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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21章御猫大人上神台。

    皇帝借着广袖遮挡,行此偷偷摸摸之事,过后还浑不在意。

    尚盈盈却胆虚意怯,被暗瞪一眼后,又不知方才那一幕有没有被人瞧见,心里愈发浑浑噩噩。以至于顾小王爷后边儿说了些什么,她半个字也没听真切。

    末后,还是晏绪礼开口发话儿,欲留小王爷在宫中用膳。沉稳熟稔的嗓音,才总算盖过她怦怦心跳声。

    尚盈盈掐了掐掌心,灵台逐渐清明,似乎又听见小王爷说“府里炖着雪蛤”云云。

    等尚盈盈再次抬眼时,唯见顾小王爷提起蟒袍迈出殿门,那抹石蓝便融进了殿外白晃晃的秋光里。

    漳缎门帘落下的刹那,腕子竟突然叫人擒住。

    尚盈盈未曾设防,便顺着力道,踉跄跌在龙椅上。明黄软垫腾起细细香尘,混着皇帝身上的气息,直往鼻尖儿里钻。

    “主子爷……”

    甫从天旋地转中回神,尚盈盈下意识地轻轻挣动手腕。话未说完,下颌却被两指钳住。

    “当着朕的面,和靖之眉来眼去?”

    倾身将尚盈盈困于御座之间,叫她动弹不得,晏绪礼忍着醋恼,沉沉发问:

    “你喜欢他?”

    似乎不关己身时,才能纵说情爱之词,不然倒耻于出口了。

    “主子爷,奴婢冤枉。”

    尚盈盈瞪圆眸子,似被惊着了,急促地小口倒着气儿:“奴婢从没见过小王爷,又谈何喜欢呢?方才只是好奇,想瞧瞧罢了。”

    殿内分明静得能听清铜壶滴漏之声,晏绪礼却偏要凑近了问,热气拂过尚盈盈染霞的耳垂:

    “那你冲他笑什么?”

    “奴婢是笑……”到底不敢提起什么表叔,尚盈盈含含糊糊地道,“笑小王爷说话儿有趣。”

    “奴婢这双耳朵又不是嘴巴,总不能听主子爷发话时张着,听旁人说话时都闭起来呀。”

    尚盈盈睫羽颤得厉害,但她本就没做亏心事,即便遭皇帝讯问,声音仍能稳得住:

    “再说您不是也笑了吗?”

    怎么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

    晏绪礼听罢,禁不住好笑垂眸,却仍不解气地捏了捏她:

    “朕看你是皮子痒了。”

    “不痒,”尚盈盈憋气嘀咕,“疼。”

    听见这唧唧哝哝的叫疼,晏绪礼眸色倏晦,拇指松了力,又忍不住按上她唇瓣,警告道:

    “别撒娇。”

    她哪里撒娇了?那墨玉扳指就是硌得皮肉疼。

    尚盈盈动了动唇想解释,未料晏绪礼仍不撤指。这一开口,差点儿将皇帝指尖含进去。她赶忙停在原处,大气儿都不敢喘。

    轻轻抚摸着两片软唇,晏绪礼眷恋流连,气息愈渐沉缓。好半晌,终是克制略占上风。

    “你唇上点胭脂了?”

    晏绪礼微撤开身,指腹一捻,便觉出些湿润黏腻。

    宫女用胭脂并不合宫规,唯恐遭人误会,尚盈盈立马解释:

    “回主子爷的话,奴婢不敢逾矩。只是入秋风盛,物候干燥,奴婢便自己调了蜂蜡、丁香等物。抹在唇上只作滋润之用,并非胭脂。”

    晏绪礼垂眸一瞧,指上果然不见残红,只是没什么颜色的膏子。

    料想晏绪礼会嫌脏,尚盈盈赶忙抽出素帕,裹在他指尖上细致轻蹭。

    尚盈盈一心只是想擦干净,可落在晏绪礼眼里,她攥着他的手指,尽是无辜到可恨的勾缠。

    “稀奇古怪的物事,色儿还挺多。”

    晏绪礼偏头哼笑,训不得那娇气鬼,索性训她的口脂膏子。

    尚盈盈闻言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晏绪礼指的是她以前掺黄汁子的那个。

    后脑勺顿时发紧,尚盈盈生怕晏绪礼翻旧账,急忙没话儿找话儿道:

    “奴婢、奴婢制的口脂还挺好用的,涂过唇上便不会起皮子,您要试试吗?”

    给皇帝用姑娘家的玩意儿?亏她想得出来。

    望着那双翦水秋瞳,晏绪礼喉结暗滚,实在忍无可忍,反手捉住尚盈盈指尖。电光石火间,便连着帕子一同按去椅背上。

    尚盈盈眸中惊惶,素帕攥握不住,忽地脱手滑落。下一刹,晏绪礼循着欲潮俯身,薄唇贴落在她左耳垂珠,又向下碾着那截雪颈,细细地磨。

    “万岁爷……”

    尚盈盈仰颈轻哼,颈间热意愈演愈烈,忽然便叫她想起深秋荒原上燃起的火索,顺着风势舔舐枯草,燎烧千里。

    尚盈盈素爱侍弄那些花花草草,身上便也沾了幽幽芳香。晏绪礼似是喜欢,非但没罢休,反而突然掐住她腰窝,透着侵略吞占的凶。

    被烫热气息灼出了泪,尚盈盈慌乱地攥住皇帝肩上衣料,生怕他会失去理智。

    昨夜是她糊涂魔怔,才会生出什么以身报答的想法儿。清醒之下,她还做不出这样的傻事。

    好在没过多久,晏绪礼终于由疾转缓,徐徐揉着尚盈盈耳后颊侧,安抚温存。

    退回耳垂处轻啄了一下,晏绪礼哑声笑问:

    “如何?朕唇上起皮子了吗?”

    尚盈盈光顾着呜咽了,哪里还知道这个,只委屈地呆望着晏绪礼。

    瞧尚盈盈这可爱可怜的模样儿,晏绪礼合眼轻叹一声,深觉耐性快耗尽,忙托着她起身,任由她夹起尾巴溜得远远的。

    “主子爷恕罪,奴婢忽然想起小佛堂还没打扫。您为太皇太后供的香珠串子在案台上,如今也该去取了。”

    匆忙拢起被蹭开一线的宫裙领口,尚盈盈故作镇定地谈起正经事,绯红耳尖却将她出卖个彻底。

    尚盈盈被啄吻半晌,早已是桃颊透春的模样儿,自己却不曾觉察。晏绪礼打眼瞧见,自不肯叫外人一窥,便借故命道:

    “既忘了佛堂里的差事,罚你站半刻钟再出去。”

    说罢,晏绪礼信手取来案头书卷,着意不再看尚盈盈。

    而见皇帝肯放她走,尚盈盈心里庆幸,自是无有不应。乖乖在皇帝跟前站了一会儿,这才蹑足出门。

    这时候儿心绪平复下来,潮红便也渐渐褪去。

    与来寿打过照面儿后,尚盈盈状若平静地朝佛堂走,思绪却已神游天外。

    “姑姑请留步——”

    身后冷不丁地传来道男子声音,顿时将她骇了一跳。

    尚盈盈听出耳熟,又有些不敢相信,提心吊胆地回身一瞧,果真是那位早该出宫去的顾小王爷。

    “奴婢见过小王爷。”

    尚盈盈赶忙福身行礼,唯恐又被皇帝瞧见,悄悄拉远些距离。

    顾绥却浑然不觉,反倒上前两步,笑道:“不必多礼。”

    “敢问姑姑,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顾绥驻足在尚盈盈身前,双眸明亮似星,在日头底下,愈发焕着奕奕神采。

    尚盈盈心中不解,只温顺答道:“回小王爷的话,奴婢从前只在后宫当差,不曾见过各位王爷,想来您是认错了。”

    “怪了……”顾绥低声自语,目光在她眉眼间逡巡,“可我方才一见姑姑,便觉着分外亲近似的。”

    这话未免忒玄乎,尚盈盈不知怎么接,也不欲接,余光四下瞟了瞟,紧张得脊背冒汗。

    顾绥见她如此,倒也不好再追问,便爽朗笑道:“罢了,兴许是我记岔了。”

    心头疑惑未能得释,顾绥只顾沉思,临走前才记起问她名字:“对了,姑姑怎么称呼?”

    “奴婢玉芙。”尚盈盈欠身说。

    顾绥记在心间,展颜一笑,眉宇间尽是少年意气:“今日得识玉芙姑娘,我身上却无物相赠。改日进宫陪万岁爷练武,我再给你捎包松子糖。”

    尚盈盈忙想婉拒,顾绥却已抬手一扬,转身阔步离去。

    只见他背影挺拔,倒真是从漠北策马归来的少年将军,连步伐都带着飒沓如流星的气势。

    尚盈盈觉得莫名其妙,但好在这小王爷快人快语,来去如风。既没叫人撞见,尚盈盈便也轻轻舒了口气,不曾放在心上-

    且说尚盈盈一路紧走,好容易行至小佛堂外头,便见酌兰怀抱一匣檀香,正在门槛外站着。

    “姑姑您可算来了。”酌兰一见玉芙,忙不迭地迎过来。

    尚盈盈问道:“既已取了香,怎么不拿进去摆上?”

    “姑姑还是自个儿进去瞧瞧吧。”酌兰小脸儿上变换着表情,说不清是愁是笑,总归有些怪怪的。

    尚盈盈越发狐疑,酌兰平日里嘴皮子挺利索,今儿个怎么倒卖起关子来了?

    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脚下步子却不敢停,恭敬地迈进佛堂。

    本朝崇信佛法,除却专门礼佛诵经的安华殿,每座宫宇里皆会单独辟一间小佛堂。其中供奉一坐莲观音、一坐狮文殊、一坐象普贤,皆披金身,宝相庄严。

    尚盈盈走到近前,抬眸一看,顿时失笑。

    只见那黄花梨透雕的佛龛里,本该供奉佛像的地儿,竟挤进去个毛茸茸的小家伙。

    那猫儿背上乌黑油亮,腹下一片雪白,正安闲地蹲坐着。

    “这是哪儿来的猫啊?”尚盈盈站在供台前打量,险些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虽说按老礼儿,猫上供台,菩萨不怪。

    可是皇帝待会儿要来进香呢,这猫要是妨碍圣驾,那还了得?

    尚盈盈哭笑不得,忙从供果碟子里拈来一颗龙眼,搁在手心儿里,试图把那小祖宗给引出来。

    谁知御猫大人只是懒洋洋地探出脑袋,鼻尖儿轻轻嗅了嗅,便又把头扭到一边,压根儿不搭理她。

    炉里的线香都烧尽大半根儿,尚盈盈与酌兰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把猫主子给请出来。

    “姑姑,要不咱们把香炉先搬走,直接把猫抱出来?”酌兰在一旁出主意。

    她也是急得没法子了,眼瞅着万岁爷要来进香,这猫还赖在佛龛里不肯走,这可如何是好?

    尚盈盈听罢,神情却有些迟疑。她倒不是不赞同,只是……

    “酌兰,还是你过去抱吧。”尚盈盈往后退了半步,眼神闪躲。

    酌兰见状,登时也顾不得发愁,只促狭地眨眨眼:

    “不是吧姑姑?您怕猫啊?”

    尚盈盈是喜欢这些小家伙的,只是她素来不敢上手抱,生怕挨爪子挠。

    见酌兰愈笑愈欢,尚盈盈清清嗓子,方欲张口替自己辩解,却听身后传来声嗤笑。

    “没出息。”

    尚盈盈心头猛跳,回身果见晏绪礼负手立在门前,不知是笑话她怕猫,还是旁的什么。

    摆手命宫人们免礼,晏绪礼闲庭信步地绕过尚盈盈,径直来到佛龛前。

    目光往那团小东西身上一扫,晏绪礼伸出手,轻轻捏住猫儿前爪。

    尚盈盈生怕龙体有损,不自觉地往前迈了半步,却没成想这猫还挺乖顺的。

    晏绪礼手上略一使劲儿,便将它从佛龛里提溜出来。顺势托在臂弯里,抱下供桌。

    尚盈盈简直看傻了眼,正出神间,晏绪礼已将那猫儿递到她身前。

    乌溜溜的猫眼儿与她四目相对,尚盈盈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抚摸小家伙毛茸茸的脊背。

    见尚盈盈摸个没完似的,晏绪礼无奈轻笑,低声补上一句:

    “接着。”

    尚盈盈恍然醒悟,万岁爷是让她抱下去,不是让她摸的。

    难为情地偷觑晏绪礼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并无责怪之意,尚盈盈这才搓搓指尖,去皇帝怀里接猫。入手便觉出这小家伙沉甸甸的,颇有些分量。

    晏绪礼垂眼瞧着尚盈盈神情,又暗自迈近半步,确保她抱稳当,方才彻底松手。

    佛堂外,来寿和刘喜揣手站着,笑眯眯地瞧着屋里这番情形。

    刘喜眼珠子一转,忽然趴到来寿耳边问道:“干爹,您觉不觉着,姑姑和万岁爷挺有夫妻相的?”

    皇后主子还好端端的在呢,这话可不敢乱说。

    来寿掀掀眼皮,啐道:“还在外头呢,胡咧咧什么?”

    刘喜讪讪地缩回脑袋,忍不住轻声嘀咕:“干爹您没瞧见吗?方才那一低头儿的时候,玉芙姑姑真有些像万岁爷的。”

    “但凡生得俊的人,总会这儿那儿的有几分相像。”来寿不以为意地说道。

    刘喜一寻思,觉得果然有道理。抬头一见玉芙姑姑出来,便忙收声儿不再议论。

    尚盈盈抱猫走出佛堂,原本还怕这小祖宗一个不高兴,会赏她几道血印子。

    谁知猫祖宗很给面子,似乎觉得舒服,便抬起小脑袋,直往尚盈盈鬓边蹭。

    尚盈盈心里欢喜,眼眸便弯成了月牙,抱着小猫轻轻摇晃,又问它:“你叫什么名儿呀?”

    小猫自然不会答话,刘喜嘿地一乐,立马在旁边接茬儿:“回姑姑的话,它叫翻雪奴。另外还有只身黄爪白的,叫滚金狸,说不准您等会儿就见着了。”

    摸着翻雪软乎乎的白肚皮,尚盈盈抿唇浅笑,心道这名儿取得还挺合适。

    第22章 第22章定要叫万岁爷替姑姑做主……

    深秋天亮得迟,又赶上近来阴雨连绵。都已是巳时了,乾明宫外悬着的匾额上,还是一片灰蒙暗淡。

    小太监哆哆嗦嗦地站在门边儿,埋着脑袋不住哼唧:

    “贵主儿饶命,您当真不能进去……”

    原是今早忒不赶巧,万岁爷前脚刚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贵妃后脚就到了乾明宫外,还非要进殿等圣驾回来。

    可这放人进去的事儿,哪个敢私自做主?

    偏大总管陪着万岁爷出去了,金总管又刚挨过板子,这会儿还趴在炕上哼唧呢。小太监们没法子,只能派个人偷溜进来,寻刘喜拿主意。

    刘喜在值房里听罢,心里暗骂了声他大爷的,赶忙撒开腿窜到西侧门上。

    眼见贵妃缀满南珠的绣履往前挪动,几乎要碰到朱漆门槛。刘喜横跨一步挡在门前,趴在地上磕头,朗声道:

    “奴才给贵主儿请安!”

    柳濯月被挤得没处落脚,只好搭着宫女盼烟的手,微微退后半步,不悦颦眉:

    “你这狗奴才,拦本宫的路做什么?”

    刘喜却跟个滚刀肉似的,挨啐也不恼,反倒起身乐呵呵地劝道:

    “贵主儿恕罪。奴才们不敢欺您,万岁爷当真是往慈庆宫去了,说不准什么时辰才能回来呢,您看这……”

    话音未落,柳濯月腕间的翡翠镯子不知撞在了什么上,碰出清脆一声响。

    刘喜悄悄抬眼,只见宫女捧着个掐丝珐琅提梁食盒,正恭奉至贵妃手边。

    “这可是本宫亲手做的桂瓤桔红,你们是打算叫它凉透了?”

    柳濯月说着,忿忿夺来食盒,重重往刘喜怀里一推。

    刘喜骇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托稳盒底,才没叫那什么桂啊桔啊的摔去地上。

    “嗳唷,娘娘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您对万岁爷的一片心意,哪个敢轻易糟蹋?”

    刘喜手背暴起青筋,脸上却绽开更殷勤的笑:

    “娘娘不如将食盒交给奴才,等万岁爷一回来,奴才立马就替您呈上去!”

    刘喜猴儿精地打着哈哈,转头就把食盒塞给小太监,把贵妃来求见的引子都端走了。

    柳濯月见状,登时恼羞成怒,扬手一指刘喜,喝道:“既是万岁爷不在,本宫到偏殿等着便是。莫非本宫连乾明宫的门槛都跨不得了?”

    护甲套子闪着冷冽寒光,忽地戳到眼前,可把刘喜骇个够呛。便是个好好儿的人,也经不起这么胡乱折腾。

    “贵主儿,您这无诏擅入乾明宫,实在不合规矩啊。”刘喜收了几分谄笑,出口的话也不如方才客气。

    柳濯月变了变脸色,但心底又不甘心,今日若是这般无功折返,岂不叫人看笑话?

    更何况那个莺时忽然遭撵,旁人又说不清里头是何缘由。她今日非要亲眼见着皇帝,打探清楚才能安心。

    “本宫头疾未愈,最忌受风。”柳濯月踉跄半步,忽然扶额道,“如今本宫在风口上站了这么久,你这奴才还要变着法儿地阻挠,是非要逼得本宫昏在乾明宫前才痛快么?”

    刘喜无语凝噎,狠狠咬了下腮帮子,心道您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力气大得像牛,这会子是叫文妃主子上身了?

    盼烟配合地托住柳濯月手腕,扭头帮腔道:“刘公公,您瞧我们娘娘本就玉体欠安。若是今日吹了冷风,病势加重,甭说是您,就算您师傅在这儿,恐怕也是吃罪不起的!”

    见贵妃主仆俩儿一唱一和,刘喜被逼得骑虎难下,终是咬牙侧身:

    “祥云堂的地龙烧得最暖和了,贵主儿这边请。”

    没等刘喜抬首引路,贵妃身上的胭脂红披风,便已擦着乾明宫门槛,拖地掠了过去。

    贵妃容貌美艳,这种大红大紫的颜色最衬她。宫中嫔妃都知此事,平日裁衣裳都着意避开,免得冲撞贵妃,可要受好一顿奚落。

    觉出来者不善,刘喜急得直抓后脑勺儿,随手拦住一个小太监,低声吩咐道:

    “快去茶房寻你玉芙姑姑,把贵妃过来的事儿告诉她。”

    目送那小太监拐去后头,刘喜这才抹了把冷汗,追着贵妃赶到祥云堂门前。

    一想到要进去伺候那位天菩萨,刘喜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愿意,便扭头吩咐宫女,弄了碟御贡红玉籽石榴先端进去。

    祥云堂里,柳濯月倚坐在紫檀木炕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石榴粒儿。

    睨见刘喜躬腰进来,柳濯月哼道:

    “都说乾明宫有个叫玉芙的宫女,烹得一手好茶。怎的本宫来了,连盏热茶都吃不上?”

    听见贵妃点名要玉芙伺候,刘喜眼皮子直跳,第一反应便是回绝。

    “娘娘恕罪,茶水正备着呢,待会儿就能给您送来。”刘喜竭力拖延,又编个由头道,“至于玉芙姑姑么,她前日染了风寒,今儿个怕是不便过来……”

    “铛”的一声,花鸟纹银叉子忽然被撂去碟边。

    “本宫连个宫女都使唤不得了?还是说你们这起子奴才心里有鬼,生怕本宫见了她?”柳濯月抬首呵斥,惹得鬓边青鸾衔珠钗颤个不停。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刘喜连忙跪地磕头,不敢再多嘴半句,只盼着那小太监能将话儿带到,赶紧叫玉芙想个法子出来-

    尚盈盈听得前头的事儿,便知除非万岁爷回来,否则今儿谁也拦不住贵妃寻她麻烦。

    未免刘喜等人无辜受连累,尚盈盈终究是端起茶盏,亲自踏进祥云堂。

    行至炕几前,尚盈盈先一步将茶水奉至案上,免得贵妃弄什么“失手落盏”的鬼把戏。而后自己也立马退远些,低眉垂首地立在一旁。

    眯眼打量玉芙的模样身段,贵妃光顾着如临大敌,待回过神儿后,果已错失朝她发难的最佳时机。

    金累丝护甲狠狠掐进掌心,柳濯月心头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了。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却不急着喝。

    “这茶凉了,”柳濯月忽然开口,妩媚嗓音里透着高傲,“本宫不喜欢。”

    尚盈盈早有准备,闻言毫无恼意,顺从地挑不出错儿来:

    “奴婢这便去换一盏。”

    谁知柳濯月意不在此,挑唇冷笑道:“不必了。”

    只看人换几盏茶又有什么趣儿?

    柳濯月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指尖伸进袖子里,用力掐断了腕间的珍珠串子。

    十八颗莹白圆润的珍珠,登时从串子上滑脱,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众人皆是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得贵妃冷声命道:

    “这手串可是万岁爷亲赐的,本宫平日最珍爱不过。玉芙姑娘既是万岁爷跟前最妥帖的人,就劳烦你替本宫捡起来吧。”

    虽带着“劳烦”二字,但这话可一点儿也不客气。

    刘喜听得眉头直皱,正想上前劝解几句,却被盼烟迈步拦下。

    “刘公公,莫非你听不懂娘娘所言?”盼烟扬眉质问。

    殿内气氛沉郁非常,简直没人能挂得住好脸色。

    尚盈盈蜷了蜷袖中手指,朝刘喜轻轻摇首,示意他别掺和进来。

    在贵妃主仆嘲弄的目光中,尚盈盈敛裙跪下,一颗一颗地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珍珠。

    珍珠在光洁锃亮的地面上滚来滚去,有的滚去桌案下,有的卡在缝隙里,尚盈盈不得不伏低身子,一点点地摸索过去。

    柳濯月居高临下地靠在迎枕里,瞧着玉芙卑微伏地的模样,心中得意更甚。

    在皇上跟前略得脸些,便以为

    自己山鸡变凤凰了?今儿个她便教教这宫女,什么叫云泥之别。

    见尚盈盈跪地捡珠,柳濯月犹嫌不足,故意将一颗滚落至鞋边的珍珠,用裙摆掩住。

    半晌,尚盈盈将所有能寻到的珍珠都捡了起来,用一方素帕托着,呈到柳濯月面前。

    “奴婢已捡齐了珠子,请娘娘过目。”

    即便被刻意折辱,尚盈盈仍面容平静,只跟事不关己似的。

    柳濯月闻言却并不接过,只抬起纤纤玉指,在尚盈盈掌心里一颗颗拨弄着那些珍珠,细细数着数目。

    数完一遍,柳濯月忽然摇首,语气透着不满:

    “不对,少了一颗。”

    说话间,柳濯月撤回手,锋利的护甲不经意般划过尚盈盈手背,在她白皙肌肤上留下一条细长红痕。

    尚盈盈疼得手一抖,险些将帕子里的珍珠洒落。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没有出声,愈发使力绷直双臂。

    没成想尚盈盈这么能忍,柳濯月暗哼一声,遗憾还不能治她的罪。

    “再去找。”

    柳濯月淡淡吩咐,碾了碾足下藏起的珍珠,仿佛稳操胜券。

    “贵妃娘娘——”

    正当这时,门口忽然传来道尖细含笑的嗓音: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刘喜猛地扭头,待瞧清的确是来寿端着拂尘进来,他简直想跪下来给干爹磕三个响头。

    来寿噙笑走上前来,着意将尚盈盈挡在身后,示意她放下珍珠,赶紧跟刘喜出去。

    瞧见来寿进来,柳濯月倒真顾不上管玉芙,忙从软榻里坐起来,惊喜交加地问道:

    “是皇上回来了?”

    等尚盈盈彻底走远,来寿这才笑眯眯地说:“回贵主儿的话,太皇太后留了万岁爷用午膳,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呢。”

    不等贵妃冷脸,来寿立马又道:“不过万岁爷已听说了您的事儿,特地遣奴才回来,请您先到自个儿宫里歇着。等慈庆宫那边散了,万岁爷便去看您。”

    听闻皇帝应允来看自己,柳濯月唇角扬起,急忙追问:

    “此话当真?”

    “万岁爷金口玉言,还能有错儿吗?”来寿笑道。

    既然得了准话儿,柳濯月也没心思在这里干耗,立马便命传轿回宫。盼烟跟在后头,还没忘收拢起那捧珍珠,喜滋滋地出了门去-

    “贵妃简直是欺人太甚!”

    酌兰捧着尚盈盈双手,瞧见她手背上鼓起的肿痕,光是听刘喜说方才发生之事,便心疼得泪珠子直掉。

    “等会儿万岁爷回来,定要叫万岁爷替姑姑做主。”酌兰狠狠抹了把脸,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您自己不愿说,奴婢也要代您张这个口!”

    尚盈盈靠坐在茶炉边上,双目放空,只怔怔地盯着窗棂子出神。

    好半晌,尚盈盈垂睫瞧向手背上的红痕,轻语呢喃:“自然是要叫主子爷瞧见的。”

    “人若敬我,我自敬人三分。倘若旁人非要逮着我戕害,我也不会忍气吞声。”

    尚盈盈平静开口,叫酌兰彻底吃了颗定心丸。

    酌兰暗自攥紧拳头,咬牙道:“这贵妃也不是个傻的,故意拿护甲尖子划您,回头就算主子爷问起,她也可以辩解是意外罢了。姑姑,要不趁着主子爷没回来,咱们把这伤弄得更……”

    酌兰话到嘴边,又舍不得说出让尚盈盈更受苦的话来。毕竟女子的手和脸蛋儿一样重要,尤其是她们这些宫女,素日还要干些灵巧活儿,手是万万伤不得的。

    “酌兰,主子爷会不会发作贵妃,与我伤得是轻是重并无干系。”尚盈盈抽回手指,似乎不想再被盯着看。

    “怹若想替我做主,我便是断根头发丝儿,那都是贵妃的错处。但怹若不想……”

    尚盈盈消沉地叹了口气,叫皇帝在贵妃和宫女之间做抉择,未免太荒唐了,她也不抱什么希望。只看贵妃几次三番的擅作主张,会否叫晏绪礼觉着触犯君威而已。

    酌兰眼眶泛红,正欲开口说“不会”,房门却忽然被人自外头推开。

    尚盈盈仓皇地抬眸看去,竟见皇帝衣裳都没换,便亲自赶来茶房门口。

    尚盈盈下意识地站起身,还没等开口请安,晏绪礼已经欺身近前,一把捉起她受伤的那只手。

    拇指轻轻抚过伤痕边缘,尚盈盈疼得指尖一颤,却不敢抽回去。她看见皇帝眼底翻涌的墨色,里头裹挟着比怒意更可怕的东西。

    晏绪礼松开她湿滑冰凉的柔荑,手指上抚,替尚盈盈遮住耳朵。而后再也克制不住杀意,扭头朝刘喜厉声喝问:

    “哪个畜牲干的?”

    皇帝这话骂得忒狠,刘喜白着脸翕动嘴唇,很想回答是贵妃亲自动的手,但那不就骂贵妃是畜牲了吗?

    见刘喜支吾不敢说,晏绪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怒极反笑:

    “好得很。朕的乾明宫,如今倒成她撒野的刑堂了。”

    刘喜趴在地上不敢应声,晏绪礼却也没放过他,怒斥道:

    “你脖子上那玩意儿是棒槌?朕都不在宫里,谁准你放外头人进来的!”

    “万岁爷容禀,奴才实在是没法子啊!贵妃称自己吹风头疼,硬是要闯进来歇着,不然便要治奴才的罪,说奴才故意要害嫔妃主子……”刘喜叫苦不迭,话里话外,狠狠告了贵妃一状。

    手腕上忽然传来柔软触感,晏绪礼侧眸看去,只见尚盈盈将他的手从自己耳上移开。

    觉出尚盈盈要说什么,晏绪礼强忍着愠怒,嗓音尽量和缓地制止道:

    “你不必劝朕。”

    从来寿那儿接过药瓶,晏绪礼放进尚盈盈掌心里,轻哄了一句:

    “听话。”

    随后,晏绪礼瞥向来寿,冷冷命道:

    “摆驾瑶华宫。”

    第23章 第23章朕的宫女,用得着你来管……

    虽已是暮秋天气,瑶华宫内仍盛放着鲜妍的赤色芍药花。定睛细看,原是红玛瑙与鎏金枝叶累叠出的华贵盆景。

    乐伎手下拨出的泠泠琴音,混着虞嫔絮絮念叨声,在重帘间袅绕不散:

    “娘娘,嫔妾都劝过您好多次了。御前撵走个宫女有什么稀奇的?兴许只是那莺时自己不小心,办错了什么差事而已。皇上既没寻到您头上,您便莫要自乱阵脚,怎么还能亲自跑到乾明宫去呢?”

    “少啰嗦,”柳濯月拥着水红锦罽,美目一横,“皇上都说了,等会儿便来见本宫。若是听你的话继续傻等着,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儿去了!”

    虞姿闻言,只垂首作服帖之态,心底却暗自轻笑。

    她当然清楚贵妃的性子,贵妃这种人,旁人越是劝她别去,她反倒越心慌坐不住。

    “眼看外头都飘雨了,你也快回去吧。”柳濯月朝虞嫔摆手,不悦地下了逐客令。

    她都说了皇上要来,虞嫔怎么这般没眼色,偏在这儿趴着不挪窝?

    “娘娘说得是,嫔妾这便告退。”

    虞姿畏怯地站起来告退,却在转身后,眉目渐渐舒展,悠闲自在起来。

    在这昏昏欲睡的午后,老天爷也来凑趣儿似的,降下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花袖刚撑起油伞,扶着虞嫔走下台阶,便撞上皇帝阴沉着一张脸,纵步自雨中走来。

    虞姿忙侧身避开,福身行礼:“嫔妾见过皇上——”

    晏绪礼却压根儿没理会她,抬脚踹开要去通禀的瑶华宫太监,径直踏进内殿。

    见那太监摔了个大马趴,爬起身后屁滚尿流地躲出去三丈远,花袖骇得发抖,赶忙托稳当虞嫔手腕,心有余悸地说道:

    “娘娘,咱们可快回宫吧。”

    万岁爷当皇子时可是上战场的人,若发火儿给谁一脚,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虞姿却还顾得上掩唇发笑,慢悠悠地说:“急着回宫做什么?咱们先去……文妃娘娘那儿坐坐。”

    这么有趣的事儿,若不寻个人同乐,反倒不美-

    见皇帝忽然走进殿中,柳濯月双眸一亮,赶忙起身迎上前去,要服侍他解下玄羽缎子油衣。

    “皇上,您好些日子都不来看臣妾,臣妾都想您了。”柳濯月娇诉衷情,倒的确是宫中独一份的酥媚入骨。

    晏绪礼眉眼冷冽,侧身避开,话里有话地斥道:

    “你这双爪子,如今是伸得越发长了。”

    柳濯月吓了一跳,怯怯地收回手,打量着皇帝神色:“皇上恕罪,臣妾不碰便是了……”

    晏绪礼转身坐在上首,掀眼盯着贵妃,语气毫无起伏地问:

    “你不是说头疼吗?”

    柳濯月眼底划过紧张,忙攥紧绢帕按着额角,故作娇弱地倚上前去:

    “可、可不是么?御医说臣妾外感风邪,这才染上头疾。幸而今日皇上驾临,臣妾一见您便心中欢喜,头都不那么疼了。”

    晏绪礼面无表情地抽回手臂,反手将贵妃掼去地上。

    柳濯月轻“啊”了一声,颤巍巍地从金线绒毯上跪起来,脸色陡然惨白,这回倒真像病了似的。

    “头疼还有心思去乾明宫外吹风,你身边的奴才也不知劝阻?”

    晏绪礼呵笑一声,神情却愈冷了起来,叫人将盼烟拖出去杖责二十。

    “皇上,不要……”柳濯月满脸惊恐,慌忙拉住皇帝衣摆,哀声恳求,“盼烟是臣妾的陪嫁侍女,这些年来侍奉臣妾很是尽心,求求您饶了她吧。今日是臣妾撒谎,臣妾没有头疼,这不关盼烟的事……”

    “是吗。”

    晏绪礼垂眼睥睨着贵妃,淡淡说道:

    “朕只是忽然想起,前日有个叫莺时的宫女,同样是受杖二十,刚被赶去了北山行宫。宫女们既是为同一个主子效力,总不好厚此薄彼,贵妃觉着呢?”

    晏绪礼着重咬了咬“同一个主子”几字,丝毫都不曾委婉,大喇喇地揭穿贵妃私底下的勾当。

    “皇上,是臣妾错了,臣妾不该插手您宫里的事。”柳濯月彻底慌了神儿,“求您宽恕臣妾这一回,也高抬贵手,饶过盼烟吧。”

    知晓皇帝今日是真动怒,柳濯月不敢再狡辩,连连泣涕哀求,腿已软得不像话。

    “你既舍不得那宫女,那便替她领罚吧。”晏绪礼不留情面地命道,“赏贵妃二十戒尺,悉数责在手上。”

    一听这话,柳濯月哪里还想不清楚,皇帝分明就是瞧见玉芙手背上的划痕,铁了心要来为她出气的。

    “皇上,您怎么能为了个卑贱宫女,这般责打臣妾?”

    柳濯月诧异惊叫,气急中夹杂着恐惧,便又口不择言起来:

    “是那宫女不敬臣妾,偷奸耍滑,臣妾不过是略微提点她两句,她就又要扮起狐媚子来,颠倒黑白地同您告状!”

    皇帝竟然会为了一个宫婢,如此大动肝火。她不过是叫玉芙吃点儿苦头,他便要如此下她的面子?

    听贵妃还在谩骂玉芙,晏绪礼面色冷到极点,沉声喝断道:

    “朕的宫女,用得着你来管教?”

    晏绪礼强压着火气,抬手命来寿端上一只匣子,只见里头盛满佛珠,少说也有上百颗。

    “朕听闻贵妃添了个看人捡珠子的爱好,有道是‘事必躬亲’,贵妃既喜欢,便自己去佛堂里捡个够吧。”

    “传旨到坤仪宫,命皇后赐贵妃《内训》二十则,并派尚仪局女官教导。贵妃什么时候记住了,什么时候再出宫门。”

    说罢,晏绪礼没再多看贵妃一眼,怒极拂袖而去。

    “求您别禁足臣妾,皇上……”

    传旨到皇后那儿,这与直接下诏申饬有何分别?

    柳濯月不敢想会有多丢脸,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惊慌失措之下,非但连皇帝的袍角都没摸到,还被嬷嬷捉住手掌,被迫摊平到乌黑油亮的戒尺下-

    没理会来寿举着伞来跑前跑后,晏绪礼一味地加快步伐,只惦念着回宫去安慰玉芙。骤然遭这无妄之灾,定是叫她委屈坏了。

    不料刚转过佑平门,却见那个他以为会偷偷哭鼻子的姑娘,正举着把青纸伞,翘首等在乾明宫门口。

    尚盈盈只身站在风雨里,裹着身碧绿出风毛半臂小袄,比水色亮、比珠色明,好似风中残荷,百褶裙摆都被吹得鼓涨起来。

    晏绪礼忽然喘息不得,一种陌生的微热感,仿佛还夹着些微酸楚痛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心腔子都快被冲垮似的。

    “不是叫你听话去上药?”

    一把将尚盈盈揽在怀中,晏绪礼夺过伞,护着她往殿里走。

    尚盈盈忽觉自己像个兔子,被猎户捉在掌心里,薅着两只长耳朵掳走。

    攀着晏绪礼臂膊,尚盈盈磕磕绊绊地解释:

    “奴婢见外头下雨了,想出去迎迎您……”

    似乎是雨下得忒大,晏绪礼没心思分辨眼前是哪间屋子,只就近推门进去,将尚盈盈丢去舒适的寝榻里。

    绣着龙凤纹的浅金帐子合上了,阻隔尽本就暗淡的天光。

    晏绪礼搓搓微僵的手指,灵活地挑开尚盈盈襟上盘口,将那沾了秋雨的湿衣裙揉得乱成一团,掷去帘子外头。

    “主子爷,别——”

    尚盈盈都吓傻了,手忙脚乱地捂住自己时,胸前只剩了件茜红色肚兜,肌肤温软如玉,沾手销魂。

    “知道朕是你主子爷,就别学猫儿叫唤。”

    轻松按住尚盈盈,晏绪礼伸手去摸她上腹,果然触手发凉,已被风吹得寒浸浸的。

    扯散龙凤宝相花团锦被盖在尚盈盈身上,晏绪礼退身到帘子外,在门口捉住她那个叫什么梅兰竹菊的小尾巴。

    “给你姑姑取身干净衣物来。”

    见万岁爷和姑姑一起在暖阁里,酌兰激动得小脸儿涨红,赶忙低声应下,匆匆奔回下房里取衣裙。

    发觉是自己想多了,尚盈盈抱着锦被,默默把脸埋进去,不敢抬头见皇帝。

    晏绪礼见状,以为尚盈盈在难过,忙把她从被窝里捧出来。

    “委屈你了。”

    晏绪礼将人轻扯入怀,低头埋进她耳鬓间,暗自叹息。

    尚盈盈趴在晏绪礼肩头,沉水香的气息冲涌进来。她鼻尖蓦地酸楚,竟没忍住将两点湿痕留在龙袍上。

    “奴婢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尚盈盈咕哝着说,“奴婢知晓贵主儿出身高贵,父亲又得您重用。您可别为了奴婢,逞一时之快,贸然伤贵妃的心……”

    感觉到有两点温热,顺着衣料透在左肩上,晏绪礼心里紧得发痛,沉声道:

    “连处置个嫔妃都瞻前顾后,朕还当什么皇帝?”

    听着尚盈盈说来说去,无非是觉得自己动不了贵妃,晏绪礼好笑地问她:

    “你在可怜朕?”

    她这小脑袋瓜里,哪来的这些奇怪想法?

    他虽说早年坎坷些,但看起来像是个窝囊皇帝吗?

    尚盈盈抿抿唇,委婉道:“奴婢只是怕您为难。”

    “不为难。”晏绪礼断然说道。

    “这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想给朕当臣子、当奴才的人。倘若不肯安分,那就杀了换一个。”晏绪礼抚着尚盈盈微湿的鬓发,眸光晦暗。

    尚盈盈听罢,心里既满涨着踏实,又不禁悄悄畏惧,生怕自己有一日,也会是他口中不安分的奴才。

    “傻东西,朕平素劳心劳身,是朕愿意为百姓出力,不是朕手上没权,还须汲汲营营。”晏绪礼严肃地说着,心道这个还是很有必要纠正她的。

    “奴婢知道了。”尚盈盈不好意思地抿嘴,小声赔礼。

    帐中忽然静下来,晏绪礼揽着尚盈盈的腰,忽然便觉得太过缠绵且细腻,下腹似有万丈浪涛要翻起来。

    “衣裳应当送来了,你自个儿换上吧。”晏绪礼扶着尚盈盈去枕上,暗自吸了口凉气,沉声道,“朕先回殿里更衣。”

    尚盈盈也觉得暧昧别扭,连忙点点头,缩在

    龙凤花被里,等酌兰拿衣裳进来-

    因着贵妃往乾明宫大闹了一场,晏绪礼来回奔波,都没顾得上歇晌儿,此时才回寝殿小憩解乏。

    尚盈盈换好衣裙,做贼似的从暖阁里溜出来。站在廊子里又有些茫然,不知该去何处容身片刻。

    尚盈盈漫无目的,在乾明宫里闲逛,竟不知不觉便走来了天开景运殿门前。

    来寿刚去坤仪宫传了口谕,这会子蹑足走进殿里,将小太监为皇帝换下的龙袍抱出来。

    “玉芙姑娘。”

    来寿轻轻叫她一声,随手摸了摸怀里的龙袍。他本想瞧瞧有无哪里脏污,手指却忽然一顿。

    听来寿叫她,尚盈盈回过神来,而后眼睁睁看着他脸上血色,竟在飞快褪尽。

    “大总管?到底怎么了?您快说话啊——”尚盈盈心里咯噔一跳,忙走近前追问。

    垂眸扫了眼来寿手里的御用物事,尚盈盈福至心灵,嗓音发颤地问道:

    “莫非、莫非咱们丢东西了?”

    来寿身上冷汗淌过几遍,终于找回了声音,却难听得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

    “玉芙姑娘,万岁爷身上的如意佩……不见了!”

    第24章 第24章唧唧咕咕的,非要朕哄你……

    只觉浑身的血直往头顶涌,尚盈盈促喘着呵出白雾,满心紧张地追问:

    “那太后留给万岁爷的方胜络子呢?”

    来寿又反复在龙袍上摸了好几遍,终于双腿发软,“咚”地一声靠在廊柱上,直朝尚盈盈摇头。

    那枚方胜络子就系在羊脂如意佩下头,如今玉佩遗失,络子自然也一起不见了。

    撂丢旁的倒也罢了,怎么偏是这稀罕物儿!

    虽说将功补过的机会渺茫,但也没有站着等死的道理。尚盈盈急忙蹙眉思索,拉着来寿细细盘道:

    “大总管,今早咱们伺候万岁爷更衣时,那玉佩和络子应当还在,不然你我定能察觉。如今想来,只能是晌午前后丢的……”

    事不宜迟,尚盈盈从来寿怀里抢过龙袍,催他赶紧去料理太监们的事儿:

    “方才是谁替万岁爷宽衣的?您快去寻他出来,咱们当下问个清楚。”

    既丢了东西,当务之急便是想法子寻回来。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能赶在主子爷醒之前找到呢?

    来寿扶着廊柱子站稳,猛地咬紧后槽牙,重新抖擞起精神:“咱家这就去吩咐守门太监,先把乾明宫的门儿看住。姑娘也带上人,去茶房里等着吧。”

    “嗳,正该如此。”见来寿支棱起来,尚盈盈心里安定了些,又叮嘱道,“暂且莫说是丢了东西,免得众人惊惶。”

    这厢两人拍板儿说定,便立马分头散开。

    尚盈盈双手挡在额前搭棚,匆匆跑进雨幕里,新换的袄裙湿黏在膝上,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姑姑?”

    酌兰正守在茶房里看炉火,打眼望见尚盈盈,连忙撑开油纸伞来接她:

    “您这是急着找谁去?”

    幸而碰见酌兰,尚盈盈抬手抹了把颊侧水珠,匆匆交代:“酌兰,赶紧去寻你杏书姑姑和墨歆姑姑,叫她们放下手头差事,立马到茶房来。”

    酌兰张口应下,还有些懵着回不过神:“那奴婢先送您进……”

    尚盈盈却没接伞,反手把酌兰推远些:

    “快去!”

    从没见姑姑这样着急,酌兰预感不妙,一颗心突突直跳,赶忙回身往殿后跑。

    雨势渐起,自檐角淌落的雨水连串成线,绞成晶亮的鞭子,抽得石阶上泛起青烟。众人接了急信儿,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便陆续赶来茶房里。

    刘喜紧跟在他师傅身后,将个叫小瑞子的太监扭送进来。

    “小瑞子,方才你替万岁爷宽衣时,可曾留意怹老人家身上,有个系蓝绳儿的玉佩?”来寿跨步来到小瑞子身前,率先揪着他发问。

    小瑞子刚被从炕上拎起来,乍一见这满屋子的掌事姑姑和首领太监,吓得热尿差点儿洒在裤/裆里。

    不管三七二十一,小瑞子听见问话,便立马张口答道:

    “嗳!有……有!”

    觉着小瑞子这模样儿不可信,来寿立马拔高音调,嚷了一嗓子:“你仔细想想!当真有吗?”

    小瑞子目露迷茫,使劲抓了抓后脖颈,稀里糊涂地试探大总管心意:

    “那兴许……兴许没有?”

    眼见这小瑞子是个浆糊脑袋,来寿气得横眉瞪眼,一把拧起他耳朵,喝命他好好儿想清楚,如实答话。

    “大总管饶命!奴才只记得取下几只玉佩和香囊,至于系没系什么蓝络子,奴才真的记不清了……”小瑞子连连告饶,眼泪都快淌出来。

    杏书站在旁边,瞅瞅紧锁眉头的尚盈盈,又忽然看向来寿,开口劝道:“大总管,要不咱们还是请二总管过来吧?不管怎么说,于刑讯查案一事上,宫里还属他最在行。”

    既然问来问去也没个准话儿,保不齐就得惊动司刑太监,搜一搜大伙儿屋子。届时就算是命人去抬,也得把金保从炕上抬来,总归是避不开他的。

    来寿唉了一声,跺脚道:“那便听杏书姑娘的。”

    刘喜得令去请金保,刚一拉开门,便跟守在寝殿的太监迎面撞上。

    见屋里众人神情倏地紧绷,像吞了苍蝇似的看着他,小太监不解其意,只乐呵呵地禀道:

    “启禀玉芙姑姑,万岁爷方才醒了,吩咐要吃盏热茶呢!”

    这时候儿雨珠已密得发狠,一梭梭往窗棂条子上钉。众人听着那噼里啪啦的动静,心里更是戚戚。

    如今躲是躲不得了,尚盈盈三两下拾掇好茶盘,转身同众人说道:

    “那便由我进去回禀,你们留下等信儿吧。”

    话音刚落,杏书便挺身站出来道:“我与你同去。”

    尚盈盈朝杏书笑了笑,柔声劝道:“姐姐就甭陪着了,我自个儿进去,兴许没什么大事儿。”

    来寿也从身后扯了把杏书,摇头劝她别跟上去。万一她过去了,反而是帮倒忙呢?

    墨歆见状,侥幸不用直面雷霆之余,又按捺不住羡慕嫉妒。同样是来乾明宫几个月,玉芙已经混成御前最有脸面的人了,连打小跟着万岁爷的来寿,竟都得服她。

    尚盈盈揣着颗忐忑不安的心,端茶往天开景运殿走去。路上碰见从暖阁过来的酌兰,尚盈盈眼前一亮,赶忙拦住她问:

    “怎么样?找到了吗?”

    酌兰焦急地咬着嘴唇,摇头道:“姑姑,我方才带着彩鹊她们几个,从门口一路走到暖阁,里里外外的角落都找遍了,还是没有。”

    照如此说来,东西还真是不翼而飞了?

    尚盈盈不信世上还有如此离奇之事,抬眼盯着不远处紧闭的殿门,心中发沉。

    莫非是有人故意设局?

    却不知布下这天罗地网之人,又是打算冲谁而去?-

    殿外绵雨如针,顺着门缝飘进下槛,叫砖地上也泛起凉沁沁的潮雾。

    待走得更近些,殿中龙麝香丝迎面扑来,始觉暖意渐盛。

    尚盈盈捧盏转过屏风,正见晏绪礼支着额角斜倚隐囊,墨发未束,便尽数披在身后。

    见尚盈盈欲屈膝行礼,晏绪礼便先叩了叩身前矮几,道:

    “茶。”

    尚盈盈想了想,便暂且没说话,心道先让皇帝喝口茶吧,不然哑着喉咙骂他们,没得再劈了嗓子。

    晏绪礼端茶抿了几口,便忽然牵过尚盈盈,把她拉到身前,眷恋地摩挲着她手指。

    尚盈盈身上和手上皆是凉的,哪经得起这般滚烫的触碰,不禁微微瑟缩。愈发跟犯了错一般,僵僵地站在晏绪礼身前。

    “方才做什么去了?怎么又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晏绪礼无奈低笑,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轻柔地蹭蹭她潮湿的脸蛋儿,心里暗自疑惑。他不过是略有一会儿没陪玉芙,怎么又不同他亲近了?

    之前替玉芙脱湿衣裳时,晏绪礼刻意避开视线,没有偷瞧她肚兜下的景色。但朦胧往往比真切更动人,那副冰肌玉骨的模糊轮廓,竟频频闯入梦中。

    晏绪礼滚了滚喉结,只觉刚润过的喉咙,此时又有些发干发紧。

    察觉帕子贴上脸颊,尚盈盈没忍住悄悄撇眼,竟见帕角赫然是片

    福寿纹,正是出自她手。

    意识到晏绪礼一直收着她绣的锦帕,尚盈盈怦怦乱蹦的心,忽然间就平静下来。

    她轻轻后退半步,鼓起勇气说道:

    “主子爷,都怪奴婢无能……”

    “您的羊脂如意佩不慎遗失,至今还不曾寻见下落。”

    尚盈盈不敢看皇帝神情,只伏首在地,将方才发生之事一一禀来。

    皇帝生母的遗物,竟会在宫里消失,不知所踪。

    晏绪礼听得额角抽疼,周身慵懒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脸色更是阴沉得吓人。

    顾忌着尚盈盈在场,晏绪礼一句“放肆”卡在喉间,迟迟吐不出来,噎得他更是蹿火儿。

    晏绪礼攥紧拳头,沉声命道:

    “你先起来。”

    即便晏绪礼极力隐忍,但君威若雷霆,岂是能轻易藏住的?

    尚盈盈冷汗未出,骨头却先一步结了冰。但她仍忍住牙关打颤的冲动,低声说:

    “奴婢等人已尽力弥补过错,只是时辰紧迫,并无所获。奴婢以为,为今之计,唯有从御前宫人开始查起。况您今日冒雨来往宫中各处,会否遗落在路上,亦未可知,想来还需派人去外头搜寻。”

    “只是如此一来,恐会令阖宫皆知此事。奴婢等不敢妄下决断,还请主子爷定夺。”

    听着尚盈盈口齿清晰的回禀,晏绪礼心头火气稍降一些,而后又很无奈。

    她明明能在他跟前受宠、受偏袒,却偏偏更喜欢做操心的臣仆,还是颇堪大用的那种,叫人舍不得磨灭她这一身本事。

    “便按你说的办。”

    晏绪礼目光幽暗,亲自俯身把尚盈盈扶起来,吩咐道:

    “着金保带上人手,给朕到各处仔细搜查,不必有所顾忌。”

    说着,晏绪礼手指上抚,滑进尚盈盈掌心里,果然摸到一片湿腻冷汗。

    晏绪礼掐掐她虎口薄肉,哂道:“既怕成这样,还敢喋喋不休?”

    尚盈盈挨了笑话,心里羞恼,又着急下去找东西,连忙脱开皇帝的钳制,欠身道:

    “主子爷,奴婢该下去办差了。”

    说罢,尚盈盈匆匆垂首退走,幸亏晏绪礼也没有强留住她-

    一路赶回茶房后,尚盈盈先表过皇帝暂无问罪的意思,便立马遣众人去下房里搜查。

    金保被小太监扶出屋门,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便要忙活着拿人来审,脸黑得简直快如锅底。

    余下众人更是顶着瓢泼大雨,热火朝天地往各处搜寻起来。直到夜半更深,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才被迫作罢。

    一连数个时辰过去,连络子的影儿都没寻见,从宫人口中也问不出半点儿线索。

    尚盈盈都不禁五内如焚,晏绪礼这最该心焦的失主,却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提笔批复过繁冗奏疏后,脸色也未见放晴。

    “主子爷,今夜外头雨太大,打着灯笼也瞧不清宫道了。金总管来禀,说是只能等雨歇,或是明早天亮,再带人出去找。”

    尚盈盈紧拧着眉心,一面替皇帝宽衣,一面低声禀道。

    “嗯。”晏绪礼合眼应声,隐去眼底躁郁。

    “那……您明日要去上朝吗?”

    尚盈盈能猜得到答案,但还是忍不住询问,毕竟那可是他生母为数不多的遗物。

    将心比心,尚盈盈猜想今日之事若换在自己身上,她别说如常理政了,恐怕恨不得要亲自去找。

    晏绪礼沉下呼吸,掀眼道:“自然。”

    尚盈盈咬了咬嘴唇,跟在皇帝身后往内室走,轻声自责道:

    “是奴婢没用,不能替主子爷分忧。”

    这已是今日第三次听到类似的话,晏绪礼诧异地扬眉,忽地顿住脚步。而尚盈盈光顾着沉湎在情绪里,差点没控制住撞在他背上。

    没撞上是有些遗憾,晏绪礼回身垂视着尚盈盈,没头没脑地问道:

    “是你偷朕的玉佩换银子了?”

    尚盈盈吓得心头一颤,连忙摇首道:

    “奴婢当然没有。”

    晏绪礼哼笑一声,不再继续瞧她,而是提步走去龙榻边:

    “那你愧疚什么?”

    尚盈盈不知在想什么,并没有立时回话。待服侍着皇帝歇下,她这才隔着朦胧纱幔,怏怏不乐地说道:

    “主子爷都是因为奴婢的缘故,才会午后又去了一趟瑶华宫。说不准那玉佩,就是路上弄丢的呢……”

    “别瞎琢磨。”

    晏绪礼兀地打断,仰躺在榻上,迟迟没合眼。

    过了一会儿,晏绪礼没否认为她去瑶华宫之事,而是低声反驳道:

    “就算真是那时丢在路上,也是跟着去的奴才们不察,和你有什么干系?更何况还未必是如此。”

    尚盈盈闻言更是惭愧,她不能宽慰皇帝就罢了,居然还要皇帝反过来开解她。

    雨声随着黑夜渐渐止息,殿中煞是安寂。唯有两道轻微吐息声,隔着帘帐悄悄交缠在一处,却皆非沉睡时的平静。

    意识到皇帝并未安寝,尚盈盈以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忙裹着被子,在榻前跪坐起来,细声呢喃些温柔体贴的话儿。

    静默地听过半晌后,晏绪礼忽而长叹一声,只觉耳边尽是听不清的哝哝软语。撩人心怀,却又如隔靴搔痒。

    晏绪礼忽然起身坐在榻边,抬指掀起挡在两人之间的帘子。

    “唧唧咕咕的,非要朕哄你才肯睡?”晏绪礼轻声训斥了一句,但并不凶。

    垂眸一瞧,尚盈盈非但不羞怯躲闪,反而正仰脸儿望着他。晏绪礼简直想吻上那双狐狸招子,把她欺负得泪光潋滟才好。

    尚盈盈动了动身子,忽然倾身抱住晏绪礼的腿,侧首枕在他膝上,笨拙又温软地哄他高兴。

    晏绪礼呼吸一窒,平复好半晌,才抬掌抚上尚盈盈绸缎似的青丝。终是收起所有恶劣念头,认输般哑声轻笑。

    第25章 第25章人与人之间,当真会莫名……

    翌日清晨,雨止天霁。

    坤仪宫中照旧是莺燕齐聚,嘁喳低语。

    皇后傅瑶仍坐在镜前梳妆,伸指在银盘中挑拣,取了枝秋芙蓉簪在发髻间。

    昨日发落了贵妃那个阿物儿,委实叫人解气。丹珠捧着紫檀木宝匣,神清气爽地从外头走进来。

    摆手命小宫女们都退下,丹珠一面替皇后戴耳珰,一面低声说起府中递来的消息:

    “……甭瞧玉芙平日多八面玲珑,她那娘和妹妹,倒没什么心眼子。”

    “大公子方才托人传信儿,说是已按娘娘吩咐,安排了个姓崔的赞礼郎,与玉芙的妹妹在中秋放灯时偶遇。那姑娘果然上钩,这阵子常同崔大人鸿雁传情,直把他当如意郎君呢。”丹珠说罢,又不禁掩嘴偷笑。

    傅瑶懒懒地听着,颔首道:“叫傅川切莫操之过急,下一步如何办,还须再等本宫吩咐。”

    那傻姑娘是忧是喜,是福是祸,端看玉芙日后识不识相吧。

    丹珠欠身应道:“是。”

    禀罢要紧事,丹珠眉眼含笑,又忍不住把话头扭向贵妃:“娘娘,奴婢今早出去取羹,还见一群太监沿着宫道,弯腰在地上踅摸呢。您说贵妃去御前一趟,万岁爷便丢了佩,是不是该传她来问问话?”

    贵妃素日眼高于顶,对皇后娘娘也不甚恭敬,今日就该把她叫来坤仪宫,看她还张狂不张狂?

    傅瑶自镜中瞥了丹珠一眼,明白她是想看贵妃的笑话。傅瑶自也乐意出口恶气,但此刻却不赞同道:

    “打落水狗可得留神被溅身泥点子。”

    “皇上丢佩的事儿蹊跷,咱们都甭上赶着去理会,免得再惹一身骚。”傅瑶肃声叮嘱。

    丹珠闻言敛起笑容,小心翼翼地发问:“娘娘的意思是,此事当真和嫔妃们有干系?”

    “一个御前,一个后宫。就这两处地方最热闹,什么事儿能跑得了?”傅瑶哂笑一声,不乐观地说道,“今日能不赖到本宫身上,就算是阿弥陀佛了。”

    丹珠骇得后颈冒汗,扶着皇后起身,忍不住低声问:“用不用奴婢先在宫里排查一番?”

    傅瑶烦躁地摆摆手:“外头那些个贼眼珠子

    都在呢,莫要轻举妄动。坤仪宫还不是谁都能放肆的地方,想把脏水泼进来,也要看本宫答不答应。”

    水晶珠帘已近在眼前,丹珠无声颔首,暗自稳下心神,扶着皇后步入外殿。

    如常受过嫔妃们拜见,傅瑶端坐在凤椅上,抬手命道:

    “妹妹们都请起吧,赐座。”

    “多谢皇后娘娘。”

    众人各自起身落座,而原本该是贵妃的位子,此刻已空了下来,显得分外打眼。

    傅瑶见此情状,脸上才终于露出几分真心笑容。

    听着皇后关怀新来的顾婕妤,文妃插不进嘴,便与慧嫔分了块紫薇饼尝尝。

    待这厢话罢,文妃又抬头看向对面的虞嫔,忽而好奇问道:

    “虞妹妹瞧着脸色不好,可是昨日吹了风的缘故?”

    “不瞒诸姐妹说,嫔妾昨儿从贵妃宫里出来,正巧碰见皇上呢。”

    虞嫔轻轻抚着胸口,接过话茬儿后,果然提起丢佩一事:

    “后来去文妃娘娘那儿看望大皇子,不知不觉就坐到了晚膳时分。哪知竟又听前头传来信儿,说是皇上丢了玉佩,可把嫔妾吓得够呛。”

    傅瑶眯了眯眼,佯笑道:“皇上明察秋毫,不会因匆匆打个照面儿,便无端怀疑虞妹妹,妹妹且放宽心便是。”

    “正是如此,嫔妾多谢娘娘开解。”

    虞姿颇愁见笑,起身柔脆应声。不经意地瞥了眼顾婕妤的方向,又随意谈笑般开口:

    “嫔妾听说,皇上丢的还是枚羊脂白玉如意佩呢。”

    “那可真是块儿宝贝。臣妾记得,自打五年前进府起,皇上便日日佩着它了。”

    文蘅配合着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若是不慎落在何处,日后还能寻见,倒也还罢了。但若是有人存心偷盗,待宫正司把这贼人揪出来,定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虞嫔抿茶浅笑,朝下首某个小嫔御使使眼色,那人头脑灵活,立马随声附和。

    其他人自不甘落后,纷纷开口跟上,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那“贼人”来。

    “顾婕妤,你身边的宫女怎么了?”

    不知谁忽然突兀地问了一句,殿中霎时寂静下来,众人目光齐齐投向顾婕妤身后。

    果见有个宫女唇色发白,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活像是像挨了当头一棒。

    “青黛?”顾婕妤微微蹙眉,扬高些声调发问。

    听得这声质询后,那唤作青黛的宫女,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

    “婕妤饶命,各位主子饶命!那玉佩当真不是奴婢偷的,奴婢只是碰巧拾到……”

    此言一出,有人惊愕,亦有人幸灾乐祸。

    傅瑶将菩提子撂在案边,“啪”地一声制止底下窃窃私语,又沉着脸问道:

    “那玉佩如今在何处?”

    “回皇后娘娘的话,尚在奴婢房中。”青黛可怜地流着眼泪,跪在地上怯怯回话。

    “来人!立刻押她去取。”傅瑶当机立断,瞥向身旁站着的首领太监。

    虞嫔唇角微勾,悠悠提议道:“启禀皇后娘娘,嫔妾以为,既是皇上身边的物件,还是寻个御前宫人来认才妥当。”

    这倒无有不可,傅瑶略一颔首,命丹珠派人去乾明宫传话儿-

    “玉芙姑姑!寻着了,寻着了……”

    乾明宫中,小太监满脸喜色地颠儿进来,一眼寻见玉芙,忙扑跪过去,朗声禀道:

    “万岁爷的玉佩寻着了!”

    尚盈盈正忧心忡忡地与杏书交谈,乍一听这话,真是可喜可愕,急忙问道:

    “此话当真?你是在哪儿寻见的?”

    “不是奴才……”小太监从地上爬起来,喜笑颜开地抹了把汗,“是皇后身边的丹珠姑姑来传话,说方才有个宫女招认捡到了玉佩。皇后娘娘欲寻个御前之人,速往坤仪宫中辨认。”

    尚盈盈闻言,却忽然面露迟疑。眼下这时辰,坤仪宫中的请安定然还没散。凭心而论,尚盈盈不是很想在宫妃跟前露脸。

    察觉尚盈盈犹豫,杏书立马说道:“我陪你去吧,或是叫上刘喜……”

    “不成。”

    尚盈盈苦恼地抿紧嘴唇,打发酌兰回屋替她取妆粉,这才解释道:

    “眼下真相如何,尚不明朗,为防突生变故,乾明宫里得留人主持大局。”

    尚盈盈垂眸盯着手背上的划痕,其实这伤昨晚便无事了,只是红印子迟迟不褪。

    平常裹个帕子就成,去坤仪宫还是该用粉英遮上,免得引众人注目。

    匆匆思量后,尚盈盈还是决心单刀赴宴。正欲赶去坤仪宫,却在门上意外碰见个熟人。

    “玉芙姐姐当心!”

    小安子差点儿撞上尚盈盈,忙朝后一仰,错身让出道儿来。

    “小安公公?你怎地在此?”尚盈盈看清来人,不由惊讶。

    “干爹听说您这儿出了乱子,特地遣奴才过来,瞧瞧有没有什么能帮衬您的。”小安子忙躬身回答。

    “您来得可巧,真是及时雨一般。”尚盈盈顿露笑颜,而后又问,“此事贵太妃知道吗?她也同意您过来?”

    小安子想了想,点头道:“贵太妃没说什么,只交代奴才仔细些。”

    尚盈盈彻底放下心来:“如此正好,劳烦您陪我往坤仪宫跑一趟。”-

    尚盈盈甫一在坤仪宫露面,众妃顿时互相打起眼色,心里各怀鬼胎。

    即便没见过玉芙的人,此刻一见,便也立马猜到她是谁。

    方才那个接了虞嫔暗示的邵才人,斜眼睨着尚盈盈,与身旁的董宝林低声哼道:

    “旁的宫女都穿绿衫子,怎么偏她穿得不蓝不绿的,御前姑姑就能这样放肆?皇上也不管管?”

    “邵姐姐没瞧见么?那么好的孔雀绿缎子,咱们都沾不着边儿呢。她能穿在身上,约莫是皇上亲自赏的吧。”

    董宝林说罢,促狭地笑了一声,又接着说:

    “贵妃跟她碰一下,尚且要伤筋动骨,莫非邵姐姐敢同她掰掰腕子?

    邵才人撇撇嘴,认怂地靠坐回去。

    而见玉芙过来,傅瑶倒成了脸色最好的一个。命玉芙平身后,她又忽然朝小安子问道:

    “你是贵太妃宫里的人吧?”

    小安子笑容可掬,立马跪地自报家门:“奴才寿安宫殿上太监安久英,叩见皇后主子、各位娘娘。”

    ——贵太妃派人跟来做什么?莫非是打量着给玉芙撑腰?

    众人又有了新想头,掩唇悄声议论。

    今日这请安久久不散,柏筠宁实在嫌烦,不禁扶额撑去案边,柔声提醒道:

    “皇后娘娘,还是先请玉芙姑娘看看佩吧。”

    傅瑶方才只作未闻众人议论,含笑不语,此刻听得慧嫔催促,才总算谈回正题。

    丹珠接了眼神,立马托着银盘上前,拿给尚盈盈验看。

    尚盈盈握来一瞧,发觉这佩倒是真的,只是下头的络子仍不见踪影。

    “不知是哪位宫女拾得此物?”尚盈盈赶忙问道。

    顾婕妤脸色不佳,用不着别人来说,便径自开口道:

    “是我宫中的侍女青黛。”

    尚盈盈循声看向发话之人,心中却有一瞬恍惚,猛然间想起顾小王爷。

    倒不是因他兄妹长得相像,而是小王爷曾言,一见玉芙便觉得亲近。

    尚盈盈从前只当是顽笑话,如今见到顾婕妤,她才恍然原来人与人之间,当真会有种莫名的熟悉。

    可顾婕妤只淡淡瞧尚盈盈一眼,便让青黛上前来回话。

    这倒奇怪了。从前小王爷笑言亲近,尚盈盈未曾能同感。如今尚盈盈忽有触动,顾婕妤却仿佛没感觉似的。

    尚盈盈按下疑惑,握着如意佩,朝青黛发问:

    “你拾到玉佩时,下面没系着条方胜络子?”

    青黛神色慌张,磕巴道:“好像是、是有一条。”

    “那络子呢?”

    “奴婢觉着那络子颇有些老旧,又怕被人认出来,便解下扔去井中了。”

    尚盈盈手指蜷紧,顿时揪心不已,忍不住加重几分语气:

    “说清楚,是何时扔的?又扔去了哪口井里?”

    “奴婢是昨日

    申时左右,在御花园东侧甬路上拾到这枚玉佩。当时下着大雨,奴婢又惊惶,便就近寻了一口水井。“青黛极力回想道,“许是……许是就在大楸树旁边,但具体是哪口井,奴婢实在记不清了。”

    尚盈盈立马看向皇后,蹲身道:“启禀皇后娘娘,那条方胜络子十分要紧,还请您即刻派人去打捞。”

    傅瑶听到此处,也忽然想起什么,立马颦眉道:“玉芙姑娘不必多言,本宫清楚。”

    尚盈盈存着满腹疑虑,不便就此离开,便回身看向安久英,低声嘱咐:

    “小安公公,劳烦您一同前去,务必尽快寻到这条络子。”

    安久英连忙哈腰:“姐姐放心。”

    待宫人们急匆匆地赶往御花园,尚盈盈又看向顾婕妤,轻声道:

    “婕妤主子,奴婢有些话想问问您的侍女。”

    顾婕妤颔首答应,又深吸一口气,沉声斥命道:

    “青黛,待会儿这姑姑问你什么,你都如实回答,否则我头一个不饶你。”

    “是,奴婢明白。”青黛瑟缩地跪在殿中,知晓自己给主子惹了大麻烦,不禁羞悔得泪水涟涟。

    “青黛姑娘,你既说昨日雨大,为何又在临近黄昏时,独自一人逛去了御花园?”尚盈盈如此发问,显然觉得此事不像意外。

    “奴婢家中娘亲病倒,急需银子抓药治病……”

    青黛说到此处,又忍不住看向自家婕妤,哽咽道:

    “婕妤虽已赏了奴婢许多,但奴婢心中总觉得不踏实。昨日奴婢忽然想起个传言,说是御花园中那棵百年老楸树,乃是道长种下的仙木,朝它许愿最灵验。奴婢这才趁婕妤用膳之际,偷偷溜出了承祥宫。”

    虞嫔竖起耳朵听得认真,闻言不由蹙眉呵斥:

    “这是打哪儿来的怪力乱神之语?当真是妖言惑众!”

    尚盈盈只顾着仔细分辨,心道青黛此言虽能解释得通,但没有人证,未必不是托词。

    “青黛姑娘是从谁口中听来的传言?”尚盈盈问道。

    见尚盈盈一语中的,傅瑶忽然明白她为何得皇帝青眼,心中更觉有指望,立马微笑肯定道:

    “青黛随顾婕妤进宫,左不过才一个来月。即便宫中确有此传言,也得有个出处,总不能是空穴来风。”

    青黛听见皇后开口,却忽然打个哆嗦,意味不明地朝上首凤座瞥了一眼。

    傅瑶捕捉到这个眼神,心里咯噔一跳,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下一刻,便听青黛啜泣着吐露:“当初婕妤在皇后娘娘位下学规矩,奴婢也跟着进宫侍奉。奴婢便是在那时,听娘娘身边的绣桃姐姐说的……”

    虞嫔忍不住轻“啊”一声,拿帕子掩了下唇角,似乎没想到这“妖言”源头竟是坤仪宫。

    见这把火到底是烧来自己头上,傅瑶气得呵笑,拍案质问道:

    “绣桃!她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绣桃自宫女堆儿里钻出来,一下子扑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答话:

    “皇后娘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当日只是几个宫女凑在一处闲磕牙,奴婢见青黛拘谨,便随便讲个乐子给她听,哪知她竟信了……娘娘饶命,奴婢往后再不敢多嘴了。”

    审问到此处,似乎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人证物证俱在,天时地利尽占,凑出这一场天大的巧合。

    尚盈盈冷眼旁观众人唱戏,信与不信,只能交由晏绪礼圣裁-

    御花园落叶簌簌,霜色凝阶。

    大楸树下的青石井台边,几个小太监踩着薄冰忙活。井口悬着的辘轳吱呀作响,麻绳一圈圈缠上来,桶里却仍不见什么方胜络子。

    “再来!多放半尺绳!”

    安久英扒着井沿探头,呵出的白气在晨雾里散开。井水黑沉沉的,映出几张冻得发红的脸。

    因着青黛不曾说清到底是哪口井,另一处相邻的井台边,便也跪了个小太监。只见他半截袖子都沾了水,指尖勾着根长竹竿往井底探。竿头绑的铁钩子碰着井壁,刮出“喀啦啦”的细响。

    “捞着了!”

    小太监突然低呼,竹竿一颤,扬起串晶亮的水珠子。众人忙回身凑近,只见钩尖上果然挂着一抹蓝,在熹光下晃着细碎的光。

    尚盈盈赶来得正好,闻声忙不迭地拨开众人,伸手去接。

    捋顺一看,却见那方胜络子早被井水泡散了架,活像团纠缠的水草。

    瞅见那团烂乎乎的丝绦,安久英隐约猜到这玩意儿很重要,忍不住直叹气:

    “玉芙姐姐,络子都泡成了这副模样儿,您可怎么同万岁爷交代啊……”

    第26章 第26章皇后若能如你一般,朕便……

    同安久英道别后,尚盈盈将方胜结塞进袖子里,匆匆沿着宫道往回走。方从井水中捞起来的绳线湿冷得像冰,没多一会儿便洇透衣袖。

    乾明宫门前,杏书正驻足张望,见尚盈盈孤身回来,忙迎上去询问:

    “如何?当真寻见了吗?”

    尚盈盈轻轻颔首,将失而复得的玉佩递给杏书。待推门进到下房里,这才取出那散了筋骨的络子。

    “姐姐,快去端盆水来,把这络子洗洗干净。”

    “嗳。”杏书下意识应声,待低头往手里一看,又不禁惊得浑身冒汗。

    湿布料吸在腕间,好似附骨之疽,尚盈盈被井水冰得难受,忙去寻了身新宫裙换上。

    见尚盈盈收拾停当,杏书这才咽了口唾沫,询问方才坤仪宫中发生之事。

    尚盈盈坐在炉子边,伸出双手去烤火,低声捡了些要紧的讲与杏书。

    因着忽冷又忽热,手指都已微微发痒,但尚盈盈恍若未觉,只想叫指节快点缓过劲儿,重新恢复灵活。

    从杏书那里接过洗净的络子,尚盈盈轻声解释道:

    “我想试试把它编回去。”

    “这能行吗?”杏书顿时不太赞同,好心劝道,“反正又不是你弄成这样的,何必冒险沾手?你重新打络子,万一被察觉,那可是哄骗万岁爷的大罪。”

    尚盈盈咬了咬唇瓣,当然清楚杏书说得在理,只是她心意已决。

    使力将挂线的长针钉去垫子上,尚盈盈十指往来如飞,全凭印象勾挑拢合,叫那团乱线渐渐结出方胜形状-

    今日朝会散得颇晚,顾绥跟在晏绪礼身后,掀袍跨入佐和门,边走边禀道:

    “父亲说万岁爷初登大宝,猝起兵戈恐生变故。不如待过几年朝中稳定,再发兵征讨乞儿吉思——”

    说到此处,顾绥便忍不住握紧拳头,胸中豪情激荡:

    “到时臣等一鼓作气,定要将那群红毛杂碎,尽数赶去尼塞山以北,彻底铲除外患!”

    先帝晚年主张绥靖,多以怀柔为策,慎动刀兵。每遇乞儿吉思犯边,不过击退辄止,不令穷追,叫嘉毅王颇为掣肘。

    如今换作铁腕主战的新帝,总算能盼得放开拳脚,痛快打上一仗。

    晏绪礼略微颔首,沉声道:“乞儿吉思人一向蠢蠢欲动,眼下虽不宜开战,但加固城墙之事,不容有缓。回头朕便命工部和……”

    瞧见不远处那道袅娜身影,晏绪礼摩挲扳指的手一顿,竟忘了后话。

    “玉芙姑娘!”

    顾绥同样瞧见尚盈盈,立马咧嘴而笑,亮出一口皓齿。待走近些,又探头探脑地朝她挥手,气得晏绪礼直想瞪人。

    尚盈盈只是来等皇帝的,万没想到小王爷也在,赶忙上前低头请安。

    下一刹,尚盈盈竟陡然发觉自己染了怪疾。一见小王爷,她便脊背窜麻,瞬间想起皇帝鼻梁压在她颈间的温热触感。

    晏绪礼负手行至跟前,将小王爷隔在身后,遮了个严严实实,这才垂眸瞧向尚盈盈,问道:

    “怎么了?”

    尚盈盈忽然弯唇,颊腮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

    晏绪礼见状,不由怔了一下,没留意她已从怀里掏出如意佩,双手捧着呈到自己眼前。

    “万岁爷,您的佩已寻回来了。”

    皇帝眼前垂着十二旒珠,尚盈盈瞧不清他神色,便愈发只顾自己高兴,双眸里亮晶晶

    的,像浸润着星子。

    晏绪礼花了好大力气才挪开眼,低头看向尚盈盈手中。

    只见白玉如意佩下,正系着方胜络子。晏绪礼心中慰藉,总算舒展开无意识攒起的眉头。

    “先进去。”

    晏绪礼没急着收回东西,而是轻拍了下尚盈盈腰际,自顾自地往乾明宫里走。

    尚盈盈腰间一抖,悄悄瞥了眼小王爷的方向,臊意瞬间扑上脸蛋儿。暗自埋怨皇帝怎么愈发不避人了,万一被瞧见可怎么解释?

    一路随行至内殿屏风后,尚盈盈轻手利脚地替皇帝取下旒冕,重新束上燕居玉冠。

    趁着此刻无事,晏绪礼终于顾得上仔细瞧瞧玉佩,指腹徐缓抚过络子,却蓦地一顿。

    自镜中望向尚盈盈的眼眸,晏绪礼低声问:

    “这是你寻回来的?”

    见皇帝打量络子,尚盈盈心里是有些紧张,故作镇定地解释了来龙去脉,只隐去自己修补络子的一段。

    晏绪礼沉吟片刻,扬手把玉佩递给尚盈盈,起身道:

    “替朕佩上吧。”

    尚盈盈心下微松,赶忙接过,替晏绪礼佩在镶金白玉腰带上。

    正当她暗自雀跃之际,忽然感到脸颊被什么温软之物贴了贴,一触即分。

    尚盈盈愣乎乎地抬首,见晏绪礼眸中含笑,才后知后觉是皇帝俯身亲了她一下。

    脸颊忽地烧起烫意,尚盈盈将头扭开,轻推晏绪礼去外头,又用眼神点点屏风,提醒他小王爷还在呢。

    晏绪礼却偏不走,低首在尚盈盈耳边呢喃时,仍斜眼盯她神色:

    “你怕他瞧见?”

    尚盈盈避而不谈,只用气音嗔道:

    “小王爷还在等您呢。”

    “臣事君,犹子事父,他等朕不是应当的?”晏绪礼丝毫不惭地说道。

    生怕再说下去,晏绪礼又要往她颈子上咬一口,尚盈盈不接他的茬儿,只管说起自己的话:

    “奴婢怕您昨日急怒,郁火内发,特地备了菊花茶,您待会儿记得多用几口。”

    见尚盈盈装痴不答,晏绪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纵得你无法无天了。”

    说罢,晏绪礼惩罚似的轻掐尚盈盈脸蛋儿,而后终于肯绕过屏风走出去。

    颊上微微吃疼,尚盈盈慌忙抬袖遮脸,站在原地缓了半晌,才灰溜溜地遁回茶房里端茶水。

    不多时,两盏菊花茶便呈至君臣手边。

    顾绥悄悄瞥了眼尚盈盈,不由唇边带笑。待得掀开茶盖一瞧,便见盏中浮着些**/瓣儿,浸了水后正在恣意舒展。

    心头顿觉惊喜,顾绥暗道他上回提过自己犯秋燥,玉芙姑娘便给他沏了菊花茶,当真是体贴入微。

    尚盈盈才不知顾绥在想什么,只折回御案边,觑着晏绪礼有没有多喝些茶。

    君臣二人谈起漠北边陲之事,左一个什么勒图,右一个什么噶尔,都是忒长的名儿,尚盈盈听不大懂,却还觉得挺有趣儿的。

    这厢说罢正事,晏绪礼端起茶水轻抿,满肚子黑心肠,不怀好意地问道:

    “靖之,你回京都快大半年了吧?之前尚在国孝时不提,近来这些日子,朕听闻你随王妃往各处走动,还没寻见中意的世家小姐?”

    顾绥闻言,笑容微僵,忍不住瞄尚盈盈一眼:“万岁爷说笑了,家慈素爱同京中夫人们赏花品茶,臣不过是个白送的添头儿,去了也只知道牛饮罢了。”

    “是吗?”

    晏绪礼轻笑一声,指腹绕着茶托子边沿打圈儿:

    “朕怎么听说,你连吃了郑少保、虞尚书两家姑娘的茶?舌头都该喝麻了吧,还没喝出个媳妇儿?”

    见自己说不过,顾绥立马就搬出辈分儿来赖:“表叔这是嫌侄子烦了?急着再寻只母老虎来管着侄子。”

    “‘再’?”晏绪礼咬文嚼字,料理个顾绥还是轻轻松松,“回头朕便问问你娘,嘉毅王府里哪来的母老虎?”

    “欸——”

    顾绥憋得脸通红,生恐再说下去小命儿不保,急忙作揖告饶。再顾不得什么玉芙姑娘,匆匆从宫里逃走。

    “这种回到窝里就怕老子娘的,压根儿没出息。”

    晏绪礼仰靠进龙椅里,意有所指地说顾绥坏话:

    “等以后娶了人家姑娘进门,但凡婆母和媳妇间闹出丁点儿别扭,他指定是揣手站干岸儿,两头不敢得罪。”

    尚盈盈闻言,怪异地看晏绪礼一眼:“小王爷可是您侄子,您这般排揎他做什么?”

    晏绪礼哼了一声,没说话。

    “娘娘们都很和气孝顺,奴婢只是说假使。假使有后妃和老祖宗话不投机,您能帮谁?”尚盈盈柔声细语地问道。

    他身为皇帝都做不到的事儿,又何苦骂人家小王爷?

    晏绪礼顿了顿,似乎当真在考虑,而后不咸不淡地说:

    “那得看是哪个后妃。”

    这话落在尚盈盈耳朵里,只觉不清不楚的,堪比委婉认输。她怕皇帝下不来台,便主动提起今日坤仪宫里的事儿。

    “那日为您宽衣的小瑞子,二总管当天就拿了他,却暂时没审出什么。至于顾婕妤身边的青黛、皇后身边的绣桃,供词倒是能对上,也有其他宫女为证。但……”

    尚盈盈抿了抿唇,打量着皇帝神色,轻声说:

    “但奴婢总觉得太凑巧了。”

    此事究竟如何,晏绪礼听罢尚盈盈所言,心中已下论断。

    只是他皇帝性子作祟,便忍不住扬眉考校,权当是在听廷前奏对:

    “那你觉得朕是该细审,还是揭过?”

    “倘若能查出主使之人,又是该严惩,还是轻纵?”

    尚盈盈没料到晏绪礼会问自己,顿时一懵,轻轻抬眸看向他。

    明明晏绪礼只是随意闲适地倚着,尚盈盈却不由自主地紧张,下意识想去说些什么迎合、取悦他的话,以免龙心不快。

    晏绪礼忽然眯了下眼,语气略重地提醒:

    “别学旁人揣度上意,凭心回答便是。”

    若非确定自己没说出口,尚盈盈差点儿心虚地想去掩嘴。不敢再动任何心思,尚盈盈连珠串儿似的答道:

    “奴婢以为当查、当惩。如今明面上看似皆已理顺,但尚有一事存疑。万岁爷的玉佩,究竟是无意落在园中?还是有人故意放在甬路上,引诱青黛拾走?”

    “若为后者,则不免叫人心惊。此人竟能在神不知鬼不觉间,从御前传递物事到外头,今日是玉佩,来日还不知是什么。”

    “纵然玉佩完好归于御前,尚算有惊无险……”

    说到此处,尚盈盈轻轻吞咽,声音忽地肃了下来:

    “但既有人生出如此不臣之心,那便该诛。”

    晏绪礼耐心听罢,忽地挑唇。若尚盈盈此刻抬眼,便能发觉皇帝眼中盛着欣赏。

    “还成。”晏绪礼垂下眼睑,轻声笑道,“你是敢杀伐的,耳朵根子不算太软。”

    “奴婢只是不愿滥杀无辜,有时才会替人求情。”尚盈盈心中骤然放松,便忍不住泄了点儿委屈,“难道在主子爷眼里,奴婢就是个是非不分之人吗?”

    忽然间被倒打了一耙,晏绪礼端茶的手一顿,睨尚盈盈道:

    “你倒是生了张巧嘴,见天儿顶撞朕。”

    尚盈盈觉得后颈冷飕飕的,便是有什么骨气都散了,赶忙讨好地蹲下来,轻轻替皇帝捶腿:

    “主子爷若不喜欢,奴婢日后就只管听教训,再不作声了。”

    晏绪礼撤开腿,俯身接住尚盈盈,把她拉起来,几不可闻地吐露一声:

    “喜欢。”

    见尚盈盈迷糊地想凑过来听,晏绪礼淡淡挪开眼,转而道:

    “近来朕朝中事忙,后宫里的案子多半只能交给下头去查,未必能立时把人揪出来。”

    方才皇帝与小王爷间的谈话,尚盈盈也听了半晌,此刻深以为然,连忙点头道:

    “自然该交给旁人去查。您是皇帝,又不是县令,哪有工夫成天断案?”

    此言可谓说到晏绪礼心坎上,他蓦然沉默

    下来,好半晌,才幽幽叹道:

    “皇后若能如你一般,朕也就省心了。”

    尚盈盈蹙了蹙眉,只当皇帝是怪罪皇后管不好宫人,任由绣桃乱传鬼神之说。

    “主子娘娘统管六宫,难免有小小疏漏之处。况且只是灯下黑而已,往后多留意便是。奴婢平素只管在乾明宫转悠,偶尔替您去外头办办差事,又有什么能拿出来说嘴的呢?”

    尚盈盈软声替皇后说着好话儿,却不是因为拿了人家赏银,而是单纯觉得帝后间应当和睦。

    懒得和这木头疙瘩再耗费口舌,晏绪礼撂开茶盏,恨恨数落她道:

    “笨东西。”

    第27章 第27章嫌朕碍事儿。

    无端挨了句呲哒后,尚盈盈从御书房里退出来,心里还忿忿不服,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笨了?

    一连端了五笸箩白菊花出去晾晒,这才暂且把郁闷抛去脑后。

    待到晚些时候,听闻皇帝起驾去承祥宫,尚盈盈思忖自己不用再守夜,便顺着抄手游廊回了下房。

    深秋日落得早。这才刚到酉正时分,暮色便已将矮墙浸得发灰。

    忽然一团黑乎乎的影子从墙头跃下,尚盈盈顿时吓了一跳,忙定睛看去,原是只金被银床的小猫。

    与那猫儿相视后,尚盈盈福至心灵,试探着唤了一声:

    “滚金?”

    滚金原本耷垂的尾巴立刻上竖,颠颠儿地跑来尚盈盈腿边,围着她“咪咪”地叫唤。

    尚盈盈惊喜地蹲下来,心道它果真是刘喜口中那只滚金狸。

    之前已经抱过翻雪,尚盈盈想了想,试探着伸手去抱滚金,幸好它也没挣扎。

    用肩膀轻轻抵开下房门,尚盈盈怀抱着小猫闪身进来。

    杏书正站在地上挑灯芯子,闻声看过来后,不禁讶声问:

    “你怎么不留在殿里守夜?”

    “主子爷去了顾婕妤那儿。”

    尚盈盈随口应了一句,把滚金放去矮炕上,噙笑逗弄起来。

    “我方才下值回来,见咱们屋外摆着两包松子糖,还是三福斋的呢,是谁捎给你的吗?”杏书捧着油纸包过来,顺手放在炕几上。

    尚盈盈正欲否认,又陡然想起上回见面儿时,小王爷是说要给她捎什么来着。

    “对,是我的。”尚盈盈含糊应下,“姐姐你拿一包去吃吧。”

    她们素日也会分享吃食,杏书没跟尚盈盈客气,只拆开纸包,喂给她先尝尝。

    “这些小家伙鼻子最灵了,如此爱同你亲近,约莫是闻出你身上……”

    杏书坐来尚盈盈身边,支起胳膊碰了下她:

    “沾了主子爷的味儿吧?”

    尚盈盈轻“嘶”一声,回身义正辞严地问:“姐姐甭瞎掰消遣我,您怎么知道这猫是主子爷养的?”

    杏书笑弯了眼:“我的意思是主子爷爱用沉水香,谁去殿里待久了,身上都得沾味儿。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急了?”

    “狡辩。”尚盈盈扭头哼道。

    见尚盈盈再逗便要发恼,杏书没再开口揶揄,心里却清楚,主子爷指定是对她做什么了。

    肥肉成天在饿狼眼前晃,那狼再忍还能忍到哪儿去?

    下房里虽点着煤炉子,却也比不得烧地龙的屋子暖和。尚盈盈身上有些发冷,便将滚金抱在怀里焐着,缩进被窝里同杏书扯闲篇儿。

    近来宫中大事只那一件,两人说着说着,便又绕回皇帝丢佩之事上。

    “我瞧着这回的事儿,像是朝顾婕妤去的,顺带再拖皇后下水。”尚盈盈摇晃着小猫,轻声说道。

    杏书颔首道:“若不是你把络子修补上,万岁爷那把火,一准儿要比现在烧得旺。”

    “多半是见卫真县主同万岁爷有亲缘,怕她扶摇直上,这才借着太后遗物起幺蛾子,打量着挑拨离间嘛。”

    “姐姐您都不知道。刚从大总管口中听说络子遗失的时候,我可真被吓着了。”尚盈盈犹犹豫豫地说道。

    这话说得半遮半掩,但杏书听得明白。

    “我当时一听,也以为是冲着御前宫人,或是说敞亮点儿,就是冲你来的。”

    杏书说罢,又话锋一转:“但后来想想,确实是咱们草木皆兵了。如今在外人眼里,你又没册封,又没在彤史案上记过档,和万岁爷是八字还没一撇呢。有个顾婕妤在前头挡着,怎么也犯不着先来对付你。”

    尚盈盈一颗心甫落地,又听得后面那些话,不禁红着脸憋出一句:

    “何须外人来看?本来也是没眉目的事儿。”

    至于那些亲吻……

    尚盈盈低头挠着滚金的下巴,心道任谁看见小猫可爱,恐怕都是想亲一口的。

    她知道自己生得貌美,就像只漂亮猫儿,不然她也不会一直担惊受怕,甚至掩藏容貌。

    杏书长叹一声,好言相劝道:“玉芙妹妹,你这一辈子若不曾进宫,那便也罢了。但凡沾了宫墙边儿,伴驾帝王便是你躲不开的命,就甭指望全身而退了。”

    见尚盈盈默然垂眼,放走怀里的小猫,杏书狠下心叫醒她道:

    “不管你情不情愿,你现在该琢磨的,不是如何叫万岁爷撒手,而是如何能叫怹撒不开手。”

    “你仔细想想,如今你已经卷进来这么深,满宫嫔妃主子都见过你了。若万岁爷忽然撂开手不管,那你还能活吗?”

    话虽说得难听了些,但这是事实。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之前贵妃来乾明宫胡闹,若不是万岁爷较真儿,贵妃便是打死个宫女,又有谁会管?更遑论重惩。

    正当无言之际,门板上忽然传来两声轻叩,而后是个陌生小宫女的声音:

    “玉芙姑姑,您歇下了吗?”

    尚盈盈回过神来,扬声朝屋外道:“进来。”

    小丫头进来请了个安,站在门口禀道:“玉芙姑姑,大总管叫奴婢来传话,说是万岁爷回宫了,请您去天开景运殿呢。”

    杏书闻言,顿时朝尚盈盈挤挤眼:

    快去吧,还等什么呢?-

    乾明宫里这几条路,尚盈盈都走熟了,连灯笼都没挑,便一路摸黑走到寝殿外。

    在门廊上的金盆里净过手,尚盈盈蹑足靠近殿内,轻轻福身请安:

    “见过万岁爷。”

    晏绪礼披上燕居袍子,抬指示意她起来,自然而然地往榻边走。

    “万岁爷,您怎么忽然回来了?”尚盈盈跟着后头,禁不住小声发问。

    晏绪礼转身落座,闻声诧异扬眉:

    “这是朕的寝宫,朕难道不该回来?”

    就算是鸠占鹊巢,也没有这么占的吧?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尚盈盈局促地搓搓裙角,去榻柜里抱出她的条被。见晏绪礼仍在瞧她,便不好意思地问道:

    “您怎么不歇在承祥宫?”

    晏绪礼兀地促笑一声,饶有兴致地反问她:

    “顾婕妤是朕的侄女,朕能和她做什么?”

    皇帝和他的嫔妃做什么,尚盈盈如何能知道,顿时羞赧不敢多言。

    “可人家都说‘一表三千里’。表兄妹成婚,还是亲上加亲呢。”尚盈盈呐呐道。

    晏绪礼静静地看了尚盈盈半晌,到底收回目光,随口搪塞说:

    “差辈分,忒别扭。”

    尚盈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暗自腹诽皇帝还怪挑嘴的。

    “朕还想问你呢,之前去哪打滚儿了?”

    晏绪礼说罢,突然朝尚盈盈探出手,吓得她呼吸一滞。

    自尚盈盈腹前拈了根儿细白绒毛,晏绪礼对光看了看,似乎是猫毛?

    尚盈盈心里一松又一紧,忙讪讪解释道:“万岁爷恕罪,奴婢方才瞧见滚金,便陪它玩了一会儿。”

    忽地想起杏书打趣她的话,尚盈盈忍不住又问:

    “翻雪和滚金,它俩是您养的吗?”

    “以前喂过几回。”晏绪礼轻描淡写地回应。

    ——啊?她还真是摸了主子爷的猫?

    瞧翻雪对皇帝的亲近样儿,可不像是只喂过一两回。

    尚盈盈起初震惊于晏

    绪礼会养猫,过了半晌又说服自己,万岁爷确实是猫主子脾气,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奴婢不是有意冒犯御猫大人的。”尚盈盈回过味儿来,忙低头瞧瞧身上还有没有沾猫毛,逗猫却被主人抓个现行,真是阴沟里翻船。

    晏绪礼被逗得握拳发笑,嗓音透着入夜后的疲惫微哑,震得尚盈盈耳廓发烫。

    “嗯,你妨碍雪大人和金大人抓耗子了。”晏绪礼语气促狭。

    手指飞快地挑开帐幔系带,将晏绪礼遮去明黄纱帘后头,尚盈盈这才觉得浑身自在些。

    “万岁爷,贵太妃今早派人来帮衬了奴婢。奴婢想着是不是该寻个机会,去给贵太妃磕头谢恩……”尚盈盈跪坐在脚踏上,轻声问皇帝的意思。

    晏绪礼靠在枕上,手里把玩着那枚方胜络子。想起自从六月初,到如今九月底,他三推四阻地不带尚盈盈过去,确实惹得母妃颇有微词。

    “前日青州巡抚进贡了一方七宝枕,朕正打算送去寿安宫。”

    晏绪礼信手拈了个由头,又转头问纱帐外那道模糊影子:

    “是你自个儿去送,还是随朕一起?”

    尚盈盈还想同干爹和小安子说话儿,连忙应声道:“奴婢自己去便成。”

    察觉出尚盈盈这句话回得很快,晏绪礼颔首,淡然“哦”道:

    “嫌朕碍事儿。”-

    衍秀宫里,文蘅怀抱大皇子,一边摇着拨浪鼓给他看,一边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听着虞嫔抱怨。

    “娘娘您说,玉芙是不是傻了?嫔妾明明瞧过那络子已经散架,怎么又叫她编回去了?”

    虞姿坐在下首,她耗费月余才布好这场局,没能如愿看见顾婕妤倒台,真是气得直绞帕子:

    “趁这回扳倒了顾婕妤,对她不也有好处?”

    文蘅哂笑一声,慢悠悠地说道:“人家逞的不是一时之快,而是要攥住咱们皇上的心呢。”

    “本宫早便劝过你,与其对付顾婕妤,不如先对付玉芙。你今日设的这套子,把玉芙装进去正好。攀扯到坤仪宫和承祥宫,便过于贪了。”

    见虞嫔脸色愈发差劲,文蘅便不再说下去,只同她许诺道:

    “这次剩下的尾巴,本宫便替你扫了,你往后且谨慎些吧。”

    “对了,贵妃虽在禁足,但你也常送东西、勤去问候。想来经了这次教训,她往后会多听信你说的话。”

    文蘅抱了一会儿孩子,便觉得手臂发酸,只好恋恋不舍地递给芳竹。

    “是,嫔妾多谢娘娘相救。”虞嫔撑起笑脸儿,福身自殿中告退。

    待走出衍秀宫,虞姿摆手命宫女们离得远些,只留花袖在身边,替她提着八角宫灯照亮儿。

    转头拐进甬路里,虞姿见四周空荡荡的,终于憋不住倾吐不满:

    “文蘅是不是当养娘当魔怔了?本宫在她身上,竟看不见半点儿从前的斗志。她是得个皇子万事足,掉进安乐窝里爬不出来了?”

    花袖跟着叹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如今贵妃把自己折腾禁足,您又给皇后上了眼药,满宫里可不就属文妃最得意?皇上自打早些年开始,便拿她当个药罐子养,都不曾宠幸她的。她懒得再斗,也不是没可能。”

    “正是如此,她才该早做打算。”虞姿不屑道,“就那大皇子跟只病猫儿似的,皇上但凡有个康健儿子,恐怕都想不起搭理他娘儿俩。”

    “文妃可知道咱们不少事儿呢,娘娘要不要……”花袖眸光闪烁,轻声提议。

    宫门前夜风阵阵,虞姿寒得一激灵,便还是怯退道:“病蛟尚能吞人,她可不是咱们能惹得起的。”

    至少明面上不能。

    第28章 第28章皇帝居然枕在她腿上。……

    寿安宫中,宫人们轻手轻脚地自殿内进出,陆陆续续搬来几只六角花几,上头高低错落地摆着数盆秋菊。

    贵太妃捧着珐琅缠枝牡丹手炉,坐在软榻上,凤眸一瞥,便瞧出这些是从乌家端来的绿云菊。

    “又到你舅舅那儿串门子了?这月都去几趟了?”贵太妃从暖套子里伸出手,特意将护甲取下,才用指尖戳了戳荣王的脑门儿。

    见母妃要数落自己,荣王赶忙逃去地上站着,嘻嘻哈哈地问:“娘,您就说喜不喜欢吧?”

    贵太妃虽没接茬儿,但早已唇角微翘。姜印忠站在旁边,察觉贵太妃欢喜,立马躬腰呈上缀着杏黄丝绦的银剪子。

    “你若实在闲得五脊六兽的,就上城东集市斗蛐蛐儿去,或去巷子里找那个吹糖人的。”贵太妃接过剪子,起身去花几旁打理花叶,还叮嘱道,“若有哪个朝臣想请你喝茶吃酒了、品诗赏画了,一概不准应承,别叫你皇兄烦心。”

    “知道了娘!”

    这话荣王耳朵都快听得起茧子了,见绿云菊送到,立马脚底抹油开溜,临走前朗声笑道:

    “您就放心吧,哥他没那么小气。”

    贵太妃垂眸轻笑,作势要回身,吓得荣王这皮猴儿立马蹿了出去。

    荣王跨步迈下台阶,一斗珠儿的羊皮褂子被冷风撩起,卷入阵阵寒意。荣王忙夹着胳膊拢紧,所过之处宫人们纷纷行礼避让。

    尚盈盈刚踏进寿安宫的宫门没几步,迎头撞见这位小爷,便也立马躬身退至路侧,垂首请了个蹲安。

    荣王已经从她面前掠了过去,忽然又倒退回来,弯腰探头地去看尚盈盈。

    尚盈盈正琢磨着冬衣料子,一张俊俏白净的脸忽然闯入眼帘,惊得她差点儿魂不附体。

    荣王蓦地一乐,负手让开半步:

    “本王认得你,你是皇兄身边的玉芙姑姑。”

    知晓荣王古灵精怪,但没什么坏心眼子,尚盈盈噙笑答道:

    “是,奴婢见过王爷。”

    “起来吧。”

    荣王握拳轻咳一声,故作深沉地压低嗓子,说道:

    “今儿恰巧碰见,你便替本王捎句话儿吧。”

    “等回了乾明宫,你就说……本王想讨皇兄私库里的玉山子,留在府中赏玩两天,问皇兄成不成?”

    尚盈盈抿嘴忍笑,轻声回道:“王爷所托,奴婢都记下了。”

    心心念念的宝贝总算要落来手里,荣王顿时喜上眉梢,大踏步地从宫中踱走。暗道这回指定能成,他就不信了,他哥还能在女人面前,冷着脸子说“不行”-

    亮银剪子“咔嚓”一响,两片略微泛黄的菊叶,便打着旋儿落进竹篾篮里。:

    安久英从外头进来,悄瞥一眼干爹姜印忠,又喜笑着禀报道:

    “启禀贵太妃,万岁爷身边的玉芙姑娘过来了,说是来给您送青州进贡的七宝枕头。”

    贵太妃闻言,掀眼看向安久英,眸中兴复不浅,讶喜道:

    “传她进来吧。”

    见皇帝总算舍得放玉芙出来,贵太妃暗笑一声,指尖离了那柄亮晃晃的银剪子,同姜印忠说道:

    “这都得有三四个月了吧?你瞧瞧,你们万岁爷把人看得多紧,谁都不许沾边儿。”

    姜印忠闻言,顿时弯腰呵呵陪笑:“万岁爷是怕年轻姑娘不懂事儿,入不得娘娘法眼。这会子调理出来了,才敢送到娘娘眼前儿呢。”

    察觉霜华渐漫上来,贵太妃被哄得眉舒眼笑,便搭着姜印忠的手腕,回身去内殿锦花毡上落座。

    尚盈盈随着安久英进来时,余光觑见干爹正站在贵太妃身侧。虽是头一回拜见贵太妃,但身边儿都是熟人,尚盈盈心里顿时安稳不少。

    “奴婢玉芙,给贵太妃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尚盈盈伏在黛砖上叩首,墨绿宫裙袖口露出半截儿珠羔里子。显然是入冬头一日,便有上好毛料子穿上了身。

    乌贵太妃见状,笑容愈深。她如今虽已是太妃,但岁数尚未及四十,平日金尊玉贵,保养得宜,脸上并不见什么皱纹。

    “平身。”贵太妃抬了抬手指,和气地叫起。

    尚盈盈柔声谢过贵太妃,从身后接来黑檀木承盘,恭敬地高举过眉:

    “奴婢奉万岁爷旨意,将此七宝长寿枕献与娘娘,愿娘娘福寿安康。”

    只见瓷枕外沿嵌着珍珠、珊瑚等七宝,在日光里流转着虹彩。

    “难为皇帝有这番孝心。姜印忠,快去接过来,

    仔细别闪了姑娘的手。”

    贵太妃倚着紫檀嵌螺钿凭几,瞧玉芙出落得着实出众,叫人赏心悦目,不由笑问道:

    “你主子爷近来圣躬安否?”

    说起这个,尚盈盈颇有些不好意思,却不敢欺瞒贵太妃,只如实禀道:

    “前些日子风凛雨急,万岁爷来往于宫中各处,微染寒邪。奴婢依着御医吩咐,煎了几帖川芎茶调散,万岁爷用过已觉好些,还请娘娘放心。”

    贵太妃听着不由眉间浮忧,知晓并未发作出来,这才略略安心。

    过后,贵太妃并未怪罪,只沉声叮嘱道:“入冬后天儿更是冷寒,你们这些跟着伺候的人,素日可得多留心,时常给皇帝备着手炉和裘皮褂子。他若一忙起来,便又昏天黑地、不知朝夕了,你便说是我交代的,让他多顾顾身子。”

    “是,奴婢谨遵娘娘之命。”尚盈盈嗓音柔润悦耳,恭顺地欠身聆训。

    贵太妃愈瞧愈欢喜,便侧首看向姜印忠,命他将妆奁下头压着的翠青玉镯取来。

    不多时,便见姜印忠捧来只锦盒。里头卧着翠青玉的美人条,镯身细如柳叶,触手冰润细腻。

    “这镯子圈口儿忒小,旁人都戴不上,我瞧着赐与你正相宜。”

    贵太妃说着,抽出杏黄绫帕垫在下头,轻抬起尚盈盈的腕子,果真将美人镯滑了进去。

    “娘娘慈恩惠下,那日指派安公公来照应奴婢,奴婢心中感激不尽。还不曾向娘娘谢恩,又怎好厚颜领受赏赐?”尚盈盈连忙跪地辞谢。

    “玉芙姑娘不必推脱。你主子爷知道,也不会怪你的。”贵太妃轻声开解,又摆摆手指道,“你还得回御前侍奉,便别在这儿跪着了,磕个头便去吧。”

    听贵太妃如此说,尚盈盈没法儿再多言,只得恭恭敬敬地叩首后,起身退下。

    含笑瞧着尚盈盈离去,贵太妃扫了眼姜印忠,指尖虚点着他打趣道:

    “你这双老眼可够尖的,三十来个丫头里,竟一眼就挑中了她。”

    见贵太妃什么都知晓,姜印忠也不意外,躬身笑应着“娘娘谬赞”。

    但凡新择选出的小宫女,皆三十个为一伍,在宫门口下车后,便由一位老太监步行引进来,自此留在宫中当差。姜印忠便是在那时候儿,恰巧留意到玉芙。

    贵太妃拨拨手炉里的银丝炭,又埋怨道:

    “既有这样好的姑娘,你也不早引来叫我瞧瞧。”

    姜印忠默然思忖一会儿,轻声问:“娘娘恕罪。奴才冷眼打量玉芙,总觉得她哪里眼熟似的,您老人家瞧着呢?”

    姜印忠能从人堆儿里一眼瞥见玉芙,除却她生得水灵漂亮,还有便是觉得她隐隐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她究竟像谁。

    贵太妃在宫里也二十年了,此时顺道问问,兴许她能知道?

    贵太妃闻言,转头瞧瞧姜印忠,又眯眼回想了一番。宫中从不缺美人,贵太妃已渐渐忘却曾经很多人的面容,但似尚盈盈这般的,见过应当很难忘怀。

    “像谁么?若论起她说话办事的劲儿,倒是挺像她主子爷的。”

    贵太妃靠回软枕上,轻声笑道:

    “怪不得人家都说,谁的奴才像谁。”

    姜印忠听见这话,便知贵太妃没太瞧出什么,不由得皱起眉头。又道许是他岁数大了吧,见得人多,偶尔便会想得忒多-

    回到乾明宫后,尚盈盈先同晏绪礼禀过差事,又露出腕间的镯子,忐忑说道:

    “奴婢临走前,贵太妃又赏了只镯子。奴婢瞧它是挺金贵的,您看要不要送还回去……”

    晏绪礼垂眸看了半晌,发觉她戴上果真好看。看来于打扮年轻姑娘一事上,还是得跟母妃取取经。

    “万岁爷?”

    见晏绪礼迟迟不发话,尚盈盈试探着又问了一声。

    晏绪礼这才收回视线,扬手道:“收着吧,母妃是觉得你合眼缘。”

    “……是。”尚盈盈将腕子藏回袖口里,仿佛受之有愧似的。

    “启禀万岁爷,奴婢在寿安宫门口,还遇见了荣王。他托奴婢朝您讨那尊金童献桃玉山子,欲借去府里把玩几日。”

    晏绪礼闻言,顿时嘁笑一声。

    借去把玩几日?

    就荣王那小混账,东西今儿落到他手里,明儿就变成他的了。你想叫他还回来,那就且等吧!

    晏绪礼又气又笑地掷了笔,骂道:“命人给他送到荣王府去,再叫他滚远点儿。”

    猜着他不肯给,还特地托尚盈盈来讨,真是贼小子成精了。

    “是。”尚盈盈抿嘴应下,暗道万岁爷嘴里骂着,心里还是挺宠荣王的。

    晏绪转腕松泛筋骨,而后长臂一揽,将尚盈盈缚来身边,轻咬她耳垂:“那小兔崽子就是个混不吝,你平日见着他便躲远点儿,甭搭理他。”

    温热气息喷洒在耳畔,尚盈盈连忙闭眼瑟缩,不解皇帝又莫名其妙生什么闷气。

    “万岁爷,荣王今年才十六,还是小孩儿呢……”尚盈盈悄冥冥地抗议,觉得晏绪礼愈发不讲理。

    还未及弱冠呢,可不是小么?顾小王爷是皇帝侄子,自然也是荣王的。当侄儿的比表叔还大,若真凑在一处称呼起来,还怪好笑的。

    “十六又怎么了?”晏绪礼扬眉,不依不饶道,“他可是天家子弟,你当他跟你似的不通人事?”

    尚盈盈瞪圆双眸,脸腾地一下冒起热气:“您您……您说什么呢?”

    这话一脱口,仿佛更丢面儿了,尚盈盈强装镇定,扭头咕哝道:

    “奴婢也是看过猫儿打架的。”

    抬指将尚盈盈的脸儿扳回来,晏绪礼好笑地问她:

    “是怎么打架的?你仔细说说。”

    尚盈盈自然说不出口,羞恼欲死,又不敢嗔皇帝,便轻轻挣身想溜:

    “奴婢该去给您的冬衣煴香了,您明儿个上朝还得穿呢。”

    晏绪礼这回可没好脾气地放过,愈发将扣在她腰间的手箍紧,低声诱哄道:

    “朕今儿眼眶子发酸,你来替朕念念折子。”

    尚盈盈闻言,忽然老实下来,半点儿都不挣扎,只连声关切道:“您是不是受了寒没好利索?要不再传御医过来,替您请个平安脉?”

    “只是折子看多了,歇会儿便成。”晏绪礼撑额按了按,从御案后起身,去到罗汉榻上坐着。

    尚盈盈见状,立马把案头几道没看的折子归拢起来,捧去罗汉榻小几上。

    她正要如往常一般半跪在榻上,却见晏绪礼拍了拍身侧,命道:

    “坐过来。”

    不欲叫晏绪礼费神,尚盈盈难得半句推脱都没有,皇帝让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刚在榻上坐稳当,晏绪礼忽然撩起眼皮瞧瞧她,而后身子一倾,径自枕来尚盈盈腿上。

    万没料到皇帝还有这一招儿,尚盈盈骇得浑身绷紧,又听皇帝淡淡说:

    “放松。”

    “主子爷……”

    尚盈盈喉间发紧,攥着奏折的指节微微泛白,垂眼一瞧,皇帝却已经阖起眸子。

    为叫皇帝枕得舒服些,尚盈盈只好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悄无声息地翻开奏章,只惊起几点浮尘,在牗前光柱里翻飞。

    后腰慢慢抵上宝相花迎枕,尚盈盈察觉炭盆欲熄,连忙伸手去够榻尾堆着的墨狐裘,轻轻拢在皇帝身上。

    见晏绪礼没反应,尚盈盈这才壮起胆子,偷眼打量他合眸时的样子,毕竟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得。

    皇帝入眠后君威收敛许多,俊美的脸庞近在咫尺,尚盈盈竟忽然觉得耳红心跳,疑心是狐裘太厚,又微微掀开一些。

    正当此时,晏绪礼喉间逸出声轻笑,眼睑都未掀,便抬起手掌,准确无误地捏住尚盈盈僵直的腕子。

    “鼓捣什么呢?”晏绪礼轻笑问她。

    尚盈盈暗道罪过,果然不能揣度皇帝是睡是醒,这下倒好,又被抓个正着。

    好在还有个借口,尚盈盈嗓儿都不颤地回道:

    “奴婢见炭盆要熄了,怕您身上会冷。”

    不等晏绪礼再揶揄她什么,尚盈盈倾身虚搂住他,小心翼翼地问:

    “万岁爷,您会不会真是病了呀?”

    晏绪礼动了动身子,侧首贴向尚盈盈腹前,陷进那片柔软怀抱,安闲答

    道:

    “不会。”

    第29章 第29章你还想嫁给野男人?……

    时序转入孟冬,无论是皇宫还是民间,皆愈渐忙碌起来。

    三日前,皇帝依本朝旧例,率文武百官,往南郊圜丘行祭天大礼。

    晏绪礼不在乾明宫中,尚盈盈一下子卸了不少差事,素日只是沏茶养花,心里竟还觉得空落落的。

    眼下虽离年关尚有一阵儿,六局二十四司却已在着手筹备岁末事宜。皇帝临走前还特地吩咐,加赐御前宫人们节饩赤豆羹。

    是日卯时正牌,天色仍旧未明。袅袅热气便裹着赤豆甜香,徐徐漫上庑房檐角。

    今儿个是圣驾回銮之日,尚盈盈自昨夜起便一直惦记。她心里装着事,睡得自然不安稳。没等酌兰进来服侍,便自个儿睁眼醒来。

    房门木轴转动,轻轻发出“吱呀”声。酌兰擎着青花烛台,蹑足进屋,正对上尚盈盈那双清亮的眸子,不由惊讶地问:

    “姑姑要起身了?”

    “嗯。”尚盈盈浅笑应声,从温暖被窝中抽出双腿,披上昨夜新绣出几朵梅花的长袄。

    见酌兰放下烛台,尚盈盈借着微微光亮,看向她询问:

    “万岁爷可曾回銮?”

    “方才刚到的宫里,这会子已进了书房。”

    酌兰一面替尚盈盈系纽绊,一面喜滋滋地说:

    “万岁爷这趟祭天回来,外头便飘起雪点子,真真应景儿,定是祥瑞之兆。”

    尚盈盈朝窗子外望了望,恍然道:“怪不得今早醒来的时候儿,总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我还以为是炭盆的缘故。”

    酌兰去置办姑姑梳洗用的热水,顺带瞄了眼脚边的炭盆:“您屋里确实是没多少炭了,奴婢过会儿再去领些。”

    “主子爷既回到宫中,今晚约莫还是会叫我过去守夜。你入夜后便仍来我屋里,还能同你杏书姑姑做个伴儿。”尚盈盈轻声交代。

    住着姑姑们的屋子,当然比她自己的更好些,酌兰领情儿笑道:“嗳,奴婢多谢姑姑体恤。”

    趁着铜壶里的水还没烧热,尚盈盈捧手呵气,暖了暖指尖。这才从榻柜里取出个枕芯子,细致地罩上明黄枕套。

    枕芯子里的填塞之物,是尚盈盈之前晒干的白菊。夜里常枕着它,可有养肝安神之效。

    酌兰回身瞧见那片明黄,顿时明白这花枕是给谁的,禁不住眨眼笑道:“姑姑做的这个白菊花枕,一看便十分用心,万岁爷瞧见保准儿喜欢,说不定都得爱不释手呢。”

    尚盈盈把花枕藏去身后,羞啧道:“你这丫头,别学你杏书姑姑成天胡说。快把水盆端来,我还要去前头当差呢。”

    酌兰闻言,却乐得更欢实。遭尚盈盈嗔瞪一眼后,她这才抿嘴儿低头,赶忙递上刚在水里投过的热帕子-

    覆雪红廊下,顾绥戴着顶金镶貂鼠暖帽,在半丈青砖间来回踱步。

    忽见月洞门后转出道窈窕身影,顾绥忙把呵过热气的掌心往袖笼里一塞,匆匆迎上前去。

    “玉芙姑娘不必多礼。”

    顾绥噙笑制止玉芙请安,雪霜沾在眉毛上尚顾不得擦,便先从袖中捧出个玩意儿。

    尚盈盈垂眸看去,只见小王爷手中是一枝粉中透紫、花瓣紧簇的毛/菊,应是唤作“雪青仙人”。此花为菊中珍品,比乌贵太妃宫里的绿云菊还要美上几分。

    “上月来乾明宫时,我见你袄裙边儿绣着金菊,甚是别致。正巧府里暖房还开着最后一茬晚菊,我便想折一枝来送你……”

    话头忽地打了个旋儿,顾绥靴尖碾踩着薄雪,颇为歉疚地说道:

    “却不想等我再来时,便有些晚了。”

    皇帝冬日祭天大礼,需有臣子提早过去预备仪典。顾小王爷前阵子便被皇帝派往京郊,今日方随众人一同还京。

    见尚盈盈怔愣,顾绥只当她是欣喜又忸怩,便将手中花枝塞到她怀里,开怀笑道:

    “这时节原该送梅花的,可西园那株绿萼才结苞,等日后开全了,我定剪几枝……”

    尚盈盈回过神来,忙攥紧手指退后半步,发间绒花珠蕊都随着轻抖:

    “小王爷折煞奴婢了。”

    瞧了眼手中那枝雪青仙人,尚盈盈怕再耽搁下去被人瞧见,便福了福身,委婉回绝道:

    “多谢小王爷赠花,还有您之前捎的松子糖,滋味很是香甜。只是似今日这般金贵的花儿,合该开在王府里供王妃娘娘赏玩。何况宫中并不缺腊梅,小王爷不必再为奴婢费心攀折。”

    说罢,也不等小王爷再搭话,尚盈盈笑语欠身道:

    “小王爷恕罪,奴婢还有差事要办,可得先告退了。”

    这花儿艳丽饱满,尚盈盈身上无处可放。只好盘算着带回下房里,寻盆花土暂且插养起来。

    “既如此,玉芙姑娘慢走。”顾绥闻言,体贴地颔首侧身,让出青石砖路来。

    廊外细雪静谧地落在天地间,顾绥见尚盈盈嫣然而笑的模样儿,竟比雪色还玲珑皎洁。

    怔怔地目送尚盈盈走远后,顾绥便也迈步朝御书房而去。他不禁深吸一口气,冬日寒风灌进喉腔里,心头却鼓满喜悦之情。

    御书房外,来寿站在廊檐下左等右等,总算盼见姗姗来迟的顾小王爷,忙堆笑上前请安:

    “小王爷吉祥,万岁爷正在里头等您呢。”

    顾绥点点头,连忙沉下心来,暗自准备回禀祭礼事宜。

    守门太监打起厚重门帘,来寿躬腰跨入门槛,引顾小王爷往书房里进。

    来寿走近后,便觉得书房里格外冻人似的。他用余光四下瞅了瞅,竟瞥见南窗敞着条宽缝儿。朝外望去,正是远处那根朱红廊柱。

    见皇帝已去跟顾小王爷说话,来寿轻脚上前掩起珠窗,心里还不禁直犯迷糊。

    ——外头正下雪呢,万岁爷把窗子推开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尚盈盈总觉得皇帝自打这次回来,心里便攒着火儿似的。脸色也阴阴的,连带对她的态度都冷淡不少。

    直到她当晚过来守夜时,晏绪礼仍没有转阴为晴,这可更为罕见。皇帝虽也有喜怒哀乐,但尚盈盈从没见过他会沉郁一整日。

    如往常般替皇帝宽衣脱靴后,尚盈盈本想着赶紧铺被歇下,明日再卯足劲儿侍奉皇帝。

    可晏绪礼只倚在帘后坐着,偏不安生躺下,一会儿说闷热口渴,一会儿又命移盆添炭。

    深更半夜却不肯安寝,这是打量着熬鹰呢?

    尚盈盈今夜第三回捧茶近前时,终于忍不住跪坐在榻前,软声示弱道:

    “主子爷是训惯了海东青的,可奴婢不是猛禽,奴婢就是只灰鸽儿,经不起您狠劲儿熬……”

    明黄帷幔忽被自内拨开,晏绪礼坐在龙榻上,垂眼瞧着很能叽喳的灰鸽儿,兀地笑了一声。

    “你不是灰鸽儿——”

    晏绪礼眸色幽黑,透着浓重的危险,徐徐道:

    “你是只肥白啾。”

    啾啾就啾啾吧,尚盈盈能屈能伸,并不觉得如何。见晏绪礼终于肯开口多说些话,尚盈盈忙欲抓住机会,问问他在心烦什么。

    哪知还没等她开口,晏绪礼忽而往身侧褥垫上指了指,淡声令道:

    “上来。”

    尚盈盈此刻心神绷得紧,很容易听出皇帝命令的细微差别,不再是平日的“过来”,而是“上来”。

    轻轻纠结过后,尚盈盈还是依言换下绣履,委蹭到皇帝身边跪坐着,自然地伸手替他揉肩。

    “主子爷,您今日是怎么了?”

    尚盈盈偷偷觑着皇帝脸色,小心翼翼地猜问:

    “您去圜丘斋宫住了三日,是那边的宫人服侍得不妥帖么?”

    “宫外很好。”

    晏绪礼瞥了尚盈盈一眼,沉声哼道:

    “是你不好。”

    尚盈盈心头

    猛跳,连按揉的手指都不由顿住。下一瞬,晏绪礼狠狠攥住她指尖,一掌将她推倒按去榻上。

    “主子爷,奴婢知错……求您……求您饶恕。”

    尚盈盈猝然惊慌,口中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认罪的话,实则心头一片懵然,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知错?”

    晏绪礼呵笑一声,不客气地拆穿道: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

    尚盈盈小脸儿吓得发白,而后又噎得通红,好似艳梅透白雪,与她今早在廊上的模样一般无二。

    晏绪礼眸色愈深,俯身贴在尚盈盈耳畔,轻声呢喃,好似爱人耳语:

    “你自己躺下试试,这白菊枕用着舒坦吗?”

    热气吹得尚盈盈直缩脖颈,她顾不上多想,当真偏头感受半晌。

    “奴婢觉着还成呀。”

    尚盈盈小声嘀咕,忽然想到什么,便又接着问:

    “您是不喜欢这股味儿吗?”

    既是拿白菊花做的枕芯,自然会有股甘甜微苦的气息。

    见晏绪礼喝菊花茶时并无不悦,尚盈盈便以为他不会讨厌这个味道,难道是她猜错了吗?

    “喜欢。”

    晏绪礼慢条斯理地说着,伸指去解尚盈盈袄襟上的盘扣,又反问一句:

    “怎么会不喜欢?”

    虽然之前误会过皇帝一回,但尚盈盈直觉这次绝对不同,皇帝就是要脱她的衣裳。

    “主子爷饶命,奴婢实在愚钝,想不通错在何处,还望您能明示。”

    尚盈盈只当这是猜错的惩罚,忙哼唧着告饶,伸手想要阻挡,却被皇帝更重地按了回去。

    “顾绥送你的那朵花儿呢?”

    晏绪礼没正面回答,而是骤然提起小王爷,酸了吧唧地质问她:

    “怎么不一起塞进枕头里?”

    晏绪礼语气沉沉,忽然撤回手指,又灵活地顺着衣底钻进去。掬起她心口那捧软雪,指根贴着边缘转圈儿轻揉。

    尚盈盈哪经过这阵仗,登时羞惭地闭上眼,心里在想什么,便皆一股脑儿地吐露出来:

    “这花枕里头塞的,是奴婢上月特地晒干的白菊。小王爷今早摘的那朵,花叶都正新鲜呢,自然不能拿来填枕芯子。”

    “那还真是新鲜……”

    “别是你舍不得吧?”晏绪礼轻哂一声。

    尚盈盈极力摇首,唇瓣徒劳地翕张,发不出半点儿声响。原是她头脑已有些发晕了,腹内涌来阵阵难捱的酥麻酸楚,惹得她好奇又惧怕。

    她只觉自己当真变成了肥白啾,是被大猫按在爪下的可怜雀儿。这坏猫也不动口咬她,只伸出爪子尖儿,恶劣地摆弄她。

    脑中灵光乍现,尚盈盈难忍地蜷起身子,隐约猜出这意味着什么,眼底忽然便涌上泪花,颤声说:

    “万岁爷,奴婢愿意为您侍寝……”

    尚盈盈说得直白大胆,殊不知晏绪礼只是气不过,想趁今夜教训她一番。

    听闻此言,晏绪礼自然错愕一瞬,对尚盈盈的钳制也放松了些。

    尚盈盈趁机脱开腕子,努力仰身环住晏绪礼的腰,贴在他胸膛前啜泣祈求:

    “但您能不能别说出去?”

    一颗心被她折腾得忽上忽下,晏绪礼垂着眼睑,瞧向赖在他怀里的尚盈盈,静等下文。

    “等奴婢该年满出宫的时候儿,您大抵也厌倦了。若没人知道咱们的事儿,奴婢还能照常被放出皇宫……”

    说来说去,尚盈盈还是不愿意留在宫中。

    满腔子热血忽然被冷水浇透,晏绪礼怒意更甚,将尚盈盈拨回花枕上,咬牙切齿地问她:

    “你还指望着出宫之后,再找个野男人嫁了?”

    “不是、不是的……”尚盈盈慌忙摇首,“奴婢侍奉过主子爷,这辈子定然不会再嫁旁人。”

    轻轻攀住晏绪礼手腕,尚盈盈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考虑得不可谓不周全:

    “况且奴婢老家就在畿辅通梁县,离京中也不远。您日后若是乘辇经过,或是想见见奴婢,随时都能过来。奴婢保证乖乖守在家里,不会四处乱跑……”

    晏绪礼越听脸色越黑,暗骂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还随时跑到外头去看她?想他堂堂皇帝,难道还要与人做姘/头不成?

    攥起拳头反复忍了半天,晏绪礼恶里恶气地命道:

    “闭嘴,睡觉。”

    尚盈盈闻言,顿时呆呆地爬起来,欲朝榻下而去,蜷回自己的安乐窝里。

    晏绪礼岂肯放手,立马欺身追上前。

    从身后圈住那截儿杨柳细腰,晏绪礼微微使力,便与她一同仰跌进金纱帐中。

    见尚盈盈抬起那双温软含水的大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瞅着他,晏绪礼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痒意,使坏逗弄道:

    “撒娇。”

    “撒娇朕就放过你。”

    尚盈盈呜咽一声,扭过身子把脸儿挡上:

    “主子爷开恩,别作弄奴婢了。”

    晏绪礼也侧躺下来,从身后拥住尚盈盈,不解气地威胁:

    “再敢多说半个朕不爱听的字儿,你就下去跪着守夜。”

    话虽如此,箍在她腰际的手,却更紧了几分。

    第30章 第30章求帝王真心者,十人九死……

    尚盈盈原是个警醒人,此刻叫晏绪礼从身后拥着,本以为会彻夜难眠。

    哪知炭火焙得人骨软肉酥,尚盈盈好似陷进云堆绵絮里头,不知何时竟倒头昏睡过去。

    五更鼓才刚敲过,来寿尖细阴柔的嗓子便已在外头吊了起来:

    “奴才恭请万岁爷圣安——”

    尚盈盈猛地自梦中惊醒,入目竟是片明黄中衣料子。往下一看,自个儿的手指还蜷在衣缝儿里,恰巧搭在皇帝胸膛上。

    大惊自己怎会迷糊过去,尚盈盈赶忙缩回手,却又叫皇帝攥住腕子,往心口前实实一按。

    发觉晏绪礼已然转醒,尚盈盈羞窘得无地自容,避开那双幽邃墨眸,掀起被角便欲起身。

    谁料昨夜挨挨蹭蹭的不老实,缠枝莲肚兜红系带早松垮了半截儿,茜色主腰斜斜倾落,快从里衣下摆滑脱出来。

    偏晏绪礼脸皮也厚,单手支倚白菊花枕,眼珠儿不转地望过来。瞧着尚盈盈抬臂拢住胸前,又手忙脚乱去够榻下的青缎袄子。

    “慌什么。”

    晏绪礼嗓子还透着刚醒时的哑,忽而伸过两根修长指头,探进尚盈盈衣底。顺着她背沟往上一挑,便轻巧巧地把系带挽作蝴蝶。

    温热指腹掠过处,惊起阵阵细小战栗。

    “多谢万岁爷。”

    尚盈盈憋红了脸儿,故作轻松无事般道谢。可她正急着系襟口纽绊呢,这冤家还非要凑上前来,慢悠悠地朝她颈后吹气:

    “昨儿个蜷进朕怀里的时候,倒不见你这般害臊。”

    瞥见镜里交映的两道人影儿,尚盈盈羞痒地躬起腰背,跳虾似的弹去榻下:

    “主子爷,奴婢求求您别说了。这话若是叫旁人听去,奴婢还不如投金箍子河算了。”

    晏绪礼轻哼一声,不满道:

    “朕就这般见不得人么?”

    尚盈盈自不敢答话,只替来寿拉开房门,放宫人们鱼贯而入,自己则扭身儿逃回茶房里。

    依稀记得贺冬祭礼后,皇帝早膳照例要进一碟子小粉饺。尚盈盈便沏了盏老枞水仙,打发小丫头送去殿里,预备替皇帝解解腻。

    好在晏绪礼知道她脸薄,只饮下这盏转手茶,并未叫人强命她回去。

    直到听得前头传万岁爷起驾,尚盈盈这才彻底松了口气,起身去查点岁尾贡茶。

    方清罢数目,尚盈盈正欲各拈一撮来细嗅,忽觉裙下涌出温热。

    尚盈盈骇了一跳,立马意识到自己近来心神不属,竟把月信之期浑忘了。

    她才挪到屏风边上,便又听铫子里咕嘟嘟沸水声催得紧,幸而外头传来脆生生一句:

    “玉芙姑姑,您用过早膳了没?”

    酌兰冻得耳尖通红,双手捧着只搪瓷碗,乐呵呵地踏进门槛。

    进来后一眼瞧见尚盈盈捂腹,神情痛苦中又带着点儿赧然,酌兰立马明白过来,忙撂下碗道:

    “姑姑,我扶您回屋。”

    清晨北风卷着碎雪碴子,扑簌簌直往人怀里钻。酌兰早解了自个儿身上长袄,往尚盈盈腰间一围,低声道:

    “姑姑且忍忍,廊子上结了薄冰,您慢些走,仔细脚下滑。”

    趁着天幕晦冥,尚盈盈一路赶回下房里,其间都没撞见什么人。

    伺候尚盈盈换好衣裤、裹上棉被,酌兰又在柜里窸窸窣窣翻找,掏出个扁扁锡壶,将热汤灌进去。

    尚盈盈自个儿接过,拿布裹了贴在后腰上,才觉得稍稍熨帖些。

    “酌兰,等会儿你先回茶房守着,我歇歇再过去。”尚盈盈嘱咐道。

    “嗳,姑姑您就安生躺下吧。杏书姑姑清点灰鼠皮子去了,左不过一个时辰便能回来,到时让她给您煮碗姜汤喝。”酌兰念叨一番后,替尚盈盈掖好被角,这才匆匆跑回茶房里当值。

    窗沿下积着未扫的薄雪,映得屋内愈发冷清清的。

    尚盈盈侧身蜷缩起来,本想着浅眠一会儿,便重新回去当差。

    不料小腹里似有铁蒺藜乱搅,随着时辰推移,她愈发起不来身了,只能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瞎琢磨。

    不知又过了多久,屋门一开一合,杏书怀抱几张待裁的灰鼠皮,浑不知情地侧身进来。

    还是尚盈盈探出脑袋张望,杏书骇了一跳,这才发觉被子里还卧着个人。

    “方才见主子爷下朝回来,我还当你已经去侍奉了呢。”杏书将灰鼠皮子堆去炕头,见尚盈盈欲坐起身,便凑过来扶她。

    听闻晏绪礼已然回宫,尚盈盈不由拥被叹道:“竟都是这个时辰了。”

    “你甭担心,我瞧酌兰的沏茶功夫深得你真传,御前奉茶的事儿她能应付。”

    杏书盘腿坐上来,一面“嚓嚓”地裁灰鼠皮,一面陪尚盈盈说话解闷儿。

    尚盈盈俯身趴在炕几上,突兀地恹恹咕哝:

    “杏书姐姐,主子爷当真想要我侍寝。”

    剪子忽而一顿,杏书抬眼看向尚盈盈,没忍住说:

    “这不是废话么?”

    见尚盈盈吃瘪,杏书哭笑不得,伸手来碰碰她脸蛋儿:“我老早就告诉过你,你如今才信,是不是忒晚了?”

    “可是姐姐……”尚盈盈眼眶微湿,喃喃道,“我又没个好家世,日后多半也养不得自己的孩子,能仰仗的唯有皇恩罢了。”

    杏书闻言默然半晌,心道皇帝是不太挂心后宫,更多是看家世给位份。但凡嫔位往上的主子,父亲最低也是朝中二品大员。

    但杏书总觉得,皇帝不会亏待尚盈盈。收用过后,又叫她从采女开始熬起?这不大可能吧。

    “你瞧大皇子生母,她也是侍女出身。虽说这勤妃的名号是身后追封,但她若能活下来,约莫也能挣个嫔位。”

    杏书声音轻缓地开解,末了又道:

    “更何况,主子爷待你是不同的。”

    这便更叫人愁楚,尚盈盈身上难受,心口也堵得慌似的,不由闷声说:

    “不过是多一寸、少一寸的差别。”

    “便是多出来的这一寸,也未必就能长久。”

    这倒不是尚盈盈悲观,而是好歹在宫里待过七八年。见识过帝王垂怜总是来去匆匆,试问谁又敢妄言,自己能独占圣心,永得眷顾?

    “妹妹糊涂了,”杏书听出些不对劲儿的苗头,赶忙劝道,“咱们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哄着主子爷高兴便罢,若推拒得多了,久而久之,主子爷对你的情意消磨得更快。”

    “虽说帝王家少见真心,但未必丁点儿都没有。”杏书谨慎地吹灭桌上烛灯,压低声音说,“你可以去哄、去骗主子爷的真心,但不能是索求,更不能是哀求。”

    “而最不能的,便是交出你自己的真心。”

    冬天逢上飘雪的日子,整天都是阴沉沉的。即便是日头最盛的午后,天光也被层叠雪云所阻隔,只从云隙里漏出些惨淡亮色。

    此刻烛火熄灭,屋子里便陡然暗下来,她们只能看清彼此的脸。

    “我知道。”

    尚盈盈忽然退回被窝里蜷着,只露半张脸在外头喘气儿:

    “求帝王真心者十人九死,剩下一个苟活的,也不过是在北三所里疯着呢。”

    知晓尚盈盈是素性稳重之人,非至性命攸关的境地,绝不会妄下赌注。

    可杏书瞧着她不安的姿态,忍不住轻叹一声,假装没看见枕上晕开的深痕。她既能想得清楚,为何还会哭呢?

    “玉芙妹妹别多想了,你兴许只是躺着没劲儿,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吧。”

    没事做便会胡思乱想,杏书不欲瞧尚盈盈伤心,便主动提起道:

    “你想尝些赤豆羹吗?我看膳房今日熬了不少,赵太监还特地差人送过来,瞧着是要孝敬你呢。”

    抹去毫无征兆滚落的泪珠,尚盈盈扯了扯唇角,低应一声:“有劳杏书姐姐。”

    杏书披着外衣正欲下地,忽见酌兰拎着个八角食盒进来,小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却仍兴致很高。

    眼下还没到散差的时辰,尚盈盈怕茶房没人管,赶忙仰头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姑姑放心,您交代的茶水已经送进殿里,也是万岁爷命奴婢回来的。”

    酌兰把食盒放在炕沿,端出碗热气腾腾的赤沙饴汤,笑道:“姑姑快起来用些。”

    眼下确是腹中空空,尚盈盈接过羹匙,习惯性地在碗中舀了舀,竟发觉里头卧着荷包蛋,还是和当归枸杞一起炖的。

    杏书坐在对面也瞧见,登时眉开眼笑,拉来酌兰夸奖:“难为你这丫头贴心,得使了不少银子吧?快告诉你玉芙姑姑,叫她贴补给你。”

    不仅是银子多少的事儿,而是你得先是个有面子的人,膳房才乐意忙中抽空给你做,难的是踏人情儿。

    杏书正说着,尚盈盈已拉开炕柜,似乎真要掏包袱出来。

    酌兰见状,连忙摆手推拒:“姑姑甭麻烦,奴婢没花银子。”

    见姑姑们困惑地看着她,酌兰按捺着欣喜,惟妙惟肖地学了方才情形:

    “方才奴婢进去奉茶,万岁爷特地问起您去哪儿了。奴婢只回禀说您身上不爽利,这会子不能过来侍奉。”

    “万岁爷一下子没吱声,过了半晌,又好像听懂了。便命奴婢去吩咐膳房,看您想吃什么,皆给您做了送来。”

    这话放在往常,杏书定要和酌兰一起打趣几句。可今日尚盈盈刚为恩宠易逝难受过,杏书忙使了个眼色,叫她先别提起万岁爷,免得徒增伤怀。

    当归红糖荷包蛋,热热的吃下去最顶用。可尚盈盈咽着咽着,便觉得是烧红的沸烙铁,顺着肺管子塞进去,火烧火燎地疼。

    酌兰也察觉气氛不对,忙侧身坐来榻边,小心翼翼地问:“姑姑您怎么了?”

    还不至于当着小丫头的面哭,到时再把她吓着。尚盈盈讲个笑话哄好自己,便兀地破愁见笑:“没什么。方才我和你杏书姑姑还惦记呢,怕你进殿奉茶时打哆嗦。”

    “姑姑!”酌兰羞恼地叫了一声,扭脸儿要姑姑们说好话哄她。

    众人这阵子闹罢笑罢,尚盈盈心里痛快许多,不再纠结那些无谓的事儿,累了便终于囫囵睡去。

    岁末年尾,各种皮料毛料都献进宫里,成小山似地堆着。杏书近来操心之事甚多,便没跟尚盈盈一同歇晌儿。

    正专心搓板针时,忽而听得门板上传来轻叩,杏书怕尚盈盈被吵醒,忙披上袄子去开门。

    意外瞧见来寿那张笑成菊花的脸,杏书闪身到门外,轻轻掩起房门。同来寿走去廊上,这才问道:

    “大总管有事儿找我们?”

    来寿朝屋里头努努嘴,低声问:“玉芙姑娘没醒呢?”

    杏书点点头:“她身子不舒坦,心思便重了些,这会子刚哄着睡下。大总管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吧。”

    “哟……这可哄早了。”来寿嘬了嘬牙花子,自言自语地嘀咕。

    杏书皱了皱眉,刚想说这是什么话,

    便又听来寿道:“万岁爷要来瞧玉芙姑娘,您在里头不方便,就先去值房里坐会儿吧。”

    杏书差点没缓过劲儿,诧异问:“万岁爷要亲自来下房?”

    “那可不?不然叫人把姑娘抬进殿去,姑娘能乐意?”来寿嘿嘿一笑。

    杏书立马也顾不得什么灰鼠皮子,匆匆拉着来寿躲远些。

    没多一会儿,皇帝果然悄声推门,独自踏进房中。

    只见尚盈盈窝在半旧蓝绣面被子里,窗纸外透进雪光,映得她面容愈发苍白,连唇上那点淡红都显得突兀。

    晏绪礼解下裘氅,在炭盆前烘热身子,这才展怀去抱尚盈盈。

    尚盈盈有所知觉,但这气味实在熟悉,她便仍沉沉地没醒来,反倒主动凑到晏绪礼怀里,拼命想汲取温暖。

    趁尚盈盈睡着,晏绪礼终于忍不住,做了一直想做的事,俯身轻吻上她眼睫。但觉果真像羽毛小扇子,搔得人心头痒痒的。

    半梦半醒间,尚盈盈欲翻身抻腰,却觉得被什么东西挡住,未能得逞。努力撩起眼皮觑了一下,尚盈盈倦怠地闭上,随后又忽然睁大,不可置信地分辨着男人的脸。

    亲眼瞧着这一幕,晏绪礼没忍不住低笑一声,彻底将尚盈盈笑醒了神儿。

    “醒了?”晏绪礼动了动被她枕麻的手臂,平静地说,“那朕抱你回寝殿。”

    尚盈盈心中却掀起巨浪,赶忙回绝:

    “主子爷,奴婢今晚不便替您守夜。”

    “不用你守夜,朕抱你睡。”晏绪礼道。

    这便更不成了,尚盈盈摇摇头,磕磕绊绊地说:“奴婢夜里……夜里得起身,总归不太安稳,会打搅您歇息的。”

    知晓尚盈盈有顾虑,晏绪礼抬起手指,替她将鬓发捋去耳后,保证道:

    “放心,朕不会再对你做什么。寝殿里暖和,你同朕一起睡,对身子好。”

    “昨夜是朕不好,唐突了佳人。”晏绪礼好声好气地哄她,“你喜欢翻雪还是滚金?朕抱它们来陪你玩,行不行?”

    青天白日的听这话,尚盈盈更是羞脸,肚兜贴在身上,都跟留着皇帝余温似的。

    “您不许再提了。”尚盈盈捂着耳尖,闷声抗议。

    见自己理亏,便掏出小猫来,打算哄她这棉花耳朵,他也忒好意思。

    “奴婢等会儿穿了衣裳,便赶去前头殿里,您也快回去吧。”

    尚盈盈推了推晏绪礼,亲自把他送去门外,又不放心地隔着门板叮嘱:

    “您出去后便捋着墙根儿走,千万别叫人瞧见了……”

    晏绪礼站在门口,听得屋里传来这话,真是气笑出声,直欲破门进去把人拎出来。

    他本就是光明正大地过来,作甚要偷偷摸摸地回去?

    昨儿个还满嘴胡话,说什么等日后出了宫,也能随时去家里找她。

    就尚盈盈这德行,他甭提走她家大门了,是不是都得从后窗子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