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原来是小嫂嫂,小嫂嫂安……
尚盈盈闻言,脊背倏地绷紧。慌忙摇首时,耳垂上的白玉珠子都直晃荡:
“嫔妾怎可能胳膊肘儿往外拐?”
指尖攀上晏绪礼手腕,尚盈盈忽地低头,“啵”地亲在他拇指上:
“万岁爷尽会冤枉人。”
她像是春日里初尝花露的小蝶,又怯又贪,沾了点甜头,便慌慌张张要飞走。
见尚盈盈这般情态,晏绪礼心头那点儿逗弄之意愈发难耐,长臂一舒便将人揽个满怀。
垂首抵在尚盈盈颈窝,淡淡幽兰香顿时萦绕鼻尖。
晏绪礼左手早顺着杨柳腰滑上去,隔着轻罗衫子轻揉那捧丰腴,还故作一本正经地沉吟:
“嗯,朕信你。”
“像你这样的,压根儿当不了小探子。真要遭人逮去大牢里,刚绑上链子吊起来,还没等怎么上刑呢,就得先哼哼唧唧说‘爷,盈盈腕子疼’。”
晏绪礼拖着长音,尚盈盈一耳朵听见,便知是自个儿在芙蓉帐里哼出的动静。
他居然在学她说话儿!
还是拿床笫间的私语来臊她,这人怎恁地坏?
尚盈盈登时耳根子烧得通红,连脖颈都泛起薄薄胭脂色,攥拳直捶皇帝肩头:
“堂堂天子,还学人家闺房话儿。”
尚盈盈纤腰一拧,挣开晏绪礼作乱的手掌。她使劲儿挺直脊背,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偏那眼角飞红更像是撒娇:
“嫔妾见您难过,好心好意出言宽慰,可您反倒拿嫔妾来寻开心。”
“您这简直是……”
尚盈盈暗自拿眼波横过去,见晏绪礼不辨喜怒地瞅着她,一下子便不敢造次,好容易挤出句最温和的指责:
“恩将仇报!”
吃一堑长一智。尚盈盈在心底暗暗发誓,往后她再也不会傻乎乎地心疼男人了!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安好心。
听得这通文绉绉的骂人话,晏绪礼被逗得直想笑,忙握拳轻咳一声。因着大皇子染病,他连日来积压在胸口的郁气,此刻竟被这小女儿情态冲散大半。
真是对她满心爱怜,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眼见尚盈盈当真羞恼,非要跪直起来俯视他,晏绪礼低笑一声,抬眼说道:
“猫崽子反了天了。”
手上却将人拢回怀里,掌心贴在尚盈盈后腰轻轻按揉:
“好了好了,是朕的不是。都是朕浑说,愈发没谱儿。”
随后,晏绪礼在她腮帮子上啄了一下,语气忽而严肃起来,眼底却仍噙着笑:
“谅康王也没那个本事。倘若美人计使得这样出色,那朕认输,龙椅让给他坐便是。”
这话夸得委婉又动听,尚盈盈伏在晏绪礼怀中轻哼两声,却又忍不住唧哝道:
“那可不成。”
声音闷在晏绪礼衣料里,别扭地不许他说晦气话儿。
在她心里,万岁爷就是那天上最亮的日头,任谁也别想夺了这份光芒去。
被尚盈盈这认真劲儿逗乐,晏绪礼轻挑起她身后一缕青丝,绕在指尖转圈儿:
“好,朕不说了。”
“那今儿个身上还难受吗?去赴宴都同谁一处顽了?可还尽兴?”
尚盈盈顿时眼眸晶亮,同晏绪礼敞开话匣子:“今儿亭子里委实热闹,顾嫔娘娘射粉团得了头彩呢。”
“嫔妾不会射箭,便只坐在旁边吃角黍,甜丝丝的松仁栗子馅儿,江米也糯得很,回头嫔妾裹几个给您尝尝。”
“后来慧嫔娘娘又命人取了樱桃酒……”
话未说完,就觉腰间一紧,原是晏绪礼手臂突然收力。尚盈盈这才后知后觉地抬眸,正对上皇帝微微眯起的桃花眼。那目光似笑非笑,却叫她后颈一凉。
尚盈盈连忙伸指比划一下,急急辩解:“就这么一小口!嫔妾只是尝尝味儿。”
这小酒缸子说的话,晏绪礼显然不信,轻嗤一声:
“你就可劲儿折腾吧。”
指腹在尚盈盈腰窝处不轻不重地一按,晏绪礼声音低沉,没好气儿地威胁道:
“明儿个再闹肚子疼,朕才不管你,也不帮你揉了。”
知晓皇帝是关心她身子,尚盈盈不禁讪讪一笑,讨好地往他怀里
缩了缩。
尚盈盈眸子一转,像是想起什么趣事儿,赶忙雀跃着绕开话话茬儿:
“可惜您今儿没瞧见,顾嫔娘娘射箭的时候儿,当真是英姿飒爽。她还应允嫔妾,说等改日得闲,便也教教嫔妾呢。”
听得这话,晏绪礼眸光沉沉地落下来,语气里那点儿温存淡去不少:
“怎么着?放着朕这现成的师傅不要,倒要去寻旁人?”
“莫不是觉得,朕的骑射功夫比不上她?”晏绪礼不紧不慢地说道,暗自较起劲儿来。
尚盈盈闻言一愣,心里暗叫不好,这醋坛子一翻,怕是要酸倒牙。
尚盈盈啼笑皆非,忙不迭地摇首,想法子开脱道:
“嫔妾哪里是那个意思?”
“您的骑射功夫,自是无人能及。”
尚盈盈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先是一通奉承稳住晏绪礼。
“只是……”
尚盈盈拿眼偷偷觑晏绪礼神色,见他面色稍霁,才继续小声儿解释:
“您国事操劳,日理万机,嫔妾怎敢拿这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去叨扰您呢?”
“学射箭不过是女儿家的一时兴起,哪能真占了您的工夫。”
听尚盈盈这般急急分说,晏绪礼心里十分受用,鼻腔里却轻轻一哼,忽然含住她指尖轻咬,惊得她小声嘤咛。
“旁的事儿兴许是烦,可陪着盈盈顽,朕什么时候儿嫌过?”
晏绪礼声音低沉下来,带着点儿咬耳朵似的亲昵:
“朕巴不得日日都能得你这点儿‘叨扰’呢。”
尚盈盈正晕乎乎沉醉在这柔情里,忽听晏绪礼话锋一转:
“说起顾家……朕倒是想起另一桩事儿。”
晏绪礼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住尚盈盈的脸,不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靖之八月初二成婚,新妇是母妃的娘家侄女,静安县主。”
骤然听闻此事,尚盈盈果然微微怔忡,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些错愕。
顾小王爷要成婚了?
尚盈盈眨了眨眼,从方才旖旎中回过神来,细细一琢磨。怪道呢,近来似乎许久没在宫里头碰见小王爷,敢情是忙着筹备婚事去了。
那点儿惊讶很快便化作由衷笑意,尚盈盈眉眼弯弯,透着纯然的欢喜,没有半分勉强或失落:
“这是喜事儿呀!”
小王爷能点头应下,想来必是称心如意的。这不是皆大欢喜么?
见尚盈盈神色坦荡,喜悦不似作伪,晏绪礼心头熨帖,却又故意试探道:
“那时王府里摆喜酒,盈盈想不想过去凑个热闹?”
尚盈盈听罢这话,立马斜眼去瞅晏绪礼,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顶顶好笑的趣话儿。
尚盈盈干脆伸出双臂,耍赖似的圈住晏绪礼的脖颈,下巴颏儿亲昵地搁在他肩窝处,笑得花枝乱颤:
“我的万岁爷,您又寻思什么呢?”
手指向上捧住晏绪礼的脸,尚盈盈同他眼对眼,鼻尖对鼻尖:
“您还不信嫔妾么?嫔妾跟小王爷……”
“就像御膳房的糖醋鱼和佛跳墙,”尚盈盈红唇轻启,趁晏绪礼愣神,突然亲在他唇上,“压根儿不是一锅里的菜!”
“小王爷也只是一时新鲜罢了,对嫔妾不过是三分存着好奇,七分瞧个热闹。”
尚盈盈笑着后仰身子,躲开晏绪礼追跟上来的啄吻,索性把话儿说个明白:
“嫔妾心里门儿清,从没当过真,也从没动过旁的心思。”
听得尚盈盈这通剖白,又带着点儿胡搅蛮缠,晏绪礼早被逗得没了脾气,正要捏她脸蛋儿,又听她叽叽喳喳:
“再说了,您信不信,这世上当真有那没来由的缘分?”
不等晏绪礼发问,尚盈盈便自顾自地说道:
“就说顾嫔娘娘,嫔妾对她真真儿是一见如故,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投缘得很。”
尚盈盈都没说过和他投缘,倒是去外头见一个喜欢一个。
晏绪礼危险地眯起眼,屈指敲她脑门儿,佯作不满地哼道:
“可得了吧你,甭跟谁都一见如故。”-
过后几日,尚盈盈只窝在流萤小筑里不出门。倒也不是身子多不爽利,不过是姑娘家那点儿不便罢了。
将养几日,等身子骨儿彻底松快利索,尚盈盈心思便又活泛起来。
前几日得知秋后要去北山行围,尚盈盈早就心尖儿发痒。再加上万岁爷亲口应承要教她,这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这日估摸晏绪礼朝政之事将罢,尚盈盈忙催着巧菱替她梳妆打扮,拢起鹅黄玉兰披帛,破天荒地去快雪时晴斋等着。
想着定要拿出十二分诚意,做个谦虚上进的乖徒弟,巴巴儿地等着师傅大驾光临。
可快雪时晴斋里静悄悄的,只闻窗外几声清脆鸟鸣。尚盈盈起初还正襟危坐,心里默念着一会儿见了万岁爷该如何请安,如何央告学箭。
可等着等着,昨儿夜里被皇帝折腾得晚,这会儿暖意融融,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上来。
尚盈盈眼皮子越来越沉,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抵不住周公盛情相邀,索性挨着窗边那张铺着软褥的湘妃竹榻,打起盹儿来。
这一迷糊,竟是沉沉昏睡过去。
晏绪礼进门时,便见着这么一副光景。尚盈盈鸠占鹊巢,趴在他平日落座的软榻上,眠得正香甜。
许是睡得热了,那藕荷色的薄纱衣襟微微敞开些许,露出一小片凝脂似的肩头。
晏绪礼缓步走过去,并未吵醒她,而是俯身用鼻尖,轻轻蹭挑开她肩头薄纱。
玉肌雪肤澄然在目,在日光下泛着莹润细腻的光泽。
晏绪礼眸色一深,终是没忍住心头那点儿悸动,温热唇瓣沿着她光洁肩头,一路细细密密地亲吻下去。
酥酥麻麻的痒意,混着一点湿热的触感,将尚盈盈从梦中惊扰。
尚盈盈嘤咛一声,嘴里嘀嘀咕咕,只当是梦里那只总爱黏人的大猫又来蹭她。
懒怠地扭走腰肢,想躲开那扰人清梦的坏东西。可温热并未停歇,反而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重新箍回来。
梦里的红樱桃都快被大猫吃干净,尚盈盈终于不情不愿地睁眼,惺忪睡眼刚聚拢起神儿来,便见身前一片朱红。
那样鲜亮炽热的颜色,晃得她瞌睡尽散。即便知晓眼前人只可能是晏绪礼,尚盈盈还是忍不住骇了一跳。
尚盈盈眨了眨眼,有些发怔。在她印象里,从未见晏绪礼穿过这般张扬的色儿。
她再仔细打量,只见晏绪礼已经换下阔袖龙袍,穿了身簇新的朱红绣金线曳撒。窄袖束腰,下摆宽松,当真是英姿勃勃。
见惯皇帝穿龙袍时那雍容沉稳、威严深重的模样儿,乍然换上这般利落的武将打扮,倒是平添几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少年意气。
尚盈盈初醒,脑子还有些懵懂。只恍惚想起,之前酌兰同她所说,白皮子的人才撑得起大红大紫。
彼时她还不以为意,如今亲眼得见,才知酌兰说得果真没错。这身耀眼朱红穿在晏绪礼身上,的确愈衬得他面如冠玉。
“万岁爷……”
尚盈盈喃喃两声,脱口夸赞道:
“您今儿个也忒俊了呀。”
话一出口,尚盈盈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脸颊顿时腾起一片红云。
听得这句直白得可爱的赞美,晏绪礼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出声,整个人愉悦得要命。
“小马屁精。”
晏绪礼笑着刮她鼻尖,又催促道:
“醒了便回去换身利落衣裳,等会儿朕带你去后山箭亭。”
话音刚落,只见门口水晶珠帘后闪过道人影。知晓帝妃恩爱,说不准在里头做什么呢,来寿没敢迈进来,只恭敬地垂首禀报:
“启禀万岁爷,荣王在外求见。”
尚盈盈一听,连忙从榻上坐起身,又有些失落地问:
“那今儿个学箭的事儿,怕是不成了?不然改日?”
荣王那小混账,早不来晚不来,偏赶在这时候儿来烦他,该不是成心的吧?
晏绪礼不悦蹙眉,只淡淡地扫了外头一眼,便回身哄尚盈盈道:
“不妨事。朕先见见他,三言两语打发了便是。”
说着,晏绪礼俯身,仔细替尚盈盈拢好披帛。这才转过头,面上已重新变作淡漠威仪,对来寿吩咐道:
“传荣王进来。”
天家兄弟俩儿叙话,
尚盈盈自不会没眼色地杵着。
尚盈盈欠身告退,打算先回自个儿的流萤小筑里更衣,横竖万岁爷说了,今日耽搁不了。
还没退走两步呢,冷不丁就见一道人影儿,跟阵旋风似的从外头刮进来。
荣王穿着身宝蓝色常服,头上戴着顶嵌宝小帽,眉飞色舞,兴头十足地就往里头窜。
活脱脱就像只刚从树上溜下来,要去偷蟠桃的大马猴儿!
荣王一门心思往里冲,压根儿没留神门口有人。这一头,差点儿就撞上转身欲走的尚盈盈。
“嗳唷!”
荣王自个儿先叫了一声,猛地刹住脚。隐约瞧见面前立着个俏生生的人儿,荣王那张原本咧得老大的嘴忙收了收。他挺直腰板,端出皇室宗亲该有的稳重派头,学着大人模样儿拱手:
“娘娘安好。”
荣王可真真儿是个开心果,尚盈盈一见他便不由抿唇忍笑,依着规矩福了一礼:
“嫔妾见过王爷。”
听见这动静耳熟,荣王终于敢抬眼细瞅,目光在尚盈盈身上打了个转儿。
哎呀嗬!这不是玉芙姑姑么?
许是觉得方才那称呼忒生分,荣王实在憋不住欢实劲儿,那刚端起来没半刻的架子,“哗啦”一下子又散了。
脸上重新漾开大大的笑容,荣王心头敞亮,朗声笑道:
“原来是小嫂嫂,小嫂嫂安!”
这一声叫得是又脆又响,还带着点儿得意。
尚盈盈心里猛地一蹦哒,下意识地就侧过身子,眼风儿飞快地往书房里头瞟,想觑觑万岁爷是个什么脸色。
幸好里头晏绪礼的声音适时传了出来,卷着十分不耐烦:
“老十二!你在门口磨蹭什么呢?还不给朕滚进来。”
荣王听见他皇兄召唤,脖子一缩,脸上立马堆起谄媚的笑:
“哎!来了来了!”
荣王忙不迭地应着,冲尚盈盈挤了挤眼,嘿嘿一乐。这才三步并作两步,狗腿子似的就凑到晏绪礼跟前儿:
“臣弟给皇兄请安。”
荣王一进去站稳当,便又嚷嚷开了:
“前阵子端午佳节,行宫里那么热闹,皇兄怎么就忘了给臣弟府里赐碗枭羹呢?还得臣弟巴巴儿地自个儿上门来讨!”
晏绪礼闻言,顿时笑骂道:“你成日野在京郊那几片树趟子里,撵兔子打雀儿的,还差朕赏你这口吃食不成?”
尚盈盈站在门外,听着里头热火朝天的拌嘴,不由得莞尔一笑,悄没声儿地离开快雪时晴斋。
待帘栊外那抹窈窕身影彻底消失,晏绪礼随口命赐座,这才又看向荣王,声气儿平淡地问:
“说吧,又有什么事儿?”
荣王立马收起嬉皮笑脸,从怀里掏出本折子,双手捧着递到晏绪礼面前:
“皇兄,您瞧瞧这个。”
荣王微躬着腰,神色也郑重起来,压低声音回禀康王结交朝臣之事。
“……臣弟底下人还探得,前几日康王在府里宴请他那岳丈,翁婿俩吃酒吃得高兴,嘴里愈发没个把门儿的。”
荣王说到这儿不由卡壳,似乎在斟酌措辞,又往晏绪礼跟前凑了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席间竟又提起说,说什么想不想……呃……”
他眼珠子转了转,悄声吐出四个字:
“王上加白。”
王上加白,可不就是个“皇”字?
一股冷冽杀意,立时自皇帝身上弥漫开来。
晏绪礼最厌旁人觊觎他的东西,当即冷斥:
“不知死的东西!”
翻开折子扫了几眼,晏绪礼脸色愈发阴沉。待看到最后,他手腕一扬,“啪”地一声,就将那折子狠狠掷在案上。
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笔墨纸砚都颤了颤。
荣王也跟着一哆嗦,心里头是又敬又畏,还有那么点儿……羡慕。
眼见正经事儿说罢,荣王瞅着他哥那冷峻侧脸,暗地里偷学方才他掷折子的动作,比划了一下,可惜没那气势。转头学他睥睨眼神,又不是那味儿。
荣王忍不住凑过去,小声问道:“哥,我啥时候能像你这样儿啊?忒带劲儿了!”
荣王自个儿琢磨片刻,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忽然间一拍手,煞有介事地说道:
“是不是成天到晚驴着个脸,就能看起来特爷们儿?”
荣王那张透着傻气的俊脸,直不楞登地就往晏绪礼跟前儿怼,热乎气儿都快喷到龙须子上。
晏绪礼唇角一抽,嫌弃地皱起眉头,长腿一抬,带着风就朝荣王膝弯儿卷过去。
动作是又快又狠,半点儿没带含糊的。
“哎哟喂!”
荣王哪儿防着他哥说动手就动手,腿弯子吃痛,身子猛地往前一栽歪,差点儿没给自个儿绊个跟头。
瞧着荣王那狼狈样儿,晏绪礼这才解气,冷哼一声:
“滚,少在这儿跟朕贫嘴逗牙。”
荣王在地上站直,歪头扭过身儿,伸出爪子拍了拍后袍子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瞧着还挺潇洒。
晏绪礼斜乜荣王一眼,嘴里刻薄道:
“你的当务之急,是先把毛儿长齐。”
嘁!
荣王皱皱鼻子,随后却是乐开了花儿,在心底大笑三声。
想他堂堂荣王,如此玉树临风,貌比潘安,九哥指定是羡慕嫉妒。
生怕他也学会这招儿,全天下姑娘全都来喜欢他啦。到时剩他哥一个孤家寡人,多可怜哪哈哈哈。
没错儿,指定是这样儿!要不干嘛踹他?
这般想着,荣王心里头那点儿憋屈顿时烟消云散,反倒是美滋滋起来。
晏绪礼懒得搭理荣王心里的小九九,只抬眼瞧着他,又是摇头晃脑,又是得意洋洋地尥蹶子。
晏绪礼看得额角青筋直蹦,他总疑心,这小子是不是六岁那年发高烧,不慎把脑子给烧坏了?
若不然,怎么隔三差五就要撒癔症?
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估计是治不好了吧。
晏绪礼怜悯地瞧荣王一眼,难得没立刻撵他走-
流萤小筑里,尚盈盈才收拾停当,转出屏风一抬眼儿,就瞧见安久英杵在门边儿。
安久英赶忙使眼色,脑门子上一层亮晶晶的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显见是急得不轻。
尚盈盈心头了然,面上八风不动。
“簪雪,”尚盈盈转过脸,语气平稳地吩咐道,“我忽地想起,之前万岁爷赏的那对八宝璎珞臂钏儿,今日戴上正好,你去库房里替我寻来。”
寻个由头将簪雪支应开去,尚盈盈这才朝安久英轻轻招了招手儿,示意他赶紧进来回话。
安久英讨得示下,立马猫着腰,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
尚盈盈踩上脚踏,转身在炕几旁落座。没急着张口盘问,反倒伸指将一盏冰镇乌梅桂花渴水,轻轻朝安久英那边推了推。
那水晶盏里头,深紫色汤汁儿上飘着几星嫩黄桂花,瞧着就清凉解暑。
安久英原是提着一颗心,见主子这般从容,倒也稍稍定了定神。端起那盏渴水,仰脖“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冰凉酸甜的滋味儿滑下喉咙,心头燥热都压下去几分。
瞧安久英拿袖口抹了下嘴角,尚盈盈这才抬起乌沉沉的眸子,低声发问:“到底出了何事?”
安久英谨慎地扫了一圈儿,见四下无人,这才禀道:
“回美人的话,您平日里搁在多宝架上,盛放习字宣纸的那方鸳鸯纹木匣,今早遭人动过了!”
尚盈盈自打做嫔妃后,身边这些个匣子,无论大小,贵重与否,素来都是要上锁的。
不单上锁,她还有个外人不知的习惯。每回锁匣子之前,都会夹根青丝在缝隙里头。
可但凡有人擅自动过,哪怕动作再轻,发丝也定然会掉落或是改换位置。
这法子是她从前跟教导自己的姑姑们学来的,用来防备那些个手脚不干净、心思不正的刁奴,屡试不爽。
安久英见主子没言语,又赶忙补充道:
“不过美人放心,奴才方才趁着旁人不备,悄悄点验过一遍。里头的宣纸,一张都没少,也没见多了什么东西。”
“奴才估摸着,那贼人大约只是想先探探路,摸清楚里头的玩意儿。还没来得及,又或是还没打算下头做什么。”
尚盈盈眉头紧蹙,闻言却并未松快。
能进到她这流萤小筑里间儿伺候的,便是巧菱和簪雪这两个大宫女。
余下多是外头当差的,轻易不进内室。
难道竟是巧
菱或簪雪中的一个,起了外心不成?
这念头一起,尚盈盈忍不住暗暗难过,虽极不愿猜忌她们,却又不得不从中抓出内鬼。
“美人,那咱们眼下该当如何?”
安久英瞧着主子沉吟不语,心里头也跟着打鼓,忍不住追问一句,生怕等会儿万岁爷就该进来。
尚盈盈呼吸沉沉,那口郁气在胸腔里转了个圈儿,复又缓缓吐出:
“往后每日无人瞧见的时候儿,你都捡几张我新写的字,亲自送到御前去。就说……是我自觉笔力不逮,请万岁爷指点一二。”
如此虽解决了麻烦事儿,但匣中忽然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岂非要叫人察觉?尚盈盈沉吟片刻,便吩咐道:
“我记得从前有些写得不成样子的,都压在红木柜最底下。你悄悄去找来,把匣子里原有的都替换出去。”
安久英脑子转得飞快,一听这话,立马就明白主子的意思,明摆着是不欲打草惊蛇。
想起上回捉拿卞氏的情形,安久英心里头顿时激动,忍不住搓了搓手。
等着吧!看主子怎么把那吃里扒外的贼骨头给揪出来!
可转念一想,安久英又禁不住迟疑,抬头望着尚盈盈,小心翼翼地问:
“美人……这事儿,咱们真不先禀告给万岁爷知道么?”
尚盈盈的笔墨,自然是存到御前最保险。可她偏不明说,非要扯个幌子送去,显然是要瞒着万岁爷行事。万一日后事发,还能“利用”皇帝替自己作证。
听见安久英提起晏绪礼,尚盈盈也立马想起上次,皇帝回行宫后为何恼她。
可尚盈盈今年都十九了,脾气秉性早就定了型儿,哪儿是那么容易说改就改的?
思及晏绪礼近来操心着大皇子,又要提防着康王,尚盈盈到底摇了摇头,说道:
“就先按我说的办。咱们且再等等,看那人还有什么后招。若真闹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再禀给万岁爷也不迟。”
“是,奴才明白。”
安久英躬身领命,心里头揣着事儿,边琢磨边退下去。
刚迈出门槛,冷不丁瞅见圣驾过来,安久英下意识缩缩脖子,一股子做贼心虚直冲脑瓜顶儿。恨不得自个儿变成墙上糊着的一张纸,贴着墙根溜边儿走,别叫那龙睛凤目给扫着。
可随即转念又一琢磨,哎,不对呀!
美人主子都没慌,他这跑腿儿的小虾米,跟着瞎紧张个什么劲儿?
想到此处,安久英嘿地一乐,方才还有些佝偻的腰板儿,唰地一下又挺直。
天塌下来,那不还有个儿高的顶着么?
内殿珠帘后,尚盈盈心思还没从那匣子上挪开,就听见外头唱起“万岁爷驾到”。
尚盈盈赶忙收敛神色,起身迎上前去:
“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快起来吧,叫盈盈久等了。”
见尚盈盈已整装待发,脸上兴致盎然,晏绪礼勾唇轻笑,立马便牵上她往后山箭亭走。
路上方笑闹过两句,尚盈盈便又抬起脸蛋儿,晃了晃晏绪礼的手,轻声问道:
“万岁爷,方才荣王急匆匆地过来,可是朝中有什么要紧事儿么?”
听尚盈盈提起这个话茬儿,晏绪礼怕她跟着悬心,就没提康王那混账,只顾埋汰荣王道:
“他能有什么事儿?成日家没个正经营生,惯会给朕添堵!”
尚盈盈听晏绪礼这口气,知道荣王定是又耍猴儿了,不由掩着帕子轻笑两声。
尚盈盈挽着晏绪礼胳膊,一双狐狸眼弯成月牙儿,柔声劝道:
“万岁爷,您也忒爱动气了些。”
“荣王爷到底是您亲弟弟……”
晏绪礼闻言,眉毛一挑,心说尚盈盈瞧荣王顺眼,该不会想念叨些个“兄友弟恭”、“手足情深”的大道理吧?
正预备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呢,哪承想尚盈盈眼珠儿狡黠一转,带着促狭笑意,脆生生接了下去:
“嫔妾今儿个瞧着,您这哪里是笑话弟弟呀,简直都快把他骂成孙子啦。”
第52章 第52章瞧女子跳舞,真那么有趣……
许是尚盈盈天生慧黠,又或许是寻的这位皇帝师傅教导有方。她学起射箭来,真叫一个得心应手,干净利落。
晏绪礼不过稍加指点,再亲自纠正几回握弓姿态。尚盈盈便已然心领神会,拉弓搭箭时,竟能有模有样,颇显英气。
练过些时日后,虽不说箭箭正中靶心,却也从不见脱靶。
晏绪礼本就对她宠溺得厉害,这会子更是毫不吝啬夸奖,满口的“颖悟绝伦”、“天资过人”云云,一股脑儿地往尚盈盈身上堆。
尚盈盈心里本就热乎劲儿没散,再被晏绪礼这么一通天花乱坠地猛夸,小尾巴简直快要翘到天上去。整个人轻飘飘的,好似踩在云彩上头,有点儿摸不着北。
自个儿这箭都学得这般快,那骑马想来也难不到哪儿去吧?若是练得一身好骑术,往后伴驾行围,岂不能与万岁爷并辔而行?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怎么都按捺不住。
于是,尚盈盈也没跟晏绪礼打招呼,趁着他议政的空当儿,径自跑去顾嫔那里,央着人家教她骑马。
顾令漪已快有小半年没跑马,本就心中憋闷,总算盼来尚盈盈,顿时与她一拍即合。
哪承想,这骑马可不比射箭。
瞧着旁人稳坐马背,身姿潇洒,好似容易得很。真轮到自个儿身上,尚盈盈才知晓其中艰难。
那马儿颠簸起来,浑身骨头都像要散架似的。尚盈盈不得其法,又加之紧张,光知道使蛮力夹紧马腹,想要稳住身形。方练过小半个时辰,已是腰酸背痛,两股战战。
更要命的是,那大腿里子最细嫩的皮肉,竟被马鞍磨得发青。
尚盈盈吃疼,连走路姿势都不甚自然。倘若不是当着人前,真恨不能一瘸一拐算罢。
她虽心虚不敢叫人知道,可这般模样,岂能瞒过皇帝眼睛?
晏绪礼握着折扇进来,腕子一抬,扇首便将帘珠子拨开条缝儿。
“嫔妾给皇上请安。”
尚盈盈见状,忙挪着步子靠近前,若无其事般把礼数做全。
晏绪礼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拿眼梢儿淡淡扫了尚盈盈一记。
踱到主位上坐定后,晏绪礼端来案上白毫银针,轻呷几口,连眼皮子都懒得掀。
尚盈盈银牙暗咬,强忍着不适,可晏绪礼就是不叫起。
本欲耍个赖,蒙混过关。可一见这位爷明明携着折扇过来,却也不送风纳凉,只合拢扇骨敲在案头,她又不敢造次。
数息后,架不住实在腿软得厉害,尚盈盈轻叫一声,身子跟柳条儿似的往前一栽,不偏不倚正扑在晏绪礼腿上。
晏绪礼看似四平八稳,实则暗暗用劲儿撑住尚盈盈,见她半晌不动弹,不由垂眸哂道:
“还赖上朕了?”
尚盈盈用脸蛋儿蹭上皇帝膝盖,这会子真成了霜打的茄子软趴趴,娇声叽咕道:“万岁爷,嫔妾知错了。”
见她可怜巴巴,晏绪礼恼怒却又无可奈何,忽而俯身,伸手揽住尚盈盈的腰,将人稳稳当当箍在自己怀里。
陡然间换了天地,尚盈盈惊魂未定,抬头就对上晏绪礼那双沉沉黑眸。
晏绪礼冷哼一声,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薄怒,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几个字:
“长本事了啊,尚盈盈。”
尚盈盈被这脸色唬得一激灵,逃避似的拥住他的腰,把怦怦乱蹦的心贴去皇帝怀里。
晏绪礼可不给她狡辩的机
会,一把将人打横抱起。那架势瞧着粗鲁,手上却拿捏着分寸,愣是没碰着她伤处。他大步流星往内室走,虎着脸数落:
“谁让你自作主张去学骑马的?”
“还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疼不疼!”
“伤着了也不知跟朕说,非得硬撑着?瞧瞧你这点儿出息。”
这话听着冷硬,却藏不住底下的心疼劲儿。尚盈盈眼圈一红,心里头又委屈又臊得慌,忙把脸往他颈窝里一埋,鼻尖直发酸。
晏绪礼轻柔地把人撂在榻上,从袖笼里摸出个羊脂玉的小罐儿,原是早就带着上好药膏来,要给尚盈盈上药呢。
尚盈盈见状,不禁翻身滚进被子里,只把染霞的脸蛋儿露在外头,轻声争取道:
“万岁爷,嫔妾想自个儿上药。”
眼下青天白日的,尚盈盈伤在那种地方,自是羞得不肯。
可晏绪礼今儿个恼怒,偏就不体贴尚盈盈那点儿小心思。只见他抱臂立在榻前,也不出声儿,就定定地看着她。
尚盈盈蜷躲在被子里,心里咚咚打鼓,不禁连瞟晏绪礼好几眼。不见晏绪礼有退让的意思,她又只好没骨气地自个儿出来。
还没等闭眼装鸵鸟呢,便听得晏绪礼开口:
“跪过来。”
心里都没等打个转呢,尚盈盈早已下意识地照做。而后又怔怔地瞧晏绪礼,手指藏在身后,不禁紧张得直搓揉。
晏绪礼迈步走过来,影子黑压压地拢覆下来,将尚盈盈囫囵个儿地罩在其中,片刻未停就伸手去解她裙上系带。
尚盈盈低头瞧了一眼,甫见着裙裳遭剥落,便面红耳赤地挪开目光,
晏绪礼抬掌握住尚盈盈的腿,稍微用力把她掀去枕上,略微抬高。待瞧清那片淤青,晏绪礼眉头皱得更紧,指腹立马去蘸药膏子。
发觉晏绪礼一错不错地盯着瞧,尚盈盈不知他在看哪儿,立马臊得无地自容,偏头陷在软枕里,忍不住想把双腿蜷拢起来。
晏绪礼却扶住尚盈盈膝盖,抬头瞪她一眼,没好气儿地道:
“现下知道躲了?方才那股子逞能劲儿呢?”
药膏子凉浸浸地碰着伤处,尚盈盈果然觉着舒服许多,只是这姿势到底害羞,便忍不住学蚊子叫:
“眼看再过几日便要回宫中去,嫔妾只是想快些学会,往后好陪着万岁爷……”
听尚盈盈软语一哄,晏绪礼心里头那点火气早散个七七八八,拇指轻轻在她腿侧按揉,低声道:
“想陪着朕,有的是法子,何苦遭这份罪?”
“往后不许再这般莽撞,听见没有?”
觉出晏绪礼话里的柔意,尚盈盈竟一下子憋不住眼泪,连忙重重颔首,声音闷闷地说:
“嫔妾记下了。”
瞧尚盈盈这副可怜见儿的模样,晏绪礼都快被她泪珠子烫化,哪还硬得起心肠?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啄,晏绪礼无可奈何地叹道:
“闯祸精。”
“下次再敢这么没遮拦地瞎胡闹,”晏绪礼故意板起脸,却架不住态度早软和下去,“看朕怎么罚你。”
“还有那个顾嫔也是……”
见晏绪礼张口又要责怪顾令漪,尚盈盈一人做事一人当,连忙截住话头,胆儿肥地嗫嚅道:
“您要骂就骂嫔妾一个吧,别怪罪顾嫔娘娘。”
他说东她往西,他训狗她撵鸡。说两句不爱听的,不听便罢,还霸道地不许人说,这小姑奶奶是真要造反哪?
晏绪礼气笑出声,捏着尚盈盈腮帮子笑骂:
“你还讲起义气来了,赶明儿是不是要骑到朕头上去?”
尚盈盈畏缩地直撇眼,无奈晏绪礼掐着她下颌,只好探出舌尖,往他虎口上飞掠一下。
晏绪礼遭刁猫儿舔舐,登时倒抽凉气。再一见尚盈盈眼里含着湿润水光,他也只好松开大掌,纵容轻笑道:
“你啊,真是只滑不溜手的琉璃猫儿。”-
七月流火,暑热渐渐褪去。
十三这日,銮驾浩浩荡荡,自绿意葱茏的裕华行宫启程,一路逶迤着回到紫禁城。
太皇太后喜爱行宫清幽,正是乐得自在,便没随众人回来,只说留在行宫多住些时日。
路上舟车劳顿,回宫之后,也少不得要费上一两日功夫,拾掇安顿各处。
待到次日,宫里头大致归置停当。晏绪礼便换了身银丝绣团龙常服,径直往寿安宫去,向皇贵太妃请安。
母子俩儿一落座,宫人立马奉上新沏的香茗,氤氲热气儿缭绕而上。叙过几句家常闲话,话头儿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北山围场上头。
皇贵太妃端起白釉描金茶盏,用碗盖轻轻撇去浮沫,这才眼帘微抬,慢悠悠地问道:
“皇帝心里可定下日子了?打算何时动身去北山?”
晏绪礼心中早有计较,闻言徐徐回话道:“儿子想着,靖之的婚事就在八月里头。此番行围少不得要嘉毅王府随扈,便也不必急吼吼地赶着秋狝。”
“不若略缓些时日,等到九月底、或是十月初,彼时再去冬狩,也是一样的。”
皇贵太妃听罢这话,起初只当晏绪礼是体恤臣下,欲等嘉毅王府忙完喜事,再带小王爷去操练兵马。于是微微颔首,没再多问。
哪承想,晏绪礼竟还有话要说,兀自抬手命众人退下。
待宫娥内侍们鱼贯而出,晏绪礼将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说道:“母妃,此番北山之行,儿子打算借着机会,彻底料理康王那桩事儿……”
言罢,晏绪礼又将来龙去脉,皆说与皇贵太妃听。
皇贵太妃托盏的手顿在原处,面上依旧是那副雍容平静的模样,只是心下凝重发沉。
她在宫中浮沉这些年,于朝堂之事略有耳闻。知晓康王乃皇帝肉中刺,迟早要拔除干净,便也不干涉皇帝决断。
“既是你心里早已定下的计较,母妃自当鼎力相助。”知子莫若母,皇贵太妃放下茶盏,轻声发问,“你只说可有什么事儿,是须得母妃帮衬一把的?”
晏绪礼闻言,心中甚是慰籍,随即正色道:“届时儿子率众人出京行围,会将宥儿留在宫里。”
“皇祖母那边,儿子已安排妥当。她老人家住在外头,有重重禁卫护着,倒不必您分心挂念。”
“儿子只盼您能坐镇皇宫,稳住禁中。倘若真有什么不测,请母妃能护好儿子仅存的这一点儿血脉。”
这话里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皇贵太妃听得心头震颤,几乎是立刻追问:“既然大皇子不去,文妃自也得一并留下看顾。那旁的人呢?此行非同小可,你预备带上哪些嫔妃?”
晏绪礼沉吟片刻,面上竟是看不出半分波澜,只淡淡道:“后宫拢共也就这几个人。她们平日里拘在宫里闷得厉害,想来都爱出去散散心、透透气,便都带上也没什么要紧的。”
听皇帝这话音儿不似有假,皇贵太妃那颗高悬起的心,才稍稍落回肚子里。
如此她便知晓,皇帝让自个儿留在宫里护着皇孙,多半只是为了防着那个最坏的万一,做个周全打算罢了。料来此行擒拿康王,是落不到非得动用后手的田地。
心神一定,皇贵太妃又想回晏绪礼方才所言,便顺势提起荣王:“说起来,禔儿这回倒是机灵,总算办了件像样的正经事,没白费你平日疼他。”
皇贵太妃话里带着欣慰,而后却又添了句:“依母妃看,他呀是瞎猫撞着死耗子,你往后也别总派他差事。叫他安安稳稳地当个富贵闲王,有你这个皇兄在上头照拂着,便是天大的福分。”
听罢皇贵太妃的谨慎之语,晏绪礼摇首轻笑,坚定说道:“母妃,儿子真正能信任的兄弟不多。十二弟与儿子,虽并非当真一母同胞,却也与亲生兄弟无异。”
“十二弟虽说平日胡闹了些,但很有股子伶俐劲儿,便合该让他多历练历练。待往后储君立起来,身边有个得力的王叔帮衬,儿子才能真正放心得下。”
见晏绪礼这般说,皇贵太妃便知他心里自有丘壑,不再饶舌多劝。
罢了,到底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儿,由着他们自个儿去掂量处置吧。
皇帝终究不是那等生来便冷心冷肺,只知帝王心术的凉薄之人。这些年下来,他心里一向是颇念情分,是个有血有肉、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尤其是这阵子,皇贵太妃明明白白地眼瞅着,皇帝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从前总也化不开的沉郁之气,好似悄然淡去许多。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时时刻刻绷着心劲儿,作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有时候她暗自看着,都发觉皇帝笑起来时愈发温柔,大抵是知晓情爱是个什么滋味儿了吧。
皇贵太妃琢磨着晏绪礼的变化,唇边带着几分了然笑意,慢条斯理地开腔:
“那位尚美人,今儿怎么没跟着你一道儿过来?前儿听说她坐不惯马车,这会子可缓过乏来了?”
晏绪礼闻言,果真不自觉弯起唇角,眼底温情一掠而过。
“儿子替她多谢母妃挂怀。”晏绪礼笑道,“她昨儿个睡足一觉,便已好上许多,这会子约莫在儿子宫里,和宫女们逗猫顽呢。”
“何况她如今位分,还不到正经来给您请安的时候儿。”
皇贵太妃听罢却不乐意,叩指敲了敲茶托子:“如今这宫里头冷冷清清,还死守着那些个老规矩作甚?”
皇贵太妃轻轻叹了口气,话里满怀怅惘:
“我这一辈子活下来,到底是没能得个女儿。有时候真盼着能有个讨喜的姑娘,时常过来说话解闷儿。”
晏绪礼见母妃这般说,哪里还有不允的道理,连忙颔首应承下来:“是,儿子改明儿就让她来给母妃请安。”
皇贵太妃这才满意点头,而后立马摆手,体贴说道:“成了成了,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呢,快回你那乾明宫去吧。”
眼见得帝妃正是情浓,她才不做那打散小鸳鸯的大棒。
被母妃说穿心思,晏绪礼也不难为情,只轻笑一声,起身恭声告退。
殿门再次合拢,将外头的日光与喧嚣一并隔绝。
姜印忠躬身闪进来,手里托着盛黄杨木梳的银盘,轻手轻脚地走到皇贵太妃身后。
“娘娘,奴才伺候您松松头发?”
皇贵太妃微微颔首,扶着老太监的手往屏风后走去。
齿梳从发丝间顺过,皇贵太妃神情松缓,心中盘算往后宫中的安排。良久,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细细嘱咐姜印忠去办。
姜印忠竖耳听着,梳头的手微微一顿,布满褶子的老脸上透出忧虑:
“娘娘,万岁爷此行,究竟有几分凶险?”
皇贵太妃闻声,徐徐睁眼望向镜中,眼尾竟是绽开几道极淡的笑纹:
“皇帝既舍得把尚美人一并带去北山行围,那他心里定是有十足把握。”
“若真到那等刀光剑影、生死攸关的地步,就凭他那疼眼珠子似的劲儿,早想法子把人严严实实地藏起来,哪儿舍得带出去受风雪?”皇贵太妃轻笑一声,摇首打趣。
姜印忠听罢心里稍安,怕皇贵太妃觉着不舒服,又忙替尚盈盈说话儿道:
“话是这么说,但万岁爷对尚美人,多半也只是一时新鲜。论起真心实意的惦记,这天底下,谁又能越得过您这位母妃去?”
皇贵太妃闻言,不由斜睨姜印忠一眼,佯怒道:“你这老东西,心里琢磨什么,还当我不知道?”
姜印忠伺候她大半辈子,皇贵太妃自不会当真怪罪,反倒说些体己话来宽他的心:
“我这个当养娘的,自认对儿子还是有些了解。皇上他瞧着面冷,心也不甚暖和,难得能把谁搂在怀里稀罕。只要这姑娘是个好的,于军国大事上又不碍着什么,那便让他稀罕呗。”
皇贵太妃垂下眼眸,抚了抚妆奁里的点翠小凤,话里满是豁达与期盼:
“我操心半辈子,如今万事皆休,就巴望着能早日抱上个白白胖胖、伶俐可人的乖孙儿,那才是顶顶要紧的事儿呢。”
这话倒并非嫌弃大皇子不中用,当祖母的,焉有不疼孙儿之理?
况且大皇子幼时还在她膝下养过几月,骨肉亲情自不必多提。
可世人皆趋吉避凶,若能得个虎头虎脑、壮实伶俐的娃娃,任谁心里不更添几分欢喜?这倒也不是势利,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乾明宫中,尚盈盈果真不出晏绪礼所料,正混在宫女堆儿里顽猫崽子呢。
打从在裕华行宫起,尚盈盈嘴里就没少念叨这茬儿。身子骨儿稍稍爽利些,她便立马跑来乾明宫,盼着能摸摸那两只软乎乎的小东西,比对皇帝都要上心。
只见锦垫子里,滚金正慵懒侧躺,袒露肚皮,由着两只小猫崽儿哼哼唧唧地拱奶吃。
翻雪半步不离地守在旁边,还仔细替滚金舔舐颈边软毛,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傍晚光影柔和,将猫儿蓬松毛发都镀上浅浅金边儿,瞧着一派温馨和睦。
小猫崽吃得肚儿滚圆,终于松开它们娘亲,满足地仰头咂咂嘴儿。
尚盈盈瞅准时机,立马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将黑白花色的那只给捧出来。小猫软得跟团棉花似的,身上还带着淡淡奶腥气儿。
尚盈盈把它托在掌心,稀罕得不行,又凑到翻雪跟前儿,促狭笑问道:
“瞧瞧,是不是你的种?”
翻雪鼻尖儿朝小猫崽儿轻拱,随即又把脑袋一扭,拿后脑勺对着尚盈盈,压根儿不搭理人。
杏书蹲在旁边见状,没忍住同尚盈盈笑作一团。而后又连忙掩口,小声说道:“您可忒坏了,连猫都欺负。”
尚盈盈笑弯眼眸,嘴里却哼道:“瞧这小猫崽儿的毛色,再瞅瞅翻雪自个儿。铁证如山,由不得它不认账。”
围着猫儿们顽笑过好一阵子,尚盈盈抬起眼眸,竟见天边渐渐染上瑰丽的橘红与胭紫。
晚霞漫天,如织锦般铺陈开来,不知不觉间已是该掌灯的时候儿。
尚盈盈起身拂了拂衣裙,目光下意识地朝宫门外望去,暗道皇帝去寿安宫请安,竟还没回来?若是今晚留在那边用膳,怎地也不遣人说一声?她方才好似瞧见,刘喜已经往御膳房传膳去了。
尚盈盈心头正自嘀咕,忽见簪雪疾步从门上进来,脸儿皱巴巴的像个小苦瓜。
簪雪快步走到尚盈盈跟前儿,屈膝行了个礼,这才压低喉咙,几乎是贴着她耳边禀道:
“美人,奴婢方才听闻,邵才人在御花园西侧的亭子里跳舞,正巧撞见圣驾,便把万岁爷给截住了……”
话音未落,尚盈盈只觉心尖儿上像被什么东西轻刺,泛起阵细细密密的闷疼。
半晌后,尚盈盈扯动唇角,低应一声“知道了”,这才吩咐道:
“回昭阳宫吧,咱们宫里也该传晚膳了。”
见尚盈盈心绪低迷,簪雪眼神往四下里瞟了瞟,没敢多言,只扶她绕过影壁,往昭阳宫里走去。
即将迈进门槛时,尚盈盈却又顿住脚步,回首望向空空如也的宫道。
眸光落在皇宫屋檐顶儿上,只见晚霞虽绚烂,这会子却已渐趋黯淡。尚盈盈声音飘忽,带着些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幽幽问道:
“……瞧女子跳舞,真那么有趣儿么?”
第53章 第53章信尾清楚写着“盈盈”二……
却说这昭阳宫里,一时半会儿也静不下来。
宫人们正脚步匆匆,将晚膳一道道摆在八仙桌上,碗碟碰撞间发出细碎轻响。
趁着这当口儿,安久英眼观六路,轻手蹑足地溜到尚盈盈身侧。
安久英压低嗓子,急急禀道:“美人,先前那遭人动过的匣子,里头写着字迹的宣纸,好似缺了几张。”
尚盈盈心头咯噔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飞快睃了安久英一眼。
果然,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
安久英又凑近些,声音愈发轻细:“……美人觉着,会是谁?”
尚盈盈沉沉吐出一口气,与安久英轻声交谈几句,可光靠瞎猜到底没个定论。
眼看众人传膳毕,安久英立马住口,悄无声息地退立去一旁。
尚盈盈端坐在八仙桌前,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侍立在旁的簪雪和巧菱。
簪雪是内侍监拨过来的,性子瞧着还算沉稳,可底细究竟如何,尚盈盈心里头没个准谱儿。
至于巧菱,原是自个儿一手带起来的丫头,知根知底。
可安久英私下里提过醒儿,说巧菱当初被拨去伺候文妃娘娘,足足侍奉近一年,人心易变,会不会……尚盈盈不敢也不愿深想。
正自个儿揣度着,冷不丁听见巧菱带点儿疑惑的声音响起:
“美人,您往日不是最爱这道玛瑙虾仁么?拿碧玉盅装着,瞧着又剔透又鲜亮,今儿怎地动也没动几筷子?”
尚盈盈被这话拉回神思,抬眸望去,只见那盘虾仁晶莹饱满,确实诱人。她勉强牵了牵唇角,露出个浅淡笑意:“许是天儿燥,没什么胃口。”
“可不是?入秋金风渐起,回头多用些燕窝银耳煨的梨羹才好。”簪雪笑吟吟地开口接话,顺手从珐琅碟里夹了片桂花糖藕,替尚盈盈布菜。
话音未落,外头忽而传来内侍拉长了调儿的通禀声:
“万岁爷驾到——”
尚盈盈微微怔忡,差点以为是自个儿听岔了。
她不是听说……万岁爷被邵才人绊在御花园了么?
正疑虑间,那抹熟悉的银白常服身影,已然迈过门槛,稳步朝她行来。
尚盈盈忙要起身行礼,晏绪礼却已抬手虚虚一扶,示意她安坐。
凉丝丝的沉水香息幽幽飘来,尚盈盈瞧见晏绪礼回来,顿觉胸中郁结散去几分。她忍不住学起小狗儿,略微倾身,暗里抽了抽鼻尖,试探晏绪礼身上有没有染着甜腻腻的香粉味儿。
晏绪礼只当尚盈盈眷恋他,心下稍添几分得意,主动搂尚盈盈入怀。目光随意扫过席面,见只备下尚盈盈一副碗筷,他不由得挑了挑眉梢。
半晌后,晏绪礼松开怀抱,径自掀袍在尚盈盈身边落座,缓声笑问:
“今日怎么不等朕一道用膳?”
尽管没在晏绪礼身上嗅到脂粉味,尚盈盈心里那点儿小别扭却仍不肯散去,闻言也不接茬儿,只偏头对巧菱轻声道:
“去沏盏金观音来,请主子爷漱漱口儿。盖碗用那套薄胎紫砂的,之前收的梅花雪水还封在瓷坛里,用文火慢煎至鱼眼翻波。这茶性子烈,头道茶汤且先润盏,二道才是正经滋味儿。”
巧菱忙不迭应声,立马端茶送碗地张罗起来。
尚盈盈交代半天,这才转过脸,眼波儿往晏绪礼身上打个转儿。语气里带着试探,细听还有些酸溜溜的:
“万岁爷不是往邵才人那儿去了么?”
晏绪礼久等半天,末后竟是听见这么句质问,顿时扬眉否认:“这话打哪儿听来的?朕何曾去过旁人那儿?”
尚盈盈被晏绪礼这一问,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却仍梗着脖子不依不饶:“那您方才没在御花园西边儿的亭子里,瞧见邵才人跳舞么?”
“跳舞?”晏绪礼嗤笑一声,像是听见什么顶没趣儿的话,“年年宫宴上,都是那些个转圈甩袖的把戏,还没看腻味不成?”
见尚盈盈仍鼓着香腮,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晏绪礼暗笑两声,虽知时机不对,但心里就是莫名愉悦:
“路上是撞见她来着,跟要搭戏台子唱戏似的,直愣愣地挡在朕回宫的道儿上。朕懒得同她周旋,便从假山后头绕回来,这才耽搁些时辰。”
晏绪礼说得坦荡,一双桃花眼里温柔含笑,只盛着尚盈盈那张芙蓉娇面。
尚盈盈听他这般解释,心里那点子郁气已消大半,唇角不自觉往上翘。
可嘴上偏不饶人,尚盈盈轻哼一声,斜睨着晏绪礼:“您甭是嘴里说得好听,其实在那儿瞧够了新鲜,这才舍得挪步回来的吧?”
“朕岂是那等没成算的?”晏绪礼瞪眼,作势要唤人,“盈盈若不信,来寿就在外头候着,朕这便叫他进来,你亲自问问?”
见皇帝真要叫人问这个,尚盈盈觉得忒臊,连忙伸手轻碰他手腕,撇嘴哼唧道:
“得了吧您。您都金口玉言发了话儿,大总管还能驳您面子,打您嘴巴不成?”
瞧着尚盈盈这娇嗔带怨的眼神,晏绪礼非但不恼,反倒像六月天儿灌了碗冰梅汤,从嗓子眼一路舒坦到心窝子里。
“左也不行,右也不成。”晏绪礼故作叹气,眼角眉梢却盛满欢喜,“那你说说,要朕如何赌咒发誓,才肯信朕这一回?”
哪知尚盈盈听了这话,立时把矛头调转过来:“万岁爷这话可就屈煞嫔妾了。”
尚盈盈语调慢悠悠的,带着点儿委屈软刺,忽而扎向晏绪礼:
“要说起这疑心呀,平日里也不知是哪个,隔三差五的,就跟审犯人似的,把嫔妾盘问过来、盘问过去的?”
虽是问过她几回,但哪有这般夸张?
回想自个儿素日因顾绥的事儿,确实也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她,晏绪礼一时之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罢了罢了,是朕的不是。”晏绪礼捉住尚盈盈搭在桌沿的指尖,牵起来爱怜轻吻,温声道,“往后咱们都坦坦荡荡的,互相信着彼此,再不这样胡乱猜忌了,可好?”
尚盈盈勉强满意,这会子觉着腹中空空,只顾埋着脑袋戳弄虾仁。可晏绪礼一见她耳尖是红的,便知她又悄悄害羞去了,不由勾唇暗笑,心道脸皮儿怎就这么薄?
过了一会儿,尚盈盈忽然默默开口:
“万岁爷,您喜欢瞧人跳舞吗?”
晏绪礼原要一口回绝,转念又变了主意,轻咳道:
“不大喜欢,但也分人。”
尚盈盈撂下银箸,扯着擦唇的幌子,把自己半张脸儿都遮住,这才敢小声咕哝:
“下回再遇见那起子拦路的,万岁爷可得走快些,不然嫔妾才不给您留门儿。”
晏绪礼忍俊不禁,连连答应道:“家里养着只胭脂虎,朕岂敢不快马加鞭?倘若回得迟了,可要遭狮子吼呢。”
尚盈盈闻言羞愤难当,借着帕子遮掩,悄悄啐他坏东西-
自打圣驾回銮,宫里各处安顿下来,倏忽已是半月有余。
坤仪宫里却仍是一派沉寂,皇后始终没吩咐众人前来请安。
彤珠端着枇杷蜜露进来,眼瞅着自家娘娘还在倚着描花样子,气定神闲,半点儿挪窝儿的意思也无,彤珠这心里更是没着落。
她觑着眼色,往前凑了凑,轻声提醒:“娘娘,这都半个月了,您再不出去转转,只怕……”
傅瑶描凤尾的手微微一顿,眼皮子都没抬:“只怕什么?”
“只怕贵妃那边儿,愈发要得意忘形。”彤珠咬了咬唇,“奴婢听说,昨儿个瑶华宫里又是要膳房单做八宝鸭子,又是要尚服局赶制新衣裳,可真是卖炸糕的撩盖布,好大的牌子!不知该怎么耍威风是好呢。”
傅瑶听罢,这才搁下手中细毫笔,抬手扶了扶勒在额上的黑绒地凤穿牡丹抹额,长长吁出一口气。
“你当本宫是乐意把宫权拱手让人不成?”
傅瑶语声淡淡的,可一提起卞氏那个蠢物,便又忍不住想发火儿:
“先帝爷小祥祭礼,闹出那等泼天祸事,本宫若不赶紧摆出个引咎自责的样儿来,皇上也自会逼着本宫‘养病’。”
可话又说回来,这都过去足足仨月,连文妃宫里头那位大皇子,病都已将养妥当。皇后这“病”,也快该有个头儿了吧。
彤珠将枇杷蜜露呈到案上,心里禁不住直叹气。娘娘起初是被那卞氏气得肝儿疼,但躺养半月也就缓过来了。后头的事儿,才真正是往娘娘心尖儿上戳刀子。
瞅着万岁爷对大皇子那样上心,不仅亲自探视,还命御医轮守,赏赐不断。傅瑶坐在廊下晒着大日头,都觉得从里到外冒寒气儿。
枇杷露清润爽口,傅瑶却尝不出滋味,心里只一味发苦。
倘若自个儿膝下也养着位皇子,万岁爷是不是也能常来坤仪宫坐坐?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冷锅冷灶,做什么都提不起兴儿。
傅瑶愈想愈急躁,不由扬了扬下巴,声儿带了些不耐:“问问去,那尚美人怎的还没个影儿?忒磨蹭了。”
彤珠忙躬身宽慰:“娘娘且宽心,早已派人去传了。尚美人蒙您召见,自然要好生沐浴焚香,捯饬妥当才敢过来,免得在您跟前失礼。”
正说着,外头小太监已经一溜烟儿小跑进来,打了个千儿后低声通传:
“启禀主子娘娘,尚美人从昭阳宫过来了。”
傅瑶顿时收起不耐烦,扮出和煦笑脸儿,还特意捋了捋鬓边凤钗流苏:
“传她进来。”
不多时,尚盈盈一身杨妃色水绫袄儿,垂首敛目地进来请安:
“嫔妾拜见主子娘娘,愿娘娘凤体安康,长乐万福。”
瞧着尚盈盈娇艳水灵的脸蛋儿,傅瑶心里头顿时又翻腾起不自在,口中却愈发亲热得紧。
不等尚盈盈行全礼,傅瑶便抬手扶住她,将人按在跟前铺着软缎垫子的绣墩上。
“好妹妹,快坐下。到本宫这儿来,就跟回自个儿宫里似的,甭拘束着。”
尚盈盈顺势落座,心里对皇后很是警惕,脸上只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怯。
傅瑶又命宫女端来甜白瓷碗,里头盛着嫣红透亮、瞧着就喜人的烩红果羹:“尝尝这个,红果子酸酸甜甜,最是开胃解腻。今儿知道你来,本宫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下。”
接下来的光景,便是一番车轱辘似的嘘寒问暖,无非是问睡得可好?吃得可惯?万岁爷待你如何这般的老话。
“本宫痴长你五岁,打眼儿一瞧你呀,真跟见了自家妹子似的,心里头熨帖得紧。”傅瑶拉着尚盈盈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体己话。
尚盈盈听在耳朵里,却只觉粘腻发冷,像是长虫爬上腕子,伺机要咬她一口。
皇后问一句,尚盈盈便恭敬答一句,不多言才能不出错儿。
说了半晌闲话,傅瑶终于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尚盈盈依旧平坦的小腹上,笑吟吟地问:
“妹妹自打在行宫伴驾,算起来也快四个月了吧?这肚里可有动静了?”
尚盈盈心头陡然一紧,适时垂下眼帘,指尖微微蜷起护在腹前,声音里透着羞赧与失落:“嫔妾福薄,一直未能有喜信儿,叫主子爷和主子娘娘失望了。”
“妹妹这是说得哪儿的话?”
傅瑶笑着拍了拍她手背,一副体贴入微的模样儿。旋即,只见她从枕边匣子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药方子。
“这是本宫费了好些功夫,才从宫外得来的方子,”傅瑶将那笺纸往尚盈盈面前递了递,压低声音,“听说顶管用,不仅能助妇人坐胎,还能一举得男呢。”
尚盈盈忙欠身想要推辞:“娘娘这般厚爱,嫔妾实在感激不尽。只是太医院的吴御医,一直在替嫔妾调理身子……”
傅瑶却不由分说,径自将那方子塞进尚盈盈手里,眸光已隐隐透着不悦:“妹妹若是不放心,大可拿去叫吴御医仔细瞧瞧。左右是好东西,本宫还能诓你不成?”
这话堵得尚盈盈心口一窒,后背瞬间沁出层薄汗。知晓再推脱下去,便是不识抬举,多半要开罪中宫。
尚盈盈连忙起身,低眉顺眼地拜倒在皇后身前,声气儿柔顺地说:“娘娘言重了,嫔妾岂敢疑心娘娘?您赏的东西,自是天底下顶好的,嫔妾谢娘娘恩典。”
见尚盈盈将药方子妥帖收好,傅瑶面上笑容这才诚心实意起来,而后又轻轻叹气:
“好妹妹,你也甭怪本宫心急。”
“实是这宫里头,忒冷清了些。若是能添个小娃娃,甭管是皇子还是公主,咱们阖宫上下,也都能跟着欢喜欢喜不是?”
这话音儿悠悠荡荡的,像羽毛尖儿搔过,弄得人烦痒难耐。
皇后瞥向自己小腹的眼神,还有那些“膝下寂寞”的暗示,声声句句,都像是在印证着什么。
尚盈盈心里头愈发透亮,又不禁惊诧:莫非真叫自个儿猜着了?中宫已是不宜生养?
傅瑶如此急切催促,是想早日抱她的孩子去养吗?
念及此,尚盈盈只觉得揣进袖里的药方像块红炭,几乎要烙穿衣料。
面上不敢露显露分毫,尚盈盈只强撑着一抹浅笑,将话头轻轻拨开:
“娘娘说笑了。嫔妾蒲柳之姿,能得圣眷已是福分,怎敢再奢求其他?子嗣之事,还是得随缘才好。”
这番话答得巧妙,既没直接拂皇后的面子,也未曾应承下什么。可尚盈盈心里却已是翻江倒海,乱成一锅粥。
倘若她诞下的皇嗣过继去皇后膝下,那便是本朝嫡长皇子。往后前程,自是旁人望尘莫及的。
为孩儿长远计,这似乎也并非是坏事?可转念一想,那可是自个儿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哪个当娘的,能舍得把亲生骨肉拱手送人?
尚盈盈垂着眼帘,暗自咬着嘴唇,腔子里跟灌下银针似的,没有哪处是不疼的。
可皇后若执意如此,她又有法子反抗吗?
正当尚盈盈心乱如麻之际,殿外有个小太监虾腰钻进来,快步上前凑到彤珠耳边,嘀嘀咕咕回禀几句。
尚盈盈眼尖,只见彤珠原本还算平和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几变,眉心也跟着紧蹙起来。
傅瑶自也有所察觉,立时扬声朝彤珠问道:
“什么事儿藏着掖着的?”
彤珠忙上前一步,敛起神色,恭声回禀:
“启禀娘娘,是邵才人跑到承祥宫里闹了起来。她说自个儿丢了金累丝珍珠响镯,还是娘家送的陪嫁,贵重得很。”
“邵才人一口咬定,是承祥宫的董宝林手脚不干净,偷偷藏匿起来。眼下正嚷嚷着,请娘娘您做主,允她去搜一搜董宝林的寝殿。”
“邵才人和董宝林?”
傅瑶闻言,顿时嗤笑一声,鄙夷道:
“这起子人,不都是围着瑶华宫那位转悠的么?怎的今儿倒狗咬狗,掐到一处去了?”
傅瑶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什么恼人的苍蝇:“告诉邵才人,她若非要闹,便寻贵妃和慧嫔去。如今她们分管六宫事宜,本宫这会子乏得很,没那闲工夫理会这些劳什子。”
彤珠心里也觉得不该掺和,连忙福身应“是”。
尚盈盈眉间拢愁,暗自多想一层,只道承祥宫主位宫妃不是顾嫔么?
贵妃过去处置,岂非又要同顾嫔对上?
尚盈盈心头微动,忍不住柔声劝道:
“娘娘,董宝林虽位分不高,但到底是主子。这般大张旗鼓地指认她偷盗,还要搜宫……”
“若是传扬出去,怕是于宫闱颜面有碍。”
“依嫔妾愚见,不如还是娘娘出面主持一二,明断是非,也好叫人心服口服。”
傅瑶抬眼淡瞥尚盈盈一眼,只懒懒地倚回身后的大迎枕上,搪塞笑道:
“本宫这几日心力交瘁,委实提不起精神来,料理这些琐碎。瞧她们成天闲得惹事儿,便叫她们彼此消磨消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皇后说得轻描淡写,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她压根儿不在乎什么公道,什么脸面体统。巴不得底下人斗得你死我活,好坐收渔翁之利。
尚盈盈不赞同皇后这样的态度,却也没法子置喙,只道皇后是望门大族调理出来的闺秀,兴许人家才是对的吧?-
兴起风浪的承祥宫里,这会子已是剑拔弩张。
邵才人原本还有几分色厉内荏,可见贵妃和虞嫔双双赶到,那腰杆儿陡然就挺得倍儿直,气焰更是嚣张起来。
邵才人几步抢上前去,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随即就扬高声调:
“贵妃娘娘,您可得替嫔妾做主!这董宝林偷走嫔妾的金镯子,还在这儿强词夺理,简直是目无王法。”
董宝林攥着手绢儿,伏在宫女怀里委屈抽噎:“嫔妾哪儿碰过什么金镯子、银镯子的?邵才人寻不见镯子,说不准是您自个儿遗去了御花园里头,这会子快去西边找找才是正经。”
董宝林显见也是委屈得厉害,竟拿邵才人跳舞邀宠的事
儿刺她。
听见董宝林大喇喇地笑话自己,邵才人气不打一出来,上去便要撕董宝林的嘴。好在柏筠宁从外头赶进来,及时喝命宫女拉住她俩。
这承祥宫的地界儿,今日算是彻底扬尘。
只见朱红宫门大敞四开,暗自瞥眼瞧热闹的宫人,虽不敢高声言语,那探头探脑的眼神儿,也足以将人扎得千疮百孔。
外头喧哗成这样儿,自然惊动了承祥宫的正主儿顾令漪。只听得内殿珠帘一阵脆响,顾令漪已然带着宫人,面覆寒霜地走出来。
一眼瞧见在院中撒泼的邵鸾儿,还有旁边眼含讥诮的柳濯月,顾令漪凤眼一眯,怒意勃发:
“放肆!承祥宫里,岂容你一个小小才人在此放刁!”
邵才人被她这气势一压,下意识地心虚胆怯,但旋即又仗着有贵妃撑腰,梗着脖子回嘴:
“回顾嫔娘娘的话,嫔妾丢了东西,自然要找!娘娘这般气急,该不是想包庇董宝林吧?”
“包庇?”顾令漪冷笑,“你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又是何居心?”
眼看两人就要针尖对麦芒地吵起来,柳濯月终于慢悠悠地开口:
“顾嫔妹妹此言差矣。本宫既受皇后娘娘信重,协理六宫,便断不能容忍这宫闱之中,有此等偷盗的龌龊事发生。”
“搜一搜,不过是图个明白,也好叫大伙儿都安心。”
见宫女搬来几把扶手椅,柳濯月毫不客气地捡主位落座,对着日光弹了弹护甲套子:
“顾妹妹还是回自个儿殿里歇着去吧,这点子小事,本宫和慧嫔、虞嫔她们,自会处置妥当。”
这话听着多体贴似的,实则是毫不留情地下顾令漪面子,让她这个主位娘娘靠边站。
“本宫又不聋。”顾令漪气得呵笑,“自个儿宫里闹得跟唱大戏似的,奴才们在外头哄作一团,本宫还能安生歇着不成?”
柏筠宁在旁边听了半晌,大致弄明白今日所为何事,见贵妃和顾嫔已然较起劲,连忙开口打断:
“既然邵才人丢了东西心急,董妹妹也喊着冤枉……”
柏筠宁略一沉吟,目光在几人面上转了转,提出个折中法子:
“不如这样,便让嬷嬷们带几个宫女,去董妹妹屋子里瞧瞧,左右不过几步路。主位娘娘殿里,便莫要惊动。如此若能查清楚,也好还董妹妹清白,贵妃以为如何?”
这话算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邵才人得了贵妃的眼神示意,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好再坚持闹大,只撇了撇嘴:
“那可得仔仔细细地查!董宝林自个儿的屋子,还有她那几个丫头的下房,边边角角都不能放过,指不定就藏在哪儿呢!”
董宝林闻言,脸上血色尽褪,泪珠儿噼里啪啦地往下滚落:
“嫔妾好歹也是皇上的嫔妃,是有脸面的主子,无端去偷你的镯子作甚?这要是传出去,让底下人知道,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柳濯月烦躁地皱眉:“行了,你大声嚷嚷什么?你到底偷没偷,待会儿不就见分晓了?”
得了贵妃示下,几个面相严肃的嬷嬷叫上小丫头们,便径直往董宝林所居的配殿走去。
一时间,庭院里只剩下压抑的沉默,和董宝林低低啜泣声。
众人各怀心思,目光都有意无意地往门帘前打转。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个吊梢眼的嬷嬷便快步从下房走出来,禀告道:
“回贵妃娘娘,奴婢并未寻见邵才人的金镯……”
邵才人脸色一变,正要再说些什么,那嬷嬷却又紧接着禀报:“不过奴婢在宫女们住的下房里,搜出了这个。”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是一枚成色极好的和田白玉佩,雕作一对交颈鸳鸯,玉质温润,水头极好,一看便知不是宫女能有的东西。
见娘娘们狐疑,吊梢眼嬷嬷继续说道:“奴婢也觉着蹊跷,便在那宫女的包袱底下翻了翻,而后发现一封信。奴婢不识字,也拿不定主意,赶忙想来请贵主儿过目。”
说着,又呈上一封书信,信套上倒没写字儿,看不出里头是什么。
柳濯月纤指一挑,三两下拆开后,随意扫了几眼。
正当鸦雀无声之际,柳濯月蓦地泄出声哂笑,惹得众人更是好奇。
随手将信纸递给虞嫔和慧嫔,柳濯月的眼睛却是盯着顾令漪,满含讥诮地说道:
“诸位妹妹也瞧瞧吧,真是有趣儿得紧。”
见贵妃神色如此奇怪,柏筠宁赶忙凑近细看。只见那信纸上笔迹娟秀,写着的却并非什么寻常家书,而是叫人酸倒牙的腻味情诗。
目光落在前头“靖之亲启”上,柏筠宁头皮一阵发麻,猛地抬眼看向顾令漪。
这“靖之”,不正是顾小王爷的表字么?
柏筠宁心觉不妙,赶忙又去瞧信尾落款处的闺名,竟清清楚楚地上书二字:
盈盈。
第54章 第54章尚美人的字,乃朕亲自所……
正当承祥宫里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忽听得外头小太监一声高唱入云:
“皇后娘娘驾到——”
这一声恰似惊雷坠地,震得满院众人神色各异。几个眼明心亮的抻头打量,已瞧见皇后身侧的尚盈盈,唇角不禁暗自挑起,显是等着看这场好戏如何开锣。
门槛外,皇后仪驾逶迤而来,内侍手捧“金八件”开道,身后九凤曲柄黄盖随风轻动,凤仪凛然。
瞧见已有些日子不曾露面的皇后,宫人们噤声垂首,连忙退散去道旁叩首行礼。
柳濯月先前气势汹汹,派人要捉拿尚盈盈治罪。此举非同小可,自然惊动中宫。
傅瑶换了身石青色凤袍,面沉如水,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踏入承祥宫。
尚盈盈跟在皇后身边,竟也不见惶恐之色,反倒眼神坦然,从诸人面上扫过一圈儿,尤其在哭哭啼啼的董宝林,和气焰犹存的邵才人身上顿了顿。
“参见皇后娘娘。”
柳濯月态度倨傲,不情不愿地同众人一齐向皇后请安。抬眸见尚盈盈示意宫人们去掩门,柳濯月立马讥诮地开口:
“尚美人这是丑事怕被人知道,急着掩门遮羞呢?本宫倒要看看,你还待如何狡辩!”
傅瑶忍耐贵妃这些时日,心里攒着的气也不少。
见贵妃当着自己的面,也敢如此出言放肆,耀武扬威,傅瑶登时不再撑着那脆薄如纸的情面,径直朝贵妃喝道:
“既是有事说不清,那便都挪到正殿里去,给本宫一五一十地掰扯明白。不然还杵在外头,擎等着叫奴才们看笑话吗?”
言罢,也不等众人应声,傅瑶便搭着彤珠的手,径直往承祥宫正殿而去。
虽说柳濯月跋扈不好惹,但傅瑶才是后宫之主,众人闻言哪敢怠慢,纷纷起身紧随着进殿。
虽说方才闹罢一场,但顾令漪出来前早有准备,已命人将主殿中拾掇齐整。
宫女太监们搬来扶手椅和绣墩儿,将殿里摆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下脚之处。傅瑶踏上殿阶,于上首主位落定,尚盈盈则在皇后下首稍远处,寻了个绣墩儿安静坐下。
见尚盈盈气定神闲,柳濯月冷笑一声,给身旁盼烟使个眼色,等着瞧尚盈盈还能得意到几时。
自打搜出这些“证物”,贵妃便一直命人掐着不撒手。盼烟见状会意,赶忙将托盘里那枚鸳鸯佩,连同那封烫手的书信,恭恭敬敬地呈到皇后跟前。
“皇后娘娘请过目吧,”柳濯月说着话也不曾起身,只瞟尚盈盈一眼,懒洋洋地开口,“这便是方才从承祥宫里搜出的物件。”
今日这通戏码,全然是董宝林撺掇的贵妃。虞嫔并未掺和,初时也有些意外,但事已至此,她自然知晓该如何配合。
虞嫔故意抬起帕子掩唇,将话说得含糊,矛头却已直指尚盈盈:
“嫔妾瞧着,这封写给顾小王爷的情诗上头,那落款‘盈盈’二字,正是尚美人闺名,未免忒巧合了些。还有那枚鸳鸯玉佩,瞧着也不像个小宫女能弄着的玩意儿。”
见皇后神色莫辨,攥着书信的手指却暗
中蜷紧,柳濯月心觉得逞。她才不遮遮掩掩,顿时拔高声调,气势汹汹地朝尚盈盈发难:
“尚美人,你与顾小王爷暗通款曲,竟还敢将这淫靡之诗藏匿于宫中,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宫若是你,哪里还有脸面安坐在这儿?还不赶紧跪下!”
但谁又不是被吓唬大的,尚盈盈闻言无动于衷,只抬起眼帘,迎上柳濯月嘲弄目光,淡定反问:
“贵妃娘娘这话是从何说起?”
“尚且先不论,嫔妾与顾小王爷之间本就清清白白。便是这两样下作东西,您既说是嫔妾所有,又怎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董宝林殿中?这岂非咄咄怪事?”
尚盈盈三言两语撇清干系,话里话外将那蹊跷处点得透亮。柳濯月冷眼瞧着,心知这蹄子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立马斜瞥董宝林一眼。
董宝林借着绢帕遮掩,回以个请她安心的眼神。
光听人斗嘴,总归斗不出个所以然来,傅瑶拍案命众人安静,肃声命道:
“方才是谁查到此物?即刻上前回话。”
吊梢眼嬷嬷连忙上前一步,蹲身回禀:
“回皇后娘娘、各位主子的话,这东西是奴婢查到的。方才因邵才人遗失金镯,奴婢奉命前去搜查,但董宝林屋里确实未曾发现什么。”
“按着邵才人的意思,奴婢便又带人往下房里走了一趟。宫女们住的下房都是大通铺,东西挨着东西,分不清是谁的,奴婢便一并搜检。这两样物什,并非从董宝林贴身宫女包袱里搜出……”
“而是藏匿在在榻柜里,压在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底下。奴婢方才问过,这些原是顾嫔娘娘身边伺候的二等宫女,阿翘的贴身之物!”
这话一落,顾令漪本就不悦的脸色,更添几分恼怒。本来将小王爷扯入其中,便够令她厌烦,哪知这人胃口如此大,竟是要拖她一同下水!
眼风一扫顾嫔,傅瑶心底虑量之事忽而变了变,沉声令道:“传阿翘。”
殿门外候着的宫人得令,不多时,便压着个身形瘦弱、穿着青色宫裙的小宫女进来。
阿翘一进殿瞧见这阵仗,双腿顿时软似面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
“奴婢……奴婢阿翘,叩见皇后娘娘,叩见各位主子……”
这副惊悚惶恐的模样儿,端的是十分可疑。
“这两样物事可是你的东西?抬起头来回话!”傅瑶摆手命人将托盘端下去,令阿翘仔细查看。
做工精致的鸳鸯玉佩撞入眼帘,阿翘哆哆嗦嗦地抬起头,飞快瞥了一眼顾令漪,又赶紧瑟缩着肩膀,只是呜呜地啜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虞姿见状,掩唇促笑一声,柔声开口引诱:
“阿翘姑娘,你也甭害怕。皇后娘娘在此,自会公正裁断。你只管将自个儿知道的事儿,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也好洗清冤枉,不是么?”
许是虞嫔的话给她些张口的勇气,又许是被眼前阵仗吓破胆子,阿翘抽噎不止,断断续续地开口:
“回娘娘的话,这东西……这东西确是奴婢收着的。”
阿翘腮边挂泪,又偷偷觑顾令漪一眼,这才豁出去似的说道:
“自打上回青黛姑姑被撵出宫后,嫔主儿往府里写的家书,便都交由奴婢来传递……”
“前日主子给了奴婢这个包袱,里头装着的,就是这两样东西。”阿翘指着托盘上的玉佩和信,眼神躲闪地说道,“主子只让奴婢尽快送回王府去,还叮嘱奴婢千万要小心,莫要被旁人知晓……”
“奴婢当真不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呀!奴婢只是听吩咐办事……求皇后娘娘明鉴,求各位主子开恩!”阿翘颤抖着说完这番指证之词,立马又咚咚叩首起来,不住喊着“娘娘饶命”,又说自己对不住顾嫔。
顾令漪闻言登时怒不可遏,霍然起身,纤指直指阿翘,厉声呵斥道:“好个不知死活的贱婢,竟敢信口雌黄污蔑主子!本宫何时给过你这等腌臜东西?”
柳濯月见状,却是“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鬓边宫花,眼神轻蔑地扫过顾令漪和尚盈盈:
“嗳唷,本宫先前还觉着奇怪呢。每每尚美人一出什么事儿,顾嫔就忙不迭地蹦出来回护,替她打抱不平。原来不是拿人家当姐妹,是早拿人家当嫂嫂敬着呢!”
这话说得忒刻薄,简直是颠倒黑白。尚盈盈一直淡定旁观,此刻听到这话,尤其是牵扯到嘉毅王府和顾小王爷,眉头不由狠狠一蹙。
隐隐觉着此事已不是斗倒她那样简单,设局之人心思歹毒,或许是存着更大的阴谋。
见事态愈演愈烈,心知若再不作处置,恐难收场,尚盈盈终于站起身,看向伏地哭泣的阿翘,认真发问:
“阿翘,你既说是奉你主子之命传递。那我倒要问问你,这两样东西,又是经由何人,交到你主子顾嫔娘娘手上的?”
阿翘被尚盈盈这么一问,故意支支吾吾半晌,这才怯怯抬头,看向站在尚盈盈身后的簪雪:“是……是尚美人的贴身宫女,簪雪姐姐!”
听到“簪雪”二字,尚盈盈心里既难过,又有些庆幸,还好这内鬼不是巧菱。她自己带出来的小丫头,到底没有背叛自己,她没有押错宝、信错人。
簪雪闻言如同被惊雷劈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俯身将额头重重磕在地面。簪雪声音里染上哭腔,果然没几句话的工夫,便顺势招认道:
“奴婢……奴婢有罪!奴婢对不起美人主子!”
簪雪泪眼婆娑地抬起头,假惺惺地看向尚盈盈,这才又转向皇后和柳濯月等人:
“回皇后娘娘的话,阿翘所言,确有此事。是奴婢……是奴婢前几日奉美人之命,悄悄将这包袱交给阿翘的……”
仿佛畏惧尚盈盈会报复她,簪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奴婢也劝过美人不要如此,可无奈美人心意已决,强逼奴婢替她办差。如今事已至此,奴婢不敢再遮掩,包庇这样大的罪愆……求娘娘们恕罪!”
柳濯月眼底闪过得色,哂笑一声,看向尚盈盈:“尚美人,你可听见了?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私通外男,秽乱宫闱,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殿内气氛紧张至极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尚盈盈作何反应。
可尚盈盈竟八风不动,泰然立在原地,倒叫某些人大失所望。
“此事来龙去脉,如今算是大致清楚。”尚盈盈目光平静地扫过柳濯月,又落在托盘中那封信上,“嫔妾斗胆,想请皇后娘娘恩准,让嫔妾亲眼瞧一瞧那封所谓的私通书信。”
柳濯月立时挑眉,讥讽道:“怎么?到了这等地步,尚美人还想狡辩不成?莫不是想趁机销毁证物?”
尚盈盈闻言,似是觉得这话十分愚蠢,竟蓦地笑道:
“贵主儿也忒心急了些,当着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妹的面,嫔妾若真敢销毁物证,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与当场认罪又有何异?”
“嫔妾乍然蒙受此不白之冤,想瞧个清楚明白,又有何不可?”
尚盈盈这话掷地有声,清凌凌的目光扫过殿内诸人,最后定格在傅瑶身上,不卑不亢。
尽管此事牵涉顾嫔,傅瑶有过顺水推舟的念头,但眼下收养皇嗣才是重中之重。
傅瑶略微计较一番,还是决定保住尚盈盈,便微微颔首,吩咐彤珠道:“将那书信和玉佩,呈给尚美人过目。”
彤珠应了声“是”,转身将银盘呈到尚盈盈跟前。
尚盈盈虽对此事十拿九稳,但此刻也不禁心音促急,缓缓展开信笺,目光落在纸面。不
出所料,果真是她当初软趴趴的字迹。
如今看来,尚盈盈也自觉稚拙,与皇帝调教出来的大相径庭。
心头一块大石悄然落地,尚盈盈心知鱼儿上钩,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转瞬之间,尚盈盈心下又生一计,便故意面露难色,攥着信纸仔细看去,仿佛在反复辨认每一个字。
柳濯月冷眼瞧着,同样松了口气,只道仿写书信之人技艺高超,连尚盈盈自己都瞧不出破绽。这会子不肯撒手,看来是在垂死挣扎。
半晌,尚盈盈抬起头,眼含喜悦地看向傅瑶,朗声自证道:
“启禀皇后娘娘,这信上字字句句,乍一看并无不妥。但其上赫然有‘相思’二字,这‘思’字犯嫔妾先父名讳,却未见改字或减笔,又怎可能出自嫔妾之手?”
为亲者讳,为尊者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都知晓。尚盈盈既能写出这淫媟情诗来,又怎可能不懂避讳?
此言一出,局势瞬间扭转,谣言忽有不攻自破之势。底下众人不禁窃窃私语,暗道尚美人这番话若不曾作伪,倒的确站得住脚。
柳濯月脸上得意笑容骤然僵住,她万没料到,这不起眼之处,竟可能藏着这么大个纰漏。
柳濯月气得绞紧帕子,飞快瞪向董宝林,暗骂这点子事儿都办不妥帖!
不甘心如此轻易叫尚盈盈逃脱,柳濯月不信她如此好命,立马冷笑质疑道:
“尚美人真是巧舌如簧。可你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头百姓,这名讳之事,还不是全凭你一张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兴许是你见事到临头,胡乱编造出来,打算脱罪罢了。”
柳濯月所言看似有理,殊不知尚盈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见柳濯月果然沉不住气,尚盈盈捉住她狐狸尾巴,立马续接说道:
“嫔妾先父确非官身,但也并不如娘娘所言,乃全然无名之辈。先父曾于元丰十五年恩科考中秀才,其齿录、履历、亲供三代单子,俱已呈报官府造册。”
尚盈盈往前逼近半步,单手持握信纸,展在柳濯月面前,追问道:
“贵妃娘娘,您可敢与嫔妾去验上一验?”
柳濯月被问得一时语塞,又见尚盈盈底气十足,顿时没了方才那番倨傲。
查验亲供单子?这怎么使得!
她不过是想借此事扳倒尚盈盈,哪里真去查过什么劳什子名讳!万一真如尚盈盈所言?她岂不是自取其辱?
见柳濯月噎得说不出话,尚盈盈更是步步紧逼,声调扬高几分,叫在场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贵妃娘娘不敢同嫔妾查验,因为您心知肚明,这书信根本就是伪造的,是也不是?”
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可柳濯月并不似尚盈盈般淡定,见众人目光投来,已隐有招架不住之势。她猛地一扬脖颈,端出贵妃架子压人,色厉内荏地斥道:
“放肆!本宫是何等身份,岂容你这般质问?”
“真伪自有公断,本宫不过是懒得与你饶舌!”
说罢,柳濯月竟是拂袖,将脸转向一旁,一副不屑与尚盈盈争辩的倨傲模样。
可这番姿态,落在众人眼中,却更像是心虚之状。
瞧到此处,明眼人哪儿还有不明白的?
适才尚盈盈提出查验名讳,贵妃若心中无鬼,坦坦荡荡应下便是。她可是巴不得见尚盈盈遭难的吧?何至于这般推三阻四,最后竟恼羞成怒,连话都不敢回了?
见尚盈盈又一次绝地逢生,傅瑶心下暗自称许,却也不免生出几分忌惮。
可转念一想,尚盈盈不过是民女出身,纵有千般机巧,在国公府这等簪缨世族面前,也不过是蝼蚁撼树。思及此处,傅瑶唇角微扬,那点子忧虑便如晨露见日,霎时消散无踪。
正当柳濯月脸色青红交加之际,尚盈盈却又施施然折起书信,轻声发笑。如同玉珠落盘,在这寂静殿中里显得尤为突兀。
见柳濯月怒目瞪她,尚盈盈微微一福,柔声道:
“贵妃娘娘甭紧张,是嫔妾记岔了。嫔妾先父名讳当中,确实没有这个‘思’字。”
“你——”
柳濯月嗓音尖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尚盈盈的手指都在哆嗦:
“你竟敢糊弄本宫!戏耍合宫上下!”
方才的窘迫和心虚,瞬间化作被愚弄的滔天怒火。
“贵妃娘娘息怒。”尚盈盈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在看一场猴儿戏,“嫔妾不过是开个无伤大雅的顽笑,想试试看,这伪造书信之人,究竟心虚到何种地步。”
尚盈盈虽没明说是谁,但结果已经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不仅洗清自个儿与顾嫔身上的污水,还在不知不觉间,将幕后之人诈个明明白白。
尚盈盈先前那番关于名讳的说辞,根本就是个套儿!偏偏柳贵妃做贼心虚,自个儿一头钻了进去,被人唬得不敢回嘴,丑态毕露。这下子,连傻子都瞧出这事儿里头的猫腻。
直至此时将柳濯月逼入窘境,尚盈盈才收起故弄玄虚的架势,指出真凭实据:
“启禀皇后娘娘,其实这封信真伪如何,无需查验什么名讳,只看字迹便知。”
“嫔妾早便发觉,自己先前习字时所用宣纸,不知被哪个有心人悄然窃取——”
尚盈盈话锋一转,眸光扫向簪雪,陡然锐利起来:
“于是嫔妾便留了个心眼儿,故意在近些日子,将自己旧时习字贴拿出来作饵,引这贼人自个儿现形。”
“这封信上,落款年月恰是三日之前。可嫔妾如今字迹,早已与此天差地别。若诸位娘娘不信,大可取嫔妾近日笔墨来一对便知——”
“尚美人所言,句句属实。”
尚盈盈话音未落,忽听得一道低沉嗓音传入进来,惊得满殿嫔妃心头俱震。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寿推开殿门,正躬身打起帘子。
晏绪礼身着帝王衮冕,负手立于阶前。十二章纹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分明是散朝后尚未及更衣,便匆匆赶来承祥宫中。
“臣妾/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众人慌忙起身行礼,环佩叮当声中,晏绪礼已大步踏入殿中。他目光梭巡,一眼瞧见尚盈盈在何处,便举步越过众人,径直朝她走来。
还未想好如何面对晏绪礼,尚盈盈慌乱地低垂眼眸,哪知腕间忽而一热,皇帝已将她稳稳托起。
众目睽睽之下与晏绪礼触碰,尚盈盈耳尖倏然染上薄红,本能地轻退半步躲避。
察觉自个儿失礼,尚盈盈赶忙抬起一双剪水秋瞳,欲语还休地瞧着晏绪礼,求他暂且饶过。
掌心中骤然一空,晏绪礼微微攥拳,只在尚盈盈面上稍作停留,便抬步迈向主位,沉声道:
“都起来吧。”
目光凌厉地剐过下首诸人,晏绪礼帝威浑然,冷意渐盛,这才又瞧向那封惹出轩然大波的信笺。
眼风刚一掠过去,来寿立马从盼烟手里夺过银盘,碎步趋前奉上。
晏绪礼只扯来随意扫一眼,便如同碰着什么脏东西似的,嫌恶地将其掼去地上。
鸳鸯玉佩砸落在铺地花毯上,“咚”的一声响,而后又打了几个滚儿,正好翻去柳濯月裙边。
“万岁爷息怒!”
众人见状,顿时噤若寒蝉,赶忙随皇后起身,乌泱泱跪倒一片。
连要恶人先告状的柳濯月,都被这场面震慑住,喉咙里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
十二道旒珠垂落如帘,玄玉相击间泠然作响,将晏绪礼神色尽数隐于其后。九重天威倾泻而下,教人不敢直视,更遑论揣度圣意分毫。
一声极轻的冷笑,忽自晏绪礼唇边逸出:
“尚美人的字,乃朕闲暇时亲自所教。”
“她近来是何字迹,朕了如指掌。这上头鬼画符似的玩意儿,也敢拿来构陷宫妃?!”
第55章 第55章皇帝有立她为后之心。
此言一出,满殿诧然。
皇帝金口玉言,这可比什么避讳父名、临摹字迹,分量要重得多。龙椅上的主儿已然偏了心眼子,今儿这笔糊涂
账,纵是千真万确,也得给它说成个子虚乌有。
见晏绪礼坚定回护自己,尚盈盈鸦睫低垂,心中自是感激,而后却又难为情起来。
皇帝训斥那起子小人便罢,又说信上的字儿是鬼画符作甚?她方才还道是自个儿旧日手笔呢,扭脸儿就挨顿呲哒,可真叫人下不来台。
柳濯月原就飘摇不定的心神,此刻骤然一空,恍若纸鸢断线,直直坠塘。她何曾料到,皇上竟待尚盈盈这般着意,便是众目睽睽之下,也能毫不犹豫地宣之于口。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神,刘喜已然虾腰进来,手里捧着一沓宣纸。
眼见证物取来,晏绪礼不欲再耽搁,摆手命众人起身落座。
“启禀皇后娘娘,”刘喜笑眼一弯,顿时透出股子机灵劲儿,“这是尚美人近半月来,每日呈给万岁爷过目的功课,还请娘娘一览。”
彤珠见状,连忙拾起飘落在地的书信,与宣纸一同呈到傅瑶面前。
只见上好玉版宣上,墨迹淋漓,笔势矫健。与信中所写相比,果真是脱胎换骨,迥然不同。
更打眼的是,每张角落里,皆清晰落着款识与年月,旁边竟还有几处御笔朱批。
虽只是寥寥数语,诸如“此捺稍滞”、“气韵渐成”、“颇有进境”云云,但能得天子指点,已是足够难得。
傅瑶眼波微动,心中了然,便颔首命慧嫔、虞嫔等人传看。
众人挨个儿细瞧,目光都不由落向那些朱红凌厉的笔锋。
虽早知尚美人得万岁爷青睐,但这圣恩眷顾,也未免忒独一份儿了!
如今铁证当前,柳濯月所言已是漏洞百出。见以贵妃为首的众人彻底露了馅儿,傅瑶心底自是畅快。
“如此看来,今日之事,当真是冤枉了尚妹妹。”
傅瑶微微侧身朝向皇帝,温声开口论断此事。而后目光一瞥,落在底下抖如筛糠的阿翘和簪雪身上,傅瑶语气陡然转厉:
“你们这起子胆大包天的刁奴!竟敢如此诬陷主子,搅乱宫闱。”
“说!”傅瑶微微扬高声调,肃声审问道,“究竟是何人指使你们?”
晏绪礼杀伐惯了,可没皇后那份儿耐性听人嚎天喊地。
见傅瑶还要亲自发问,晏绪礼眉头一蹙,显得有些不耐烦,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传宫正司。”
“是。”来寿躬身应道,立马便要去传令。
“不……不要用刑!奴婢招,奴婢全都招!”
簪雪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有半分隐瞒?连忙膝行几步,爬到尚盈盈脚边,拼命想拉扯她裙角,结果自是被内侍们合力按下。
“美人饶命啊!”簪雪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哭喊道:“是……是董宝林!是董宝林吩咐奴婢的。”
“她答应事成之后,自有奴婢的好处……奴婢一时糊涂,财迷心窍,求主子们开恩!”
阿翘见簪雪招认,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跟着连连叩首。又将董宝林如何威逼利诱等事,一五一十,全都抖落出来。
宫女们的口供互相吻合,倒也不算太出人意料。毕竟此事最开始,便是因邵才人与董宝林而起,总与她二人脱不了干系。
傅瑶闻言却不甚满意,微微蹙起秀眉,欠身柔声道:
“皇上,依臣妾看,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区区一个董宝林,背后若无人指使,岂敢攀咬两位宫妃?”
晏绪礼听得这话,瞧向皇后的眼神微微一变,目光又瞥向董宝林,不置可否。
傅瑶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
“臣妾记得,方才尚妹妹以名讳之事相诘时,贵妃的神色,好似很不自然。”
“且这董宝林,素日里便奉承着贵妃,往瑶华宫走动得勤快……”
傅瑶话未说完,但意思已是再明白不过。今日这事儿,贵妃休想把自个儿摘得干干净净!
“皇后娘娘,您虽贵为中宫,但也不能凭空污蔑臣妾吧?”
柳濯月一听这话,顿时慌不择路,也顾不得体面,慌忙跪倒在地,急急辩解:
“万岁爷,臣妾冤枉!董宝林是与臣妾有些来往,可这后宫之中,谁人之间还不兴串个门子?仅凭这个便要治臣妾的罪,皇后娘娘也忒心急了些!”
就当柳濯月急于撇清关系之时,一直沉默的虞嫔,却忽然朝董宝林发难:
“董宝林,事已至此,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我劝你可要仔细想想,若是扛着不说,触怒主子爷与娘娘,只怕不单是你难逃罪责,便是你父母亲人,也要跟着吃挂落儿呢。”
柳濯月双眸圆瞪,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她直勾勾盯着虞姿,心说这人平日里跟哈巴狗似的围着自个儿转,今儿个非但不帮着说句话,反倒在这儿架秧子起哄,逼着董宝林撂实话?
她到底想干什么?!
谁承想董宝林叫虞姿这么一吓唬,猛地一激灵,俩眼发直,手指头竟颤巍巍指着虞姿,嗓子都快劈叉:“是是虞嫔娘娘!是虞嫔娘娘逼嫔妾干的!”
虞姿那张粉脸登时就沉下来,怒气冲冲地道:“董宝林,我好心提醒你,你甭逮谁就咬谁!”
董宝林叫她这一嗓子吓得一缩脖儿,眼珠子乱转,跟没头苍蝇似的又戳向慧嫔:“不……不是……是慧嫔主子!对,是慧嫔主子!”
这话说出来,连三岁孩子都糊弄不住。柏筠宁一愣,刚要张口:“你——”
“是贵主儿!”不等慧嫔吭气儿,董宝林又忽然扑向柳濯月,不住呜咽道,“是贵主儿眼红尚美人得宠,这才唆使嫔妾害她。”
说着说着,董宝林跟魔怔了似的,手指头满殿里乱点一气:“还有文妃主子!文妃主子也……”
当真是满口胡言乱语,连不在此处的文妃都捎带上了。眼瞅她还要往皇后那儿指,晏绪礼实在忍无可忍,大掌往扶手上一拍:
“住口!”
一声断喝如雷霆骤降,震得董宝林浑身一哆嗦,后半截话卡在嗓子眼儿里,生生噎了回去。
晏绪礼眼神冷冽如刀,一一剜过各怀鬼胎的众人。愚钝者甘为他人马前卒,不堪大用者只顾搅混水,当真叫人失望透顶。
他本就不指望这起子人能成什么大事,却不想紧要关头竟只会互相攀咬,满足一己私欲。该出声时装聋作哑,该缄默时又出来跳梁,竟是连这点分寸都没有?!
“传朕旨意,董宝林言行无状,构陷宫妃,着即废为庶人,打入北三所。”
说罢,晏绪礼霍然起身,广袖一拂,冷眼扫过地上软成烂泥的宫女:
“此二婢背主忘恩,拖去宫正司,杖毙。”
“是,奴才遵旨。”
来寿立刻应声,摆手示意殿外候着的大力太监上前。
董宝林和那两个宫女哭喊求饶之声,响彻宫殿,却无人理会,很快便被堵着嘴拖了下去。
尚盈盈咬紧唇瓣,忽地偏过脸去,没有理会簪雪哀求的目光。事已至此,谁还能替她求情?当着合宫的面忤逆上意,岂不是自寻死路?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柳濯月瘫跪于地,面如金纸,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心底却暗暗松了口气。
幸而那董宝林最后胡乱攀扯,将满宫妃嫔都牵扯进来。这般疯癫言语,如何做得数?到底无人能定她的罪……
虞嫔这招激将法,果真起了效用,算她是个忠心的。
然而,柳濯月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见晏绪礼冰冷含愠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回,竟是直直冲她而来。
“柳氏。”
晏绪礼连“贵妃”二字都懒得称呼,态度更是淡漠得没边儿:
“董氏乃今日罪魁,平日又与你往来甚密,如今闹出这等丑事,你身为贵妃,协理六宫,难辞其咎。即便此事非你主使,亦是你管束无能,识人不明之过。”
柳濯月心头一凛,寒意自脊背窜上,隐有大难临头之感。
晏绪礼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却字字如冰锥,直刺她心窝:
“着即降柳氏为妃,褫夺协理六宫之权。”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柳濯月浑身一
颤。她猛然抬头,美目里盛满惊惶与绝望。
文妃的大皇子尚在膝下承欢,她却要失去贵妃尊位,连协理六宫的权柄都被收回。往后她非但比不得皇后,还要被文妃那病秧子狠狠压上一头,这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
“皇上!皇上开恩啊!臣妾当真冤枉!”
柳濯月再顾不得体统,忙膝行着扑上前去,手指刚要触及衮袍衣角,便被来寿躬身挡住,低声劝道:
“嗳唷娘娘,您可快谢恩吧,甭再触怒万岁爷了!”
晏绪礼连眼风都未扫过,便抬指示意宫人,速把柳妃拉下去,少杵在这儿挡路。
晏绪礼眉宇间寒霜未消,行至尚盈盈身前时,却到底软和几分声气儿:
“朕送你回宫。”
绣金云龙陡然撞入眼帘,尚盈盈惊愕抬眼,双颊晕开淡淡霞色。
她眼波微转,悄悄瞥向上首的皇后。
凤驾尚且在此,晏绪礼却携她独去,恐怕不妥吧?
傅瑶立在殿阶上,将这番眉眼官司一览无余,与尚盈盈目光相接后,登时朝她浅笑颔首。
眼见得柳濯月一落千丈,再难翻身,傅瑶心宽意爽,还顾得上伴不伴驾这点子小事?
巴不得皇上赶紧把这宝贝疙瘩领走,省得再节外生枝呢。
未免显得小人得志,傅瑶微敛笑意,朝晏绪礼端庄福礼道:
“尚妹妹今日受了这般惊吓,想是早已六神无主。”
“有劳万岁爷垂怜,顺路送妹妹回宫安抚一二,臣妾感激不尽。”
这话给足皇帝台阶,也成全彼此的面子,任谁听罢都挑不出毛病。
晏绪礼淡瞥尚盈盈一眼,那眼神分明在催促她:这下总成了吧?还不快跟上?
尚盈盈脸上更热,只觉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自个儿身上,当真扎得慌。
尚盈盈强忍着那份儿羞怯与无措,回身朝皇后屈膝一礼,低声道:“嫔妾告退。”
言罢,尚盈盈忙扶着巧菱的手,亦步亦趋地跟上晏绪礼。
正欲行至殿门处,晏绪礼却又忽然顿住脚步。
皇帝目光锐利如鹰隼,直直射向缩在门边,恨不能把自己嵌进墙缝里的邵才人:
“今日之事,便是你起的头,跑来承祥宫撒野?”
见众人一个接一个被发落,邵鸾儿本就吓得跑丢半条魂儿,此刻被晏绪礼点名,更是魂飞魄散,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急切委屈地哭求:
“万岁爷明鉴!嫔妾什么都不知道。”
“嫔妾那镯子,当真是不翼而飞!那可是……可是嫔妾入宫时的陪嫁之物,嫔妾绝不敢拿这等要紧物事胡乱说嘴。今日只是一时情急,这才冲撞顾嫔娘娘,求万岁爷饶了嫔妾这一遭。”
瞧邵鸾儿这诚惶诚恐、涕泪交加的模样,倒不似作伪。晏绪礼心里门儿清,这又是个拎不清的蠢物。
若是事先串通好的,断断演不出这般真情实感的慌乱。大约是中了旁人圈套,这会子还蒙在鼓里呢。
晏绪礼懒得与蠢人多费唇舌,只觉嫌弃,冷声斥道:“罚俸半年,闭门思过。”
撂下这句后,晏绪礼便再不看她一眼,抬步迈出殿门。
傅瑶仪态万方地蹲身,率领一众妃嫔宫人,恭送皇帝远去。
待圣驾彻底消失在门前,傅瑶方才缓缓站起身。她唇角噙笑,轻轻一扫阶下众人。
只见柳濯月一伙人,此刻大多垂着头,无一不是灰头土脸,大失颜色。
尤其是那位新降位的柳妃,恐怕早已心如死灰了吧。
傅瑶但觉胸中郁气尽消,如云破月来,便是沉疴痼疾也该豁然而愈。
“走吧,咱们也该回坤仪宫了。”
傅瑶施施然递出珐琅金护甲,此刻重揽六宫权柄,真是连吐气儿都更顺畅似的。
彤珠会意一笑,忙上前搀扶:“是,娘娘。”-
龙舆缓缓前行,尚盈盈陪坐在晏绪礼身侧,耳边充斥着自个儿忙乱心音。
今日之事,她瞧得分明。晏绪礼动怒不是单冲着谁,而是对满宫嫔妃皆有所不满。
此刻与晏绪礼独处在这帷幄之间,尚盈盈只觉胸口发紧,手里帕子都快绞烂。却偏生大气儿都不敢喘,生怕惊动这位隐怒盘踞的龙主子。
而皇帝果真没有送她回昭阳宫,轿辇只稳稳当当地停在乾明宫前。
盘算着横竖没有外人,晏绪礼回身牵起尚盈盈的手,拉她一同进去。
尚盈盈只觉自个儿像是被掐住后颈皮的猫,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脸上神情比哭还难看。
晏绪礼一路皆在暗自排遣怒火,是以没多分心思在尚盈盈身上。待进殿后,晏绪礼正欲将人搂去怀里,竟发觉她眼尾都已洇出薄红。
“这是怎……”
没等晏绪礼张口说完,尚盈盈忽然软跪在地,依偎在他身前轻声啜泣:
“万岁爷,嫔妾知错。嫔妾不该瞒着您行事,差点儿惹出大祸。”
“原不该背着万岁爷行此险招,只是她们屡屡谮害,嫔妾一时糊涂,竟起了将计就计的心思。”
深觉有负皇恩,尚盈盈羞愧难当,话音渐低:
“可嫔妾万没想到,她们究竟是头脑忒钝,还是心思忒坏,竟然妄想拖嘉毅王府下水……”
尚盈盈将自己的小心思和盘托出,从未敢存半分欺瞒圣心之念。行差踏错便该自行请罪,坦诚认罪,总好过矫饰作伪。
世人皆道女子会算计,实则前朝那些个紫袍玉带的相公们,才更是千年老狐狸修成精。谁的功成名就,都不是靠以德服人。
皇帝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是尚存几分怜爱,难道还真沾沾自喜,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不成?
泣罪声落入耳畔,晏绪礼脑海里盘旋已久的念头,早不知飞去哪里,满心满眼只盛得下尚盈盈。
晏绪礼忽而抬起指腹,替她蹭去腮边泪珠,温柔诱哄道:“莫哭。同朕仔细说说,你瞧出什么了?”
惊惶之际忽得抚慰,尚盈盈从未如此眷恋过皇帝温情,不由拿脸儿去蹭晏绪礼掌心,惹得上首哑然轻笑。
尚盈盈如梦初醒,脸颊烧烫起来,赶忙回话:“今日之事若酿成大祸,嫔妾一人固然死不足惜。可眼下正值小王爷大婚之喜,因此事毁坏与静安县主良缘,岂非离间嘉毅王府与您,乃至皇贵太妃之间的关系?”
“嫔妾虽才疏学浅,却也知‘君忧臣劳,君辱臣死’的道理。若因嫔妾微贱之身,致使君臣失和,令万岁爷蒙羞,嫔妾自当死节。”
尚盈盈双眸烁亮,即便说着赴死之言,嗓音都不打颤,坚定忠诚何逊男儿,简直勇敢得不像话:
“即便有朝一日,万岁爷舍了嫔妾,嫔妾亦无怨言。”
说罢,尚盈盈似把自个儿说得热血上涌,立马便要叩首。
晏绪礼赶忙俯身扶住她,这会子真是啼笑皆非,故意瓮声道:
“胡说什么?起来。”
“你觉着朕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晏绪礼搂尚盈盈入怀,鼻尖蹭着她脖颈嗅个没完,像是饿死鬼捡着块儿蜜糖糕,“你想学杨贵妃,朕还不愿做唐明皇呢。”
尚盈盈颈间被蹭得发痒,又一听晏绪礼所言,更是羞耻得脚趾都蜷缩起来,呜呜咽咽地直哼唧:“万岁爷,嫔妾读书少,说错话儿了您别怪罪……”
晏绪礼却只顾啄吻她,好半晌,才由衷笑道:
“好盈盈,朕果真没看走眼。”
早在尚盈盈尚为宫婢之时,其胸中器局便屡屡令他惊喜。说来也奇,这般纤纤弱质,竟暗藏诤臣之骨,名将之韬,恰可为帝王手中三尺刃,座前百炼盾。
“你所思所言皆切中肯綮,至于你想不通之处,那是因为你并不知晓,董氏是康王的人。”晏绪礼抚着尚盈盈脊背,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
尚盈盈惊讶地瞪大眼睛,没成想宫里当真有康王府的探子。从前晏绪礼拿这话儿逗弄她,她还只当是随口调笑。
想来今日之事,原本就是奔着挑拨离间而去,用心险恶绝不囿于宫廷方寸之间。柳妃等人约莫只当是后宫争斗,这才遭她利用。
满心郁挫瞬间荡然无存,晏绪礼忽而轻捏住尚盈盈脸蛋儿,叫她仰面正视着自己。
“盈盈,朕琢磨着赐你个封号……”
晏绪礼气息促重,短短几字仿佛在舌尖滚过数遭,才终于郑重吐露:
“便用‘仪’字可好?”
尚盈盈隐约觉着奇怪,不懂晏绪礼突然提起这茬儿做什么?
蹙眉思忖半晌,尚盈盈拿不准他意思,不由小心翼翼地追问:
“不知是哪个仪字?”
晏绪礼几不可察地停顿片刻,随口哄骗道:“盈盈秉性纯良,婉婉有仪,朕觉得这‘仪’字极衬你。”
说着,晏绪礼指腹蘸些茶水,在炕几边沿写了出来。
瞧着深檀木上浮现的蜿蜒水迹,尚盈盈压根儿挪不开双目,只觉似被水光刺得酸胀发疼,战栗随着血液涌进四肢百骸。
她分明从中窥见更深、更重的圣意,晏绪礼心中真正所想,应当是
——坤仪宫的仪,母仪天下的仪。
第56章 第56章自个儿撑去案上。…
…
那水渍渐渐枯涸,却恍若千钧之重,压在尚盈盈心头挥散不去。
待听得皇帝轻轻唤她一声,尚盈盈这才猛然回神,丹唇翕动两下,小心试探道:
“万岁爷谬赞,嫔妾愧不敢当。”
“只是您若喜欢嫔妾性子柔顺,‘纯’字或是‘婉’字,都要更合宜些……”
尚盈盈尾音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不确定,又像是温柔小意的讨好:
“万岁爷觉着呢?”
这话既是退避,也是撒娇,更藏着些姑娘家的小聪明,定要讨个明白示下。
晏绪礼闻言,原本柔情缱绻的眼底,忽地漾开促狭笑意。他故意不说清楚,仍旧半吐半露地反问她:
“你这是怕了?”
尚盈盈羽睫轻颤,如蝶翼扑簌,只哝哝道:
“嫔妾胆儿小,不禁吓,万岁爷是知道的。”
说罢,尚盈盈悄悄掀起眼睫。那眼神浑似滚了身泥巴的小狸奴,像是怕他恼,又像是盼他怜。
这番话可谓是十足不老实,真教人想伸手捏住狐狸尾巴尖儿,好生问一句:她到底哪儿胆小了?
“甭装可怜。”
晏绪礼轻哼说道,兀地扣住尚盈盈手腕。
尚盈盈小声惊呼,整个人跌进晏绪礼怀中。鬓间珠钗流苏轻晃,一闪一闪地晃出影儿来,映亮眼底彷徨楚楚。
“万岁爷,这条路忒难走。”尚盈盈绕着胸前青丝打转,好言相劝,“嫔妾安分惯了,没那么大的野心。况且您好不容易踏出来的康庄之衢,又何苦要择那嶙峋石径而行?”
晏绪礼却执起尚盈盈的手,低头垂吻她指尖,沉声道:
“朕能给你刻进青史的荣宠,盈盈,相信朕。”
“便把心放在朕这儿,好不好?”
尚盈盈浑身酥麻,禁不住微微战栗,心中既有些动摇,又有些不敢肖想。
见晏绪礼松开她指尖,尚盈盈似是不舍暖意褪去,反过来揪住晏绪礼衣襟,轻声哄道:“万岁爷若不信嫔妾的心,那嫔妾便再近些?”
话音未落,尚盈盈已软下腰肢,如一片轻羽般偎进他怀中。脸颊贴在皇帝胸膛上,尚盈盈能听见他沉稳心音,忙一味埋着脑袋,低低呢喃:
“如此……可算真心?”
见尚盈盈连直视他都不敢,晏绪礼倒也不恼,只复引那双柔荑按于己心,哑笑道:
“你就成日里骗朕吧……”
觉出尚盈盈打哆嗦,晏绪礼立刻抬掌安抚,慢悠悠地说完:
“朕心甘情愿挨你骗。”
尚盈盈憋得脸蛋儿绯红,这话说得,仿佛她很坏一般。
“嫔妾何曾……”
话未说完,尚盈盈自己先咬住唇瓣。那未尽的字句便化作一声轻哼,倒像是认下这桩冤案-
“咨尔尚氏,秉性温恭,柔嘉淑慎,克勤克勉……着即晋为婕妤,赐封号‘宜’,钦此。”
尚盈盈听罢,心下微讶,不由抬眸飞快瞥来寿一眼。
她不是婉言辞过了?怎么旨意下来,竟还是……
听见来寿轻轻咳嗽,尚盈盈忙收敛心神,恭敬叩首道:
“嫔妾恭领圣谕,叩谢皇上隆恩。”
接旨时,织金绫缎触手生凉。尚盈盈顾不及同来寿寒暄,慌忙定眼瞧去——
原是这个“宜”字。
尚盈盈心头悬着的玉坠子方才落地,却又荡起些别样的滋味儿。
这才不到半年,怎能一晋再晋的?眼瞅着一步之遥,便要搭上主位娘娘的边儿了。放在从前,她哪里敢想?
来寿笑呵呵地打了个千儿,吉祥话儿张口就来:“奴才给宜主子道喜啦!您瞧瞧这圣眷优渥的,满宫里可再找不出第二份儿来,今儿是婕妤,日后还不知要怎么抬举您呢!”
尚盈盈眼梢儿微挑,压低声音:“大总管,您这可不够意思呀。昨儿个我推脱时,您老就在窗根儿底下站着,回头怎么也不帮着劝劝?”
“嗳唷我的宜主子,您这可是冤枉奴才啦。万岁爷那脾气您还不知道?怹老人家定下的事儿,谁能劝得回来。再一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来寿笑得见牙不见眼,腰杆儿挺得倍儿直,心里头那叫一个美:到底是御前出来的人,瞧瞧这本事!
劝是不可能劝的,他巴不得尚盈盈越爬越高呢。旁的僭越话自不敢提,只瞅眼前那贵妃位子已空了出来,可不是大有指望么?
“宜主子您可不知道,”来寿凑近半步,压着嗓子道,“内侍监那起子人精,一听是要给您晋位,个个儿都往前凑。这个说要孝敬上好的云锦,那个嚷着要进献南洋的珍珠——”
说着,来寿嗤笑一声:
“早干什么去了?”
“要奴才说啊,这宫里头的局面,打您还在御前当差那会儿就定下了。如今您独占圣心,连带着咱们都跟着沾光。”
仿佛想起什么来,来寿顿时憋不住笑:
“昨儿金保那老小子,在廊下撞见奴才。您猜怎么着?他那把子腰立马儿弯得跟虾米似的,一口一个‘寿爷爷’叫得亲热,连个响屁都不敢放!”
彻底降服金保,这可真够来寿乐到明年的。
许久不曾听来寿胡聊神侃,尚盈盈心头怀念又熨帖,只好笑叹一声,偏眸命道:
“辛苦大总管跑一趟,巧菱——”
来寿眼珠子一转,赶忙摆手推辞,又命小太监呈上个长条画匣子。
“婕妤主子且慢,请先瞧瞧画儿。这可是万岁爷御笔亲绘,上头还有题跋和钤印呢。万岁爷特地吩咐奴才给您送来,贺您大喜。”
这话说得欢天喜地,又透着那么点儿不寻常的促狭况味。尚盈盈略带疑惑地接下,盘算着过会儿仔细瞧瞧。
“有劳大总管。”尚盈盈莞尔道,“巧菱,取些金银锞子来,好生送大总管出门。”
“是。”
巧菱喜笑盈腮,忙脆生生应下,引着来寿去外间领赏。
这厢送走来寿,尚盈盈亲自抱着画匣子,做贼似的溜去炕桌边。
檀木画匣子搁在膝上,尚盈盈心跳怦怦,纤指轻轻搭上匣扣,“啪嗒”打开来。
缓缓展开那幅丹青,跃然入目的竟是片灼灼桃花。只见那桃花开得繁盛,粉瓣娇嫩,蕊丝纤细,仿佛带着春日暖阳的气息,直扑面颊。
尚盈盈眨眨眼眸,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犯起羞臊来。
嗐!不就是幅桃花图吗?来寿笑得那么暧昧,她还当是什么呢……
巧菱脚步轻快地自外头回来,抻头儿瞧见那画卷,也不由轻“咦”一声:
“宜主儿,眼下明明是仲秋时节,万岁爷怎地偏画一幅春日桃花送来?”
这话问得天真烂漫,却倏忽间点醒尚盈盈。她抚着桃花的手指不自觉蜷缩,心头那点儿别样的滋味儿,瞬间清晰起来。
尚盈盈眸光微闪,猛地将画卷一掩,那片灿烂春色便被尽数收拢。她面上故作随意,淡淡道:“许是万岁爷……念着开春儿的景致罢了,瞧着倒也热闹。”
尚盈盈随口敷衍两句,便忙将画卷递给巧菱,吩咐说:“仔细收起来,莫要沾灰。”
巧菱觉着奇怪,不禁询问:“既是万岁爷赏的,咱们不挑个显
眼地方儿挂起来?”
尚盈盈不欲多言,只抿唇道:“赶明儿再说吧。”
巧菱只好屈屈膝盖,去外间柜子里倒腾,殿内复又安静下来。
尚盈盈独自坐在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揉搓着袖边。《桃夭》里“宜室宜家”之语,蓦地撞进她心坎儿里。
她先前还想着,晏绪礼是依她所言,这才换了个封号。
可那“宜”字儿,再配上这桃花图,意思已昭然若揭。
晏绪礼虽未用那沉重如山的“仪”,却换了个更温软缠绵、透着儿女情长的“宜”,还不是以她为妻之意?
皇帝忒会拐弯儿递话,净拿她当面人儿捏鼓!
尚盈盈脸上忽地烫热,心口窝里像揣了只活兔子,扑腾得她都快坐不住。她没头没脑地扎进花廊子底下,来来回回走过好几遭,这才把心头那股子燥热劲儿给遛达散了-
自打晋封婕妤,又得这个意味深长的“宜”字封号,尚盈盈心里更是憋着一股劲儿。旁的嫔妃得了晋封,少不得要四处走动,或是精心妆饰,盼着皇上能多来几趟。
尚盈盈倒好,一头扎进琴棋书画里头。每日里不是临摹碑帖,就是对着棋谱苦思冥想,再不然就是抱着瑶琴,一遍遍推敲拨弄。
这番闷头刻苦,连晏绪礼都瞧出些门道来。尚盈盈做什么都要勤勤恳恳,当宫女就苦练侍花沏茶,当嫔妃便钻研琴棋书画。她拔尖儿但不冒尖儿,仿佛只是图个心安理得似的,你若不点到她脑门儿上,她也不会自个儿掏出来炫耀。
这日傍晚,晏绪礼处理完政事,信步转来昭阳宫里。
一进门,便见尚盈盈挑灯夜读,面前摊着一本琴谱,眉头微蹙。仿佛是不欲半夜弹棉花吵人,她只抬指在空中虚虚地比划着,浑然忘我。
殿外天色已然是乌漆嘛黑一片,只余殿内灯火通明。
晏绪礼负手立在珠帘外,瞧着尚盈盈那副专注认真的模样儿,心里软塌塌地无奈。
其实晏绪礼极想劝尚盈盈,不必如此用功。他中意的是她这个人,又不是旁的什么,何苦这般熬灯费油?
可话到舌尖转了三转,终究咽了回去。
尚盈盈既把这当作立身根本,他便也只好由着她去。珍重都来不及,怎忍心破坏?横竖有他在,总不会教她白费心血就是。
只是……
目光黏在那截儿芙蕖细颈,又暗暗滑下,放纵地钻去衣襟里。晏绪礼攥拳忍耐,掌心发痒,不住怀想她柔软丰腴的滋味。心里头那点儿旖旎心思,活泛得快把人烧着。
这大晚上的,正该是红袖添香,软玉温存的时候儿。
尚盈盈倒好,一门心思扑在琴谱上,连他这个皇帝杵在这儿半天,都没分个眼神儿来搭理。
晏绪礼抵唇轻咳一声,踱步入内,明知故问道:
“盈盈做什么呢?这般专心致志?”
晏绪礼低沉嗓音落入耳畔,尚盈盈惊得手一抖,差点儿把琴谱碰翻在地。
不等尚盈盈起身见礼,晏绪礼已然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在摊开的琴谱上。
“还在琢磨这个?”晏绪礼摇首轻叹,故意笑道,“就凭盈盈这股子钻研劲头,得亏是姑娘家,若是托生成个男儿,这辈子若考不上个状元,恐怕扭脸儿就投江去了。”
听出晏绪礼话里的揶揄,尚盈盈唇角一撇,哼道:“万岁爷又取笑嫔妾。”
嗔罢,尚盈盈抱起自己的琴谱,扭身离晏绪礼远些,一副生气不理他的娇憨模样。
“还敢跟朕犯拧了?”
晏绪礼失笑,伸手去扳尚盈盈肩膀。
“好了,是朕说错话了,成不成?”
拿这倔姑娘没法子,晏绪礼略一思忖,计上心来:“朕同你赔罪,教你下棋可好?”
总得找点儿事儿做,免得她一门心思都在那劳什子琴谱上,把他个大活人晾去旁边。
老这么冷落皇帝,的确也不是个事儿。更何况弈棋之道本就风雅难学,寻位师傅带着,总比自己干琢磨要强。
尚盈盈转嗔为喜,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晏绪礼只静静瞧着她,眸中笑意愈深。
宫人很快便取来棋具,摆在窗边方几上。
晏绪礼执黑,尚盈盈执白。
起初几步,倒还算像模像样。晏绪礼耐着性子,指点她如何布局,如何落子。
尚盈盈起先看过棋谱,这会子认真跟上晏绪礼所言,收敛心神仔细揣摩。
哪知还没下出个所以然来,晏绪礼忽而点着她刚落下的棋子,优游不迫地说道:
“朕方才刚教过你的,怎么转眼就行错了?”
尚盈盈一怔,低头仔细看了看:“没有啊?嫔妾方才是……”
“错了便是错了。”晏绪礼语气不容置喙,带着慵懒的霸道。
就当尚盈盈满心莫名其妙时,晏绪礼忽然放下棋子,目光落在她身上,笑意昭彰:
“错了便该受罚。”
尚盈盈还没反应过来这“罚”是什么意思,便听他慢悠悠地道:
“自个儿撑去案上。”
这语气,这命令……
如何听不出晏绪礼存心在找茬儿,尚盈盈心头猛地一跳,脸颊腾地绯红,又羞又恼:“万岁爷!”
晏绪礼却像是没听见尚盈盈抗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忽而扬眉:“等着朕帮你?”
尚盈盈轻咬下唇,对上他那双深邃含笑的眸子,只觉得那目光如有实质,烫得她浑身不自在。
磨蹭半晌,尚盈盈到底是不敢违逆,只得红着脸,依言伏去炕几边缘。
她还没稳住身形,便觉腰间一松。晏绪礼不知何时已绕到她身后,手指娴熟无比地挑开她衣裙系带。
丝滑宫绦散开,衣衫半褪。
早知尚盈盈心慈面软,顶多咕哝两句,才不会拒绝自个儿。晏绪礼满心都是得逞的欢喜,顺着尚盈盈后颈,一路细密地吻下去。
白玉棋子贴着肌肤,凉得尚盈盈直打颤。
尚盈盈愈想愈气,禁不住呜咽还嘴:“您……您方才压根儿没教过嫔妾那一步该怎么走!”
晏绪礼只顾闷声轻笑,声音依旧淡定从容,甚至又带上些理所当然:
“哦?那是你不留神听。”
“罪加一等。”
话音未落,晏绪礼便俯下身来。烛火摇曳,映照着两道纠缠身影。案上棋子不知何时已滚落去地上,叮叮咚咚地作响,却无人顾得上去捡。
一室春情,悄然弥漫。
一个似饿虎扑羊,一个如嫩柳缠藤,直弄得红烛泪垂金鹊尾,锦衾浪涌玉搔头。
“再不同您好了……”
尚盈盈天旋地转,察觉自个儿倒去芙蓉锦帐里,立马软绵绵地放狠话,却又被晏绪礼以吻封缄。
第57章 第57章朕还以为,狐狸都会喜欢……
十月初,帝驾幸北山行围,后妃、百官皆从,内阁次辅文大人留京主理朝务。
霜天破晓,羽林卫擎着豹尾枪,在官道上乌压压地排开。
青骢马鼻息喷出的白雾,一团团扑在车帷上,惹得帘子忽起忽落。漏进一线光,正照在铺车的银狐褥子上。
宫娥们耳垂上的银坠子,都随着车身轻轻摇晃。
尚盈盈本就坐不惯马车,这会子车里炭火烧得太旺,皮毛混着熏香的暖腥气钻入鼻腔,更觉得胸口发闷,连气儿都喘不匀。
“婕妤,您再含片腌梅子?或是命人传御医来瞧瞧?”
巧菱眉心紧攒,替尚盈盈顺着后背,而后又是端唾壶,又是递帕子,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用了,我自个儿歇歇就成。”
黄梅是用蜜渍的,尚盈盈却尝不出甜,只觉黏腻腻地贴着喉管往下滑。实在受不住颠簸,她便时不时掀起车帘一角,贪眷地吸几口外头冷风,这才觉得舒畅些。
銮驾行过小半日,忽听前头净鞭三响,总算传令众人暂歇。
“婕妤,您仔细脚下。”
巧菱忙不迭地搀人下车,只见那云头暖靴才点着冻土,尚盈盈整个人便斜斜歪倒。
冷不防一只手伸来,扣住尚盈盈手腕,便将她拉去路旁的老杉树后。
云龙纹行裳内衬的紫貂里子,自眼前一闪而过。尚盈盈骇了一
跳,忙抬眼看去,果真是晏绪礼。
“万岁爷?您怎么到后头来了?”尚盈盈嘴里如此说着,身子却早已软偎进晏绪礼怀里。
晏绪礼收拢双臂,低头瞧着尚盈盈。见她脸蛋儿红扑扑的,忙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知你要犯眩症,朕赶紧过来瞧瞧。”晏绪礼心疼地轻叹一声。
不等尚盈盈轻“唔”一声,晏绪礼忽地贴近她耳畔,低沉嗓音里裹着热气,直往她耳朵里钻:“把兜帽扣严实,朕带你骑马走。”
尚盈盈猛地抬头,顾不得欢喜解脱,眼眸里便先汪着惊惶:“这不合规矩……”
晏绪礼低笑一声,捏了捏她汗湿的掌心:“怕什么?咱们抄小道儿走,保管神不知鬼不觉的。”
“等快到围场前头,朕再悄悄把你送回车里便是。”
说着,晏绪礼从暖兜里摸出麂皮手套,嘁哩喀嚓地给自己戴上,一副要揽辔挥鞭的架势。
垂眼见尚盈盈一脸犹豫不决,显是还在天人交战,晏绪礼索性挑明了道:
“莫非你乐意回闷罐子里头遭罪?瞧你这脸儿,红得跟猴儿屁股似的,倒不如跟朕在外头吹吹风。”
话毕晏绪礼直接上手,三两下把她那件狐白裘拢紧。碧玺扣子咔嗒一响,风帽压下,就剩半张巴掌大的脸儿露在外头,活像裹在锦缎里的雪兔儿。
“那便听您的,只是您可得快着些,万别迟了。”尚盈盈被牵着往林子里绕,跟在晏绪礼身侧还不由絮絮叽咕。
这要是到了北山,扈从一掀帘子却不见皇帝……
尚盈盈狠狠打个哆嗦,暗念阿弥陀佛,真是罪过。
没走几步,便见一匹金鞍骏马静立在林子里。那马儿乌黑油亮,偏生额心一撮雪白的毛发。明明缰绳没系去树上,四蹄却稳稳钉在霜地里,只时不时甩动长尾。
马儿双耳机警,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忽然昂首嘶鸣一声,前蹄在冻土上轻刨两下,溅起几粒冰碴子。
怕惊着尚盈盈,晏绪礼立马拍了拍它颈侧,命道:“安静。”
随后,晏绪礼翻身上马,将尚盈盈抱来身前坐着,稳稳当当地沿着小径徐行。
尚盈盈埋首在晏绪礼怀里,只觉马身暖烘烘地贴着人腿肚子,身前又是坚实滚烫的帝王胸膛,当真是煨得人浑身舒坦。
冬日里就这点妙,大伙儿都变得毛茸茸的。尚盈盈缓过难受劲儿,顿时满心雀跃起来,往皇帝的貂毛里子上蹭了蹭。
到底按捺不住心头那点儿好奇,尚盈盈像只初出巢穴的小雀儿,悄悄从皇帝怀里探出半个脑袋。
北风裹挟着山野清气扑面而来,虽带着几分冷意,却格外醒神,竟还透着股子清冽甘甜的滋味。
晏绪礼垂眸,正撞见她那副偷偷摸摸、又带着点儿小餍足的可爱模样,不由得心情大好,开口打趣道:
“瞧你,贪凉也不怕吹皴了脸皮?回头别又抱着玉容膏子抹半天,稀里哗啦地哭鼻子吧?”
“嫔妾才不会呢。”尚盈盈倏地扭过头,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说着又把脸往风里凑了凑,像是故意跟晏绪礼作对。
方才马车里的憋闷晕眩,霎时被这山风涤荡一空,连指尖都透着舒爽。
尚盈盈忍了半晌,还是悄悄探手去摸马鬃。那鬃毛被饲马宫人梳得溜光水滑,摸上去却还犹带野性粗粝,一根根硬挺着,暖乎乎地扎手。
“万岁爷,这马儿有名字吗?”尚盈盈缩了缩手指,轻声发问。
“霜花骊。”
晏绪礼唇角微挑,紧了紧缰绳,马儿便知意地放缓步子,驮着尚盈盈欣赏山间景色。
这一慢,倒显出马背上的妙处来。
畜生的脊梁骨原是滚圆的,筋肉又在缎子似的皮毛下滑动。人骑在上头,便如坐着一叶小舟,被浪头推得左摇右晃。
尚盈盈平素骑的都是矮脚牝马,乍一坐上这高头大马,忍不住微微生惧,愈发依赖地靠去晏绪礼怀里。
晏绪礼正扬扬得意着,冷不丁见前头林子里,竟冒出一匹枣红马来。
马上端坐之人,一身簇新银蓝色骑装,肩披斑貂氅,足蹬鹿皮靴,分外神采奕奕。
定睛细瞧,不是旁个,正是顾小王爷。
小王爷唇红齿白,眉眼飞扬,正乐呵呵地左顾右盼,不知在寻摸什么宝贝。更惹眼的是,他那前襟儿里,竟小心翼翼地兜着一捧开得正艳的小花儿。
花瓣紫、黄、白三色相间,瞧着娇俏玲珑,像是耐寒的蝴蝶花。
这时节百花凋零,顾小王爷定是钻去哪个石缝山坳里,费心巴力采来这满怀。
顾绥正东张西望呢,抬眼也瞧见这边有人。待看清马上是帝妃,他先是一愣,而后赶忙打马凑近前来,不敢怠慢。
等到了跟前,顾绥勒住马缰绳,在马上团团一揖,笑容灿烂晃眼:
“臣给万岁爷请安!给宜婕妤请安!”
“臣不便下马行全礼,万岁爷可别怪罪。”顾绥躬下腰背,还不由扶稳怀里的蝴蝶花。
尚盈盈见状,便知小王爷是特地摘的野花儿,要去讨媳妇儿欢心呢。
当真是少年情意,纯粹热烈。
念及此,尚盈盈不由微弯唇角。顾绥也冲着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端的是意气风发。
仨人俩马里,唯有晏绪礼气急败坏。一张俊脸霎时间阴沉下来,黑得能拧出墨汁儿。
瞧顾绥朝尚盈盈笑得那般开怀,晏绪礼心里那坛子陈年飞醋,早就咕嘟咕嘟冒起酸泡儿。手臂揽在尚盈盈纤腰上,竟猛地一紧,几乎要将她嵌进自己骨血里去。
晏绪礼瞥他俩一眼,语气嫌弃不耐:
“前头只怕早便开拔,你这腿脚倒是慢得很。还不麻溜儿地赶回去?甭耽搁功夫了。”
顾绥挠头一笑,忙引马侧身,请皇帝先行:
“是,臣这便去追卤簿。”
一听皇帝那酸溜溜的语气,再瞧这恨不得把人冻死的脸色,尚盈盈抿嘴轻笑。
待走得远些,尚盈盈赶忙转过身子,整个人贴上去,仰脸儿软语道:“万岁爷您瞧,小王爷这般疼媳妇,大老远跑来采花,可见小两口蜜里调油呢。”
说着,尚盈盈还轻轻拽他衣袖,忍俊不禁道:
“您跟着置什么气呀?”
晏绪礼脸色稍霁,却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目光在尚盈盈脸上转了个来回,突然拨转马头就要往林深处去。
尚盈盈吓了一跳,赶忙抓住晏绪礼衣襟,急急问道:“万岁爷,咱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晏绪礼侧眸睨她,薄唇一启,赌气道:
“朕知道他那花儿是在哪儿摘的,朕能给你寻见更好的。”
尚盈盈无奈地拉住晏绪礼,婉声说道:
“嗳呀我的爷,还是快赶路吧。花不花的,又有什么打紧?”
尚盈盈好说歹说,总算劝得晏绪礼调转马头。马蹄声重新响起,林间光影已渐渐西斜。
赶在抵达北山围场前,二人在马前分别,悄冥冥地钻回各自车驾里。
及至围场,暮色已浓。
草原上夜风凛冽,卷着枯草掠过千万顶帐篷。远处偶尔传来马匹响鼻声,混着巡逻侍卫的脚步声,衬得夜色愈发深沉。
“婕妤,万岁爷都带您做什么去啦?”巧菱扶着尚盈盈下车进帐,笑嘻嘻地追问个没完。
“左不过是骑马看景儿,还能做什么?”尚盈盈羞怯咕哝,催促道,“快去打水来梳洗过,便赶紧歇下吧,明儿一早还得瞧万岁爷开弓呢。”-
翌日朝阳初升,天高云淡。按祖制,行围首日,皇帝会开出第一弓,亲率百官往林子里哨鹿。
三通鼓毕,黄龙大纛在朔风中猎猎震吹,观礼高台上的女眷都不由绷紧心弦,抻头张望。
围场上七十二面龙旗齐齐向东一折,正是开狩讯号。合围的骑阵突然裂开一道缺口,成三面驱兽,前开一面之势。
鹿群自缺口受惊奔逃的刹那,皇帝一骑当先,策马疾驰出阵,如乌龙自云间探爪,指间那支雕翎箭已啸着追去。
弓如满月,一箭破穹。白额麋鹿应声而倒,血溅在雪地上,众人眼眸却比那鹿额心先见红。
猎场内外霎时振奋鼓舞,将士们振臂山呼万岁,声浪震得老松枝头的冰棱簌簌而落。
见皇帝漂亮利落地开出第一弓,铁骑顿时如潮滚卷,自三面黑松林间奔涌而出,护心镜映着幽幽冷光。
围场中央雪原被这铁骑洪流一逼,如同活物般战栗起来。獐鹿狐鸡惊窜而出,海东青自御驾头顶掠过。鹰唳与箭啸绞在一处,竟似龙吟。
“婕妤,您快瞧万岁爷——”
巧菱不禁热血奔涌,围在尚盈盈身边蹦蹦跳跳,捏得她腕子都直发痛。
尚盈盈失笑,反手按下巧菱,拍拍她道:“好了好了,都瞧不见人
影儿了,还张望什么呢?”
观礼台上风劲十足,巧菱被吹得睁不开眼,这才眷眷不舍地扶尚盈盈下阶,还忍不住摩拳擦掌:
“这也忒威武了,回头奴婢也要学骑马!”
安久英躬身立在玉阶下,闻言笑得见牙不见眼:“围场里专养着几十匹温顺母马,都是给女眷们学骑射用的。巧菱姑娘素来灵巧,跟女师傅好生学几日,保管就能跑得稳稳当当。”
尚盈盈跟着掩唇轻笑,从安久英手中接过铜胎画珐琅手炉,拢在袖子里焐着:
“小安公公这张嘴啊,惯会哄人开心。”
众人嬉闹过几句,尚盈盈便忍不住好奇,朝远处林子前张望:
“不是说西边林子里还养着珍禽么?怎么连半根鸟羽都没见着?”
晏绪礼带着众人入林行猎,白日里怕是回不来。
尚盈盈出宫之前便打听过了,今日得闲,定要把营帐周围的趣处都逛个遍。
安久英嘿地一乐,猫腰去前头引路:
“婕妤跟奴才来便是,奴才记得道儿。”
一路七拐八绕,行至围场西侧的珍禽苑里,果见数十只五彩斑斓的鸟雀正在笼中扑棱。
苑中特意仿着山野造了景致,矮松枝上挂着竹编鸟架,一群虎皮鹦鹉正叽叽喳喳啄食粟米。
尚盈盈眉眼含笑,正欲凑上去细瞧。忽闻身后“扑啦啦”一阵响,原是饲鸟太监提着食盒过来,惊起满架子的画眉鸟。
“巧菱,你快瞧那只鸟儿,当真漂亮极了。”尚盈盈抬手一指,连忙拉着巧菱过去。
巧菱顺着手指一看,只见角落里养着只白鹘。羽色如新雪般纯净,脖颈处一圈细羽微微蓬起,像个冷面小将军。
巧菱扑哧笑出来,打趣道:
“奴婢可算是瞧明白,甭管是圆毛还是扁毛,婕妤都最爱这毛色雪白的。”
“那又怎地了?干干净净的家伙儿,谁见了不喜欢?”尚盈盈喜滋滋地说道。
“嘿唷我的宜主子,您可真是火眼金睛!”
见尚盈盈奔着那只白鹘而去,安久英一溜小跑跟上前,揣袖直乐呵:
“这位爷可是咱们围场里头一份儿的仁义主儿!”
见尚盈盈和巧菱都好奇地望着他,安久英顿时来了精神,唾沫一咽,便眉飞色舞说起书来:
“您猜怎么着?但凡夜里头冻爪子了,这位爷就会逮只肥嘟嘟的雀儿,塞到爪下取暖。那架势,跟咱揣手炉一个样儿。等天一亮,扑棱棱就给放了生,回头打猎都绕着那地界儿走。”
“您说说,这讲究劲儿,四九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份儿!”
见安久英缩脖学那鸟儿的模样,尚盈盈禁不住抿嘴直笑。
抬眼再瞧瞧栖架上,仁义鸟爷正伸着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翅尖翎毛。末后昂首朝天,振翅抖擞两下。
嗬!还真是威风八面-
待天色渐暗下来,尚盈盈觉着身上冷,便赶紧躲回帐子里烤火。
听着外头又翻滚起马蹄“嘚嘚”声,尚盈盈猜着是众人打猎归来,忙伸头去镜子里,瞧瞧自个儿妆容。
“婕妤放心,您这脸蛋儿俏着呢。”巧菱见状,嘻嘻发笑。
尚盈盈轻“嘶”一声,回身把羊奶茶往巧菱手里一塞,轻哼道:
“快把你那嘴儿堵上,甭说话。”
帘子前忽而传来皮靴踩冻土的声响,尚盈盈双眸晶亮,赶忙起身看去,却见外头并非晏绪礼,而是来寿。
察觉尚盈盈笑容淡去,来寿忙上前请安,笑道:“嗳唷,奴才这张老脸讨嫌了。”
尚盈盈赧然正欲开脱,却听来寿嘴里又吐露出个喜信儿:
“婕妤甭丧兴儿,万岁爷还在前头犒赏将士呢,等会儿就进来瞧您。”
来寿侧身一让,后头小太监赶忙捧上个细金条笼子,里头竟关着两只野兔,浑身透着糙劲儿。
野兔子耳朵支棱着,上头还挂着几根枯草叶,准是从林子里逮来的。毛色灰不溜秋,东一撮西一撮地支棱着,活像在草窠里钻多了没顾上梳洗。最显眼的是那后腿,肌肉鼓鼓囊囊的,一看就是常年在野地里蹽的主儿。
“万岁爷亲自捉了一对儿野兔,送来给宜主子顽呢。您瞧瞧,皆全须全尾的,半点儿都没伤着……”
来寿笑呵呵地解释,话没等说完,那两只兔儿在笼子里也不安生。其中一只突然“啪”地跺后脚,差点撞笼子顶上,惊得提笼的小太监一激灵。
尚盈盈见状,更是哭笑不得。
秋冬时节,飞禽走兽膘肥肉多,正是打围的好时候儿。待到大雪封山,猛兽蛰居洞穴里猫冬,顺着雪地上的脚印子,一摸一个准儿。
旁人不说去挑衅豺狼虎豹,至少也是打些獐子山鸡。晏绪礼倒好,竟还有闲心捉野兔。
命人把那对儿兔子接过,尚盈盈又朝来寿问道:“万岁爷今日行围可还顺遂,没伤着哪儿吧?”
来寿脸上堆满谄笑,躬身道:“宜主儿就放心吧!万岁爷英武着呢。今儿射完那起子蠢鹿,还非说要给您猎只白狐,在林子深处转悠老半天……”
见尚盈盈神情紧张,来寿忙说道:“魏统领劝过三四回,说日头落山后危险,万岁爷才不情不愿地回来,您说这不是龙精虎猛是什么?”
尚盈盈这才放松心神,暗道回头可得说说皇帝,她又不缺这些玩物,他总涉险做什么?
巧菱去外头寻来些草叶子、胡芦菔,尚盈盈拿在手里,挑拣着喂给野兔。
等兔子差不多吃饱,晏绪礼也换了衣裳,打外头阔步进来。
没等尚盈盈惊喜张口,晏绪礼已从身后抱住她,温柔问道:
“喜欢么?”
只见兔眼睛滴溜溜乱转,三瓣嘴儿不停抽动,鼻头也湿漉漉的。爪子还扒拉金条笼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喜欢……”
尚盈盈轻笑一声,又不禁软语呢喃:
“只是它们有点儿丑。”
晏绪礼埋在尚盈盈颈窝里,闻言登时闷笑出声:
“你更喜欢那种软绵绵的小家伙儿?”
这话说到尚盈盈心坎上,她立马颔首应道:
“您看那种家养兔子,白毛红眼的,是不是要比它们可爱些?”
晏绪礼笑过半晌,忽而抬手扶着尚盈盈双肩,叫她转身面对自己,故作认真地瞅个不停。
“您瞧什么呢?”尚盈盈羞怯地问。
晏绪礼亲了亲尚盈盈那双狐狸眼,忍笑逗弄道:
“朕还以为,只要是兔子,就能讨狐狸欢心呢。”
第58章 第58章走吧,朕的小将军。……
尚盈盈闻言,当即掰下胡芦菔上的蔫巴缨子,往晏绪礼怀里一丢。
“万岁爷忒坏了。”尚盈盈眼波横斜,嗔他道,“成日里说嫔妾是狐狸变的妖精,莫不是话本子看多了?”
晏绪礼也不恼,反倒接住那两根儿黄叶子,往野兔嘴边一送。
“那又怎的?朕就是喜欢狐狸。”
都怨尚盈盈太招人疼,晏绪礼明知不该总惹她,偏生管不住自个儿嘴巴。
非得逗得她眼眸圆睁、粉腮含嗔才痛快,然后又忙不迭地捧出一颗心来哄。这般周而复始的戏码,倒成了皇帝如今最上瘾的消遣。
外头的天儿自午后便阴沉下来,如今到了掌灯时分,终于零零星星地飘起雪沫子。
晏绪礼抖了抖肩上紫貂大氅,顺势将尚盈盈揽进怀里焐着,柔声哄她开心道:
“明儿个朕带你去跑马可好?”
“您不忙着练兵了?”尚盈盈急急仰头,而后又故意板起脸,“嫔妾可不敢耽搁您正事。”
晏绪礼轻笑一声,屈指点尚盈盈眉心,又忍不住滑下去抚她脸颊:“这几日暂不必费心,朕正好偷闲陪你顽顽。省得你一个人在营帐里,闷着怪没劲的。”
有慧嫔、顾嫔她们在,尚盈盈并不觉得多没意思。但能跟皇帝在一处,总归是好事儿。
尚盈盈心头雀跃,便也顾不得生皇帝的气,挽他胳膊问道:“万岁爷,咱们晚膳吃什么呀?”
晏绪礼反手握住她腕子,笑说:“今儿有鲜炙鹿肉,用野葱和茱萸酱腌过。马奶/子酒是漠北刚贡来的,盛在银壶里温着,倒出来时还浮着层奶皮子呢。”
瞥见尚盈盈眼眸发亮,晏绪礼哼笑提醒道:
“浅尝辄止。”
“明早你若起迟了,朕便自个儿去跑马,才不带小醉鬼。”
尚盈盈矜矜鼻子,到底没敢还嘴,只叽咕好几遍“知道了”。
北风卷着碎雪拍打毡帘,帐内却另有一番天地。女子娇俏笑语,混着皇帝低醇应和,在雪夜里融成暖呵呵的雾,笼住滋啦作响的炙肉-
自打那日坐过晏绪礼的霜花骊,尚盈盈心里头便跟揣了只活家雀似的,扑棱个没完,总惦记也寻匹高头大马来逞逞威风。
奈何试过几遭,不是脚够不着镫,便是使不上那股子巧劲儿,总也翻不上去。试到后头,尚盈盈脸儿涨得通红,一时间竟恼羞成怒起来。
见晏绪礼还在笑,尚盈盈跺了跺脚,扭头又回马厩里头,挑她那些中不溜儿的温顺母马去了。
万岁爷那匹霜花骊,通体黑亮,唯独额心一点儿雪白星子,神气得很。
眼前这匹母马,竟是生得一身雪练似的好皮毛,只额顶正中,端端正正描着一簇黑。
尚盈盈登时便瞧对了眼,忙同旁边伺候的圉官问:
“这马可有名儿?平素性子如何?”
那圉官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忙哈着腰回话:“回婕妤主子话,这马儿叫‘雪面娘’,是特特从外头进上来的良驹,性子再温驯不过,不踢不咬,稳当得很!”
尚盈盈听得意动,当下便颔首,由着宫人扶持,试着翻身上去。
这回倒是利落,果然稳稳当当。
只稍稍一带缰绳,雪面娘便迈开蹄子,碎步颠儿得极是溜嗖。
晏绪礼早已在不远处的坡上立马等着,不意外地瞧见尚盈盈挑中雪面娘。他眼底漾开温柔笑意,扬声道:
“走吧,朕的小将军。”
方才还连马都爬不上去的小将军,听见这称呼,一张俏脸儿霎时垮下来。只觉万岁爷这话里话外,透着股子揶揄劲儿,分明是在笑话她呢。
尚盈盈偏过头去不理睬晏绪礼,只拿眼觑着马脖子上飘动的鬃毛,手痒地揉搓几把。
晏绪礼催马上前,与尚盈盈并辔而行,瞧见她那气鼓鼓的模样儿,不由笑道:
“还埋怨朕是猫脾气,你不也是猫一阵狗一阵的?”
尚盈盈登时惊诧地看向晏绪礼,心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偷偷骂他,让他听见了?
再顾不上闹性子,尚盈盈眼珠儿一转,赶忙岔开话头道:
“嫔妾想去林子里打几只锦鸡。”
老林子边上,鹿砦早扎得铁桶一般,黄栌木削的尖刺上尚凝着冰溜子。
晏绪礼自是无有不应,当下便引她绕过排排木桩,往林子僻静深处转悠过去。
两匹骏马挨蹭在一处,尾巴闲闲地甩来甩去,时而扫过对方后腿。
几只随扈的灵缇犬,跟在马蹄子边上细声呜咽。绛紫缎面儿的护甲裹着瘦劲的腿,撒欢儿颠起来,如一团团紫烟掠过冻土。
尚盈盈来之前练过些骑射,这会子又有皇帝陪着,竟真让她射中两只肥墩墩的五彩锦鸡。
见侍卫上前把锦鸡捡回来,尚盈盈顿时乐得眉开眼笑。正欲凑近仔细瞧瞧,忽听得前头枯椴木洞里,“哗啦——噌!”一阵枝杈乱响,紧跟着是蹄子砸地的哒哒急声儿,搅得枯叶子飞起老高。
定睛细瞧,原是有人撵着獐子窜过去。尚盈盈怕撞着自个儿,赶忙打马躲回晏绪礼身边。看了一会儿,又好奇问道:
“万岁爷,嫔妾听闻北地有种狍子,傻乎乎的。若见人提灯笼来照,非但不跑,还特地凑上来瞧热闹,可是真的?”
见尚盈盈依赖自己,晏绪礼心里正受用,闻言握拳抵唇,蓦然低笑两声:
“想瞧傻狍子还不容易?前头不就立着一只?”
尚盈盈连忙顺着黄绫子旗望过去,抻着脖颈儿寻摸。
可哪里有什么傻狍子?
前头分明是荣王,正带着几个侍从在林边歇脚。
只见他今日也是一身骑装罩大氅,黑缎面的靴靿反折处,特特露出一圈儿约莫两指宽的雪白貂毛镶边儿,晃眼得很。
尚盈盈顿时明白过来,噙笑回身,悄悄拿指尖儿戳晏绪礼手臂,哼道:
“您又呲哒荣王爷不是?”
听尚盈盈替人打抱不平,晏绪礼斜睨过去,轻飘飘地说:“你倒挺向着他。”
反手扣住尚盈盈腕子,晏绪礼腰背拔直,骁悍又悠闲地在林中漫步,还没忘埋汰荣王两句:“这小子惯会油嘴滑舌,专拣好听的哄姑娘开心,上至五十的夫人,下到十五的小姐,就没一个他不殷勤恭维的。”
正说笑间,忽见荣王那边一阵骚动,竟是只大猫似的猞猁从林中溜出来,动作敏捷轻快。
尚盈盈眼睛一亮,好奇心顿起,也顾不上听醋坛子讲话儿,拍马便要过去凑个热闹。
晏绪礼见状气得哼笑,却还是松松控着马缰,不疾不徐地往前溜达。他一面拿眼留意着尚盈盈那边,防她马术不精出岔子;一面也没耽搁巡视周遭,连林间风声都悉数听在耳中-
围场营地前,膳房宫人正抬着整只烤黄羊,往明黄绣凤的大帐里送。羊油滴在雪地上,烫出一串铜钱大的黑窟窿。
傅瑶拢了拢肩上云锦镶银鼠毛斗篷,正预备回帐中歇息,身后却冷不丁响起道轻浮含笑的嗓音:
“妹妹。”
傅瑶脚步一顿,眉心顿时拧起来,却又不得回身。
只见她那位堂兄傅川,正负手立在数步开外。京中那群哈巴狗儿,素来盛赞傅大公子是面如傅粉,傅瑶却只觉他油头粉面,厌烦得紧。
傅瑶面上平淡无波,只转身让傅川跟上来,待走到无人处,这才冷冷启唇:
“你来寻本宫,可是有事儿?”
傅瑶语气疏离,像帐外头这北风,刮得人脸上生疼。
傅川脸上笑意微凝,旋即又活泛起来,往前凑近两步,压低声儿道:
“咱们兄妹俩儿,好不容易能说会子话,妹妹又何必对为兄这般冷淡?”
傅瑶唇角勾起冷笑,眼风凉凉扫过他:
“本宫如今是皇后。堂兄还请慎言,莫失了尊卑分寸。”
不知是哪个字眼儿硌疼了傅川,他那张脸也一下子沉下来,笑容敛得干干净净。
“娘娘教训的是。”
傅川语调也跟着冷硬起来,不再兜圈子,直不楞登地说道:
“先前宜婕妤家里那档子事儿,是万岁爷亲自敕命发落的。咱们国公府里,为着替娘娘打点周全,前前后后,可实打实地搭进去不少人情儿。”
傅川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御帐的方向:“听说如今她们家拿了宫里拨的恩赏银子,早就悄没声儿地搬去京外别处,置办新宅田产。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再轻举妄动。”
傅瑶听罢,非但没有半分体谅,反而发出一声嗤笑,毫不掩饰地鄙夷道:“说到底,还是你没本事。”
“连个失了势的寡妇孤女都降不住,还能指望你办成什么大事?”
傅川闻言,额角青筋瞬间暴起,拳头攥得指节发白,从牙缝里迸出句:
“娘娘这话可就不讲道理了!”
傅川极力压着喉咙,声音还是不自觉扬高几分,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
“咱们府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形,难道娘娘您心里没点儿数吗?”
“处处受掣肘,步步都艰难,这也能怨得着我们头上?”
傅川气愤难平,忽然往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傅瑶,不阴不阳道:
“倒是娘娘您自个儿,眼瞅着都嫁给万岁爷五六年了,怎么还没能养住个皇子呢?”
“你!”
傅瑶气得浑身一颤,脸色煞白,指着傅川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傅川!你怎么敢腆着脸皮子,说出这种话来!”
傅瑶胸中怒火滔天,眼底屈辱翻涌,登时恨声怒叱:
“就勤妃那个下作贱婢,当初若不是你撺掇着父亲,让她陪我嫁去端王府,哪里会有后头那许多糟心事儿?”
“国公府如今举步维艰,还不是
拜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孽种所赐?!”
兄妹二人活像冤家,毫不留情地互戳对方心窝子,将陈年旧怨和眼前难堪,都血淋淋地摊开来。
一个恨他是冤孽,拖累家族;一个怨中宫无子,根基不稳。终究是不欢而散。
傅川脸色铁青,重重一甩袖子,扭头便走,那背影都透着一股子悻悻然怒气。
傅瑶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过了好半晌,才被彤珠小心翼翼地扶住。
“娘娘……”
彤珠的声音里满是担忧,扶着傅瑶冰凉的手:
“您快消消气儿,仔细身子,回头又该犯头风了,那可怎么受得住?”
“傅川那张狗嘴吐出来的混账话,不就是要活活逼死本宫么?!”
话音未落,傅瑶猛地将牡丹铜镜扫落在地,镜面“铮”地裂作数片,照出扭曲泪容。她整个人扑倒在软榻上,十指蔻丹死死陷进皮毛里,喉间挤出的呜咽像是被人扼住脖颈。
彤珠忙抱着皇后,尽量温声细语地安抚。待皇后渐渐平静下来,彤珠仍旧愁眉不展,小声同她商议道:
“说起那位宜婕妤……娘娘,您瞧她如今,离那嫔位只差一步。”
“万岁爷那头儿,也正是待她热乎得紧的时候……”
彤珠声音越发低了下去,透着浓重忧虑:
“咱们这心里头盼的事儿,还能成吗?”
傅瑶倚在帛枕上,只觉得额角突突地跳着疼,神情里充斥着深深疲惫。
“且再说吧。”
傅瑶闭紧双眸,摆手道:
“如今到底是在围场里头,不比咱们在宫里自在。等回宫之后,再叫上文妃一起,从长计议。”
横竖回到朱墙黄瓦内,还是她执掌宫权。这围场荒郊的,保不齐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藏着眼睛耳朵呢-
这围场里的日子,较之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天地,委实是舒坦得多。
晏绪礼得闲的时候儿,便会拉尚盈盈一道儿,纵马驰骋在辽阔草甸子上。
有时是并辔而行,看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橘红织锦。有时夜空明净,便坐在帐子边看看漫天星子。
不伴驾的时候儿,尚盈盈便自个儿去寻相熟的嫔妃,到林子边上拾些漂亮松果,或是喂野兔子吃胡芦菔。
广阔天地固然自在,尚盈盈心里却也门儿清,这不过是昙花一现。待今岁围猎毕,终究还是要回到那四面宫墙里头去。
可尚盈盈却觉得,便是被这宫廷拴住手脚,倒也没从前那般难捱。至少眼下,这份儿牵绊,还裹着蜜糖呢,是甜丝丝儿的纠缠。
这日,尚盈盈刚去河边转悠回来,远远便瞅见自家帐子前头,巧菱正猫着腰,像是在地上寻摸什么宝贝似的。
“巧菱?”
尚盈盈抱着手炉走近前,随口笑问道
“你这是找什么呢?掉了东西?”
巧菱闻声抬起头来,脸上洋溢着新奇兴奋,几步迎上前来,摊开手掌心儿。
“婕妤您瞧!”
只见她微微冻红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枚青梅核儿。
那梅核深褐圆润,上头竟雕着精细的花鸟纹路,瞧着当真讨人喜欢。
“方才奴婢出来迎您,恰巧在帐子前捡着这个,”巧菱啧啧称奇,“也不知是谁掉的,瞧这梅核上头雕花儿,可真是个细巧功夫,稀罕得紧呢。”
尚盈盈原本含笑的眼神,忽然沉肃下来,陡然想起一位会雕梅核的故人。
尚盈盈面上不动声色,只伸出手去,将那梅核拈过来:
“是么?我瞧瞧。”
说罢,尚盈盈忙拉着巧菱,快步走进帐子里。
在巧菱好奇的目光中,尚盈盈指尖稍一用力,在那梅核侧面一处不起眼的接缝处轻轻一旋。
“咔哒”一声轻响,那圆溜溜的梅核,竟是从中断开,分作两半!
巧菱赶忙凑过来看,待看清那梅核内里乾坤,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眼都瞪圆了。
“呀!这里头……是个惊马的人?”
原来梅核内里也雕着东西,看上去是个女子骑在马上,那马儿像是受了惊吓,前蹄高高扬起。
眼下众人住在围场里,几乎日日都出去跑马,可不就是这骑在马上之人吗?
巧菱越瞅越觉得邪性,心里头不禁阵阵发毛。
“主子,这图纹是什么意思啊?瞧着怪瘆人的。”
尚盈盈却垂眼合拢梅核,将其攥在手心里,硌得皮肉微微发疼。
尚盈盈定下心神,徐徐吐出猜测道:
“应当是莺时送来的。”
巧菱一听这名字,方才那点儿惊奇赞叹立时烟消云散,脸子忽地撂下来,柳眉倒竖:
“是她?!”
“她好端端地送这么个玩意儿来做什么?还雕个惊马图,是安的什么心?”
巧菱越想越气,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
“奴婢看她就是在咒婕妤您呢!这起子小人,真是好大的狗胆!”
“巧菱。”
尚盈盈连忙按住巧菱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低声解释道:
“她不是在咒我。当初在宫里,是我替她求情,才让她保住性命,来北山行宫当差。如今她约莫是察觉到什么,想给我提个醒儿。”
巧菱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脸上还是明晃晃的不信:
“她有那好心?还知恩图报?奴婢瞧着不像!”
尚盈盈轻轻叹了口气,将梅核收进水獭皮暖袋里:
“巧菱,人都是会变的。”
“更何况她……”
尚盈盈忽然顿住,终究还是没把话说透,毕竟是人家自己的事儿,不好朝外宣扬出去。
尚盈盈也是机缘巧合,碰巧有一年隔着栅栏见亲人时,无意中听见莺时家人哭诉,知晓她家中日子艰难。大抵也是因着这个,莺时才拼命地想往上爬。
听闻莺时老家离此地不算太远,尚盈盈这才刻意提出她来北山,说不准还能照看照看家里。
尚盈盈垂下眼帘,声音放得更低些:
“算算日子,莺时来这儿已经有一年多。念着当初活命的恩情,再想想如今这差事的好处。按理说,她也该领这份情儿了。”
听得尚盈盈如此说,巧菱虽仍有些将信将疑,却也只能顺着往下问:
“既是如此,那她为何不当面来同咱们说?这般偷偷摸摸地扔个梅核儿,算怎么回事儿?”
“奴婢这就寻她问个明白去!她既要报恩,又这般藏头露尾、故弄玄虚做什么?”
说着,巧菱便作势就要往外走。
“快回来。”
尚盈盈失笑,忙一把拉住巧菱:
“旧恩重提便是仇,人家可以还恩情,但咱们不能挟恩图报。她若真想明说,自然会寻过来。如今这般含糊不清,恐怕她只是隐约察觉些什么不对劲儿,或是听到些风声,自己也拿不准,不敢贸然声张。”
“这已是她的极限了,甭再寻到人家脸上相逼。”
尚盈盈好说歹说地拦下巧菱,这才靠回贵妃榻里,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裙边流苏。心头那点子轻松惬意,此刻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不安。
这惊马图究竟预示着什么?又是谁,想要对她不利?
那枚雕着惊马图的梅核儿,自打落进尚盈盈袖袋里,便像揣了块炭火似的,无声无息地烙着她心尖儿。
尚盈盈心里头犯嘀咕,不由琢磨好一阵子。
派人去暗地里打听风声,总归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有回信儿的。更何况这还不是宫里,她是真真正正的人生地不熟。
可明日里,万岁爷还约她一道儿纵马出游呢。
想起那梅核上头栩栩如生的惊马模样,尚盈盈后颈子就有些发凉。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风口浪尖儿上,还是稳妥些好。在没弄清楚根底之前,说什么也不能再碰马缰,省得当真应了那不吉利的谶。
心思既定,尚盈盈立马同巧菱交代过一番。而后撂开这茬儿,只坐在窗边朝外望着辽旷草原,心里隐约惴惴-
直等到暮色
四合,帐外才传来通禀声。
晏绪礼刚与顾小王爷议事回来,心里盘旋的还全是布防策和舆地图。
抬眼一瞧,只见尚盈盈歪在软榻上,一副懒怠恹恹的模样,与白日里那英姿飒爽的劲儿判若两人。
晏绪礼眉梢一挑,忙走近几步,撩袍落座在榻边,温声问道:
“这是怎么了?瞧着精神头儿不大好?”
尚盈盈抬起眼帘,神情流露出委屈和疲惫,轻轻“嗯”了一声,带着点儿鼻音。
“也不知怎的,打晌午后就觉着浑身不得劲儿,懒懒的提不起精神。”
尚盈盈说着,还故意往引枕里缩了缩,柳眉微微蹙起:
“许是这几日骑马累着了……或是这帐子里头,到底不如宫里暖和,嫔妾总觉着身上发凉。”
尚盈盈哼哼唧唧的,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明儿个往林子里猎山鸡,她怕是去不成了。
听着尚盈盈软绵绵地诉苦,晏绪礼顿时心疼俯身,轻吻她眉心,而后竟陡然生出个念头。
他方才正与顾小王爷密议停当,这几日便要寻个由头,将那蠢蠢欲动的康王党一网打尽。
这当口儿上,盈盈身子不适倒也好。免得她掺和进来,瞧见些不该瞧见的,或是被什么腌臜事儿冲撞。
晏绪礼沉吟半晌,心底计较过后,语气愈发温和:“朕瞧你许是住不惯这外头的帐篷,到底不如殿里安稳。”
“既如此,”晏绪礼临时起意说,“不如朕送你去云鹊皇庄上休养几日?”
“那庄子离这儿不远,坐马车半个时辰也就到了。里头屋舍齐备,地龙也烧得暖和,比这帐子里头舒坦许多。”
晏绪礼把尚盈盈搂在怀里,垂眼瞧着她,好脾气地询问。
尚盈盈听罢这话,眼底瞬间掠过欣喜。
云鹊皇庄?那敢情好,直接远离这是非窝子,岂不妙哉?管他什么惊马图,先躲个清静再说。等巧菱她们打探出些眉目来,再回围场也不迟。
尚盈盈眼睫微颤,面上故作犹豫,实则心里早已乐开花:
“如此……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
见尚盈盈意动,晏绪礼当即拍板儿:
“这有什么劳烦的?朕吩咐底下人套辆马车,来回也就一个时辰,犯不着惊动旁人。”
两人各怀心思,一个欲避祸,一个想布局,结果竟是一拍即合。
晏绪礼当即便传下旨意,命人备好马车,送尚盈盈往皇庄养身子去。
夜色沉沉,寒星寥落。
尚盈盈戴着白貂昭君套,站在车辕边,仰脸儿瞧向晏绪礼,柔声劝道:
“万岁爷,您就甭跟着折腾了。这儿既离皇庄不远,遣几个得力侍卫护送妾身过去就成,何苦劳烦圣驾,冒着寒夜奔波?”
晏绪礼哪里肯依,他这会儿心里头装着事儿,总觉得让尚盈盈独自离开,哪怕只半个时辰的路程,他都不踏实。
伸手将尚盈盈扶上马车,晏绪礼自个儿也跟着弯腰坐进来,沉声道:
“无妨,朕亲自送你过去才放心。”
说罢,晏绪礼便不再多言,只吩咐外头赶车的侍卫:
“走吧,稳当些。”
“是!”
赶车侍卫一甩缰绳,拉车的牡马忽地打个响鼻,喷出两道白气,在夜风里倏地飘散,像是庙里烧的香头子。
旁边那匹听见动静,也立马跟着抬蹄,却不想踩进雪窝子里,惊得耳朵一竖,鬃毛上的雪簌簌抖落一脖颈。
许是晌午过后,尚盈盈心里头便发沉,不自觉地坐在帘子前遥望半晌,真吃了些冷风。这会子她是真真儿觉得头重脚轻,身子发软。
炭盆里埋了两匙檀木粉,烧得暖香融融。晏绪礼身上清冽的沉水香气,又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
迷迷糊糊间,尚盈盈竟有些支撑不住,脑袋一歪,便安心地倒去晏绪礼怀里眯盹。
晏绪礼见状,忙伸臂将尚盈盈揽得更稳些,低头眷恋描摹着她恬静睡颜。
马车行得不快,车前悬挂的八角宫灯,也跟着慢吞吞摇晃,在黑暗中投下两团昏黄光晕。
正当尚盈盈睡得朦胧之际,忽听得车帘外传来一道极轻微,却又异常迅疾的“噗簌”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贴着车壁飞快掠过。
尚盈盈眼睫微颤,下意识地顺着车帘窄窄缝隙,往外瞥了一眼。
只见茫茫夜色中,一道模糊的白色鸟影,倏忽闪过,快得几乎叫人以为是错觉。
脑海里忽而浮现出安久英说过的话,那只“仁义”白鹘,冬夜里会出来捉些野雀儿来煨爪。
难道是它?
就在尚盈盈念头闪过的这一刹那,前头拉车的骏马,像是骤然受惊,兀地扬起前蹄,发出惊恐至极的长嘶:
“唏律律——!”
紧接着,马儿竟如同脱缰一般,疯狂地朝前奔逃起来。
马车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一带,猛地向前一冲,又剧烈地左右摇晃,简直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
尚盈盈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被颠得差点飞出去,幸好晏绪礼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死死摁在怀里。
“出了何事?”
晏绪礼脸色骤变,猛地一掀车帘,厉声喝问外头的侍卫。
车厢外同样是一片混乱,侍卫死命拉拽着缰绳,却根本驯服不住失控的马匹。
“万岁爷恕罪!方才有只白鹘飞过去,将马……将马惊了!”侍卫头领的声音带着惶恐和喘息,自帘外传来。
晏绪礼眸光一凛,当机立断,扯下车厢里一条帷幔,探身出去,甩盖在那领头疯跑的马头上。
按理说,马儿一旦瞧不见路,便会惊惧不安,多半会放慢蹄子,甚至原地打转。
可邪门儿的是,那马像是根本不受影响,反而愈加狂躁。它们如同受到什么指引般,直直朝着黑黢黢的林子里冲去,竟将那沉重的厚布都甩落在地-
正当此时,远处缓坡土丘上,几点火光随风跳跃。
顾令漪带着几个侍女,正与嘉毅王府诸人一道,手擎火把,兴致勃勃地在草原上燎猎。
她眼神儿极好,远远便瞧见那顶不甚起眼的马车,摇摇晃晃地闯进密林当中。
顾令漪眉头一蹙,觉得很不对劲儿。
这深更半夜的,谁家的马车会跑到林子里去?
莫非是惊了马?
顾令漪当即勒住马缰,扭头寻向三丈开外的顾绥,扬鞭指东,高声喊道:
“哥!你快瞧那边!”
第59章 第59章唯闻彼此心跳相和,天地……
这马竟连障目都不惧,其中显是有鬼!
尚盈盈陡然惊觉,莺时传来的信儿倒是没错,的确有人对马匹动过手脚。
但今日拉车的马,乃是特地从御厩牵来的。那人不是要算计她,而是奔着刺王杀驾!
会是谁?康王吗?
车轱辘轧过冻得铁硬的土坷垃,颠得人五脏六腑都快挪位。挂在车围子四角的金铃,早已叮铃当啷响作一团。
见晏绪礼探身出去控马,尚盈盈不欲叫他分心,顿时咬住唇,半声都不吭。十指死死扣着窗棂,指骨上皮肉泛起青白。
车窗外光影飞掠,路旁老桦枯枝似鬼爪一般,唰啦唰啦刮过车壁,听得人浑身起栗。
忽然间,车轮子不知撞着什么埋在雪里的硬物。整个车厢猛地向左一栽歪,那歪斜势头,险些将里头之人甩将出去!
尚盈盈顿觉身子一轻,整个人扑去车壁,亏得晏绪礼回身接住她。可她额头正磕在晏绪礼下颌上,两人俱是吃痛,顿时闷哼一声。
饶是这般光景,晏绪礼箍在尚盈盈腰间的手臂竟纹丝未松,反将她更紧地按进怀里,低声安抚:
“没事儿盈盈,朕没事儿……”
织锦车帘早被横七竖八的树枝扯得稀烂,只剩半幅残破地挂着。凛冽北风卷着雪粒子,“呼”地灌进来,迷得人睁不开眼。
晏绪礼单手护住尚盈盈,觑眼去分辨外头景象,心里陡然一沉。只见那拉车的畜生们彻底发了疯,再这般跑下去,不消撞着什么,马车自个儿就要散架。
眼看马车在林中
愈奔愈远,晏绪礼眸色骤变,对着前头那徒劳拽缰绳的侍卫,抬脚便把他踹了下去。
“万岁爷!”
侍卫只顾得上慌叫一声,便骨碌碌滚下车辕,转眼没入风雪。
晏绪礼趁势一个箭步蹿上车辕,手臂青筋如虬龙暴起,使出浑身气力勒住马辔。
马儿吃痛,前蹄高高扬起,发出凄厉嘶鸣。
可受惊的畜生们发了性儿,轻易拽止不住,落地后仍撒开四蹄,刨得雪沫横飞,拖着整个车厢斜刺里窜将出去。
借着林间雪光,晏绪礼瞧得分明。前头有条巨蟒似的老树根,在雪地里横亘隆起。照这势头冲去,马匹或可跃过,但车厢定要撞个粉碎!
“盈盈——”
电光石火间,晏绪礼猛然回首。目光锁住尚盈盈的刹那,嗓音却蓦然转柔:
“信朕,莫怕。”
在晏绪礼灼灼注视中,尚盈盈心音狂乱,片刻都不曾犹豫,勇敢地扑去他怀里。
晏绪礼立马拦腰抱住她,足尖在颠簸车辕上一点,朝侧方雪地纵身跃下。
“咚!”
晏绪礼垫在尚盈盈身下,与她一同砸进雪窝子里。
俩人在地上翻滚数圈,直到晏绪礼脊背撞上覆雪树桩,这才彻底停住。
碎雪扑簌簌掉在头顶,晏绪礼将尚盈盈护得严实,自个儿臂上却已被尖石粒扎出血口,鲜血汩汩浸透玄色衣袖。
怕尚盈盈瞧见会哭,晏绪礼默不作声地拢起墨狐大氅,只作若无其事。
那边厢,骏马嘶鸣声忽而撕破雪夜。两匹疯马竟当真跃过树根,可后头车厢却没这般造化。
“轰——!”
一声巨响震彻山林。
车厢被掼在树根上,登时掀个底儿朝天。
惊魂甫定间,尚盈盈忙从晏绪礼臂弯里探出头,朝前头响动处望去。
只见马车仰栽在树墩子前,辐条间缠满枯枝断绳。四个轱辘朝天,犹自吱呀呀地空转。
寒风卷起碎木渣子,打着旋儿飘过来。
尚盈盈呼吸一窒,紧绷的心弦“啪”地断了,只剩劫后余生的庆幸。
幸亏晏绪礼抱她跳得及时,若再迟上半分,只怕此刻她早随那车驾化作林中孤魂……
寒风骤然刮过,裹着一股子血腥气钻入鼻尖。尚盈盈心里一紧,慌忙循着味儿去探晏绪礼臂膀。
哪知指尖刚触到片滑腻,晏绪礼却已侧身避开,只问她道:
“磕着哪儿没有?身上可有不舒坦?”
低醇温柔的嗓音混在风里,听得人眼眶发酸。
尚盈盈还要再问,却被晏绪礼一把按进怀里。大氅领口的墨狐毛扫过脸颊,严严实实地裹住她,仿佛能将风刀霜剑尽数拦下一般。
知晓晏绪礼不让自己问,定然是身上负了伤。尚盈盈眼窝里涌出泪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急急呜咽道:
“万岁爷,您让嫔妾瞧瞧……”
说着,尚盈盈轻轻挣开晏绪礼,扯下自个儿身上的貂裘,便往他肩上披,还要挺身跪起来替他挡风。
就她这小身板儿,能经得起如此折腾?
晏绪礼忙反手捉住尚盈盈腕子,三下五除二,便将厚实貂裘重新裹回她身上。
“尚盈盈。”晏绪礼连名带姓地唤,无奈咬牙道,“朕是你男人!”
尚盈盈闻言一怔,狐狸眼里还汪着泪,却顿时又气又急地攥起拳头,满身透着股子倔劲儿。
“这当口还分什么男人女人的?”
尚盈盈带着哭腔嗔怪,眼尾飞红,活似只急了眼的兔子,竟敢跟眼前这头大老虎龇牙:
“您都见血了,还瞎逞什么英雄!”
瞧尚盈盈这副模样,晏绪礼心头倏地一软,冷峻眉眼顿时化开,竟还低笑出声。
“不过蹭破些油皮,多大点儿事?”
晏绪礼说得轻描淡写,忽然凑近尚盈盈耳畔,热气呵得她一颤:
“便是这会儿撞见熊瞎子、白额虎,朕也照样能撕了它们给你做褥子。”
见尚盈盈又要落泪,晏绪礼忙用指腹去揩她眼角,柔声哄道:“快甭哭了,顾好你自个儿,朕便哪哪儿都不觉得疼。”
“何况这风饕雪虐的,倘若吹皴了脸,回头可怎么见人?”
臂间伤口冻得不再流血,晏绪礼便仿佛真没知觉一般,搂着尚盈盈谈笑风生。
尚盈盈被这番混账话气得发笑,索性把脸埋进晏绪礼颈窝。温热泪水洇湿皇帝衣领,尚盈盈闷声心疼道:
“都这般光景了,万岁爷还净说些不正经的……”
晏绪礼单臂抱稳尚盈盈,凝眸四顾后,借着雪地微光辨明方向,挪至一处背风的石砬子后头。
“好,姑奶奶教训的是。在朕腿上坐稳当些,别掉下去。”晏绪礼好性儿地低笑,怕尚盈盈在雪地里着凉,特地用身子给她当褥垫。
撑臂将墨狐大氅展开,晏绪礼仔细裹紧尚盈盈,俩人身影在雪夜里交融成一团。
“把脸儿埋朕怀里。”晏绪礼抬手按着她后脑勺儿,声音柔得能消融寒冰,“能暖和些。”
眼下不是起争执的时候儿,尚盈盈只好依言贴在晏绪礼胸膛前。侧耳听着他沉稳心音,竟催得自个儿的一颗心,也在腔子里愈蹦愈快。
晏绪礼一面轻抚尚盈盈背脊,一面往腰间蹀躞带上摸索。幸好匕首不曾摔出去,晏绪礼眸光微闪,利落地将其拨入袖中。带扣相击,发出极轻的咔嗒声。
蹀躞带里虽还备着火绒燧石,但这荒郊野岭的,生火怕是会招来野兽,反倒不妥。
见尚盈盈打个哆嗦,晏绪礼忙低头呵暖她指尖,安抚道:“别怕,朕手底下那帮侍卫,又不是吃干饭的傻子。眼下定是回去搬救兵了,等会儿便能寻来救驾。”
“就是这会子野物都躲在洞里,咱们不便过去,委屈盈盈要跟朕在外头吹冷风。”晏绪礼心疼低语,拼命用自个儿的怀抱暖着她。
尚盈盈依偎在晏绪礼怀里,轻轻摇首道:“嫔妾不冷。”
白貂昭君套上沾了雪沫子,绒乎乎地擦过晏绪礼下颌。
二人像雪地里抱团取暖的兽,四野寂然,唯闻彼此心跳相和,天地俱化温柔乡。
尚盈盈却仍忧心忡忡,不禁在晏绪礼怀中动了动,声音闷在墨狐毛里:
“万岁爷,今夜这事会不会是康王做的?”
“外头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见尚盈盈比他还惦记此事,晏绪礼低笑一声,震得她耳廓发麻:“无妨。”
“天下兵马,皆出朕手,他拿什么反?”晏绪礼浑不在意地说道。
“再者说,咱们今夜离营本是临时起意,他就算想动手,仓促之间又能调集多少人手?成不了气候。”
发觉尚盈盈悄悄出溜下去,似乎怕累着他,晏绪礼立马掐着纤腰往上一托,重新把她收拢回自己怀里。
“倒是他,把朕的小芙蕖都弄脏了,这笔账朕定要跟他好好清算。”
晏绪礼伸手替她拂去泥雪,又亲了亲昭君套正中的蓝宝石,垂眸遮去戾色。
尚盈盈脸颊微微发烫,小声叽咕道:
“芙蕖原本就是长在泥巴里的。”
晏绪礼却低头,鼻尖蹭了蹭她发顶,带着无限珍爱道:
“旁的自然随它沤在泥里,可盈盈是金玉雕成的芙蕖。”
晏绪礼忽然托起尚盈盈后颈,在风雪咆哮的间隙里抵住她额头,尾音消失在彼此交错的呼吸间:
“得仔细供在暖阁里,养在锦绣堆儿里才成……”
五脏六腑像被温水浸透的丝帛,一寸寸软下去,熨烫开细密褶皱。
泪珠子在眼底不住打转儿,尚盈盈急忙咬住唇肉,暗恼皇帝坏得很,又惹她哭。
可这份刚从阎王殿前夺回的温存尚未焐热,林外便蓦地响起一阵急促蹄声,生生踏碎雪夜岑寂。
“嗒嗒——嗒嗒——”
马蹄卷着碎雪逼近,每一声都似重锤砸在人心尖上。尚盈盈身子一颤,方才的惊惶霎时回涌,下意识便要探头。
“别动。”
晏绪礼臂膀骤然收紧,墨狐大氅将她兜头裹住。自己却昂首凝眸,目光刺破如鹰隼般雪幕,循着那声
响来处,眯眼望去。
片刻后,晏绪礼紧绷的下颌微松,掌心抚过尚盈盈鬓发,轻声道:
“是靖之。”
嗓音混着胸膛震动传来,沉稳如磐石,压住尚盈盈所有不安。
尚盈盈悬着的心这才“噗通”落回腔子里,像只惊弓的雀儿,从他大氅里怯生生探出半张脸。
远处雪地里,一骑如离弦之箭破风而来。马上之人猿臂蜂腰,待驰到近处,果然是顾小王爷。只是那身惯常的风流气派早已尽散,锦袍上尽是雪水泥点子。
一眼瞧见石砬子后头站起的皇帝,顾绥面上掠过惊喜与后怕,连忙猛勒缰绳。
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刨着蹄子停在数丈开外。
顾绥翻身下马,踉跄几步奔至近前,也顾不得掸落肩头积雪,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嗓音都透着惶急:
“臣救驾来迟,还望万岁爷恕罪!”
晏绪礼先扶尚盈盈站稳当,又将她貂裘系带重新挽了个结,这才转过身,俯身虚托顾绥手肘:
“靖之何罪之有?快起来。”
“谢万岁爷!”
话音未落,后方蹄声如雷,十数骑破雪而来。火把亮光撕开暗夜,照得雪粒子如金屑纷飞。
尚盈盈倏地睁大了眼,只见那队人马最前头,竟是一袭大红羽缎斗篷的女子。
风掀起兜帽一角,露出顾令漪明丽鲜活的面容。
红斗篷猎猎翻飞,似雪地里窜起的火苗,生生灼透这白茫茫天地。
正当尚盈盈怔忡之际,晏绪礼眸光幽邃,已与顾绥交换过眼神。
君臣默契,尽在不言中。
顾绥顿觉后颈发凉,忙上前低声禀道:
“万岁爷放心,康王营帐那边,臣已派得力之人暗中把守。只是万岁爷眼下……”
目光扫过皇帝衣袖上暗沉血迹,顾绥不知他伤势如何,岂敢拿定主意?
晏绪礼只摆手示意无妨,正欲开口,忽瞥见身侧的尚盈盈,到嘴边的军令生生顿住。
这迟疑不过弹指,却被顾令漪敏锐捕捉。
顾令漪踩着积雪近前,利落行礼道:“此地风寒雪冷,请万岁爷允准,让嫔妾护送宜婕妤先回暖帐。”
说着,顾令漪已伸出手去,使力稳稳扶住尚盈盈,将藏在暖兜里的手炉塞进她掌心。
手炉中炭将烧尽,触手只剩些余温,却足以烫得尚盈盈指尖儿发痒。
晏绪礼沉默片刻,终是轻叹颔首。他都不敢正眼看尚盈盈,不然怕是舍不得。
小心护送尚盈盈到马匹前,晏绪礼亲自抱她上马,声音温柔又愧疚:
“乖,先同顾嫔回去,在帐篷里等朕。”
尚盈盈抿紧唇瓣,什么都没说,只重重点头,狠心勒转马首,随扈从们远去。
待尚盈盈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晏绪礼周身气势骤变。哪还有半分柔情缱绻、低声哄人的模样儿?
皇帝眼神狠戾森寒,宛如杀神在世。
再不必掩藏骨子里的凛冽杀伐,晏绪礼扎紧衣袖,断然喝令:
“动手。”-
马背上,尚盈盈强按下心头翻涌的忧惧,从晏绪礼身上分开心神。
尚盈盈侧过头,看向身侧神情警惕的顾令漪,轻声道了一句:
“多谢县主。”
顾令漪执缰的手顿时一滞,同样偏头看向尚盈盈。
见尚盈盈朝自己弯眼一笑,顾令漪戒备的眸光也不禁软和下来,唇角微挑:
“举手之劳,宜妹妹客气。”
待重新目视前方时,顾令漪脖颈线条已放松许多,显然心中愉悦:
“比起‘娘娘’,我倒的确更听得惯这个。”-
四更天的梆子穿透风雪,康王帐前的火把早已熄灭,只余烧焦烟灰,混着血腥气在朔风中扭曲消散。
尚盈盈不顾危险,定要守在行营大帐里,苦等晏绪礼凯旋。
帐外铁甲碰撞声时远时近,尚盈盈坐立难安,指尖死死绞着被雪水浸透的貂裘,每一次响动都叫她脊背绷紧。
值夜的铜漏刻凝了冰,水滴声愈来愈缓。
忽然帐外传来战马嘶鸣,尚盈盈赶忙撂下貂裘,单衣扑到毡门前。
先见得几个侍卫在雪地里拖运箭囊,牛皮箭袋刮过冻土,发出闷闷的动静。
尚盈盈攥着帘子踮脚张望,终于自影影绰绰中,望见眉睫凝霜的晏绪礼。
“万岁爷!”
尚盈盈哪儿还忍得住,当即提起裙裾奔出帐门,绣鞋陷进半尺深的雪窝里,也浑然不觉。
晏绪礼正攒眉与顾绥商议,闻声急忙抬眼,便见一抹丁香色身影,跌跌撞撞朝自己扑来。
当即抬手止住话头,晏绪礼呼吸顿促,玄狐大氅在雪地里旋出墨浪,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
“又胡闹!”晏绪礼状似凶狠地呵斥,实则将尚盈盈护进怀里时,比捧个琉璃珠子还小心。
怕碰着晏绪礼伤处,尚盈盈倔强地从他怀里逃开,却又像个小雀似的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个不停。
帝妃滚卷在一处往帐里走,嘴里却都不饶人,急切地互相数落,委实是关心则乱。
顾绥瞧着二人背影,不由轻笑出声,而后连忙抬指,蹭了蹭鼻尖落雪。
至于笑声有没有被北风卷走,都不甚打紧,横竖万岁爷此刻眼里,只剩下宜婕妤一个。
瞧见前头垂落的帐帘,顾绥猜着皇帝是不会再出来露面,不由深深呵出一口白气,须臾间便凝作冰霜。
摘下冷湿的麂皮手套,顾绥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转身往自家营帐走去,忖摸着快同媳妇报个平安信儿。
兴许她早已备下滚烫姜汤,也正翘首盼望夫君归来呢-
此夜惊魂过后,晏绪礼立马着人去查,终是从马倌嘴里撬出实话。果是康王指使人将醉马草研成细末,混在御厩苜蓿料里,又命心腹提着马尿,专往那黑桦林子深处泼洒。两下里凑成个杀局,端的歹毒。
康王党羽早在皇帝心头簿子上挂了号,如今谋逆实据在手,朱笔一勾便是血流成河。朝野上下人人自危,捂紧脑袋上的乌纱帽,甭说替康王求情,自个儿都不知该如何向皇帝献忠才好。
未免众人惊惶,皇帝携妃惊马坠车一节,只隐去不提。当夜救驾的顾家亲兵皆闭紧嘴巴,太医署记档也仅道“圣躬微恙”。
此番擒拿康王,嘉毅王府出力不小。晏绪礼不吝嘉奖,立下恩旨,允顾氏王爵世袭罔替,永不降等。就连宫里的顾嫔,也格外赐封号为“英”,同膺荣光。
前朝后宫的纷纷乱乱,尚盈盈无暇顾及。每日早晚,总要携着金疮药进御帐。御帐里炭火烧得极旺,她是为数不多知晓皇帝受伤之人,自然便比旁人多出一重汗津津的差事。
水盆里热气氤氲,尚盈盈跪坐在暖炕上,将素纱巾子浸透拧干。
她指尖抖了几抖,方敢去解晏绪礼臂上扎缚的绦带。血痂将衣料轻微黏住,只得用银剪沿着伤口轮廓细细铰开。
瞧清晏绪礼臂上翻卷的皮肉,尚盈盈倒先红了眼眶,忙用玉挑子蘸取药膏,薄敷上去。
甭管尚盈盈手下是轻是重,晏绪礼始终一声不吭,只爱怜地垂眼,紧盯着尚盈盈打量。
见她吸鼻子抽泣,晏绪礼死命绷直唇角。实在忍不住想笑,便赶忙滚动喉结,将目光拨开。
无他,只是尚盈盈这模样儿,也忒可爱了些。
待上罢药,晏绪礼自己套上衣袖,语气宠溺地笑话她:“都多少日了,怎的还这般没出息?”
尚盈盈嗔瞪晏绪礼一眼,从鼻尖里哼哼两声,更像
只被踩了尾巴的雪貂,竖着毛又舍不得真咬。
“盈盈,明儿咱们便要回宫里去了。”
见尚盈盈要下榻去,晏绪礼赶忙从身后圈住她,贴在她颈窝里呢喃:
“好不容易在外头住一回,朕还是想同你……”
莽原上的野兽腥气,混着怀中人发间幽香,直往骨头缝儿里钻。勾得晏绪礼几欲扯下君子皮,袒露出藏在骨血深处的野性躁动。
尚盈盈听罢,脖颈顿时泛起薄红,忙偏头躲开他灼热鼻息:“万岁爷,您这伤口才结的薄痂呢……近来就甭用劲儿了,回头又崩裂渗血,嫔妾可不知怎么答兑御医们……”
尚盈盈嗓音打着细颤,手指揪紧榻边的锦褥。越说声儿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吞进肚儿里。
晏绪礼哑然发笑,立马挨凑过去,轻声同尚盈盈咬耳朵:“无妨,朕有个好法子。”
待一番耳语罢,尚盈盈耳尖彻底红得滴血,轻轻推开胡言乱语的晏绪礼。
只觉浑身上下冒热气,都快赶上笼屉里蒸熟的秋蟹,尚盈盈捂着脸儿,几欲趿鞋逃走。
晏绪礼却仿佛胜券在握,慢吞吞地仰身靠去枕上。一双柔情泛滥成灾的桃花眼,紧紧攫住尚盈盈,软着声气儿不住哄骗:
“朕平生所愿不过二三,如今就这么点念想,盈盈也忍心拂了?”
“盈盈若肯心疼朕,那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用。”
“盈盈,朕扶着你,成不成?”
尚盈盈眼波含水,指尖在杏色绣梅袄子盘扣上流连良久,终是解了最上头的两颗。
衣襟微敞,露出一抹桃红主腰,裹着两团雪脯,随吐纳微微起伏。细带子早松了结,虚虚搭在锁骨凹陷处,倒比刻意撩拨更惹人眼热。
晏绪礼见状,顿时得逞勾唇,继续蛊惑说:
“……上来吧,朕的好盈盈。”
尚盈盈双眸失神,膝头抵在榻沿,如野猫踩雪般缓缓欺近。晏绪礼眸中浓黑如墨,忽见尚盈盈偏过头去,抽簪散髻,青丝垂落,恰好掩住绯红脸蛋儿,仍是怕羞得要命。
尚盈盈磨蹭过来,腰肢虚虚一沉,双手仍使力撑着,半分也不敢压实。
晏绪礼喉间滚出声轻笑,兴致盎然地抬起手臂,扶住尚盈盈腰后,细致耐心地引导。
尚盈盈呼吸忽地急促起来,细细的抽气声混着哽咽,在帐内荡出回响。
她眼前雾蒙蒙一片,恍惚间似瞧见晏绪礼浑身浴血,自战场上蓦然回首,便立马朝她疾步奔来。大掌丢开兵刃,温暖坚定地托住她腰背。
眼前一幕幕风云迭起,尚盈盈疲惫地垂下眼眸,却看不清晏绪礼的脸。只隐约见鲜血灌洒在雪地,寒风卷着碎雪掠过草场。耳朵里嗡嗡拍浪,她听见远处兽群低吼,仿佛皮毛亦在簌簌震颤。
……
更深夜阑,御帐外风啸渐歇,只偶有积雪压断松柏的脆响。
尚盈盈忽然化作软柳条,腰肢一折,整个人向旁栽倒,跌进厚厚的墨狐毛褥里,青丝铺了满榻。
晏绪礼靠在条枕里放空数息,待眸光聚拢,忙侧身去瞧尚盈盈。抬手拨开她颈间湿发,但见女子早阖了眼,睫毛上还挂着将坠未坠的泪珠子。
发觉墨狐毛尖儿上沾染一簇白,晏绪礼立马抽出自己身后的枕头,塞去尚盈盈腰下。
这窸窸窣窣的动静忒扰人,尚盈盈咕哝两句,单掀开左眼去瞄晏绪礼,仿佛在埋怨他又折腾什么?
晏绪礼手下动作未停,等仔细塞好枕头,这才重新将尚盈盈裹个严实,免得她惊风受寒。
“垫一会儿,这样好。”
晏绪礼侧身俯首,亲吻尚盈盈半睁半合的眼眸,柔声哄她。
尚盈盈也不知是睡是醒,眸子已全然闭起,嘴里却在含含混混地接话:
“好什么?”
晏绪礼虚搂住尚盈盈后背,贴在她小腹前,餍足轻笑:
“好怀崽儿。”
第60章 第60章龙种在您肚里扎根啦。……
腊月廿一,圣驾自北山围场启銮,转日抵京。
永门大街前撒满净街的芝麻秸儿,卤簿过处,但见各家檐下皆已悬起红彤彤的绸春联,映着雪光分外鲜亮。
小年将至,京中已处处喧腾起来。唯有康亲王府的朱漆大门上,早就贴了十字封条。康王谋逆案带来的肃杀郁气,终是被年节下的爆竹声冲散。
元亨门外,光禄寺早备下祭灶的关东糖,黄澄澄的排满赤金供盘。
尚盈盈扶着巧菱的手步下翟辂,鼻尖便钻入一阵糖瓜儿甜香。
“我想吃挂粉汤圆,要枣泥馅儿的。”尚盈盈默默吞咽,侧首与巧菱咬耳朵。
“嗳,奴婢回去就给您传。”巧菱立马眉开眼笑,“咱们昭阳宫就挨着龙窝儿,就算俩月没回来,灶台也保准儿是热的。等会儿知会膳房一声,下锅煮了就能给您端来。”
尚盈盈肚子里闹馋虫,不禁抬手摸着腹前,长叹一声:“我是不是要贴膘了?怎的胃口这般大?”
巧菱闻言,顿时眉开眼笑,轻声与尚盈盈说体己话:“您今早不还说小腹发坠吗?约莫是快来月事啦,多吃些才好补补身子。”
“也是。”尚盈盈点点头,扭脸儿便将这等小烦恼抛去脑后。
“可算是又快到正月里。”巧菱扶着尚盈盈迈进门槛,喜笑道,“这一年到头,奴婢可就盼着年节里能穿几身粉袄子,戴几日红绒花呢。”
说着,巧菱又压低声音:“只可惜今年回来得晚,不知还能不能赶上做新几身衣裳?”
尚盈盈偏眸看巧菱一眼,柔声吩咐:“我箱笼里原收着几条好裙子,当初离开乾明宫的时候儿,都分给小丫头们了。现下还剩件粉缎掐牙袄,你且拿去穿吧。”
巧菱慌得直摆手:“您如今是主子,奴婢怎敢穿您的衣裳……”
“傻话。”尚盈盈忽地顿住脚步,瓮声瓮气道,“你忘了前年乞巧节时,咱们可是一起引针拜月的。太阴娘娘案前结下的姊妹缘,岂容你赖账?”
巧菱微微怔愣,而后忽地抿嘴一笑,挽着尚盈盈胳膊直撒娇:
“我的好娘娘,您这般菩萨心肠,莫不是妙善公主转世?”
尚盈盈轻哼一声,作势抽出绢帕:“再浑说,仔细我拿帕子堵你的嘴。”
话虽如此,眼角眉梢却泄出笑意,全然是三月里的柳枝儿,早叫春风拂软了筋骨。
两人在内殿里顽笑过一阵儿,仿佛将旧日阴霾都扫尽了,满怀憧憬地迎接新岁-
年节下热闹喧腾,诸人诸事皆来去匆匆,转眼间便已时入二月。明儿个便是“龙抬头”的好日子,宫里上上下下再次忙碌起来。
小太监们提溜着灰斗,拿细细的草木灰,从各宫院门外头,一路蜿蜒着撒到屋里。须得绕着当院儿的水缸走上一圈,再进到寝殿里,围着主子们的拔步床榻细细盘桓一周。
按老例儿讲,这叫“引龙回”,能驱避百虫,保佑一年顺遂康泰。
但这皇城大内,天子脚下,尤其娘娘们住的地界儿,洒扫得比镜子还亮堂,哪里真寻得见什么毒虫蛇蚁?
不过是循着旧俗,讨个吉祥意头罢了。
尚盈盈此刻正歪在窗边儿的软榻上,身上松松垮垮搭着条薄锦被,瞅着底下内侍们屏声静气地忙活。
巧菱端着一小碟儿紫红欲滴的樱桃糕,脚步轻悄地转进内殿。
她觑着自家主子那副慵懒惬意的模样儿,忍不住弯起眉眼,凑趣儿笑道:
“要依奴婢说呀,咱们昭阳宫压根儿用不着费这功夫去引。”
“那‘龙老爷’自个儿,还不是日日都回?比那当差的点卯还要勤快呢!”
尚盈盈耳根子微微发烫,面上却只装作没听见,伸指拈起一块裹着糖粉的樱桃糕,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仿佛是什么稀世珍馐,半日不吃就难受。
许是昨夜里歇得晚,又或是入春后,人就格外贪眠。
尚盈盈眼帘儿渐渐发沉,没睡醒的懒怠劲儿又涌上来,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提不起什么精神。
巧菱见状,赶忙蹑足上前,替尚盈盈掖了掖险些滑落的薄被。
她心里暗忖着,婕妤近来是愈发嗜睡了,莫非是犯春困?
惦念着尚盈盈玉体安康,巧菱柔声劝道:“外头日头正好呢,暖烘烘的,晒得浑身骨头都舒坦。婕妤可要出去逛逛,散散这瞌睡虫?”
“奴婢晌午前还听安公公念叨,说老祖宗宫里养的那几只叭儿狗,如今都换上新做的缂丝小坎肩儿,一个个捯饬得跟小人儿似的。在日头底下撒欢打滚儿,瞧着就热闹。”
太皇太后是开年祭祖后才从行宫回銮,算算日子,也没几天功夫。
给老祖宗请安的差事,还落不到她个小嫔御头上。尚盈盈摆了摆手,带着点儿鼻音,哼哼唧唧说:
“眼皮子都快粘一块儿了,实在懒得动弹。还是算了吧,赶明儿再说。”
巧菱晓得尚盈盈素来勤快,不会轻易犯娇懒。此刻断然回绝,想来当真是兴致缺缺。
巧菱便也不再多劝,只蹲下身子,隔着锦被,轻柔地替尚盈盈捶腿儿。
殿内一派静谧安逸,外头珠帘子却发出阵儿哗啦轻响。
安久英满面春风,哈腰钻进来。
觑见尚盈盈合眼小憩,安久英忙把嗓子眼儿里的声儿压得细细的,却掩不住洋洋喜气:
“启禀主子,寿安宫的姜总管来了,说是奉命给您送东西呢!”
方才还恹恹欲睡的尚盈盈,骤然闻听此言,倏地睁开双眸。
“快请进来。”尚盈盈忙直起身子,弯唇浅笑。
不多时,姜印忠便躬着身子,脚下无声地迈进门槛。
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手里捧着几匹色泽鲜亮的锦缎,恭敬呈到案上。
姜印忠同安久英点头儿后,便规矩地冲着尚盈盈打了个千儿,嗓音温和恭谨:
“奴才给宜主儿请安,宜主儿吉祥。”
不待他礼毕,尚盈盈便摆手示意旁人退下,只留巧菱和安久英在跟前伺候。
她快步从软榻上下来,趿着绣鞋迎上前去,伸手便要搀扶:
“干爹真是折煞我了!快坐下说话儿。”
巧菱最是机灵不过,早从角落里搬了个绣墩儿过来,稳稳当当摆在软榻前头。
姜印忠矮了矮身子,避开尚盈盈搀扶的手,仍旧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奴才可万万当不起婕妤这声‘干爹’。早先奴才就劝过您,如今您是正经的娘娘,这宫里头人多眼杂的,称呼上可得仔细着。万一叫那起子刁奴听了去,背后嚼舌根子,反倒不美。”
尚盈盈撇了撇嘴角,心里头虽不大乐意,到底还是晓得轻重。只好依着干爹所言,改口唤了声:
“师傅。”
姜印忠这才含笑受用,由安久英扶着落座,解释来意道:
“皇贵太妃新得了几匹孔雀妆花缎,有水红、松花和赪霞的,都是鲜亮色儿。娘娘特地吩咐奴才送来,让您看着裁几身入春的新衣裳穿。”
尚盈盈脸蛋儿上被映出红润润一片,不由伸指抚过那几匹妆花锦缎,触手细腻滑润,孔雀羽线隐隐流转着华彩。
“有劳皇贵太妃惦记,还请师傅替我先谢过。这几匹缎子颜色真真是好,瞧着就喜庆。”
“只是近日我身上总觉着犯懒,提不起什么劲头儿。”尚盈盈歉然一笑,“算起来,倒真是有好一阵子没去寿安宫给娘娘请安,心里头也怪过意不去的。”
“明儿个待我精神好些,定亲自过去磕头谢恩。”
姜印忠闻言,忙躬身笑道:“婕妤主子言重了。皇贵太妃娘娘仁厚,断不会挑您的礼。”
姜印忠交罢差事,话头便自然而然地转到另一茬儿上:
“眼瞅着这年也快过完了,您可要往家里捎个信儿回去?”
尚盈盈如今身在宫闱,按规矩,没万岁爷的恩旨,想同家里人见上一面儿,那是难如登天。可到底血脉至亲,心里总归惦念不是?写封家书递出去,也算全了份心意。
尚盈盈闻言一怔,方才还挂在唇边的浅笑,一点点淡去。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雀啾鸣,更衬得这沉默格外沉重。
尚盈盈垂下眼帘,遮住眸底翻涌的情绪。
良久,久到姜印忠都有些沉不住气,以为自己说错话儿时,才听尚盈盈极轻地叹了口气。
“不必了。”尚盈盈扯唇道,似乎压着些难以言说的涩然。
当初她已说得清楚,她可以救妹妹,但往后定然再难相见。既是母亲自个儿选的,那她也无话可说。
女儿家哪有不盼着娘亲疼爱的?说不伤心,那是哄人。家里如此抉择,大约是觉得……这样更合宜吧。往后谁也甭惦记谁,好生过自个儿的日子,两厢安生。
思及此,尚盈盈已把那份委屈与失落,又深深摁了回去。她侧过脸,吩咐巧菱:“去把我妆台底下那个福禄纹包袱取来。”
巧菱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了个靛蓝色包袱回来,入手沉甸甸的。
尚盈盈接过,亲自打开,露出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子。
“师傅,这里头有五十两银子。”尚盈盈轻声说,“二十两是孝敬您老的,劳您平日里诸多照拂。余下三十两,就劳烦师傅费心,替我捎回家去。”
“她们娘儿俩如今在外头单过,想来总有不便。若住处不大安稳,便拿这银子,请个妥当的护院看着,也好叫人放心些。”
字字句句,安排得周到妥帖,却再无半分亲昵问候。
姜印忠见状,心下也是一叹,晓得这孩子心里那道坎儿怕是过不去了。他忙起身,双手接过包袱,郑重小心地收好。
“奴才记下了,定当妥妥帖帖地办到。”
“宜主子仁孝,您家里人知道了,定当感念您恩德。”
姜印忠又陪着尚盈盈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无非是叮嘱她保重玉体,莫要思虑过重云云。
见尚盈盈眉宇间倦色渐浓,姜印忠极有眼色地说道:
“时候不早,奴才就不扰宜主子歇息了。那几匹缎子,主子得空再瞧。”
“奴才告退。”
尚盈盈笑着颔首,朝一旁垂手侍立的安久英递个眼色。
“安久英,替我送送姜总管。”
安久英机灵得很,门儿清主子这是让他陪干爹出去,顺道叙叙旧呢。
安久英嘿地一乐,麻溜儿应道:“是,奴才遵命!”
说着,安久英喜笑颜开,狗腿子似的追着姜印忠身影,一道踏出殿门。
姜印忠一走,殿内又恢复先前静谧。可提起家里那些糟心事儿,尚盈盈心头郁闷怎么也挥散不去。像块湿棉花堵在胸口,沉甸甸,闷得慌。
烦恼过一阵儿,倦意便又排山倒海般袭来。尚盈盈歪回软榻上,阖上眼皮子,眼不见心不烦,索性神游方外,会周公去也。
巧菱见尚盈盈又去眯盹儿,心疼地叹了口气。她放轻手脚,将矮几上那几匹孔雀妆花锦缎,仔细地一一卷好,抱到后面的箱笼里,妥善收起来。
谁知尚盈盈这一觉,竟也没能睡得安稳。约莫才过半盏茶的工夫,殿外头又响起细微足音,紧接着,便是一声清脆又带着笑意的请安:
“奴婢见过婕妤主子,主子万福金安。”
尚盈盈被这声音扰醒,立时循声望去。
“快进来,外边春风还冻人呢,难为你跑一趟。”尚盈盈一把拉住杏书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絮絮叨叨地问长问短。
杏书将雕漆食盒摆在小几上,瞧尚盈盈那副睡眼惺忪,还有些迷瞪的模样儿,忍不住掩唇笑道:
“姜总管不是刚出去?奴婢还在门上碰见他老人家呢。这才转眼的工夫,您就又迷糊上啦?”
尚盈盈面上微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扭身儿瞧向炕桌上的食盒,伸指一点,压低声儿嘀咕:
“好姐姐,这盒子里头盛着什么好东西呢?”
杏书抿唇一笑,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盖子:“回婕妤的话,是御膳房新做的春盘。”
只见那攒盒里头,一层层摆得精致:细如青丝的酱黄瓜、莹润透亮的青酱肉、切得薄如蝉翼的五香小肚儿、熏鸡丝……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婕妤瞧瞧,这可都是照着您素日喜好备下的。奴婢记得您从前最爱这一口咸鲜滋味儿,今儿个御膳房新做成这几样,奴婢便赶快给您送来。”
谁知话音未落,尚盈盈只瞅了一眼那油汪汪的酱肉和熏菜,胃里头忽地就是一阵翻江倒海。
喉头涌上一股酸意,尚盈盈忙不迭地拿帕子掩住口鼻,柳眉微蹙:
“不瞒姐姐说,我近来是真不大爱吃这种油滋滋的玩意儿。”
“许是年宴上那些大鱼大肉嚼得忒多,这会子一瞧见酱肉熏菜什么的,心里就觉腻得慌。”
杏书见状,哪儿还敢再敞着那食盒,忙把盒盖子合拢,往旁边挪开些。
眼风儿瞥见她手边那白玉碟子里头,盛着紫莹莹的樱桃糕,已经吃过大半,看样子是喜欢酸口儿。
杏书心里咯噔一声,忽地想起一茬儿,赶忙试探着问:“奴婢多嘴问一句,您上回来癸水……是什么时候儿的事了?”
尚盈盈听得一愣,下意识便将手搭在小腹前,面上露出苦恼之色:“就是刚从围场回来那阵儿,腰酸得跟要折了似的,难受得紧。可后来就零零星星那么一点儿,拢共也就两三日的工夫,就又干干净净。”
“我自己也纳闷儿呢,不知这身子是又犯了什么毛病?”尚盈盈叹了口气,恹恹地趴在方枕上,“这不是赶着年节底下,宫里头事儿多又杂。便还没顾得上传吴御医过来,替我好生瞧瞧呢。”
杏书一听这症候,顿时骇了一跳。
差点儿惊呼出声,杏书忙伸手掩住自个儿嘴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都带了颤儿:
“我的好主子哟!您该不会是……是有了吧?”
尚盈盈也跟着一激灵,结结巴巴地反问:
“这这、这能吗?”
见尚盈盈比她还惊诧,杏书反倒定下心神,忍不住打趣儿道:“嗳唷,这奴婢哪儿知道哇?您同万岁爷闺房里的事儿,奴婢又没跟着瞧……”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
尚盈盈臊得玉靥生霞,急急辩解说:
“我正月初那阵子,不是来了癸水吗?虽说少是少了点儿……”
杏书摇首笑道:“您那呀,约莫不是来月信,而是龙种在您肚里扎根啦。”
这话一出,不啻于平地惊雷!
这下子,可把主仆二人都惊得够呛,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
巧菱早听傻了眼,看看自家主子,又瞅瞅杏书姐姐,顿时羞愧道:
“都怪奴婢忒笨,竟一点儿没往那上头想……看来还得有个年长经事儿的姐姐,在主子身边侍奉着才妥当。”
杏书心里已是十拿九稳,面上却不敢把话说死,毕竟这可是天大的事儿。她当机立断,扭头吩咐巧菱说:
“你亲自去请吴御医过来,路上先甭声张,只说给宜主子请个平安脉。”
尚盈盈眼前还有些发花,心头又欢喜又迷茫,轻覆上自个儿依旧平坦的小腹,那处温温软软,一时半会儿,哪儿能觉出什么异样?
频频拿眼睛偷瞅杏书,尚盈盈不敢置信地呢喃:
“这就有啦?”
杏书笑得见牙不见眼,正想说两句妥帖的吉祥话儿,却听得殿外头传来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
尚盈盈和杏书对视一眼,皆有些纳罕。
巧菱还没走远呢,这吴御医未免来得忒快了些?
正疑惑间,门帘被人从外掀开,竟是刘喜。
刘喜满头是汗,显然是一路颠儿过来的,连口气儿都没顾得上喘匀。
刘喜也顾不得寒暄,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朗声道:
“宜主儿吉祥!”
“奴才、奴才奉师傅之命,特来给您传句话儿。”
刘喜急急喘了两口,才接着道:
“方才嘉毅王府遣人来报,乞儿吉思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大举陈兵漠北关外,十万火急!”
“万岁爷龙颜大怒,正在御书房里头拍桌子呢。听里头传出来的信儿,怕是要御驾亲征了!”-
尚盈盈一颗心悬得老高,哪儿还顾得上再等吴御医?只想着立时三刻就要见到晏绪礼。
巧菱半路折返回来,同杏书一左一右扶着尚盈盈。众人一路行色匆匆,转过两道宫墙,便行至御书房外的回廊下。
远远便瞧见许多身着紫红袍子的朝臣,正从里头鱼贯而出。个个儿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看架势确乎是山雨欲来。
打头儿的那位,正是当朝首辅,太皇太后的亲侄儿孟大人。
尚盈盈心头一凛,忙退到一旁廊柱的暗影里,敛裾侧身,避让外臣。
待到朝臣们的身影消失在宫道拐角,尚盈盈才紧了紧身上的缎面披风,重新迈步往前赶。
汉白玉石阶上淌着融化的雪水,杏书和巧菱小心翼翼地搀扶尚盈盈,生怕此处地滑,主子一个不留神儿,再磕着碰着。
甫一登上玉阶,便和来寿走个对头碰儿。来寿一见尚盈盈,忙紧走两步,压低声音道:
“哎哟,宜主儿快进去吧。这会子大臣们刚走,里头清净。等会儿顾小王爷还得过来议事,您赶在他前头,跟万岁爷说两句体己话儿。”
尚盈盈感激颔首,轻声谢过来寿通风报信。
顺手将怀里揣着的暖手炉往身后一塞,尚盈盈提着裙摆,疾步匆匆地往那扇厚重的书房门走去。
行至门槛处,尚盈盈一眼便瞧见,晏绪礼正负手立在御案后头,望着墙上悬挂的舆图出神,周身凝着一股子凛冽沉郁之气。
尚盈盈满心惦念着赶来,此刻却像是被什么绊住脚步,忽而顿在原地。
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二人就这般,一个背影沉凝,一个伫立门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无声相伴。
尚盈盈只觉鼻尖一酸,眼眶霎时红透,滚烫泪珠在眼底直打转儿,几乎要盛不住。
她微微张口,声音已染上哽咽,轻唤道:
“主子爷。”
这一声久违的低唤,仿佛携着万钧之力,将殿内沉寂砸个粉碎。
晏绪礼闻声,浑身猛地一震,霍然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瞧见尚盈盈泫然欲泣的模样儿,晏绪礼只觉心口像被狠狠刺了一刃,疼得厉害。
大步流星地从御案后绕出来,晏绪礼赶忙上前,将尚盈盈接入怀中。垂眸亲吻她发心,晏绪礼将声音放得低缓而温柔,不断安抚道:
“朕在,莫哭。”
温热坚实的怀抱,熟悉的沉水香气,瞬间将尚盈盈牢牢裹覆。
方才强撑的冷静镇定,顷刻间土崩瓦解。
尚盈盈反手拥住晏绪礼,脸儿埋在他胸膛上,拼了命地汲取皇帝身上暖意。眷恋如斯,难舍难分。
过了好一会儿,尚盈盈才勉强止住眼泪,闷闷地发问:
“当真要打仗了吗?”
晏绪礼搂着尚盈盈的手紧了紧,沉吟半晌,如实相告道:
“眼下还说不准,得等朕带上靖之,亲自去漠北瞧瞧才知道。”
听晏绪礼言语间,已是决意亲赴漠北,只是开战与否的区别。尚盈盈又不禁呼吸促喘,一颗心更是往下沉了沉。
尚盈盈什么都没说,只踮脚仰起脸儿,用唇瓣印上晏绪礼侧颈,厮磨不止。她像只眷恋温暖的猫儿,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沉水香味儿,似是要将这气息,深深镌刻进骨血里才成。
颈间那一点点湿热柔软,带着女子独有的馨香与依恋,像羽毛般搔刮过晏绪礼心尖儿。
晏绪礼沉痛垂眸,便见怀中人仰着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儿,正拿那水汪汪、雾蒙蒙的眸子瞅着自个儿。眼神里有害怕,有不舍,更有叫他心都揪成一团的情深依赖。
他又何尝能不牵挂她?
晏绪礼几乎是未经思索,便脱口而出道:
“盈盈,随朕去漠北吧。”
这话一出,不仅尚盈盈愣住,连晏绪礼自个儿都微微一怔,仿佛未曾料到心底最深的渴望,竟会这般直白地宣之于口。
晏绪礼旋即回神,双手扶住尚盈盈瘦削玉肩,微微用力,将她推离自己身前,迫使她抬眼看自己。
晏绪礼眼中不见睥
睨天下的帝王威仪,唯有爱怜到近乎祈求的柔光:
“朕走到哪儿都带上你,好不好?”
目光灼热而专注,直直望进她仓皇失措的眼底深处。
耳听得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尚盈盈惊得胆颤魂飞,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忘了喘息。
随他去漠北?
在晏绪礼深情而执拗的注视下,尚盈盈不敢动弹分毫。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冲口应出一声“好”。
放在从前,为着晏绪礼这一句话,便是刀山火海,她大约也会不管不顾地随他疯狂一回。
可眼下……她大约已经有了身子。她怀着他们期盼已久的孩儿,又如何能随军奔波,冒险去边关?
这秘密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尚盈盈心头那点儿冲动火焰。
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楚与委屈涌上心头,尚盈盈再也忍不住抽抽嗒嗒,哭得极为伤心。
扑回晏绪礼温暖怀抱里,尚盈盈不住摇首,泪水濡湿龙袍前襟:
“不行……您是去坐镇军前,料理军国大事的。带着嫔妾一个妇道人家过去,像什么话?”
晏绪礼只当尚盈盈是害怕,亦或是顾忌礼法规矩,便耐着性子,柔声劝道:
“无妨,军中之事,朕自然说了算,旁人不敢置喙。”
晏绪礼越是这般温言劝导,尚盈盈的心就越是沉得厉害。若是让皇帝知晓自己有孕,他怕是更舍不得走。
为了她和孩子,晏绪礼兴许会犹豫,甚至动摇亲征的决心。可他是天纵英主,肩上扛着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她不能,亦不愿,因为这点儿女情长,将他死死牵绊在后宫方寸之地。
尚盈盈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酸涩与不舍,语气虽软,态度却异常坚定:
“万岁爷,嫔妾不能去。嫔妾会在宫里,好好儿等着您,等您凯旋。”
望着尚盈盈悲伤又倔强的眼神,晏绪礼深知再劝无用,心中涌起一阵难言无奈,更多的是对她这份懂事儿的心疼。
晏绪礼沉默半晌,松开揽着尚盈盈的手,轻轻替她拭去颊边泪珠儿。
转瞬后,晏绪礼扬声朝外头命道:“来人。”
候在门外的来寿闻声,忙不迭掀帘进来,躬身垂首:“奴才在,万岁爷有何吩咐?”
晏绪礼片刻未曾犹豫,沉声下旨:“传朕旨意,宜婕妤尚氏,柔嘉懋著,甚慰朕心,即日起晋为宜嫔,居昭阳宫主位。”
尚盈盈闻言,惊讶地瞪大眼睛,一时忘了言语。
挥手将来寿打发走,晏绪礼嗓音里饱含怜惜,絮絮叮嘱:
“朕不在宫里,你位份高些,旁人多少会顾忌几分。你独自在宫里头,务必护好自个儿,万事小心。”
“若真遇着为难事儿,或是受了委屈,莫要自己硬扛着,只管去寿安宫寻母妃,母妃定会为你做主。”
晏绪礼目光深沉而缱绻,垂首吻尚盈盈唇角,唤她回神儿仔细听:
“朕会尽快平定漠北之事,早去早归。等此番班师回朝后,朕便……”
这话听着,好似带着诀别意味,像是不祥之谶。
尚盈盈急忙抬起指尖,轻轻抵住晏绪礼双唇,打断他未竟话语:
“甭说这话,不吉利。”
尚盈盈收回手,痴痴凝望着晏绪礼。她眼角犹挂泪痕,却仍勉力微笑道:
“不论您说什么,嫔妾都信您便是。”
瞧尚盈盈这副强颜欢笑的模样儿,晏绪礼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
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都化作一声沉沉叹息。
晏绪礼再次将尚盈盈拥入怀中,娴熟无比地低下头,衔住她柔软双唇。
不再是方才那般温柔安抚,而是充满占有与不舍,痛楚绵长的深吻。
晏绪礼喘息急促,贴着丹唇辗转厮磨,舌尖叩开尚盈盈贝齿,与她抵死缠绵,仿佛要将彼此气息尽数吞吃入腹。
尚盈盈被吻得意乱情迷,浑身发软,只能抬手攀附晏绪礼脖颈,承受着他近乎绝望的深情。
泪水无声滑落,融入唇齿交缠的津液之中,苦涩咸湿,吻得人心下戚戚,竟也分不清是谁的眼泪。
良久,唇分。
二人额首相抵,灼热呼息扑向彼此,却舍不得退开分毫。晏绪礼用鼻尖轻蹭着尚盈盈,似要将那抹温软香甜刻进骨血。他双眸深邃,眼底翻涌着为君者的桎梏,却又在凝视她的瞬间,化作万千难言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