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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第61章她摸着小腹,就跟稀罕猫……

    昭阳宫中,吴御医将三指从尚盈盈腕上收回,捋须含笑,起身拜道:

    “恭喜宜嫔娘娘。您这脉象滑如走珠,确是喜脉无疑。老臣摸着,您如今应有两月身孕,脉气稳健,再清楚不过。”

    尚盈盈闻言,悬着的心肝儿这才落到实处,整个人似卸下千斤重担,眼前竟有些发黑。

    纤指不自觉抚上小腹,尚盈盈心头一霎欢喜,一霎隐忧,却终究还是欣慰多些。

    晏绪礼盼望多时的子嗣,总算托生来她腹中。日后若能平安诞下一儿半女,也算是对得起皇帝恩情。

    却说先前晏绪礼尚未离京时,尚盈盈硬是忍过数日,不敢请吴御医来诊。

    吴御医深谙宫中保命之道,素来只听皇帝差遣。若教他诊出喜脉,怕不立时三刻就要奏到御前,那时便是想遮掩也难。

    直到圣驾离京,天高皇帝远,尚盈盈才敢暗传御医前来。前些时日因月份尚浅,吴御医只谨慎道“瞧着像”,不敢全然咬定。

    如今终是尘埃落定,再无差池。

    巧菱闻言喜得直合掌,嘴里不停念叨:“老天爷保佑!这可真是桩大喜事儿!”

    被尚盈盈羞推一下后,巧菱醒过神来,忙不迭迎上前去,将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去吴御医手中。

    “劳烦吴大人奔波。往后咱们还得多仰仗您,好生照料宜嫔娘娘和小主子……”

    巧菱亲自打起门帘子,一路陪着小心,直将御医送到宫门口。

    待折返回来时,巧菱脸上喜色掩都掩不住,走路都带着飘儿。瞧向尚盈盈的眼神,愈发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恨不得拿只金罩子护起来才放心。

    巧菱轻手轻脚挨到榻前,半蹲着身子替尚盈盈掖被角,动作像是怕惊扰花间蝶般轻柔。

    “娘娘,您明儿个还往慧嫔那儿去么?”巧菱压着嗓儿问道。

    自打万岁爷出京这小一个月来,尚盈盈闲来无事,便一头扎进棋谱里。

    慧嫔棋艺精湛,性情温和柔婉,尚盈盈便时常过去请教。二人对弈消遣,倒比往日走动得更勤些。

    尚盈盈将那床羊羔毛小被往身前拢了拢,恰好遮住小腹,这才徐徐叹了口气:

    “自然是要去的。”

    尚盈盈抬眼看向巧菱,眸光沉静:

    “如今这宫里头,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昭阳宫呢。越是这般时候,越要如常行事。若突然闭门不出,反倒惹人猜疑。”

    巧菱闻言,也觉得在理,只是仍旧放心不下,不由紧张抿唇:

    “可娘娘身量再纤细,顶多撑到四个月的光景,也总归是要显怀的。”

    巧菱忧心忡忡地皱眉头,望着尚盈盈腹前小声道:

    “到那时候儿,可怎么瞒得住六宫耳目?”

    尚盈盈指尖轻抚被面,眼底掠过几许茫然。

    这道理她岂会不知?

    只是眼下除了且行且看,也别无他法。只盼着……只盼着晏绪礼能早日凯旋。

    一想到那人,心底思念便如潮水般漫涌,直教人鼻尖发酸。

    不知他在边关可还安好?诸事是否顺遂?又要何时才归呢?

    尚盈盈只觉心口又酸又胀,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

    顾念着腹中孩儿,尚盈盈竭力不叫自己掉眼泪,只哑声吩咐巧菱:

    “你去柜子里头,把万岁爷那件墨狐大氅取来。”

    “是。”

    巧菱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着一件叠得方正的大氅回来。那大氅入手沉甸甸的,扑面而来一股子沉水香气,正是晏绪礼惯用的熏香。

    尚盈盈接过大氅,紧紧搂在怀里,仿佛与她日思夜想之人

    相拥。

    她把脸儿深深埋进柔软厚实的玄狐毛里,贪恋地嗅着上头残留的气息。

    冷冽中透着温柔的沉水香萦绕鼻尖,尚盈盈闭起眼,默默在心里头哄自己:

    万岁爷没走远,就在跟前儿陪着她呢……

    伴着满腔思念,尚盈盈怀抱这份虚妄的慰藉,终于抵不住倦意,倒头囫囵睡去-

    翌日,钟毓宫内寂无人声,只余玉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叮咚悦耳。

    此间不似旁处热闹喧嚣,倒似空林竹馆,自有一番清幽气象。

    尚盈盈指尖拈着颗莹白棋子,凝神审度棋局。

    待听得棋子敲落声,柏筠宁连忙放下茶盏看去,忽而眉眼弯弯,含笑望着尚盈盈:

    “宜妹妹这步棋走得极妙,我这几颗黑子,可都叫你困住了。”

    话音儿轻柔,端的是一片诚心赞许。

    尚盈盈闻言,眼角眉梢俱是悦色,腮边漾起两个酒窝儿:

    “都是慧姐姐教得好,不然我哪里懂得这些门道。”

    慧嫔教棋最是耐心,从不嫌人愚钝,总是循循善诱,不吝鼓励。不过月余光景,尚盈盈便自觉棋力大进,心里好不快活。

    怨不得她爱同钟毓宫往来,实在是慧嫔淡泊恬静,相处时如饮醇醪,叫人浑身舒坦自在,也不必提防那些弯弯绕绕。

    “与慧姐姐对弈,强似独自看谱万倍。”尚盈盈搁下棋子,笑吟吟道,“只恐日日叨扰,慧姐姐会觉着厌烦呢。”

    说罢,尚盈盈偷眼觑着慧嫔神色。

    柏筠宁听罢,顿时掩唇轻笑,水杏眼儿都弯作月牙:“妹妹说的什么痴话?你能常来走动,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实与妹妹说,你若不来,她们便少不得又要拉我去打马吊,或是往御花园里闲逛,聒噪得人脑仁儿疼。”

    柏筠宁轻轻摇首,颇觉无奈。

    “倒不如眼下这般,清清静静地坐着,与妹妹手谈一局来得畅快。”

    说着,柏筠宁话头儿轻轻一转,忍不住探询:“说起来,我心里早存着一桩疑惑,只是从前不好启齿……”

    “姐姐但说无妨。”尚盈盈浅笑道。

    “先前万岁爷在宫里时,妹妹怎不跟着怹学棋?”

    “就我这点子微末伎俩,不过是半瓶子醋晃荡。纵使倾囊相授,等妹妹到了圣驾跟前,怕不是还要被那位爷当痴儿哄。”

    乍闻慧嫔提及晏绪礼,尚盈盈心头没来由地一紧。想起当初滚去榻上“学棋”,又思及如今两地分隔,浑身顿似遭千万只蚂蚁爬过,疼痒得要命。

    尚盈盈不欲露怯,登时扯动唇角,掩去眼底黯然,轻哼道:

    “万岁爷最爱作弄人,若同怹请教,不定要被怎么取笑呢。”

    柏筠宁闻言却是一愣,旋即掩口轻笑:

    “这倒奇了,我竟从未见过万岁爷作弄人呢。”

    话音刚落,柏筠宁便瞧出尚盈盈眉眼落寞,立时醒悟过来,自己这话怕是勾她伤怀。

    柏筠宁忙打住话头,懊恼致歉:“瞧我,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说着,她扭头吩咐身边侍奉的宫女,道:

    “闻溪,去把窖里藏着的那坛子醉蟹取来。”

    闻溪立马福身应声,没多一会儿,便又捧着个青釉小坛进来。

    柏筠宁亲自掀开坛盖子,递到尚盈盈面前给她瞧,笑说:

    “这原是家里头才送进宫的,用的是上好湖蟹,拿酒糟浸透了,味道鲜美得很。妹妹今儿个带回去,空了便尝尝鲜。”

    按说这时候儿都已开春,并非食蟹的当令。竟还能这般膏肥黄满,委实是稀罕贵物儿。

    尚盈盈有孕在身,自是享用不得这吃食。但她并不表露,只噙笑打趣道:

    “我这拜师学艺的束脩还没奉上呢,倒先从姐姐这儿拿吃食,真真儿是面上发臊。”

    柏筠宁却不允尚盈盈推脱,作势嗔道:“妹妹跟我还客气什么?”

    二人说笑间,不期然话头转到中宫身上。

    “说来也怪,这两日竟未见皇后娘娘召大伙儿请安,可是又凤体违和?”尚盈盈佯作不经意地问道。

    柏筠宁闻言,面上登时流露忧色,轻叹道:“皇后娘娘这身子骨……真该好生将养。自打入了宫,三灾八难的,也不知闹过多少回了。”

    尚盈盈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只作关切状:“听闻当初在东宫时,娘娘曾害过一场大病,莫不是伤了根本?这般凶险,可是为着勤妃娘娘薨逝伤怀所致?”

    尚盈盈有心试探,说罢便仔细观察着慧嫔神色。

    柏筠宁只是蹙眉,接茬儿道:“可不是么?那回当真病得凶。亏得上天庇佑,总算转危为安。勤妃生前与皇后娘娘最是亲厚,想来确有干系。”

    听慧嫔语气中唯有后怕,话里话外,只当皇后那场病是意外之灾,显是不知其中隐情。

    尚盈盈低垂眼睫,随口附和两声。

    纤指拈着枚棋子轻轻把玩,尚盈盈眼底波光流转,暗自思忖:同是东宫旧人,何以文妃对其中关节知之甚详,慧嫔却似全然未闻?-

    出得钟毓宫时,已是薄暮时分。

    此刻四下无人,尚盈盈才敢悄悄儿把手搭在小腹上。手指轻柔地抚摸两下,生怕碰坏似的。

    虽说这会儿还摸不出个形状来,可尚盈盈知道,那里头是她和万岁爷的骨肉呢。一想起这个,她心里就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热燥得脸蛋儿发红。

    晚风犹带春寒,吹得人脖颈发凉。尚盈盈裹紧身上锦缎披风,总算收起心头那点子柔情蜜意,低声与巧菱说起方才之事:

    “……你说说,这事儿是不是忒蹊跷?既都是从东宫跟来的老人儿,怎的偏就文妃知道那么许多?”

    巧菱从旁搀着尚盈盈,边走边寻思:“文妃素日便与皇后走得近,兴许是皇后私下里跟她说过什么体己话?”

    尚盈盈心里盘算过两个来回,轻轻摇首:“我冷眼瞧着,不像这么回事儿。”

    当初在佑平门外,文妃提起皇后与勤妃那段旧怨时,神情分明微妙。

    如今细细想来,文妃那表情看似惋惜,实则是难以掩饰的……得意?

    当初为了恐吓她,文妃把那些陈年旧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连细枝末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尚盈盈抬眼望着天边,忽而说道:“她倒像常在戏园子里的,把台上一举一动都瞧在眼里。”

    巧菱听得一愣:“娘娘的意思是……”

    尚盈盈抿唇沉吟,低声说出猜测:

    “我总觉着,文妃也在那场戏里扮了角儿,保不齐她是只黄雀。”

    皇后和勤妃鹬蚌相争,落得个两败俱伤,最后得利的可不就是文妃?大皇子不就被她抱去养了?

    巧菱倒吸一口凉气:“她把皇后与勤妃二人,皆玩弄于股掌之中?”

    “文妃嘴上感叹皇后如何心狠手辣,却未必不是在说她自个儿。”尚盈盈轻声说道,“就像下棋时使个妙招儿赢了,事后便总想掏出来显摆显摆。”

    巧菱听得浑身发冷,小声嗫嚅:“要真是如此,那文妃可真是个狠主儿。”

    “这宫里头的事儿,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

    尚盈盈轻叹一声,垂眸抚摸小腹,跟稀罕猫崽儿没什么两样儿,一瞧见便禁不住欢喜。

    可晏绪礼不在身边,她心里头到底沉重,只盼能早日团圆罢-

    御花园西北角的揽霞楼里,苏合香丝在半空静谧缭绕,却掩不住文、柳二妃话里的机锋。

    柳妃倚坐在圈椅里,照旧是一身儿石榴红缂丝衫子,纵使不似从前风光,也断然不愿落魄。

    听着文妃在耳边絮絮聒聒,柳妃端起粉彩盖碗,有一搭没一搭地撇着茶沫子。茶烟儿袅袅,把张俏脸遮得朦朦胧胧,只露出一双暗藏提防的凤眼。

    耐着性子听罢文妃所言,柳濯月轻哼一声,嗓音里带着一股子冷峭:

    “这样的事儿,你为何独独寻上本宫?”

    文蘅挑唇一笑,不答反问道:

    “莫非柳姐姐不恨宜嫔?”

    “她入宫才不到一年的工夫,便害得您好好的贵妃位份丢了,协理六宫的差事也没了。如今她圣眷正浓,眼瞅着可就要爬来咱们头上。”

    柳濯月被戳中痛脚,顿时沉下脸色,手里茶盖“叮”地一声碰在碗沿上,几乎想拂袖而去。

    文蘅见状,这才不紧不慢地游说道:

    “只要柳姐姐肯搭把手,按我说的去做,保管叫宜嫔这辈子都怀不上龙种。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宫妃,日后还不是由着咱们搓扁揉圆?”

    就凭皇上对宜嫔那股子热乎劲儿,明眼人都

    瞧得出来,照这么宠下去,揣上崽子还不是早晚的事儿?

    真要让宜嫔生下皇嗣,那往后宫里,谁还能入得了万岁爷的眼?文蘅膝下养着大皇子,说什么也不能让这档子事儿成了。

    “如今可是天赐良机,”见柳濯月还在犹豫,文蘅又紧着煽风点火,“万岁爷远征在外,趁这节骨眼儿上不动手,往后可再难找这么合适的茬口儿。”

    柳濯月猛地抬眼,眼神跟刀子似的,转瞬又敛了去。

    见柳濯月心动,文蘅深谙软硬兼施的道理,立马又陪着笑脸,给她戴高帽儿道:“妹妹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哪及得上姐姐当年协理六宫时的威风?”

    文蘅说着,眼睛往那素白瓷瓶上溜了一圈:“这点子小事,对姐姐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六局一司里头,您的门路可比我多着呢。皇后如今又病得起不来身,合宫上下能指望的,也就柳姐姐您了。”

    虚荣夸耀之心得到满足,柳濯月面色稍霁,却仍端着架子。只见她拈起那瓷瓶,对着光瞧了瞧里头白惨惨的粉末,忽地“啪”一声撂在案上。

    “文妹妹这是把本宫当傻子耍呢?”柳濯月冷笑一声,凤眼斜睨,“脏活累活都叫本宫干了,回头若是东窗事发,你便可撇得干干净净,推本宫一人出去顶缸?”

    文蘅闻言,心中暗笑,柳妃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这绝嗣方子,当年用在皇后身上见效得很。如今要故技重施对付宜嫔,未免若有闪失,会牵扯出当年之事,她自然得预先寻个替死鬼才稳妥。

    眼前这位,可不正是现成的冤大头?

    文蘅面上仍端着温婉笑容,仿佛柳妃方才的疾言厉色,不过是春风过耳:“瞧柳姐姐这话说的,您看我这芳竹,还有您身边的盼烟,可都在跟前听得真真儿的。日后若有万一,我难道还能当着她们的面儿赖账?”

    柳濯月纤眉一挑,却不上套儿:“贴身宫女的话能顶什么用?到了要紧关头,还不是主子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莫非还能翻了天去?”

    话虽这般说,柳濯月心里却也打着算盘。诚如文蘅所言,若错失这次机会,保不齐真要摁不住那宜嫔。

    “除非……”柳濯月故作矜持,拖长声调,“你愿意再寻个保人来。”

    文蘅心底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但凭柳姐姐吩咐,不知您想寻哪位作保?”

    柳濯月沉吟半晌,终是吐露出来:

    “虞嫔如何?”

    这话正中文蘅下怀,她早便料到,柳濯月素来是个没成算的,大抵会寻个素日交好的宫妃作保。

    可柳濯月当真以为,虞嫔是她自己人么?

    文蘅脸上笑意更浓,爽脆应道:“姐姐既开金口,妹妹岂敢不从?”

    说罢,文蘅扭脸儿吩咐芳竹:“去把虞嫔请……”

    “慢着!”

    柳濯月突然出言制止,直勾勾地盯着文蘅:

    “光有人证不够稳妥,还得留个物证。”

    文蘅眼皮子一掀起,心中暗道,今儿这柳妃,脑瓜子竟还突然灵光起来?

    柳濯月不依不饶地说:“你得给本宫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写明白,这下药害宜嫔绝嗣的勾当,是你文蘅主谋!”

    “万使不得!”文蘅脱口而出,神色也转冷下来,“柳姐姐这是存心为难我,还是怕宫正司查案没个由头,非要递个把柄过去?”

    “断案最忌讳的便是没证据。我今儿个要是立了字据,岂不是把刀子往人家手里送?”文蘅讥诮道,“真要事发,叫人搜出字据来,姐姐以为能独善其身?到时候咱们谁都跑不了,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柳濯月被这番气势汹汹的抢白,逼得哑口无言。细想之下,倒也在理。若真留下字据,一旦事发,那就是铁证如山,百口莫辩。

    阁楼内一时静极,唯余香炉中最后一缕苏合香幽幽地散着,那香气淡得几乎要化在半空。

    二妃互相戒备,谁也不敢轻言信任,只好僵持不下。

    心念急转间,文蘅忽地眉眼一舒,语气也软和下来:

    “柳姐姐若实在信不过我……”

    文蘅略一沉吟,道出个折中的主意:

    “不如让芳竹去取我的私印花押来。我从这瓶中分出些药粉,用油纸细细包了,再于封口处盖上花押。如此既算是个凭证,叫柳姐姐安心,又不至留下字据惹祸。”

    说罢,文蘅抬眼望向柳濯月:“柳姐姐看,这样可还使得?”

    大家闺秀的花押印,比寻常私章更隐秘。其纹样大多独出心裁,笔走龙蛇间暗藏机杼。非主人亲授,纵使丹青妙手亦难摹神韵,故而足为凭信。

    柳濯月微眯起眼,把文蘅的话在肚子里过了三遍,终是点头应下。

    僻静角楼里,文妃与柳妃三击掌为誓,心里却打着各自的算盘珠子-

    夜静更阑,虞嫔罩了身燕尾青斗篷,趁着夜色悄然叩开衍秀宫大门。

    文蘅早已在内殿等候多时,见虞嫔过来,便将熟睡的大皇子放回摇车里,携她去屏风外落座。

    虞姿轻声问过大皇子身体,便从袖中摸出个玩意儿,正是文蘅白日里押在柳妃那儿的油纸包。

    “……柳妃如今很是信任嫔妾,嫔妾不过略施小计,她便点头将这物事交予嫔妾保管。”

    虞姿轻声说着,把裹着毒粉的油纸包投入薰笼底下。火舌倏地窜起,将纸包舔舐殆尽,化作一缕青烟。

    借着殿中幽暗烛火,文蘅亲眼见着证物销毁,这才满意颔首:

    “办得不错。”

    说罢,文蘅朝芳竹使了个眼色,芳竹立即奉上个崭新纸包,乍一看好似一模一样。

    “这上头花押是仿的,”文蘅指了指纸上花押,命芳竹递给虞嫔,“你且收着,若是日后柳濯月问起,也好搪塞过去。”

    文妃的花押极是精巧,乃是将“文蘅”二字化作一丛墨兰模样。兰草叶子看似随意勾勒,实则每处转折皆有章法,若非十分熟悉之人,绝难分辨真伪。

    虞姿抬指接过,笑语道:“娘娘放心,此事交给嫔妾,定当万无一失。”-

    待走出衍秀宫很远,虞姿这才彻底松下心神。

    “娘娘,文妃竟没察觉……”花袖从旁扶着虞姿,忍不住低声窃笑。

    虞姿也轻勾唇角,忽在宫墙转角处驻足。她自袖中取出那枚假花押,就着月色细细端详。

    下一瞬,虞姿讥笑出声,竟又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个真物儿来。

    方才投入火中烧尽的,不过是她命人精心仿制的赝品。幸而文妃不曾细究,任那假物化作飞灰。

    皎皎月华下,两枚花押在掌心里相映成趣。只见真品之上,兰叶舒展如行云流水,叶脉间暗藏风骨。仿品虽形似,却在叶尖转折处略显生硬,少了几分灵韵。

    将证物重新藏入暗袋,虞姿故作怅然地轻叹一声,这才施施然离去。

    螳螂方振臂,岂知黄雀已张翼。这局大棋,也该轮到她落子了吧?

    第62章 第62章老鸹窝里藏真凰。

    “奴才听说,万岁爷亲临阵前,那叫一个天神下凡!”

    昭阳宫小厨房里,安久英躬着身子,眉飞色舞地细数着前线捷报,捏着嗓门叫出喜庆劲儿:

    “边关将士们见圣驾亲临,顿时士气大振,愣是把那起子不开眼的乞儿吉思人,打得丢盔卸甲,狼狈逃窜出百里开外!”

    安久英说到兴头上,唾沫星子都快飞出来,又赶紧拿袖子抹蹭嘴角,小心翼翼地瞅着自家娘娘:

    “只是不知……万岁爷是打算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捣了他们老巢?还是加筑边防,班师回朝呢?”

    尚盈盈正握着银匙,将一小碟金黄油亮的醉蟹黄,慢慢拨入锅里煨着的乳鸽汤里。

    汤面上顿时漾开一圈圈儿诱人油花,鲜香之气充盈整间小厨房。

    听着安久英绘声绘色地讲罢,尚盈盈也与有荣焉似的,禁不住垂睫浅笑。想起昨儿晏绪礼写给她的家书,心里更觉踏实安稳。

    “应当快回来了。

    “尚盈盈声音轻柔,带着笃定,“万岁爷英明神武,并非好大喜功之辈。昨儿个怹信上说,此番将乞儿吉思人打退,新扩的疆防须得加固一番,还有新地界儿上的钱粮丁口,都得清点妥当,但总归费不了多少工夫……”

    晏绪礼虽一向主战,却也绝非愣头青似的蛮干。

    眼下他登基还不满二年,年前才清算过康王余孽,内政尚需好生梳理整顿。

    想必那乞儿吉思人,也是瞅准了这点,才敢壮着胆子跑来碰瓷儿,想着趁虚而入捞一把。

    哪承想,晏绪礼可真真儿是个硬茬儿。当初做皇子的时候儿,他便力排众议也要发兵,如今登基为帝,更无可能低头求和。

    尚盈盈身怀六甲,忌讳碰刀子剪子。巧菱便守在一旁,替她将鲜蘑菇和香橼切成细丝,闻言立马喜上眉梢:

    “万岁爷要回来?那可太好了!”

    巧菱一边喜滋滋地傻乐,一边手脚麻利地切好细丝儿,搁进旁边白瓷小碟里。

    “娘娘,锅里的虾羹也快煨熟哩。”巧菱回身笑问,“前儿个新送来的青花釉里红汤盅,还在橱里收着呢,不如就用那个来盛?”

    尚盈盈不大喜欢上红釉的彩瓷,嫌忒俗艳,便一直闲摆着没用。

    这醉蟹性寒,尚盈盈万万受用不得,糟蹋了又未免可惜,便盘算着送往寿安宫里,孝敬皇贵太妃。拿一套簇新的碗碟盛去,也显得更体面些。

    “也好。”

    尚盈盈颔首应允,随后又像是想起什么,格外叮嘱了一句:

    “把验毒的银牌儿也插进去,彼此瞧着都放心。”

    既是要入口的玩意儿,再小心也不为过。献给尊长的吃食,尚盈盈惯常都会插上银牌儿,免得犯啰嗦。

    主仆俩儿正说着话呢,一只三花小猫,不知打哪儿钻进厨房。只见它身姿灵巧得很,蓄力一蹿,便跃上灶台。鼻尖还一个劲儿地耸动,显然是被这满屋子肉香给勾来的。

    巧菱见状,不由扑哧一笑:“娘娘您瞧,这起子小家伙,闻着味儿就摸上门来啦!”

    见小猫眼巴巴瞅着那锅汤,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尚盈盈心头一软,伸指在盛蟹黄的小碟边沿,蘸下一丁点儿蟹肉糜,轻轻点在小猫湿漉漉的鼻尖上。

    “馋猫儿,你是打哪儿溜达过来的呀?”

    尚盈盈捋着三花猫背毛,笑眼弯弯地问道:

    “从前在宫里,怎的没见过你这身花衣裳?”

    三花猫用爪子拨下蟹肉,伸出粉嫩小舌,仔仔细细地舔舐干净。似乎是尝到甜头,竟不怕生人,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去蹭尚盈盈手指。

    咂巴两下嘴儿后,它更是从灶台上跳下来,围着尚盈盈的裙裾边儿,“咪咪呜呜”地打起转来,亲昵得不得了。

    “嗳唷我的小祖宗!”

    巧菱骇了一跳,赶忙上前一步,抬腿把小猫往旁边轻拨了拨,挡在尚盈盈身前。

    御猫性情都很温顺,巧菱倒不怕猫儿会伤人,只是娘娘如今身子金贵,万一绊着脚可怎么是好?

    “娘娘,您就惯着它们吧!”巧菱鼓起腮帮子,哼哼唧唧说,“自打您心善,命奴婢在角门前放了食盆,这事儿恐怕都在猫儿里传遍啦。哪个不知道咱们昭阳宫娘娘,是顶顶乐善好施的主儿?”

    “奴婢瞧着,那猫儿房里当差的太监们,合该排着队来给您磕头谢恩呢。”

    巧菱扶尚盈盈去椅子上坐下歇歇,咕哝着逗闷子:

    “您瞅瞅,咱们把这宫里的猫大人,一个个喂得肚儿滚圆,油光水滑的,可给他们省去多少差事!”

    听着巧菱打趣的话,尚盈盈只是抿唇浅笑,护着小腹微微俯身,抚了抚那只仍在她脚边打滚儿的三花猫。

    “罢了,既是头回见面儿,咱们也得大方些。”

    说着,尚盈盈从案头取来银箸,轻轻巧巧地挑出一只莹白饱满、炖得恰到好处的鲜虾。一扬手指,便将虾肉抛了出去,滚落在门外青石板上。

    这三花猫也很机灵,见状嗖地一下便蹿出去,叼着虾肉大快朵颐。

    小家伙在院子里撒欢儿,最是憨态可掬。

    尚盈盈噙笑看了一会儿,这才收回目光,语气轻柔:

    “走吧,先回殿里更衣净手,再把吃食家伙什儿都备妥,咱们这便往寿安宫去。”-

    寿安宫外,守门小太监远远瞧见宜嫔主子彩仗,忙一溜烟儿闪身进门,寻姜总管传信儿。

    没等尚盈盈步下轿辇,姜印忠便已笑呵呵地迎出来,打千儿道:

    “宜嫔娘娘吉祥!”

    “您怎么这会子得空过来了?”

    尚盈盈由巧菱扶着站稳,温和笑道:“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惦记着给皇贵太妃请安,又顺道儿做了些小食,送来给娘娘尝尝鲜。”

    姜印忠一听这话,脸上笑纹更深,却又捎上几分歉意,直搓手道:“嘿哟,可真是赶巧了。”

    姜印忠凑近些,压低嗓门儿解释:“今儿个天刚亮,嘉毅太妃就递了牌子进宫。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见了郡主娘娘,心里头自然欢喜,特意留着在慈庆宫用午膳呢。”

    “这不?连带着咱们皇贵太妃,都被请去作陪,这会子还没回呢。”

    尚盈盈闻言,面上不显失落,只侧身让宫女上前,柔声叮嘱:“这盅虾羹,还有醉蟹炖鸽蛋,都是方做出来的,趁热吃才鲜灵。若是凉了,那蟹黄同虾肉就要发腥失味儿。”

    “劳烦姜总管费心,替本宫把这两样端进去,寻个炉子煨着。等娘娘回宫,也好尝个热乎。”

    姜印忠命小太监接过,忙不迭地应承:“娘娘放心,这点子小事,包在奴才身上。”

    姜印忠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让路:“娘娘过会便该回来,嫔主儿要不进殿里稍坐,喝口茶润润嗓子?”

    尚盈盈听罢,却有些犹豫。如今外头虽暖和,可她坐在殿里,总觉着凉沁沁的,又不好意思张口要炭盆。

    况且昨儿吴御医才来请过脉,特意嘱咐她得多晒日头,对腹中胎儿大有裨益。

    “多谢姜总管美意。只是今儿这日头正好,暖烘烘地晒着,心里怪受用的。”

    “本宫想先去慈庆花园里转转,待到晚些时候儿,再来给娘娘请安。”

    姜印忠一听,立时明白过来:“嫔主儿说的是。那西花园如今拾掇得可齐整了,几位太妃都爱去那儿逛,又清静又敞亮!”

    “奴才这便替您引路。”

    见姜印忠如此说,尚盈盈忙轻声道:“有宫女们跟着就是。师傅您腿脚不便,快回去歇着吧,甭送了,仔细累着。”

    姜印忠心里一暖,也不再同尚盈盈客套,只恭恭敬敬行礼,目送一行人往西花园逛去-

    西宫是太妃们颐养天年之所,这边的慈庆花园,虽不似御花园那般恢弘大气,却别有一番精心雕琢的清幽富贵。奇花异草,曲径通幽,皆是匠心独运。

    尚盈盈由宫女们拥簇着,慢悠悠地踱在石子路上。她步履小心,生怕惊着腹中小祖宗。

    转过几处景致,便觉腿脚隐隐发酸。

    抬眼瞧见前头葡萄藤架下摆着石凳,那石面儿被宫人擦得锃亮,尚盈盈便吩咐过去歇歇腿儿。

    阳春三月,暖风裹着花香草气扑面而来,熏得人昏昏欲睡。

    尚盈盈懒洋洋地窝在锦花毡里,指尖轻轻搭在腹前。心里头软软地想着,她这当娘的如此惬意,肚子里的小家伙想必也欢喜得紧吧。

    见尚盈盈眉眼舒展,巧菱喜滋滋地替她揉腿,又拣些闲话来解闷:

    “说起嘉毅太妃,如今都是七十有一的高寿了!身子骨还这般硬朗,隔三差五就能进宫陪太皇太后说笑解闷儿。”

    巧菱啧啧称奇:“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儿,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顾家世代忠良,镇守边关,保得一方太平,可不就是顶顶有福气的人家?”

    尚盈盈深以为然,便也轻轻颔首。日光透过葡萄藤缝隙洒下来,衬得那

    副笑靥愈发漂亮晃眼。

    人生七十古来稀……

    尚盈盈不禁神游天外,待到自个儿和万岁爷,皆至那般须发皆白、儿孙绕膝的年纪,又会是个什么光景呢?

    彼时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晏绪礼应当会是个威严又不失慈祥的老皇爷爷吧?

    而她或许也能如郡主老娘娘一般,闲来看花弄草,含饴弄孙……

    想着想着,眼前大好光景,却又渐渐模糊起来。

    数十载光阴,漫长得教人不敢细琢磨。

    其间又会有多少风雨飘摇?

    沧海都能变桑田,谁又能把往后的事儿说个准数呢?

    方才心里那点子欢喜想头,不知怎的,忽然就蒙上一层阴翳。尚盈盈只觉恹恹的,四下没个着落,惆怅细细密密地渗进来,把一颗心都浸得发凉。

    正这般闲散胡想,忽见远处晃过一道人影,脚步踉跄地穿过游廊,直奔这边而来。

    待近前一瞧,竟是昭阳宫里新分来的大宫女画芝。

    人还没到跟前儿,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儿,便先随风飘扬过来:

    “宜主儿!”

    画芝脚下一绊,险些栽个跟头。亏得旁边小宫女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出什么事儿了?这般慌张?”尚盈盈心头突地一跳,赶忙坐直身子发问。

    画芝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声音都带着哭腔,指着身后昭阳宫的方向,颤声道:

    “那只三花小猫……就是方才在小厨房外头的那只。它忽然就在院子角落里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了几下,然后就、就咽气儿了!”

    画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都快下来:

    “奴婢瞧得真真儿的,它咽气儿前,就吃过您赏给它的那只虾!”

    “什么?!”巧菱惊叫出声,脸色惨白地去看尚盈盈。

    那块儿虾肉,正是从送去寿安宫的羹汤里挑出来的。

    糟了!

    尚盈盈猛地站起身,却因起得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打了个晃。

    巧菱吓得魂儿都飞去九霄云外,连忙扶住尚盈盈,急切劝道:“娘娘,您当心身子,可别闪着自个儿。”

    尚盈盈稳下心神,知晓自己腿脚慢,立马拉来个素来伶俐的小太监,匆忙交代道:

    “快跑去寿安宫,拦住姜总管!本宫送去的那两样吃食,万万不能入皇贵太妃的口。”

    她阖了阖眼,一颗心直往上撞,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

    老天爷保佑可千万要赶得及啊!-

    寿安宫里头,此刻已是乱成一锅粥。

    御医们围在一处低声商议,个个儿脸色都透着凝重,脑门子上的汗珠子滚滚而下,显然是遇上难事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重药味儿,混着人声细细,更添几分惶恐不安。

    正当此时,凤辇自宫道上逶迤而来。皇后傅瑶在众妃簇拥下,步履急切地踏入寿安宫门槛。

    “刘院判,皇贵太妃眼下究竟如何了?”

    傅瑶自个儿脸色都不好,顾不得吃口茶歇歇,便赶忙叫住刘院判打听信儿。

    刘院判脸上愁云惨淡,慌里慌张地近前行礼,示意小太监将汤碗端上前:

    “回皇后娘娘的话,微臣方才从宜嫔主子送来的虾羹与蟹汤里头,均验出毒物。此毒甚是阴诡,银针竟都验不出。臣与诸位同僚仔细辨识,才勉强想出个解毒法子……”

    “万幸皇贵太妃用得不多,若是再多进上那么一两口,只怕……”

    此言一出,周遭伺候的宫人无不骇然变色。

    人群之中,文蘅听得分明,眼神如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向身旁的柳濯月。

    当初她不是交代得好好儿的,只须把药粉抹在汤盅里,时日一久,便能慢慢叫宜嫔无法遇喜?

    怎会忽然变成这般要人性命的烈性毒物?还扯到皇贵太妃身上!

    柳濯月察觉文蘅质问的目光,心下也是一阵惊涛骇浪。她哪里想得到,自己偷偷命人抹在汤盅上的那点子“料”,竟会阴差阳错被皇贵太妃给吃了下去!

    这……这可如何是好?

    惊慌只是一瞬,柳濯月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她率先拨开人群,一张俏脸此刻因着惊惧与后怕,反倒显得有些扭曲的义愤填膺。

    柳濯月猛地扬指,嵌宝护甲寒光一闪,差点儿戳去尚盈盈鼻尖上。

    “好你个宜嫔!”柳濯月拔高声调,尖利刺耳,“真是忒歹毒的心肠,竟敢谋害皇贵太妃!”

    “皇后娘娘,此等蛇蝎心肠的毒妇,断断留不得。依臣妾看,就该立刻将她拉出去绞死,以儆效尤!”

    尚盈盈骇了一跳,连忙退后半步,躲开柳濯月戳到近前的护甲套子,小腹都不禁抽疼两下。

    “柳妃这话忒没道理!”

    不等皇后发话,顾令漪立马出言还击,挡在尚盈盈身前,毫不畏惧地迎上柳濯月。

    “宜嫔妹妹与皇贵太妃素无嫌隙,往日里更是恭敬有加,为何要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顾令漪侧身转向皇后,福了一福:

    “皇后娘娘明鉴,此事着实疑点重重。依嫔妾看,这里头全是蹊跷,还当细查才是。”

    见顾令漪又来多管闲事儿,柳濯月登时冷笑一声:

    “无冤无仇?满宫里谁不知道,之前皇贵太妃做主,给顾小王爷指了一门顶好的亲事?”

    “宜嫔怕是心里头不舒坦,这才心生歹念了吧!”

    “红口白牙的,你在这儿胡吣什么?!”

    烦透柳濯月这拿她哥说嘴的毛病,顾令漪顿时大怒回斥。

    左右都到了这份儿上,若不一举按死尚盈盈,之后可就没法儿收场了。柳濯月壮起胆子,狠狠嘁道:“英嫔可实在了不得,端看您这副公主脾气,只得个县主封号真是屈就了。”

    听这二人喧嚷,傅瑶病体有些支撑不住,忙抬手抚着心口,在上首凤椅里落座。目光自柳濯月、顾令漪以及面色发白的尚盈盈身上一一扫过,她却并未立刻开口表态。

    往日里,她或多或少会偏帮尚盈盈。

    可如今……

    眼看尚盈盈的位份越升越高,已隐隐有脱离掌控之势。

    傅瑶心里那杆秤,开始微妙地摇摆起来。或许是时候儿重新权衡一番,宜嫔这颗棋子,是否还值得她继续利用。

    尚盈盈强自镇定下来,嗓音虽透着虚弱,眼神却清明坚定:“皇后娘娘容禀,嫔妾若真有心要加害皇贵太妃,断不会在送出吃食后,又惊觉不妥,立刻派人赶来阻止。”

    “方才刘院判所言,诸位娘娘皆听得分明。倘若嫔妾派来的小太监再晚一步,那才真是回天乏术,酿成大祸。”

    “谁知道你是不是做贼心虚,眼看事情就要败露,这才临时反悔,想演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给我们瞧?”

    柳濯月说得自个儿都愈加信服,顿时气焰更盛。

    “来人啊!”

    柳濯月扬声喝道,指着尚盈盈:

    “还不快将这谋害皇贵太妃的罪妇拿下!”

    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闻声,立时便要上前。

    尚盈盈见状,骇得直往后退,手指下意识地护住小腹。眼看着诸人推搡逼近,她怕混乱之中被人挤伤肚子,顿时也顾不得许多,扬声喝道:

    “本宫有孕在身,谁敢放肆!”

    此言一出,寿安宫里霎时鸦雀无声。

    众人惊诧的目光,皆齐刷刷落在尚盈盈小腹上。

    傅瑶倏地站起身,再次看向尚盈盈时,眼神里多了些复杂难辨的意味。

    皇嗣……

    这可是她翘首以盼的皇嗣!傅瑶原本摇摆不定的心,再一次疯狂震颤,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柳濯月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又因恼羞成怒,脸上立时浮现出狰狞神色:

    “万岁爷离京已近两个月!你这时候说自个儿有孕?”

    “谁知道你这肚子里怀的,是哪门子野种?”

    “放肆。”

    这次不等旁人开口,傅瑶终于厉声喝退柳濯月。

    万一日后……这孩子能抱来她膝下呢?她断不容任何人污蔑皇嗣出身。

    见柳濯月

    渐渐不顶用,虞嫔蓦地横插进来,柔声打圆场道:“皇后娘娘息怒。柳妃姐姐只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罢了。”

    虞嫔话锋一转,看向尚盈盈:“不过,此事毕竟干系重大,牵涉到皇贵太妃凤体安泰,宜嫔妹妹眼下又未洗清嫌疑……”

    “依嫔妾愚见,不如将宜嫔暂且送往内廷狱中看管。待查明真相后,再做定夺,也免得落人口实,您说呢?”

    虞嫔看似妥帖地提议,实则也是奔着取尚盈盈性命而去。

    柏筠宁久居宫中,自然知晓那地方阴冷无比,立时蹙眉反驳道:“宜嫔妹妹如今身子金贵,腹中龙裔更是万万不容有失。岂能去内廷狱那等腌臜之地?”

    “若因此伤了龙胎,回头万岁爷怪罪下来,谁能担待得起?”

    瞧着皇后犹豫不决,柳濯月生怕夜长梦多。她急于将脏水泼去尚盈盈身上,立马不耐烦地挥手:

    “甭说那么多,先给本宫按住她。下毒之事是真是假,腹中胎儿是不是野种,等抓起来慢慢审问便是!”

    “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门槛外忽而传来一声断喝,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连忙回首望去。

    只见荣王步履沉稳地跨过门槛,面容难得如此肃穆。到底是凤子龙孙,端起气度来,委实有几分天家威仪,全然不见平素嬉皮笑脸的模样。

    未待众人作何反应,来寿手中高举一道明黄圣旨,自荣王身后钻出来,朗声道:

    “诸位主子且慢,万岁爷出京前留有圣谕,还请皇后娘娘先行过目。”

    短短数息间,变故频生,叫人应接不暇。

    趁着皇后垂眼去瞧,来寿揣着袖子上前一步,将万岁爷的意思说与众人听:

    “万岁爷有旨,自圣驾离京后,宫中但凡有牵涉宜主儿之事,不得有人刑求妄断,更不得私下议处,皆等万岁爷回銮后再行裁夺。”

    “奴才奉旨前来,是要将宜主儿接回乾明宫中,还请诸位娘娘行个方便。”

    短短几句话,却如惊雷骤降,劈得众人晕头转向。当初边关战事十万火急,皇上竟还有工夫,提前留下这样一道护身符给宜嫔?

    尚盈盈自己也是一懵,随即滔天暖意扑涌上心头,眼眶瞬间泛红。不曾想晏绪礼会这般信她、护她,提前为她考虑这许多。如若不是今日逢难,她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知晓,皇帝此时此刻,竟对她有如此深沉爱意。

    在一片死寂当中,傅瑶掩起圣旨,递给身后侍立的田福,颔首说:

    “此诏确是万岁爷亲拟。”

    眼见得又叫尚盈侥幸逃脱,柳濯月岂能甘心,立马急急辩驳,声音都变了调儿:

    “皇上素来仁孝,皇贵太妃又于怹有抚育之恩。彼时皇上留下圣旨,又怎能料到宜嫔竟是如此蛇蝎心肠,胆敢谋害娘娘?”

    甭管文蘅如何,柳濯月已经慌了神儿,尖声朝着荣王与来寿发难:

    “如今你们既知内情,却还拿出这道旨意来护着她,岂非要陷万岁爷于不忠不孝之地?”

    荣王眉头紧锁,显是对柳濯月的质问极为不满,却又因她提及“孝道”二字,一时不好强硬发作。

    皇妃与亲王间剑拔弩张,殿内气氛瞬间紧绷,如同快断裂的弓弦一般。

    正僵持间,一道高亢悠长的唱喏声自门外响起:

    “太皇太后驾到!嘉毅太妃到!”

    连素日不露面的老祖宗都遭惊动,众人皆是心里打鼓,纷纷正襟理鬓,转身迎驾。

    柳濯月见状,顿时大喜过望。万岁爷不在宫中,皇后态度暧昧,荣王也一心向着宜嫔……

    可太皇太后不一样,那可是万岁爷的亲祖母。

    这宫里头,论辈分,论威望,谁能高得过她老人家去?只要老祖宗动怒,认定尚盈盈罪不可赦,甭说是一道圣谕,便是万岁爷亲临,怕是也得掂量掂量。

    柳濯月心下飞快盘算着,只等着老祖宗一进殿,她便要抢先上前,将尚盈盈的罪状添油加醋哭诉一番,定要叫这贱人永世不得翻身!

    “恭请太皇太后圣安!”

    在一片请安声中,太皇太后孟氏扶着龙头拐杖,缓步踏入殿内。

    只见太皇太后一袭石青色团福捧寿纹凤袍,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已年近古稀,双眼却依旧锐利如鹰隼,不怒自威,凤仪凛凛。

    紧随其后之人,身着命妇朝服,衣冠尊贵,想必就是嘉毅太妃。

    柳濯月挤出几滴眼泪,便欲抢步上前。口中那声凄凄惨惨的“老祖宗”,还没来得及唤出口,却见太皇太后和老郡主齐齐顿住脚步。

    两位老人家如同被定住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尚盈盈的脸,面上不约而同地浮出难以言喻之色,似是震惊,又似恍惚。

    太皇太后眉头紧蹙,侧头看向身旁的嘉毅太妃,心里止不住称奇。

    像……实在是太像了!

    这姑娘的相貌,活脱脱就是年轻五十岁的老郡主!

    柳濯月瞧着这情形,心里头咯噔一下,暗道不妙。这两位老娘娘是怎么了?怎的对着尚盈盈那张狐媚子脸发起呆来?

    还不等她想明白,就见太皇太后朝尚盈盈伸出手去,唤道:

    “你过来……”

    尚盈盈不明就里,却还是依言上前几步,垂眸福身道:“嫔妾宜嫔尚氏,拜见太皇太后、郡主娘娘。”

    嘉毅太妃却没心思理会这些虚礼,一把拉住尚盈盈手腕,将她扯到近前,一双眼睛在她脸上仔仔细细、来来回回地打量。

    那眼神专注得近乎失礼,嘉毅太妃端详许久,终于颤巍巍地开口:

    “不知娘娘芳龄几何?家是哪里人?”

    尚盈盈腕子有些发痛,却不敢动弹,只轻声禀道:“回郡主娘娘,嫔妾年将二十,是下月初九的生辰。祖上本世居徐州,但嫔妾自孩提时,便随爹娘居于畿辅通梁县。”

    听得尚盈盈年岁、生辰,嘉毅太妃几乎难以喘息,又赶忙追问:

    “那娘娘可知自己生地何处?”

    望着老郡主近在咫尺的苍老面容,尚盈盈不知为何心跳怦怦,尽量声音平稳地回应:

    “嫔妾曾听家慈说起过,嫔妾降生前日,京畿偏逢大雨突至。家慈正巧在存真庵里进香,不想遭困于九伽山上。万幸得庵中比丘尼搭救,这才平安诞下嫔妾。”

    二十年前,四月初九……

    存真庵中诞生的女婴……

    还生得这副模样儿!

    眼前遽然一片昏花,嘉毅太妃目光涣散,在尚盈盈与顾令漪之间来回逡巡。

    一个可怕的猜测,如同破土春笋般,在心中疯狂滋长!

    难道……难道……?!

    嘉毅太妃只觉天旋地转,惊骇欲绝地喊了一声:

    “坏事了!”

    话音未落,她便双目猛地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后仰倒下去。

    “太妃娘娘!”

    “快!御医快来瞧瞧!”

    寿安宫内瞬间乱作一团,众人惊呼着,手忙脚乱地扑上前去搀扶,整个大殿彻底陷入一片兵荒马乱。

    见众人挨挨挤挤,巧菱急忙扑上去护主。尚盈盈却只怔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久久回不过神来。

    她被拥簇着转身,正好同顾令漪对上视线。

    顾令漪明明是老郡主孙女,这会子却脚下生根一般,站在失张失志的众人之外。

    抬眸望向尚盈盈眼中,顾令漪忽而扯了下唇角,却不像在笑,而是一股说不明道不明的意味。

    谁又能知?

    一模一样的故事,她自小便常听母亲说起。只是诞生的婴孩,从尚盈盈换成她自己!

    柳濯月却仍没忘尚盈盈的事儿,见嘉毅太妃被人抬去里间,立马又跳出来叱责:

    “先是下毒谋害皇贵太妃,这会子又气昏郡主老娘娘,本宫看你就是个祸害!”

    “老祖宗明鉴,就是这宜嫔在宫中投毒,居心险恶,证据确凿……”

    “得了!”

    太皇太后攥紧手中拐杖,重重磕在金砖地上,而后长叹一声:

    “先甭管那无头公案了,眼下还有另一宗……另一宗事儿要紧!”

    第63章 第63章皇上摸摸,是不是都长些……

    塞外风沙滚卷,扑得牛皮大帐猎猎作响。

    晏绪礼肩披鸦色大氅,正落座案后,与顾绥理算钱谷事宜。谈话间,忽听得帐外一阵马嘶声,伴着靴底蹭过砂石的动静。

    帐帘一掀,塘兵满头热汗混着黄沙,扑通跪地,朗声道:

    “启禀万岁爷,宫中八百里加急来报!”

    说着,塘兵从沾满尘土的怀里,掏出一蜡封密信,双手高举过头顶。

    晏绪礼心头猛地一跳,只见他方才还从容不迫,与顾绥商议粮草调度。此刻竟是

    霍然起身,震得横压在舆图上的象牙管,骨碌碌地滚去地上。

    不等塘兵呈上前,晏绪礼已快步越过桌案,一把将那信夺来掌中。

    指腹拈着薄薄的信纸,一时之间,晏绪礼竟有些不敢拆开。

    宫里出了什么要紧事儿?

    是好是坏?

    他的盈盈……可还安好?

    塘兵见万岁爷拿着信怔忡,连忙又从怀里摸出另一封家书,双手呈给立在一旁的顾绥,恭声道:

    “小王爷,这还有一封信,是王府派人快马加鞭,追着军报一道儿递出来的。”

    嘉毅王正在城墙上领兵巡防,此信便先交到小王爷手里,横竖他们爷儿俩都会看,谁先谁后也没什么分别。

    晏绪礼沉下呼吸,三两下拆开信纸,满篇墨字争先恐后地撞入眼帘。他目光飞快扫过,心跳如擂鼓,咚咚作响,竟是读了好几遍,才将那些字句拆解开来,纳入脑海中。

    起初,是寿安宫内骤起风波,皇贵太妃中毒……

    晏绪礼看得眉头越拧越紧,周身降下骇人威压,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

    就当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时,一行字猝不及防地跃入眼底——“宜嫔遇喜,已近三月”。

    晏绪礼蓦地僵住,顿时不敢置信,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去看那几个字,仿佛头一回认得一般。

    喉头滚动两下,晏绪礼抬起指腹,近乎狂喜地摩挲着“宜嫔遇喜”。再也瞧不见信上旁的字句,满心满眼只剩下那一行。

    盈盈遇喜了,是他们的孩子!是朕和盈盈的孩子!

    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又瞬间涌遍四肢百骸,熨帖得他几乎眼底发湿。

    晏绪礼激动得直欲在帐中踱步,却到底攥拳忍下。掀袍落座案后,皇帝唇角怎么也压不住,几乎想立时出去跑马,宣泄胸腔子里的燥热。

    桌上舆图铺展,晏绪礼却一个字儿也看不进去。什么边关军务,什么朝政钱粮,统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此时此刻,晏绪礼心中只盘桓着一个念头——回京!

    漠北之事全都甩给嘉毅王他们去处置,他要即刻回宫,去陪他可怜可爱的妻儿。

    小王爷接信后未曾犹豫,立时拆开信套。他看得比晏绪礼还要快些,信中只寥寥数语,却似一道道惊雷贯耳,震得他脸色煞白,险些站立不稳!

    顾绥失魂落魄地攥紧手掌,信纸都被他无意识地揉搓变形。

    眼中盛满惊愕与茫然,顾绥禁不住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我们本该是……表兄妹的?”

    这声低语虽轻,却悉数落入晏绪礼耳中。

    只见方才还满心喜悦,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回皇宫的晏绪礼,猛然间从那片柔软云端跌落。

    晏绪礼倏地扭过头,眼神锐利如剑,直直射向兀自沉浸在震惊中的顾绥。

    “顾靖之。”

    晏绪礼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平静,细听却裹挟着浓浓的占有欲:

    “给朕记住你如今姓甚名谁!”

    “你们嘉毅王府的爵位,若还想太太平平地传下去……”

    晏绪礼脸色阴沉,蓦然起身警告道:

    “那你这辈子,就只能是宜嫔的兄长。”

    “亲兄。”

    晏绪礼胸口憋闷,刻意加重最后两个字,没好气儿地瞪顾绥一眼。

    至于什么青梅竹马、表兄表妹的酸腐戏文,他想都甭想!

    顾绥被这骤至的寒意一激,瞬间从错愕中醒过神来。见晏绪礼铁青着脸,后心瞬间被冷汗浸透,顾绥连忙躬身解释道:

    “万岁爷息怒!臣只是一时为信中所言之事震惊,感慨身世离奇罢了,绝无半分肖想娘娘之意。”

    顾绥心头激荡,却也瞬间想得通透。

    她是金凤凰,生来便只会同真龙凑一对儿。

    那般容光绝世的姑娘,如今又有这样高贵的出身,便注定她只能入帝彀中,辉映宫闱。

    岂容旁人生出不该有的妄念?

    他这辈子,确确实实,只能是她的兄长。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时近黄昏,残阳熔金。

    霞光透过楼中雕花珠窗,将苏绣地衣从当中割开,一半明艳,一半晦暗。

    文蘅端坐在窗边的海棠木圈椅上,手边那盏白毫银针,已渐渐失去温度,只余凉意沁入指尖。

    也不知苦等多久,久到夕阳都快要沉入西山,门前方才传来一阵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帘栊轻响,柳濯月终于在揽霞楼中露面。

    宫正司连日查办下来,今日已将她贴身宫女盼烟带走,柳濯月面上强撑着镇定,眼底却难掩惊惶与疲惫。

    文蘅掀起眼帘,并未起身,亦无半句寒暄,只将茶盏重重小几上一撂,直直道:

    “柳濯月,你是疯了不成?”

    这劈头盖脸的一句,毫不客气,将那点子伪善脸皮一把扯下来。

    柳濯月心头本就七上八下,被文蘅这么一喝,更是又惊又气。她几步抢上前来,急切不忿道:

    “文蘅!你也少在这儿充事后诸葛。”

    “若不是你那劳什子破法儿不够稳妥,何至于闹出这般动静?”

    柳濯月强撑着一口气,试图把自己的不安宣泄到文蘅身上。明明是文蘅最先找上的自己,凭什么她能置身事外?

    “不够稳妥?”

    文蘅听罢这话,当真是气急反笑。

    “本宫给你的药,是叫你掺在她吃食里头,日积月累,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损她根基。”

    “你倒好——”

    文蘅忍不住站起身,气得直打摆子,抬手指着柳濯月质问:

    “你给换成什么了?见血封喉的苗疆秘药?亏你想得出来!”

    之前她们还不知尚盈盈已经怀身,本来按着自己所言,此番定能稳稳当当地除去这孩子,真是天助她也,结果全被柳濯月这个蠢物毁了去!

    “柳濯月,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非要上赶着去阎王殿前点卯?”

    文蘅字字狠硬,响鞭似的抽在柳濯月脸上,也抽在她惶惶不安的心头。

    柳濯月是暗中换了药,着实是一想起尚盈盈来,她就恨得牙根直痒。只叫尚盈盈不能怀胎,柳濯月仍觉得不够解气,便想直接取她性命。

    谁曾想……

    “那你说,如今可怎么办?”

    危急当前,柳濯月也顾不得被冷嘲热讽,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文蘅衣袖,厉声逼迫道:

    “咱俩可是一条绳儿拴着的蚂蚱!本宫若是被揪出来,你也休想摘干净!”

    她此刻能在此大呼小叫,仰仗的无非是当初文蘅递药给她时,那点所谓的“人证物证”。

    柳濯月死死盯着文蘅,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到与她一模一样的恐惧,好以此来挟制。

    可文蘅脸上竟毫无慌乱之色,腕子一翻,便嫌恶地甩开柳濯月的手,冷笑道:

    “你自己作死,本宫可不奉陪。”-

    晏绪礼自接得书信,当日便率亲卫打马离营,星夜兼程往京中赶去。怎奈关山迢递,纵是跑死三匹驿马,也耗去七八日光景。

    但比起宫中派去接尚母的侍卫,皇帝仍早归许多。自从去岁那桩祸事平息,尚府众人便已迁回徐州老宅,尚母一介弱质女流,只能乘着油壁车慢摇慢晃,少说也得半月方能抵京。

    这短短几日间,阖宫上下竟似热锅里的蚂蚁,忙得团团乱转。一边是中毒昏迷的皇贵太妃要人伺候,一边是急火攻心的老郡主需人看顾,更兼着查案拿人、盘问太监宫女,把东西六宫皆搅得人仰马翻。

    唯独尚盈盈怀着身子,无人敢扰,反倒落得清闲。因着这场变故,她连自个儿的昭阳宫都暂且回不得,只在乾明宫里住着养胎,苦盼圣驾回銮。

    她闲来无事,不过与杏书、酌兰等人叙叙旧,说些体己话。后来嘉毅王妃闻讯入宫探视婆母,二人方得相见。

    这段时日里,尚盈盈早将自个儿身世曲折,摸清七八分。初时知晓王妃或是生身母亲,她竟如听着旁人故事,任是血脉相连,也生不出半分亲近。王妃于她,不过是个绫罗裹身的陌生贵妇人。

    直至亲眼见得王妃在她面前落泪,尚盈盈仿佛一下子撞碎躯壳,嗡鸣不止的双耳里骤然清明。之前被阻隔在外的纷繁情绪,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喧嚣得直欲将她淹没。

    望着流泪的亲娘,尚盈盈方悟了这段母女缘分。母女俩当下相拥啜泣,将这近二十年的离情别绪,一一诉来。

    只是许多事仍悬而未决,只能等皇帝回宫定夺。

    是夜更深人静,尚盈盈倚靠在缎面大迎枕上,手里拈着针线,为腹中孩儿绣小肚兜。

    博山炉里沉水香将尽未尽,忽听得外间珠帘哗啦一荡。在乾明宫中敢作出这般动静的,除了那位天下之主,想来再没第二个。

    尚盈盈心头一跳,银针险些扎向指腹。慌忙抬眼时,但见烛影摇红,晏绪礼一身玄色织金云龙曳撒立在其中,肩头犹带塞外风霜。

    蹀躞带上玉钩碰着佩刀,叮当作响,显是刚奔回皇宫,连衣裳都未及换。

    再细看时,那双惯常含威的眼眸已熬得通红,许是刚在外征伐过,皇帝周身犹带肃杀之气,野性蓬勃。

    “皇上!”

    尚盈盈惶泣出声,猛地一掀被子,竟是赤足踩去地上。

    晏绪礼见状心神大震,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稳稳托住尚盈盈臂肘,将她扶回榻上。

    记得尚盈盈有孕在身,晏绪礼几乎不敢碰她,只虚虚搂住那纤瘦腰背,喉咙发紧,不住念叨着:

    “盈盈,是朕……朕回来了。”

    尚盈盈嗫嚅着说不出话,只反手抱紧晏绪礼,趴在他怀里直淌眼泪。晏绪礼身上的熟悉气息,比大氅上残存的那点儿更浓重鲜活,叫她无比心安。

    他已真真切切地回到她身边,就坐在榻边陪着她。

    欣喜若狂之余,尚盈盈似是陡然想起什么,一下子从晏绪礼怀里退出来,扭身儿扎进衾被里。随后一道可怜的呜咽声儿,便隔着团花锦衾传出来:

    “万岁爷,嫔妾有罪,嫔妾无颜见您。”

    晏绪礼怀中一空,不由怔住。他思忖好半晌,这才想明白,尚盈盈指的是皇贵太妃中毒一事。

    瞧着榻角里团起来的锦被,晏绪礼真是啼笑皆非,却又不敢拉扯尚盈盈,连忙凑过去轻声哄道:

    “盈盈,母妃中毒乃是意外,真凶另有其人,朕怎会怪你?”

    生怕尚盈盈哭着哭着,便该上不来气儿,晏绪礼小心翼翼地扯开被角,将她从被窝里抱出来。

    见尚盈盈脸蛋儿红扑扑的,像搽了胭脂般粉艳,晏绪礼一时没忍住,便凑上前去轻啄。

    掌心却悬在她腹前不敢落下,端的是紧张得要命,仿佛腹中小人儿碰一下便会化。

    尚盈盈抿唇忍笑,拉过晏绪礼的掌心,往自己小腹上贴去:“您摸摸,是不是都长些软肉了?”

    晏绪礼连呼吸声都快停滞,触到那片温软,忍不住轻轻摩挲,这便是他们的孩儿吗?

    尚盈盈已经微微显怀,他却刚刚回到她身边陪伴。晏绪礼心头顿时如有银针在扎,密密麻麻地疼成一片。他低头吻住尚盈盈的唇,难分难解,像要把这两月来的思念都吞吃下去。

    尚盈盈娴熟地扶住晏绪礼肩头,热烈回应着他的亲吻,呼吸交缠间,缱绻悱恻。不止晏绪礼不愿松开,她也舍不得分毫,真想此刻化作永恒,直至地老天荒。

    殿内烛火轻晃,交颈鸳鸯终于暂歇片刻,抵额喘息。

    尚盈盈忽然伸出双手,捧住晏绪礼的脸,依眷地细细描摹。

    “您清减了。”尚盈盈蹙起眉心,指尖沿着晏绪礼下颌摩挲,顿时又含泪咕哝,“边关的风沙这样厉害?连万岁爷的脸都敢磋磨。”

    晏绪礼低笑一声,捉来尚盈盈腕子,沿着内侧轻吻下去:“不及你此刻磋磨得狠。”

    这话自然是调笑,尚盈盈却顾不得羞恼,忽然凑近,羽睫几乎扫到晏绪礼鼻梁。

    “您可曾亲自上阵?没伤着哪儿吧?”

    尚盈盈吸了吸鼻子,望进晏绪礼眼里,像只倔强的小雀,定要皇帝如实回答她。

    “就这一处。”晏绪礼不答前半句,只是握住尚盈盈指尖,往自己心口按,“里头想着你,外头都伤不着。”

    受不住晏绪礼接二连三地臊她,尚盈盈抽回指尖,忿忿嗔道:

    “胡言乱语。”

    见晏绪礼只是垂睫发笑,尚盈盈心尖儿软和,架不住忒眷恋,便又依偎回他怀里。

    “那嘉毅王府的事儿呢?”尚盈盈不安地咬着唇瓣,低声发问,“您也知道了吗?”

    晏绪礼轻“嗯”一声,随后郑重说道:“朕会让顾家认回你的,也会给你封县主……”

    “不,不封县主。”晏绪礼忽然磕绊一下,心疼地搂住尚盈盈,“朕直接给你封郡主,好不好?”

    尚盈盈却赶忙摇首,目露祈求地看向晏绪礼,嗫嚅说:“嫔妾不要这些。您就当不知道有这回事儿,成吗?”

    “这是为何?”

    晏绪礼讶异垂眸,随后脸色转沉。只当嘉毅王府是舍不得顾令漪,不想认回尚盈盈,又趁自己不在,给她一番委屈受。

    正欲喝命来寿滚进来,衣襟却被尚盈盈轻轻揪住。

    晏绪礼赶忙低头瞧向尚盈盈,只听她断断续续地哽咽道:

    “嫔妾往后不会管您叫表叔……您也别想着嫔妾是您侄女,就不会犯膈应了。”

    晏绪礼闻言诧异得够呛,差点儿跟不上尚盈盈的思绪。他愣了好一会儿,见尚盈盈愈发伤心,当下顾不上想别的,便先说出实话:

    “咱们本就不是什么正经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

    “更何况,朕何曾说过介意?”晏绪礼哑然失笑,颇感莫名。

    “您就是说过。”

    尚盈盈忽然收住眼泪,恶声恶气地翻旧账:

    “您嫌英嫔和您差辈儿,所以不愿意碰她。”

    “莫非您是为了哄嫔妾高兴,才故意说来骗嫔妾的?”

    尚盈盈抬起娇嗔含怨的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晏绪礼,活像他是什么薄情郎。

    晏绪礼徒劳地张了两次口,愣是半句话都吐不出,绞尽脑汁才想起来,这究竟是哪年哪月的陈芝麻烂谷子。

    “朕为什么不碰旁人,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晏绪礼捏来尚盈盈脸颊,恨这小没良心的倒打一耙。气得暗自磨牙,却也不能把她如何,只好无奈发笑。

    趁着尚盈盈扭脸儿哼唧,晏绪礼探手进被窝里,鬼鬼祟祟地去摸她小腹。仿佛同孩儿亲近一会儿,才能叫他满心冤屈消解几分。

    知晓晏绪礼在生闷气,可尚盈盈拉不下脸哄人,只顾左右而言他,嘀嘀咕咕道:

    “嫔妾的小猫被毒死了,它才那么大点儿,还是头一回见面呢。”

    尚盈盈抬手比划一下,想起那只三花小猫,心里愈发难过,自个儿委屈上来,倒的确把晏绪礼盖过去了。

    耐心听尚盈盈说罢,晏绪礼终于弄明白,原来只见过一回,喂过一只虾,在尚盈盈嘴里,那便算是她的小猫。

    简直忒随意,什么都往怀里抱。

    晏绪礼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没忍住酸溜溜地说:“你这猫养得倒是兴旺,今儿认一只,明儿抱一只,再过些时日,怕是要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朕往后进你这宫门,可得留神儿脚下,免得被满殿乱窜的猫崽子绊个跟头。”

    尚盈盈听得直瞪眼,心道这叫什么话呀?真够没溜儿的。

    外殿烛花“啪”的一声爆响,尚盈盈下意识张望过去,这才惊觉牗外隐隐透亮,已是月没参横。

    见晏绪礼虽然欢喜,眉眼间却难掩倦色,尚盈盈心疼他昼夜奔

    波,不欲再叫他陪着自己嬉闹。

    深深吐息数次,尚盈盈搓着金丝线边儿,终于吐露出连日以来,心底最想问皇帝的话:

    “万岁爷,您既知晓嫔妾是顾氏的女儿,那您还会想要嫔妾的孩子吗?”

    晏绪礼最初喜欢与她亲近,便是因为她纯然无害。再瞧瞧宫中唯一的皇子,生母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

    尚盈盈隐约猜到,晏绪礼忌惮外戚乱政,想来是不喜外家势力过分强大的皇嗣。

    尚盈盈心思细腻,总叫人觉着温柔妥帖,如沐春风。但有时候儿记挂得忒多,便不可避免地会钻牛角尖。

    一时没弄清尚盈盈的小心思,只听她说什么“要不要孩子”的话,晏绪礼这辈子没这么大惊失色过,连连急声道:

    “要,朕当然要!”

    “盈盈,咱们都有孩子了,你不能走,不能离开朕。”

    晏绪礼埋在尚盈盈颈窝里,连呼吸都在打颤。

    怎么?她这是寻见自己亲生爹娘,觉着有靠山可倚仗,便想舍他而去了?

    “你们王府门楣再高,也高不过朕,你休想……”

    尚盈盈越听越不对劲儿,赶忙抵住晏绪礼双唇。觉出二人心中所想南辕北辙。

    见晏绪礼的目光紧紧攫住她,尚盈盈只好翕动双唇,忸忸怩怩地解释一番。

    晏绪礼满心紧张地听完,悬悬的心这才落地。只觉尚盈盈实在可恶,一瞬将他抛去天上,一瞬又丢去地下,真够会折磨人的。

    “朕待你的心意,怎会因你的出身而变?”

    不知尚盈盈在宫里胡思乱想,暗自伤怀了多久,晏绪礼赶忙剖白心意,安抚她道:

    “纵有变化,亦不过是锦上添花。”

    “之前朕出宫前,你非不许朕说出口的话,朕而今便说与你听。”

    将尚盈盈往怀里带了带,晏绪礼眸光坚定,携着无人可阻之势,沉声说道:

    “盈盈,朕封你当贵妃。”

    第64章 第64章朕想去哪儿,还得贵主儿……

    殿外春深,柳絮纷扬,偶有几片沾在朱漆槛窗上,又被穿堂风卷了去。

    傅瑶陪坐在晏绪礼下首,指尖捻着帕子抵在唇边,叫柳毛子一呛,禁不住微微咳喘。

    外人冷眼瞧着,只觉皇后这身子败的,竟都快赶上素来体弱的文妃。

    傅瑶病恹恹地抬了抬手,宫正司女官立时捧着漆盘上前,盘中密匝匝摆着沾毒汤盅、秘药方子,并造办处小太监的证词。桩桩件件皆指向柳妃,且能互相印证得上,端的是证据确凿。

    傅瑶声气儿虚浮,将小太监所供之事,捡些要紧的说与皇帝同众人听。

    而后,傅瑶顿了顿,眼风扫过大势已去的柳濯月,轻声问晏绪礼道:

    “皇上,此事到底同宜贵妃有些干系,可要传她来一同听审?”

    任谁都没料到,尚盈盈竟摇身一变,成了嘉毅王的女儿。傅瑶搬起石头砸自个儿的脚,早先还盘算着拿捏她,如今倒好,出身上竟被反压半头。

    皇帝许是悯她身世坎坷,竟又特特拟了个郡主封号,已经明发上谕,交予六科给事中科抄。

    按祖制,唯有亲王之女才配封郡主。可嘉毅王眼下乃二字郡王,皇帝这般抬举,难不成日后还要赏他个一字并肩王当当?

    尚盈盈肚子里的龙胎还没落地,便已超擢为贵妃,若真叫她诞下皇嗣……

    傅瑶越想越心惊,指节攥得泛白,连带着面色也愈发青灰,透着一股子衰败气。

    晏绪礼正神色莫辨地瞧着供状,闻言眉头一蹙。他今日原不耐烦听这些妇人官司,偏生牵涉皇贵太妃凤体安康,他身为人子,只得亲自来断。

    想到尚盈盈如今正怀着胎,若叫这起子人哭嚎惊扰,岂非不妙?晏绪礼遂摆手道:

    “贵妃胎象未稳,挪动不得。”

    话音未落,跪在殿中的柳濯月,忽地直起身子,鬓边金镶玉步摇簌簌乱颤。死到临头,她终于显出十二分胆色,不甘心地嚷道:

    “万岁爷,臣妾今儿就是把这条命交代在这儿,也得把这话同您禀明白!宜贵妃宫里的釉里红汤盅,臣妾确实经手不假,可这事儿本不赖臣妾……是文蘅那个黑心肝的,她给臣妾下套儿啊!”

    柳濯月打心眼儿里不觉得罪责归己,又加上家世带来的底气,更叫她有恃无恐。心想着只要把文蘅供出来,自个儿就能脱身。

    “上月初八,文妃揣着包毒粉就来寻臣妾,嘴里不干不净地挑唆,句句往臣妾心窝子里戳,撺掇臣妾对宜贵妃下黑手。”

    柳濯月扭过头,恶狠狠地瞪着安坐在旁的文蘅,把罪愆全往她身上推:

    “臣妾一时糊涂,让猪油蒙了心,信了她的鬼话。可这缺德主意全是文妃出的,连往汤盅里抹毒的损招儿,也是她手把手教的!此事是文妃挑的大头儿,虞嫔可都瞧在眼里,她能作证!”

    见柳妃点到自个儿头上,虞姿竟好似惊惶般扑通跪下,颤颤巍巍地从袖中抖出个毛边纸包,捧过头顶:

    “万岁爷明鉴!柳妃方才这话,可真是把嫔妾往火坑里推!那日是文妃与柳妃是搭着膀子合计的这档子事儿,又留下这枚带花押的毒粉包为证。她俩沆瀣一气,同嫔妾又有何干系?可后脚儿柳妃就悄悄儿把嫔妾叫去,硬逼着嫔妾替她圆这个谎。”

    虞嫔谁都没帮衬,反倒拖柳妃和文妃一同下水,只把自个儿摘得干净。竟是胃口不小,惦记着一狼吞二虎呢。

    “嫔妾这些日子夜夜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梦见皇贵太妃中毒的样儿……心里头跟刀绞似的!今儿既到御前,嫔妾横竖是豁出去了,文妃和柳妃,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合起伙儿来挑软柿子捏。求万岁爷给嫔妾做主,嫔妾再不敢替她们遮掩了!”

    虞嫔泪眼婆娑,余光却偷瞥文蘅,只等瞧她面如土色的模样儿。

    谁知文蘅轻笑一声,捏起药包瞅了眼,忽作讶然状:

    “虞妹妹莫不是魇着了?这纸上的确是本宫花押,可本宫分明是包的玉女桃花粉,送给各宫姐妹搽脸的——”

    文蘅转向御医,道:“劳院判大人验一验,可别冤枉本宫一片好心。”

    刘院判拆包细查,拱手回禀道:“启禀主子,这里头的东西是驻颜香粉,由珍珠粉并益母草末炮制而成,并无毒性。”

    虞嫔霎时瞪大双眼,文蘅却抚着鬓边点翠压发,笑得眸光潋滟:“嗳唷,虞嫔妹妹既要同柳妃姐姐唱戏,怎不先对好词儿?拿着个玩意儿虚张声势,便想随意攀咬人吗?”

    “依本宫看,这戏里头的角儿,其实是柳妃和你吧!这会子偷梁换柱,寻思着拉人垫背呢?”

    说罢,文蘅眼底暗藏讥诮,居高临下地睨着虞嫔。

    还以为能抓住她小辫子?忒天真!

    这些年杀人害人,她文蘅何时在外头留下过把柄?在她眼皮子底下耍心眼儿,虞姿当真是活腻歪了。不忠心的狗,死有余辜!

    反正说来说去,这俩人各有各的理,唯独柳濯月这个倒霉催的,被两边当成活靶子,左一榔头右一棒槌地排揎着,任凭两边怎么编排都脱不开身。

    见她俩皆出卖自己,柳濯月气急欲叱,还没等开口,只听“哗啦”一声巨响。

    晏绪礼骤然起身摔了茶盏,碎瓷溅在虞嫔裙裾上,惊得她瘫软在地。

    “好得很!你们一个两个的,真当朕是耳聋眼瞎不成?”

    晏绪礼目光冷厉,一一扫过众人。心里门儿清,就这起子在台上唱念做打的,哪儿有半个是无辜的?

    “明面上装得人模人样,背地里却尽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朕不知道你们那些龌龊心思?”

    晏绪礼在殿阶上来回踱步,指着众人怒斥道:

    “又是谁给你们的胆子,事到如今还敢来耍朕玩儿!”

    真是无知者无畏,也怪他自个儿,对这几个东宫旧人忒好性儿了些。

    “万岁爷息怒!”

    傅瑶听过半晌猴儿戏,本还没尽兴,可见皇帝不耐发火儿,赶忙起身率众人乌泱泱地跪了一片。

    晏绪礼声硬如铁,阎王点卯似的,一眼逮着虞姿,喝道:

    “来人!虞嫔欺君罔上,拖下去赐死。”

    眼风往旁边一扫,晏绪礼立时又道:

    “柳妃心肠歹毒,贬为庶人,永禁北三所。”

    哪知晏绪礼竟还没完,忽而又盯住文蘅发难:

    “文妃——”

    文蘅心头一跳,脸色瞬间转白,随后便听皇帝寒声道:

    “即日起降为婕妤。”

    明面上的证据虽拿不住文蘅,可这深宫里头,有什么阴私能真正瞒过皇帝眼睛?

    众人尽是惊愕,傅瑶却想到另

    一层,顿时两眼放光。文蘅被贬为婕妤,岂非不能抚养皇嗣了?那她是不是有机会抚……

    “大皇子交由慧妃抚养。”

    晏绪礼短短几字,却宛如平地惊雷,定下大皇子去处的同时,竟还升拔了柏筠宁。

    “慧妃,你即刻去衍秀宫抱孩子。”

    撂下这道命令后,晏绪礼冷脸拂袖,大步自坤仪宫离去,懒得再听众人掰扯。

    “恭送万岁爷——”

    傅瑶浑身发软,随着众人翕动嘴唇,却连半点声儿都发不出。

    待到众人散去,彤珠使力将她搀起来,焦急地唤道: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您同奴婢说句话儿啊。”

    傅瑶脸色惨白,任凭彤珠哽咽呼唤,也仍旧回不过神儿来。站在阶前,身形摇摇欲坠。

    皇帝宁肯抬举柏筠宁,都半分不曾考虑她?

    “本宫这中宫皇后当的,竟还比不上一个妃妾……”

    傅瑶喃喃自语,眸中神色愈渐疯狂。忽然间,她竟激动地粗喘起来,紧紧攥住彤珠手腕,厉声泣道:

    “彤珠,大皇子是本宫的!对,他就是本宫的孩子……本宫要把他夺回来……夺回来!”-

    晏绪礼虽是回銮,却也不许尚盈盈回寝宫,只命人将乾明宫后头空着的阁楼拾掇出来,金屋藏娇似的把人安置进去。

    尚盈盈成天要见着晏绪礼,便也有兴致捯饬起来。今儿个穿着杏黄羽缎的掐腰袄,明儿个又换上松花纱绫的百褶裙,眉眼间皆是满当当的幸福神采。

    今早嘉毅王妃又递了牌子,进宫来瞧有孕的女儿。尚盈盈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每回都会叫上顾令漪一起。

    甭管怎么说,顾令漪也是王爷王妃正经养了二十年的孩子,就算没有血缘,又哪儿能说断就断呢?

    可顾令漪每每过来,却不甚自在。倒不是争什么娘亲宠爱,而是打心眼儿里愧对尚盈盈。

    虽然孩子抱错的事儿,和她又没半分干系。尚盈盈也不曾怪她,反倒更拿她当亲姊妹一般。但顾令漪总觉着是自个儿鸠占鹊巢,抢了尚盈盈的大好人生。

    待一同吃罢点心,王妃便抚摸着贵妃小腹,絮絮说些养胎的事儿。

    顾令漪不想打扰她们,便撑起笑容,借故离去。

    哪知刚走到门前,抬眼见着个葛布衣裳的民妇,由宫人们引着进来。那妇人约莫四十上下,鬓角已见霜色。

    尚母粗糙的手指紧攥着包袱,这辈子头回进宫,只觉得这宫墙高得能把天都遮住。朱红宫门一重重敞开,又在她身后一重重合上,发出沉闷响声。

    眼前骤然闯入一个锦衣华服的贵人身影,尚母慌得想低头,却在瞥见她面容时,忽地怔住,眼中逐渐蓄泪。

    顾令漪见状,浑身血液沸腾翻涌,呼啸着灌入腔子里。却又觉着极冷,冷得能掉冰碴子。

    顾令漪嗓音颤抖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只好问道:

    “是尚家太太吗?”

    见那妇人流着泪点头,顾令漪蓦然间眼圈泛红,慌忙扭过脸儿道:

    “您既能认得我,那便随我来罢。”

    顾令漪早就攒了满肚子的话想问,便没带尚母去乾明宫,先寻了间无人宫室钻进去。

    命宫女们都在外头守着,顾令漪抹了把眼泪,反手合上门扇。

    这屋子房檐低,只能从窗棂子外透进几缕微光,映得尚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愈发憔悴。

    “眼下没有旁人,您便跟我透个底,当年抱错孩子的事儿,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

    顾令漪转过身近前发问,指甲盖儿深掐进肉里,几乎不敢去听答案。

    尚母闻言打了个哆嗦,包袱啪地掉在地上,她呆呆地望着女儿眉眼,只翕动双唇,却不敢作声。

    顾令漪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猛地合起双眼,喉咙阵阵发紧,好半晌才哽咽道:

    “……娘,别一错再错了。”

    听见这声“娘”,尚母忽然浑身震颤,掩面啜泣起来,终于断断续续地说:

    “是……是,四月初八那日……是浴佛节,大伙儿都结伴去庵里上香,求佛祖保佑。谁知道还没等下山,就遇上一场暴雨。”

    “我当时被吓着了,许是惊动胎气,突然间便要临盆。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儿,我隐约听见隔壁有丫鬟在喊,‘王妃娘娘诞下千金’。”

    顾令漪几乎能猜到后话,顿时有些站立不稳,颤着手去扶炕几。

    “那时候嘉毅王正在外头打仗,王妃兴许也是来祈福的,赶上一场大雨,把侍卫们都隔在外头。”

    “我就想着……王妃身边只带着三个丫鬟婆子,万一我能趁着半夜黑灯瞎火,把自个儿的女儿换给王妃呢?”

    尚母一把拉住顾令漪的手,满目绝望地说道:

    “你往后就能去王府里当千金小姐了!甭再跟着爹娘过苦日子,娘都是为了你好……”

    顾令漪猛地挣开尚母的手,声音哑得不成调子:

    “那别人家的闺女就活该遭这份罪?!”

    “我宁愿您当初别对我好!让我在乡下吃糠咽菜也好,嫁个庄稼汉也罢,我都认了!”

    顾令漪急声反驳,说到最后,胸腔里挤出一声呜咽,伏去炕几边沿泣不成声。

    见尚母惊恐战栗的模样儿,顾令漪自知是个占尽所有便宜的祸头子,到底没法子再张口,恶语指责自己亲娘。

    好像怪来怪去,只能怪她生得不凑巧。急急赶着和尚盈盈生在同日,又恰好托生成个女孩儿。

    原来真的是因为她,才惹出这么多祸端!

    宜贵妃那么好的姑娘,她本该众星捧月,顺遂幸福的前半生。全都毁了,全被她毁了……-

    晏绪礼回乾明宫时,正赶上嘉毅王妃还在阁里。

    本不该去打扰人家母女叙话的,可皇帝却忽然间来了毛头小子的劲儿,巴巴地凑上去给岳母大人问好儿。

    晏绪礼打小的时候,嘉毅王妃就见过他。后来这位九皇子跟顾家走得近,也来府里吃过两顿饭。

    但王妃一向觉得这孩子性格冷独,何时见过他这般殷勤的笑模样儿?

    此刻说她是受宠若惊,那都有点儿轻,可能脊背发毛才更妥当些。没说两句话儿,王妃便坐不住板凳,连忙起身告辞。

    尚盈盈正跟娘亲唠得欢,哪成想被皇帝插进来搅黄,登时抱着针线笸箩,斜眼睨他道:

    “瞧您猴儿急的,就不能自个儿回书房里等着?”

    “哟,这话可奇了。”

    挨媳妇一顿狗屁呲儿,晏绪礼恼是不可能恼的,心里还甭提多乐呵。

    “敢问贵主儿,这儿是朕的乾明宫吧?”晏绪礼轻哼一声,桃花眼却早已眯了起来,端的是愉悦,“朕想去哪儿,还要得您首肯?”

    明明对榻空着,晏绪礼偏要掀袍坐来尚盈盈榻边,大掌毫不见外地钻进被窝底下,同小崽

    儿打个招呼。

    拿这泼皮无赖没招儿,尚盈盈只好把笸箩移开,纵容晏绪礼摸她肚腹,嘴里却又嘀嘀咕咕地骂他几句。

    过会子气消,尚盈盈这才提溜出来刚绣成的小肚兜,在晏绪礼眼前晃悠:

    “万岁爷瞧瞧,好看么?这上头的小鸳鸯,还是娘亲方才替我绣的。”

    说着说着,尚盈盈又泄了气,扭身儿背对着晏绪礼,苦恼叹道:

    “大伙儿都绣得忒好,衬得臣妾绣的那些个,愈发不堪入目。”

    晏绪礼忙从背后抱住她,下颌轻抵在她肩头,煞有介事地说道:“怎么会?朕就最喜欢盈盈绣的小玩意儿。”

    随手握来绣绷细细端详,晏绪礼再次颔首道:“瞧不出什么分别,都一样好。”

    虽然知道晏绪礼惯会瞎掰,但尚盈盈听得心里美滋滋的,便也不计较什么真假,只仰头亲了亲晏绪礼脸颊,算是给他尝个甜头。

    阁里浮着淡淡的新鲜花果香,和新布棉絮的味儿杂混在一起。晏绪礼心腔子里头,忽然就跟揣了汤婆子似的熨帖。

    他们仿佛是寻常夫妻一般,丈夫傍晚归家,守着妻子在灯下缝补,粗茶淡饭里却透着暖意。本以为自打母亲离世后,他这辈子便注定是孤家寡人一个。时日长了,便也不再羡慕什么凡俗温情。

    岂能料想苍天见怜,竟叫他在这九重宫阙里头,也寻得这般暖热滋味。

    外间珠帘摇晃,碰撞出细碎叮当声,仿佛有人进来。

    晏绪礼却没理会,只将尚盈盈护在怀里,低头去嗅她发间桂花油的香气。方才那些与戾气与怒火,皆随风消散得无影无踪。

    在这方寸天地间,他不是什么帝王,只是她一人的夫君。

    余光瞥见帝妃正腻在一块儿抱着,来寿额角渗汗,但又不敢耽搁事儿,只好虾着腰停在屏风前,语焉不详地禀道:

    “启禀万岁爷、贵主儿,之前派去徐州的侍卫,方才已经接人回到宫中了。”

    来寿说得含糊,但大伙儿都能听明白,是之前养活尚盈盈的那个民妇。

    尚盈盈脸上笑容渐渐敛去,轻唤了声“万岁爷”,而后却又吞吞吐吐的,半晌吐不出话儿来。

    晏绪礼开口命来寿退下,抚着尚盈盈脊背让她放松,柔声问道:“你这几日总见王妃,可同她商量过了,想把那妇人怎么着?”

    “娘和祖母自是恨得要命,但又碍着那是英嫔的亲娘,不敢当面说什么太难听的话,怕英嫔心里不得劲儿。”

    “臣妾明白,娘她们怕做得太绝,英嫔瞧着心里难受,往后……往后再见面,能没疙瘩吗?臣妾自个儿琢磨着,又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尚盈盈目露迷茫,委屈地趴在晏绪礼怀里,颠三倒四地说着,也不知他能不能听得懂,反正只一股脑儿地倒出来。

    “臣妾大仇得报,会觉着多痛快吗?好像也未必见得……您说臣妾又不是男孩儿,她当初为何不直接溺死臣妾算罢,一了百了?她还非把臣妾拉扯到十来岁,臣妾……”

    她不怕人狠、不怕人毒,就怕这人干什么都半不啰啰,当不了真阎罗,又修不成假佛陀。手底下办着恶事,骨子里又架不住要发善性。

    不叫人死,却又硌得人浑身难受,一个“恨”字噎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甭瞎说。”

    见尚盈盈愈发痛苦,晏绪礼俯身吻住她的唇,安抚道:“你若不愿见她,那便不见。一切交给朕便是,你不必亲自过问。”

    “知道盈盈最爱干净,这些个腌臜事儿,便由朕替你了结。”

    晏绪礼微微垂睑,遮去眼底晦暗。

    第65章 第65章偶尔来一回,才叫有雅趣……

    晏绪礼将尚盈盈半搂在怀里,声气儿温柔,拍哄她安生睡下,这才起身出门。

    来寿早就端着拂尘候在外头,见皇帝负手踏出门槛,连忙碎步跟上。待走到廊子下头,离燕禧阁远远的,来寿这才捏着嗓儿禀出实情:

    “启禀万岁爷,齐嬷嬷来回话儿,说……说尚韩氏吊死了!”

    晏绪礼闻言忽地收住脚,偏过半边脸来,一双眸子黑沉沉的,教人瞧不出个喜怒深浅。

    来寿觑眼一瞅,登时把脑袋埋得更低,下巴颏儿恨不得扎进腔子里,忙不迭又补上几句:

    “奴才一听信儿,立马就叫宫正司的人过去验尸。方才来人回禀,说确是那妇人自个儿寻的短见,扯了条被褥子绞成绳,就挂在庑房梁上头……”

    “跟着的奴才都挺尸去了?”晏绪礼蓦然打断,劈头盖脸地诘问道,“就叫个大活人,悄没声儿地吊死在宫里头?”

    来寿吓得腿肚子转筋,趴在地上“咚咚咚”地连磕响头:

    “万岁爷息怒!”

    不等晏绪礼再开口,来寿赶忙解释起来:

    “那尚韩氏才刚一进宫,正巧在西二长街上撞见英嫔娘娘。英嫔拉着她说要问几句话儿,便就近寻了个庑房进去。”

    “齐嬷嬷总不好杵在那儿听主子说话,便留在外头候着。”

    “哪成想没多大会儿,就瞧见英嫔娘娘眼圈儿通红,抹着泪打里头出来。齐嬷嬷也没敢立时就进去催,只把着门口等尚韩氏自个儿出来。”

    “可左等右等,里头还是没动静。齐嬷嬷咂摸出不对劲儿,赶紧推门进去一瞧,就见着个人影儿在屋梁上头晃悠。放下来一瞧,竟已经咽气儿了!”

    晏绪礼听罢,顿时气得脸色发青,唇角却扯出个讥诮笑影儿来,端的是怒极。

    她这哪里是愧疚自尽?分明是畏罪惧祸,生怕连累她家里那个小女儿吧!

    人死如灯灭,她两腿儿一蹬,走得倒是痛快。嘉毅王府若再揪着不放,反成了他们不依不饶、失了气度。

    可眼下尚盈盈还怀着身子,这老虔婆半点儿没考虑过她,一根绳子便在宫里了断自个儿。

    她可曾想过,这事儿要是传到盈盈耳朵里,该有多伤怀?又该有多晦气?

    按着晏绪礼素日脾气,这等兴风作浪的刁民,合该拖出去弃市,曝尸三日。

    可尚盈盈如今身子娇贵,经不得刺激,晏绪礼只好强压着火气,眼刀子一刮趴伏在地的来寿,冷声吩咐:

    “去,寻领破芦席子给朕裹了。打顺贞门夹道拖出去,扔到乱葬岗里喂狗。”

    “手脚麻利些,悄悄儿地去办。”晏绪礼格外叮嘱,语气森然,“若有哪个杀才敢乱嚼舌头,传半个字儿到贵妃耳朵里,朕就让他脖腔子上顶着的玩意儿挪挪窝!”

    来寿浑身一激灵,脑瓜子赶忙往地上杵:“奴才遵旨!保管办得妥妥当当,连耗子洞都给它堵严实喽,绝不敢走漏半点风声!”

    他刚托着白绫子,送罢虞氏上路,自然晓得万岁爷这话不是闹着玩的。等过一阵儿这风头过去,还得安排柳氏“以忧死”呢。

    什么金枝玉叶,大家闺秀?在万岁爷跟前,那都是屁!柳家那样的门第,也不过是能叫她躺在阴沟里多喘两天的气。

    到时候儿在北三所里,熬得油尽灯枯、疯疯癫癫地去了。一时倒也说不清,究竟是谁走得更体面些-

    自打那日晏绪礼应了替她料理,尚盈盈便再没听着信儿。没人上赶着告诉她,她也懒得打听。横竖传进耳朵里的,准保都是些添堵的话。

    现如今她可得把精气神儿提起来,护好肚子里的小宝宝儿,甭胡思乱想个没完。要是一天到晚哭丧着脸,等将来崽子落地,再成个皱眉小老头儿,那得多寒碜呐?

    尚母目下如何,尚盈盈不曾得知,却先听说顾令漪向皇帝请旨,废去一身诰封。

    顾令漪当初进宫,本就是为了连络皇帝与王府的情分。如今真凤凰已在梧桐枝头落稳脚儿,她这只霸占金窝的麻雀,也该识趣儿飞走,好叫大伙儿各归其位,各安天命。

    可这话传到尚盈盈耳朵里,她心里头登时就不是滋

    味儿。还没等她差人去请,这日午后,顾令漪便自个儿来燕禧阁辞行。

    一见顾令漪这清减模样,尚盈盈难过得跟什么似的,忙不迭从软榻上爬起身,拉住她手腕子问道:

    “令漪妹妹,你这是要做什么去?好端端的,怎连县主封号都请废了?”

    尚盈盈声音里带着急切,满是不舍地挽留:“咱们府里都商议妥了,爹娘会认你做个义女。往后你还是嘉毅王府的姑娘,咱俩儿就是亲姊妹啦!”

    顾令漪听着这话,愈发无地自容,藏不住眼底黯然,苦笑道:

    “王爷和王妃视我如己出,这份恩情,我此生不敢忘却。可贵妃您才是顾家亲骨肉,是长辈们的掌上明珠。这阖府上下的疼爱,本就该是您独一份儿的,我又怎好再来分薄?”

    尚盈盈闻言,心里又酸又急,索性一把将顾令漪揿来身边坐下:

    “你自个儿也说了,爹娘养育你这么些年,里头的情分,难道是假的?你这一走倒是轻巧,可曾想过他们心里舍得不舍得?往后逢年过节,瞧不见你,他们心里头该有多落寞?”

    尚盈盈下意识抚了抚小腹,絮絮叨叨地劝起来:“我如今怀着万岁爷的种儿,这辈子怕是挪不动窝儿了。虽说是认回亲爹亲娘,却也没法子常在跟前承欢尽孝。”

    “你若能时常替我过府里请安,多陪陪娘和祖母,也叫我心里头安稳些不是?”

    顾令漪这几日本就在孝中,心绪比往日更脆弱些。听得尚盈盈这一番掏心掏肺的话,又忆起王府这些年的恩养,顿时柔肠百结,掩面低泣。

    尚盈盈最见不得人哭,此刻自个儿鼻子一抽,竟也跟着吧嗒吧嗒掉泪珠子。

    一时间,两个姑娘家竟坐在阁子里,相对垂泪起来。

    “再说了,”尚盈盈拭去泪痕,带着点儿鼻音说道,“你看我像是那等小肚鸡肠、容不得人的么?”

    “娘肯稀罕我几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能挑三拣四的,生出什么不乐意的心思?”

    “咱俩可是同年同月同日而生,这不是老天爷都点头认下的姊妹缘分,又是什么?”

    尚盈盈说着,握来顾令漪微凉的手指,轻轻覆在自个儿小腹上。隔着柔软的宫缎寝衣,仿佛也能觉出里头那点子蓬勃温热。

    “你摸摸,这孩儿如今都有四个月大了。”尚盈盈眼中含泪地笑说,“等到今岁年底,它便该呱呱坠地,到时候儿可还得同姨母讨喜钱呢!”

    顾令漪手指微微蜷缩,心头似被什么东西轻撞上来。只是她如今脑中乱糟糟的一团麻,到底是没吐出个准话儿。

    顾令漪垂下眼帘,喉咙里发涩:“等您腹中皇嗣平安落地,倘若万岁爷肯准允,我定会回来看望小殿下的。”

    “只是眼下……”顾令漪顿了顿,叹道,“我想先回趟徐州看看。”

    尚盈盈听罢一怔,随即也想明白。徐州尚家,那才是顾令漪根脉所在。回去瞧瞧,安顿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她只顾着自个儿不舍,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那也好。”尚盈盈颔了颔首,强笑说起道,“是该回去看看的,家里还有个亲妹子,今年才十六呢。”

    临到别时,尚盈盈用力握了握顾令漪的手,仿佛想把所有情谊都攥在这一握之中。

    她出去散散心也好,又不是再不回京了。

    尚盈盈相信,只要情分还拴着,甭管走去哪儿,总有重聚之日-

    数日后,又至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牟尼诞辰。先帝爷孝期既过,今岁便按老例儿,召南府戏班子入宫献戏。

    转过天儿来,便是初九,贵妃娘娘二十岁生辰的好日子。

    可尚盈盈素来深明大义,直说今年不摆生辰宴,省下白花花的银子,送去漠北边关不好么?只求万岁爷赏脸,陪她吃顿家常便饭。就两口子清清静静的,省得那些个闲人掺和打搅。

    晏绪礼心里头盘算着,宴席上人多眼杂,确实不利尚盈盈安胎,也就点头应允。就连今儿个戏班子进宫,原也不打算让她去凑热闹。

    可尚盈盈心里揣着事儿要办,软磨硬泡地哄得万岁爷松口,许她去畅音阁听两出戏就回。

    等到了正日子,畅音阁里早早拾掇齐整。大红云缎幔帐尚未拉开,隐隐约约地遮着后头戏台子。两边朱漆柱子上,新换了泥金对联。

    尚盈盈轻搭巧菱的手,仪态端凝地迈进来。杏黄宫裙上绣着穿花蝴蝶,此刻被夏风一吹,像是要扑棱棱飞起来似的。鬓边金累丝凤钗流苏轻晃,映着天光,在粉墙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子。

    满阁子里的嫔妃奴才见状,呼啦啦全矮了大半截儿,齐声请安道:

    “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自打封了贵妃,尚盈盈还是头回同众人见面,一下子受这些大礼,还有些不大自在。

    “大伙儿都免礼吧。”

    尚盈盈命众人起身,款步走到最前头去,与慧妃分坐在皇后凤位两侧。

    甫一落座,柏筠宁便微微探身过来,问候尚盈盈道:

    “贵主儿近来身子如何,每日用膳的时候儿,进得香不香?

    未免显得自个儿骨头忒轻,遇个喜便要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尚盈盈一路过来,都刻意忍着没摸小腹。此刻听柏筠宁发问,尚盈盈这才撑了撑后腰,笑答道:

    “有劳慧姐姐惦念,我一切都好。这小崽儿安生得很,不大折腾它娘亲呢。”

    “贵主儿果真有福气,小皇子托生在您肚里,是奔着来报恩的呢。”柏筠宁真心实意地弯唇,替尚盈盈高兴。

    见柏筠宁关切自个儿,尚盈盈便也顺势问道:“大皇子抱去慧姐姐那儿,已有好几日了吧?眼下可还安好?”

    柏筠宁闻言叹了口气:“头一日确是闹腾,夜里哭着喊着要娘。亏得他乳母张嬷嬷也一同跟过来,拿着拨浪鼓哄了半宿,这才渐渐安稳。小孩子家家的,哪晓得大人这些糟心事呢?”

    说着,柏筠宁忽而压低嗓子,面上流露出几分同情之色:“倒是那日抱孩子的时候儿……文婕妤死死扒着门框不撒手,哭得都快背过气儿去。可是万岁爷下了明旨,嫔妾不敢耽搁,只能叫宫人强行把孩子抱走。”

    “文婕妤身子骨本就单薄,这一折腾更是雪上加霜。听说如今内外交煎,已是病得下不来炕。”

    虽清楚文蘅是罪有应得,可论起她对大皇子的母爱,那真真儿是没得挑眼。柏筠宁每每想起,心里都难免不落忍。

    尚盈盈闻言也沉默下来,从巧菱手中接过她们自己带来的茶水,垂眸浅啜。

    甭管怎么说,既是文蘅先犯来自个儿头上,尚盈盈便没打算就此放过她。她大发善心可怜文蘅,谁又来可怜她肚里未出世的皇儿?

    思忖间,皇后凤驾终于停在畅音阁外。

    众人行礼寒暄罢,今儿个这大戏才总算开场。

    戏台上铺着猩红毯子,文武场师傅们已在屏风后头调弦试音,三弦声儿断断续续地飘着。

    照旧是先上节令承应戏,余下时候儿,再演各宫娘娘们喜欢的。傅瑶无心凑这个热闹,只随手点了出《劝善金科》,又吩咐将戏目单子交由众人传看。

    皇后点罢戏,便该轮到贵妃。

    尚盈盈却没伸手去接,只唇角微挑,缓声说:“臣妾就点一出《连环套》吧。”

    她连单子都没看,显然是心有成算,早便虑量好了要听什么戏。

    隔着坐在当中的皇后,柏筠宁暗瞥尚盈盈一眼,觉出她话里有话,便配合地接茬儿道:

    “窦尔敦盗御马的戏?这倒不常在宫里演。”

    “慧姐姐见笑了,”尚盈盈莞尔一笑,徐徐说道,“本宫自幼长在市井,犹记当初与爹娘赶庙会看戏,每每赶上这《连环套》,都要听到最后才肯走。”

    “只因这大轴一折‘插刀盗钩’,甚是精妙,本宫儿时最爱。”

    尚盈盈一张口,众人都赶忙缄默不言,竖起耳朵参她话里机锋。

    “这折戏唱的,乃是朱光祖夜潜山寨,麻翻寨主窦尔敦。盗走其护手双钩后,又将黄天霸的钢刀插在桌上。窦尔敦醒来,只当是黄天霸昨夜到此,却不趁危取他性命,真乃磊落大英雄,立时又羞又怕。翌日与黄天霸比武时,竟不战而降,献出御马投案自首。”

    尚盈盈说着说着,忽而侧首望向皇后,不紧不慢地道:

    “可叹这窦尔敦精明一世,殊不知盗钩者另有其人,自个儿本也不该惨败如斯。认不清诸人真面目,可不正是一脚踩进连环套么?”

    尚盈盈这话分明是在对自己说,可傅瑶一时没想通其中关窍,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却说当初为打探御马消息,黄天霸便曾假意拜山,混进寨中。”

    见皇后回望过来,尚盈盈不躲不避,反倒朝她勾唇一笑:

    “其实这拜山头的人,宫中又何尝不是处处都有?咱们可得放亮招子,莫叫奸人蒙蔽了。”

    “皇后娘娘说,臣妾这话可有道理?”

    傅瑶脸色陡然一变,似乎有了些头绪,半晌后,扯唇笑道:

    “宜妹妹当真生得七窍玲珑心,大家伙儿年年听戏,都没能品出个中门道来,怨不得万岁爷嫌姐妹们驽钝,总爱唤

    你到跟前儿伺候。

    这厢话罢,众人皆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重新扭头儿听戏。

    尚盈盈放松腰背,安闲地靠在软枕上,面上八风不动。

    她心里始终怀疑,皇后与勤妃间的旧怨,与文婕妤脱不了干系。横竖文婕妤如今大势已去,究竟有没有这回事儿,便让皇后自个儿去查。

    倘若真能查出些苗头,都犯不着她亲自出手。

    皇后就会头一个冲上去,替她料理了文蘅-

    四月初九当日,天公作美,日头暖得可人。

    晏绪礼陪尚盈盈在园子里庆生辰,早命人席地铺上洒绿洋毡毯,四角拿兽首香炉压着,免得叫南风吹卷了边儿。

    尚盈盈懒洋洋倚着黄杨木凭几,鹅黄裙裾流淌在毯上,似一汪蜜水。

    “仔细着凉。”

    见尚盈盈悄悄把脚伸出毯子外,晏绪礼忙含笑将人拢回来。

    尚盈盈哼唧两声,便也顺势歪倒在他怀里,眯眼不停念叨:

    “万岁爷,臣妾好欢喜呀。”

    红泥小炉上坐着把银茶吊子,里头滚着今春新贡的梅花饼茶,混着架上藤花的甜香,熏得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晏绪礼哑然失笑,觉着她也忒好满足,不禁满心爱怜地哄道:

    “这又算什么?你若喜欢,朕日日都陪你在外头。”

    尚盈盈可不敢耽搁皇帝工夫,叫他成日陪自个儿闲顽,连忙摇首说:“日日都这样儿便没意思了,偶尔来一回,才叫有雅趣呢。”

    晏绪礼但笑不语,只端起矮几上的雪浸白酒,仰头灌了两口。

    此物名儿叫得好听,实则就是米酒,早先拿冰块儿镇过,里头许是又添过竹叶与荷叶。草木清香混在一块儿,甭提多馋人。

    尚盈盈瞧得直吞涎液,只好回身去吃自个儿的八宝梨盏。

    这蒸梨刚端过来时,还凉凉的堪当入口。如今被日头烤得暖热,竟是一点儿爽口滋味儿都不见。

    看出尚盈盈肚子里闹馋虫,却碍着腹中皇儿不敢乱吃,晏绪礼心疼媳妇,登时从碟子里取来小银匙,往酒水里搅和搅和。

    “你拿着舔一口,就当尝尝味儿?”晏绪礼把银匙递给尚盈盈,柔声哄她。

    尚盈盈见状,却立马义正辞严地拒绝。她才不是那种馋虫上来,便只管胡吃海塞的娘亲。

    末后,睨着教唆自个儿尝酒的晏绪礼,尚盈盈气鼓鼓地埋怨道:

    “您怎能不把皇儿的安危当回事?”

    “舔两口酒罢了……”

    发觉尚盈盈嗔瞪自己,晏绪礼抬手摸摸鼻梁,从善如流地住口,换了个话茬儿道:

    “朕如今总算是弄明白,你个姑娘家,哪儿来这么大酒瘾?”

    见尚盈盈直眨眼皮,晏绪礼握拳抵唇,轻笑道:

    “合着是随你爹了。”

    “有道是虎父无犬女,回头你俩轮番上阵,非得给朕灌倒不可。”

    尚盈盈闻言,颊上顿时浮起红云,轻捶晏绪礼肩膀。

    顽笑两句后,尚盈盈忽而又满怀心事,小心翼翼地问道:

    “皇上您说,王爷也会像王妃一样,一下子就喜欢臣妾么?”

    早闻嘉毅王在战场上如何神勇,尚盈盈从前心中只是崇敬。而今忽然变作自个儿爹爹,尚盈盈竟忍不住打怵呢。

    “自然,咱们家都疼闺女。”晏绪礼搂着尚盈盈,低声同她说笑,“若是个小子,说不准就直接丢去泥里当球儿踢了。但闺女肯定不能,就算掉根头发丝儿,当爹的都得心疼好几日呢。”

    尚盈盈闻言耳尖一动,暗自抬眼瞥着晏绪礼,又摸摸自个儿小腹。

    忽然间觉得,她都犯不着问晏绪礼喜欢皇子还是公主。就瞧他提起“闺女”俩字儿,都能高兴得眉飞色舞。她若真替晏绪礼添个小公主,他怕是做梦都能乐醒。

    周遭忽然间静得出奇,帝妃各怀心事,依偎在一处,望着远处亭角出神。

    过了半晌,晏绪礼忽而叹了一声,垂眸吻尚盈盈发心,歉疚道:“细算起来,朕与盈盈相识三载,竟都没正经陪你过一回生辰。”

    尚盈盈闻言立马跪坐起来,圈住晏绪礼脖颈,笑着宽慰:

    “您四月初才回到宫中,案头折子堆得比园子里的假山还高,哪儿腾得出手张罗这些琐事儿?”

    “更何况——”尚盈盈故意板起脸,忽地哼哼两声,“去岁四月初九,是个什么日子?您都不记得啦?”

    第66章 第66章这辈子合该咱俩做夫妻。……

    去岁这个时候儿?

    晏绪礼忙蹙眉思索,隐约记得应当已起驾去了裕华行宫。那时节青山抱水,花鸟自多情。偏生这些前尘旧事,倒像隔了层雨雾纱橱,朦朦胧胧瞧不真切。

    说来也奇,短短三百来个日夜,两人间竟攒下这许多因果,好的歹的、甜的苦的,都像熬过火的糖稀,黏嗒嗒糊在心头化不开。情根种时浑不觉,待到醒过神来,早便化作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抬眼见尚盈盈正嗔望着他,丹唇轻咬,欲啼还休,活像只等他喂粟米的画眉鸟儿。晏绪礼忽而记起来,那阵子连他喂过的御猫都成双成对,只他俩还隔着层窗户纸。

    霎时间心头雪亮,晏绪礼赶忙凑近尚盈盈耳畔,轻声问道:

    “莫不是咱俩头一回……共赴巫山那夜?”

    晏绪礼若想不起来,尚盈盈大约是要暗自生恼。

    可见他当真能想起来,尚盈盈又不禁犯起娇痴,埋去晏绪礼怀里羞怯呢喃:

    “可不是嘛?臣妾去岁生辰,咱俩就是一块儿过的。”

    说着,尚盈盈眼波流转,半真半假地笑语道:“打那之后,臣妾竟像是花鲤子从冰窟窿里探出脑袋,重新见了天日。”

    素手轻抚小腹,尚盈盈声若柔丝:“今岁生辰又新添了它,更似脱胎换骨一般……”

    尚盈盈忽而抬首凝望,眸中水光潋滟:“到底是老天爷不薄,才叫臣妾得遇万岁爷。”

    晏绪礼闻听此言,心头蓦地一颤,暗忖竟如此机缘巧合,恍若天定。

    展臂将尚盈盈揽入怀中,晏绪礼在她额间轻轻一啄,温言笑道:“是,盈盈是握着月老红线来投胎的,这辈子合该咱俩做夫妻。”

    晏绪礼平日最厌僧道妄言,眼下却恨不能把月老祠的泥像都塑上金身。但凡灵验,管他真神假鬼!

    尚盈盈早叫晏绪礼臊得不肯吱声,晏绪礼却关不上话匣子,不住追着她问道:“朕那时候儿够温柔吗?可叫你不好受了?”

    光天化日闻此私语,尚盈盈顿时粉面飞霞,羞于说出什么舒坦满意的话来,只在鼻子里哼哼唧唧:

    “还凑合吧。”

    忆及当日俩人皆混沌浑噩,痴滚得天昏地暗,直欲抵死缠绵,晏绪礼不由暗生悔意。若早知如此,定当许尚盈盈一个花烛洞天的良辰。

    晏绪礼低首轻喃,将这番心意,随熏风送入尚盈盈耳畔。

    天光透过扶疏花叶,将二人笼在浅金罩子里。尚盈盈心尖儿烫得发颤,直白热烈地衔唇相就,来应晏绪礼赠她的情。

    远处偶闻黄莺巧啭,穿叶度花,恰恰啼来,暗合心曲-

    衍秀宫内沉香烟冷,傅瑶气汹汹地走下凤辇,头顶凤冠流苏都在簌簌乱颤,映得那张芙蓉面阴鸷骇人。

    不待守门的小太监进去通传,田福早已一脚将他踹开,亲自上前替傅瑶推开门扇。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芳竹见状,唬得

    手上一颤,药盏险些脱手,急忙屈膝请安。

    而见皇后不搭理自个儿,只一头往寝殿里闯,芳竹觉出来者不善,赶快上前阻拦:“皇后娘娘娘恕罪!我家主子尚在病中,未及梳妆,不宜见尊驾,请容奴婢……”

    苦津津的药气直钻鼻窍,傅瑶想起这些年喝得药汁子,全是徒劳,全是拜文蘅所赐!

    皇后心头火烧得更旺,没等芳竹把话儿说完,便猛地一扬手。

    只听“咣啷”一声震响,药碗忽而被撂翻在地,一下子摔得粉身碎骨。

    芳竹没来得及躲,手背上立时烫出几个燎泡来,疼得她惨叫一声。

    药汤泼洒出来,将皇后自个儿凤袍也淋湿半幅,可她哪儿还顾得上这个,一把将殿门推得洞开。傅瑶双眸瞪得好似圆铃,两簇怒火几乎要喷出眼眶子。

    文蘅正歪在绣枕上养神,忽听珠帘子哗啦啦一阵响,抬眼一瞧,竟是皇后闯将进来。

    她强撑着力气,刚要起身见礼。傅瑶却已逼近前来,护甲尖儿戳到她腕子上,铁箍般嵌进皮肉。

    文蘅只觉腕骨剧烈作痛,下一瞬,整个人竟被硬生生从暖炕上拖拽下来。

    赤足踩在冰凉的青砖地上,文蘅浑身一哆嗦,趔趄几步才站稳当。

    方才那点子虚情假意的笑模样,霎时散得干干净净。文蘅仿佛猜到什么,挑眉斜睨着傅瑶,眼底暗藏针尖儿似的得意与挑衅。

    “你这烂了心肝的毒妇!”傅瑶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咄咄逼问道,“害本宫绝嗣的虎狼药是你下的,勤妃与本宫离心,也是你挑拨的,是也不是?!”

    本以为文蘅会巧言诡辩,不曾想她竟忽地咯咯笑起来,像夜猫子在啼:“皇后娘娘,您现在才想明白,是不是忒晚了些?”

    “你!”傅瑶盛怒叫嚷,猛地扼住文蘅咽喉,恨得直欲掐断那根细脖颈子,“先害得本宫不能生养,又借本宫之手除去勤妃,末后你倒能安安稳稳地养着大皇子,好个一石三鸟!本宫今日非要剖开你这狼心狗肺,瞧瞧里头沤着几缸臭水!”

    文蘅喘息艰难,一张俏脸涨得紫红,偏生那对招子里还淬着狠毒。她猛地使出全身力气,挣开皇后钳制,咚的一声撞在炕几上,咳得心肝儿肺都快呕出来。

    好容易喘匀气儿,文蘅却突然开始伏案狂笑,笑得金钗斜坠、涕泪横流:

    “我与你……明明是同一日进的端王府,凭什么你居正房我栖别院?后来迁进东宫里,凭什么你为储妃我当良娣?如今住在这紫禁城里头,又凭什么你戴九凤冠,我就要跪着喊主子?!”

    “我文蘅哪点比不上你傅瑶,我文家又有何处比不上你傅家?凭什么你样样儿都能压我一头?老天爷是瞎了眼不成!”

    没料到文蘅一直藏着此等狼子野心,傅瑶怒不可遏,指着她喝道:

    “凭什么?就凭我傅家世代清流!你们文家如今再得脸,祖上也不过是个卖野药的江湖郎中!本宫可是国公千金,你个下九流养的贱秧子,拿什么同本宫比?”

    文蘅却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笑得前仰后合,都快断了气儿。这疯癫模样倒叫傅瑶脊骨蹿凉,心里没来由地发毛。

    “嫔妾倒要请教皇后娘娘——”

    文蘅收起笑,嗓音陡然转低,像是毒蛇盘在角落,正丝丝地吐信子:

    “那傅川是您什么人呐?”

    傅瑶脸色遽变,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答道:

    “他自然是本宫堂……”

    “堂兄?不见得吧!”

    文蘅冷笑打断,突然踉跄扑到傅瑶跟前,折断的指甲几乎戳进对方眼珠子里:

    “你俩分明就是亲兄妹!”

    傅瑶忍不住微微后退,尖厉呵斥道:“文蘅!你休要胡言乱语。”

    见傅瑶害怕,文蘅却愈发来劲儿,如同困兽犹斗,将那些肮脏烂事全给皇后翻出来,直往她心窝子里扎:

    “论起有个好爹,谁能比得过皇后娘娘您呐?堂堂理国公,偷弟媳妇儿偷出个野种来,生生把亲兄弟气死在祠堂!”

    文蘅说到此处,眼中快意昭然,抚掌笑道:

    “好一个诗礼传家的清流领袖!好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文臣标杆!我文氏一族,真真儿是自愧弗如。”

    说罢,文蘅忽而对着傅瑶重啐一口,唾沫星子落在傅瑶凤袍上,如同白雪玷污红梅。

    不等傅瑶发作,文蘅自个儿先似那抽了骨的纸鸢,软绵绵地飘去榻上歪倒,随时都会散架。

    文蘅强吊着胸中一口气,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嘶声诛心道:

    “难怪这些年来,你们傅氏再没出过五品以上的官儿。原是怕金銮殿上被人指认出来,你们傅家的顶梁柱儿、主心骨儿,都是乱/伦生下的孽障王八羔子!”

    傅瑶眼中凶光暴涨,猛地拔下发髻间点翠银簪,六寸来长的簪棍儿寒光凛凛,直抵文蘅咽喉。

    谁知文蘅非但不躲,反倒挺颈相迎,硬将喉咙往簪尖上撞,惨白的脸上浮起个鬼气森森的笑:

    “好姐姐,我横竖是没几日活头了,但你也甭想好过!”

    “弹劾你爹的折子,最迟后日一早便会递上万岁爷案头。”文蘅的声气儿越来越弱,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血沫,“在你那短命鬼二叔府上……当差三十来年的老苍头,眼下正叫我爹带着,往都察院里呈诉状呢!”

    “你且等着瞧,傅氏祠堂的匾额,迟早要被百姓摘去,当茅房里的踏脚石!你们家就等着遭百官白眼,万民唾骂罢!”

    文蘅说完这句话,仿佛全身力气用尽,身子一软,歪倒在榻上再不出声儿了。

    傅瑶怔忡地站着,指尖一松,银簪子“叮铃”坠地,在寂静寝殿中格外刺耳。

    望着瘫软在榻上的文蘅,傅瑶眼中惊恐与茫然交缠,最后升出无尽的绝望。

    她知道,文蘅不会虚张声势地骗她。

    神思恍惚间,傅瑶眼前一片昏花,仿佛窥见傅氏百年门楣,刹那间轰然坍塌-

    理国公府里的秽乱丑事,宛如晴天里劈下个焦雷,震得满朝朱紫失色。有道是墙倒众人推,弹劾傅氏的奏章,雪花片儿似的飞进乾明宫里。众人巴不得赶紧撇清关系,哪儿还有曾经殷勤奉承的模样儿。

    前朝风波未平,后宫却又掀波澜。大皇子忽染重疾,浑身上下起满朱砂疹子,烧得如同火炭一般。

    燕禧阁里,安久英猫腰立在炕桌前,悄声回禀:“贵主儿,大皇子这回病得厉害,六尚局接着信儿,已经悄悄备下冲喜的玩意儿,瞧着可不大妙哇。”

    尚盈盈攥笔描着观音像,闻言顿时静不下神儿来,索性撂了笔,蹙眉道:“前些日子去畅音阁听戏,我还特地问过慧妃,她不是说大皇子好端端的?可是近来吃坏什么东西,身子不受用?还是叫花粉柳毛子扑着了?”

    安久英警惕地四下瞟瞟,这才凑近一步,压着嗓儿说:“本来是好好儿的,可突然间就发了病。后来御医们一瞧,说像是入口的玩意儿出了岔子。”

    “钟毓宫里人仰马翻地一查,竟牵扯出个洒扫宫人,供说是文婕妤想抱回孩子,故意叫大皇子生病,让人觉着是慧妃娘娘照看不周。”

    尚盈盈秀眉轻蹙,心下暗忖,文蘅拳拳爱子之心,大伙儿都看在眼里。谁都可能利用大皇子做文章,但若说是文婕妤,她断断不信。

    安久英同尚盈盈有默契,知晓她必然觉得不对劲儿,立马禀上另一桩事儿:

    “皇后前些日子去衍秀宫大吵一架,不知谈到什么,文婕妤转日就愈发不好。皇后还命太医院停了汤药,这是要生生耗死她呢……”

    “咱们只当不知道,不用理会。”尚盈盈抱着自个儿肚子,硬下心肠说道。

    大皇子这病,恐怕是皇后授意的。文婕妤曾叫她背黑锅,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孩子到底是无辜的,皇后愈发疯魔起来,即便大罗金仙在世,也是难救。

    其实细想想,皇后也挺可怜的。但宫里最不缺可怜人,可怜之人也必有可恨之处。罢了,

    罢了。

    尚盈盈长叹一口气,不愿再琢磨这些叫人苦恼的事儿。

    尚盈盈站起身来,瞧着牗外天色黑沉,仍不见晏绪礼的踪影,便想自个儿跟去慧妃那儿瞧瞧。

    刚走到门口,便撞见回来报信的酌兰。

    “贵主儿金安。”

    酌兰赶忙顿住脚步,蹲身请安。

    见尚盈盈罩上披风,显是要出门,酌兰连忙扶着她手臂,轻声劝道:“贵主儿甭过去。万岁爷特特叫奴婢回来报信,大皇子如今的模样儿忒骇人。怹在那儿守着就成,您安生在乾明宫里歇着,甭跟着操心。”

    这话听着可是十分不好,尚盈盈心里一紧,忙拉着酌兰进阁子里坐下,拧着眉头追问:

    “大皇子眼下到底如何了?”

    酌兰翕动两下唇瓣,小嘴忽地一瘪,眼泪珠子顺着脸蛋儿便往下滚:

    “大皇子这回害病,身子孱弱,竟又被勾起喉痧。红疹子已经长满喉咙,连汤药都喂不进了……”

    那不就是迟早的事儿了吗?

    尚盈盈眼前发黑,只觉浑身阵阵发冷。早闻天家孩子难养,却不想那襁褓里粉团似的孩儿,竟要熬过这般剥皮抽髓的痛楚,方能得个解脱。

    是夜,尚盈盈本欲在软榻里坐守,却不想腹中孩儿闹幺儿,催着娘亲打瞌睡。

    囫囵睡去后,尚盈盈在梦里也翻来覆去地不踏实,天光泄进来,便将她倏忽惊醒。

    巧菱搀扶尚盈盈起身,听她急急发问,便红着眼回道:

    “今早天儿还没亮,文婕妤和大皇子便……便双双薨了。”

    “奴婢听小太监回禀,文婕妤是在丑时二刻咽的气儿,大皇子没熬过三刻时分,便紧随而去。”

    尚盈盈倒吸一口凉气,不成想这对儿养母子,竟是前后脚踏上黄泉路。也算是……成全了这段母子孽缘?俩人魂幡前引后随,真真是叫人嗟叹也不是,唏嘘也不是。

    “那万岁爷呢?万岁爷现下在哪儿?”尚盈盈心里揪成一团,赶忙追问。

    “万岁爷看着憔悴得要命,眼窝子都眍瞜进去了,却还是叫大总管取上朝服,去前头议政了……”巧菱一面说着,一面捏着帕子拭泪,嗓子眼儿里像堵了团棉花,不禁哽咽地说道。

    虽早猜着晏绪礼不会辍朝,可当真亲耳听着这话,尚盈盈一颗心还是止不住刀绞似的疼。

    趿着绣鞋站起身,尚盈盈慌忙拉住巧菱的手道:

    “快,替本宫更衣,本宫要去殿里等着万岁爷回来。”

    晏绪礼眼下肯定需要自己,她要赶快过去陪着他。

    第67章 第67章它是朕独一无二的宝贝。……

    天开景运殿里,日影透过团寿纹花窗,在墁砖地上爬出一块块金格子,眼瞅着就快从东墙根蹭到西边条案脚。

    尚盈盈半倚在填漆戗金炕桌旁,占着晏绪礼素日惯坐的窝。

    她不住朝窗外张望,只见院里石榴花开得火团儿似的,压得枝头都弯了腰。可这热闹劲儿,怎么也钻不进她心坎里。

    今儿个的安胎药已经饮罢,御膳房新做的马奶糕也尝过两块,可阶前仍旧静悄悄的,连个响动也无。

    尚盈盈正等得心焦,忽听得珠帘儿外似有足音,忙不迭支棱起半边身子。定睛一瞧,却是巧菱。

    “巧菱,你去前头寻大总管问问,今日朝中可是有要紧事?怎的这么忙?”尚盈盈怅然倚回织金引枕,腕上美人条碰着炕桌沿,“当”地一声脆响。

    尚盈盈特地等在这儿,便是想着晏绪礼下朝后,怎么着也得回寝殿换衣裳吧?可眼瞅日头都到头顶了,却连个人影儿也瞧不见,莫不是前朝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见尚盈盈急得毛焦火辣,巧菱怕她伤身子,连忙屈膝应下:“嗳,娘娘且宽心,奴婢这就去打听。”

    放下茶盏转身,巧菱刚要往殿外去,正巧碰见打外头进来的来寿。夏日的天儿已渐热起来,来寿踩着软底皂靴走得急,额上都沁出层汗珠子。

    来寿一眼瞅见贵妃的影儿,立马膝盖头虚虚点地,打千儿道: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万岁爷命奴才回来传句话儿,说是今儿个朝政繁冗,内阁几位大人还在御书房候着,晌午怕是没法儿回来陪您用膳。”

    知晓贵主儿听罢,心里一准儿不高兴,来寿躬起腰背,讪讪陪笑道:

    “万岁爷特意嘱咐,请您万别等着,午膳多进些。昨儿那道火腿煨冬笋,万岁爷瞧您用得香,方才又命御膳房备下,这会子正拿老母鸡吊着鲜味儿呢。”

    尚盈盈心里隐觉不安,面上却不好显露,只柔声问道:

    “皇上这会儿是在御书房里头?可用了膳不曾?”

    来寿忙不迭地应下“是在书房里”,而后又吭哧起来,声调发轻细:“御膳房已经送了膳,只是……万岁爷忙着看折子,还没动筷子呢。”

    闻说御书房那边有外臣,尚盈盈自知不便过去,只得轻叹道:“既如此,大总管便替本宫捎句话儿,请皇上多少进些膳饮,甭累坏身子。茶房新煎了乌梅渴水,最是生津解腻,本宫尝着不错。大总管捧一盏回去,好歹劝皇上用两口。”

    “是,奴才遵命。”来寿连连答应,躬身退了出去。

    晏绪礼既不回来,尚盈盈也提不起兴儿,便独自回燕禧阁里用午膳。

    赤金攒盒里摆着樱桃肉、火腿煨冬笋等十来样金莼,尚盈盈却觉得腻味,也不知是苦夏,还是苦心,没吃几口便撂下银箸。

    尚盈盈歇不住晌儿,总觉着不踏实,只能安慰自个儿甭胡思乱想。近来皇后娘家闹出那档子丑事儿,还有大皇子丧仪、京军大营防务更张、兵权重新洗牌……诸事繁忙,晏绪礼脱不开身也是有的。

    谁知这一等,便等到天儿都黑透。

    尚盈盈彻底坐不住,撑着后腰在地上直打转儿,心里头惴惴不安。

    莫非今儿个是要破例,晏绪礼竟不打算回燕禧阁歇宿了?

    尚盈盈蓦然鼻尖酸楚,眼尾微微洇红。

    其实若不是她借戏文提醒皇后,皇后仍蒙在鼓里,兴许就不会去找文婕妤对峙,更不会对大皇子下手,那大皇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晏绪礼不愿意回来,是心里在怪她吗?

    巧菱端着花菇南芪汤进来,险些同转悠的主子撞个正着,骇得赶忙放下承盘,近前搀扶。

    “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巧菱满心紧张地问道,“可是身子不舒坦?快坐下歇歇。”

    尚盈盈本没什么胃口,可架不住肚里皇儿闹饥,只好暂搁下满腹愁思。移步回到桌边,尚盈盈将鲜汤饮过几口,五脏庙里渐渐熨帖开来,心下倒也清明几分。

    他们之间有什么疙瘩,不能开诚布公地谈谈?

    藏着躲着不见人,又算什么大丈夫?

    眼见她一日更似一日地显怀,皇帝若是不愿意原谅她,那她带着宝宝儿去北三所就是了,横竖不碍他的眼!

    尚盈盈含着沉香薄荷汤漱口,遮唇吐去漱盂儿里后,立马扶桌角起身,吩咐道:

    “再备一盅花菇汤,随本宫往御书房走一趟。用那个填珐琅提盒装着,仔细别散了热气。”

    乾明宫里殿阁重重,说来也巧,这御书房同燕禧阁,正好是一个把着东门的边儿,一个挨着西门的角儿,倒真是应景儿,够刺心窝子的。

    巧菱提着灯笼在旁边照亮儿,眼见尚盈盈愈走愈快,心里都直突突。好说歹说劝她慢点儿走,万岁爷没生翅膀飞不了。

    可尚盈盈是个面团软和儿人,浑身就凭这一口硬气撑着呢,若是走得慢下来,说不准就叫晚风吹散了。

    夜幕下的御书房静谧孤寂,融融烛火透出窗棂子,撒了遍地碎金。尚盈盈见状,便知晏绪礼果然没歇息。

    来寿原本靠在墙根儿底下养神,听见响动一抬眼,又不禁使劲揉了揉眼眶子,竟见果真是贵妃,这会子已快走到他脸上。

    想起万岁爷的吩咐,来寿三魂七魄齐飞,急急迎将上去,哈腰挡住尚盈盈的路,笑呵呵道:

    “贵主儿吉祥!万岁爷还在里头处

    理朝政呢,您只管回去歇着,万岁爷批完折子便回了……”

    尚盈盈咬紧唇瓣,死死憋住眼泪。不成想这等“皇上在忙朝政”的烂借口,有一日也会把她拦在门外。

    尚盈盈脸皮薄,换作平日吃个闭门羹,大抵便知难而退了。可她如今是双身子,似乎胆儿也多长出一个来,不躲不避地往里闯。

    来寿见状哪儿敢上手拦,都快给尚盈盈跪下了,求爷爷告奶奶道:“嗳唷,贵主儿饶命呐,甭为难奴才啦。”

    正求饶间,巧菱这姑娘已把门帘子掀了。尚盈盈到底年纪轻,怀着身孕腿脚也灵便,哧溜一下便钻进去,空余来寿在门外急得直跺脚。

    御书房里,晏绪礼正阖目陷坐在软榻里,烛火映照着他侧脸,勾勒出俊美非常的眉眼轮廓。

    身边炕几上空空如也,连个笔墨纸砚都没有。再扭头儿一瞧,折子都整整齐齐地摞在御案上呢,他哪里是在处理朝政?

    听见门槛前传来动静,晏绪礼烦躁掀眼。呵斥的话已涌到唇边,却在看见那道倩影时,赶忙顿住。

    晏绪礼先是晃神不敢置信,而后眉眼一舒,脸上肉眼可见地化开温柔,起身迎上前问:

    “盈盈?你怎的过来了?”

    发觉晏绪礼的确是在骗她,尚盈盈本都在门口踯躅起来,心头萌生退意。

    可遭晏绪礼这么一唤,尚盈盈立马又忍不住委屈,倔强绕开腕子,嘴里连珠炮儿似的嗔起来:

    “万岁爷,您若是心里怨臣妾,闹得连窝都不回,觉也不睡,那咱们就趁早豆腐渣蒸窝头——散了吧!省得连累您熬坏身子,臣妾倒成了千古大罪人。”

    兜头一顿数落砸下来,晏绪礼听得是气血上涌,目眩魂摇,急忙跨上前,追着尚盈盈发问:

    “这是说的哪门子话?好端端的,怎么就吵着要散了?”

    “您整日里不着家,回来了也躲着不见臣妾,这也叫好端端?”

    哪知甫一张嘴,泪珠子就先滚落下来,半点儿气势也无。

    恨自己忒不中用,尚盈盈攥着帕子直咬,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瞧她气成这样儿,晏绪礼真是恐慌万状,骇得欲死。也不顾尚盈盈推拒,晏绪礼执着地拥她入怀,抵在墙角垂颈啄吻。这会子已是顾不得章法,全然是逮着哪儿亲哪儿。

    好容易哄得尚盈盈稍止住眼泪,帕子也在挣动间甩去地上,晏绪礼不敢再拖,赶忙解释道:“好盈盈,朕并非存心不理你,更甭提什么怨不怨的话,朕只是……”

    见尚盈盈扬起脸儿,一双狐狸眼浸在雾气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瞧。晏绪礼指尖微颤,终是败下阵来,哑声道:

    “盈盈,对不住……宥儿没了,朕心里实在发疼。可他又不是你的孩子,只是朕自个儿的骨血。”

    捧起尚盈盈泪湿的脸,晏绪礼抬起拇指,轻柔蹭过她眼下:

    “朕知道,瞧朕为旁人生的孩子伤怀,你心里肯定不痛快。朕躲着你,只是怕你见了难受。本想着等缓过来些,再去燕禧阁里陪你……”

    说到此处,晏绪礼突然哽住,额头抵住尚盈盈,悔恨道:

    “没想到,反倒害你哭成这样儿,都是朕的不对。好盈盈,我给你赔罪,你就别生气了,也甭再说那些剜人心窝子的话,好不好?”

    怎么也没料到是这个缘由,尚盈盈眼前又模糊起来,带着浓重鼻音,忿忿数落道:

    “糊涂话!”

    “孩子骤然没了,您伤心不是应当的么?您若跟没事儿人似的,臣妾才真该害怕了呢。”

    尚盈盈哭得直吸鼻子,无奈帕子撇去地上,她自个儿又捡不着。

    一把攥来龙胳膊,尚盈盈报复似的拿他袖子蹭脸儿,像头被惹怒的母狮子,再也装不住温吞模样儿。

    “更何况大皇子走了,臣妾这心窝子里头,何尝不跟铁蒺藜刮过似的?臣妾早说了不介意,又何时那么雀儿肠肚过?”

    尚盈盈拉过晏绪礼的手,大喇喇地让他往自个儿胸前按。

    掌心下忽而钻进丰腴软肉,晏绪礼都好几个月没同尚盈盈亲近了,登时喉头直滚,再也按捺不住,去吻她喋喋不休的丹唇。

    托稳尚盈盈后腰,晏绪礼抱她去榻上坐着,唇舌却始终没分开。蹭在一处纠缠半天,也不知是谁先动的尖牙,齿间竟尝出淡淡血腥味儿,这回倒是两只野兽碰了头儿。

    生怕再这么下去要惹祸,晏绪礼连忙放开尚盈盈,喘息着笑道:

    “你活得忒假。”

    尚盈盈伏在榻上,浑身都亲得软和下来,闻言立时又竖起柳眉,扭脸儿恼道:“您骂臣妾是贾老太太转佛珠,充个假(贾)善人呢?”

    “岂敢岂敢?”

    晏绪礼脱下袍子,殷勤地挤上小榻,搂着尚盈盈安抚。抬手摸摸她腹前,晏绪礼颇有些心虚,暗悔方才亲得太凶,没惊着宝宝儿吧?

    “朕知道盈盈没说违心假话,你就是心肠好。但有时候儿……人是不该这样大度的。”晏绪礼深吸一口气,凑来尚盈盈肩窝里,含糊不清地说,“就因这一茬儿,朕起初还总爱生闷气。但后来细想想,这原也怨不得你,你只是被这污浊世道规训得太多。”

    所有人都告诉她,女人要相夫教子,不能善妒,当主母的要对妾生子视如己出,一视同仁地抚养长大。晏绪礼毫不避讳地说,他就是这些礼教条文的受益者,他完全可以安安生生地躺着,享受尚盈盈的贤良淑德。

    但他不想这样,他更希望尚盈盈自由,希望她真正快乐。

    不懂晏绪礼在絮絮叨叨说什么鬼话,尚盈盈心里还惦记着前事,倔强地从晏绪礼怀里钻出来,坚持说道:“臣妾知道万岁爷英勇盖世,但凡事也不能大包大揽,一肩扛着。臣妾难过的时候,您都能舍下一切陪着臣妾。如今您心里不好受,也该让臣妾过来陪着您。”

    尚盈盈软下声气儿,搂住晏绪礼脖颈,微微羞赧地说道:

    “咱俩是夫妻,这辈子都要互相扶持着走完的,对不对?”

    这句话像道雷鞭劈进晏绪礼天灵盖,激得他浑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他意识到这是某种讯信,尚盈盈在明明白白告诉他:

    我要跨过那道坎,来你身边了。

    晏绪礼大喜若狂,忙不迭地应道:“没错儿,盈盈说的对,咱们是夫妻,咱们就是夫妻……”

    尚盈盈被蹭得发痒,笑中带泪地直缩脖颈,又轻声说:“大皇子忒可怜见儿的,您便给他追封个亲王吧,丧仪也能办得风光些。”

    “还有文婕妤……她毕竟跟了您那么些年,又实心实意地抚养过大皇子,”尚盈盈顿了顿,觑着晏绪礼脸色说,“更何况,您还得接着用文大人不是?追封个妃啊嫔啊的,大伙儿脸上也都过得去,臣妾又不会跟个死人较劲。”

    晏绪礼却没多犹豫,坚决摇首道:“朕肯用文家,那是他们全族的荣幸。文氏自作孽不可活,朕没叫旁人受牵连,他们就该感恩戴德了。”

    尚盈盈轻轻抿唇,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对朝堂里那些弯弯绕绕知之甚少,心肠又软得跟新蒸的糯米糕似的。肯定不像皇帝那般铁腕有魄力,不会低头讨好任何人——

    那倒也不完全是,晏绪礼很爱讨她欢心来着。

    尚盈盈心里又感动起来,忍不住絮絮宽慰说:“万岁爷且宽宽心,大皇子虽福薄,可臣妾这肚儿里,还有个会翻身的小祖宗呢。来日便叫它替大哥尽孝,在皇父膝下承欢。”

    “盈盈,别这么说。”

    晏绪礼忽然张口,尽量轻柔地打断尚盈盈所言。

    忽然间,晏绪礼竟在她身前半跪下来。虚搂着尚盈盈的腰,晏绪礼隔着衣裙,嘴唇贴来她腹前,虔诚地印下柔吻:

    “咱们的皇儿,才不是谁的影子……”

    晏绪礼嗓音哑得快说不出,却仍固执地纠正道:

    “它是朕独一无二的宝贝。”-

    巳时三刻,天边放晴。灿烂日光映照着朱墙,向上漫过慈庆宫的金字匾额时,竟像镀上一层血色。

    凤轿还未在宫门前停稳当,便听得刺啦一声响,傅瑶竟等不及宫人打帘,自己扯断了珍珠帘穗扑

    下轿辇。

    “皇祖母!皇祖母啊!”

    傅瑶哭得金丝狄髻都歪了半边,九凤衔珠的钗子斜插在上头,活像个疯妇。

    桂嬷嬷被这情状一唬,差点摔了手里的老君眉。回身把茶盘递给小丫头,桂嬷嬷忙掏出帕子,去揩皇后脸上的粉泪:“皇后娘娘当心,仔细哭花胭脂……太皇太后已经起身了,刚用过早膳,奴婢这便扶您进去。”

    傅瑶刚遭雷霆劈过,哪里还顾得上这个,跌跌撞撞地便往阶上扑。

    殿内,太皇太后正让宫女篦着头,闻声连忙握来龙头拐杖,迈着步子出来,皱眉询问:

    “皇后这是……”

    话音未落,傅瑶已扑通跪倒在青石砖上,拽着老人家裙角哭嚎:

    “皇祖母救命!万岁爷说要废了臣妾!皇祖母,您可千万得救救臣妾……求您让首辅大人多劝劝万岁爷,劝怹三思啊!”

    傅瑶自个儿家中已是戏班子垮台,只能指望太皇太后替她做主。太皇太后的侄儿可是当朝首辅,在朝中说话定有分量。

    绝口不提自个儿做了什么,傅瑶把祸头全然推去尚盈盈头上,直道:

    “臣妾知晓万岁爷稀罕贵妃,稀罕贵妃肚儿里的龙胎,可即便如此,怹也不能……”

    傅瑶仿佛悲恸至极,禁不住掩面哭泣:

    “怹也不能抛弃发妻啊!”

    没等太皇太后张口,忽听得殿外传来一片哆哆嗦嗦的请安声,似乎是提起“万岁爷”几个字。

    傅瑶打了个哆嗦,怯怯缩到太皇太后身边。

    下一瞬,晏绪礼果然昂首阔步地迈进来。

    皇帝应是刚下朝,身上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刚摘下的十二旒冕冠,都叫来寿捧在怀里呢。

    身着帝衮来拜见长辈,到底有些失礼。只是再如何不成体统,此时此刻,任谁也比不过皇后。

    眸光冷冷地掠过傅瑶,晏绪礼抬手一撩袍角,膝盖点地,沉声道: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