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读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御前姝色 > 30-40
    第31章 第31章怎会撩拨不动皇帝呢?……

    是夜,尚盈盈本欲独自窝去外间,可架不住晏绪礼软磨硬泡,到底是与他同榻而眠。囫囵睡至后半夜,外头的雪便渐渐止了。

    翌日寅时,尚盈盈刚爬起身来服侍,却又被皇帝扶回榻上,低声哄了几句什么。

    因着昨儿个起了两回夜,尚盈盈头脑里晕乎乎的,便也顺势倒在软枕上,自去梦游华胥。

    至于猫祖宗们又是何时跑出殿外的,尚盈盈浑然不觉。

    待到披起绣花袄子,独自坐在天开景运殿中时,尚盈盈觉得陌生,还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感。

    听见外头廊下传来簌簌声,尚盈盈疑心雪还未停,不禁将双交四椀菱花窗推开半寸,却仿佛撞到了什么东西,忽而卡住。

    随后,一只雪白毛爪子扒住窗棂,圆滚滚的猫脑袋从缝隙里探进来,似乎想瞧瞧:是谁要谋害御猫大人?

    “原来是翻雪大人。”尚盈盈扑哧笑出声,指尖轻轻蹭掉猫儿鼻头上蹭的雪粒,“不知您在此处赏雪,方才多有得罪。”

    北风卷下檐角堆积的细雪,翻雪蹲坐在窗台上,正仰面去接,却好悬被尚盈盈推窗掀去地上。

    见尚盈盈掌心里托着酥饼,翻雪绷着胡子凑近,鼻翼翕动两下,尾巴却还赌气似的拍打窗棂。

    尚盈盈忍笑把酥饼掰成碎渣,看它边吃边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尾尖白毛终于不再炸着,在雪光里软软地蜷成云朵。

    门槛前传来吱嘎吱嘎的踩雪声,酌兰钻入帘中,打眼瞧见尚盈盈在窗前喂猫,忙过去扶她坐下。

    “姑姑可别逗它了,当心吹风受寒。”

    酌兰拍了拍翻雪的胖身子,抬手掩起绮窗,殿中热气自缝隙溢出去,在冷风里呵成袅袅白雾。

    “主子爷还没下朝吗?”尚盈盈拢了个汤婆子在怀里,轻声酌兰发问。

    外头天阴,尚盈盈分辨不出具体时辰,但觉得应当不早了才是。

    “姑姑莫急,主子爷今早吩咐过,下朝后要先去寿安宫,向乌贵太妃请个安呢。”

    酌兰弯起月牙眼,端出温在鹅绒巣子里的鸡丝汤面。

    见酌兰笑得暧昧,尚盈盈故作镇定,轻轻哦了一声,赶忙埋头去挑细面。

    她刚怏怏地吃上两口,又闻刘喜引着位提药箱的老御医,自殿外走进来请安。

    “姑姑容禀,这位吴大人乃是太医院女科圣手。”刘喜笑道,“万岁爷记挂您身上不爽利,特命吴大人来请个平安脉,看着拟几道温补的药膳方子。”

    尚盈盈虽不曾见过吴御医,却也有所耳闻。先帝爷那朝时,但凡有宠妃遇喜,都会争着要吴御医替她们照料龙胎。

    想来他医术精湛自不必多提,更难得的是深谙宫闱进退之道,也能管紧嘴巴。

    “有劳吴大人。”

    尚盈盈放心颔首,伸出右手腕子,搭在脉枕上-

    寿安宫中,晏绪礼迈步走近内殿,身后宫人则搬来几株黄梅盆景。这原是花房中头一茬儿开放的腊梅,旁人尚不及讨要,便先送来乌贵太妃这里。

    黄梅新放,绿菊未败。此刻摆在一处,当真是枝桠错落,暗香浮动。

    母子俩欢声笑谈几句后,乌贵太妃同晏绪礼提起:

    “眼看再过十日,便是嘉毅老太妃的寿辰,皇帝可还记得此事?”

    “堂姑母七十大寿,宫中自当赐下寿仪。”晏绪礼颔首道,“月前儿子便已命人备着,只待寿辰当日,再遣太监送往嘉毅王府,权当为郡主老娘娘添喜。”

    “方才嘉毅王妃进宫来,同我叙了半晌话儿。说是王府盼向皇帝请个恩旨,迎顾婕妤回府半日,替她祖母祝寿后便归。”

    贵太妃端起茶盏,撇了撇茶叶沫子,偏头去看皇帝,轻声道:

    “只是不知皇帝会否恩准,他们便并未上奏,想着先来探探口风。”

    今儿个寿安宫可着实热闹,贵太妃坐了一晌午,都没顾得上忙别的。才送走嘉毅王妃,便又碰上来请安的皇帝。

    抬指命宫人们退下,晏绪礼亲自替贵太妃剥了瓣桔肉,沉吟半晌,道:

    “此事儿子会着人安排。”

    “眼下年关将至,儿子想着赶在封笔前,为慈庆宫、寿安宫里两朝长辈拟上徽号。顾婕妤便顺道晋为嫔,回府省亲也顺理成章。”

    顾婕妤本身便是要封嫔的,之前未免风头太盛,这才略等了几个月。

    “如此甚好。”贵太妃笑颔,又叮嘱道,“到时你便指几个御前宫人跟着,既能帮着王妃操持操持,也可免生乱子……”

    送顾嫔回府贺寿之事,晏绪礼并未多在意,心中只顾惦着另一遭。

    “母妃,儿子能走到今日,有赖您与乌家二位舅舅出力。”

    晏绪礼再次低声劝说,欲将皇太后尊号加给贵太妃:

    “您与母后情同姐妹,对儿子更是视如己出。若不能尊您为皇太后,儿子深觉愧对母妃。”

    贵太妃听罢,心中自是感慰,可她尚有顾虑,便只摇首说:“乌善、乌恒他们两个,虽是我娘家兄弟,但也不耽搁我骂他们,就是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

    “若是当上正经八百的国舅老爷,还不知要怎么去外头夸耀了。只让他们替你鞍前马后,别叫他们张狂起来。”

    越过炕几搭上皇帝的手,贵太妃轻轻拍了拍他手背,淡然笑道:“只要你和禔儿和睦,兄弟俩人皆好好儿的,我便再知足不过。皇太后的名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要它何用?”

    见贵太妃仍旧不肯,晏绪礼敛目叹了一声,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儿子便先尊

    您为皇贵太妃,于此事上,您可莫再推辞了。”

    乌贵太妃张了张口,却终究没说什么。暗道未免皇帝总觉得亏欠,便让他尽尽孝心也好。

    “方才嘉毅王妃过来,话中还提起了靖之……”

    贵太妃如此说,晏绪礼眉心微攒,隐约觉得下头的话儿,多半不是他爱听的。

    果不其然,贵太妃又接着说:

    “靖之这阵子在京中打转,虽见过各家贵女,却都不甚喜欢,反倒独独瞧上了玉芙。王妃倒不在乎女孩儿的门第,说是可先迎进王府做侧夫人,等日后生下一儿半女,再向宫中请旨扶正。”

    晏绪礼越听越搓火儿,狠啧了一声,登时暗恼起来:

    “生什么生?他倒……”

    把“想得美”三个字咽下去,晏绪礼脸挂寒霜,低斥道:

    “他倒净想些没谱儿的事。”

    他都尚没能一亲芳泽,顾靖之倒是想得长远!

    光是想想尚盈盈给旁人生儿育女,晏绪礼便气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生啖那野男人的血肉。

    罕见晏绪礼如此模样儿,贵太妃不由握帕掩唇,又忙替众人解释:

    “王妃也听闻玉芙是你身边的大宫女,所以未敢立时应承,赶忙进宫来朝我打听,玉芙是不是开了脸的姑娘?

    “可别闹出什么……侄子同表叔抢媳妇儿的笑话。”

    这可又戳中晏绪礼另一处痛脚,他深吸一口气,强耐着性子说:

    “儿子不曾动御前宫女。”

    “但娶玉芙的事儿,顾靖之做梦也甭惦记。”

    终于自怒火中找回几分理智,晏绪礼想起近来之事,愈发底气十足,断然道:

    “此事儿子从前问过玉芙,玉芙亲口说的不喜欢。他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姑娘才没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

    见晏绪礼越说越气,贵太妃忍俊不禁,赶忙安抚:

    “你既还想留着玉芙伺候,便把小王爷那边回绝了。毕竟谁又不能忤逆皇帝,从你身边硬抢宫女不是?”

    这厢说罢,贵太妃又暗自犯嘀咕。皇帝既这么喜欢那宫女,怎么迟迟不收用呢?

    莫不是……

    成日里操劳朝政,熬坏身子了?

    贵太妃讳莫如深地瞟晏绪礼一眼,心里七上八下,却也不好当面问儿子-

    不甚痛快地回到乾明宫后,晏绪礼先同吴御医问过尚盈盈身子,这才打算进殿去寻她。

    回宫路上,晏绪礼心中一面盼见尚盈盈,一面却又有些犹豫,当真是近乡情怯一般,不知该如何同她张口。

    虽说他确信尚盈盈不喜顾绥,但她也未必就是喜欢自己。更何况嫁与顾绥,很快便可离宫,做逍遥自在的京中贵妇。

    如此种种,尚盈盈当真不会心动吗?

    正当晏绪礼在门前游回磨转之时,金保从廊子上过来,心里揣着要紧事回禀。

    打眼一见皇帝,金保立马喜不自胜地迎上来:

    “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吉祥!”

    心想这动静定是叫殿里听见了,晏绪礼龙颜含愠,回身朝金保腚上狠踹一脚,叱道:“滚。”

    金保差点叫出声“哎唷”来,忙堵着嘴巴忍住,低声下气地说:

    “启禀万岁爷,奴才自御前宫人里查得端倪……”

    “等会儿再说。”

    晏绪礼撂下一句,忽然迈步朝前走去。

    金保搔项狐疑,壮着胆子朝上一看,只见门帘后闪过抹绿裙的影儿。

    这时候儿被皇帝养在殿里的,除了玉芙还能有谁?金保站在冷风里捶胸顿足,心里高呼妇人误国,简直是妇人误国!

    却说尚盈盈刚闻声出来迎,便叫晏绪礼重新携回榻上坐着。

    “主子爷何时回来的?方才怎么不进来?”

    尚盈盈说着,抬手欲替皇帝解下银鼠皮褂。

    晏绪礼却侧身避开,自己去熏炉前烤火:“朕身上寒气重,别冲着你。”

    趁着尚盈盈回炕几边斟茶,晏绪礼用余光去瞟,只见她穿着身梅子青色上袄,领口缘着圈儿雪白兔毛,美好得不可方物。

    即便他身为皇帝,富有天下,亦不肯满足于余俗之物,只欲将她据为己有。

    晏绪礼轻叹一声,悄无声息地走近前,自身后拥住尚盈盈。

    皇帝身上的暖香,夹着炭火温热,一同贴拢上来,尚盈盈骇得手指一抖,忍不住侧首去问:

    “主子爷可是为朝中之事烦心?还是贵太妃同您说什么了?”

    在尚盈盈殷殷目光中,晏绪礼埋首去她颈间,沾了一嘴兔子毛,便又只好吻她耳垂。

    “靖之想讨你去做侧室。”

    晏绪礼叼着尚盈盈耳垂珠,含混不清地说道。

    尚盈盈闻言颇为诧异,便也顾不得腰眼发痒,怔怔地望向窗外出神。

    就当晏绪礼要忍不住再说时,尚盈盈忽而开口,轻声却坚定地说:

    “奴婢答应您不嫁人的。”

    这话微微安抚了笼中躁兽,可晏绪礼仍旧不踏实,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刻意吐露些引诱她的话:

    “靖之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嘉毅王府对他的亲事很上心。倘若八字合出来吉利,你年后便能出宫待嫁。”

    这回尚盈盈没多犹豫,立马应声道:

    “食言而肥。”

    “您瞧奴婢腰身儿,便知奴婢最信守诺言了。”

    尚盈盈眸中含笑,从晏绪礼怀中回转过身子,自正面迎着他,说些俏皮顽笑话。

    末后她等了半晌,却迟迟没见晏绪礼顺势来丈量。

    尚盈盈一下子慌了神,心里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莫非真如杏书姐姐所言,她素日推拒太多,万岁爷已经对她淡了?

    还是说她没有当狐媚子的天赋,压根儿撩拨不动皇帝?

    第32章 第32章她再也不要亲皇帝了。……

    正胡思乱想间,尚盈盈突然见皇帝俯首凑过来,她心头鹿撞,忙闭紧双眸等待。

    哪知过了好半晌,脸上都没半点儿知觉。仿佛清风掠过,了无声息。

    尚盈盈又悄悄掀起眼皮,打量皇帝在做什么。目光方一相接,尚盈盈便似被烫了一下,立时察觉出晏绪礼眼底,正翻滚着浓重欲色。可他又将拳头攥得很紧,忍耐着落吻的冲动。

    不知心里搭错了哪根弦,尚盈盈忽而攀住晏绪礼衣襟,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唇去贴皇帝唇角,柔软又羞怯的一碰,转瞬即分。

    不敢去看晏绪礼露出什么神情,尚盈盈转身落荒而逃,指尖颤抖地抱来枕芯,假装自己很忙。

    晏绪礼怔在原地,呼吸陡然发沉,心道若如此都不追上去,他可真是枉为男儿大丈夫。

    满心欢喜地挤来软榻里坐着,晏绪礼一把搂住尚盈盈,低头随意问道:

    “这又是什么罕物儿?”

    情至浓时,反倒都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张口谈情了。

    见晏绪礼暂不提方才的吻,尚盈盈怦怦狂跳的心音渐缓下来,抱起软枕凑到皇帝鼻尖。

    “奴婢突然想起今年还存了晒干的茉莉,也很适宜拿来做花枕。方才吴御医来请脉时,奴婢便顺势问了问。御医说茉莉和白菊一个效用,味道还更好闻些,奴婢便想着拆了重做……”

    “为何想要重做?”晏绪礼眸光轻动,追着尚盈盈刨根问底。

    尚盈盈扭开脸儿,羞嗔说:“奴婢知道,您瞧菊花不顺眼。”

    “小王爷送的雪青仙人,奴婢早就叫酌兰拿去养了。”

    尚盈盈轻轻吐息,解释后又柔声哄道:

    “您就大人大量,别不高兴了。”

    晏绪礼闻声,却蓦然沉默下来。尚盈盈困惑,不禁怯怯侧眸去瞧。这一偷眼窥伺,便正巧落入捕小兽的陷阱当中。

    晏绪礼早便垂首等候,此刻竟衔住近在咫尺的柔唇,贪婪地吮她唇瓣,直厮磨得

    通红水润,微微发热。

    尚盈盈不知所措,只觉这悸动感陌生又迷乱,渐渐手脚发软,以至松开牙关,被迫与皇帝唇舌交缠。

    实在觉着喘息不得,尚盈盈忍不住去扶晏绪礼肩膀,呜咽着推拒。晏绪礼却倾身欺上,掌心仍垫在她脑后,缠吻不止。

    末后,晏绪礼喉间涌出低叹,这才拾起搭在他肩头的荑指,一根根轻柔地吻过去,嗓音含笑道:

    “可学会了?这才叫吻。”

    尚盈盈双颊飘红,脑袋里也混混沌沌的。她伏在明黄软垫上不住喘气儿,心里起誓再也不要亲皇帝了,皇帝是天底下最坏的人-

    今冬这场雪,下过便歇了一阵,放出亮晴的天日。

    宫人们本还晒着日头庆幸,却不料老天爷的好性儿转瞬即逝,自打那之后,京中瑞雪便绵延不休起来。

    衍秀宫外,鹅毛大雪扑啦啦地飘打在怀里,众嫔妃却兴犹未减,各自拢着狐裘貂氅,站在檐下嘁嘁喳喳。

    今日皇后娘娘设宴,遍邀宫中嫔妃赏雪观梅。正巧设宴之地离衍秀宫不远,众人便齐来文妃这儿看望大皇子,预备接上他一同去凤翙殿。

    “大皇子叫文妃娘娘养得真好,小脸儿白白净净的,愈发长肉了呢。”

    虞嫔尚不在此,邵才人便接过了热场子的差事,最先挑起话头恭维文妃。

    慧嫔难得在这种时候儿主动接话,眼中浮笑道:“大皇子身上的衣裳,还是娘娘亲手所制,当真是慈母心怀。”

    见慧嫔都张口,众人岂有不凑趣儿之理?

    文蘅莞尔勾唇,慢声细语地应和众人,不经意往身侧一瞟,便见皇后独独神色黯然。

    听大伙儿夸文妃抚养大皇子尽心,傅瑶压抑着心头躁郁,死命撑住脸上端庄得体的笑容。

    骂不得效忠自己的文妃,便骂柳濯月死性不改。竟拖到这时都不露面,叫嫔妃们好一番没话找话。

    原本按着尚仪局女官的回禀,贵妃仍不该出来的。但皇后念着年节应当团圆,便暂且解她禁足。

    谁料众人都陪大皇子玩耍了小半个时辰,也迟迟不见贵妃现身。还是皇后做主说不等她了,这才命奶娘将大皇子抱下去换衣裳。

    衍秀宫外的甬路上,柳濯月额间围着紫貂昭君套,不紧不慢地同虞嫔溜达闲逛。

    贵妃似乎是在宫里憋得太久,今儿个出门居然不传轿辇,倒苦了虞嫔,还得步行作陪。

    见自己派去的宫女站在门口,虞姿便知时机未到,刻意拉住柳濯月,附耳同她细禀几句。

    “就她顾家满门忠烈,我柳家就没为朝廷鞠躬尽瘁?”

    柳濯月听罢,立马驻足原地,回身大发脾气,连鼻子都快气歪。

    顾令漪才进宫几天?竟就要爬上嫔位,还被特许回府省亲!

    见柳濯月这反应,虞姿心下顿时满意,暗道这才像回事儿嘛。数月禁足也没磨平贵妃那副脾气,顶多是从前当着人家的面直说,如今是背地里不忿贬损。

    仅这一点上,柳濯月可比文蘅强上许多。

    虞姿缩缩脖颈,畏惧似的四下打量,轻声“劝解”道:“贵妃娘娘慎言,今时不同往日,咱们还是该避避风头。”

    一听这话,柳濯月更是恼怒。素来都是旁人避她的锋芒,何时要她去迁就旁人了?

    柳濯月甩开虞姿欲阻拦的手,气势汹汹地往前走去。

    虞姿与花袖相视一眼,藏去唇角笑意,掐准时辰迈入衍秀宫大门。

    暖阁前,奶娘抱着裹在锦缎襁褓里的大皇子,谨慎地踏出殿门。

    忽然间,奶娘竟觉脚下极滑,像是踩在冰面一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啊!”

    奶娘惊叫一声,双臂下意识地护紧怀中婴孩。

    这一幕猝然又惊险,宫人们骇然变色。虞姿正巧从门上进来,离得最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扑上前去,矮身一托,险险将大皇子护住。可奶娘却重重跌坐在台阶上,吓得面如土色。

    远处正殿檐下,众人见此情状,皆倒抽一口凉气。

    文蘅最先反应过来,不顾自己体弱畏寒,兀地摔下手炉,跌跌撞撞地冲进漫天风雪里。

    一把将受惊啼哭的大皇子揽入怀中,文蘅眼眸赤红,心疼地轻拍哄慰。

    听着大皇子闭眼啼哭,文蘅心如刀割一般,骤然抬头怒瞪着奶娘,厉声质问:

    “你这腌臜奴才,到底是怎么当差的?!”

    话音未落,文蘅偏头重重咳嗽两声,显然是被雪粒子呛了喉咙,拼尽全身力气才在雪地里站稳当。

    正当此时,皇后领着众人匆匆赶到,连忙遣宫女们扶稳文妃,又喝命将奶娘带上前来。

    奶娘跪在雪地里连连叩首,颤声道:“皇后娘娘饶命!文妃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奴婢方才是踩到了什么东西,这才失足滑倒。”

    芳竹闻言,当即上前用鞋尖扫开台阶上的薄雪。可底下分明干干净净,连昨夜凝结的薄冰都已被事先除去。

    未免冤枉了奶娘,芳竹又立马去查看她鞋底,可这双鞋还是新做的,亦是半点儿蹊跷也无。

    邵才人跟在后头探首张望,见状不禁冷笑:“你这奴才,莫不是怕担罪责,才想赖去洒扫太监头上吧?”

    奶娘百口莫辩,只一个劲地磕头,又膝行上前拉住文妃裙摆,慌张地说:

    “妃主儿……妃主儿,求求您相信奴婢。奴婢当真是踩到了东西!真的!”

    柳濯月听了半晌车轱辘话,顿时嘁笑一声,自个儿嫌冷地躲去屋檐下头,虞姿连忙狗腿子似的跟上。

    文蘅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恶狠狠地瞪柳濯月一眼,目光阴冷地扫过皇后,又逐一掠向身后赶来的众嫔妃。

    “文妃娘娘,外头天寒地冻的,您还是先把大皇子抱进去吧。”慧嫔见不得孩子受苦,便扶了下文蘅手腕,轻声相劝。

    “芳竹。”文蘅抚着心口,偏眸瞄了眼芳竹。

    “是,娘娘。”

    芳竹接了文妃吩咐,连忙将大皇子接来怀里,亲自抱进暖阁。

    经过贵妃与虞嫔面前时,芳竹暗中同虞嫔使个眼色,似乎是请她先别和贵妃做戏,内殿也需要位正经主子镇场。

    虞姿装作恍然,悄悄尾随宫人们进殿。

    无人能知,虞姿掩在斗篷下的掌心通红湿润,里头赫然是一块即将融化殆尽的冰-

    也不知是不是乾明宫近来缺人手的缘故,尚盈盈觉得自从入腊月后,晏绪礼要往寿安宫送什么东西,多半都会叫她去。

    寿安宫离乾明宫并不远,尚盈盈心中很满意这差事,毕竟谁都喜欢四下逛逛,总憋在一处也腻得慌。

    尚盈盈手里捧着沉甸甸的承盘,从正殿里退出来。明黄锦布下罩着的,是皇贵太妃刚赏的鹿肉。

    踏着兔绒似的积雪,尚盈盈正暗自发愁,捧着这么多东西,少不得又要劳烦安久英送自己回去。却不想她刚拐过回廊,便迎面撞见刘喜。

    刘喜眼尖,远远就“哟”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

    “奴才给姑姑请安。”

    刘喜素来有眼力见儿,不用尚盈盈张口,便自个儿伸手接过承盘,掂了掂分量,又笑问:

    “竟这么沉?里头是什么好东西?”

    尚盈盈揣手进袖子里,浅笑答道:“皇贵太妃方才赏下的鹿肉,说是荣王孝敬的。娘娘命我拿回去炖些,先请万岁爷尝尝滋味。”

    刘喜听罢,一时倒也没多想。

    眼下正是冬狩时节,皇帝因刚践祚,并未亲自围猎哨鹿。但北山行宫那边自会打了送来,御膳房向来不缺这些。

    “对了,万岁爷恩准顾嫔娘娘回府贺寿的事儿,姑姑可曾听说?”刘喜兴致勃勃地说道。

    尚盈盈颔首接茬儿:“听说是要明早动身?”

    “之前是这么说的,但方才改了主意。”刘喜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万岁爷恩

    准顾嫔娘娘提早一晚回去,今夜在府里休整一宿,待明日寿宴过后再回宫,不必疲于奔波。”

    “这是好事儿啊。”尚盈盈跟着笑道。

    “还有更好的呢!”刘喜笑眯眯地说,“今晚便动身过去,其实不是因为体恤嫔主儿,而是王府里操持不过来。这才想请宫中派几个得力姑姑,提前去帮衬一二。”

    尚盈盈闻言一怔,心在腔子里蹦得有些快。

    太监们偶尔还会领了腰牌,替主子们出宫办差,宫女们却没这个福气。

    待今岁年节一过,尚盈盈都已八年没出过皇宫了。出宫散心的机会,可谓十分难得。

    见尚盈盈动心起意,刘喜也不卖关子,忙压低声音说:“既有这样的好事儿,奴才自然得先想着您。到时候儿咱们再带上杏书姑姑一道,您二位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第33章 第33章盈盈,朕的好盈盈…………

    隆冬雪夜,宫钥早扃,酉初即闭阙门。

    乾明宫外,拉车的骟马“嘚嘚”跺了两下蹄子,积雪底下冻硬的汉白玉砖地,登时闷闷回响。

    顾嫔一行人已收拾停当,自后头承祥宫过来,挎着包袱正待登车。

    今夜风紧雪急,皇帝特地命人在乾明宫外备下马车。众人只须一路向北,便可自元亨门前驶离皇宫。

    尚盈盈裹着庭芜绿出风毛斗篷,临上车前,忽而回首望了一眼乾明宫的朱漆槛窗。竟发觉今夜殿中尚未掌灯,窗内黑沉沉的,什么也瞧不见。

    “姑姑可是落下东西了?”刘喜自身后虚扶着尚盈盈,见状不由发问。

    尚盈盈只得收回目光,轻轻摇首后,矮身钻入马车。

    车帘落下,赶车的小太监一抖缰绳,马儿鼻翼翕张,顿时喷出团团白气,把挂在辔头上的大红绒球呵得直晃悠。

    晏绪礼推窗立在风口,任外头的雪片子扑卷进来。他身上只一件石青团龙夹袍,寒风将衣袂吹得鼓起,却浑似不觉。

    来寿捧着紫貂裘进来时,正瞧见万岁爷掌中抚着方胜络子,目光仍黏在那辆远去的马车上。

    “万岁爷,您瞧外头冰天雪地的,忒冷了些……”

    来寿躬着腰蹭到跟前,臂弯里貂裘皮毛油光水滑:

    “您若实在要站这儿,好歹披上这貂氅?”

    晏绪礼抬指制止,又将方胜络子往怀里一塞,撑臂去窗棂子前。许是晚膳用了鹿肉锅子,此刻他五脏六腑都燥得慌,似有团火在腔子里左冲右突。

    来寿心里暗叹一声:万岁爷既舍不得叫玉芙离了视线,又为何要默许她去嘉毅王府呢?御前宫人多的是,随便寻由头换一个又有何难。

    窗外几辆马车很快没了踪影,唯余雪地上交错的车辙。

    晏绪礼忽然滚动喉结,抬手按了按心口。

    来寿偷眼觑主子神色,竟见皇帝唇角缓缓一勾,笑意却未达眼底。像是三九天的日头,亮是亮,却没什么热乎气儿。

    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来寿忽然间打了个哆嗦,想起往年冬狩前,万岁爷都会着人训海东青。

    起初须以丈余丝绳系鹰胫,捕雉后挽绳拽归。待鹰每飞返,辄减绳尺许,直至丝绳尽去。训成之鹰,左不过“纵之必归”四字。

    可玉芙姑娘又不是扁毛畜生,人心当真经得起试么?

    “朕若此刻召她回来,算不算朝令夕改?”

    皇帝嗓音简直比雪还冷,来寿闻声双腿发软,忙捧紧了貂裘,试探着回道:

    “万岁爷喝不惯旁人沏的茶,奴才这便命人去追玉芙姑娘……”

    “不必了。”

    晏绪礼合眸打断,停顿半晌,转身吩咐道:

    “掌灯。”-

    “你一个茶房小管事,也敢同我呛声?你姑姑是怎么教的你规矩?”

    墨歆抱着个黑木匣子站在茶房门口,左右闪身地想寻隙进去,奈何酌兰寸步不让,一直杵在门口挡着。

    酌兰张臂拦着门框子,语气不善地警告她:“御前奉茶的差事,本就应当茶房宫女来做,奴婢不敢劳烦墨歆姑姑。”

    墨歆带来的小丫头见状,立马跟上来推搡酌兰,质问道:“眼下乾明宫里头,只我们姑姑一位掌事。酌兰姑娘莫不是觉得,墨歆姑姑没资格进去?”

    酌兰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扭着手腕拉开。

    见墨歆凑去炉子前鼓捣,酌兰心里着急,忙扬声朝茶房里喊道:“玉芙姑姑特地交代了,今晚进给万岁爷的茶水,要用莲子心和淡竹叶滚过的雪水来沏,你们可别胡来!”

    “我们姑姑在宫里当差七八年了,用你个小丫头片子来教?”宝蝶不满哼声,拉拽着酌兰,将她从茶房门口撵走-

    酉时初刻,御书房地龙烧得正旺。

    白釉三兽足灯旁,晏绪礼伏案批阅奏折,愈发觉喉间干得冒烟儿。

    眼角瞥见茶盏递到跟前,晏绪礼将狼毫落去笔山,掀起茶盖便闷了三口。茶水滚过舌根,甜得发腻,倒似吞了块蜜蜡,糊得人喘不过气。

    “今晚沏的什么茶?”

    晏绪礼不由皱眉,抬眼瞧向奉茶宫女。

    这宫女他倒认得,仿佛是李嬷嬷的侄女,平日低眉顺眼的,今儿个倒敢直勾勾盯着主子瞧。

    墨歆抿嘴一笑,眼波比茶汤还软:“回万岁爷的话,这是雪梅枸杞蜜露呀。奴婢听姑母说,万岁爷儿时最爱这个。以枸杞、腊梅、蜂蜜煮茶,冬日里最能暖身……”

    陌生又黏腻的嗓音涌入耳朵,晏绪礼已觉身上流窜起一团无名火,烧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枸杞与鹿肉同食,跟往火盆里泼油梭子有何两样?

    “出去。”

    晏绪礼力道不轻地撂下茶盏,拳头攥得咯咯响。

    墨歆却往前挪了半步,香囊穗子扫过案沿:“万岁爷可是嫌烫?奴婢替您……”

    一股子甜香味扑面而来,熏得人头昏脑涨,晏绪礼燥火上冲,立马拍案暴喝:

    “滚出去!”-

    马车轱辘碾着积雪,吱嘎吱嘎地朝前奔去。

    尚盈盈倚靠着厢壁,倒似坐在浪头上,心中浑浑噩噩的,连带喉咙里也直往上反酸水。

    杏书正挨着尚盈盈坐,见她小脸儿发白,忙将铜手炉塞去她掌心里,轻声问道:

    “妹妹是犯恶心么?”

    往年去避暑行宫,或是北上巡猎时,总会有人受不住马车颠簸,呕逆眩晕。

    杏书见得多了,一手替尚盈盈拍后背,一手摸出裹着糖渍姜片的素帕:

    “许是荡着心了,快含片姜压一压。”

    尚盈盈将姜片含去舌下,掀起帷帘透透气儿。见巍峨宫门已近在眼前,她忽觉心头一刺,指尖无意识地绞紧帕子。

    “停……停一下。”

    尚盈盈忽然扶住车门边立軨,声气儿颤得不成调,将自己都吓了一跳。

    赶车的太监闻声,连忙“吁”地勒住马,车轱辘在雪地里蹭出两道深痕。

    尚盈盈深吸一口气,回身看向杏书和刘喜,歉疚说:“杏书姐姐、喜公公,乾明宫中近来本就缺人手,我怕小丫头们伺候不好万岁爷。你们继续去嘉毅王府吧,我还是想回御前,也劳烦你们代我同顾嫔主子告个罪。”

    匆匆说完后,尚盈盈不愿再犹豫下去,咬牙拨开车前帘子。

    冷风呼地一声灌进来,将欲张口的杏书掀得微微后仰。

    刘喜坐在对面,却只顾半眯着眼养神,嘴角噙着意味深长的笑,活像只偷了油的老猫。

    不顾脚下积雪没踝,尚盈盈径自跳下马车,新换的绣履陷进雪里,发出咯吱一声。

    “玉芙妹妹,我陪你回……”

    杏书连忙要追,却被刘喜横臂一拦。

    慢悠悠撂下车帘,刘喜朝外头吩咐道:

    “走吧。”

    马车又晃悠悠动起来,杏书扒着窗框,扭身儿急道:“喜公公,你这回头可怎么交代——”

    “杏书姑姑放心吧。”

    刘喜从袖里摸出把瓜子,咔吧咔吧嗑起来,还顺手给杏书塞了几个:

    “沿着道儿往回走就是乾明宫,玉芙姑姑丢不了。”

    却说跳下马车后,尚盈盈孤身走在风雪里,没几步便湿透鞋履,脚趾冷冷痒痒的,活像猫爪子在挠。

    此情此景,忽然便叫她想起去岁那个大雪夜。

    尚盈盈喉头蓦地一哽,愈发坚定要回乾明宫的念头。她步子迈得得太急,不一

    会儿便似有冰碴子扎在喉管里,嘴里泛着铜钱味儿。

    好不容易踏进乾明宫侧门,却见廊上小太监急匆匆地奔走,差点儿和她撞个满怀。

    小禄子定睛一看,竟也顾不得请安告罪,便着急忙慌地往回跑,嘴里还不停叫唤:

    “大总管……大总管!玉芙姑姑回来了!”

    来寿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抻脖子一瞅,竟果真瞧见玉芙。

    “哎哟我的姑奶奶!”

    来寿抹了把脑门儿上的汗,左腿绊着右脚,踉跄摸爬过来,简直快给她跪下:

    “您可真是咱家的活菩萨,再晚回来一步,大伙儿怕是要去阎王殿前报到了。”

    尚盈盈冻得直打哆嗦,见状一头雾水地问:“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来寿却忽然间成了蚌壳精转世,嘴比老城门还难撬。趁着尚盈盈还懵着,来寿一把将她推进了主子爷殿里,紧紧关起殿门。

    小禄子跟过来,探着脖子虚声问:“大总管,奴才还用去打井水吗?”

    来寿敲了下他脑袋瓜子,喜滋滋地命道:“烧热水!”-

    尚盈盈方踏进殿里,便忽被一道颀长身影抵在雕花门上。晏绪礼浑身滚烫,石青绸面袍子松散系着,里头露出的雪白中衣,竟已叫热汗浸透半幅。

    五指深深掐进她腰间软肉,晏绪礼呼吸沉沉,焦躁难安地追问:

    “为什么回来?”

    “盈盈,为何要回来?”

    这一声破天荒的“盈盈”,浑似火星子迸进油锅,噼里啪啦烧灼了永夜。

    尚盈盈仰着脸儿,眼底忽然便汪起两泓秋水,喉间哽咽,挤得字字发颤:

    “那您又为何要派奴婢去呢?”

    “拿奴婢最不可得之物来诱,好引奴婢犯错吗?万岁爷好狠的算计……”

    话音未落,尚盈盈忽觉天旋地转,竟是被晏绪礼一把扛去肩上。

    明黄帐子随风摇晃,龙尾巴勾着缠枝牡丹,在锦褥里陷下深深人影。

    晏绪礼将尚盈盈按去榻上,鼻尖蹭着她耳后细绒,热息喷得那片肌肤泛起胭脂色。

    尚盈盈忽觉抵上何物,隔着层层衣料犹自彰然。她惊得浑身一紧,指尖猛地揪住脑后茉莉花枕。

    晏绪礼如初次吻她时一般,嘴唇贴着她颈侧淡青血脉,痴迷般吮咬摩挲,不住诱哄道:

    “盈盈,朕的好盈盈……”

    唇齿间忽然尝到咸湿,晏绪礼强忍下来,微微后仰腰背,仔细去分辨尚盈盈脸上神情。

    可就连尚盈盈自己都说不清,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或许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太急,尚盈盈无所适从,像迷失了来路归途的羊羔,轻轻啜泣:

    “主子爷,奴婢害怕……”

    满心直想将这羊羔捉来磨牙,晏绪礼忽然扯过尚盈盈的手,引她往下去按。

    尚盈盈神魂失张,指尖碰着烧红火刀,便没忍住突地瑟缩。

    腕间美人条晃荡一下,正正磕在晏绪礼身上。晏绪礼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咬牙埋首在她颈间,恨声道:

    “尚盈盈,你忒可恶!”

    尚盈盈被连名带姓地骂了一声,慌忙伸臂抱住晏绪礼后背,骇得语无伦次:

    “是、是奴婢的错。主子爷,您没事吧……”

    “当然是你的错。”

    晏绪礼蛮横地含住尚盈盈耳垂,又将她腕上玉镯扽起半寸,卡在小臂正中,叫那害人的镯子再也滑落不得。

    杏红肚兜忽被撩至锁骨之上,晏绪礼俯贴在尚盈盈心口前,头也不抬,便能与她交握着手掌,准确地往下慢捋。

    尚盈盈眼前一片朦胧,却固执地要在黑暗里仰头,拼命去看晏绪礼的眼睛。反复确认这份欲望里藏着的,是对她的不忍毁坏。

    春燠如夏,渐行渐生,暖意顺着经脉往上爬,先燎心肝,再灼肺腑。

    晏绪礼忽觉颈间锐痛,原是这小祖宗发狠咬来。分神低笑一声,晏绪礼忙托着她下巴转向,嗓子哑得不成调:

    “在朕颈上留印子?”

    拇指揉开尚盈盈唇瓣,晏绪礼扶她往自己肩头伏去:

    “往这儿咬吧。不然明儿个叫人瞧见,你还活不活得成了?”

    这一夜实在太漫长,尚盈盈都快闷热得人事不省,晏绪礼才终于松开了桎梏。

    尚盈盈捂着脸儿直抽噎,手掌心却比脸还烫。

    趁着晏绪礼此刻不备,尚盈盈一骨碌爬起来,拢上松垮乱散的长袄,便跌跌撞撞地扑出门外。

    这一动作才发觉,豆绿裙摆竟湿漉漉地黏在腿上。寒风吹过,沾了殿内的热气儿还未散尽,叫人忽视不得。

    尚盈盈怕被瞧见,慌忙去扯,指尖碰到又猛地缩回来,活像被火舌舔过。

    “哟!”

    见尚盈盈自己走出来,来寿瞪大了眼珠子,赶忙近前虚托她一把:

    “姑娘怎么出来了……万岁爷呢?您二位在里头……”

    来寿嘴里像塞了热茄子,直张不开嘴巴似的,只能从鼻腔里学蚊子哼哼。

    外头夜色已深,酌兰瞧不清尚盈盈神色,只隐约见她鬓发微散,登时哭出声来:

    “姑姑,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守住茶房,让墨歆带人闯进去,闹出这番幺蛾子……”

    “万岁爷是不是动怒了?怹在里头打您了?您哪儿疼啊?让奴婢瞧瞧……”

    见尚盈盈掩面,酌兰忙抬手去摸,触到她脸颊烫得像发烧,顿时以为她挨了耳刮子。

    “嘿唷!”

    来寿白眼都快翻上天,右拳头砸进左掌心,满心无奈地撵人道:

    “酌兰姑娘,您就快回去吧,回屋睡觉去,这里没您的事儿!”

    第34章 第34章掠夺才是帝王本性,何必……

    逃到殿外不多时,尚盈盈到底记挂被她撂在榻上的晏绪礼,不由站在原地踌躇起来。

    恰巧来寿把金盆塞进她手中,半哄半骗了几句,便又将她扭送回殿里。

    殿门自身后无情掩上,尚盈盈没法子,只好磨磨蹭蹭地靠近榻边。盆中热气熏得她玉面透红,如同搽了胭脂般粉艳。

    晏绪礼此刻已安闲如常,随意半拢着中衣,忽见尚盈盈进来,不由低笑道:

    “朕还当你今晚要学小鹌鹑,一头钻进沙子里,再不肯露面了。”

    “主子爷说笑了,奴婢还得侍奉您就寝呢。”

    一闻见帐内的暧昧气息,尚盈盈便直欲逃之夭夭。可她不想被旁人知晓,便只得自己进来料理。

    从水盆里投了条热帕子,尚盈盈本应跪下去替晏绪礼擦拭,可指尖刚伸到半途,便已抖得不成样儿。

    尚盈盈攥着冒白气儿的帕子,忽地往晏绪礼手边一搭:

    “主子爷,您便自个儿擦擦吧。”

    尚盈盈声如蚊蚋,连余光都不敢往皇帝身上瞟,生怕瞧见什么不该瞧的。

    见尚盈盈低垂粉颈,晏绪礼方才餍足,此刻竟难得的好脾气,半点儿都没为难她。

    听着上首传来衣料窸窣的动静,尚盈盈忽觉掌心间又叫嚣起灼烫,不禁背去身后,只当自己没生这双手。

    半晌后,晏绪礼倾身过来,慢条斯理地在盆里绞了帕子,水声哗啦响得人心尖儿发颤。末了,还要故作体贴地补上一句:

    “方才是不是弄脏你衣裙了?”

    晏绪礼吹了吹气,嗓音还带着情事后的低哑:

    “朕也替你擦擦?”

    尚盈盈顿时像只炸了毛的猫儿,慌得直往后缩,却被晏绪礼捉住腕子,硬生生拉了回来。

    将尚盈盈圈在榻间,晏绪礼勾唇吓唬道:

    “你这会子不抹干净,说不准就怀上朕的崽儿了。”

    尚盈盈眉心颦蹙,心道她才不信。哪有摸摸就会生孩子的道理?猫儿不是这样打架的。

    歪头陷进软枕里,尚盈盈悄悄堵住耳朵,极力忽视腿上被温水擦拭过的触感。

    可那帕子浸水后温暖湿润,一寸寸掠过肌肤,叫她浑身绷得紧紧的,连脚趾都蜷了起来。

    耳畔传来晏绪礼渐渐沉重的吐息声,尚盈盈心跳如擂,羞怯地蜷起双腿,忽而瓮声瓮气道:

    “明日一早就把墨歆赶走。”

    “她罔顾龙体,胡作非为,断不能留。”

    若不是墨歆自作主张,调换了清火散热的茶水,又哪会有今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晏绪礼眼中含笑,指腹摩挲着尚盈盈脸颊,懒洋洋应道:

    “都依姑姑的。”

    说罢,晏绪礼忽而解开中

    衣,露出肩头浅浅的月牙印。他点着那处,揶揄尚盈盈道:

    “那你张口咬朕,又该当何罪?”

    尚盈盈抬指点上去,虚虚遮住那牙印,活脱脱一副掩耳盗铃的架势。

    晏绪礼却拨开她手指,端的是不依不饶。

    尚盈盈心虚地躲闪目光,最后只得伏去皇帝肩上,飞快地亲了亲那印子。可不知怎的,她竟搭错心弦,鬼使神差地探出舌尖,轻轻在上头舔舐一下。

    这可真是灶王爷翻跟头——胡闹锅台!

    晏绪礼呼吸骤沉,一把扣住尚盈盈手腕,眼底欲色翻涌:

    “乖,再帮帮朕……”-

    转日午后,送顾嫔回府的众人,又一同乘马车回宫,照旧停在乾明宫外的丹墀前。

    顾嫔省亲归来,自当进殿同皇帝谢恩。尚盈盈奉茶出来,恰巧在廊上与顾嫔相遇,只见她回王府一趟,整个人都鲜活神气不少。

    说到底皇权至高,再高贵的出身,也贵不过里头那位。本来无拘无束之人,都要或情愿、或被迫地踏入高墙围城。

    尚盈盈暗笑一声,心道自己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又替人家惋惜什么?

    杏书下车瞧见尚盈盈,忙噙笑向她走来,伸手拂去她肩头落雪,道:

    “这大冷天的,妹妹怎么不在屋里坐着?”

    尚盈盈抿唇一笑:“屋里炭气重,倒不如出来透透风儿。况且头回跟姐姐分开这么久,总得出来迎迎。”

    杏书扑哧笑出声来,故意撇嘴儿道:“你可顾不上想我。”

    “姐姐送嫔主儿回府贺寿,可见着什么新鲜景儿了?”尚盈盈挽着杏书往回走,闻言立马岔开话头。

    杏书“嗐”了一声,压低声音说:“幸亏你没去,不然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嘉毅王府门前的金马道,老早就挤满了送寿礼的车马,寿宴上那起子乱哄哄的宾客,嗓门儿比入夏的知了还吵。”

    虽听着杏书嘴里抱怨,但尚盈盈瞧得出,她心里其实还蛮快活的。

    “说起来,姐姐还有两年就能出宫了吧?”尚盈盈不禁暗自羡慕。

    杏书眼里倏地亮起光,咧嘴笑道:“可不是?若不是调来御前,我此刻早坐在家里,吃着娘亲包的扁食了。”

    “当初我连顶差儿的丫头都调教好了,谁承想……”杏书叹了口气,又问,“你呢?我记着你带过个叫巧菱的小丫头?”

    尚盈盈颔首说:“她如今在文妃位下当差,不便同我走动。年下拿给她的压岁钱,想来还得托人转递呢。”

    待问过杏书外头情形,尚盈盈这才说起昨夜乾明宫中之事。

    杏书听罢,惊愕地直瞪眼:“墨歆那作耗蹄子,竟敢趁你不在,跑到茶房撒野!亏得万岁爷底子壮实,若换个虚的,非得叫她那什么雪梅露害出病不可!”

    听杏书提起什么壮啊虚啊的,尚盈盈一下子红了脸,幸而她戴着兔毛兜帽,还能遮掩一二。

    “趁着这回料理墨歆,金保也顺道赶了几个不安分的小崽子。如今乾明宫里差事出缺得厉害,万岁爷又叫我去挑……”

    “哟,”杏书拊掌轻笑,“这回姑姑可得好好儿掌眼,别再挑来几个‘雪梅仙人’!”

    尚盈盈怔了一下,末后才反应过来,杏书是在讽刺墨歆的枸杞雪梅蜜露。她不由摇首轻笑,佩服这些在宫里活久的老油子,都忒会给人起外号儿。

    杏书忽又想起什么,将尚盈盈的兜帽扒拉出个缝儿,附来她耳畔轻声说:“这回小王爷没见你过去,还特地同我们问呢。”

    尚盈盈眼皮子耷拉下来,浑没在意,只一笑了之。

    雪地里两行足印,渐渐叫新雪埋了。周而复始,岁末将至-

    腊月三十,是宫中最例外的一日。主子奴才们皆可晚睡,守岁到交子时前,用罢锅子再各自歇去。

    “玉芙姑姑新禧!”

    酌兰怀抱着一束新折的红梅,欢天喜地从门上进来,给尚盈盈磕头请安。

    尚盈盈正在桌前同杏书挑衣裳,闻声笑着回身,赶忙从袖子里摸出荷包,塞到酌兰手里:“新岁安康,快起来吧。”

    整个正月里,宫女们会换粉裙来穿,再往脸蛋儿上涂胭脂。今儿是三十辞岁夜,酌兰已经按规矩打扮起来,愈发像个讨喜的年画娃娃。

    酌兰凑来桌边,同杏书也讨了个红封,这才嘻嘻笑道:

    “姑姑怎么还没换衣裳?万岁爷都从慈庆宫请安回来了。”

    “就你们姑姑的德行,你还不知道?”杏书笑着去戳尚盈盈脑门儿,“好好儿的衣裳,不是这个嫌忒浮,便是那个嫌忒艳。”

    尚盈盈仰着身子躲开,嘀咕道:“本来就是……”

    粉色与绿色不同,深绿还算低调老实些,深粉却愈发偏红偏紫,反倒更打眼。

    “姑姑生得漂亮,就该穿些新鲜色儿。”酌兰挑了两身新裙,放在尚盈盈身前来回比划,“您瞧贵妃,她就总爱这样,还霸道地不许旁人穿。”

    自打贵妃找过尚盈盈麻烦,酌兰愈发提起她就撇嘴,比尚盈盈这个苦主还不忿万倍。

    把尚盈盈拉去玻璃镜子前照影儿,酌兰乐呵呵地说道:

    “就这身苏梅色的吧,姑姑觉着呢?”

    没等尚盈盈张口,杏书先坐在一边儿,嚼着花生米直眨眼:

    “你问她没用。我算是瞧明白了,这事儿得问主子爷。”

    尚盈盈闻言,立马从酌兰手里夺过来那身苏梅色宫裙,兔子似的逃去屏风后。

    酌兰给杏书竖了个拇指,又扬声朝里头笑道:“姑姑快去换上,等会儿奴婢替您点胭脂!”

    “你别给我抹成猴屁股,我就烧高香了。”

    听见屏风后传来闷闷的嗔语,她们师徒俩儿倒先内讧起来,杏书差点儿叫花生米呛着,趴在桌边笑得直不起腰-

    时近夜半,尚盈盈站在天开景运殿外,羞怯不安地捋了捋流苏穗子,用气音儿说:“这也太出格了吧……”

    “主子爷赏你就是叫你戴的,你若是非不肯戴,一会儿主子爷又收拾你。”杏书板着脸儿吓唬尚盈盈,催她赶紧进去。天儿怪冷的,她自己还要回去吃切肚锅子呢。

    尚盈盈只好转身,素手撩起珠帘,从门上娉婷进来。只见她面薄腰纤,折身时天然一段妩媚风流:

    “奴婢拜见万岁爷……”

    晏绪礼在灯下独酌良久,总算盼得桃花仙子下凡,立刻递出手去:

    “别拜了,过来坐。”

    尚盈盈脸颊暖热而绯红,忸怩着过去,便被晏绪礼一把拥在怀里。

    瞧出尚盈盈搽了胭脂,晏绪礼克制地没有去碰她的脸,只垂首去她颈子上亲了亲:

    “盈盈,今儿个辞岁,你陪朕饮几杯吧。”

    温柔低沉的嗓音简直比酒酿还醉人,尚盈盈赧颜嗫嚅,扭头儿时珍珠流苏擦过晏绪礼下颌:

    “奴婢没吃过酒……”

    “无妨。”

    晏绪礼勾着流苏穗子轻绕,又端起个嵌红蓝宝石的小银杯,递到尚盈盈唇边,轻声诱哄:

    “这酒是甜的,你尝尝?”

    尚盈盈心里好奇,却又谨慎,没敢敞开胡饮,只就着晏绪礼的手,在银盏里轻舔了舔。

    果子酒勾卷入腹,果真是酸酸甜甜的。

    晏绪礼见状,心中情潮不可抑止,忙错眼去瞧宫灯,只觉龙凤花纹随光流转,似乎都被酒气熏红了。

    尚盈盈说自己没吃过酒,晏绪礼是相信的。可未料她酒量出奇得好,几杯果露酒下肚,竟仍眼眸清亮,自己捧着只小银盏啜饮不休。

    眼见尚盈盈怎么饮也不醉,晏绪礼怕再耽搁下去便太晚,只好将她身子扶正过来,低声发问:

    “盈盈,你能留下来陪朕吗?”

    尚盈盈握着银盏的指尖倏然一紧,仔细分辨着晏绪礼言

    下之意。按着民间习俗,新岁与旧年交替之际,宜当立誓起愿。

    将她留下,便是晏绪礼的心愿吗?

    尚盈盈忽然觉得自己醉了,不然为何会突然哽咽,方才饮下去的果酿,仿佛都要顺眼底淌出来。

    “只要您愿意,奴婢留在宫里陪您七年、十年、二十年……都成。”

    尚盈盈别开眼,声音轻柔又残忍地说道。

    听得并不意外的答案,晏绪礼沉痛敛目,搭在尚盈盈腰间的手轻轻松开。

    她说了很多,望了很远,却唯独不是一辈子。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她愿同皇帝一晌贪欢,但许诺永远便没意思了。

    “你这身干净劲儿,朕可真是恨透了。”晏绪礼牙都快咬碎,字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来似的。

    反复攥拳隐忍数遭,晏绪礼终是溃决,忽然欺身将尚盈盈按在软榻上,发了狠地去吻她唇瓣。蹭得杏褪残红,胭脂满面。

    他已忍她再一再二,便不该有再三再四。掠夺才是帝王本性,何必学温柔小意的谦谦君子。

    自此刻起全然占有她,逼她怀上他的子嗣,叫她这辈子从人到心,彻彻底底逃不开他的掌控,那又有何妨?

    晏绪礼口中的酒香更浓更凛冽,尚盈盈竭力偏首喘息,扶住他肩膀痛哭道:

    “万岁爷,奴婢知道您孤独,可奴婢也好累……”

    听尚盈盈哭得凄惨,晏绪礼像被下了定身咒,满心愤懑却不敢再动,连吐出的气都在发颤发抖。

    尚盈盈已是满脸泪痕,仍跟不记仇似的,反手抱紧晏绪礼腰背,絮絮剖白道:

    “奴婢心眼小,又没志气,只盼自个儿能活得容易一些。”

    “奴婢大可讲些花言巧语来哄您,但今晚您同奴婢都吃多了酒,说的话如何能作数?”

    尚盈盈晃了晃身子,无意识地同晏绪礼撒娇,又仰起脸儿恳求:

    “您且静静神儿,也让奴婢再想想清楚,好不好?”

    晏绪礼听罢,静默许久,忽而苦笑两声:

    “你是觉得朕醉了?”

    掌心略微使力,将尚盈盈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晏绪礼沉脸回身,端起烧刀子便要再饮。

    尚盈盈却倾身扑上前,一把按住晏绪礼的手,小声劝道:

    “主子爷,今日实在晚了,您便少酌几杯吧,明儿个还有宫中大宴呢。”

    允又不肯允,喝又不让喝。

    晏绪礼怒急反笑,把酒盏往尚盈盈手里一推,黄酒晃晃荡荡的洒出来半杯,淋透她腕间的翠玉美人条。

    “那你喝干净了,朕立马就去歇着。”

    晏绪礼只是一时气话,谁知尚盈盈初生牛犊不怕虎,端起那小半杯烧刀子,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浓烈似火烧,呛得尚盈盈喉间发痛,俯身直咳嗽,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晏绪礼方才已赌气背过身去,故而压根儿没来得及拦。待闻声一瞧,他登时吓得半分脾气也无,赶忙抱着尚盈盈又哄又喂水。

    尚盈盈窝在晏绪礼怀里,一味摇首说自己没事儿,泪流尽了,心里反倒才痛快。

    晏绪礼不是为情爱而生的公子哥,明日酒后清醒,他仍是南面称孤的皇帝。

    待到时过经年,他兴许会在某个刹那想起,仿佛是曾信手折过一朵芙蕖。

    可花终归是花,夏尽便该凋了。至于那花儿到底是什么样子,谁还记得呢。

    第35章 第35章万岁爷和顾小王爷打起来……

    自打大年初一祭了灶王爷,这紫禁城里就没消停过。今儿个大宴满朝文武,明儿个遍请六宫嫔妃,膳房里的灶火昼夜不熄。

    尚盈盈天不亮就起身,一气儿忙到晌午后,盯着丫头们里外打扫,把乾明宫的金砖地都擦得明光锃亮。

    佛堂里青烟袅袅,待久了便熏得人脑仁儿生疼。尚盈盈瞧着时辰不早,忙换上御赐的银鼠出锋比甲,盘算去麟趾殿侍宴。

    刚笼着袖子走下台阶,却见来大总管躲在寿鹤后头,冲她挤咕两下眼睛。

    尚盈盈心领神会,紧赶几步上前,压着声儿问:“大总管怎么溜出来了?可是万岁爷有示下?”

    来寿一甩麈尾,笑得满脸褶子,“有桩喜事儿要告诉姑娘,刘喜带着猴崽子们在门外候着呢,专程送您去会见亲人。”

    从前会亲都是干爹替她操办的,如今尚盈盈自己有了出息,少不得有人抢着替她鞍前马后。

    “可今儿的差事还没办完……”尚盈盈朝麟趾殿的方向张望一眼,低声问,“按着往年的规矩,不都得等到晚些时候儿,前头散宴后才许去么?”

    “嗐!”来寿笑呵呵地说,“这不是万岁爷的恩典么?允您家人在金箍子河那头的矮房里候着,正当年节下,叫您也过去吃顿团圆饭。您早去早回,省得家里人还得赶着出城,黑灯瞎火地折腾。”

    说着,来寿从袖笼里摸出个绣五福捧寿纹荷包,瞧着便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尚盈盈接过一掂量,顿时眼眸圆睁:“奴婢之前领过赏银了……”

    “姑娘甭声张。这是万岁爷额外赏的,说是给您家里添些嚼谷。”来寿朝东边努努嘴,侧身让道,“前头的宴过会儿也该散了,您抓紧时辰,赶快过去吧。”

    “嗳,奴婢早些回来,说不准还能赶回宴上侍奉。”尚盈盈捧着荷包,心中感激又雀跃。

    来寿却摆摆手,朝她挤眼道:“今日宴请的是宗亲,万岁爷怕您近来太累,特地吩咐不让您过去的——”

    说到这儿,来寿还故意拖个长腔。

    尚盈盈忽地抿嘴一笑,又有些无奈。

    什么累不累的?分明是防着她见顾小王爷-

    佑平门边上,刘喜正与两个小太监候着,见尚盈盈背着包袱出来,忙不迭地上前打千儿:“玉芙姑姑吉祥。”

    刘喜侧身儿在前头引路,小太监们则捧着红布包袱跟在后头。

    见没人留意,尚盈盈悄悄解开荷包,往里一瞥。黄澄澄的元宝映着雪光,刺得她眼皮一跳。

    ——荷包里竟然是金子!

    摩挲着荷包里冰凉的金锭,尚盈盈心里头翻江倒海,懵然不知所措。

    眼下金箍子河上都已冻实了,尚盈盈踩着冰面,越过利贞门前的红漆栅栏,来到一排挤挤挨挨的灰瓦矮房外头。

    “里头都备好了,姑姑自个儿进去吧。奴才先回麟趾殿上,回头再来接您。”

    刘喜事先听过吩咐,自不会杵在这儿碍眼,把包袱递给尚盈盈后,便躬躬身子离去。

    尚盈盈沉下呼吸,满心激动地推开房门,迎面便见娘亲坐在炕沿上,神情略显拘谨。

    而乍一见尚盈盈进来,尚母差点儿没敢相认,近前上下打量着女儿,半晌才嗫嚅道:

    “盈盈?”

    尚盈盈喜极落泪,轻唤一声:“娘。”

    “我的儿……你这是吃了仙丹不成?怎么半年未见,竟出落得这般标致?”

    尚母忙替尚盈盈蹭去眼泪,拉着她的手坐到炕边后,还不禁瞅个不停。

    尚盈盈下意识摸了摸脸,恍然想起这还是自打十五岁往后,娘亲头一回见到自己不敷黄粉的模样儿。

    个中情由,尚盈盈不欲多解释,便随口胡诌道:“主子恩赏的珍珠粉,搽着养人。”

    说着,尚盈盈又掏出赏银,尽数交给娘亲:

    “娘,我这半年攒了不少体己。趁这回见面儿,您便都拿回家中去,我在宫里也用不上……”

    屋里炭盆烧得正旺,炕几上摆着八宝春盘,当中一只铜锅子咕嘟着热气,山鸡肉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尚母接过后,用皲裂的指腹小心摩挲,惊得差点把荷包掉进锅子里:

    “盈盈,这里头得有多少啊?”

    尚盈盈伸出手指比了个数儿,又夹了片山鸡肉到娘亲碗里,弯唇

    笑道:

    “回头您给舅父舅母拿一些,剩下的……便都留给妹妹置办嫁妆吧。”

    提起二女儿的亲事,尚母顿时喜上眉梢,压低声音说:

    “你小妹的婚事,的确有了着落。”

    “如今有位姓崔的大人,年纪轻轻,又生得一表人才,在太常寺充任赞礼郎。之前秋夕那夜,他打马路过咱家胡同,一眼就相中了你妹妹……”

    尚母笑容满面,喜滋滋地畅想:

    “听说他深得上头器重,日后说不准还能放个从七品州同知呢!”

    尚盈盈听罢,却忽然皱了下眉,斟酌着劝道:

    “娘,这毕竟是妹妹的终身大事,您和舅舅更当多留个心眼儿。若诚如您所言,这位崔大人年轻有为,又胸怀抱负,那他为何不娶位官家小姐?偏偏挑中咱们这样的人家。”

    虽说不能将人一棒子打死,但自来寒门士子若想尽快晋身,无外乎要仰仗岳家提携,不然也不会有那些榜下捉婿的笑谈。

    这崔大人若是个胸无大志的,那便也罢了。既欲飞黄腾达,却又娶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岂不矛盾?

    尚母闻言一怔,不愿相信这门好亲事可能有差错,便含糊道:“自是托人打听过的,兴许这位崔大人就是与旁人不同呢……”

    说到一半,尚母又笑着将话头引回尚盈盈身上:“倒是你,如今在御前伺候,往后能不能求个恩典,请主子给你指门好亲事?”

    提起皇帝,尚盈盈不由喉咙发紧,怕娘亲瞧出异样,忙垂下眼睫,轻声说:

    “嘉毅王府的小王爷,您听说过吗?”

    见娘亲点头,尚盈盈便三言两语,说起小王爷欲迎她做侧室的事儿。

    本还担忧娘亲会大喜过望,游说自己接受,哪知尚母忽然有些急切:

    “这这、这可不成……断断不成。”

    “嘉毅王府很是气派,王妃也乐善好施,常带着府里人做布施,这些娘都远远瞧见过。”

    尚母一把拉住尚盈盈的手,红着眼眶絮絮说:

    “他们人家虽是好的,可这侧室再怎么说都矮人一头。高门大户里头门道也深,锦衣玉食总得有命享才是。”

    尚盈盈垂眸看着腕上被攥出的红痕,心里既松了口气,又有些隐隐失落。总觉得娘亲对自己和妹妹的婚事,态度好似截然不同。

    “更何况,他们顾氏的爷们儿都要上战场打仗,虽说如今天下太平,但谁也保不齐日后。”

    见尚盈盈不吱声,尚母连忙伸手扶住她脸颊,极力劝说道:

    “盈盈,咱不去掺和那些王侯家的事儿,娘和小妹都在家里等你回来……”

    “娘,您放心。”尚盈盈扯唇笑了笑,柔声说,“此事女儿已经辞过了,万岁爷也不会强逼女儿嫁过去的。”

    尚母这才神色自然起来,又想起那袋金锭,顿时不自禁地感慨:“真真是祖坟冒了青烟,才叫你修得这般造化,竟幸能到万岁爷身边当差……”

    尚盈盈握银箸的手顿在半空,到底没说扫兴的话,只静静听着,与母亲吃这顿八年未有的团圆饭。

    冻豆腐里吸饱鸡汤汁水,尚盈盈垂眼咀嚼着,竟忽觉咸得发苦。

    外头天色渐暗下来,尚盈盈临送娘亲出门前,又忍不住叮嘱:

    “妹妹和崔大人的婚事,您和长辈们还须再谨慎些。何况妹妹年纪还轻,也别太急着……”

    窗子上突兀传来轻叩声,截断了尚盈盈的话。

    见娘亲吓得面容紧绷,尚盈盈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心想许是刘喜来接,便上前去推开窗子。

    外头的人果真是刘喜,可他大冬天的竟汗出如浆。热气从领口里往外直冒,活似刚揭盖的蒸笼。

    “姑姑恕罪,奴才也不想打扰您见亲人……”

    刘喜拿袖子一抹脸,极力压低喉咙,颤声说:

    “只是您实在得过去一趟,万岁爷和顾小王爷打起来了!”-

    冬夜的御教场,满地的积雪都叫鹿皮靴子踩实又踏碎。

    晏绪礼连端罩都没披,只着里头的明黄缂丝龙袍,拳风扫过枯柳枝,震得枝头冰凌簌簌往下掉。

    “你不就是觉着她生得好看?”晏绪礼怒声质问。

    方才宴席之上,顾绥竟欲当众求娶尚盈盈。亏得晏绪礼反应快,没等他出口便断然喝止。饶是如此,宴上兴致也一扫而空。晏绪礼把这混账揪来御教场,满心只想狠揍他一顿。

    顾绥格臂一架,靴底在雪地上蹭出两道白痕,仍不服输地呛声:

    “当然不是!自打头一回见她起,我便觉得她与众不同——”

    话音未落,晏绪礼已气急踹了他一脚。顾绥踉跄退到兵器架旁,撞得十八般兵刃叮当乱响。

    “万岁爷倒是说得冠冕堂皇!”

    顾绥滚身躲开,气愤扬声:

    “实则您才是看上她那张脸吧?”

    “胡吣!她便是丑若无盐,朕也喜欢她!”

    晏绪礼拳拳凌厉,却到底在触及顾绥腹前时,收了几分力道。

    “我也是!”

    顾绥硬挨下这一拳,顺势抱住晏绪礼的胳膊往前拽。两人齐齐栽进雪堆里,惊起几只夜栖的寒鸦。

    荣王跺着脚横插进来,貂皮暖帽早歪到了后脑勺,露出的鬓角也叫汗浸得打绺。

    “哥、哥……别打了哥!”

    荣王拽完这个拉那个,跟拉磨的驴似的来回打转:

    “靖之!你也快认个错,别跟你九叔犟嘴——”

    晏绪礼从雪里挣出半身,忽地摸到块冻硬的土坷垃,扬手便要砸。

    荣王吓得赶忙扑上去,用身子挡在前头:“哎呀哥,使不得使不得!这要是砸出个好歹,等过几日二月二太庙祭祖,朝臣的唾沫星子能把您淹啦!”

    顾绥趁机一个鲤鱼打挺,抹了把热汗大嚷:“万岁爷要砸便砸!我偏就要娶玉芙姑娘!”

    “你——”

    晏绪礼把荣王从身前搡开,大怒欲叱,到口的话却又卡在唇边。

    沾亲带故便是这点不好,想骂人的时候都张不开嘴。若是一个不留神儿,都怕把自己一同骂进去。

    尚盈盈跟在刘喜身后,跌跌撞撞奔到御教场时,正见晏绪礼从雪地里站起来。

    以为晏绪礼打输了阵,尚盈盈眼前一黑,顿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慌忙冲进二人之间,一把抱住晏绪礼的腰。

    “主子爷!”

    尚盈盈声音都带了哭腔,手指死死攥住他腰间玉带:

    “您可有伤着?让奴婢瞧瞧……”

    泪珠子在眼眶里打着转,将落未落,竟比滚水还烫人。

    晏绪礼慌忙收拳,反手将尚盈盈揽进怀里,拇指爱怜地蹭过她眼角。

    随后,晏绪礼又抬眸睨向不远处的顾绥,眼中满是得意与挑衅,似是让他瞧瞧清楚,尚盈盈到底偏心谁?

    顾绥见状僵在原地,眼眶红得似要滴血。拳头攥得咯咯响,却到底没敢再上前半步。

    “行了行了,快走吧!十二叔送你回府。”

    荣王趁机搂住顾绥肩膀,半拖半拽地扭他往外走,心里还不禁直叫苦:哎哟喂!合着方才差点儿连他一起揍,这会子玉芙一来,就都不敢动手了。这是凭啥?回头他也要躺在地上打滚!

    四周忽地静下来,尚盈盈这才惊觉失态,连忙要退开。晏绪礼却扣住她后腰不放,就着这个姿势,俯身在她耳边笑道:

    “甭嚎丧了,朕能有什么事儿?”

    方才尚盈盈过来得急,比甲领口的银鼠毛都炸开了,活像只受惊的家雀儿,当真是可怜见儿的。

    这会子缓过劲儿来,尚盈盈猜着小王爷再昏了头,也不敢真往皇帝身上招呼,这才松了口气。

    “这大正月里的,您跟小王爷打什么架呀?”尚盈盈踮脚替晏绪礼系上端罩,还忍不住直吸鼻子。

    见尚盈盈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晏绪礼索性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来。

    “那混账东西脑子犯浑,朕帮他清醒清醒。”晏绪礼说着,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若不是你拦着,朕今日非要揍他不可。”

    忽然间腾空而起,尚盈盈骇得紧抱住晏绪礼脖颈,小心翼

    翼地发问:

    “主子爷,您是不是在宴上吃醉酒了?”

    “没有。”

    晏绪礼脸色一寒,心道怎么但凡说些尚盈盈不爱听的,她便要说自己吃醉了酒,是在胡说八道。

    见那双狐狸眼里明晃晃写着“不信”二字,晏绪礼心头忽地窜起一簇火儿,故意抱她往上掂了掂。

    尚盈盈惊呼着攥住晏绪礼肩头,又听见头顶传来声轻哂:

    “满朝文武里,也就嘉毅王那个老酒缸能灌倒朕——”

    “可惜他今年在漠北啃沙子,压根儿没顾得上回京。”

    晏绪礼非要掰扯自己没醉,兴许又是莫名其妙的胜负欲在作祟。

    尚盈盈听着这话,想起前一阵儿误尝的烧刀子酒,不禁直矜鼻子。心道那玩意儿辣得呛人,有什么好喝的?

    羊角灯笼下,晏绪礼鬓若刀裁,鼻梁侧边投下的阴影,比刀斧砍下来的还利落。

    尚盈盈偷眼打量,不由默默琢磨,如若不是必须坐上这个皇位,晏绪礼是不是和小王爷一样,更喜欢边塞自由自在的生活?

    但尚盈盈知晓分寸,并没有问出口的念头。

    思忖间,晏绪礼已抱着她,快步迈进乾明宫里。

    见尚盈盈愣神,晏绪礼顺势拐进廊角,俯身在她唇上偷香,柔声哄道:

    “好了,别总忧心忡忡的。爷们儿之间打架再寻常不过,大不了回头喝顿酒,没人会记仇的。”

    尚盈盈伏在晏绪礼肩上,没精打采地“哦”了一声。

    第36章 第36章奴婢想去六尚局当女官,……

    二月里的日头像是长出牙齿,啃得金箍子河上的厚冰面,喀喀嚓嚓地裂开缝儿。

    趁着今日天晴,文妃特地抱上大皇子,乘着暖轿来乾明宫请安。

    宫中就这么一个小孩子,好不容易能见着,大伙儿都无有不好奇的。

    彩鹊站在茶房里头往外望,扒着窗沿直咂嘴:“方才你们没瞧见,大皇子头上戴的那顶虎头帽,虎眼还是翡翠镶的。大皇子一乐,老虎帽儿都跟活过来似的!”

    几个丫头听罢更是心痒,你推我搡地叠罗汉,可惜正殿帘子遮得严实,只听见里头偶尔漏出两声婴啼,脆生生像新摘的黄瓜纽儿。

    好在没过多久,便又见奶娘抱着孩子出来。长命锁下坠着的银铃铛,一路走一路叮当响,引得众人挤在窗棂子前,直朝外头抻脖子。

    尚盈盈刚回屋里包好闰月茶,预备之后送去寿安宫里,闻声便也凑近来瞧热闹。

    哪知这一眼可坏了事儿,文妃身边跟着侍奉的宫女,竟然是巧菱。

    尚盈盈心头突地一跳,暗念声儿菩萨保佑,只盼巧菱是得妃主儿青眼,幸蒙提拔而已。

    偏生天不遂人愿,只见文妃忽然在廊下顿步,扭头对巧菱吩咐几句。巧菱听罢脸色唰地白了,翕动嘴唇嗫嚅着什么,却立马被芳竹姑姑搡了一把。

    尚盈盈见势不对,暗自放下包茶叶的红纸,往门槛外靠了几步。

    随后,果见巧菱叫人强逼着,磨磨蹭蹭地挪来茶房外。

    “玉、玉芙姐姐……”

    巧菱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声儿,手指拧得帕子发皱:

    “文妃娘娘唤您过去。”

    巧菱嘴里虽如此说着,面上却拼命朝尚盈盈使眼色,叫她千万别答应。

    尚盈盈瞧着不远处驻足的文妃,又看向笑得比哭还难看的巧菱,到底垂眼掸了掸衣袖,心想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文蘅正侧身抚弄孩子脸蛋儿,见尚盈盈近前请安,登时笑吟吟地说:

    “玉芙姑娘不必多礼。”

    “方才在殿里时,皇上新赏本宫几匹春绸,说是给大皇子裁衣裳用。可本宫今儿个出来,身边没带多少宫人……”

    似乎怕尚盈盈推脱,文蘅眼风往巧菱身上一刮,刻意提起道:

    “听说你俩儿还是旧识,本宫便想着能不能辛苦姑娘一趟,送本宫到佑平门上?”

    言下之意无疑是威胁,今日尚盈盈若是不肯答应,巧菱回宫后的下场可想而知。

    尚盈盈淡笑欠身,扶住文妃略微抬起的手腕,应声道:

    “是,奴婢这便送娘娘回宫。”

    见尚盈盈识趣儿,文蘅笑意更浓,自个儿也不乘轿辇,只摆手让奶娘抱着大皇子先回去。

    屋檐上的雪化了大半,湿哒哒地往下淌泥水,尚盈盈扶着文妃,缓步踏上宫道。

    待到四下无人,尚盈盈还惦记着回去包茶叶,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

    “文妃娘娘可是有话要同奴婢说?”

    文妃步子未停,只轻轻叹了口气:“玉芙姑娘莫怪,本宫一见你呀,就想起勤妃妹妹——”

    耳听得文妃提起大皇子生母,尚盈盈眼皮子微微一撩,心里头像被绣花针尖儿挑了一下。

    搁在从前,她只当是闲话听过便罢,可如今自个儿的命数也悬在这宫墙里头。同样是宫女熬出头的娘娘,怎能不叫她暗里掂量几遭?

    文蘅唇角隐笑,声音柔柔的,像是在唠家常:“当初勤妃也是你这般年纪,花儿似的姑娘,性子又软和。做侍女的时候儿,便是谁瞧了都喜欢。”

    “谁知后来,她跟好姐妹闹了点儿不痛快,便遭人使了个去母夺子的阴招儿。”

    文妃侧眸瞧了尚盈盈一眼,摇首叹息:

    “中间又经受几番波折,最后不仅她自己丧了命,连带孩子都差点儿没活下来。”

    勤妃难产之事,横竖透着股子蹊跷。尚盈盈心里早有个影影绰绰的谱儿,如今把文妃话里那些零碎往里头一填,活像是两半儿玉玦对上了榫头,卡得严丝合缝。

    而对勤妃痛下杀手的那位“好姐妹”,八成就是皇后傅瑶。

    “你说勤妃都被害成这样,那人也总该解恨了不是?”

    见尚盈盈面色平静,文蘅没达成目的,自然要接着下猛药:

    “但这还不算完呢。勤妃娘家那间小铺子,没几日便走了水。她平日只做些小本生意的爹娘,连着家里没长成的弟弟,都叫活活烧死在里头,一个都没逃出来。”

    “姑娘你说,她是不是忒命苦?”

    文蘅笑了笑,忽然驻足在岔路口,伸指碰触尚盈盈小腹:

    “但这宫里便是如此。谁不想养自己的孩子呢?可有时候儿,你就是养不住。”

    尚盈盈后脊梁窜上寒意,忍不住轻轻后退,按捺着想护住腹前的冲动。

    文蘅收了手指,却迈步逼近,凑到尚盈盈耳畔轻声说:

    “养不住孩子,也养不住性命。”

    停顿片刻后,文蘅慢悠悠地强调:

    “全家老小的性命。”

    “得了。衍秀宫的宫女出来迎本宫了,玉芙姑娘便送到这儿吧。”

    话已至此,文蘅撤后几步,径自回身,提裙迈过门槛,单把尚盈盈晾在了门外头。

    跨过这道佑平门,便是尔虞我诈的深宫。王侯贵女尚且难言保全,她一介浮萍似的宫女子,当真有那个胆量,也敢进来闯一闯吗?

    文蘅唇角一翘,抽出绢帕蹭蹭指尖,满眼的胜券在握-

    一连四五日,晏绪礼冷眼瞧着尚盈盈,便总觉得她像丢了魂儿似的。

    这日批折子时,见尚盈盈又在盯着案角出神,晏绪礼故意撂下御笔,试试她听不听得见。

    “嗒”的一声清响落在殿中,尚盈盈果真浑然不觉,兀自神游天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晏绪礼摇首轻笑,索性手臂一伸,将人揽到腿上坐着。

    尚盈盈“呀”地轻呼,这才醒过神儿来,慌忙要去伸手撑案几,却反被晏绪礼捉住指尖,握来掌心里揉捏。

    “你这几日身上不舒坦?”

    晏绪礼想了想,试探着发问:

    “已经吃了几个月的方子,如今来月信时还疼得厉害?”

    “不是……”

    和皇帝大喇喇地讨论这个,尚盈盈耳根蓦然红透,赶忙埋首在他肩上,小声咕哝:“奴婢不在信期。”

    晏绪礼想着也是如此,明明十几日前见她来过月信的。

    这便更叫人好奇,什么事儿能叫尚盈盈成日魂不守舍?

    晏绪礼微蹙眉头,渐渐往前捋这几日间的事情。

    若说起不同寻常的,唯有文妃带大皇子来过一回。晏绪礼心头微动,愈发搂紧尚盈盈,暗喜地追问:

    “你是因为朕见过文妃和大皇子,所以吃味了?”

    “这怎么会?”

    尚盈盈急忙摇首,简直吓了一跳,想不通晏绪礼自哪生出这么离谱的念头。

    “大皇子是您的亲生骨肉,奴婢怎敢让您把他拒之门外……”

    话未说完,下颌忽然被捏住。

    晏绪礼眉峰微挑,闻言反倒不甚高兴,眸中暗藏危险地问她:

    “你不吃醋?”

    知晓若如实回话,晏绪礼多半不爱听。尚盈盈唇瓣颤了颤,愣是没敢吱声。

    “瞧你这出息。”

    晏绪礼作势冷哼,又忽然俯身凑近,在尚盈盈唇上轻蹭,呢喃尽数化作温热吐息:

    “那到底是谁,惹朕的玉芙姑姑生气了?告诉朕,朕都替你做主。”

    晏绪礼说完这话,满心期盼地等着怀中之人同他撒娇。

    不料尚盈盈突然脊背一僵,竟泥鳅似的从他膝上滑下去,端端正正地跪在黛青石砖上。

    隐约预感到不妙,晏绪礼搭在膝头的手指微微蜷起,声音却依旧温柔,恰如外头初春融雪一般:

    “可是闯什么祸了?说来朕听听。”

    可惜柔情并不能唤回什么,尚盈盈喉中艰涩,咽下半声哽咽:

    “启禀万岁爷,奴婢近来思虑良久,还是想、想……”

    颤抖的尾字拖得绵长,像把钝刀子慢慢刮过瓷碗沿儿,不知是在凌迟谁的心。

    紧盯着尚盈盈乌黑油亮的发髻,晏绪礼腮边绷出两道凌厉的棱,尽量缓声问道:

    “想什么?”

    “奴婢想去考取六尚局女官,万望您成全。”尚盈盈以额触地,终是狠心说道。

    殿内霎时静得骇人,晏绪礼缓缓起身,窗棂透进的日光将他影子拉得老长,正正罩住跪在地上的尚盈盈。

    “你说什么?”

    晏绪礼声音发沉,竭力攥拳忍耐,似乎还想再给她一次机会。

    尚盈盈却伏地不动,唯有交叠的十指微微泛白,难得敢跟皇帝较劲儿。

    晏绪礼居高临下地瞧了半晌,忽而哂笑一声,叫人疑心他是不是已被气得发疯。

    弯腰提起尚盈盈下颌时,晏绪礼袖间带起阵沉水香味的风,激得她战栗微微:

    “再说一遍,朕方才没听清。”-

    御书房外春光正媚,来寿倚着廊柱子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下巴颏儿都快戳到胸前。

    耳边忽然炸开“砰”的一声响,殿门撞在墙上又弹回来,惊得来寿一个哆嗦,后脑勺结结实实磕在柱子上。

    他刚要捂着脑袋叫唤,抬眼正见万岁爷铁青着脸往外走。浑身雷霆万钧,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想也不敢沾边儿。

    来寿不明就里,慌忙去捡掉落的拂尘,偏生手抖得厉害,连抓三把才攥住麈尾。

    “主子爷!主子爷您要去哪儿啊?”

    来寿提着袍角追了两步,忽然反应过来,皇帝竟连件挡风的衣裳都没披。

    倒春寒可不是闹笑话的,来寿唉声跺脚,连忙扭头往殿里冲,打算捞一件披风带上。

    谁成想刚掀开帘子,便见尚盈盈躬腰跪坐在地上,泪珠子还在啪嗒啪嗒往下掉。

    “这、姑娘您这……”

    来寿眼前一黑,转头望望殿外,又低头看看玉芙,简直连话都快说不顺溜儿。

    这俩人昨儿个不还蜜里调油、你侬我侬的吗?怎么今儿就一个冷脸赛阎王,一个哭成泪人儿?

    这乾明宫的天儿,难道说变就变啦?!

    第37章 第37章今日从这里出去,往后就……

    尚盈盈与万岁爷闹别扭,那真真是往乾明宫扔了个炮仗,炸得满宫上下人仰马翻。

    晏绪礼踹门出去后,竟是撇下满牍奏折,独自往浮翠池生闷气去了,谁也不叫跟着。

    打听罢前头的信儿,来寿急得在廊下直转磨。

    要知道那浮翠池是什么地界?万岁爷登基后的禁地!

    平日里甭说人了,连只猫儿都不让滚进去。偏生万岁爷今儿个也叫气狠了,犯起倔脾气来,愣是在池子边站了半个多时辰。

    正没个开交处,来寿总算等见尚盈盈换衣裙出来,连忙求爷爷告奶奶地迎上前去:

    “咱家的姑奶奶诶,您老人家就发发慈悲,赶快救救咱们大伙儿吧!”

    来寿把披风往尚盈盈怀里一塞,好说歹说地把她哄去御花园外头。

    尚盈盈眼圈儿还红着,见来寿这般作态,不由得直往后缩:“大总管开恩,万岁爷正生奴婢的气呢,奴婢过去劝,那不是火上浇油么?”

    尚盈盈自个儿心里原也没个成算,不过是连日来辗转反侧,今儿个在御前受不住温情,一激灵竟将这话秃噜出了口。

    说她是存心试探也好,玩弄人心也罢,横竖这辈子没做过这般造次的事儿。用不着皇帝呲嗒她,尚盈盈都觉得自己很坏,这会子心里已经够愧疚了,自是躲着不敢见人。

    “那您倒是认错儿啊!”

    来寿急赤白脸地呛完,自己先缩了缩脖子,又赶忙软下声气儿,赔着小心道:

    “姑娘就当可怜可怜咱们,那池子边儿上的风邪性着呢!万岁爷连件大氅都没披,要是冻出个好歹……”话到舌尖转了个弯儿,“咱们这差事可就当到头儿喽!”

    尚盈盈被来寿说得心头一颤,手指不自觉地绞紧披风上的流苏穗子。终究是放心不下,只得挪着步子往浮翠池而去。

    尚盈盈心中戚戚,脚底下像是踩着棉花,走一步望三步,鼻尖都被料峭春风吹得通红。

    转过九曲回廊,远远便瞧见晏绪礼立在汉白玉阑干前。池面碎冰浮动,映得他龙袍上绣着的金银丝忽明忽暗。

    尚盈盈喉头一哽,险些落下泪来。她蹑手蹑脚地靠近,踮起脚尖将披风往晏绪礼肩上罩。

    谁知晏绪礼不肯再俯身屈就她,还忽然侧过腰背,把那披风抖落去地上。

    尚盈盈手指僵在半空,听见头顶传来冷冰冰的声音:

    “你惊了朕的鱼。”

    晏绪礼说这话时,连头都没回,瞧都不瞧尚盈盈一眼。

    尚盈盈闻言,下意识往池中一瞥,果见几尾肥硕的锦鲤在浮冰间穿梭,摇摆着遁入池塘深处。

    尚盈盈鼻尖忽而涌起酸楚,扑通一声跪在青石板上:

    “都是奴婢的错,万岁爷,您就披上……”

    “噤声。”晏绪礼隐怒喝断。

    尚盈盈将掉落的披风拾起,抱在怀里后,便跪着不敢再动。余光瞥见晏绪礼指节攥得发白,烦躁地敲叩着玉石阑干。

    那动静一声催着一声,像是要把满肚子邪火都泄在这无辜物事上。

    春冰薄,人情更薄。俩人一站一跪,都闷着不作声,倒似那分飞劳燕偶相逢,两相别扭得紧。

    远处八角重檐的亭子前,卞美人正带着宫女在御花园里掐迎春花,一抬首时,竟忽见前头立着个明黄身影。

    卞美人手上一抖,刚折的花枝,便“啪嗒”掉进草丛里滚走。

    “知夏你快瞧,那边是不是万岁爷?”卞美人踮着脚尖张望,不禁拉住身旁宫女的手,小声惊呼。

    知夏先是惊喜,而后瞧清前头是何处,又急得直拽卞美人的袖子:

    “美人可别过去!那地方是浮翠池,听说当年太后娘娘就是在那儿……”

    话没说完,卞美人已经拨开知夏,一意孤行地朝池子边靠近。

    这卞美人原是去年选入宫充数的小嫔御,自打进宫后,便一直巴结奉承着皇后。

    皇后为笼络人心,特地以年节为由将她晋为美人,主位往下的宫妃如何升降,倒还犯不着惊动晏绪礼。

    而自从在年宴上见过天颜,卞美人便对皇帝倾心不已,日日琢磨着如何“偶遇”。今日好容易撞见,甭说是淹死过太后的池子,便是阎罗殿前,她也非得闯一闯。

    “嫔妾给皇上请安。”

    卞美人娇滴滴地福身行礼,这时才见阑干底下还跪着个宫女。定睛一瞧,竟是那个很得脸的御前姑姑。

    浮翠池边居然有嫔妃突然靠过来,倒是出人意料。尚盈盈又惊又羞,下意识地想往晏绪礼身边缩。

    “这不是玉芙姑姑吗?”

    卞美人掩唇奚落,眼波往皇帝身上一溜:

    “皇上,这是怎的……”

    “放肆。”

    满腔子火儿

    正愁没处发,晏绪礼倏地转身,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谁准你过来的?”

    卞美人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膝盖一软期期艾艾地跪下,手指却悄悄勾住龙袍下摆:

    “嫔妾知错了,还请皇上恕罪。”

    晏绪礼毫不留情地甩开卞美人,斥道:

    “跪满一个时辰,滚回你宫里去。”

    说罢,晏绪礼抬脚便走。走出四五步,忽觉身后空落落的。回头一看,尚盈盈竟还跪在原地,正跟卞美人面面相觑。

    “傻愣着做什么?”晏绪礼怒从心头起,“还不跟上伺候。”

    这话肯定是冲尚盈盈说的,她闻言慌忙爬起身来,朝卞美人匆匆一福,便回首去追皇帝。

    可皇帝步子迈得很大,尚盈盈膝上又有些发疼,只能眼睁睁地见他越走越远,一路小跑着都跟不上。

    “万岁爷……”

    尚盈盈示弱般轻唤了一句,晏绪礼明明听见,却仍没理她,转头拐进御书房里。

    尚盈盈追赶到这儿,终于得以停下脚步,弯腰咳嗽两声,嗓子眼儿里被冷风呛得发腥。

    正踌躇应不应当跟进去时,来寿已将端茶的承盘塞进她手里,不由分说地把她往门里送。

    尚盈盈咬唇立了半晌,直到指尖被茶水热气熏得发红,这才敢掀那湘妃竹帘进去。

    御书房里沉水香烧得正浓,晏绪礼倚靠在赤金御座上,常服广袖垂落下来,还在随呼吸微微颤动。

    尚盈盈屏息趋前,茶盏将将沾到案角,便听得上首一声冷笑:

    “朕耐着性子,候你这些时日,就等来你这般答复?”

    晏绪礼捏着眉心的手指青筋微突,猝然睁眼质问:

    “尚盈盈,你对得起朕吗?”

    眼泪砸在茶盘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尚盈盈忍了忍泪意,颤声说:“奴婢对不住您……”

    话音未落,晏绪礼蓦然拍案,惊得她双肩一颤:

    “朕想听的,是你这句‘对不住’吗?”

    见尚盈盈又偏头掉眼泪,晏绪礼怒躁难耐,直想骂她有什么脸面,还要在他跟前哭天抹泪?他做过一件对不起她的事吗?

    “哭什么哭?”晏绪礼恨声斥她,“全天下就属你最冷漠、最薄情,是捂不化的冥顽石头,喂不熟的狸猫崽子。”

    尚盈盈站在那儿挨骂,这回倒真像只落汤猫,可她又说不出反悔的话。仿佛总觉得还不够,非要逼得晏绪礼给出更重的承诺,才肯松口放过彼此。

    完了,她当真变成个蛇蝎妇人。

    尚盈盈绝望地想着,愈发伤心不可自抑。

    晏绪礼平复良久,到底是闷头翻开折子,批完便“啪”地反扣,一本接一本,掀起阵阵凉风。

    “六局二十四司,”晏绪礼心烦意乱,再批下去也没个滋味儿,便忽地搁笔道,“你且说个去处。”

    尚盈盈闻言怔了一下,双耳似被作恶的精怪捂住,再听不见周遭声响。

    皇帝若肯放她走,一了百了,那倒……也好?

    “奴婢想去司籍司。”

    尚盈盈使劲吞咽一下,轻声说了什么自己都没留心。

    司籍司分属尚仪局,掌管宫中经籍笔案,倒是好个清净去处。说不准待上三年五载,都不用跟外头打一回交道。

    只当尚盈盈吃了秤砣铁了心,晏绪礼喉间溢出声冷笑:

    “旁人跪碎膝盖都求不来的恩典,你倒弃之如敝履。”

    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晏绪礼攥来尚盈盈腕子,刻意低声威胁她:“你可想清楚了,今日从乾明宫里出去,往后再想爬进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说罢,晏绪礼也不想听尚盈盈再气人,随手将道空白折子摔进她怀里,抱臂冷冷道:

    “不是要考司籍女官么?写几个字给朕瞧瞧。”-

    寿安宫里,嘉毅王妃捧着珐琅手炉,陪坐在皇贵太妃身侧,不住叹气道:

    “……多亏有荣王从中劝阻,才拉下那孽障别犯浑。那日回府后听人一说,臣妇真是吓得昏将过去,这几日已经和郡主娘娘狠狠骂过他了。”

    窗棂外头几只麻雀叽喳叫唤,皇贵太妃捻着蜜蜡佛珠,闻言轻笑:

    “禔儿前些日子过来请安,也同我说了这事儿。”

    “昨儿个王爷从边关修书回来,信里骂得更狠,如今那孽障也知道错了,正琢磨着怎么给万岁爷赔罪呢。”

    “虽说臣妇只是靖之舅母,”王妃忽地红了眼眶,掏出帕子按按眼角,“可那孩子自打会走路,就常往王府里跑,如今过继到膝下,臣妇真是拿他当亲儿一般疼……”

    皇贵太妃垂眸一思量,便知王府众人在忧心什么,当即握住王妃冰凉的手,安抚道:“王妃快别这么说。都是这些小辈儿不省心,连累你跟着担惊受怕。”

    佛珠在手中捻转几颗,皇贵太妃笑道:“要依我看,皇帝也忒不像话,当叔叔的跟侄子较什么劲?赶明儿我也得劝劝他。”

    见王妃仍愁眉不展,皇贵太妃徐徐说道:“我娘家恰有个侄女,是先帝爷恩封的静安县主,眼下便指给小王爷吧,权当宽慰他一二。”

    “这如何使得……”

    能和乌家结亲,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王妃忙不迭要跪,却被皇贵太妃一把扶住。

    军功封爵,世袭三代始降。顾家的郡王爵位,眼下只能传到小王爷头上为止。下一辈儿是该降爵,还是能蒙恩再袭,都要听皇帝的意思。

    如今王府上下,都生怕会开罪晏绪礼。倘若能娶位县主入府,顾氏的郡王爵位岂不多了些指望?

    嘉毅王妃大喜过望,又起身絮絮说了半车感恩的话。

    末后正要告辞,忽听皇贵太妃说道:

    “等会儿那姑娘还要来送新茶的,王妃可想见上一见?”

    王妃身形一顿,立马笑着恭维道:

    “臣妇不及皇贵太妃有福气,做不得那姑娘的婆母,这会子还是不见了罢。往后宫宴之上,总会有打照面的时候儿。”

    皇贵太妃笑而不语,摆手命姜印忠送王妃出去。

    第38章 第38章朕挟的什么私?又要报复……

    春日的天刚麻麻儿亮,坤仪宫值夜宫女便已悄声退下,迎接各宫嫔妃进门落座。

    廊下绛纱宫灯尚还未熄,照在宫女们身上,竟是一水儿的簇新天青绫子袄儿。自打重罚了乱传流言的绣桃,坤仪宫中管束得越发严起来。

    俗话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傅瑶搭着彤珠的手从后殿出来时,神色还透着隐隐倦意,精神头儿愈加不济。

    底下摆着两排玫瑰椅,嫔妃们挨个儿落座,跟戏园子里排座儿似的齐整。

    贵妃难得没来迟,只是打扮照旧张扬,鬓间七凤珠钗莹莹生光。傅瑶瞧在眼里,颇觉扎得慌。

    待众人行礼毕,傅瑶缓缓开口说:

    “今儿个叫你们来,是有桩事儿要交代。”

    “太皇太后与诸位太妃年岁已高,受不得暑热,皇上为尽孝道,定于四月初启程去裕华行宫避暑,约莫六七月间再回。”

    此言一出,殿内虽无人出声议论,但早已互相使起眼色来,暗自猜测皇帝此行会带上谁。

    文妃娘娘养着大皇子,想来必在伴驾之列。余下大伙儿都许久没侍寝了,多半是按着位份排下去。

    位卑言轻的宝林、选侍们,虽不敢明着表露失望,却也丧气地绞了绞帕子。

    见众人神色各异,傅瑶唇角微扬,心中隐隐优越起来,便施施然道:“皇上特地吩咐,如今后宫嫔妃不多,索性叫姐妹们都跟着去,免得独留下几个,还要在宫里闷着没趣儿。”

    虽说只是去行宫,可好歹能出宫透口气,总比整日闷在这四方城里强。

    众人纷纷起身谢皇帝、皇后恩典,正当欢喜间,虞姿忽而开口问道:“皇后娘娘,嫔妾恍惚记得,四月里原该是六尚局遴选女官的日子。”

    “往年都是四月初开试,今年大伙儿都去了行宫,这差事谁来操持?莫非要提前办了?”

    六尚局女官大致从两处择选,一是自民间采选有才德的女

    子,二则便是自原有的宫女中升拔。只要宫女识字能算,便可记名参试,选中后即成为女史。

    傅瑶闻言,优游不迫地撂下茶盏,淡笑解释:“皇上体恤诸位姐妹,既要忙着收拾箱笼,便不必急于办这些琐事。左右六尚局女官并无多少空缺,待到七八月里,再试也不迟。”

    虞姿颔首应是,眼波流转间笑意顿生:“嫔妾方才问起这个,是因着昨日路过尚仪局门前,居然瞧见个稀罕人物儿应选,娘娘猜是谁?”

    虞姿故意卖了个关子,见众人露出好奇之色,这才慢悠悠说:

    “竟是乾明宫的掌事宫女,玉芙姑娘。”

    众人闻言皆是惊讶,暗道玉芙一瞅就是要当嫔妃的料,应该是巴不得留在御前才对,怎么忽然要去当女官?这不是舍近求远么?

    文蘅抿茶听着,暗自笑了一声。只道玉芙还算是个聪明人,听懂了话风,便懂得避而远之。不妄想以卵击石那便最好,也省得自己动手除她。

    而皇后听罢虞嫔所言,却颇为不悦,面上虽仍带着笑,眼神却已冷了下来。

    待命众人跪安后,彤珠扶着皇后往内殿走,轻声问道:“娘娘,玉芙要去六尚局的事儿,要不要奴婢去打听打听?”

    傅瑶脚步不停,愈发烦恼地蹙起眉心。

    随手拔下凤钗掷于银盘上,傅瑶回身落座,欹靠着大迎枕:“虞嫔耳目最是灵通,她既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应是十拿九稳,不会有假。”

    彤珠也不禁脸色发苦,犯愁道:“那咱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玉芙这一走,多半要被万岁爷忘去脑后,难道咱们还要另寻个宫女?”

    皇后已在玉芙身上耗费太多心思,更何况她日日见文妃哄着大皇子,早就等不及想养个孩儿在膝下。若再重新扶持个宫女,又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案头玉壶春瓶中斜插着几枝桃花,皇后伸出手指摩挲,忽而用力掐断,桃粉色花瓣簌簌飘落。

    “到了这节骨眼儿上又想走,哪有那么容易?”

    既然玉芙不识相,那便少不得要叫她那傻妹妹吃点儿苦头。

    傅瑶冷笑一声,朝彤珠招了招手,示意她附耳过来。

    听罢皇后低语,彤珠神色一凛,欠身道:

    “是,奴婢会尽快给府里修书。”-

    乾明宫殿檐下,滚金狸四仰八叉地躺在光斑里,扭着圆胖腰肚,在地上滚过几个来回,好似两块金银锭子熔去一处。

    尚盈盈与杏书从库房回来,瞧见滚金憨态可掬的模样儿,便挨着朱红廊柱瞧了会儿热闹。

    尚盈盈刚领了数根儿珠线和金线,五颜六色的攥了满把。

    见那猫儿翻出雪白肚腹,尚盈盈忽起了顽心,指尖翻飞几下,随意编出条红绳来。

    “你呀你呀,好个没羞的肥团子!”尚盈盈凑近蹲身,噙笑点了点滚金鼻尖,将红绳松松系在它颈间,“年节下偷吃了多少油水?肚皮都快圆成绣球了。”

    滚金翻到尚盈盈脚边,戴绳时也并未挣扎,只睁着圆溜溜的猫眼儿瞅她。

    杏书闻言不禁扑哧一笑,用胳膊肘挤挤尚盈盈,同她咬耳朵道:

    “瞧你这呆木头,人家分明是揣崽儿了。”

    见尚盈盈诧异瞪眼,杏书索性捉住她手腕,往猫肚子底下带:

    “不信你摸摸这儿——”

    指腹轻触到软毛下几粒粉珠,尚盈盈“呀”了一声,赶忙缩回手指,颊上飞红地低语道:

    “还、还真是。春日里猫儿们也活泛,滚金竟都要当娘亲了。”

    “也不知能不能赶在去行宫前,抱到滚金的小猫崽儿?”尚盈盈轻轻抚摸滚金背毛,忍不住期盼地喃喃。

    “大不了回来之后再抱。”杏书笑道。

    有新生命降生总是叫人喜悦,可又一想回自己身上,尚盈盈眼神黯然,笑容便不再那么欢欣。从行宫回来后,她兴许就要离开御前了。

    尚盈盈要去选女官之事,杏书自也有所耳闻。只是这么大的决定,尚盈盈事先都没同她通过气儿。便总叫人觉着,尚盈盈此举未必发于本心。

    正待细问内情,忽见一道龙袍身影闯入眼帘,杏书忙噤声起身,默默退远一些。

    “谁许你碰朕的猫了?”

    晏绪礼自外头回来,进门便朝尚盈盈径直而来,自上而下地睨她,偏也不给几分好脸色。

    滚金一见皇帝,立马翻身起来,围着皇帝靴边咪呜咪呜地直蹭,尽职尽责地扮演一只能喂熟的猫崽子。

    “奴婢见过主子爷。”

    尚盈盈顺势在原地蹲跪请安,突然就觉得日头毒辣辣的,晒得她直欲淌汗,而后心里又不禁直嘀咕。

    之前皇帝还说只是喂过几回,这会子倒又成他的猫了。当真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说什么都不带打奔儿的。

    滚金狸在墙根儿底下打了半天滚,瞧着跟土猴儿似的。晏绪礼嫌它脏了吧唧的,本不欲上手去碰。

    可垂眸看见那猫儿脖颈上,正系着条红绳穗子,晏绪礼立马又改了主意,俯身将它托在臂弯抱起来。

    “你今日的字练过了?”晏绪礼眼眸微眯,冷声道,“倒有闲心在这儿招猫逗狗。”

    “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晌午前已经写罢。”尚盈盈有备无患,立马欠身解释。

    这茬儿没挑出错处不打紧,晏绪礼转身便走,只撂下一句:

    “取来让朕瞧瞧。”

    尚盈盈脸上挂不住,不由紧赶两步,低声下气地游说:

    “主子爷,奴婢那字儿跟狗爬似的,脏了您的眼不说,更不配劳您指点……”

    晏绪礼眉头一拧,不容分说道:

    “配不配是朕说了算,少磨叽。”

    说罢,晏绪礼阔步离去,抱着滚金绕过抄手游廊。

    隐约瞥见尚盈盈走远,晏绪礼立马垂眼去瞧滚金,手指灵活利索,三两下便解开猫脖子上的红绳。而后往怀里一揣,面不改色。

    仿佛但凡出自尚盈盈之手的物件,都该是他囊中之物。

    滚金不乐意地叫了一嗓子,晏绪礼却卸磨杀驴,顺手把它往美人靠上一放,自个儿迈步踏进门槛。

    甭说尚盈盈眼下还在宫中,她便是躲去哪个犄角旮旯里又能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他不想放手,尚盈盈便无处可去,最后只能乖乖回到他身边-

    御书房里,晏绪礼捏着尚盈盈的习字帖,朱笔在宣纸上勾勾画画。只觉那字迹虽工整,落笔时却少了几分劲力。

    说好听些是娟秀,说难听些便是春日柳条儿,软趴趴的没个主心骨。

    见晏绪礼拿她那几张字当折子批,尚盈盈不敢抬眼细看,只默默埋下脑袋,踅摸地上有没有个缝儿能钻,不然也忒难熬了。

    晏绪礼用笔杆敲敲案沿儿,无声命尚盈盈抬首,这才又点着纸面,一一指出她这篇字的毛病。

    尚盈盈瞧着朱笔圈出的地方,又听着皇帝淡声指点,仿佛真要把她教成女先生,唯恐她考不上尚仪局似的。

    批罢,晏绪礼忽将朱笔一搁:“手伸来。”

    尚盈盈才探出半截腕子,便听晏绪礼道:

    “换一只。”

    尚盈盈瞬间头皮发麻,心中顿感不妙,站在原地踌躇半天,末后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递出左手。

    “啪”的一声脆响,竟是皇帝并起两指,亲自抽在她掌心。

    尚盈盈微微吃痛,嗖地一下缩回手。掩在袖子里搓揉一番,又连忙把手背去身后,说什么都不肯就范。

    “有那么疼吗?”晏绪礼显然不信,挑眼睨着尚盈盈。

    尚盈盈心里默默说“有”,又怏怏不乐地想道:皇帝哪里是想教她练字,分明就是瞧她不顺眼,非要寻个由头出气。

    “莫非你不该打?”

    瞧出尚盈盈不服不忿,晏绪礼哂笑一声:

    “连学堂里的蒙童都知道,字写差了要挨手板。朕尚且没用戒尺,你倒哼唧个没完。”

    说着,晏绪礼忽而抄起案头玉镇纸,握在手里掂了掂。尚盈盈吓得忙瑟缩着往后躲,却见他反手又将镇纸放回原处。

    觉出晏绪礼在唬她,尚盈盈没忍住咕哝道:

    “您分明就是挟私报复。”

    这话

    可算是捅了马蜂窝,晏绪礼脸色倏而转阴,没好气地问她:

    “那你说说,朕挟的什么私?又要报复你什么?”

    尚盈盈自知理亏,咬着唇内软肉不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才低眉顺眼地说道:

    “主子爷恕罪,奴婢愚钝,实在学不会您的字。”

    她幼时不过跟着爹爹描红,入宫后更是连笔都未碰过。如今写出的字能不出错儿,便已算她练得勤勉,又哪能和皇帝那种骨力洞达的御书相比?

    再者说,她若真能仿出皇帝御笔,那还了得?

    “才练几日就说学不会?朕看还是教训得轻。”

    晏绪礼蓦然起身,沉水香混着朱砂墨气扑面而来。

    尚盈盈还未回神,便已被皇帝自身后虚虚圈住,困锁在御案前。

    晏绪礼掌心滚烫,覆在尚盈盈右手上,力道拿捏得极稳。笔尖洇开一团墨,晏绪礼神色未变,只带她在宣纸上落下铁画银钩。

    尚盈盈心肝儿发颤,专心学了一会儿,又禁不住偷眼去瞧。但见晏绪礼绷着下颌,除却握笔时碰她的手,余下都不肯与她相贴。

    若即若离,不远不近。正如他二人一般,亲密不复往日,陌生却也无甚可能。毕竟谁也不能忽而撞坏脑子,忘却那些意乱情迷的瞬间。

    晏绪礼带尚盈盈写过几个字,便松手叫她自己体悟,再写出来给他看。

    至于尚盈盈心绪低落,晏绪礼自然有所察觉,但他才不会巴巴地凑上去安抚。

    谁让她惹人生气,挑衅君威。想叫他热脸贴冷屁股,没门儿!

    第39章 第39章同是天涯沦落人,真真是……

    去行宫的日子甫一定下,阖宫上下无不紧赶慢赶,将内外事宜安排妥当。

    各宫各院的太监宫女们,皆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翻箱倒柜的动静,堪比正月里庙会撂地摊的。

    尚盈盈白日里督促宫人归拢箱箧,好容易捱到掌灯时分,原想着还得去殿里听皇帝指点笔墨,继续挨那份儿天子教诲。

    谁承想今儿个晏绪礼兴致高,竟是同顾小王爷吃酒去了,这会子还没回宫呢。

    忽然间没了管束,尚盈盈索性抄起针线笸箩,往天开景运殿外的汉白玉台阶上一坐。对着亮澄澄的月盘,手捏几缕珠线,专心致志地打起络子来。

    这还是之前从库房顺来的那一把儿金银线,原本早该编起来的。只是近来差事一桩接一桩,赶着趟儿地扑来,竟耽搁到今夜才得闲。

    这几日皆是亮瓦晴天,头顶明月皎皎,泼下一地水光。

    尚盈盈心里也跟着敞亮起来,愈发打得起劲儿。正满心欢喜时,鼻尖忽地钻进一缕沉水香,还混着淡淡酒气。

    尚盈盈指尖陡颤,不消抬眼,便知是晏绪礼无声靠近。

    慌不迭地把络子往笸箩底下掖,又扯过块素帕子囫囵盖上,尚盈盈这才敛裙起身,柔声行礼道:

    “奴婢给万岁爷请安。”

    晏绪礼淡“嗯”一声,仍是通身的清贵气度,唯独那双桃花眼里泛着醺意,眼风往笸箩底下溜过一遭。

    方才那半截儿没打完的络子,晏绪礼自是窥见,不由琢磨尚盈盈是预备送给谁的?

    思来想去,还当是送给他的。晏绪礼心里忽而像吃了蜜,转念却又泛酸。

    这算什么?是觉着往后再难见面儿,特地给他留个念想?

    想起之前跟顾绥那小子打架时,他还稳操胜券,眼下倒成同病相怜的失意人,真真儿是现世报。

    “进来。”

    嗓子眼里滚出两个字,晏绪礼不再打量尚盈盈,负手踱进殿里。

    自打尚盈盈斗胆提出要去六尚局,俩人中间就跟隔着道琉璃影壁似的,连往日同榻的温存也断了篇儿。

    晏绪礼无声地滚动喉结,只觉酒意上冲,口干舌燥。心底那点子蠢蠢欲动的念想被强压着,到底是拉不下脸来递软话。

    万一再碰一鼻子灰,叫他皇帝的颜面往哪儿搁?

    何况若真急了眼,他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做出什么失控之事。

    尚盈盈捧起针线笸箩,依言跟进殿里,见皇帝在软榻上撩袍坐定,便习惯性地要去捧文房四宝,预备着继续描红。

    晏绪礼却惦记那条络子,心里痒痒得像揣了窝蚂蚁,恨不能立时三刻就拿到手。

    “罢了,你今儿个且歇歇吧。”

    晏绪礼摆了摆手,难得不像个老夫子似的,成天逼催尚盈盈:

    “瞧你近来还算用功,字写得略有进益,便也不必日日都绷着。”

    尚盈盈闻言一怔,有些摸不着头脑。前些日子是谁板脸训她来着?说什么“惫懒懈怠”、“朽木难雕”,今晚怎地就转性儿了?

    瞧出尚盈盈疑惑,晏绪礼面上泰然自若,只淡淡添了句:

    “凡事讲究个劳逸结合,过犹不及。”

    尚盈盈抿抿唇瓣,暗道皇帝这是黄汤灌多了吧?

    跟醉鬼是掰扯不清道理的,尚盈盈顺嘴应道:“是,奴婢遵旨。”

    “万岁爷吃了酒,想必这会子该是口渴。茶房炉子上正温着醒酒汤,奴婢这便去给您端来。”

    见晏绪礼不发话,尚盈盈当他是默许,便福身退出寝殿。

    凝着尚盈盈离去后,晏绪礼撑额假寐,看似在养神,实则心里又悬悬起来。

    方才笃定的念头,目下竟有些动摇,那络子当真是打给他的么?别又是送给猫儿狗儿的吧?

    晏绪礼越想越窝心,酒劲儿混着醋意,直往天灵盖上激涌。

    不多时,尚盈盈捧着盏醒酒汤,步履轻悄地复又回到殿内。

    尚盈盈才刚走到近前,却见晏绪礼不知何时从怀里摸出个物什,正绕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

    借着灯烛摇曳的光晕,尚盈盈定睛一瞧,立马认出是那枚方胜络子。自打上回丢了这宝贝疙瘩,晏绪礼可鲜少再往外掏。

    晏绪礼抬眼落在尚盈盈面上,话中有话地说道:

    “你络子打得不错。”

    尚盈盈一时没品出讨要络子的暗示,倒听出另一遭麻烦事儿,不由脸色微变。

    她放低声气儿,局促地试探道:

    “万岁爷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晏绪礼闻言,喉间滚出一声低低嗤笑:

    “朕握来手里就知道了。”

    晏绪礼说得轻松恣意,尚盈盈听罢,心头却也蓦地一沉。她擅动太后遗物,这样大不敬的事儿,晏绪礼竟然没有半分发作的意思,反而还常拿着这络子细细把玩?

    尚盈盈慌乱地垂下眼睫,闷头端出红琉璃描金碗,搁在皇帝手边。

    晏绪礼目光胶在尚盈盈身上,瞧着她身披柔曼金纱,纤细腰肢被暖黄烛光虚虚拢住。

    一把无名火忽地烧起,烘得他心肺腔子里热乎滚烫。

    “尚盈盈,朕问你句话。”

    晏绪礼摩挲琉璃碗沿,终是借着酒意发问:

    “如果朕不是皇帝……”

    晏绪礼顿了顿,像是要将那几个字在舌尖碾碎,才肯吐露出来:

    “你可愿留在朕身边?”

    尚盈盈猛地抬起头,撞进晏绪礼深邃复杂的眼眸。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擂了一记,又酸又麻。

    指甲掐进掌心肉里,她才勉强定住神。

    龙潭虎穴,鸿沟天堑,岂是“如果”二字就能轻易抹煞的?

    唇瓣翕动几下,尚盈盈终是偏过头,声气儿轻得像柳絮飘:

    “主子爷说笑了。世间之事,原就没什么‘如果’可言。”

    晏绪礼听着这话,眸中重归沉寂,伸手端起炕几上的醒酒汤。

    温热汤水滑过喉咙,晏绪礼皱着眉放下汤碗,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暗自骂道:

    顾绥莫不是拿掺水的猫儿尿来糊弄他吧?这酒喝下肚,竟叫人脑仁儿生

    疼-

    四月初五那日,数千羽林军随驾扈从,卤簿仪仗逶迤百里。众人登上龙车凤辇,浩浩荡荡前往裕华行宫。

    杏书记着尚盈盈坐不惯马车,特地在包袱里揣上金橘蜜饯,一上车便叫她含在嘴里。

    这会儿不比寒冬腊月,没有那没膝盖的积雪挡道。走的又是平坦官路,车马便行得安稳得多。

    尚盈盈略掀起帘角,往外头望了望。白日里天光亮堂,撩开车帘子瞅瞅青绿山水,果不似先前那般憋闷得慌。

    见尚盈盈探头看景儿,杏书抿嘴一乐,搭话道:

    “咱们得在路上晃荡大半日呢,估摸着怎么也得天黑之后,才能走到行宫。”

    说着说着,杏书止住话头,好奇地问:

    “我倒忘了问,妹妹从前去过裕华行宫没?”

    尚盈盈恋恋不舍地放下车帘子,车厢里暗了些许,也更显静谧。

    “之前有过一遭,还是我十三岁那年的事儿呢。”

    尚盈盈回身与杏书谈天儿,无不怀念地笑道:

    “那时候先帝爷后宫里人多,出宫巡幸,哪能都带上?潘太嫔也就那一年小有薄宠,我才算跟着她沾光,来行宫开过一回眼。”

    “你那回没坐马车吧?”杏书掩嘴打趣。

    “自然。那会儿潘太嫔都得跟旁人挤一辆大车,像我这样没名没姓的小丫头片子,哪有坐车的份儿?自然是跟在队伍后头,自个儿腿儿着去。”

    尚盈盈也忍俊不禁,又抬手揉揉小腿,心有余悸地说:

    “我如今都还记着呢,那日走到行宫后,脚底板已磨出老大两个血泡,钻心地疼。”

    “可疼归疼,心里头却当真高兴,跟撒了欢儿似的。可惜打那往后,就再没那样的好运气了。”

    杏书蹙眉听罢,又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谁成想您如今也舒舒坦坦坐上马车了呢?这可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尚盈盈跟着弯了弯唇角,带着点儿无奈摇首:

    “可见我就是个没福的,消受不起这轿马颠簸。”

    杏书忙“呸呸”几声,嗔道:“快别这么说!似妹妹这般的,分明是娇贵命。”

    尚盈盈莞尔,却没接这话茬儿,反倒眸光微转,另起了个话头:

    “我记得当年来行宫可自在了,规矩也不似皇宫里头森严。”

    “好像从哪个犄角旮旯的小门摸出去,外头就是一条买卖街。”尚盈盈仔细回想道,“只要使点儿碎银子打点守门的,就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如今还有这好事儿吗?”

    杏书闻言,眼眸一亮,连连点头:

    “正是。我上回跟熙太嫔过去时,还是老样子来着。”

    既说到此处,杏书便顺嘴问了句:

    “玉芙妹妹,你家中娘亲可会来瞧你?”

    尚盈盈脸上笑意淡了些许,犹犹豫豫地说:

    “怕是不能够吧。”

    “年节里才见过一面,况且来回折腾还得套马车。我娘和妹妹如今寄住在舅舅家里,她老人家若走了,留小妹一人在那儿,多有不便。”

    杏书知道尚盈盈自幼丧父,而且又没个兄弟,只能等着被吃绝户。从前家中就算有些积蓄,在替她爹治丧时,大抵也叫族中之人瓜分殆尽了。

    “你舅父舅母倒真是厚道人家,竟也没逼着你娘改嫁。”杏书不由感叹道。

    如今这世道,孀妇带着俩女儿回娘家,多半要叫家里再嫁出去,好歹能捞一笔彩礼,免得白养好几张嘴。

    无意间被戳中心事,尚盈盈唇角弧度彻底抹平,眸光沉静地望着摇晃的车帘。半晌,才极轻地吐出一句:

    “怎可能没提过呢?”

    “后来是我应承进宫,又保证会往家里递银子回去,此事才算作罢。”

    杏书闻言哑然,忍不住拉过尚盈盈的手,想要张口安慰两句。

    尚盈盈却先一步缓过来,扯开笑容道:

    “姐姐放心,那些事儿都过去了。您瞧我这日子,如今不也是风生水起的?”

    皇帝赐的那包金锭,一大家子使着还能有富裕呢。妹妹的嫁妆也有了着落,往后不必再犯愁什么-

    众人抵至裕华行宫后,果已暮色四合。

    主子们舟车劳顿,都没什么心思闲逛,便由宫人服侍着各自歇下。

    晏绪礼照旧住进快雪时晴斋里,此地画阁朱楼环伺,山川自相映发,当真叫人应接不暇。

    尚盈盈初来那几日,只觉哪哪儿都新鲜,恨不得每日出去闲逛。后来被皇帝扣在书房练字,这才渐渐歇了心思。

    这日,晏绪礼照例去前头见大臣。尚盈盈晨起后便觉兴致高昂,亲自溜达到膳房里,盘算着做些茶点。

    尚盈盈转悠几圈,思忖半晌,见膳房宫人新炼了醍醐,便想着做道蜜浮酥柰花,端去给晏绪礼尝尝。

    恰好酌兰也在,尚盈盈便顺道教她,将柰花晾在品绿琉璃盏里。一朵朵白生生的,好似雪团子浮在碧波里。

    眼下酥膏调和,只欠淋上百花醴。

    尚盈盈一面等酌兰出去取,一面捏着银匙再点几朵柰花。

    听见身后足音渐近,尚盈盈回眸笑道:“可算回来了,你若再迟些,这酥都要凝了。”

    酌兰怀里捧着蜜罐,气喘吁吁地说:“姑姑莫怪,奴婢早便取着花蜜。只是半路碰见禀话的小太监,说是您娘亲等在西园角门,托人要见您呢。”

    尚盈盈心中错愕又惊喜,今日虽是她生辰,但这些年都是她独自过的。原本并未指望,娘亲会大老远地折腾过来。

    “酌兰,你替我把这蜜浇进去吧。我往西角门上瞧一眼,很快便回。”

    尚盈盈眉眼浮笑,在帕子上蹭净手指,匆匆交代酌兰。

    “姑姑甭着急,路上当心。”酌兰颔首应声。

    第40章 第40章尚盈盈,朕怜你。

    尚盈盈赶到角门时,脚步还透着轻快。生辰当日能与娘亲团聚,她心里欣喜雀跃,连颈间渗出薄汗都顾不上擦。

    可方行至门前,尚盈盈却见娘亲立在墙根儿下,双目红肿如桃,袖口洇湿一片,显然是刚刚哭过。

    尚盈盈见状,不禁转喜为忧,忙从荷包摸出碎银子,塞给守门太监:“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匆匆将娘亲拉到僻静角落,尚盈盈还未及开口,尚母便攥着她手腕哭求道:

    “盈盈,快想个法子救救你妹妹吧。”

    尚盈盈慌忙搀扶,触到娘亲冰凉手指,心头突突直跳:“娘,您慢慢说,知微怎么了?”

    尚母哽咽说:“就是那个太常寺的崔大人。他前日一纸讼书,将你妹妹状告到县衙,硬说她偷窃崔氏传家玉佩。如今知微被扣在官媒处,那县太爷与崔家串通起来,定要治她偷盗之罪。咱们这平头百姓如何斗得过当官的?家里把银子都花光了,也实在救不出知微……”

    尚盈盈听罢,心里霎时又急又气,禁不住埋怨道:

    “娘,我当初不是嘱咐过您,千万要多留个心眼,切莫操之过急?”

    “何况妹妹一介闺阁女子,若非和外男私下接触,如何能被诳告偷窃?这案子无论说与谁听,咱们都占不着理啊。”

    尚母悔不当初,只管抹泪道:“三月三那日恰是女儿节,娘便允了知微出门踏青,谁承想被那崔大人堵在观音庙后巷,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家里如今打听下来,那县老爷竟要判你妹妹枷号或是杖刑,她今年才十五,这叫她日后如何做人?盈盈,娘知道你如今在万岁爷身边当差,你看能不能求个恩典……”

    “娘!”尚盈盈猛地打断,“万岁爷是我主子,又不是我是万岁爷的主……”

    慌忙把不成体统的话咽下去,尚盈盈无奈叹道:

    “怎么可能我说什么,怹便都依我性子来?”

    话音未落,尚母又抽噎着问:“那……那崔大人勾结官府,你就不能替知微告个御状吗?”

    尚盈盈满腔怒火,忽然被冰碴子压灭,取而代之的是阵阵发凉:“娘,您知道告御状是什么意思吗?告御状是要先受刑的,哪怕最后告得成,告状之人也要流刑二千里。”

    尚母闻言,顿时目露惊恐。就当尚盈盈以为她会放弃时,尚母竟忽然弯下膝盖,欲跪下磕头:“盈盈,知微是你妹妹啊,是娘后半辈子的指望,你无论如何也得救她……”

    “您这是做什么!”

    尚盈盈连忙拽住尚母,四月风和日暖,心里却寒得发抖。

    知微是娘亲的指望,那她呢?她这么多年的付出和牺牲,便什么都不算了吗?

    忙乱心音渐渐凝滞下来,尚盈盈忽然间冷静得不像话。过了良久,她声音极轻地发问:

    “娘,倘若从今往后,您只能见着我或妹妹中的一个,您会选谁?”

    尚母眼神闪烁,嘴唇哆嗦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劝道:

    “盈盈,你妹妹还小……”

    哪怕说几句好话儿骗骗她呢?今日还是她十九岁生辰,娘亲就当真一点儿都记不起吗?

    “我知道了。”

    尚盈盈眼眸眨得很慢,稍稍用力将手腕挣脱回来,又取出袖中荷包塞给尚母,迟缓说道:

    “这里还有点儿银子,您先拿着吧。”

    尚盈盈神情麻木地背过身,下一刻,眼泪却顺着脸颊淌落下来。陡然惊觉所谓的出宫团聚,只是她一厢情愿而已。

    “盈盈——”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轻唤,尚盈盈顿步在原地,心里重燃起些许隐秘的期盼。

    尚母却颤抖着嗓子问道:“知微她……她到底能不能从县衙出来啊?”

    原来并非想起什么,而是仍担心她不救妹妹罢了。尚盈盈合眼使劲吞咽,暗自苦笑一声,尽量语调平静地回答:

    “我会尽力。”-

    尚盈盈端着琉璃盏进殿时,仍恍惚回不过神儿来。只觉自己就像这酥柰花,无根漂浮在蜜水中,总也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听见碗盏置于案上,发出轻轻磕碰声,晏绪礼不由笔尖一顿,侧眸看向尚盈盈。

    尚盈盈平素落盏时,不会有半分响动,似今日这般刻意出声,便是有话想说的意思。

    再如何克制亲密,有些习惯也早已融进骨肉里。晏绪礼都不曾多想,便下意识地撂笔,正欲张口询问,竟见尚盈盈一下子跪倒在他身前。

    晏绪礼见此情状,瞬间惕厉起来,双眸紧盯着尚盈盈。

    要知道尚盈盈上回这副模样儿,还是求自己放她去六尚局。今儿又闹这一出,她打算做什么?难道想直接离宫不成?

    晏绪礼绷紧下颌,语气不善地警告道:“你可想清楚了再……”

    “万岁爷,求您救救奴婢。”

    尚盈盈甫一张口,泪珠子却先涌出眸底,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满是仿徨无依。

    换作从前,晏绪礼定会先抱她来哄。但如今这女子在他这儿没了信誉,在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前,晏绪礼始终心存戒备,垂眸怠观半晌,这才容许道:

    “说。”

    尚盈盈跪在花毯里,娥眉轻蹙低垂,闻言忙将家中小妹之事禀来,而后又恳求道:

    “……万岁爷明鉴,家妹素来温良怯懦,绝不敢行偷盗之举。多半是那赞礼郎反悔亲事,这才串通县衙,意欲诬告。恳请万岁爷替奴婢做主,还家妹清白。”

    既是尚盈盈的亲妹,晏绪礼也不欲恶语相向,只淡声回绝道:

    “你既已替朕念过大半年的折子,便也当知晓,似这般不明不白的公案,压根儿呈不到朕眼前。”

    饶是皇帝尽量委婉,但“不明不白”四个字落在耳中,尚盈盈自然听得懂是什么意思。当着晏绪礼的面儿,她更是难堪至极,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万岁爷,奴婢妹妹或有不妥之处,但偷窃之事绝无可能……”

    尚盈盈强忍着羞耻,还欲张口再求,晏绪礼却蓦然打断:

    “倘若县衙定罪不公,你家中亲人可去州府申冤,直至将案子报于京中都察院,此举谓之京控。而直接求朕做主,是为叩阍越诉之罪,你确定吗?”

    见皇帝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尚盈盈鼻尖酸楚得厉害,可她也清楚这是自作自受,都怪她当初先惹恼的皇帝。

    皇帝不肯理会她,也是情理之中。

    尚盈盈双颊泪痕未干,仍不死心地争取道:

    “奴婢只是想求您帮……”

    “你是朕什么人?朕凭什么要白白帮你?”

    似乎看见红眼儿兔子撞进网中,晏绪礼轻笑发问,彻底放松心神,优游不迫地靠回御座里。

    万幸皇帝语气里没什么嘲讽,尚盈盈见有希望,忙抬起手指,抖颤着要去解襟前盘扣。

    见尚盈盈片刻都不曾犹豫,晏绪礼神色骤然冷沉,断声喝止她:

    “够了。”

    见尚盈盈神情恓惶,晏绪礼烦躁地拧起眉心,用指腹抹她眼泪。一时气恼,手下难免没轻没重,蹭得脸颊微微泛红。

    心里暗骂一句活该,晏绪礼扬声叫来寿进来,沉声吩咐道:

    “传旨都察院,着左都御史乌善,派遣监察御史巡按通梁县,重审太常寺赞礼郎状告尚家次女一案。若确为勾结诬告,一应官员即刻削官去职,俱以反坐之罪论处。”

    皇帝恼恨归恼恨,却终究是成全她所求。

    尚盈盈耳中嗡鸣,勉强听清皇帝所言,心口悬着的大石这才落地。

    而见尚盈盈怔怔地跪着,半晌都不挪窝,晏绪礼没心思折磨人,只冷冷道:

    “下去。”

    尚盈盈非但不听话,反而伸指牵住晏绪礼衣摆,唇瓣翕动,欲语还休。

    她这只会以身报恩的毛病,晏绪礼当真是恨透,见状立马抽出袍角,不许尚盈盈拉拉扯扯。

    哪知这厢刚料理罢,尚盈盈竟变本加厉,忽然扑抱住晏绪礼的腿。大有一副除非晏绪礼踹开她,否则她就偏要赖着的架势。

    晏绪礼反复吐息数次,到底放下那点儿死要面子的别扭,攥拳说出真心话:

    “不必勉强,也无须愧疚。尚盈盈,你不欠朕什么。”

    泪水陡然模糊视线,尚盈盈整个人簌簌发抖,却愈加坚定地拥住晏绪礼,软声念道:

    “万岁爷,奴婢身上冷,腔子里也寒透了,您就替奴婢暖暖吧……”

    敢情是在外头伤透心肝,便妄想同君王索暖?她这时候儿又胆大包天,不怕把自个儿烧死了?

    晏绪礼呵笑出声,徐缓倾身上前,捞起尚盈盈尖瘦下颌: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当真不后悔?”

    瞧见尚盈盈双眸迷离,晏绪礼加重几分力道,固执地要求道:

    “看着朕。”

    朱墙金瓦织成密网,她是困在锦绣牢笼里的蛾虫,翅翼沾了金粉,愈挣扎愈坠得深。

    尚盈盈实在累极倦极,唯一能攥住的,竟只剩皇帝指腹透来的暖意。

    望进晏绪礼那双欲望深藏的黑眸,尚盈盈笑着流泪,一字一句地说道:

    “万岁爷,奴婢求您垂怜。”

    晏绪礼眸色骤暗,指腹离开尚盈盈下颌,又向上碾过她湿润嫣唇。

    听着尚盈盈渐促的心音,晏绪礼低笑一声,暗藏无尽缱绻:

    “尚盈盈,朕怜你。”

    长指挑落青色绫罗,雪颈酥肩映在皇帝眼底,像一捧新雪落在墨色幔帐间,又被深渊徐徐吞噬。

    晏绪礼猛地抱起尚盈盈,撞开随风摇晃的金纱,与她双双跌入红尘情网。

    密密匝匝的吻铺天盖地落下来,吻过眉心,滑至鼻梁,又流连于唇瓣,尚盈盈在晕眩中攥紧晏绪礼衣襟,死不放手。就像飞蛾终于扑进烈火,虔诚地奉上凡胎躯壳。

    晏绪礼呼吸渐重,却仍徐徐克制,俯身贴在尚盈盈耳畔,说些絮絮情话来抚慰温香。掌心沿着她战栗的脊梁滑下,所过之处如燎原之火。

    滔天浪潮猛地涌向堤岸,尚盈盈伏在晏绪礼肩上,迷蒙地瞧着青筋横亘在血肉里,便忍不住用贝齿轻咬他。

    恍惚间,尚盈盈仿佛看见十一岁那年,她独自跨过利贞门,红漆栅栏外的石楠花落进怀里,与沉水香交融成混浊的雾,渐渐覆满她眼底。

    过往十九载光阴,忽然化作琉璃盏里的酥糖蜜水,又被一道明黄高耸的影子,撞得支离破碎。

    牗外更鼓沉沉,却尽数在彼此的喘息声里掩去。原来永夜燃烧时,连月光都会化作灰烬。

    她不见归途,唯余通向他的去路-

    翌日清晨,来寿抱着拂尘,喜滋滋地在门外打转。

    昨儿个他刚传旨回来,竟就听着殿里叫水,又一听玉芙姑娘进去就没出来,真是乐得他一蹦三尺高。

    一夜就叫了三回水!万岁爷龙精虎猛的,也不瞧瞧姑娘受不受得住?

    来寿还忍不住翘起兰花指,在半空比划了一下。旁边的刘喜瞅见,不由嘿嘿直乐。爷俩儿互相挤咕眼睛,皆贼兮兮地笑起来,肩膀一耸一耸的。

    听见殿里传来细微响动,来寿才总算藏起牙花子,躬身进去请安。

    金纱帷幔长垂及地,晏绪礼披衣坐在榻边,手臂却别扭地放在身后。来寿觑眼一瞧,原是还叫里头的姑娘牵着呢。

    嗳唷!可真够黏糊的。来寿牙又热了,忍不住放出来透透气,喜不自胜地发问:

    “万岁爷,昨夜玉芙姑娘侍寝之事,可要在彤史那儿留档?”

    晏绪礼回身看向榻里,轻轻动了动手指。

    尚盈盈窝在软衾里,忍不住嘤咛一声,脸蛋儿还泛着红润,像只又乖又安静的小猫。

    将尚盈盈抱来怀里,晏绪礼轻声问她:

    “想要名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