说:“我知道。”
下一瞬,程桑榆不由地把脚趾蜷缩了起来。因为郁野突然把一个吻印在了文身上,而后温热呼吸一路朝着斜下方的更深处蜿蜒。
最后头埋了下去。
她发出短促的气声。
语言至此完全多余。
程桑榆听着窗外的雨声,在一种似曾相识的空虚中煎熬。
终于,她忍不住伸手,搂住郁野的手臂,使他回到她的面前。
两臂往后绕,搂住他的后背,嘴唇贴住他的耳朵,低声邀请,“郁野……”
郁野喜欢她膝盖轻蹭他身侧的这个动作,好像发-情野猫在难耐求-欢。
因此他故意装作没有领会她的意思,“怎么了?”
程桑榆气恼地张口在他肩膀上咬了一下——这个瞬间,她突然明白他的文身为什么是在这个地方了。
真是变态。
“姐姐不讲清楚,我怎么会懂。”郁野脸上挂着有点恶劣的笑意。
“……”程桑榆只能妥协,紧咬了一下嘴唇,说道,“……进来。”
郁野立即低头吻住她,“好。”
这个房间,程桑榆生活了超过自己人生一半的时间。
这种与发肤无异的熟稔感,此刻在加倍地制造羞耻感。
因为不确定有人会不会突然回来,她只好把大部分的声音都吞回去。
而这种隐忍,却仿佛更加刺激郁野,要将她拽往彻底失控的边缘。
这个过程里,郁野一直在注视着她髋骨下方的那个文身,有时候甚至会去拿手指轻掐。
好像小狗发现了属于自己的永久标记一样恋恋不舍。
“姐姐……”郁野深深凝视着她,有汗珠沿着青筋分明的颈项往下滚落,“……这回我可能坚持不了很久。”
“再坚持一下可以吗……”
“你快了吗?”
程桑榆把脸别过去,“……嗯。”
郁野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到那个时候,几次过后,骤然伸手。
或许因为体温太高,便觉得他指腹是微凉的。
她几乎一个激灵,根本没有办法承受内外共同的刺激,于是直接仓皇地溃堤。
郁野紧随其后。
他停滞瞬间,低下头来,紧紧地拥住她。
片刻,拿手指拈去沾在她脸颊上的发丝,再吻住她的唇。
过了好久,程桑榆才从一片空茫里回神,缓慢地回复了自己对四肢的控制。
郁野这个时候,才缓缓地退开,撑起手臂,垂眸看去。
有时候,注视是一种更难忍受的惩罚。
程桑榆脸涨得通红:“……你到底在看什么?”
他勾一勾嘴角,承认得大方坦荡:“很糟粕的东西。”
“……”
他很快回来,再度把她拥入怀里。
皮肤上汗水在蒸发,带来一阵阵的凉意。
郁野在背后亲她的耳朵,笑说:“姐姐也够恋爱脑的。”
“……你传染给我了还好意思说。”
躺了一会儿,程桑榆撑臂起身,转头看了眼,看见枕头上郁野的T恤,随手抓起来套上。
“有个东西给你。”
郁野望过去。
却见程桑榆膝行至床边,拉开了一侧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形盒子。
她回到他身边,把盒子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
一根黑色的皮质编制手绳,挂着两个小小的银质吊坠,一个是桑葚,一个是骨头。
郁野怔了一下。
桑葚象征她的话,那么骨头就象征着阿加莎。
程桑榆把他的手腕抓过来,“给我的小狗戴根狗链。”
郁野扬了扬眉,那表情仿佛在说,你高兴就好。
扣好,程桑榆把他的手腕抓在手里欣赏一番。
黑色皮革极衬他皮肤白皙、腕骨嶙峋的手腕,显出一种引人破坏的禁欲感。
“那我以后就是姐姐的专属小狗了吗?”郁野勾一勾唇,反把她的手指扣住,抓到自己嘴边,亲了亲她的手背。
第55章 55“之前和死也没两样。”……
消停了可能不到十分钟,郁野又挨过来,这里蹭一下,那里碰一下。
“……你都没有不应期吗?”程桑榆问。
“谢谢夸奖。”
“……”
郁野拨开程桑榆的头发,嘴唇一下一下轻碰她的耳朵,轻声问:“姐姐是不是也有感觉了?”
程桑榆不答,任由他乱七八糟地亲了一会儿,忽地坐起身,两膝分开,跪在他的身侧。
郁野目光一瞬变得幽深,看着程桑榆揪住了T恤的下摆。
卧室顶灯是明亮的白光,那瞬间他只觉得视野里的一切都是雪白的。
程桑榆不动,只是注视着他。
她知道他耳朵已经红了,但大约不希望显得自己毫无长进,所以故意没有将视线移开。
却又不敢看
得太久,于是便意外的显出了一种要看不看的漫不经心。
非常矛盾,非常勾人。
程桑榆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掌,挨向自己。
她看见郁野有一个不甚明显的喉结滚动的反应。
她捉着他的手掌,停顿一瞬,却是向自己的腹部挨去,促狭一笑:“请你摸摸我这两年练出来的腹肌。”
“……”
郁野被耍弄得满面通红,蓦地坐起身,拨开她的长发,低头一口咬住,满意地听她发出吃痛的嘶声,“……姐姐你有点欠。”
“欠什么?”
郁野用行动做回答。
明明是她掌控主动的轮次,他却时不时捣乱,托住她的腰,陡然一阵疾风骤雨的攻伐。
几次下来,程桑榆的呼吸和声音都如同断了线一般。
郁野撑起身体,亲她汗津津的额头,“……姐姐体能确实有进步。”
“……”
他接管了节奏,帮助她抵达终点之后,把她往后一推。
程桑榆往后跌去,后背皮肤挨在棉质的床单上。
整个人依从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郁野却按住了她的膝盖,把她的腿扣在他的身侧。
她呼吸深浅不定,在搁浅的空茫里,被迫注视着郁野幽沉的眼睛。
他专注极了,仿佛预备对猎物一击必杀的猎豹,发力时白皙的颈项上青色脉络格外分明。
“郁野……”程桑榆突然喊他的名字。
她最知道,这种时候对他而言什么是终极杀招。
果真,郁野呼吸顿时变得更加粗沉,蓦地低下头,拿吻堵住她的嘴。
随后完全放任自己以最极限的力度和速度,犒赏了自己此次旅程的最后一小段。
而后身体伏低,抱她在怀。
程桑榆轻轻揉他的耳朵,“好乖。”
汗水蒸发,皮肤变得凉津津的。
郁野这个时候,才总算有闲心去观察程桑榆的卧室。
房间面积不大,一米五的床,四门衣柜,再加一个五斗橱。
以前的老房子不像现在的商品房,没有做飘窗的习惯,靠窗处依照传统一般都会放置一张书桌,但那个位置摆了一排低矮的开放格柜子,装着藤编置物筐和一些书本,角落里是一盆绿植。应该是后来改造的。
柜子上放了个草绿色的圆形坐垫,坐垫旁边是一个用了一半的玻璃蜡烛。
遮光帘拉开,里面是一层白色纱帘。
他只是看着,便觉得,坐在那坐垫上看书,一定十分惬意。
以程桑榆现在的收入,去高端小区再买一套房轻而易举,但她仿佛还是更喜欢住在这里。
他此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在她的房间里跟她做,此刻仍有一种稍觉冒犯的亵渎感。
“几点了?”
郁野撑臂而起,抓过一旁的手机,“九点半。”
“去你那里吧。”待在自己家里,她实在心惊胆颤。
郁野看她。
“怎么?今天晚上不想跟我一起睡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程桑榆心里柔软极了,“以后都可以。”
程桑榆从衣柜里翻出一条居家式的睡裙穿上,去浴室里稍作清洁之后,再回到卧室。
床单简直没法看了。
她抓住床单一角掀起来,又指挥郁野去拆薄被的被套。
四件套全部拆下,她把它们塞给郁野抱上,“去你那里洗。”
郁野笑了声。
“还笑。”
郁野扬了扬眉。
程桑榆检查过了水电煤气,又给小葵花的水碗和食碗添满,陪它玩了一会儿,才跟郁野上楼。
差不多十点钟,她到阳台去给斯言打了个视频电话,确认她是在董星灿家里。
随后,给康蕙兰发了条消息:在楼上。明早回来。
康蕙兰不愧是见过大世面的,什么也没多问,就回了一个“哦”字。
她做这些的时候,郁野在厨房里洗水果。
切块的苹果和圣女果,一起装在一个碗里端过来。
程桑榆回到客厅,两人在沙发上坐下,吃水果聊天。
没说两句话,程桑榆便把脑袋偏过去,靠在了郁野的肩膀上。
郁野觉得,假如这是个难度极高的“恋爱游戏”,玩到二周目,他才算解锁了“大BOSS”程桑榆的全部属性。
她的隐藏属性其实是黏人。
“你手术在哪里做的?”
“国外。”
“什么时候?”程桑榆从碗里拈起一颗圣女果,送到郁野嘴边。
“去年上半年。”
“不会很犹豫吗?我知道没几个男的愿意去做,会觉得有点损害他们的阳刚之气。”
郁野偏头看她,似笑非笑的,“那姐姐觉得有损害吗?”
“……你严肃点。”
郁野伸手,无意识地抓着她的长发,卷在手指上,又松开,如是重复。
开口时,确实已是严肃语气:“读研期间,空闲的时候参加过几次农场打工换宿的活动,有一回是在德州的一个农场帮人摘葡萄。农场主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在定居德州之前,完成了环球旅行。他们有一整面墙的照片,全是世界各地的打卡。就他们两个人……”
程桑榆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没小孩吗?”
“嗯。那天吃晚饭,我提了这个问题,他们反而很惊讶,因为根本不觉得生孩子是人生的必选项。其实国外这样的非常普遍,出门喝咖啡就能遇上两对。是我们的文化传统,把一些事情看得太重了。”
程桑榆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恋爱和婚姻捆绑,婚姻又和生育捆绑。
其实这根本是三件完全不同的事。
“我本来就不怎么喜欢小孩,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最初我对斯言的耐心,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童年处境相同的自我投射。当然后来我跟她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会后悔吗?”
郁野动作停了一下,“我说一定,你肯定不信,因为你认为现在的自己,不能替十年后的自己做担保。那我们一起走到十年之后,我证明给你看吧。”
如果是郑重的指天发誓,程桑榆真不见得会信,“发誓”其实是很多信用破产或者濒临破产的人,黔驴技穷时的一种招数。
可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让她确定,这个问题郁野是认真思考过的。
她尊重一切深入思考后的结论,同时尊重,随时间流逝,结论更改的可能性的。
她又喂了一个圣女果给郁野,他衔过吃掉以后,继续说:“人的认知很难超脱于见识之外,见识过那对老夫妻的经历之后,我可以想象,十年、二十年后,我们可以有怎样的生活。”
“……回乡下种葡萄?归园田居的这个赛道,可能已经有点饱和了。”
“程桑榆,你严肃点。”
程桑榆笑了声,又喂一个圣女果。
郁野垂眸瞧了一眼,却有点不想再吃的意思,“我感觉自己像纣王。”
程桑榆被他猝不及防的冷幽默逗得哈哈大笑,“什么纣王就这个待遇啊?”
她把圣女果衔到自己嘴里,倏地起身,坐在他的腿上,把脸颊凑近。
郁野顿住,片刻,情不自禁地仰头,把圣女果接了过去。
程桑榆轻声说:“……这样才像样,是不是?”
郁野不作声。
气氛骤然多了几分微妙,好像由沉默吹响了“中场休息”时间结束的号角。
程桑榆手臂搂着他的肩膀,注视着他,轻蹭起来,他立即起了反应。
“这样也好,很方便。”程桑榆低声说,“随时随地都可以……”
不知道这句话的哪个字刺激到了郁野,他耳朵肉眼可见地变红。
她把身体贴上去,看他喉结滚动,忍不住亲了下,他顿时轻哼了一声。
“在乌城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做了手术……”
“这种事毫无铺垫地讲出来,姐姐不会觉得是性-骚扰吗。而且……我总要确定,你有没有男朋友,还喜不喜欢我……”郁野呼吸开始失于平缓,因为程桑榆骤然含住了他的耳垂。
“以为我不知道你吗,你还在乎这个?我有男朋友你只会抢得更起劲。”
郁野轻声一笑,欣然认下这句指控。
这个过程中,他们都是不说话的,因为全部的感官,都用于感受彼此体温、呼吸和
心跳。
这样跪在沙发上,每一次都是深坠,但因为已经有过两回,这一回时间拉得很长。
郁野搂着程桑榆的后背,或许因为她的感官已经超载,当他拿手指一节一节地抚摸过她的脊骨时,她都会忍不住全身颤栗。
他去吻她,退后一瞬,她嘴唇便会自动地追过来。
她喊他的名字时,已经带上了一点破碎的哭腔。
……
这一切他都喜欢得不得了。
“我爱你”已经是表达喜欢的上限,那么,比这更浓重的心情,大约只有叫名字才可以传达了。
“……程桑榆。”
程桑榆搂着郁野的脖子,蜷缩在他怀里,久未动弹。
坠落感持续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
“姐姐……”郁野捋一捋黏在她额头上的头发,轻声问,“我抱你去洗漱?”
程桑榆脱力地点点头。
当脚掌踩实在浴室地砖上时,程桑榆伸手,推了推郁野:“你出去吧?”她知道自己实在有点狼藉。
“不用我帮……”
“你怎么帮?”
“都可以啊。”郁野扬了扬眉毛,在程桑榆的推搡下,一边后退一边说,“手,嘴巴……”
门“砰”地关上了。
片刻,门又打开,程桑榆偏头往外看了一眼,“你有本事别脸红。”
“……”
程桑榆洗澡的时候,郁野把四件套丢进了洗衣机里。
雨已经停了,他站在阳台上吹风,手臂搭在还沾着水的栏杆上,把脸埋上去,不由地笑了一声。
他想,在新泽西的那个自己,一定会嫉妒此刻的自己。
因为此刻的自己,都有点嫉妒了。
回到卧室,已经夜深。
程桑榆已无继续折腾的精力,而没想到郁野也在频繁打呵欠。
“困了?”
“嗯。”郁野抬手臂挡住眼睛,“昨晚差不多整晚没睡着。”
程桑榆有点愧疚,“……抱歉啊。”
郁野笑了声,“就该丢玻璃弹珠也吓吓你。”
由于睡眠不足,他白天简直像个行尸走肉,大脑疲乏到了极点,但是毫无困意,因为想着晚上的会面,那种期待简直成了漫长的煎熬。
没敢靠咖啡提神,怕心脏受不了。
下午三点左右,实在撑不住了,趴在桌上休息了半小时。
回家后又睡了半小时,才开始加班。
“就这样你还敢做这么多次?真是不怕猝死。”
“牡丹花下死。”
程桑榆笑着伸手打了他一下,“我可没允许。”
手指被郁野握住,朝他的心脏挨过去,他把眼睛闭了起来,低声说:“之前和死也没两样。”
程桑榆抬手去把一旁的台灯关上,在黑暗里挨进他的怀里,低声说:“睡吧。你明天一早起来就可以看到我。”
“晚安。”
“晚安。”
/
第二天是工作日,程桑榆在闹钟响后半小时才起床,直接导致她后续像在打仗。
她在郁野这里洗漱完毕,快速跑下楼。
康蕙兰过来开门,看她穿的是睡裙,露出了一个有点微妙的表情。
但没说什么,只说:“给你买了包子……”
“来不及吃了。”
程桑榆飞快冲进卧室里换衣服。
康蕙兰的声音跟过来:“你床单换了丢哪儿了?洗衣机里没有啊。”
“……楼上。”
康蕙兰又露出了那个表情。
这个时候,响起了叩门声。
门是开着的,康蕙兰回头看去,却是郁野,穿戴齐整,清清爽爽地站在那儿。
郁野笑着打招呼:“阿姨早上好。”
“早啊小郁。”康蕙兰微笑道,“你跟桑桑一起去上班?”
“嗯。我开车。”
“那正好,我买了包子,你帮忙带上,路上敦促她吃。”
“好。”
郁野拿上东西,很耐心地等在门口。
康蕙兰却不由地着急起来,连番催促程桑榆:“你动作快点,人家一直在等你。”
“来了来了!马上!”
又过了五分钟,程桑榆从卧室跑出来,拎上了搁在客厅的包,飞快去往玄关,打开鞋柜门,从里面找出一双平底鞋穿上。
她今日穿着和上回参加分享会是一个思路,浅灰色休闲西装外套内搭衬衫,化了淡妆,很是神采奕奕。
这种光芒并不张扬,更很像珍珠表面那一层蕴藉的柔光。
郁野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提包,笑说:“走吧,程总。”
康蕙兰还在玄关,程桑榆有点耳热,又觉得是自己多心。
还是怪他,孤意又深情的一个人,调侃都像在调情。
/
今日郁野更早下班。
原本想绕道去接人,但程桑榆晚餐约了一个工作性质的会面,下班就过去了。
郁野回到家,待了没十分钟,康蕙兰就发来消息,叫他下去吃饭,说是忘了程桑榆晚饭不回来,米饭蒸多了。
郁野拎上回家时顺便在水果店买的西柚,下楼蹭饭。
四菜一汤,作为两个人的晚餐,稍显隆重,尤其还有两道肉菜。
郁野一看菜式就明白了这顿饭的性质。
他在这里惯了,盛饭都是自己来,康蕙兰阻止不过,就随他了。
两人坐下,康蕙兰提筷,稍有尴尬,“我就不给你夹菜了,你就当是在自己家里,随意一点。”
郁野笑说:“好。”
两人吃了一阵,康蕙兰绕弯子问了些不相干的,终于还是进入了这顿饭的正题:“小郁,桑桑以后不打算生小孩这个事,跟你沟通过吗?”
“我们充分沟通过的,阿姨。”
“她的这些经历,你都知道,希望你不要怪她自私……”
“这不是自私,这只是她的原则。原则没有侵犯别人的利益,并不叫自私。”郁野笑说,“我知道您想问什么,请您放心,阿姨,我马上二十五岁,我是个大人,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康蕙兰叹了声气,“你们两个,我有时候都不知道应该把天平偏向谁。桑桑是我女儿,而你又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如果你们年龄没有差这么大,又早一点认识……”
“阿姨,我喜欢的就是现在的这个程桑榆。”
康蕙兰怔了一下。
“至于年龄,更不是问题。只要有心,一切困难都不是问题,您说呢。”
康蕙兰难免心有感慨,常说名字也是人命格的一部分,程桑榆这名字,确实就像她命运的批语。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告诉桑桑啊,她知道了肯定不好意思。”
“您说。”
“有一回她放假在家,趴书房里睡着了,我进
去的时候,听见她手机里在放音频。你猜是什么?”
郁野想到的是他的游戏实况视频。
康蕙兰说:“是你那会儿给言言上课的录音。”
郁野一愣。
“那录音里,言言没说几句话,都是你在讲课。我那个时候真是很吃惊,因为她平常就跟没事人一样,我也以为,她肯定已经把你给忘了。”
郁野听着,有浅浅的热意涌上眼眶。
“她过去三年,真是没命地在工作,最忙的时候,好像是同时自己主导了三部剧,我们都劝她,钱是挣不完的,她根本不听。后来发现她听录音那个事,我才知道,她是没办法,她不忙就熬不过去。”
郁野喉咙里梗了一下,“……嗯。”
他想,程桑榆这个人,永远做得比说得多。
或许,只有真正一腔孤勇的人,才配与她并肩。
“我可以不夸张地说,跟你分手这事儿,起码让她去了半条命。小郁,阿姨说这些,不是要增加你的心理负担……我只是希望,这一次你确实是做好了准备,不然的话,我还是宁愿你们不要和好。”
郁野郑重说道:“阿姨,只有一种情况,我会跟她分开,那就是哪一天她不再需要我。”
喜欢她,即是喜欢她那份无可撼动的决心。
那么被这份决心精准狙击的时候,哪怕痛苦也只好甘之如饴。
公正就是这个意思。
第56章 56“好学生巴不得老师查岗。”……
56
程桑榆跟人聊完工作,没有耽搁,直接开车回家。
康蕙兰正在厨房,清理泡菜坛的坛沿水,还打算拿个新的密封罐单泡一罐酸黄瓜。她前天才说了黄瓜跟其他的泡一块容易“坏水”,今天就有了行动。
程桑榆有理由相信,假如让简念来做康蕙兰的女儿,她俩联合起来的行动力,已经平推到美国白宫了。
“您今天不去打麻将啊。”
“一会儿去。”康蕙兰瞥她一眼,看她在水槽边洗个手都有点心不在焉的,说道,“小葵花小郁已经帮忙遛过了,你的快递他也帮忙取回来了。”
“这么贤惠。”
康蕙兰被逗笑,又觉得这样不严肃,伸手打了她一下,“行了,你赶紧找你的魂去吧,再晚一会我看要彻底丢了。”
程桑榆被讲得有点不好意思,“言言下晚自习我就回来。”
她脱掉通勤的衣服,换了身家居服,想到什么,从衣柜里翻找一阵,找到之后,拿上去楼上找人。
她敲了一下门,又改变主意,点亮面板,键入密码。
推门,里面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姐姐下班了。”
程桑榆望进去,郁野正站在沙发前,似乎是在听见敲门声的时候,准备过来开门。
她轻车熟路地找出狗狗拖鞋换上,往里走去,脚步直接拐去浴室方向,“借你浴室洗个澡。”
郁野“嗯”了一声。
浴室门关上,郁野在沙发上坐下。
电视接通了PS5,他正在玩游戏,原本要去过关底boss,骤然没了心情,只操作主角,在周边挖挖野菜,看看风景。
他不确定等下一定会发生什么,但叫人心浮不定的,正是这种不确定感。
过了一会儿,听见里头水声停了,片刻,又响起嗡嗡的吹风机运作的声音,持续了好长时间。她头发长,这是个大工程。
终于,浴室门打开了。
郁野抬眼望去,怔了一下。
当时收到货的时候,他只检查过有无质量问题,对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已经印象不深了。
但此刻一见到,他还是一眼认出来,程桑榆此刻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色吊带睡裙,正是当时送她的那件。
他以为,继知晓她会拿他上课的录音当催眠白噪音之后,已经不会有什么事情会让他吃惊了。
刚吹过的头发蓬松丰盈,堆在肩头,她露在外面的肩颈和手臂的皮肤,被那黑色缎面的质感,衬托得几如雪色。
程桑榆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往屏幕上看去,“有我也可以一起玩的游戏吗。”
“《双人成行》,姐姐要试试吗。”
“好像听过。什么题材?”
“一对要离婚的夫妻,一起冒险,找回初心。”
“听起来适合我们十年后再打。”
郁野轻笑一声。
“好玩吗?你玩过吗?”
“评价都说好玩。”郁野瞥她,“双人操作的,我跟谁玩?”
“这么乖啊。”程桑榆勾一勾嘴角,“难吗?我只很早以前玩过《王者荣耀》。”
“可能个别关卡有点。难就慢慢玩,不用着急。”郁野放下手柄,拿起手机。
程桑榆看他似乎打开了某个购物软件,便把脑袋凑过去瞧。
郁野干脆把手机朝她这边挪了点,让她看得更清楚。
程桑榆下巴颏抵在他肩膀上,看他把《双人成行》的光盘,和一个新的游戏手柄,加进了购物车里,下单支付。
“明天到了就可以一起玩。”
程桑榆点点头。
“怎么突然想到要一起玩游戏。”郁野问。
“哦,因为我觉得我们不能一见面就做……”
郁野听完一半就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即伸手去捂她的嘴,“……姐姐穿这件衣服说这种话,有一点说服力吗?”
“这件衣服怎么了?不是你送的吗?你说是很常规的款式……”
郁野耳根泛红,很努力地替自己解释:“……他们卖家秀,看起来真的很常规。”
“哦,是吗?”
郁野切到了另外一个购物软件,点进订单界面,搜索“睡裙”,点开相应订单,然后默默地递给程桑榆。
那款已经下架了,但商品详情还能正常浏览。
程桑榆一看,就知道不奇怪了,那是个非常瘦且平胸的欧美盐系长相的模特,不管穿什么,都会让人自动剔除“性-感”这一类相关的表述。
程桑榆笑了声,“那我冤枉你了哦。”
“知道就好。”
“那我穿你觉得好看吗?”
“嗯。”
“嗯什么,你都没有认真看过一眼。”
看着郁野露出无奈的表情,程桑榆哈哈大笑,她从郁野手里,把游戏手柄拿了过来,试着操作画面里的角色,“其实这三年里,我跟差不多年龄段的异性,吃过一两顿交友性质的饭。”
“嗯。”郁野一边听,一边抓着她的手指,挨个教她尝试每个按键对应的指令。
“非要说的话,他们条件都不算差。其中有一回,还是跟一个离异的上市公司的老总。上市公司老总不找年轻大学生,找同样离异的同龄人,这一点让我觉得,世界其实比我想象得要更多元一些。”
程桑榆操纵小人开始走动、跳跃,“但是,跟他们吃饭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就是优秀,但是不好玩。”
“我好玩,是吧?”因为记仇,稍有点没好气的语气。
程桑榆莞尔,“对啊。只有你才懂我那些脑洞大开的烂梗。”
郁野一秒钟被哄好,“……你不也是。”他复盘昨晚,一直在想,“纣王”这个梗也太烂了。
“你觉得‘天生一对’这个词,会不会有点土。”
“有点。”但是喜欢。
程桑榆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游戏里小人上马,在空阔的村庄里奔跑起来,又成功地跃过了一条河流。
郁野夸奖:“姐姐上手好快。”
“我还没上手呢。”
“……”
怎么没路都能随时开车。
程桑榆转头看他,“是不是有点烂。”
“有点。”
又不再说话。
信马由缰地让小人又跑了一会儿,程桑榆想问怎么呼出任务菜单,便把头转过了过去。
一下对上了郁野的视线。
在无聊闲话、耳鬓无意摩擦的时候,空气已然升温,只差一点火星就能点燃。
程桑榆目光从他的鼻梁,滑落到他的唇上。
下一瞬,郁野就低下头来。
手柄被程桑榆放到一边,她拿手掌撑住了沙发的皮面,把胸廓挺了起来,任由郁野把滚烫的呼吸,贴在她锁骨上下,一大片白皙的皮肤上。
……他们连对黑色的喜好都如此一致。
只是,黑色虽好,弄脏了也特别明显。
郁野脑袋抵在她肩膀上,呼吸与她同出一辙的凌乱。
她伸手抚摸他的脑袋,想到他翻订单时她看见的那个价格,忽说:“你下次想乱玩的话,可不可以买两件便宜的……我有点肉疼。”
“……我没有在乱玩。”
“那它
怎么会无缘无故成了这样。”
“有没有可能,那是姐姐的,不是我的。”
郁野笑出一声,把头抬起来去瞧骤然沉默的程桑榆。
要把她讲到脸红,没有那么容易,所以他绝不会错过这样“胜利结算”的时刻。
程桑榆换上了郁野的T恤,回到沙发上躺了下来。
郁野坐在地垫上,她脑袋靠着他的后背,举起手机刷社交网站。
“程桑榆。”
“嗯?”
“下个月我请我妈和我姐看演唱会,你想一起去吗?”
“谁谈恋爱第二天就商量见家长。”
“噢。”
程桑榆笑了声,“谁的演唱会。”
“张学友。”
“他的歌我好像听得不多哎,就会唱……”
“《吻别》?”
“不是,另外一首……”
“是谁偷偷偷走我的心……?”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郁野轻笑。
“你唱歌好好听,多唱两句。”
“不要。”
程桑榆不勉强。
她一直不是那种会强迫小孩才艺表演的人。
“你妈妈知道你在跟我这样的人谈恋爱吗?”
“我妈妈如果知道,我在跟你这样优秀又耀眼的人谈恋爱,一定会很放心。”
程桑榆嘴角扬起,“你上了什么情话培训班吗?”
郁野哼笑一声。
“可以是可以,只是……”
“不会有只是的。”
程桑榆思索片刻,便说:“好。”
“那我一起买票。”
“嗯。”
程桑榆很久没有体验过,这么慢悠悠挥霍时间的感觉。
等回神时,已经过了九点半了。
她霍地爬起来,“我得下去一趟。”
“好。”
程桑榆把来时穿的那套家居服换上,走到门口去。
郁野目光追过来,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到楼下,待了没多久,斯言下晚自习回家了。
程桑榆给她煮了碗馄饨,陪她吃得差不多了,便起身说道:“我要去楼上,明早回来。你吃完把碗洗了,自己自觉点,不要超过11点睡觉,不然我手机可以远程操作关掉wifi。”
斯言还在喝汤,闻言差点呛住,“……啊?”
“哪个字不理解吗?”
“我只是一天没回家,发生了什么……”
程桑榆耸耸肩。
斯言不允许自己像没见过大世面的保守小孩,很快消化了这件事,问道:“那我以后叫他郁叔,你介意吗?”
“他不介意就行。”
“他说他喜欢。”
“……”
程桑榆看向斯言,换了认真语气,“你会介意吗,言言?”
斯言默了一下,也认真回答:“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妈妈。”
程桑榆伸手,忍不住想去摸摸她的脑袋。
还没挨上去,斯言就一副对过度煽情敬谢不敏的态度,偏头躲过了。
……哎,青春期。
对于程桑榆重新打开门,出现在玄关这件事,郁野明显有预料不及的惊讶。
“你怎么……”
“查岗啊。查完小朋友的,再查大朋友的。”
郁野扬起嘴角,“好学生巴不得老师查岗。”
第57章 57“口嗨要付出代价,知道吗?”……
国庆将至。
每到这种长假,程桑榆都要狠忙一阵,因为得把假期的更新提前肝出来。
整整一周,她都是晚上十点钟才下班,到家后,陪斯言聊会儿天,关心一下她的生活和学习状况。
其实这方面一直不需要程桑榆太操心,斯言初中也是念的市里数一数二的学校,大约有她作为榜样,斯言很懂得事业对于一个女性的重要性,而学生的事业自然就是学习,因此她在重点班级,一直保持成绩前十没有落下过。
程桑榆其实从来没在分数上对斯言提出过什么要求,这成绩都是斯言自我要求的结果,她一直觉得,斯言已经有一技傍身了,哪怕成绩不好,未来去做个滑板私教,大约也是饿不死的。
等斯言上床睡觉了,程桑榆便去往楼上留宿。
起初都还有点别扭,渐渐也就习惯了程桑榆和郁野的关系。
楼上楼下相处起来既方便,又能规避很多的“不方便”,康蕙兰有时还会调侃,说上下楼被他俩住成了复式楼。
节前最后一天,程桑榆她们工作室安排了团建。
往常工作室规模小,还能组织团体旅游,体量大了以后,要协调的问题指数级增加,管理层慎重考虑,取消了团体旅游,把福利加到了年末的奖金里发放下去。
团建就改成了更为轻松的方式:包个场地,大家随意吃吃喝喝,愿意做游戏就做游戏,不愿意纯粹休闲也行。
这样的全体团建,程桑榆作为领导不好缺席。
但她一想到好不容易熬到了要放假,却不能第一时间回家歇着,整个人都有点提不起劲。
简念非常了解她:“不就是想早点回家谈恋爱吗。”
“不行吗?我热恋期,简总。”
简念想笑:“那么请问你热恋对象加不加班?不加班把人喊上,我准你公费恋爱好吧。”
“……不太好吧。”程桑榆飞快点开微信窗口,给置顶的狗狗头像发去一个“暗中观察”的表情包。
下班,程桑榆开车去往极擎科技所在的大楼,接上郁野,前去“公费恋爱”。
郁野知道程桑榆这一阵很辛苦,因此去程他来开车。
他打开手机,问程桑榆目的地。
那是个什么小院,在半山上,程桑榆没记住名字,就去群里找到了位置分享,转发给了郁野。
郁野把那个地址点开,怔了一下:“这么巧。”
“嗯?”
“这个定位,是原来我想带你去吃,没有去成,后来倒闭的那家餐馆。”
程桑榆也有些惊讶。
郁野大约比她更惊喜一些,像是以为已经弄丢了的一百块钱,又在某个大衣的口袋里找到了。
因为绕远先去接了人,稍微耽搁了一点时间,程桑榆和郁野到的时候,聚餐已经开始了。
四个长条桌,大家不论职级,随意落座。
自助餐会,除了提前备好的食物,还有餐馆的服务人员,在一旁提供实时的烧烤、手作寿司以及调酒服务。
程桑榆同郁野走进去的一瞬,里面原本热火朝天的场面,骤然声息稍减,人群里有人低声说了句“顾星燃”,随后知情的老员工,开始给不知情的新员工科普,没一会儿所有人都朝着两人投去打量的目光。
程桑榆非常大方地挽着郁野的手,走到最里面的长桌去跟简念她们会合。
郁野打招呼:“念姐。”
简念二话不说,先比个大拇指。
郁野轻笑。
程桑榆往简念的盘子里看了看,“有什么好吃的吗?”
“这个三文鱼寿司还行。”
“那我去拿点。”
她转身,郁野也跟着她转身。
程桑榆瞟他:“你是我的尾巴吗?”
郁野十分坦荡:“陌生地方,小狗不需要跟紧主人吗?”
他这话声音很低,除了她没人能听清,她还是一下就耳根热了起来,“……在外面不要乱讲!”
郁野笑了一声。
两人拿了饮料,端着盘子,走到手作寿司那儿去等三文鱼寿司。
片刻,有个女生过来,内容组的编剧,
年纪小,但能力很强,性格是核-弹级别的社交牛人。
“桑姐,她们派我过来当代表,问这位‘顾星燃’究竟是不是桑姐你的男朋友。”
程桑榆:“不是。”
郁野在喝橙汁,闻声倏地抬眼。
程桑榆:“是我老公。”
橙汁呛入气管,郁野猛地咳嗽起来。
女生惊讶张大嘴,“哦……失敬失敬。”
程桑榆:“没有没有,开个玩笑。是男朋友,唯一的男朋友。”
“男朋友还有不唯一的吗?”
“那说明你的思路还要再打开一点,要不你写个N-P的本子练练手吧。”
女生哈哈大笑。
人走了,郁野还在咳嗽,脸都咳红了。
程桑榆仰头看他,笑说:“咳得这么可怜啊。”
郁野:“……”
“太不禁吓了。”
郁野根本说不出话。他真觉得自己迟早要被这个人玩死。
两人拿了食物,回到长桌上。
简念说:“桑,你猜她们怎么在怎么编你们的故事。”
“嗯?”
“她们说,当年‘顾星燃’跟了你一段时间,你把人玩腻就踹了,现在‘顾星燃’耍了一些小小心机,恢复了恩宠。”
郁野点头:“很准确。”
程桑榆手肘轻撞了他一下:“我哪有!你别乱讲。”
郁野:“更正,没有玩腻,其他都很准确。”
大家哈哈大笑。
小周啃着鸡翅,说道:“其实顾星燃的那几集,现在翻出来看,还是很好品。”
简念:“整部剧都很好品。毕竟是我们工作室的第一块基石。”
小周:“完结仪式我快哭成狗。”
程桑榆笑说:“不至于不至于。”
简念:“我很奇怪,怎么当时完结,你这个主编剧好像倒不难过?”
“再好的故事,连写一年都受不了吧。我再怎么喜欢我们公司附近那家餐厅的烧椒牛肉饭,也没法连吃一个月。”
简念看向郁野:“听了有没有危机感。”
郁野笑:“有。”
程桑榆:“少来挑拨离间。他不一样。”
大家都受不了地“啧”起来。
盘子里食物吃完,又去拿了一些,再清空的时候,就差不多饱了。
郁野在餐桌下牵了牵程桑榆的手,低声说:“跟我去个地方。”
程桑榆把杯子里的最后一点果汁喝完,跟着郁野起身。
两人走出灯火通明的小院,步入室外幽寂的树影中。
往前走了一阵,出现一段石板台阶。
拾级而上,花木扶疏。
再往上,视野骤然开阔——一个很大的观景平台,放眼望去,南城璀璨夜景,尽收眼底。
程桑榆“哇”了一声,快步走到观景平台的边缘,两手紧紧抓住栏杆,最大限度地探身往外。
夜风浩荡,拂过面颊,岂止惬意。
郁野背靠着栏杆,手肘后撑,转头看着她,“当时想带你来这里。”
“还好那个时候没来得成。”程桑榆说,“小小年纪手段了得,当时你要是在这里吻我,我可能根本没法拒绝。”
“……那也要我敢?”郁野回想当时,他根本连直视她都会害羞。
程桑榆轻笑一声,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他:“现在敢吗?”
风声都好像停了一瞬。
静止之后,却更加汹涌,连同她被吹起的发丝。
她眼睛里分外明亮,像最遥远而最永恒的一颗星星。
郁野倏然低头。
/
程总悄悄早退了今日团建,从观景平台下去之后,直奔停车场。
车藏在树影下,车厢里一度到了擦-枪走火的临界点。
程桑榆很怕哪个同事也起意早退,还是把自己从理智沦丧的边缘拉回来,驱车下山。
两个人到了小区,上楼时动静放得极轻,生怕被小葵花听见——它能识别脚步声的细微不同,并给出不同的反馈,所以,有时候看小葵花的反应,就能知道是谁回来了。
进门,关门,亦是小心翼翼。
两人直奔浴室而去。
郁野今回非常失控,她手臂撑在洗手台上,给摇晃的自己的提供支撑,偶尔抬眼,在起雾的镜面里,去看自己和他的脸。
这个行为被郁野发现了,他骤然抬起手掌,一把抹掉了那上面的雾气。
声音低沉,钻入耳朵:“姐姐要看就看得清楚点。”
程桑榆根本发不出声。
冷的陶瓷,热的呼吸……各种复杂感官混在一起,几乎要把思绪熔断。
郁野陡然停止,在她临界时毫不留情地把她拽回来,一瞬变成吝于给予的暴君:“叫我。”
“……郁野。”
“不对。”
程桑榆声音颤抖,“宝贝?……”
还是不对。
仿佛通关密码,只有唯一答案。
“……老公。”
“乖。”郁野吻她:“口嗨要付出代价,知道吗?”
程桑榆意识到,他这个人,平常还是太会扮猪吃老虎了。
第58章 58“小狗现在想做什么?”
程桑榆一睁开眼,身后便有人靠了过来,手臂搭在她腰上,下巴轻轻蹭着她的肩膀。
“……姐姐。”声音带点儿哑。
他们刚在一起,便赶上程桑榆最忙的一段时间,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得准备上班,没多少时间可以温存。
程桑榆没作声,任由郁野手指掀开了她睡衣的下摆,沿着小腹,逶迤而上。
他指甲轻刮,她有种浸泡于温泉池中慵懒的舒服。
今日放假,鉴于大家都很惧怕长假各大景区的人流量,于是全票通过达成协议,今年这个国庆以休闲放松为主,顶多自驾去周边城市玩一玩。
等会儿,斯言要去跟董星灿一起参加漫展,康蕙兰的老年旗袍队也有活动。
距离她们出发,还有差不多四十分钟的时间,绰绰有余。
窗户安了双层窗帘,纱帘外的遮光帘拉得严严实实,叫人不辨晨昏。
固然光线明亮处能够给人以视觉上的刺激,但他们都更偏爱昏暗中耳鬓厮磨的隐蔽缱绻。
同时,昏暗环境也能一定程度解除人的羞耻心,否则,她再怎样引导,郁野都很难讲得出过分露-骨的话。
“……小狗现在想做什么?”程桑榆揉着他的耳垂,再次问道,声音很低,几如气声。
郁野不作声,沁出汗芽的鼻尖,抵在她肩下锁骨处的皮肤上。
她皮肤也是汗津津的。
明明是微凉的秋日,他们却似身处高热闷湿的盛夏。
“……不说就不给你。”程桑榆作势要往后退。
自然被郁野紧箍住了不让。
他惩罚性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拿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说道:“……想身寸在姐姐里面。”
说完,郁野感知着程桑榆的反应,稍有惊讶,偏头笑说:“……原来姐姐喜欢听这种东西。”
“……”
程桑榆没替自己辩驳,其实dirty-talk对她而言本是可有可无,她只是喜欢听郁野耳朵红红地讲出来,感觉很不一样,轻易能够把她心理层面的兴奋度,提升到更高层级。
五分钟后。
程桑榆在浴室里打仗似的淋浴、洗漱,心想刚刚自己怎么会天真觉得,以他早晨的硬件条件,四十分钟绰绰有余?
程桑榆换好衣服,同郁野打声招呼,回到楼下。
斯言和康蕙兰都已经吃过早饭,打算出门。
康蕙兰一边对着镜子整理仪容,一边吩咐程桑榆:“桌上有早餐,你喊小郁下来一起吃。”
“好。”
“洗衣机里衣服已经洗好了,你等下晾一下。”
“好。”
“中午我不回来,你跟小郁自己解决午饭。”
程桑榆继续说“好”。
斯言:“妈,中午我也不回来,我跟灿灿在场馆那边吃。”
程桑榆:“你们注意安全。”
斯言“嗯嗯”两声,背上包,等康蕙兰整理完了,两人一同离开家。
程桑榆给郁野发了条消息,叫他下来吃早饭,他没回,大约是在洗澡或是换床单。
程桑榆便先去阳台晾衣服。
打开洗衣机,拿出里面的衣服,衣架撑起来,拿撑衣杆举上去,抻一抻。
一边晾,一边不自觉地哼歌:“是谁偷偷偷走我的心,不能分辨黑夜或天明……”
一段唱完,后面的词记不太清,又从头开始。
唱完两遍,楼上突然传来声音:“姐姐唱歌也蛮好听的。”
程桑榆吓了一跳。
把身体探出去,抬头往上看去。
朗晴的秋日上午,空气被染成透明的浅金色,一呼一吸间,有一股掺杂了草木气息的清涩水汽。
郁野手臂搭在阳台栏杆上,也把身体往外探了探,低头往下看。
微风吹过,墨色发尾轻轻摆动。
他这个人就没有死角吗,怎么这么刁钻的角度都这样好看。
“你也在晾衣服?”程桑榆问。
“收衣服。”
“看微信了吗?下来吃早饭。”
“好。”
程桑榆把手头的这件衣服晾完,走到门口去,打开门时,听见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
等了片刻,郁野在楼梯拐弯处出现,身上穿了件黑色的套头卫衣。
他的年龄感还不是非常的分明,随衣着的变化比较大,类似今天这件,就有比较明显的少年感。
进门后,郁野洗了个手,就随程桑榆到阳台上去,帮忙晾剩下的衣服。
程桑榆把衣服拿出来,套上衣架,递给郁野,他一伸手挂上去,非常有效率。
她总觉得今日的天气,和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想起来认识他第一年的那个秋天,他帮她晾过被子。
衣服不多,片刻全部晾完。
程桑榆问:“今天想出去做点什么吗?”
“……晒太阳?”
此刻阳光确实好得很。
两人都把手臂搭在栏杆上,被阳光照了一会儿,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恨不得就这样眯眼再睡个回笼觉。
程桑榆出声:“你觉不觉得我们两个现在这个样子……”
“像两床被子?”
程桑榆微讶,笑出声。
不敢相信,这样奇怪的脑电波也能对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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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后,日子平静地往前推进。
工作日倘若不加班,就会一起吃晚饭,郁野时常帮忙做菜,康蕙兰很乐得把自己的拿手菜倾囊相授。吃完饭,程桑榆和郁野两人出去夜跑遛狗,之后的安排视情况而定。
若是周末,票务网站上搜一搜,有喜欢的演出或者展览,就一起去看看,没喜欢的就一起窝在家里。有时,斯言的一些活动需要家长参与,就全家出动。
很快到了演唱会的日子。
程桑榆当天不加班,白天跟郁野在家里打了会儿游戏,下午比平常提前半小时吃晚饭,收拾过后出门。
郁野的安排,是先开车去接叶琳,再一道去往举办演唱会的场馆。
车开到一半,郁野接到了叶琳的语音电话。
接通,车载广播里传来叶琳的声音:“小野,你们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郁野:“嗯。过来的路上了。”
叶琳:“那个……要不你们先过去吧,我临时有个事儿,可能还要一会儿才处理完,一弄完我就马上过去。”
郁野默了一瞬,没问是什么事,只说:“好。”
叶琳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把电话挂了。
车厢里沉默极了。
程桑榆看过去,郁野手搭着方向盘,微微抿着唇,脸色微沉,已不复出发时的轻快。
她心里也有点难过,没法说虚假的话来安慰他,成年人最懂这些社交辞令,叶琳的这话,基本没什么兑现的可能了。
为了这次演唱会,郁野定着闹钟准点抢票,买了内场视野最佳的位置。
“百分百被放鸽子的体质”,只是他的自我解嘲。
被爽约的人,怎么可能轻易释怀。
郁野把手机递给程桑榆,请她帮忙把目的地更改到场馆。
在前方拐了弯,郁野终于笑了一下:“没事。下回我再邀请。她总会有有空的时候。”
“失望太多次你也会有负担的。”
“我失望的不是她放我鸽子。”
程桑榆点头:“我明白。”
他还是遗憾,觉得叶琳应当有一次只属于自己的“游轮远渡”,不管是演唱会,或是别的什么,她也能有机会只做“叶琳”,哪怕只有十分钟。
到场馆停好车,两人去往入口处,找个显眼位置,等卢楹来会合。
郁野侧身站在外侧的位置,替程桑榆隔开了人流。
低头看去,程桑榆正开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检查妆发。
她平常对自己的外貌并不在意,到她这个阶段,早就不会为容貌好坏所累。此刻,大约是因为要跟他的家人见面,才显出了一种不寻常的紧张。
“姐姐真的用的是iPhone吗?”
程桑榆转头瞥他,仿佛在问,怎么说废话。
郁野:“怎么前置直出像是加了滤镜。”
程桑榆一下就笑出来。
郁野抬手,手指挨住相机中心的拍摄按钮,倏地低头,嘴唇碰上她的脸颊。
“……喂!”程桑榆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抬头回到原处了,脸上有两分很难掩饰的得意。
片刻,郁野抬眼,稍顿。
程桑榆察觉到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前方一个穿牛仔外套的女人,正一边走过来,一边拿有点微妙的目光看着他俩。
是那种,路人对“臭情侣”当众秀恩爱的微妙。
程桑榆只在夜色里匆匆见过一面,且还是三年前的事了,因此不确定这人是不是卢楹,直到郁野把手举起来,懒洋洋地招了一下。
卢楹笑着走过来:“你好。”
程桑榆:“你好你好。”
卢楹手里拎着两个纸袋,走到他们跟前之后,把其中一个分给了程桑榆:“里面是手幅和荧光棒。”
“我好像没有看到有卖……”
“是蹭的他们一个歌友会的免费物料,他们人可好了。”
程桑榆笑了声。
郁野的社交关系,其实一直非常简单,他的核心圈层,都是非常好打交道的人,显然卢楹也不例外。
程桑榆问:“你吃过饭了吗?”
卢楹:“没。今天加班,我从酒店直接赶过来的,没来得及。”
程桑榆卸下自己背着的一只皮质的黑色小号双肩包,从里面拿出两根蛋白棒,“先垫下肚子?”
“谢谢姐姐!”
郁野表情微妙地瞥了卢楹一眼。
……怎么喊得比他还自然亲热。
郁野接过了程桑榆的包,拿在自己手里。
卢楹拆开蛋白棒,一边吃,一边问郁野:“阿姨呢?还没来?”
“她让我们先来,她临时有事,处理完了再来。”郁野说。
卢楹张了张口,讲不出奚落的话,“……那我们先进去?”
程桑榆:“再等一会儿吧。”
卢楹点头,低头,把蛋白棒的包装展开,去瞧那上面的品牌名,“这个还挺好吃的。”
程桑榆笑说:“吃过好多家,确实这家味道最好。”
“我们加个微信吧姐姐,以后有什么好东西互相种草。”
程桑榆手机点开二维码,递给卢楹。
两人迅速加上微信。
卢楹看了看程桑榆的头像:“姐姐你喜欢看日剧?”
“我本科学的日语。”
“哦哦。我记得有一阵郁野的头像换成了一个日本明星是吧。”
程桑榆笑:“嗯。”
“现在怎么不换了?”卢楹瞥郁野。
郁野:“我们不拘泥形式上的东西。”
卢楹哈哈大笑:“那你跟姐姐穿情侣装?”
程桑榆穿了件修身的黑色薄款针织裙,外面套着一件飞行员夹克。
郁野身上的外套,跟她一模一样,只是尺码不同。
这下程桑榆也被卢楹讲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们聊着天,不知不觉间,人流越来越稀疏,都进了场馆内部。
还有十分钟开演,郁野最后一次看了看时间,决心不再等了:“走吧,我们检票进去。”
三人一同走往入口安检处。
郁野拿了个安检筐,把程桑榆的小包和纸袋放进去,送入安检机。
这个时候,他手机响了起来。
程桑榆看过去。
却见郁野从口袋里掏出手,看见屏幕上的来电人,怔了一下。
他把电话接通,听了片刻,脸上顿时浮现笑容:“您就站在那里等我,我马上过来接。”
第59章 59“程桑榆,我好喜欢你。”……
郁野看见了站在导流带入口处的叶琳,伸手招了招。
叶琳立马加快脚步。
她走到郁野面前的时候,已然气喘吁吁:“我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出口……还
没开始吧小野?”
“还没。现在入场刚好能赶得上。您坐地铁来的?”
两人边说,边快步朝里走去。
叶琳说:“对。我怕开车过来停车耽误时间……你们出发那会儿厨房烟雾报警器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一直在叫,叫物业上门检查,半天不来,真是把人急死……”
郁野微笑:“没事,赶上就好了。”
叶琳稍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张学友……”
“嗯。票也难抢。”
“他现在票还很难抢啊?”
“对。”
“还没过气吗。”
“经典不会过气的。”
叶琳也笑起来。
又走一阵,叶琳问:“你女朋友……”
“已经到了,跟我姐先进场了。”
“你说比你大,大多少?是什么样的人啊?”
“等您见过她了再说吧。”
两人不再说话,疾步走到检票处。
检票过安检,穿过通道抵达入口,走到正对舞台的内场区域。
正欲寻找对应座位时,一个手幅挥了起来,像在为他们做指示。
郁野望过去,看见了程桑榆藏在手幅后的脸,立即向她露出一个笑容。
郁野带着叶琳走了过去,卢楹起身往外挪了挪,程桑榆也立即站起身,笑着同叶琳打招呼:“阿姨您好。”
叶琳对她充满了好奇,第一印象是觉得她有气质极了,但怕直直地盯着显得不礼貌,因此看了两眼就把视线移开了,笑着应道:“你好你好……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叫程桑榆,长辈一般都叫我小程,或者桑榆。”
叶琳点头,笑说:“好。”
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好在灯光突然熄灭,演唱会马上开场,无暇再做寒暄。
郁野坐在叶琳和程桑榆之间,卢楹挨着叶琳而坐。
卢楹从自己的纸袋里,把荧光棒和“歌神”的手幅拿出来,递给叶琳。
叶琳有点局促,“拿个这个多不好意思……”
“等下合唱的时候就您一个空着手,您就更不好意思了。”
叶琳就笑着接过去了。
没等多久,巨幅荧幕点亮,播放开场短片。
播至一半,黑暗里,张学友的歌声骤然随着伴奏响起,场馆内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片刻,追光乍亮,那万人敬仰的不老偶像,终于露出真面目。
这一瞬,尖叫和欢呼声几乎要将顶棚掀翻。
郁野朝叶琳望去,稍稍怔了一下。
不知道从哪刻开始,她眼里盈满了泪光。
第一首便是传唱度极高的名曲,万人齐声合唱,像个功率强劲的情绪放大镜,那种震撼,非亲临不能感受。
程桑榆原本以为自己没听过几首张学友的歌,但听下来却发现,几乎每一首的副歌,她都跟着哼上两句。
至于叶琳,非常让人惊讶,她起初很小声也很拘谨,但在大约三首歌过后,她就跟上了齐声高唱的大部队。
和他们三人不同,叶琳几乎对歌词烂熟于心,不需要看提词器,也能从头跟唱到尾。
到最后,荧光棒甩得被任何人都用力,合唱也比任何人都大声。
后半场时,声音都唱得哑了。
程桑榆带了个定焦头的单反相机,趁着叶琳全情投入,给她拍了几张照。
两小时左右的演唱会,好像一眨眼就到尾声。
演出人员谢幕,全场高喊“encore”。
叶琳也声嘶力竭地跟着高喊。
音乐再起,前奏还没奏完一个八拍,叶琳就已听出来,这是《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歌词极其经典,短短一首歌,唱完一个女人的一生。
叶琳初听并无太大反应,十七岁和二十五岁,对她已遥远得恍如上一世。
直到唱到三十三岁那一句。
「在三十三岁真爱那么珍贵/年轻的女孩求她让一让位/让男人决定跟谁远走高飞」
她的人生,从世人眼中的金玉良缘,急转直入人间真实的一拍两散,就是从“年轻的女孩求她让一让位”开始。
之后,她便不像是在生活,而是被生活裹挟着被动往前走。
一直走到今天,早就忘了自己最初是什么样子,有过什么样的梦想。
其实她也曾有过那样的时代,攒好久的钱买一盘张学友的磁带,把录音机放在枕边,听完A面听B面,直至每句歌词倒背如流。
那时的她,想过要去市中心最大的百货商店做售货员;
想过做港剧里的高级白领,出入高档写字楼,用着还是时兴事物的大屁-股电脑;
想过做只在画报里见过的空姐;
想过做每晚8点准时播报的电台播音员……
在那样金灿灿的日子里,她认为自己的未来,有无数种可能性。
理应如此,本该如此。
可为什么在成为某个人的“妻子”之后,她的人生,就坍缩为了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甚至都不叫可能。
没有选择和放弃的自由,怎么称得上是一种“可能”。
「在四十岁后听歌的女人很美/小孩在问她为什么流泪
身边的男人早已渐渐入睡
她静静听着我们的演唱会」
叶琳跟唱不下去了,在万人鼎沸中,拿手幅挡住了脑袋,低下头去,痛哭失声。
郁野他们都察觉到了,但在一瞥之后,都不约而同地转过了目光,把这个时刻,留给了她。
三首歌后,encore环节也结束,这场“游轮远渡”,还是到了落幕的时刻。
哭很能让人释放压力,故散场的时候,叶琳虽然依依不舍,但心情分外轻松,好像积累了十几年的阴霾,都被一场雨下尽了。
卢楹摸一摸背包,掏出一罐润喉糖,挨个分给大家。
程桑榆笑说:“准备得好齐全。”
“我有点咽炎,平常跟客户说话又多,所以随身带着。”
程桑榆露出“真不容易”的表情。
这里面,最需要润喉糖的是叶琳,她把糖片压在舌下,拿沙哑的声音笑问郁野:“小野,你们是打算回家,还是……”
郁野:“我们打算去吃夜宵,您跟我们一起去?”
叶琳说:“我吃不了多少……”
卢楹:“没事儿,能吃多少吃多少。”
程桑榆便说:“郁野你把车开到西门的那个路口等我们吧,我们去趟洗手间。”
郁野说“好”。
散场的洗手间有些拥堵,三人一边闲聊,一边排队。
叶琳仍会不时打量程桑榆,想凭她外表猜出来,她究竟大了郁野多少岁。
排到以后,叶琳用完厕所,到洗手台那儿去,照了照镜子,才发现自己的妆容很是斑驳。
程桑榆站在一旁,笑着递过不知是刚用完,还是刚打开的气垫粉底,“您需要补个妆吗?”
叶琳走得急,又以为演唱会不过两个小时,应当用不上,就没带补妆的东西。她立即笑着说声“谢谢”,把粉底盒接了过去。
她补过妆,把粉底盒还给程桑榆,抬起水龙头洗手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程桑榆或许就是为了方便她补妆,才提议来洗手间的。
三人离开场馆,在路口处上了郁野开过来的车。
路段极其拥堵,好一会儿才开出去。
起初氛围有些尴尬,直到程桑榆忽然问叶琳:“阿姨,您年轻的时候,有没有看过张学友的演唱会?”
叶琳好似被打开了记忆开关,立即分享起了当年自己如何辛苦攒钱,试图去香港看演唱会的经历。
迅速拉近与一个人的距离的方式,就是让对方的倾诉欲得到满足。
郁野意识到了这一点,再转头去看笑眯眯听着、时不时给叶琳垫话的程桑榆,深感她的年龄确实不是白长的。
到了吃夜宵的地方,这气氛延续了下去,吃到一半,叶琳已经开始分享自己读书那会儿,别人追她的趣事了。
郁野的记忆里,就没有见过叶琳的这一面:聊的不是老公,不是孩子,只是她自己。
她的少女时代,她的追星经历。
吃完夜宵,卢楹自己打车回住的地方。
这里离枳花西路更近,郁野便先把程桑榆送回家,再送叶琳。
驶出枳花西路时,车上就只剩下了郁野和叶琳两个人。
叶琳终于忍不住问:“小野,桑榆大你多少岁啊?”
“您觉得呢?”
“不好说。应该是比小楹大点吧。”
“大我12岁。”
叶琳难掩惊讶,“这……”
郁野不奇怪叶琳会有这个反应,大部分人知道他在跟大自己一轮的人谈恋爱,基本都会是这
个反应。
“她三十岁的时候,前夫出轨。工作经验基本为零的情况下,先是接文案外包,之后拿出所有的存款,跟朋友一起创业。现在是一家自媒体公司的创始人兼高管。”
叶琳不知道自己是该说“她还离过婚”,还是“她真厉害”。
而郁野自动替她回答了前一句:“她离过婚,还有个13岁的女儿。”
叶琳更是诧异得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
郁野很是平静:“我知道您可能很难接受。我告诉您这些,因为这就是她人生经历的一部分,不需要跟谁隐瞒。我喜欢的,也就是过往的经历构成的现在的她。”
今晚短短的会面,叶琳对程桑榆的印象非常好,这种时候,她很难推翻自己的认知,让态度大转弯。
“小野,你是谈着玩一玩,还是……”
“我很认真。”
“……那我可能没办法接受。”
“没关系。”
叶琳心情很是复杂。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没什么立场干涉郁野现在的生活,她的意见也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车厢里很安静,是难得的不被打扰的谈话空间。
郁野知道自己有些难以启齿,但大约近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于是沉默片刻之后,还是说道:“其实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您都有些失望。”
叶琳霍地抬眼。
“我并不是失望于您把几乎所有的精力,都分给了卢梓宸,我是失望您再婚这件事本身。”
叶琳张口,似乎想要替自己辩解什么。
“在遇到程桑榆之后,这种失望,一度达到顶峰,因为她选择了一个人抚养小孩,还发展了自己的事业。”郁野看了看叶琳,她神情有些几分怃然,“但当我这样告诉程桑榆时,她告诉我,她之所以成功,是天时地利人和叠加的结果;而您当时未必没有依靠自己的想法,只是缺少了一些外力的支撑。”
叶琳把头抬了起来,脸上显出一种被深深击中的震惊。
情绪太过复杂,惊讶、委屈、懊悔……兼而有之,以至于最后只剩下泪盈于睫这一个反应。
郁野把目光收回来,看向前方:“……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很傲慢。对不起。”
叶琳半晌没说话,她知道自己根本受不起这样一句道歉。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失职,只是有些时候,只能做选择性的无视。
郁野也不再作声。
过了好久,叶琳忽问:“你车上可以放歌吗?”
“可以。稍等。”
到下个红灯路口,郁野把手机解锁,打开音乐app,点开搜索框,递给叶琳。
叶琳键入了什么。
音响里响起耳熟的前奏,郁野听完第一句,知道了这是今日演唱会上encore环节唱过的那首《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叶琳把窗户打开,手肘撑上去,一边吹风,一边入迷地听着这首歌。
单曲循环到了第四遍,拐入了卢家附近的道路。
叶琳这时候问道:“那个邮轮……下次是什么时候启航?”
“每个月都可以。”
/
郁野把车开回到枳花西路,停好之后上楼。
刚爬到二楼,却听上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郁野顿住脚步,果真,下一瞬程桑榆出现在拐弯处。
她吓了一跳,轻抚胸口:“你怎么神出鬼没啊?”
郁野笑:“去哪里?”
“去买冰淇淋。”
“现在?”
“嗯。想吃。”
“陪你一起。”郁野伸手。
程桑榆把手递到他手里,两步台阶,直接跳下来。
两个人手挽手下楼。
程桑榆问:“是不是被你妈妈骂个狗血淋头。”
“没有。你这么好,她怎么会骂我。”
“真的吗?”
“真的没有。她说等明年春天暖和了,准备去坐一次邮轮,问你有没有时间一起去。”
“最后一句不是你擅自加的吧?”
“是她的原话。”
程桑榆不很相信,但郁野并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
她姑且认为,这个人一定是使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术,把她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走出大门,程桑榆往左拐去。
郁野虽然疑惑这似乎不是去对面超市的路,但也没问什么。
她去哪里,他跟着去哪里。
两人从侧门走出,步入灯火昏黄的安静小巷。
偶尔自行车经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铃铃的声音。
程桑榆:“你生日要到了。”
“嗯。”
“小少爷有什么生日愿望吗?”
郁野认真地想了想,“想跟你坐火车。”
“啊?”
“在新泽西,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我在跟你坐火车。那种绿皮车,小桌板,只能坐两个人。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直在聊天,乘务员推零食车经过的时候,我们就会把脚往里收。很真实的梦,所以我醒的时候,有点……”
程桑榆听得心里柔软,“好。”
说话间,两个人走到了小卖部门口。
程桑榆开冰柜门,挑了一个喜欢的甜筒。
“4.9元。”店主大姐笑说,“今天要不要气球花?”
身旁的郁野在帮忙扫码付账,闻言惊讶抬头。
他转头去看程桑榆,她正在撕开甜筒的包装纸,做出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随后他环视店内一圈,看见了门口木架上,挂着的紫色的气球花。
他微微勾起嘴角,走过去把那个气球花拿了下来,“我们要一个。”
店主笑说:“5块钱。”
【支-付宝到账9.9元】
郁野一只手拿气球花,一只手挽着程桑榆。
他知道他问了她也不会说,她这个人有时候死要面子,于是什么都没问。
两个人在灯影交错间穿行。
郁野忽然顿步,咬着甜筒的程桑榆,也被拽得跟着停下来。
郁野从背后伸手拥住她,把脑袋低下来,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呼吸,声音哑哑地说:“程桑榆,我好喜欢你。”
“肉麻。”程桑榆笑,“喜欢我什么?”
“认识你以后,我的生活里大部分都是好事。”
“跟你分手也是好事?”
“长久来看,也是。”
程桑榆手往后伸,摸摸他的脑袋,“我也喜欢你。”
“喜欢我什么?”
“喜欢你给我买气球花。”
郁野扬起嘴角。
下一瞬,他骤然伸手,抢走了程桑榆吃了一半的甜筒,退后一步,拐个弯,倒退着往前走了两步。
“……喂!”程桑榆立即去追。
他却蓦地停步,张开手臂,她于是直接撞进了他怀里。
“……小少爷,你几岁?”
“肯定没你幼稚。”郁野笑着把甜筒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