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言霁真没想到自己也有变得市侩的一天。

    总是, 他确实为了一两银子,屈尊坐上了常佩的马,如今已经坐在都督府里喝茶了。

    不亏。

    常佩给都督府的人分完糖串, 回来见言霁坐在侧位, 也没敢坐主位,坐在再下首的位置, 一收脸上嬉笑,正襟危坐道:“京中有变,陛下最好还是回去趟。”

    “羊入虎口, 再死一次?”言霁阖上茶盏,不为所动, 屋内的气氛随着那一声清脆的磕撞声而缄默许久, 言霁待舌苔下的苦茶味散去,才续道:“京中的事已与我再无关系, 只要不是危机江山社稷的,不要再专程来找我。”

    常佩心绪复杂,若是被摄政王知道他私藏皇帝, 整个常家都必会被牵连。但想起神秘人跟他说的, 摄政王的身体状况, 又不得不将皇帝留下,且不让对方出邶州,只有放在眼皮子底下, 才掌握主动权。

    两厢之下, 导致常佩每日都如履薄冰,生怕头顶那把铡刀掉下来。

    面前这位小祖宗可比他正儿八经的老祖宗还金贵, 常佩心思百转, 十分不熟练地扬起个讨好的笑:“陛下要不先听听。”

    “先说跟谁有关。”

    常佩压下一个名字, 说了个应该能让言霁感兴趣的:“皇城军。”

    言霁目中流露一丝愕然。

    见言霁上了钩,常佩忙用最快的语速说道:“京中如今分为三党,宗室、保皇党、摄政党泾渭分明,摄政王自那日祭天后就再没出现过,不知具体情况,而地方送上去的奏折由中书令及一干遵从摄政王的大臣们在处理。”

    “保皇党急于讨伐摄政王在圜丘上的过失,朝政上多有动荡,单单一个最简单的报销折子,都会被扣下来三五天后才能发下去,如此下去,政务已却累越多,柔然似有笼络周边敌国的动向,估计会趁大崇内部动荡时,来一波猛攻。”

    他一口气说完,端起茶盏猛灌了口茶水,还没喘口气,就听言霁冷飕飕地道:“皇城军,说重点。”

    这些还不是重点吗?

    常佩哑然,不得不开始说皇城军的事。

    “跟宗室有关。”

    经过几代皇位替换,除却言霁这一辈凋零得只剩言霁这支独苗,往上几辈都人丁兴旺,旁系繁多,言氏宗室因此式微,在朝上从来说不上什么话,顶多管制宗人府,与礼部多有交流。

    因为言霁生母的来历,宗族族长一向对言霁并不看好,将他当做外人。顾弄潮一上位就开始打压宗室,让宗室的情况越发雪上加霜,在京城得不到应有的尊荣后,宗室开始隐退了下去,很多场合都没再出现。

    言霁所得知的剧情里,宗室偷偷扶持四皇兄的独子,也就是薛迟桉,薛迟桉同时也在联系周边国家的帮助,在柔然国君一度没得到言霁这位亲侄子的响应后,才想要利用薛迟桉的存在让大崇内斗,以此蚕食大崇国土。

    两方的战争,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真正暴发,不再是过往的小打小闹。

    所以,皇城军其实并不是四皇兄留给薛迟桉的势力,而是宗室隐藏的势力。

    “宗室扬言他们手中有位正统血脉的小世子,出自穆王,同时要求彻查穆王通敌一事,意思显而易见,要求摄政王立小世子为皇帝。”

    如今关于穆王通敌的证据已经抹消得差不多了,宗室如今趁乱重提,穆王是否通敌已经不重要,他们的目的是给世子开个清白的道,能顺利扶持新帝登基。

    如此新帝才能感怀宗室恩德,重复宗室荣光。

    薛迟桉当皇帝的话,也不错

    言霁想到那个孩子的聪颖,次次都是太学院榜首,就算如今一切都要依仗宗室,假以时日也定能摆脱禁锢,当一个英明的皇帝。

    但薛迟桉当了皇帝,必定不会放过顾弄潮

    言霁自嘲一笑,他如今还作何去思考顾弄潮会如何,他的皇叔能以罪臣的身份,在崇玄宗那般警惕的人手中活下来,甚至笼络朝臣爬上高位,铲除异党,扶傀儡上位,又岂是会被轻易拿捏的。

    常佩大喘气后,才又接道:“摄政王不肯。”

    并放下诏令,一日不知言霁死活,就一日不立新帝。虽然准许了穆王独子言安迟在未查明穆王通敌一事前暂时监国,但谁都知道,有顾弄潮这位摄政王坐镇,言安迟要想拿到监国实权,难上加难。

    常佩等了许久,言霁没有对京城的乱局发表任何观点,终是常佩先沉不住气,问他:“你真就这样跟摄政王决裂了吗?”

    “决裂?”言霁疑惑道:“谁说我跟皇叔决裂了。”

    常佩:“”

    推你掉下悬崖的是摄政王,如今不派兵来寻找的也是摄政王,小皇帝不会到现在还傻傻地要维护他吧,就连顾弄潮的心腹常佩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我并没跟皇叔决裂,也很感激他不来寻我。”言霁顿了顿,没法说清其中原因,见常佩看他的眼神越发怜悯后,干脆不再解释了。

    言霁觉得目前这样就很好,对顾弄潮也好。

    段书白出去办完事刚回都督府,就看到正从里面出来的言霁,一上午面对傻逼的烦躁顿时一扫而空,跳下马将缰绳甩给扈从,大步迎上去道:“常将军跟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看出言霁不想提,段书白很快转移了话题:“珍宵阁今日出了新的菜品,来的路上我看外面排了老长的队,估计味道还不错,去吗?”

    段小爷在珍宵阁有专门的包厢,去了无需排队,直接报名字就能进。

    “不去。”

    听到拒绝,段书白惊了。

    往常邀言霁去珍宵阁从没被这个一心干饭的皇帝陛下拒绝过,这次常佩跟他说了什么,让陛下竟然连干饭的心思了没了。

    言霁神色恹恹地牵着毛驴往回家的路走,边续道:“昨晚的酸菜还没吃完,今日回去熬个粥,混着酸菜吃。”

    说完,馋极的唆了口冷空气:“美味!”

    段书白:“”是我多想了,你还是只想着干饭。

    风卷着城墙上的旌旗,言霁感觉到冷,将狐裘裹紧了些,呼吸间哈出一口白雾,撩起眼睫望向越来越阴沉的天空,突然说道:“我唯一后悔的,只有边塞的战役彻底打响了。”

    但他相信,在顾弄潮的带领下,大崇一定能将宵小驱除国土。

    所以

    “是熬玉米粥,还是青菜粥呢?”

    言霁学着昨日段书白的模样,将手枕在脖子后,眉宇间的郁色散去,露出像是破开乌云照下的霞光般明媚的笑。

    段书白从跳脱的话题中反应过来,追在后面喊道:“青菜粥!玉米粥甜丝丝的,不好吃!”

    “那就玉米粥好了!”

    在邶州的日子单调且充实,每日还没弄明白要做什么,时间就已稍纵即逝,快到年关时,邶州跟炸油的锅一样热火朝天,街上人来人往,每户人家都在准备年货,家家户户门前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春联窗花,整个邶州充斥着新年的氛围。

    边塞的战火还没燎到这边,秉承及时行乐的心态,邶州处于“隔江犹唱后庭花”的状态,所以今年的年味比往年来得更早。

    承年关的福,这几日言霁的糖串卖得都比往日快了一个时辰,卖完倒数第二串糖葫芦,照例给自己留下一串,便开始收摊子。

    天还未见黑,将摊子放到隔壁的店铺里,出来后言霁数了数身上的铜板,决定去入乡随俗,也去买点年货什么的。

    一路买了猪肉果脯炒货,还买了一条鱼和百香楼的糕点,想起火折子没硝粉,便重新买了支,一路下来两手已拿不下,转头又去买了竹篓背着,街上总有若有若无的视线看他,等言霁背着竹篓后看他的人更多了,不过他早就被人盯习惯,面色无常地继续逛集市。

    华丽的衣袍拂过青苔石阶,靠河畔的地方有卖花灯的摊子,言霁经过含羞带怯的姑娘们,对卖灯盏的老板要了红灯笼和春联,转眼看到另一边,又添了窗花纸。

    只不过在付钱时尴尬了,他一路买都没节制,现下铜板不够。

    老板笑盈盈地望着他,道:“小郎君生得好,我给你打个折扣价,这些都收下。”

    “谢谢,我换个就够了。”言霁眼波微动,看向侧后不起眼的角落,将窗花纸放了回去,去角落拿了一迭四四方方的红纸,如此算下来手上的铜板就刚好够了。

    买了红纸可以自己回去剪窗花,省钱。

    临走前老板坚持送了他一盏河灯,叫他许个好愿望,来年定能实现。

    本要推拒的手顿了下,接过了那盏河灯。

    言霁想起飞鹤楼的花灯,一盏就卖一两银子,无数人趋之若鹜,而邶州的河灯,一盏只值二钱,却门庭冷落。

    顾弄潮曾为他买下三万七千八百七十二盏花灯。

    捧着河灯一直走到河畔,抬眼望去,河边三三两两站着的都是些公子小姐,就连倒影都成双成对,他这般孤零零一个人的实在少见。

    言霁蹲在人少的空处,并没在灯上许愿,用火折子将里面的红烛点燃,就着突起的风将河灯放在水面,轻轻一推,清澈瞳孔倒映着越离越远的火光。

    正在言霁想起身离开时,旁边突然响起道落水声,离他挺近的,溅起的水花都扑在了脚边不远处,差点打湿衣摆,引得言霁后退了一步。

    耳边阵阵惊叫声,此起彼伏地喊着“有人落水了”、“有没有会洑水的快去救人”、“快去叫巡逻军来”。

    一直间河边围了不少人,却没一人下水救人。

    或许是因不会洑水,又或许是因这样的天气,没有人愿意冒着感染风寒的风险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有冷漠围观者,自然也有热心好事者。

    河面的拍打起的水花越来越小。

    正在言霁放下背篓脱了狐裘打算下水时,就听又一道噗通声响起,一个青年人正用最快的速度往那里游去。

    言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围观的人群后面,一个畏畏缩缩的人探头探脑,当落水者被捞上来后,连忙缩起脑袋躲进了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巡逻军被惊动往这里走来,众人自发让道,巡逻队长询问落水那位少年时,言霁正重新背起竹篓,刚好从人与人的缝隙间瞧见那人的背影。

    莫名眼熟。

    落水少年缓过劲后,红着眼眶抱住自己双臂,从言霁的方位刚好能瞧见那张被冻得血色尽褪的侧脸,鸦羽般的长睫凝着水珠低垂,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不过在听到巡逻队长的询问后,少年一扫此前神态,圆瞪双眼看向周围的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边抓住队长的手腕,忍着翻天的怒气道:“是、有人推的我,我是被人推落水的!”

    围着的人全都退开了些,像是在撇清干系。

    不过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个推他的人,也没人说看到过,巡逻队长只好安抚下就作罢,落水少年愤愤不平坚持纠缠无果,不得不咬着牙龈咽下这口恶气。

    等人都散去后,少年垂着头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拧干,额发搭落着,显得脸色格外阴郁,遽然间,视线内出现一件狐裘,被一双细白的手递在眼皮子底下,来人道:“先穿着。”

    耳畔萦绕的声音似玉瓷相撞般泠泠,少年猛地抬起头,入目容华灼灼,玉姿金相。

    不止那张脸太过惊艳,气势同样浑然天成的矜贵。

    腰如约素,延颈修项,肌莹如玉,发如染墨,似乎若有美好的词汇都可以贯在面前这人身上。

    “清风?”

    直到对方叫出他过去的名字,清风才终于如脱出梦魇般惊醒,睁大湿润的眼睛,声线颤抖:“陛、你”

    他深深吸了口气,左右看了圈,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坊间不是传你已经”说到这,便及时打住了。

    言霁将狐裘搭在清风肩上,也没料到居然能再次见到他,微微挑了下眉,态度无所谓:“坊间传的真真假假,信也可,不信也可。”

    “我反正是不信的,当初摄政王对你”清风再次将这个话题扼杀,将压在狐裘下的湿发拢出来,侧过身在寒风中打了个秀气的喷嚏。

    路上,言霁给他买了副祛风寒的药,问了他在邶州的住所,见清风似有难言之隐,便将人带到自己在外城租的院子。

    一进屋,年让就迅雷般扑了过来,言霁揉了把毛孩子的头,将买好的年货放进屋内,拿了衣服给清风去暂时换上,变回到灶房将药煎上。清风换了衣服出来一看,忙手忙脚想要帮忙,反倒越帮越忙。

    最后只好罢了手,揉了揉发痒的鼻子站在旁边。

    “陛下,你身边都没个仆人照料吗?”看着言霁忙上忙下,清风有种极度梦幻的感觉,感觉自己在做梦。

    “我喜欢清净。”

    就连自称都变了。清风如此想,看来陛下是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水烧热后,让清风先去沐浴,言霁转头将煎药的火灭小了些,用小火继续煨着,便出去逗年让玩。

    今天段书白说要带着肉干和酒水来,言霁便懒得做饭了,起初他做饭纯粹为了好玩,当持续每天都要做三次后,就再撑不住,能偷懒不吃饭就不吃。

    饿不死就成。

    干饭终究没偷闲重要。

    段书白提着吃食来的时候,清风还在后院沐浴,院子里就言霁和年让并排坐着发呆,他一进门,一人一狗齐齐盯着他,随后同步视线下移,看向他手里提着的油纸包。

    “我给你买了烧鸡。”段书白加快脚步走过去,年让顿时站起身做出攻击状,依旧不让段书白多接近言霁半步。

    “嘿,你这养不熟的,有我们的烧鸡吃,难不成还差了你骨头啃?”段书白在年让弓起背脊时,就忙退了两步。

    年让像是能听懂人话,立刻就冲段书白嚎叫了起来。

    言霁撑着脸看了好一会儿热闹后,终于出声叫住年让,让段书白进到屋里去。

    屋里烧着炭盆,热乎气骤然扑面,将人从头到脚地舒坦。

    段书白熟门熟路将带来的酒温在炭盆上支起的架子上,又将肉干、烧鸡、炒货用盘子盛着。去灶房时听到后院的水声,稀奇地探头回来问了言霁一句,言霁便将今天的事说了。

    “清风,我倒是知道他。”

    毕竟段小侯爷也是飞鹤楼的常客,知道清风并不意外,但没想到不光是在京城的渊源,在邶州两人也见过。

    “清风现在改了名,叫孟光,凭着会些学识,在西街帮着教书先生看学生,前段时间我听府衙的兄弟提了一嘴他的事”

    段书白将烤鸡的腿子撕下来递给言霁,没再接着说,言霁啃着鸡腿也没再问,没沉默几许,通着后院的木门被推开,清风用汗巾擦着头发,满身氤氲水汽走出来,看到段书白短暂一愣,随即笑起来:“原来小侯爷也知道在这里。”

    “毕竟邶州的事,哪有我不知道的。”段书白客套了下,面对清风时完全没有在言霁面前时的随意,瞧清风的目光还称得上有些戏谑,“倒是你,听说今日掉河里去了,怎么,还没跟王家的儿子断了?”

    王家?

    言霁眸子一动,是他想的那个王家吗?

    清风没再说话,将汗巾晾在外面后,跟着坐在桌子前,瞧着神色有几分阴郁,不过很快他就将各种情绪收敛了个干净:“哪能就这么断了,我当年在飞鹤楼赚的那些盘缠,可都被栽他身上了,不弄回本我怎能甘心。”

    听完这话,言霁顿时想起来,当初清风似乎说是要开个店面来着。

    咬了口滋着油水的鸡腿细嚼慢咽吃着,言霁用一副求知的眼神看着清风,期待对方接着继续说。

    在这里住的这些日子,言霁受到了邻里邻居的熏陶,喜欢上了听八卦。

    讲八卦的技能目前还在更新中,主要是从小生活的环境,导致他实在无法开头跟别人说另一个人的私事,总觉得不太好,但听一听八卦,倒是没有负罪感。

    在言霁的灿烈的目光下,清风看着这样的皇帝只觉诡异,此前的郁闷一扫而空,再无忌讳地将自己来到邶州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通。

    期间,段书白给三人斟上酒,但大头基本都是段书白在喝,没给言霁倒多少,只倒了让他解解馋的量。

    言霁正听得聚精会神,倒没在意段书白的小动作。

    清风一路十分坎坷,他原本的目的地并非邶州,但路上买下的那位侍从遇到离散多年的父母,清风就让他回父母身边敬孝道了,之后停在邶州打算另找个侍从跟随,这一停就被王家公子绊住了脚。

    这王家公子贯会说些讨人心喜的甜言蜜语,清风起初并不吃这套,他在飞鹤楼看了太多这种把戏,早已练成铜墙铁壁,对一切花言巧语免疫。

    可当知道王家是整个邶州的首富后,清风到底没止住,动了旁的心思。

    反倒最后赔了夫人又折兵,才知道这位王家公子不过是看邶州来了这样一位气质独特的美人,跟好友打了个赌,赌约就是清风几时会折在他手里。

    听到这里,言霁脸都黑了下来。

    糟践别人的真心,天打雷劈。

    “也是我自个儿犯贱。”之后的事几乎整个邶州都知道了,王家大老爷发现儿子在外面养男人,封了王公子手里所有的地契,限制了他的花销,一向大手大脚惯了的人,瞬间变得拮据,难免不习惯。

    结果已人尽皆知,王府的人来将清风赶出住所时,也没见这位王公子出面阻拦,之后姓王的也再没露面,直接回了王府。

    言霁想起清风落水时,在人群里见到的那个畏畏缩缩的男人,看衣着打扮应该是个小厮,估计就是王府的人。

    只是不知是王公子派的人,还是王老爷。

    言霁没将这话说出来。

    清风借酒消愁,奈何这酒的度数并不高,他在飞鹤楼又练得海量,想喝个烂醉如泥都做不到。

    三个人分完烤鸡肉干,原本段书白只买了两人的量,因一向大方买得挺多,三个人分也足够。肚子饱了就不愿动弹,言霁靠在椅子上,听清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

    段书白喝得最多,却是三人间最清醒的。

    言霁喝得最少,但是三人间最迷瞪的。

    等段书白将桌子收拾好,将剩下没吃完的逗着喂给年让,对着这只白眼狼嘀咕着“你倒是有点眼力见,就算不给我当牵线搭桥,也不要把小爷我的姻缘路给一爪子弄断了”。

    “若真成了,定少不了你吃的。”

    年让若是能翻白眼,指不定就能表达出内心想说的话。

    段书白大胆伸手揉了把年让,再回屋里时,清风正拽着言霁的手发誓,说他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言霁像是被触动,回握清风的手,两眼泪汪汪,说“我也是”。

    段书白:“”

    第92章

    清风暂时就在言霁院里住了下来。

    原本乱糟糟的生活在清风的打理下逐渐变得井井有条, 渴了随时都能有口热水喝,饿了锅里一直温着饼,太阳出来清风就会搭个杆子晒被子, 天阴下来就会备好柴火烧热坑。

    言霁

    言霁在清风的照料下越来越废。

    最开始兴起的那点自食其力的新奇劲过去后, 只想抱着清风的手求他不要走。

    段书白每次上门看到清风脸色都不太好,但清风一直笑眯眯的, 从不跟他置气,存了心思想挑错也没地儿挑。

    大年前一天,言霁起了个大早, 不过不是卖糖串,今日他差帮工帮着看摊子, 起得早是要跟清风一起贴春联剪窗花。

    天边只余一线亮光, 门窗外皆是浓稠如墨的昏黑,言霁打着哈欠披着衣服出来, 被冷风吹过后清醒了些,看到一道秾纤得衷的身影坐在石台前,正摆弄着一个红灯笼。

    红灯笼里透出朦胧的红光, 照在清风秀气恬淡的脸上, 给人岁月静好之感。

    想起最开始在飞鹤楼见到清风时的模样, 官家少爷流落风尘,又怕又不肯放下身段忍辱求生,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警惕。

    直至现在, 变化不止一星半点。

    言霁走过去, 说道:“是要挂门廊下吗,我给你搭把手。”

    “得要梯子。”清风瞅着门廊太高, 不是搭凳子就能上去的, 一不小心还得摔。

    “那等段书白来了再说, 他会些腿脚功夫,两三下就弄好了,我们先剪窗花吧。”言霁对剪窗花期待很久了,以前他从没接触过这些,宫里就算年关,布设也都是礼部在安排。

    这还是第一回亲自动手张罗这些。

    “好。”清风应了声,进屋去拿红纸,顺便将炭盆也烧上端了出来,就放在两人脚下烤着。

    言霁学着清风将红纸对折又对着,然后比划着用剪刀剪出豁口,清风仔细教他剪成什么样,言霁耐心听着,心想以后过年自己也能剪,就不必劳烦旁人了。

    起初言霁剪得并不像,废了几张红纸后,才开始有模有样,将褶皱展开,整张纸都大变了个花样。

    清风甚至还能剪出带祥云的福字。

    天慢慢亮堂起来,段书白提着蒸笼豆浆过来时,言霁已经给两边窗户和门扇贴上了窗花,正在跟清风一起用米糊粘春联。

    春联买了两对,一对大的贴在院门两侧,一对小的贴在正门两侧。

    年让照旧一看到段书白就开始嚎,气得前几天才跟年让“谈心”过的段小侯爷暴跳如雷,骂又不敢骂,毕竟是摄政王的爱宠。

    清风接过蒸笼,已经习惯段书白的行径。想必是怕来的路上包子吹冷了,专门把蒸笼也连着一起买下来的。

    “小段,你过来,把这个灯笼挂上去,对,就挂这里。”

    一声小段残忍地打散了段书白的旖旎心思。

    小段在年让的嚎声中,老实接过那盏红灯笼,又确认了遍位置,一蹬脚腾空飞起,稳稳挂上灯笼飞旋着落在地上,本想耍帅摆个造型,没成想作得太过,扭到了脚,摔了个屁股蹲。

    言霁全程看完,眼皮低垂视线向下,对上段书白尴尬的目光后,没忍住鼻间发出一道笑音。

    不过很快,便又正了脸色,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般,快步进屋去抢包子吃了。

    这晚是三人一起守的岁,照样温着小酒喝,不过就算醉意上头,也没人说那些不开心的,专挑记忆犹新的开心事说。

    气氛其乐融融,门廊下的红灯笼透着暖光,段书白和清风都说得很多,就只有言霁,只接他们的话,没自己起过话头。

    倒不是不想说,只是发现,开心的事好像都跟顾弄潮有关。

    到后来,言霁就只小口小口喝暖酒。

    段书白第一个趴下,清风尚还有点意识,但也有些坐不稳,只不过依然倔强地去扯段书白的手肘,叫他起来接着喝。

    这两人喝酒就好像在拼比,非要定出个胜负似的。就言霁喝得不急,至少能察觉到炭盆的火小了,能添些碳翻一翻。

    添炭的时候,清风便揪着他的袖子,哭哭啼啼地喊娘。

    言霁应:“乖儿子。”并拍了拍他的头。

    清风受到安慰,含糊呓语一声,跟着趴桌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言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路扶着墙回到屋内翻箱倒柜,终于翻出一支笛子,是刚来邶州时段书白送他的,也不知道段书白是从哪听来的谣言,说他善音律,尤其吹得一手好笛。

    为了保持自己在段书白心目中的形象,言霁硬是忍住了手痒,从没吹过。

    今晚是个好日子,值得吹奏一曲。

    言霁又摇摇晃晃地抓着笛子坐回桌前,将唇抵在吹孔前,吹了许久才终于发出一道音。

    言霁不信邪,他以前都能吹出声音,怎么换了个笛子反而不成了。

    完全没想到是因为喝多了,气息短,才不够没吹出声音来。

    言霁是个很执着的人,强忍困意,坚持研究到后半夜,也就是酒气散得差不多后,终于吹出了音调,跟过去一样断断续续的,时而尖啸如鬼在嘶吼,时而喑哑如空谷风声。

    这只是刚开始没找回感觉,找到音感,吹得其实也没再有多难听。

    虽比起外界的天花乱坠,差了一大截。

    一直坐到天亮,守岁终于结束了,言霁刚将笛子收好没一会儿,出来就看到段书白揉着胀痛的额头醒了,正嘟囔着什么,言霁关切地走近一听,段书白在说:“昨晚就不该喝那么多的,一整晚都在被鬼追着跑,那鬼的叫声未免太吓人了,躲哪都躲不掉。”

    言霁:“”

    大年初一,言霁将债主赶出了家门。

    口头上的借口是:“碍着我迎财神了。”

    年不过年跟言霁这个孤家寡人来说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入乡随俗地布置一下院子外,多做些好吃的,再没别的了。邻里都有亲戚朋友来往走动,言霁在邶州认识的人都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能到上门拜年关系的,几乎没有。

    所以言霁本想躺床上,补一日觉的。

    之后几日可以趁着街上人多,大人舍得给小孩买吃的,去街上继续卖糖串,争取早日将欠段书白的钱还了。

    但没想到睡到中午,清风敲门叫他,说有人来拜年了。

    言霁满头问号。

    起身草草束发穿衣,出门一看,坐在堂屋里的不是旁人,正是都督府的常佩将军。

    清风去灶房准备招待客人的菜肴。

    言霁目露警觉,总觉得每次常佩找他,都没好事,不是跟京城有关,就是跟顾弄潮有关。大年期间常佩要守着邶州秩序,事定是不少,这个时段来找他,正如黄鼠狼拜年,非奸即盗。

    果然,常佩一脸笑地跟言霁客套几句后,便直奔主题:“边塞那边连破柔然三城,柔然偃旗息鼓,退至了二十里开外。”

    柔然退兵,不一定是真歇了野心,大有可能是为休养生息。

    只要是朝上发生的大事,常佩都会无一例外地寻机会告诉言霁,好似直到现在,他还依然认着言霁是大崇皇帝。

    言霁对京中的事不怎么关心,对边塞的事要上心些,闻言收敛了严重的戒备,问道:“何人领兵破的城?”

    “是邬冬将军。”

    五年之约刚过半,邬冬就已提前完成了跟他的赌约,这下想必朝中无人再置喙了,就是不知陈太傅会不会借着此事,鼓动保皇党的士气,闹些事出来。

    算了,操心这些做什么。

    顾弄潮虽然油盐再不进,但对老臣向来都有几分尊敬。

    常佩点到为止,送了礼借口府中事多,并没留下来用膳,他一走,段书白就趁门还没关溜了进来,在年让的叫声中,非要大年跟言霁一起吃。

    清风正巧端着热汤出来,段书白正躲着年让,两人撞上汤洒了、衣湿了,狗叫得更大声,清风愤怒指责段书白不着调,段书白委屈辩解是年让的锅,几道声音交杂,一声比一声高。

    新年就在这样吵吵闹闹的喧嚣声中开启了。

    过完年,日子又恢复平静,唯一不平静的是王家那位大少爷找上了门寻清风,连着找了几日,闹得清风已经在思考离开邶州去别的地方,言霁可不依,当即雇了打手围着自家院子,一件王大少爷来,就命人将他打走。

    后来王少爷学聪明了,来时也带了好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言霁攀比着,又雇翻一倍的打手,这段时间卖糖串赚的钱,全都给耗在雇打手上了。

    言霁清点完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积蓄一分也不剩后,气得当天没吃饭,段书白便让都督府的兄弟,轮流上言霁的院子守着。

    这事常佩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燊便没敢再带人来,只是仍不放弃地会独自找上门,就算被冷嘲热讽也不怕,言霁真不知这人图什么,当初拿清风当跟朋友间的玩笑话,现在反倒把自己作成笑话让人看。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入夏,王家老太爷不知从哪听说了此事,之后王燊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现过,清风并没松口气,想法他每日沉郁着,脸上的笑也越来越少了。

    若是清风再说想离开邶州,言霁说不出挽留的话了。

    邶州的百姓安居乐业,言霁摆着糖串摊,穿着一身细绫裁制的衣袍,坐在摇椅下用蒲扇挡着太阳扇风,看着路上人来人往,每人都在为那三两银钱奔波忙碌。

    偶尔言霁想偷懒,清风会帮着他出摊,但大多数都是言霁坐在这里。

    这次来买糖串的似乎是哪家的小姐,身后跟着名丫鬟,一开口就是要五串。言霁还没加过谁要得这么多过,将搭在脸上的蒲扇移开,忍不住瞧了她一眼。

    小姐并没注意到言霁的目光,说完后就侧过头继续跟丫鬟聊没说完的话。

    “我爹就是这般说的,京中那位王爷似乎身子越来越不好了,前段时间柔然退兵后,消失了两个多月,细问才知他一直关在府中疗养,听我爹在京中的好友说,那位王爷脸色比雪还白,有次在朝上还吐了血。”

    丫鬟忧心忡忡:“这是怎么了,京中不是有那么多医术高超的御医吗,有没有说是怎么回事?”

    小姐叹着气摇头,眉宇间同样满是虑色。在稍微知道些京中事的百姓眼中,那位王爷就是维持他们能在周边国家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也依然不敢轻易来犯的倚仗。

    没人不知道金吾卫的威名。

    如果真出了什么事,那才是真真要变天

    “吶,包好了。”言霁将用油纸包好的糖串递了出去,小姐这才从忧虑中回神,抬眸一看面前笑意粲然的糖串老板,毫无遮挡照下来的阳光都被比得没那么晃眼了。

    比正午的阳光还明媚耀眼。

    小姐愣愣地听见糖串老板问:“敢问,小姐口中的那位王爷,可是我想的那位?”

    其实这完全是句废话。

    启王死后,京中不是只剩下那一位王爷了么,但言霁还是问了,他不太敢相信,自己都做到这般地步,顾弄潮身上的白华咒还是没能解决。

    “是啊,京中除了顾王爷,似乎也没谁了?”小姐对京城里的大人物不太了解,话语间有些迟疑,未了见言霁希望她能确定些的眼神,接了句:“我爹是邶州下的府尊,他说的话定是作不得假。”

    “多谢。”言霁嘴角的笑将落未落,将客人送走后,重新躺会椅子上,再提不起精神。

    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了,可似乎依然没用。

    下午收摊早,言霁回到院子里后,发现清风正在刮鱼,正巧看到清风一不小心割伤手指,后知后觉地用水清洗伤口。

    听到动静,清风敛去眼底神色,回头笑道:“回来啦,今晚熬鱼汤,你先歇会儿。”

    相处这段时间,清风早已没了最初面对言霁时的拘谨,他发现哪怕是皇帝,在这个头衔下也不过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你现在还想离开邶州吗?”言霁突然问。

    清风愣了下,复垂下眼帘:“怎么了?”

    “我想去趟柔然。”言霁没说去做什么,在双方的沉默下,许久后清风说道:“若陛下要走,奴也跟着陛下一同。”

    自家中遭变,清风始终都是奴籍,但一直傲气不肯自称为奴,这个时候这样说,是在跟言霁表忠心。

    哪怕清风同意了,言霁也并没轻松片刻。

    没有人比言霁更清楚,柔然巫师究竟有多诡异,虽然巫师跟他说白华咒无解,但言霁始终觉得,一定是有法子的,而这个法子,柔然巫师定然知晓。

    翌日一早,言霁就开始收拾东西,又数了下手头上的钱,离还段书白的债务还差一大截,看来只能卷债逃跑了。

    清风烙了饼用油纸包着打算路上吃,刚好雇来的马车也停在了院门口,言霁在里屋匆匆给段书白留了信,告明去处,便提上包袱喊上清风,打算趁天还没大亮,赶紧离开。

    一出门,就被一队带刀侍卫围住了。

    言霁看着这一群人都着常服,起初还以为是王家派来的人,直到常佩从中间出来,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一直派人盯着自己。

    言霁除了在京中受到过摄政王和太后这样的桎梏外,从没人敢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一个小小的四品武官,竟然敢!

    言霁沉下脸,眸子冰冷地看着讨着笑一脸无辜状的常佩。

    “陛下这是要去哪。”常佩撩起车厢看了眼里面满满当当的包袱,挑眉一笑,“要不要臣送你一程?”

    “我要去柔然。”言霁并没隐瞒的打算。

    常佩稍一细思,就就知道了言霁为何去柔然,他跳坐在车沿上,曲腿撑着下颌道:“我们的人从五年前就被派往柔然,加上崇玄宗从二十年前就在寻找,直至如今,对于解咒之法依无所获,陛下觉得去了,就能轻易拿到?”

    “但也不能什么也不做。”如果顾弄潮在现在倒了,大崇将面临的很可能是内部纷争外加柔然再次举兵。

    常佩轻声一笑,望着由黑渐变至湛蓝的天空道:“陛下再等等,王爷曾跟柔然巫师有过一次赌约”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下,目光转向言霁,“很快就会见分晓了。”-

    言霁和清风都没走成,清风在屋内隐约听到言霁跟常佩间的对话,之后几日见言霁情绪不好,主动提及在飞鹤楼偶然间的听闻。

    “时空交迭?”

    “是。这话还是某次醉酒后,从风灵衣口中说出来的,不过那时候大家都以为风灵衣是在胡言乱语,现在遽然想起来,他既然是柔然人,或许确实清楚些内情。”

    言霁想到当初聊天时,风灵衣每句话都说个开头没了下文,只叫他远离顾弄潮,之后又像是预测到祭天会发生的事般,将他救回邶州。

    “他还说过什么?”

    清风锁眉想了想,迟疑道:“我也不知道那些话跟那个什么咒有没有关。”

    言霁:“你先说。”

    “风灵衣曾说,必须在天盛七十六年前,他每次醉酒都会自言自语还剩多久,时间不够了。”

    “还有吗?”

    “他离开飞鹤楼的前一晚,我应老鸨的话去给他房间换花,离开前他跟我聊过一会儿,看起来好像执念已消,处处都透着轻快,说什么他不会再伤害陛下了。”

    ——付出了心,他就再拿不走陛下的心。

    言霁琢磨着这句话,零零碎碎的加在一起毫无厘头,但就好像差一根将这些串联起来的线。

    出不了邶州,生活还得继续,休息几天后言霁又出摊卖糖葫芦,顺便将攒下来的钱还给段书白,将债额消减了一半。

    段书白本不想接,但他没有理由不接,只能期望言霁还债的速度能慢些,因为总感觉,债还完了,言霁也会走。

    想到这里段书白挠了挠头,自嘲道,前段时间言霁就想离开邶州,会不会走跟他能不能还完债一点关心也没,自己又在杞人忧天。

    夏尽秋至,京中传来消息,摄政王结亲了。

    第93章

    听说还是奉子成婚。

    言霁听着人来人往间的交谈, 神色没有一丝变化,前段时间压在邶州人心头的愁云都被摄政王结亲一事而冲散,人人喜上眉梢, 好比自己成婚般。

    都希望这次婚事, 能冲散摄政王长年累月的病情。

    清风是差不多知道点陛下跟摄政王间的内情的,也在外面听闻了此事, 看到言霁回来,压下眼中的担忧,说道:“外面那些传言未必当得了真。”

    言霁讶然后, 才反应过来清风指的是哪件事。除了刚开始听到这道消息时心底微微抽痛一下,之后他并没感觉到自己出现太大情绪波动, 如果冲喜真的能有用, 他同样觉得这是一件幸事。

    他最关心的始终是白华咒如何解决,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 言霁无法接受“无解”这个答案。

    这本来就是他欠顾弄潮的。

    岁聿云暮,又是一年冬至。月初时言霁听到边塞的战事又打了起来,这次柔然换了进攻方向, 在攻克邶州方向的关口, 走在街上, 就连往日鼎沸的喧哗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皆低头疾步,不做丝毫停留。

    就连段书白都跟着忙到脚不沾地, 来找言霁的次数也与日递减。

    如此沉重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年前, 某日天刚初明,邶州城门驶进一辆锦布厚帘的马车, 从驾车的马夫到侧坐车沿边的侍卫, 皆是底盘很稳骨骼硬朗的那种, 一看就是会功夫的。

    再加上侍卫腰间配着的剑,让众人纷纷避让。

    大崇律令有规定,无官爵或从军者不得配刀剑,否则一律以谋逆论处。而且就算能配兵器,对兵器的规制也有严格的限定,所以一般能配兵器的,都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的。

    只是不知这马车里坐的是何许人物。

    看过热闹后,众人该干嘛干嘛,那些大人物的事再如何跟他们也没有牵扯。

    言霁刚将摊子摆上,同样也看到疾驰而过的马车,不过车帘遮得很严实,丝毫看不出里面的人是谁,但如果他早一秒抬头,看到车外坐的侍卫,或许就有答案了。

    言霁只看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收回了视线,将糖串一根根插在草靶上,一如既往窝在躺椅上,唯一的变化是夏天拿的蒲扇在冬天被换成了汤婆子。

    依然是一身御寒的黛蓝色狐裘,发甫垂肩,浓睫纤密,往那一坐,就是整条街的风景。

    糖串一如既往卖得很快,段书白寻来时,都快售罄。

    远远就能看到段书白喜上眉梢的模样,还未到跟前就喊着道:“快收摊,今日都督府散衙半日,我带你下馆子去!”

    “搀珍宵阁新出的烧鸡老久了,爷请客。”

    言霁一点也不想动,觉得回去吃个烤红薯就挺像的,但又不少扫了段书白食兴,毕竟在邶州期间都是对方在帮扶自己,院子是他帮忙找的,雇工人的钱也是他借出的,生病的时候也是段书白请光了假一直守在跟前。

    就算曾经再被人捧着,这会儿也隐约觉得自己不能如过去一样,做事全凭自己喜恶,应该将心比心,正视那些对自己好的朋友。

    段书白瞧着言霁神情,察觉到对方或许并不想去,脸上的笑容稍敛,转了话头说道:“或者你先回去,我去买了烧鸡来找你们一起吃,说起来珍宵阁排队也得老久,你回去等着也好。”

    段书白是珍宵阁的常客,从来不需排队。

    “一起去。”

    段书白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但紧接着就看到言霁坐起身,开始收拾摊面,见他没搭手,还拧眉抱怨地瞧了他一眼。

    段书白这才反应过来,言霁确实答应了。不知怎地,见言霁答应他竟比任何时候都雀跃,好似言霁不止是这一时的退让这么简单。

    手忙脚乱帮着收摊,结果反而添乱,被斥责到一旁罚站,段书白还在一直傻乐呵。

    言霁将摊子收进驴车里,牵着驴车跟段书白往珍宵阁去,路上段书白说起今日进城的那辆马车:“是京中来的官,为的是外面的战事。”

    邶州往西北还有三座城,除了边域防守的震关山,另两座城几乎没什么抵御能力,从这条路线进攻大崇,柔然将面对三道险,一为震关,二为邶州,三为京外的蓬壶关。

    这三个点都派有大崇重兵把守。

    如今柔然已在攻克震关山,所以紧接着最紧要的便是邶州。京中派人来巡查,是自然的。

    按照言霁对顾弄潮的了解,想必过不了多久,屠恭里会被调到这边来,毕竟如果白华咒持续恶化下去,顾弄潮必须得保证他在清醒时,将柔然击溃。

    甚至宁愿放弃京中的安稳。

    思索间,珍宵阁到了。段书白带着言霁进了他固有的那间包厢,唤来小二点了一只烤鸡一只烧鹅,还有几个小菜,等小二后后,才想起忘记点酒了,急急追了出去。

    等段书白再回来时,道:“我看到常将军了。”

    言霁抬眸看他。

    段书白这才接着道:“好像是在请客,还叫我过去,我没应。”

    “估计是请京中来的那位官吧。”言霁情绪淡淡。

    段书白两三步走过去坐在言霁旁边,问他:“既然是京中来的,你就不怕被认出来吗?”

    依然招摇过市,这会儿更是坐在同一座楼里,别说言霁了,段书白都有些心惊。

    如果被摄政王知道他们邶州私藏小皇帝还不上报,恐怕整个邶州都不得安生。

    “邶州这么大,不一定会遇上。”言霁自顾自给自己续了杯茶捧着喝,段书白在旁边左右看了看,觉得这张脸还是太过招人,骤然起身落下句:“你等下。”

    言霁便等着。

    因段书白是珍宵阁的贵客,他点的向来都是最先做,不过等烤鸡烧鹅都做好了送来,也没见段书白回来。

    这一去去了许久,大概两刻钟后,才见段书白拿着个什么东西回来。

    在言霁看过去时,便兜头罩在了他头上,视线一瞬间变得朦胧不清。

    隔着一层白纱,段书白蹲在他对面细细端详片刻后,支着下颌道:“这样就差不多看不出了。”

    言霁这才反应过来,罩在头上的是一顶幂篱。

    “没必要吧。”言霁总觉得这样有些太招摇,他又并非女子。

    “以防万一。”段书白帮他将白纱搭在斗笠两边,神色间明显松快了许多,“哇,这个烧鸡真的香!”

    段书白撕下一大块放到言霁面前的碗里,眼中喜色洋洋:“留些回去给清风和年让,我们趁热先吃。”

    “好。”

    言霁很少在外面用过饭,突然间觉得在酒楼吃饭的滋味好像确实比家里好些,耳边是杯觥交错的喧嚣声,热热闹闹的,饭菜也被凸显得越发香了。

    段书白见他喜欢,便一直拿公筷给言霁添菜,一顿饭吃完,他自己反倒没吃几口。

    一如既往是段书白去结账。

    跑堂太忙了,段书白直接去柜台找掌柜消账本,言霁等在门口,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就下起了细细绵绵的小雨。

    邶州不常下雨,周围几乎没有卖伞的。

    “幸好带了伞。”身后传来一道清亮的男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一群人正往门边走来,言霁侧身退了两步避让,还在思索一个斗笠够不够他跟段书白一起遮雨时,又听有人道:“六爷受不得寒,属下去赶车来。”

    紧接着,这群人站在言霁旁边不远处,有一个人快步迈进街中。言霁一直在看雨,没往旁边瞧。

    倒是有察觉到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想来他在雨天带着幂篱,确实奇怪了些。

    斜风吹得雨丝飘到他站的位置,便往后面退了几步,不料撞在一人身上,对方抬手扶了他一把,倒是那人身边的人大惊失色,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般,纷纷围了上去询问。

    言霁看得新奇,不过是撞了下而已。

    视线往被随从围着的地方打量,却没看到被围着的人是何模样,在言霁即将收回视线时,听到一声:“无事。”

    很简单的两个字,带着些微哑意,让言霁直接定在原处。

    哪怕时隔一年,依然能在第一时间,分辨出对方的声音,就像是已刻入骨髓般。

    常佩挥散围过来的人,笑骂道:“有我在旁边看着,还能让六爷出事不成,不过是撞了下。”

    “不过刚撞过来的人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常佩自顾自嘀咕。

    有人跟着笑:“那人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常将军这都能眼熟,可别是你哪位相好。”

    “去去去,尽说荤话。”

    待人散开,再看前方已无他人,常佩收回心底异常的感觉,回头去看摄政王,摄政王脸上一如既往没有任何表情,好似冰封般。

    大概是他想多了-

    之后几天言霁没再出去摆摊,清风以为言霁又犯了懒,打算帮他出摊,也被拒绝了。

    就连白日里,院门都是紧闭着的。

    察觉到什么,清风也减少了出门的次数,好在院子里种得有些菜,就算十天半个月不出去,也饿不着,顶多这段时间吃不了荤腥。

    这场雨下了两天便停了,中途段书白来问过言霁怎么走了,被言霁搪塞了过去,看他的模样,似乎还不知道来邶州巡查的就是顾弄潮,这其中或许也有常佩的安排。

    雨停后,王燊又开始来找清风,还送了不少东西,都是十分昂贵的那种,估计是因为言霁对王燊没好态度,每次他来年让叫得比对上段书白还凶猛,王燊从不敢踏到院子里来,隔着只能隔着墙门喊。

    “孟光,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以前是我混账,再也不会了,再信我一次行吗?”

    “孟光,有什么怨你出来冲着我说出来吧,我王燊一定受着哄着。”

    “我当时真的只是逞一时的气,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明明是极要面子的纨绔公子,软话喊得十里八村都听得见。

    一墙之隔内,清风正在翻铲雨后的菜地,脸上表情算不得好,忍不可忍时,终于出声回了句:“不过说得好听,就算我们重新开始又能怎样,你是能改变王家对我的看法,还是能抛却王家嫡公子的身份,跟我离开邶州?”

    清风已经知道他落水的隐情,王家有人想要他死,王老爷或者王老夫人,

    就算他能原谅王燊,王家也未必能容得下他,面对未来会遇上的山重水阻,清风宁肯现在恨下心,断得一干二净,给彼此留个体面。

    在清风说完那话后,墙对面安静了许久,言霁还以为王燊已经走了,揉了把年让的头顶,让它歇歇。

    王燊喊话时,年让便也在跟他二重唱,这会儿正累得吐着舌头喘气。

    岂料院门外又响起了王燊的声音,这次格外简洁,就单单一个“好”。

    分不清在说什么好。

    之后便真的走了。

    清风魂不守舍的,一块菜地同一个地方铲了三四遍,等终于回神时想起来锅里还炖着薏米粥,跑回厨房看到薏米粥早就被言霁盛出来了。

    言霁看着他道:“后悔的话,就去追。”

    “不后悔。”清风说得坚决,言霁便没再说什么。

    不过事情总有变故,翌日家里的米吃没了,清风一早出去买米,言霁一个在家时,有王家的仆役匆匆跑过来,神色焦灼地拍着院门喊:“孟公子可在,快开开门,我们少爷快死了!”

    一人生死为大事,言霁起身开了门,认出这小厮是常跟在王燊身边的,便说道:“孟光一早就出去了。”

    仆役急得跳脚:“那可咋整,再晚些人就真没了!”

    “要不公子行行善,先提孟公子去一趟吧。”仆役紧紧抓住言霁的手,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言霁抽回手,迟疑片刻后,转身回屋取了幂篱戴上,冷声道:“带路。”

    仆役是一路跑来的,前几日下雨,现在山路皆是泥,他一双鞋都被踩得污泥不堪,已经浑然不顾地快步在前面走,言霁却怎么也下不去脚。

    隔了一段路,仆役回头见言霁还站在上面,怕他是改了注意,不免慌张。言霁叹了口气,只得踩着泥路跟上。

    到了主城,又走了一段路,才看到绣闼雕甍的府邸,从外面的布设看,处处无不彰显其主人家的富贵,连京中的皇子府都不遑多让。仆役带着言霁绕了一圈,从王家后门入,解释道:“这段时间府中来了客人,身份似乎很尊贵,从前面入怕惊扰了。”

    知道仆役的难处,言霁“嗯”了声,并没放心上。

    从后门的月拱门进去,穿过回廊绕到西院,一路雕梁画栋,穷工极态,由此看得出王家已经在规制上用了最顶尖的料,才能造就如此堪比王侯贵邸的院落。

    西院里的仆从此时正全跪在外面,仆役快跑两步过去,急问:“少爷还不肯敷药吗?”

    众人脸色难看地摇头,回头看了眼被匡哥带回来的人,见对方全身被幂篱垂下的白纱遮挡,虽看不清真容,但只看影影绰绰的身姿,也依然可以窥见些许凌霜傲雪。

    这般气场并非常人能养成的。

    这就是少爷心心念念的孟公子?不是说风尘出身,怎么瞧着有些不像。

    仆役进去看了一眼,回头来请言霁,虽说没请到孟公子,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进去前仆役小声对言霁道:“公子您就说些好听的话,哄着少爷先把药敷上,求你了。”

    言霁点头,仆役这才推门。

    王燊此时正趴在软榻上,听到开门的动静连头都没回一下,手臂软趴趴地垂在榻下,头也垂着,面容被发丝遮掩,身上全是刺目的鲜血,连软塌都被濡湿了,晃眼一看,还以为上面趴的是一具死尸。

    仆役放轻脚步走过去,说道:“少爷,没请到孟公子,请来了与孟公子同住的另一位公子。”

    榻上依然没有气息的起伏,仆役急得都快哭了,回头无助地看向言霁。

    以这个出血量,若是再不上药,就算不死恐怕也会落得个残疾,也不知道王燊在王家人面前说了什么,导致王老爷下手丝毫不留情。

    主人家全都在前厅待客,暂时没有人能过来,自然也不知道王燊目前的状况。

    言霁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为了别人要死要活的,他接了仆役递过来的药走过去,说道:“我以为孟光昨日已经跟你说清楚了。”

    迟迟没听响应,正在言霁以为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时,才终于听到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道:“我不甘心。”

    言霁愣了下,自嘲道:“世间不甘之事十有八九,谁能事事如意。”

    王燊艰难地抬了下头,发丝从他脸上丝丝缕缕滑落,露出那张苍白又坚毅的脸:“只要我豁出性命,定能如意。”

    “那也得孟光知道你为他豁出性命才行。”言霁将药抛给王燊,他已言尽于此,不再多言。仆役在后面听着这番对话心惊胆战,这位公子哪说的好话,这样说少爷能上药吗?

    再等回神,言霁已出了房门,仆役正想追出去,却见趴在榻上本半死不活的少爷握紧了那瓶药膏,咬牙道:“给我上药。”

    确实,他至少得撑到再去见孟光一面。

    言霁正坐在石凳上用木枝剐鞋上的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如果不是还要走回去,他都想直接脱了鞋扔掉。

    先前带他来的那名仆役欣喜地跑过来,喊道:“少爷肯上药了。”

    说着便要跪下去叩谢,言霁抬手止住:“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没别的事我就走了。”

    “公子先等等!”仆役是个惯会看人脸色的,见言霁厌恶脚上的泥,立刻对恩人道:“我去给您重新找双鞋来。”

    问过尺码后,仆役脚下生风的跑开,言霁坐了一会儿,觉得不好平白受人一双鞋,跟院里的丫鬟说了后,自己寻路离开。

    他记得从后门进来时的路,料想出去也不会迷途,但这次却走了很长时间,也没走到地方,不由怀疑这么短的距离,他是不是也记岔了。

    一时失神,没看清脚下,撞到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视野颠倒,摔得本就溅了泥污的一身更脏了,言霁扒拉着幂篱想先取下来,一阵风过,将垂落的白纱吹开一道缝,从间隙里,看到一双停在面前的鞋,黑底云纹,干净得不染纤尘,看面料就知鞋主人非富即贵。

    风歇帘落,言霁压下心慌,站起身后无声拢紧了白纱。

    他侧身避让。

    面前的人却并没错身离开,跟在后面的人上前弯腰抱起同样摔在地上的小孩,道:“都叫你慢点跑了。”

    言霁略一低头,对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的眼睛,乌溜溜的透着亮光,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第94章

    梅无香虽然已经尽量放轻了动作, 给小团子拍身上的灰尘,但举止依然难免粗鲁,隔着厚厚的袄衣, 底下的皮肤估计也被拍红了。

    小团子大概察觉到言霁也在看他, 朝他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两只手臂伸开, 似乎在索要抱抱。

    言霁手指攥着袖沿,退了一步。

    在小团子脸上的笑容转为黯淡前,他被那双云靴的主人抱了起来, 顾弄潮轻声指责道:“撞了人,应该道歉, 而不是让对方抱你, 会被讨厌的。”

    “不想、讨厌。”小团子拧着眉,看了看顾弄潮, 又看了看那位奇怪的哥哥。

    “那就道歉。”顾弄潮神色古井无波,小孩都怵面无表情的人,忙转了头朝向言霁, 咿呀咿呀地说:“对、扑、起。”

    言霁的手指又攥紧了些, 半晌后, 才察觉到脸颊微凉,人前失态。

    似乎是他太久没说话,不光阳阳, 连梅无香都疑惑地看了过来, 顾弄潮看他同样被撞得身上脏污,出声道:“如不嫌弃, 可至屋内暂做休整。”

    阳阳又开始探身向言霁索要抱抱。

    他都道歉了, 应该能抱了吧。

    可下一秒, 伸出去的手便被顾弄潮拢了回去,阳阳嘴一瘪,要哭不哭的模样。

    言霁将抬了些的手重新放了下去。心底些微失落,一晃眼的功夫,阳阳都学会说话了,刚刚他甚至都没能认出他来。

    梅无香跟着道了声:“就在前面,不远。”

    言霁摆了摆手,正要匆匆离开,身后遽然响起一道声音:“公子等等!”

    不得不又停了下来。

    此前那名仆役提着一双鞋气喘吁吁地停在言霁面前,大口喘气道:“我刚去拿鞋的功夫,公子怎么就走了,先把鞋换了吧。”

    梅无香道:“六爷院里也有备干净的衣服。”

    这下再不答应,顾弄潮定会察觉到异样,若派梅无香调查他,就彻底暴露了。

    言霁硬着头皮接下仆役手中的鞋履,仆役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匆忙下他没留意公子旁边的人,一听六爷暗道不好,这不就是这几日来府上暂住的贵客么!

    好在贵人并非不通情理。

    见言霁答应,顾弄潮抱着小团子走在前面。他所住的那处院子确实离得不远,看得出王家人废了一番心力,仓促修整也能做到如此精巧雅致,一个院景的布设都能在外面卖出天价。

    不过王家估计白费心了,顾弄潮从不在意住所是何模样。

    院里的仆从立刻提了热水灌进浴间的木桶里,梅无香找了些王家送来换洗的新衣递给言霁,走到这一步,言霁只能沐浴更衣,期盼于等会出来后不要再有波折。

    他洗得匆忙,换了衣服发现他这年虽又长高了些,但还是没能贴合顾弄潮衣服的尺寸,袖口依然大了一截,肩膀也有些松散。

    不过也没过去那么严重。

    重新将幂篱戴上,带着一身水汽出了浴房,言霁没有道别的心思,就算被误解为不知礼教的人,也想赶紧离开,结果路上又被小团子绊住了脚。

    这会儿不知为何,顾弄潮不在阳阳身边,阳阳周围只有个小丫鬟照看,此时他摆脱了丫鬟的手,一摇一晃地朝言霁跑过来,并成功扯住了言霁的衣角。

    没有收出脚,小团子抓着言霁的衣角吊着荡了两下,紧接着伸出另一只手攥紧,在努力往言霁身上爬。

    这身衣服本就松,拉扯下差点散了,言霁不得不止了即将跨出院门的脚,低头与小团子对视。

    小团子又笑了起来,口中喊:“抱、抱。”

    为何这么执着地要他抱。

    终究是没狠下心,言霁弯身将小团子抱在了怀里,软软的小身体带着股热乎的暖气,抱着格外贴心,小团子又去抓言霁面前的白纱,这次被言霁避开了。

    丫鬟在旁边说道:“公子先抱着会儿,我去叫梅侍卫过来。”

    她是王家的丫鬟,不敢对贵客带来的孩子动手动脚,见到言霁肯抱阳阳,如蒙大赦,忙不迭抡脚往里面跑,就怕言霁突然撒手。

    言霁抱着小团子,坐立难安,见丫鬟一瞬间就已消失得没影,言霁就算再舍不得阳阳,也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干等着,正想找个地方把阳阳放下,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清冷如击冰碎玉的声音:“你要去哪?”

    言霁定在原地,好半晌才僵硬地转过身,直了直阳阳,又指了指自己,接着指了指外面。

    “喑人?”顾弄潮拧眉。

    言霁认了。

    随后顾弄潮颔首,伸手想要接过小团子,但阳阳紧紧搂着言霁脖子怎么也不肯松手,大约是对喑人的怜悯,顾弄潮对言霁道:“快上膳了,吃过午膳再走吧。”

    言霁摇头,努力使劲去掰小团子的手,哪料对方人小力气却很大。

    顾弄潮沉下声喊了句:“阳阳。”

    阳阳嘴一瘪,紧接着嘹亮的哭声响彻云霄,但那双搂着言霁的小手依然不愿松,这幅执着劲让言霁更加难安,害怕顾弄潮会看出什么来。

    不过阳阳这一哭,言霁彻底没办法强行将小团子扯开了,在顾弄潮再次伸手想要将阳阳抱走,阳阳搂着言霁脖子的手也隐约有松开的架势时,言霁无声抱住了阳阳,下一秒,阳阳立刻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言霁。

    这下真难舍难分了。

    就再任性这一下,言霁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

    最后还是误了时间,王家的厨子送了膳过来,言霁只得坐在了桌前。

    然后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

    要如何才能在不取幂篱的情况下,成功用完午膳?

    顾弄潮的视线若有若无落在身上,带着让言霁无比熟悉的审视,往常他犯错时,顾弄潮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往往言霁的反应就会不打自招。

    但现在他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没出息了,至少不会再轻易漏怯。

    言霁拿过明显是给阳阳准备的小碗,舀了勺碗里的蛋羹喂给阳阳,动作从头到尾自然无比,让旁边候着的丫鬟想插手都做不到。

    顾弄潮给言霁盛了碗汤,推在他面前道:“阳阳会自己吃饭。”

    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让他自己吃饭?

    言霁颇不赞同,转念想起传言顾弄潮结亲的消息,心下又了然。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自然照顾不到阳阳了,估计是没被顾弄潮放心上,阳阳饿极了才学会自己吃饭的。

    愤慨下,言霁无视了顾弄潮推过来的那碗汤,只专心投喂阳阳。

    如果有法子,将阳阳偷过来自己养着就好了,就像年让那样。

    “你不喝汤吗?”顾弄潮星目微寒,看向被白纱遮得严严实实的人,如凝实质的目光就像是要穿透那层轻薄的白纱,看到藏匿在里面的人真容。

    突然发问,言霁差点就出声说不渴了,及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的人设是哑巴,打住了冒在喉咙口的话,摇了摇头。

    又舀了勺蛋羹喂阳阳。

    如今阳阳已长出了小乳牙,但看起来还吃不得硬点的东西,这个时候也最好不要给小孩吃硬的,否则长大后牙不齐。

    阳阳乖乖张嘴,一口囫囵吞下,随即弯着月牙似的眼睛朝言霁粲笑,两条小短腿吊在半空一晃一晃,乖得不行。

    好可爱。

    言霁感觉自己的心都快化了,如果不是顾弄潮还坐在旁边,他肯定会亲阳阳一口,然后喂他更多好吃的。

    言霁专心一口口喂着,没发现一碗蛋羹已经快见底了,直到顾弄潮出声道:“他已经饱了。”

    但见阳阳依然乖巧地吃下喂到嘴边的食物,言霁有些怀疑阳阳是不是真的吃饱了。

    顾弄潮也没理由吝啬这点吃食。

    丫鬟拿了毛巾给阳阳擦嘴,刚想将他抱走,阳阳就又赶忙受惊地扑到言霁怀里,紧紧拽着他的衣襟,顾弄潮示意,丫鬟再度退了下去。

    言霁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顾弄潮这么好心,又是留人换衣又是留人用膳的,还毫无防备地将人交给连真容都不肯露的人手中。

    会不会是他察觉到什么了?

    言霁寻思着找借口告辞,奈何他目前是个“哑巴”,当真一句有苦难言。

    阳阳抱着他不肯撒手,言霁再次使力想要把他从自己身上扯下来,跟之前一样,一无所获。顾弄潮突然起身,将言霁和小团子都吓了一跳。

    “阁下既不肯以真容示人,我便带阳阳出去避让,让你单独用膳,也好自在些。”

    这次顾弄潮抱起阳阳,阳阳并没再纠缠,似乎也听懂了顾弄潮话里的意思,只眼巴巴地看着言霁,连眼睛都舍不得移开。

    顾弄潮抱着阳阳出去了。

    言霁分不清自己此时是何心情,一面觉得顾弄潮真变了很多,居然能为别人着想,一面又为被着想的不是自己而有些难过。

    过去顾弄潮虽处处宠着他,但从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留意。

    有次他故意吃了一整盘一向最讨厌的秋葵,顾弄潮也没察觉到,之后言霁躲在角落里吐得昏天暗地,眼液滚落,视野模糊。

    分不清是被胃酸刺激的,还是自作自受把自己委屈的。

    这般一对比,心里难免像被压了块巨石般沉甸甸的。

    民以食为天。面对一桌几乎没被动过的珍馐美馔,言霁拿起筷子化悲愤为食欲,先吃饱再说。

    自从来了邶州,他再没吃过这么丰盛的了。

    而这些不过是顾弄潮的日常吃食,这般一想心里又不平衡了些。

    吃完后,言霁找到顾弄潮道别。冬日午后的阳光温度适宜,远远看见顾弄潮坐在临湖的亭子里,手边放了一碗鱼食,有一搭没一搭地洒进湖面,小团子踩着美人靠趴在栏上看鱼。看得言霁捏紧了手心,怕他一不留神摔湖里去。

    顾弄潮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阳阳身上,在言霁离亭子还有三十尺远时,就抬眸看了过去。

    湖面的鱼儿追着鱼食跃出水面,湖面荡开一连串涟漪,在日光下波光粼粼。

    阳阳也看到了言霁,正要爬下来跑过去,不过这次被顾弄潮拦住了,顾弄潮垂敛羽睫,将阳阳锢在怀里。

    看到阳阳要朝他跑过来时言霁心里一咯噔,又看阳阳被阻后,咯噔化为了丝丝缕缕的失意,言霁强行压在复杂的心绪,朝顾弄潮拱手作告别的姿态,然后指向院门的方向。

    第一次当哑巴,暂时还不会手语。

    顾弄潮不愧是锦心绣肠,这样都能看懂,颔首道:“我让人送你。”

    这次言霁没再拒绝,再度拱手道谢,将陌生人间的状态扮演得淋漓尽致。

    顾弄潮叫了身边的扈从送他,刚至院门,就见午时没出现的梅无香从外面回来,扫了言霁一眼后,没说什么,错身入内。

    言霁也没做停留。

    不过还没走远时,听见梅无香对顾弄潮道:“属下去看过了,那位孟公子,确实是飞鹤楼的清风”

    余下的声音因距离渐远而模糊不清。

    离开王家后,言霁立即加快脚步,去集市寻清风,他必须得尽快跟清风通气,避免之后出现幺蛾子。

    但到了集市才知,清风一个时辰前,也被王家的人带去了府中。

    带走清风的并不是王燊身边的人,应该是王老夫人的人。

    言霁不敢回租的那间院子,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到日暮,剧烈的心跳每一刻停歇过,甚至思索起,如果被顾弄潮找到,他应该找些什么样的借口,不至于牵连身边庇护自己的这些人。

    特别是常将军,一旦此事暴露,常佩定是首当其冲被问责的那个。

    都督府也会被牵连一大片。

    在天即将彻底黑透时,段书白终于在街尾的角落找到了言霁。

    他今日才知道来邶州巡查的竟然就是摄政王,旷工寻了言霁一整日,都没看到人影,一点消息也没有,差点急疯了。这会儿终于找到人,拉起言霁上下检查,见他没有受伤才稍微松了口气。

    不过眼眶红红的。

    段书白刚松下去的心弦再度绷紧,小声问道:“他知道你了吗?”

    言霁摇了摇头,将被撩起的白纱重新放了下来,只有浑身被遮掩住,才稍微有些安全感。

    “那到底怎么回事?”段书白问。

    “是清风,清风现在还在王家,并且被顾弄潮知道了。”言霁收买了几个人帮他看着出入王家的门,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段书白道:“先到我那边休息一晚吧。”

    言霁没有推辞,到了段书白在邶州买下的住所,稍微收拾了下,见段书白另外找了套衣服给他,这次是符合言霁尺寸的,言霁没有迟疑换了下来。

    躺在床上,确是一夜无眠。

    翌日依旧没有清风的消息,段书白托王家认识的人打听,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稍加调整后对言霁道:“清风被带到顾弄潮院子里去了。”

    第95章

    看着言霁瞬时煞白的脸, 心跟着揪了下,转言又道:“也不一定会顺着清风查到你。”

    他狠了下心,道:“再不济, 我带你离开邶州。”

    言霁听得懂段书白在宽自己的心, 他有王侯的爵位继承,有偌大的段家, 还在邶州前路光明,这些又岂能足以让段书白轻易抛却,带着自己成为朝廷的逃犯。

    若真如此, 朋友之情未免逾矩了。

    “我是担心清风,顾弄潮表面看着清风霁月, 实则睚眦必报, 性情阴鸷。清风落在他手里,不知道会怎么样。”

    言霁一度想硬着头皮去看看情况, 可是又害怕自己冒然造访反而让清风的处境更加艰难,最后他只能想到一个人——王燊。

    “我去王家一趟。”言霁戴上幂篱就走,段书白急急跟在后面, 道:“要不还是先静观其变。”

    言霁停下来, 定定看着段书白, 冷静无比:“会不会有种可能,我不去找王燊才更可疑?”

    作为同居好友,一夜未归而自己却毫无表态, 才更会被怀疑。

    经过提醒, 段书白才想到这一节,攥着言霁的手稍微松了些, 又不肯真让言霁又入虎xue, 便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去了, 不是明晃晃告诉顾弄潮就是我吗?”

    认识清风同时又认识段书白的人,顾弄潮一联想就能想到他身上。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言霁等段书白松手后,停下转头定定看着段书白,多说了一句,“一切见机行事。”

    如果见势不妙,以自保为主。

    言霁深换了口气,不紧不慢来到王家府门。在他还没对门役道明来因,门役便先一步唤了他,走在了前面领路,似乎很怕他多问的模样,走几步还回头看一眼言霁有没有跟上。

    直到从门役这里得不到消息,言霁没再试图探听。

    在去内院的路上,言霁提前撞见了王燊,王燊比昨日的状态还差,由仆役搀扶着站在假山边,当看见言霁时,原本灰暗的双眼霎时明亮,迈腿朝言霁快步走过来,动作太快拉扯到伤口,疼得他的脸皱成一团。

    哪怕走得局天蹐地,脚下也没停丝毫。

    门役似乎有些慌张,想去拽言霁的衣袍带他离开,被言霁不动声色避开了。

    “清风六爷昨日请了清风去院里,直到现在也没见人出来,听闻你昨日跟六爷说过话,能不能替我去求求情。”

    言霁自幂篱后打量王燊,没有作出回应,王燊急道:“此后王某必会报答霁弟今日之恩。”

    “我会将他带出来的。”言霁转身跟上门役,没再回头看王燊。

    顾弄潮暂居的那处院子依然跟昨日一样安静,只有两三个仆役往来,门役停在院门弯腰作了个请,言霁颔首致谢,跨过门坎进到里面。

    冬至花朵陆续凋落,院里不知名的花树落英纷飞,从正厅穿至□□,轻纱被穿堂寒风吹得摇曳鼓飞。

    酒香暗盈,言霁一看就看到弯腰站在屋廊下的青衣人,青衣人恰好回过头看到了言霁,心脏顿时悬了起来,扶着酒瓶的手微微握紧,酒水溢出酒盏,溅落一桌水渍。

    “满了。”旁边一道不闻喜怒的声音提醒。

    清风立刻回神,收回酒瓶,用袖子将桌上溢出来的酒水擦干,随后低头候在一旁。

    当言霁从他面前走过时,清风小心翼翼抬头看他一看,手指探出轻轻攥住拂过的衣角,在言霁看向他时,借着角度的遮挡,朝言霁摇了摇头。

    还未思索明白清风冒险朝自己摇头的含义,就听前方一声轻笑,伴随着清冷如冰的声音:“昨日才来过,公子怎么又来了?可是昨日又什么落下。”

    言霁压下心底的疑惑,行到顾弄潮面前,斟酌道:“只是听闻舍友夜半未归,冒然至府中询问,被人带到六爷院里。”

    “哦。”顾弄潮淡淡回了声,将手中的酒饮完,玩着空空的酒盏,许久才续道:“不过是我想寻个酒友作伴,恰好见他又几分眼熟,便叫过来了,倒是不是原来是你舍友。”

    “早知的话,就派人去向你带句话,也免得阁下忧心。”

    言霁才不认为顾弄潮口中的早知是真的不知道,但看这意思,若要清风脱险,只能他留下来替清风。

    没再想太多,言霁跪坐在顾弄潮对面的软垫上,提起酒壶给两人续上,情绪淡漠道:“清风想必累了,我来陪六爷饮酒。”

    顾弄潮眸底染上笑意,像是酿了一汪酒,酒气与色香气并存,他往后一靠,手臂懒懒地搭在栏上,指尖捏着酒盏将落未落。

    “公子会喝酒么?”

    “会。”

    “看不出来。”

    “酒量如何岂是从外表就能看清的。”

    顾弄潮闻言又是一笑:“是。”

    一瓶酒见底,这一瓶全是顾弄潮看着言霁喝完的,他始终盯着言霁的动作,每当言霁将白纱撩至鼻尖饮酒时,他的眸底便会暗沉一分,等一瓶酒壶喝完,才移开视线,意味不明道:“阁下果真海量,再去拿酒来。”

    屋廊下没有旁人,但过了没多久,就有仆从取了酒壶来。

    当言霁的视线再度落在清风身上时,顾弄潮头也没抬道:“既然有阁下相陪,孟公子就下去歇着吧。”

    清风不放心言霁,但见言霁同样暗示他离开,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转身走了。

    这次,换顾弄潮为两人斟酒,酒未斟满,只作半,就已止手。桌侧放着掐丝珐琅香炉,冉冉冒着一缕弯弯折折的白烟,被风一吹,散了几分,淡了几许。

    不过当酒水止声时,烟雾又随着风过慢慢凝实。

    不似来时,此时言霁的心境平静得过分。

    “尝尝,这次送上来的是柔然那边进贡的青梅酒。”顾弄潮嘴角微弯,似要透过这层碍事的白纱,看到里面言霁露出的表情。

    言霁依旧不动声色:“前段时间听闻柔然投降,莫非是那时进贡的?”

    “是。”顾弄潮知无不答,很随意地就将国家大事侃侃而谈,仿佛这些风云变幻还不及他手中棋局有趣,“不过最近他们又不规矩了些,但也跳不了太久了。”

    说话间,言霁端着酒盏浅饮一口,比寻常的酒水清冽许多,带着点涩涩的果酸味。

    顾弄潮目光悠然看着庭下的落花:“原是要留给另一人尝尝的,估摸着他会稀奇柔然送来的贡品”

    话语未完,止在一声哼笑中。

    顾弄潮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不再多言。

    直到这会儿,言霁才能沉下心绪仔细打量顾弄潮,昨日他因心虚,每次看顾弄潮都只是匆匆一睹,害怕目光对上,明明有层白纱阻挡,就算自己看得再肆意,也不会被发现才对。

    所以这次,言霁仔细端详了顾弄潮的变化。

    他的面色似乎比记忆中更苍白了些,垂在身侧的乌发显得格外醒目,且身姿显出以前没有过的羸弱。眉宇间的邪意也不见了,藏在骨子里的冷淡变得更加鲜明。

    总体看来,因一身病意好似琉璃般易碎,任谁看了,都知道这人已病入膏肓。

    他却还在不停地饮酒。

    言霁皱了皱眉,骨节分明的手指握在酒盏上,紧了些。

    “你喝了多久了?”目光扫过角落或立或滚落的空酒壶,言霁怀疑这人从昨日喝到了现在。

    本又饮完一盏的顾弄潮闻言抬眸,弯起双眼,眼中却毫无笑意:“昨日你走后,就突发兴致喝到现在。”

    言霁顿了下。

    想问,你是想喝死吗?

    但最终他没有问,言霁陪着顾弄潮又喝完两瓶酒,这已经是言霁的极限了,过去父皇给他测量过酒量。

    不知是不是巧合,顾弄潮也停了手,没再继续吩咐人送酒过来,他往后靠在凭栏上,墨黑浓密的长睫阖落在白皙无暇的皮肤上,呼吸清浅,看着像是睡着了。

    言霁没敢打扰,静静看着袅袅的香雾。

    风又将烟吹散了。

    顾弄潮突然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虽说觉得顾弄潮定派了梅无香调查,但言霁还是回了:“齐雨。”这是他在邶州留给外人的名字。

    之后又是漫长的静默,言霁忍不住去看顾弄潮,这一看就出了神,直到耳边响起调侃:“我好看么?”

    言霁敛回目光:“六爷人中龙凤,自是好看。”

    顾弄潮一如既往弯着眸子,眼里没有笑意。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言霁只看他。

    顾弄潮把玩着手指间的酒盏,接着道:“有人贪慕色相,有人贪念权势,为何我两样都有,却次次都挽不住想留的。”

    言霁垂目,看着桌面的纹路:“不知道。”

    顾弄潮似乎也没想等言霁的回答:“齐公子,如果给你两个选择,死在心爱之人的拥抱中,亦或是去到爱人已死的世界,封王立业,你会选择哪个?”

    这次,言霁有仔细思考,才回道:“死在心爱之人拥抱中。”

    “没有喜爱那人存在,就算爬上至高之位,身边也无分享喜悦之人,未免太寂寞了些。”

    顾弄潮笑道:“齐公子也害怕寂寞?”

    “不怕暂时的寂寞,只怕永远无望的寂寞。”言霁想,顾弄潮这样的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叫无望,他的人生永远都在奔程上。

    “我也是这样选的。”顾弄潮眨了眨眼,一朵花轻旋至他指尖,顾弄潮略一抬手,将它接在手掌心,动作前所未有的温柔。

    “所以我,愿意包容他的任何选择。”

    只求他平平安安。

    “天都黑了。”顾弄潮转眸望向外面,脸上挂着浅淡的笑,“一不留神,留了阁下这般久,是我唐突,阁下请回吧。”

    言霁站起身,衣袍拂落。

    走前他停了下,转头看向依然倚坐在凭栏下的摄政王,意识恍惚,恍若今夕非今夕,而是隔了重重翻山越岭的时光相会。

    眼中传来熟悉的酸涩,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神。

    言霁转回头走了。

    因醉意脚下有些轻浮,言霁并没在意,倒是在出去时遇到了梅无香,梅无香怀里抱着阳阳,像是站在这里等了许久,看到言霁出来,却什么也不说,只目送他行至院门。

    阳阳在梅无香怀里睡着了,天色昏暗,看不太清阳阳此时的模样,但嘴角有一抹可疑的亮色,或许是涎水。

    看来睡得很香。

    言霁放了心,跨过院子的门坎。

    王家外,清风和段书白都在等他,就连王燊也在,一切都感觉格外静谧安好。

    第96章

    清风和王燊吵吵闹闹, 最终还是和好了。

    全仗于王燊闹得要跟王家断绝关系,打过骂过断过他的银两,依然止不住他一心向清风, 最后由王老夫人出现, 接受了清风的存在。

    那天王燊来清风告知这道消息时,满眼璀璨, 笑得比孩童还烂漫。

    言霁没眼看,转头便又去摆摊卖糖串了。

    他还再攒十两,就能还清欠段书白的债, 且算的是连本带利。

    胜利在望,这些天言霁都是等卖完了, 再收摊。

    今日摆摊时听见路过的行人说, 前些日来邶州巡查的大人物,今日辰时走了, 描叙起当时城门口的阵仗,赶得上王孙贵胄。

    “就连都督府的常佩将军,都亲自至城门相送。”

    “不止常佩将军, 平日邶州好些连人影都难见到的大人, 也都在呢。”

    众人载笑载言, 交谈声随之远去。

    最近天更冷了些,言霁抱紧汤婆子,打算等清风有空时, 让他帮自己再制个手焐子, 这样也好渡过严冬。

    时间瞬移,跟朋友们热热闹闹过了年后, 王燊开始偷偷安排, 想要将清风迎娶进门。

    他欢欢喜喜地将此事告诉给言霁, 询问清风的喜好,全然不顾王家人菜青的脸色,誓要把这场婚事办得风风光光。

    明明过去以清风家中门第,配一方富商绰绰有余,甚至算得上屈就,而今却只让人觉这场婚事是个笑话。

    言霁偶然撞见,过去跟王燊走得近的那些纨绔,表面道喜,背地转过脸却嗤之以鼻,两幅面孔,让人不喜。

    不光是门楣,最重要的是,大崇从没有男子成婚的规矩。

    虽说在大崇的律法上并没有规定必须得一男一女,虽说民风已算开放接受度高,但依然少有这类事发生,从祖宗那里传下来的礼教已深刻骨髓,非一朝一夕就可轻易扭转。

    就算民间普通小家如此都会遭邻里异样目光,更何况王家这样的高门大户。

    在这件事上,向来要什么有什么的王大少爷,第一次一步一挫,遭重重阻碍。

    没有任何人支持他,就连清风得知后,亦是不愿。

    清风骨子里是高傲的。

    言霁希望清风幸福,或者说他希望身边所有人都能幸福,所以在婚事上,也有努力帮王燊,去找大师算吉日吉时,帮王燊问城里懂行的妇人成婚需要准备的事项。

    段书白腾出空也有跟言霁一起为此事奔波,并且将这些暗暗记在心里,说不准以后用得上呢。

    没有任何人看好这桩婚事,王家几乎当没有王燊这个后代,任由王燊折腾,或许等闹剧似地将清风迎进门,王家的人会找借口不让清风上族谱。

    不上族谱,就是死了没地儿入葬。

    言霁不担心婚礼不能正常举行,唯独担心此事。连王家能找的借口他几乎都能揣摩到,无非是大崇没有男男成婚的律令。

    但没想到,第二日大崇就颁布了律法——准许同性别成婚,任何人不得歧视旁人取向。大崇接受唯一的取向,是两情相悦。

    一朝发布,引全民震动。

    就算远在邶州,言霁都能想象到朝上那些冥顽不化的老臣如何模样,大约气得快要吐血,甚至上演一出以死为谏。

    这其中领首的必当为陈太傅莫属。

    或许跟他向来意见相驳的肖相,也会难得跟陈太傅同一阵营。

    确如言霁所料,如今朝堂上不可谓不风声鹤唳。摄政王没跟任何大臣讨论此事,直接发动三省,颁布了律法,朝臣几乎跟百姓同一时间得到消息,板凳还没坐热乎,就匆匆穿起朝服往宫中跑。

    跑到一半,才响起宫中无人,立刻让车夫调转马头,往摄政王府去。

    陈太傅是一个到的,已经跪着了。

    紧随后面到的人接二连三跪在摄政王府巍峨恢弘的朱墙外,从上午跪到半夜,没一人起身离去,只中途倒了几个身子骨不太硬朗的,被摄政王府里出来的仆人带走了。

    大雪迷眼,陈太傅高声大喊:“男女失秩,国朝必会打乱,望忘记收回此令!”

    臣子们跟着喊,声音震得探出院墙的红梅簌簌落下花瓣,嫣红得点在雪地里。

    所有人都知道,摄政王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收回此令的可能比针眼还小,但他们必须端正态度,以防摄政王之后还会出什么千奇百怪的律令出来。

    肖相堪堪赶来,看着在街上跪了一地的同僚,尴尬解释:“我才刚得知此事,这就赶来了,各位跪了多久,王爷可有出来?”

    陈太傅不屑于之搭话,冷哼一声撇过头。

    倒也有巴结肖相的回:“跪了差不多五个时辰了,王爷没出来过。”

    “我进去看看。”肖相是个聪明人,知道跪在这里屁用没有,反倒会惹得摄政王怒火。这招对小皇帝或许有用,但用来挟制摄政王,不被降职打入大牢,已经是王爷心情不错了。

    能爬上相位,肖相是个心巧的。

    他进到府内,问过仆人后,往内院走去。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无数人因这个律令而震荡,发动起这场变故的人却静静独坐亭中燃香抚琴,浑然不将外物入耳。

    肖相冒着雪,在外侯立许久,等一曲毕,这才听里面的人叫他进去。

    肖相拍了拍肩上堆的落雪,进到湖中亭,发现中书令也在。中书令此人十分低调,从先帝在位时,就拥有了□□政务的权利。但哪怕权势滔天,却从未露过锋芒,甚至很少会传召来上朝,所有人都知道有这个人存在,但几乎没与之接触过。

    摄政王能爬到这个位置,就是收拢了中书令成为自己的幕僚。

    肖相不露声色打量此人,是个眯着笑眼的蓝衣人,约莫三十岁左右,看起来很好相与,但莫名给人种与摄政王如出一辙的凉意。

    回神后,肖相向坐在亭中央的病弱王爷鞠了一礼:“王爷,外面大臣们都跪着,您看如今天寒地冻的,不少大人膝盖都不大好,这般跪下去如何了得。”

    顾弄潮嗤笑一声:“他们喜欢跪,便跪着吧。”

    肖相眼一转,试探道:“王爷颁布此律法,可是为了谁人?实则也没必要为一人而动全国,臣下有此一计”

    当顾弄潮转眸带着笑意看他时,肖相愕然止住了话头,战战兢兢跪了下去。

    他不该试探王爷陛下的事。

    大冬日的夜里,一滴冷汗滑过眉骨,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怎样,肖相的肩脊一直颤个不停。

    顾弄潮收回视线,长睫低垂,敛去眸中的冷意:“不该提的,还望肖相放聪明点。”

    肖相又如何不知不该提,可陛下的下落始终悬在他心头,从目前所知道的一些消息看来陛下应该没死,可既没死,总该回大崇主持中枢。

    “是。”肖相躬身垂头,颤声回。

    中书令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响起:“肖相冷吗?不妨去屋内烤烤火。”

    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台阶,肖相感谢地匆匆看了中书令一眼,连声应是,被人带了下去。

    待亭中只剩两人,顾弄潮袖下探出一截手指抚过琴弦,风吹得八面的垂帘晃动不休,一道风吹到亭内,微微掀起顾弄潮盖在腿上的毛毯。

    下一刻,中书令伸手替他压了压。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断断续续,没有曲调的音节自琴弦颤动间泄出,中书令直起身,趁着此时王爷难得有几分清明,说道:“王爷确实此举仓促了些,至少应该等天下大定时,海清河晏,盛世下再颁此法,定不会引得这般大的动荡。”

    能在顾弄潮面前直言的,只有中书令一人。

    顾弄潮依然挑拨着琴弦,像是没有听到中书令所说的话。

    哑然片刻,中书令轻声道:“王爷是怕,等不到那时了吗。”顿了顿,他续道,“今日正是陛下及冠之日。”

    琴声停歇,中书令的最后一句话更轻,轻得被呼啸的风雪声轻易盖住,散在风中-

    今日确实是言霁的生辰。

    他二十岁了。

    大崇二十及冠,及冠后就真的得是个独当一面的大人。

    但是没人记得。

    他继位不过两年,百姓都还没能记住皇帝生辰休沐之期,且邶州因王家少爷要娶男妻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更没人记得。

    他失踪,上面也没发令要从今日休沐三日。

    言霁给自己煮了碗长寿面,十八岁的长寿面他没吃成,至少得吃二十岁的,那时冷宫的嬷嬷给他煮面时有说过,要遵守礼节,才能平平安安。

    年让陪在言霁身边,吐着舌头两只前爪搭在灶台上,正看着热水沸腾的锅内,似乎很馋。

    它并不挑食。

    言霁想了想,多下了一把面,给年让也做了一碗。

    正要吃面时,外面传来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年让几乎条件发射般躬身朝院门的方向嚎叫。

    段书白自雪夜燃灯而来,收了伞拍去上面的雪絮,连将提灯挂在门口的弯钩上,同时探头往里看,见言霁正在吃饭,弯了眼问:“有我的那份吗?”

    他已经完全不怕年让了,直接走了进来,年让呲牙咧嘴好似下一秒就要咬上那两条不知死活的大长腿。

    言霁并不想在今日见血,唤住了年让。

    “你没吃饭吗?”言霁转头问段书白。

    “没呢,这不赶着过来吗。”段书白冷得直往火盆前蹭,兴奋地分享,“你猜怎么遭,律法刚颁布下来后,王家再没了借口,常将军不是一直拥簇摄政王嘛,正愁着没人以儆效尤,王家哪敢在这当口上弄幺蛾子。”

    “我看清风嫁进王家这事,八成稳了。”

    刚一说完,段书白的肚子轱辘一声响,言霁看他,段书样尴尬地挠头。

    “我过会儿回去”

    言霁将还热腾的面碗递给他:“吃吧。”

    “那你?”段书白看着色香俱全的面条,羽ク读家闻着丝丝缕缕的面香,强忍着小小吞咽了下。

    “我等会再煮一碗就是。”

    说罢,段书白这才接了面。

    虽然陛下做别的菜没有那个天赋,但他做面一向好吃,段书白很少吃到言霁做的面,此时大嗦一口,热乎得喜笑颜开。

    来得可真巧。

    一碗面连着汤全进了段书白肚子里,年让在旁边一脸敌意,言霁同样跟段书白坐在火盆前的杌子上烤火,段书白放下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碗,这才发现:“清风呢?”

    “被王燊叫出去了。”

    段书白“哦”了一声,随即嘀咕:“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啧啧。”

    言霁伸着手烤火,看着在火光下红彤彤透亮的手指,没发表言论。

    段书白先去将碗喜了,好心也顺带着年让的碗一同洗了,本想给言霁另下一碗面,但发现屋内没有干柴,从外面捧了柴进来,湿的,得放一会儿才能烧。

    只好又坐了回去。

    “大师给的吉日在下个月,王燊看过也说行。”言霁如今正在给清风备嫁妆,抬眸看向段书白,估计时盯着火太久,视线骤然一转暗了一瞬,“我欠你的那笔钱,可能得再晚一些还你了。”

    段书白自然巴不得他越晚还越好。

    应了后,见言霁今日情绪不高,其实每天他都情绪不高的模样,但今日犹甚,想到那条自京城颁布出的新律令,段书白的脸色也暗淡了下来:“你可是在想京中事?”

    言霁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段书白道:“你想回去了?”

    言霁摇了摇头:“没想,只是今日午睡时,我做了个梦,至今也还没回神。”

    段书白提起兴致问:“什么梦?”能让他这么久都还神不守舍的。

    “我梦到”言霁垂下头,暖色的火光映在他白皙如雪的脸上,好似罩着华彩的白玉。

    “我死了。”-

    言霁那日依旧没吃成长寿面,段书白听完叫他呸了好几声,又扯着说了些梦都是反的之类的话,等段书白走后,言霁回到灶房点了许久的火,也没将木柴点燃。

    到后来,火折子没硝粉了。

    言霁没说的是,他在梦境里又遇见云湑了。

    这一次,云湑让他看到了时空交迭的起因,也让他理清了过往一直缠缚着他的丝线。

    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是自己,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只是一个同样被迫扯入时空漩涡中的人。

    言霁知道了顾弄潮为什么而来。

    也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而在这个世界里苏醒。

    真是阴差阳错,每一次,他们都走在了错过彼此的那条道路-

    “就要见分晓了,你会明白,是殿下错了。”薄日时的云雾如散在水中的纱带缥缈流转,坐在绒榻上的紫衣男子穿着异态,一动间银铃哗啦脆响,“白华咒不可能被解开。”

    坐在对面的红衣人神色淡然地看着外面的雾霭,未置一词。

    风灵衣放下手中凉透的茶,眼帘低垂,看向桌旁放的泛黄纨扇。

    “我认为,错的是你。”再度抬头,红衣人眸中冰冷,“你以为让他得知这一切,就会再次逃得远远的?或许他真会选择九死一生的那个方法,解开你给大崇埋下的这个隐患。”

    云湑倏忽一笑:“但我第一次出面告知,他确如我所料离开了摄政王身边。”

    这次察觉到言霁动了回去的念头,云湑自然要故技重施。

    风灵衣却道:“你又怎么能断定,这次也一样?”言霁那么聪明,如今这么多线索摆在他面前,他必然已经理清了所有事。

    无解的白华咒,终究会因强大到扭曲时空的意念,而出现一线曙光。哪怕这其中,有他们这些无意间窥得天机的恶人一度干预,意念亦不会被外界扭改。

    只是最后,言霁会如何做,白华咒又是否真能被解,目前他们谁也无法知晓。

    第97章

    皇宫外兵连祸结, 硝烟四起,金殿被渐染污血,尸首在通往太平殿的长阶上成堆铺迭。

    殿中, 高高的龙椅上, 一柄剑光闪过,下一刻鲜血喷溅, 染红大片绣着金龙祥团的衣襟。

    龙椅上金尊玉贵的皇帝仰着沉重的头颅,努力去看逆光之人的脸,嘴角翘着一抹笑:“你觉得我会让你得到我的心吗?”

    顾弄潮低眸看他, 唇色泛白。

    “想得倒美。”皇帝奋力抬手,握住刺进自己胸口的那柄剑, 喉中发出含糊的笑音, “你竟敢”

    苍白的指缝间溢出醒目的鲜血。

    声音出嗓支离破碎,含着血, 囫囵得让人听不清。

    “算计我至此。”

    “若重来一次,我又岂会甘愿,将尚还完好的心脏给你。”

    随着剑身的深入, 他向来高傲的头颅一点点低了下去, 那对邪谑万分的眉宇逐渐失去神采:“就算我死了, 你也不会好过。”-

    他上一次,死在了龙椅上。

    言霁从梦境里的书中看见过,之前他以为那是预知, 如今方知, 原是曾已发生过的事。只不过因他那时被种白华咒,看世间万物都满怀恶意, 所以书上展现出的真情, 也都被模糊掉了。

    比如当剑刺入他心脏时, 顾弄潮冷峻华贵的脸庞,划过一抹水光。

    比如顾弄潮说他喜欢乖顺的,而这次他潜意识里就选择了让自己扮演一个乖顺的、任由拿捏的傀儡皇帝。

    比如顾弄潮逆天而为,蒙蔽了书写人间剧本的天道窥探,撕裂出一个新的时空妄图逆改无解的结局,而他也顺应死前不甘的欲念,唤醒这个时空的肉身。

    上次被种下白华咒的是自己。

    性情大变亲近宦官,压制忠臣佞臣当道,甚至被乞伏南盘蛊惑,差点让大崇不战而降,一而再三作死后,顾弄潮走上了谋逆这条路。

    而这次,顾弄潮替他遭了这些罪。

    虽然顾弄潮是想获得他现在这颗健全的心脏,为过去的他换心。

    ——白华咒唯一的解法便是换心。

    但换心一事难度极大,且条件极其严苛。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顾弄潮现在又为何选择自己背负白华咒去死,决定让他在这个世界独活?是在忏悔,曾经亲手杀死他?

    所以不愿再杀他一次?

    想到在梦中,云湑无意间透露出的时空交迭的期限,言霁眸子微暗,将火折子扔进灶膛中,起身走了出去。

    可若顾弄潮不拿走他的心脏,在这个时空,顾弄潮必死无疑-

    言霁从前一天就将门前的雪扫干净,清风大婚之日,更是起了个大早,认认真真将小小一方院子装扮得喜气洋洋,连年让脖子上都带了一顶红花。

    中午时,段书白带着他在都督府的兄弟们过来充当清风的“娘家人”撑场子,一时间小院内沸反盈天,入耳皆是大汉们豪迈扯着嗓门说荤话的声音。

    放完第一声炮仗后,邻里三三两两送来些鸡蛋、瓜果、饴糖之类的东西庆贺,脸上皆是笑意,不过有几个是诚心,几个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的来的,就不得而知了。

    挂着红软的屋内,清风手指紧攥,坐立难安得视线不处着落,他瞥眼瞟见铜镜中的自己,虽然没如新娘子一样施粉描眉,但行头依旧不少,金红色牙冠束起一头泼墨长发,大红婚服披身,腰缠三指宽的绣金镶玉革带。

    关键的是,镜中的自己唇色红艳——言霁给他点了唇。

    原本清风的唇色稍淡,言霁说,点了唇显得气色好些,给他算吉日的大师说过,进门时气色越好,婚后的日子越红火。

    虽然言霁表情一脸嫌弃,觉得这不过是民间迷信的俗礼,不过还是将清风按在了铜镜前,细细帮他用唇脂染了唇。

    毕竟是,他用万盏花灯从飞鹤楼里赎出来的。

    向来散漫的言霁对此事也难免上了心,接待完来访的邻里后,迎亲的仪仗也到了门口,领在前面的高头大马上坐着意气风发的王家大少爷,还没及近就猴急地跳下马,脸上的笑容灿烂得晃眼,忙问言霁:“清风呢?”

    “在屋内。”言霁不懂民间结婚的礼仪,更何况两个男子成婚,不应该按寻常那般来使,便也没设拦门之类的阻碍,直接让王燊进去了。

    过了会儿,王燊牵着清风出来。

    言霁看着他们携手而行的模样,一瞬间突然觉得,这两人从外貌看起来,其实也挺般配的。

    清风明隽疏朗,芝兰玉树。

    王燊轩然霞举,意气飞扬。

    原来两个男子穿着婚服站在一同,一点也不违和。

    正在言霁暗想时,清风停了下,走到言霁面前,璀璨的双眼中似有话说,但他最后默然敛了眸,只作了个礼,双手交迭至于头顶,往下一拜,这是下臣叩谢皇帝的礼仪,寻常人受不得。

    因这里站的都是些不懂宫中礼教之人,也并没察觉这一拜有什么寓意。

    这是清风作为侍郎家公子的身份,朝言霁行的一拜。

    “你保重。”言霁受了这道礼,扶起清风时,说道:“往后有什么误会摩擦,彼此说开了就好。”

    清风笑了笑:“陛下好像很了解?”

    “吃过这样的亏,自然晓得些。”言霁没让王燊在旁边多等,挥了挥手,朝清风道:“快去吧。”

    转身后,王燊再度牵上清风的手,言霁看着他扶清风上了马车,又看着迎亲的仪仗渐渐行远,于此留下的,是热闹过后略显冷情的院子。

    红绸依旧挂在院门下,灯笼挂在房廊下摇晃,明明是喜庆的布设,此时却显得格外萧条。

    段书白蹭到言霁身边:“舍不得?”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言霁白了他一眼,他只是一时欷吁,这估计是大崇第一对男子成婚。

    段书白看着言霁在光影下容华灼艳的脸,冲动下想说只要你想,很快就能有第二对,不过到底理智压了一头,让他没把这般以下犯上的话说出口。

    将屋子收拾完,言霁让段书白带着来帮忙的弟兄们去王家吃席,段书白问他:“你不去吗?”

    “懒得走。”言霁打了个哈欠,眼角彪出一滴泪。这几天忙这场婚事,他好几天没睡过好觉了,这会儿正打算补个觉。

    将手缩在手捂子里,言霁道:“顺便帮我看着,清风过去后别被王家的人为难。”

    “放心吧!”

    都督府的弟兄们在院子外喊段书白,段书白只来得及匆匆看了眼言霁,连连应着跑出去跟上他们。

    小道上,一群人说说笑笑,与一个帽檐遮脸的斗篷人错身而过,一人转头看了眼往山坡上去的怪人,嘟囔了句:“这斗篷上的花纹好像不是邶州的款式?”

    不过他一个粗人,也就匆匆一睹,没放心上,转回头继续跟同伴扯起犊子,一群人与斗篷人背对而行,渐行渐远。

    没有人注意到,斗篷人走过的雪地,没有落下一道脚印。

    只有内里深厚的习武之人才能做到如此。

    斗篷人站在了一座小院的门口,微微仰头,看向院门两侧挂着的红灯笼与团接成花结的红绸,散落的阳光照亮翘起的嘴角,他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玉洁光亮的手指蜷缩,指节扣在斑驳的木门上。

    敲响第一声时,言霁没有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但是没有被拉回神,直到第三声响起,他才恍然如梦初醒,以为是段书白,披上鹤氅起身往院门走去。

    当门扇从两边拉开,言霁抬眼望去道:“可是落了什么?”

    话语戛然而止,言霁怔愣原地。

    “好久不见,陛下。”门外的人撩起衣摆跪在他面前,仰起头望着多年不见的人,一声轻笑,深黑的瞳孔像是晕染的浓墨,在冬日阳光下折射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瑰丽-

    “这里没什么好茶,随便喝点,要是喝不下,就算了。”

    水雾弥漫间,言霁提起炉上沸腾的茶水,给两人各斟了一盏。薛迟桉看着他的动作,又看向被雾气模糊的那张面容,恍然如梦。

    就连茶盏被搁在面前,一向警惕的狼崽,都丝毫没察觉。

    言霁着实有些犯困,倒完茶便支着下颌,眼皮子耸拉下去。从刚开始对薛迟桉到来的惊讶,到这会儿的淡然,仅仅只用了烧开一盏茶的功夫。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到底还是好奇心战胜了困意,言霁抬眸看薛迟桉,眼眸倒映薛迟桉一瞬缩起的手指。

    很久,久道言霁以为薛迟桉不会回答时,他才回道:“我派了人跟踪顾弄潮。”

    言霁诧然一笑:“这都好几个月前的事,你不会这两年一直在暗中盯着顾弄潮吧?”

    薛迟桉没回答。

    言霁没想到还真是。

    只能说他不在旁边看着,薛迟桉的胆子更上一层楼。只不过让言霁更意外的是,顾弄潮又怎么放任了薛迟桉一直窥视他?

    不过好像也不重要了。

    薛迟桉抿了口茶,低着头掩饰去脸上偏执撕裂般的表情,再抬头时,又恢复了乖顺柔软的样子:“我只是想通过他知道陛下的消息,除了他,我再无处着手了。”

    他等了两年,才终于寻了过来。

    言霁没对薛迟桉的行为发表看法,其实很想问,就算找到他又能怎样,但毕竟久别重逢,不想闹得太僵。

    到底还是自己带了几年的,言霁扯开话题,漫不经心地道:“你如今怎么样了,可还跟着无影卫学习?”

    “去年我参加了秋闱。”薛迟桉小心翼翼看着言霁,两眼巴巴的像是两边的小狗,“夺了魁首。”

    “那便是状元郎?”言霁愕然,算了下自己走时,薛迟桉好像就已经考上了会元。

    这是大崇最年轻的状元郎了。

    这下,言霁看薛迟桉的眼神有了些变化,他对人才向来珍视。

    薛迟桉一直偷偷观察着言霁,一个眼神的变化就仿佛给予了他莫大的夸赞,比过了朝廷那些人阿谀奉承,也比过了打马游街时百姓的吹捧,薛迟桉松开了掐进手心的指甲,嘴角抿了抿,压下笑意。

    “如今在何处当值?”

    “翰林院。”

    “师承呢?”

    “师承陈太傅。”薛迟桉垂下头,“太傅本不欲收我,我在他门前求了好些时日。”

    言霁疑惑,没想到还有人上赶着当那迂腐老老者的门生:“京中有不少教得好的博士,为何偏要入陈太傅门下?”

    主要是想你更近些。

    几年前薛迟桉敢直说,如今他处处拘礼,连座位都自觉位居下首,并没敢再直言,只道:“因欣赏太傅所作文章。”

    言霁便没再问了。

    想来学霸择师的标准与他这学渣不同。

    一问一答结束,再没什么好说了,毕竟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薛迟桉又开始不自觉地掐自己自己的手掌心:“陛下还在怪两年前我对陛下隐瞒身份一事吗?”

    言霁摇了摇头:“我虽然小气,但不至于小气到记仇两年还不消解的。”

    薛迟桉腼腆地笑了下,眼睛闪烁起光亮的:“那”

    “喝茶。”他还没开头,言霁便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将倒好的茶推到他面前,妄想借此堵住薛迟桉即将说的话。

    薛迟桉端着滚烫的茶盏,迟疑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陛下在外已经两年了,应该回京了。”

    见言霁没说话,扩散开的水雾遮住了他表情,薛迟桉内心惴惴:“那里毕竟才是陛下的家。”

    刚进到这座院子时,薛迟桉几乎不敢相信,他的陛下这些年就住在这里。

    虽言霁算不上骄奢淫逸,但他对衣食住行的要求也决不会低,所制衣服用的布料最次等的也是云锦,寻常时身边至少有三人随侍,坐的马车也有讲究,往常绝不会使院子里的毛驴。

    这个院子虽说干净清净,布置别出心裁很是雅致,但比起曾经言霁的住处,简直称得上逼仄寒碜。

    连京中七品官的小院都不及。

    “没有亲人,何处都可以为家。”言霁喝完茶,认为若是薛迟桉来找他只是为了劝他回京,那他可以送客了。

    所幸薛迟桉没有再说。

    当言霁打第三个哈欠时,薛迟桉站起身,主动说道:“我就住在内城的祥福客栈,明日再来。”

    薛迟桉一走,言霁便倒在床上再不想动弹。

    翌日,薛迟桉果然又来了,年让对他的敌意倒没有对段书白那么重,薛迟桉还能到里屋跟睡着的言霁打个招呼。

    不过当时言霁睡得朦朦胧胧,刚觉得有些奇怪,便又很快被睡意盖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窗外天光已然大亮,炉子上用热水温着碗肉丝粥,和几道爽口的小菜,薛迟桉正坐在门口的杌子上看自己带来的书,言霁睁着睡眼揉了把年让凑过来的头,目光扫过从内紧锁的院门,后知后觉道:“你怎么进来的?”

    薛迟桉放下书,微微一笑:“翻墙进来的。”

    “”言霁低头看年让,像是在质疑他为何不叫。

    年让也看着言霁。

    随后言霁便知道为何了,年让专属的碗里有根肉骨头。

    薛迟桉可比段书白聪明多了。

    懒得计较,言霁刷了牙洗完脸,将温着的粥菜端了出来,等填饱肚子后,他还得继续出去摆摊卖糖串。

    毕竟攒下的钱都给清风置办嫁妆了,要还段书白的欠账,还得继续攒钱。

    等他填饱肚子出门,却发现院子里的驴不翼而飞。

    再度去看若无其事坐在门下看书的薛迟桉。

    薛迟桉眨了眨眼:“昨日走时我把驴牵走了,好安排跟着我来的人,替陛下去做这些,陛下只管休息就是。”

    言霁:“”

    一度沉默后,言霁问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迟桉脸上的笑意落了下去,低下头,正在言霁反思自己语气是不是不太好时,薛迟桉道:“想让陛下随臣回京。”-

    刚从暗探那里得到言霁下落的消息时,薛迟桉立刻就安排了马匹,让下人准备行囊,打算去邶州一趟。

    但京中不光他一个人盯着顾弄潮,还有陈太傅之流的保皇党,亦闻风而动。

    结果此番风声传至了整个朝廷,几乎有些能耐的人都知道了皇帝没死的消息。

    京中被戒严。

    毕竟如今皇帝身边没有侍卫保护,若是别有用心的人浑水摸鱼寻了去,是对陛下的威胁,谁都没有忘记,陛下登基后,遭遇的多次暗杀。

    哪怕现如今这些人一个接一个落马,但保不准朝上还有柔然的暗哨。

    原本他们是打算等摄政王回来再共商此事,结果顾弄潮回来后根本没容他们商量,独断专行地严惩了那些传播消息的臣子,并以中书令之口,提醒他们任何人都不许去找陛下。

    保皇党自然不肯听顾弄潮的,甚至认为顾弄潮这番行为,是在挟制陛下,断陛下与京中联系。

    薛迟桉作为如今陈太傅的得意门生,在保皇党商量策略时,被陈太傅带在了身边,因此在他们要选择一个人去邶州迎陛下回京时,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就算没有保皇党这些人,薛迟桉也本就要去的,只不过如今有了名头,就算被顾弄潮发现,也有保皇党的人护他。

    虽说已经确定好流程,但那段时间顾弄潮的人盯得太紧,谁也没敢妄动,知道近些日子,听说摄政王的病情加重了。

    才有了今日薛迟桉坐在言霁面前。

    “如今大崇与柔然的战役已经快到尾声,京中局势诡谲,如今几派党羽都已僵持到彼此不死不休的地步,就怕最后这关键时候,有人借此生出乱子。”

    “陈太傅让臣带了一封信,让交给陛下,望陛下能回京坐镇。”

    薛迟桉从衣襟里取出那封信,信上还残留少年人的体温,言霁接过时手指蜷缩了下,垂目盯着信上的漆封良久,才将之拆开。

    其实也能猜测得到,薛迟桉既已找到这里,他的下落必然已不算秘密。

    就算今日不回去,也会有明日、后日。

    陈太傅的语气透过字里行间传出,如同现身在言霁耳边劝慰。

    「上疏陛下,问陛下安。

    国不可无主,民不可无粮,陛下归于乡野,又无子嗣,也未立监国之职,恐有小人异动,望高位而生欲念,今京尚安,臣望未来惶惶,不知几时生变,不知大崇国运是否至此,臣时常夜半而泫然泣下。

    现摄政王病重封府,无人可探看其中,传言摄政王已失神智,朝中异动更显,众臣拉帮结派,或谋不敢言。

    今遣臣之爱徒造访,或不能寻,或能寻陛下隐处,陛下是否能见此信,但凭天意,若陛下见之,臣望陛下深思,若弃国而隐,可真心安,想来现陛下已过及冠,不可当儿时任性而为。

    陈道渊献于陛下书。」

    言霁收了信,薛迟桉想从言霁脸上窥探他此时的想法,最后一无所获,直到那封信落入火炉中,被舔舐上来的火舌烧成灰烬。

    言霁才道:“顾弄潮病重?”

    他转眸看向薛迟桉,眸光渐暗:“你可知具体的情况。”

    薛迟桉一点也不想提顾弄潮的事,但如果提顾弄潮可以让言霁改变心意

    “说是白华咒到了最后一重发作期,等这次发作期过,必死无疑。”

    所以这两年,顾弄潮几乎发疯似地派兵遣将,整日盯着边塞的动向,若不是京中也需要他主持中枢,恐怕就直接去边塞做主将迎战柔然了。也是因顾弄潮几乎将所有兵力都派去了边塞,并弥日累夜为边塞制定作战策略,才得以将本该近十年的战役,在短短两年结束。

    这一点上,薛迟桉是敬佩他的。

    他习文,兵法上不及顾弄潮万分之一。

    目前言霁已知的白华咒发作阶段一共有三。

    第一阶段是能转换宿主的时期,彼时白华咒属于刚发芽之时,尚不稳定,可用来“传染”给附和要求的人,即对方需肯真心为种白华咒之人而死,才能得以转移。

    第二阶段是生根之时,这个阶段白华咒不可转移,且每隔一段时间发作一次,起初间隔两三月不等,随着根的深入,发作间隔与日递减。同时表现在中咒者性情大变,背后肩胛下方的后心口之位,会慢慢生出一朵艳丽的红花,在皮肤的表层下,如同从心脏流淌出的鲜血,逐渐绽放花瓣。

    到后期,中咒者逐渐会出现四肢僵硬的状态。

    第三个阶段,即凋零期,彼时皮肤下的花开到最盛烂之时,将逐渐萎靡,这萎靡二字对应心脏萎缩,所有通往心脏的血脉接连枯竭,中咒者开始神志不清,身不良行。

    待花朵彻底消失,中咒者便会血液枯竭而死,便是神医在世,也回天乏术。

    如今,顾弄潮已到最后这一阶段,这个阶段快则两三月,慢也只有半年。

    待火舌将最后一角信纸烧完,言霁终于回应:“好。”

    “我跟你回去。”

    第98章

    梅无香是在薛迟桉来的前一日到邶州的, 当时看言霁正忙着清风的婚事,便没在那个时候找上他求他回京,哪怕当时心中再多焦急。

    如今他正偷偷潜伏在窗台下, 听到屋内两人的交谈, 以及言霁最后那句话后,彻底松了口气, 这道动静被耳聪的年让听到,以极快的速度跑到房外查看。

    言霁觉得奇怪,紧跟着年让也出去了。

    到了门口, 只来得及睹见一道飞闪过去的黑影,薛迟桉同样也看见了, 按耐住追上去的念头, 拧眉问道:“陛下最近可是遭贼了?”

    言霁摇头。

    他这屋里一穷二百,哪只贼能看得上啊。

    直觉此地已不再安全, 薛迟桉向他提议:“离开邶州前臣还有些事需处理,暂时屈就陛下这些日与臣同住祥福客栈可好?”

    言霁并不想搬,薛迟桉又说道:“客栈内有我带来的侍从, 都是十六卫的若陛下不愿, 臣让他们到这里来护着陛下。”

    他没细说, 是十六卫皇城军的好手。

    “算了,就去客栈吧。”言霁当了两年的平头老百姓,当初做皇帝时的一些毛病都全给世俗扭正了, 此时不愿意麻烦薛迟桉, 毕竟薛迟桉是四皇兄所出,辈分上自己是他叔叔, 作为长辈也得有长辈的样子才行。

    并没有太多要带的东西, 进屋看了看, 出来时言霁身上除了多披了件鹤氅,就没带别的,只带了他这个人,和年让。

    祥福客栈是邶州内最有名的一家,装修雅致,房里的被衾茶盏等日常用具都是每日一换,位处闹市边缘,往来方便也清净。

    因此它的租金也格外贵,多住两日的钱都够言霁还欠段书白的债这种。

    在祥福客栈落脚后,言霁难得记起要告知段书白一声,上次他消失一天,段书白着急得双目赤红,让言霁记忆尤深,大约债主都是如此害怕欠钱的突然跑路吧。

    为防梅开二度,言霁让薛迟桉口中十六卫的人到都督府替自己跑了一趟。

    黄昏时,替他去买糖串的人回来,报了今日的进账,言霁一时间有些感慨,当幕后只管数钱的老板这滋味,未免太舒坦了些。

    比当皇帝舒坦多了。

    不过他还是遣散了那些被雇来替他做糖串的工人,想必过不了多久,邶州的糖葫芦便又会恢复原价,或者那些糖串师傅直接借此涨了糖葫芦的价格。

    欠段书白的钱到底也没能靠他自己的努力还清。

    说曹操曹操就到,言霁刚将钱点完,他的债主就寻了上来,此时正脸色不太好地站在他面前。

    沉默在两人间无声蔓延,最终言霁先开口道:“那个钱我回京还你。”

    毕竟他在京城手中还有好几十家从康乐那里夺来的铺子,还不加商行等,以及他原本就积攒下的财富,还段书白的钱绰绰有余。

    段书白冷沉的表情扭曲了瞬:“你以为我找你,是为了那笔钱?”

    言霁疑惑地看他。

    段书白深吸一口气,勉强压在心里疯涨的念头:“你什么时候动身?”

    “大约就这两日吧。”言霁想了想,将挂在腰间的玉佩摘了下来,这应该是他身上唯一比较值钱的东西了,“谢谢你这两年的照顾,这个玉佩上有龙腾,你拿着他,可以命令各地驻军。”

    当初坠崖时他就有过计较,如果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身边至少得有个能证明身份的东西护命。

    这枚玉佩就是他选择的护身物。

    “我不能要。”段书白吓了一跳,这可是皇家的东西,寻常人用了可是要砍头的。但言霁没有等他推拒,对他来说,这样的玉佩要多少就能有多少,段书白这段时间对他的照顾远比一枚玉佩重要许多。

    “我此番回京可能九死一生。”言霁抿唇笑了下,“若是往后有何变动,你作为安南侯府的独子,恐难独善其身,就当我安然享受你的照顾却不作回应的歉礼吧。”

    段书白愣了下,明白过来言霁一直以来知道他的心意。

    但他很快又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猛地站起身,因激烈起伏的情绪声音拔高几个调子:“什么九死一生,你这次回去有什么危险吗?”

    言霁却没再说,这个时候外面的侍卫听闻动静敲门进来,问发生了何事。

    言霁将剩下的茶淋了绿植,语音淡淡:“小侯爷还有事要忙,送小侯爷回去吧。”

    “我没事要忙!”段书白断然否决,但很快就被侍卫架住了胳膊,不由分说得送了出去。房门关上的那刻,言霁挺直的背脊松懈了下来,搭在桌上的手缩紧,将头埋了进去。

    大概察觉到别离,这次段书白来时,年让竟都没叫过一声,此时察觉到主人情绪低落,乖巧地蹲坐在脚边,用头去蹭言霁的腿,仿佛在安慰他。

    “我没事。”言霁闷闷的道了声,想起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去做,手指隔着衣襟摩挲了下某个东西,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言霁出行时,也有两名侍卫在不远不近处跟着,大约是薛迟桉的吩咐。

    因在邶州卖了两年糖串,不少人都认得他,走一段路就有人跟他打招呼,言霁一一回了,因此耽误了些时间,到匠铺门口时,已经黄昏时分,磅礴的云霞被夕阳染至金黄,入目皆是暖黄瑰丽的色泽。

    匠铺里正有名学徒正在打扫,估计快要关门了。

    看有客人进来,学徒扫着地头也不抬道:“今日歇业,客人请明日赶早来。”

    “我找你师傅。”言霁站定在堂屋内,视线越过学徒,看向垂着一层厚帘帐的小门,“说好的今日取货。”

    被耽搁了回家时间,学徒不太高兴地抬头,但当看见夕光下站着的琼秀公子,到口的抱怨骤然一哽,被噎得呛咳一阵,绯红着脸说道:“我这就去叫师傅出来。”

    “有劳。”言霁颔首。

    等了没多久,厚帘帐便被人从里面掀开,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声音传出:“都收摊了怎么还有人找来,你打发了不就是!”

    “董叔。”言霁喊了声。

    董叔脸色顿时一变,脚下虚软差点跪地上:“是陛东西造好了,我去给你取来。”

    董叔看向学徒,然而学徒正痴痴看着言霁,被推搡了一把,董叔冷声喝道:“还不快去。”

    学徒缩着肩膀挠了挠头,小声问:“在哪啊师傅?”

    “后阁最上面那个格子里。”未了董叔递给他一串钥匙,“小心点,别磕着了。”

    待学徒走后,董叔到门边往外张望了下,看到周围除了两个跟在言霁身后的侍卫,并没其他人后,这才打了个招呼,将门严严实实地关上。

    外面的霞光被遮挡,屋内很快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陛下当真决定回京了?”董叔问。

    言霁坐在椅子上,接过董叔递过来的印花茶杯,并没喝只握在手里暖手,闻言点了点头,轻声道:“如果这是唯一的生路,我愿意去试试。”

    一抹火光徐徐燃起,董叔吹灭的火折子,将灯盏放在柜台正中间,随着火光移动,言霁低眸看着脚下的影子也在转换位置。

    暖黄的火光将董叔不甚明显得皱褶照得清晰可见,此时他沉着脸紧拧眉头,恍然重现当初在十六卫领率时的铁血风采。

    而如今蜗居一方匠铺,当个打造铁器的匠人。

    也只有言霁知道,他有一门很好的手艺,当初为父皇制作传袭无影卫的吊坠,就是他制作的,不仅能启动玉玺真正的机扣,还能随时切换形态,在旁人严重,不过是一块奇形怪状的坠子。

    两句话的功夫,学徒已经手脚麻利地抱着木匣跑了回来,真如董叔所说,他一路十分小心,将木匣贴心口放着,一路没让任何东西磕到木匣。

    这可是尚好的紫檀木,学徒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值得这么好的东西去装,想来师父必然十分重视,自不敢代买。

    董叔接了那个木匣,并没第一时间交给言霁,而是如同抚摸情人脸颊般温柔地擦去木匣上并不存在的灰,眼中沉淀着一股对往昔岁月的怀念。

    言霁也并没催他。

    氛围一时有些沉默,学徒缩着手脚站在角落里,不知应不应该暂时避开。

    最终,董叔开口道:“当初我打造这枚坠子时,再没想过还有见到他的一天。”

    向他们这种为皇帝服务的手工艺人,无论是皇宫修筑的工匠,还是修陵墓人也好,都总是会若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夜里。

    当年他隐姓埋名,造完此物后便假死脱身,不敢再露人前,宁肯当一个工匠被人呼来唤去,也绝口不提往日之事。

    如此才终于安生活到了晚年。

    当言霁找上来的时候,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继位不久的新帝,当年备受宠爱的小皇子长大,眉宇间的骄纵矜傲散了些,多了被时光雕琢出的宁静温和。

    第一眼时自是差点没认出来,可第二眼便猛然忆起,这世上能长成这般模样的,只有从小就龙章凤姿的小皇子。

    他将紫檀木匣递到言霁面前,慎重道:“大崇国运加身,陛下此行必能一帆风顺,逢凶化吉。”

    “多谢。”言霁并没打开看一眼,接过后便将木匣揣进袖子里。

    董叔关门时留了一道没合,此时学徒察言观色忙上前替言霁开门,站在门坎前时,言霁回头看了一眼,想了想道:“老将军不必再作迁居,我此番不过只是去了家普通的匠铺,回头便会忘了。”

    董叔感激地跪在地上,朝言霁深深一拜,学徒后知后觉回过神,心中一跳,连忙也跟着跪下,这次再不敢抬头去看渐行渐远的锦衣公子。

    站在街边的两名侍从继续不远不近跟在言霁后面。

    晚霞下匠铺的小门彻底被合上,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隐了去,天幕转为无边无际的墨黑-

    在邶州的最后两日,言霁将为数不多的事情处理完。

    毛领拿去卖了个好人家,院子也退了租,给糖串师傅们结清了这些日子来的月钱,又请了些工人,将他自有的家具拿去转卖,得了不小一笔银子。

    东凑西凑,言霁想了想,又将自己一套衣服也卖去了典当铺,如此终于凑够了欠段书白的那笔钱——毕竟他的衣服是都督府置办的,值不少钱。

    言霁彻底没了挂念。

    清风在王家虽被排挤,但好在王燊一直护着他,两人也有商有量,打算等天气暖和些就分出去住。王燊也不愿再受家中庇护,打算跟着商行里认识的朋友去跑船。

    这反倒让王家人急了,王老夫人一改态度,不再对他们咄咄相逼,在王老夫人的呵斥下,王老爷虽始终铁青着一张脸,但到底也没再把嫡子往外赶。

    或许平静只是暂时的,但从目前来看,一切都是向好发展的。

    离开邶州时,言霁在邶州的这些朋友都来送他了,清风、段书白、常佩,还有都督府几个脸熟的少年。

    光给他准备路上吃的干粮都占了半辆车的空间,当然其中还有年让的。

    言霁没让他们多送,上了车,抱住奄哒哒趴在他腿上的大狼狗,虽面上看着平静,但抱着年让的胳膊不自觉用了力。

    清风在外面道:“若是京中过得不舒服,陛下随时可以回邶州找我。”

    “好。”言霁应,但谁都知道,身处这个位置上脱身困难。

    段书白想再多看看言霁,刚刚完全没看够,但马车旁边有禁卫守着,他只能遥遥喊道:“若是有人欺负你,陛下便去找安南侯府,跟我父亲说一声,他会帮你的。”

    言霁也应:“好。”

    常佩的话比起格外简洁:“一路顺风。”

    宴有散时,人有别离

    马车缓缓行驶,言霁阖上眼,打算先睡一会,想着醒来,纷杂的情绪就能消停些-

    之前从京畿到邶州,不过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如今一路清醒着,方才切身体会到千里迢迢这四个字的含义。

    一路走了将近半个月,若是没敢在前方落脚的城门关闭前进去,就只能在马车里屈着睡一晚,天气冷也便只好凭着一口热气在湖边草草洗漱,路上也没什么热食可以吃,虽然薛迟桉每次落脚都为言霁储备了最好的吃食,但天气冷放不得多久,什么都会变得又冷又硬。

    如此终于临京畿处,再有一半个日便能到京。言霁被快速行驶的车驾磕到头,抬手揉了揉,悠悠转醒时,听到车帘外压低的声音道:“大人,那人还一直跟在后面,甩不掉。”

    随后是薛迟桉的声音:“派去会会的人回来没?”

    “已经派出去五个了雨吸湪队。,没有一个回来。”

    这下言霁彻底清醒,撩起簟卷问:“发生什么事了?”

    薛迟桉骑着马,听到言霁的声音后慢下速度与车厢平行,先是轻柔地笑着问他:“可是速度太快,弄醒陛下了?”

    言霁看着他没回。

    这是他从父皇那里学来的,每次父皇故作深沉沉默时,底下的大臣们都会慌得一批,言霁用着效果也很好。

    果然,薛迟桉很快败下阵来,解释道:“后面有人从邶州一直跟我们到现在,暂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是什么目的。”

    言霁敛目沉默一阵后,道:“停车。”

    薛迟桉拧眉,但还是下令让人都停了下来。

    言霁从车上下来,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那边一个人影都瞧不见,实在难以相信会有人一直尾随着他。

    但若是什么也不清楚,到了京畿的范围,恐怕才更被动。

    薛迟桉也下了马,走到言霁身侧后方的位置:“对方一直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就只是跟着”

    不清楚是敌是友,这种未知感让薛迟桉心里生出一股烦躁,脸色格外不好:“就怕是京中来拦截陛下的人。”

    关注他们的行程,好里应外合,联合京中的人在京畿内将他们一网打尽。

    如今手底下的人并不多,若真遇到这种情况,恐难逃脱。

    不过就算是豁出命,他也会将陛下安全送到京城。

    想到这,薛迟桉重新平静下来,正好听见言霁道:“我应该猜到是谁的人了,我们就在这里等。”

    言霁想到了当时院子里飞闪而过的黑影。

    薛迟桉自然是唯命是从,言霁说就在这里等,他便让人安了营,甚至都没多问一句。

    两个时辰后,一匹黑马出现在视野内,连着黑马上风尘仆仆的人。

    当看到原地休息的那群人后,那人身体明显僵硬了下,然而再想躲却来不及了,言霁显然看到了他。

    梅无香坐在言霁面前。

    “说吧,为什么一直跟在后面,顾弄潮让你来的?”言霁单枪直入,没给梅无香留任何思索托词的时间。

    “是我擅作主张。”梅无香垂着头,看地上的火堆,回完言霁的话后就再不肯多说一个字。

    薛迟桉目光不善抱臂靠在车厢旁,梅无香坐的位置离他也有些距离,很显然这两人之前应该打过招呼,而且还是不太愉快的那种。

    言霁思索片刻,笑了下:“你违背他的命令,私自跑过来找我?”

    这次,梅无香没回他了。

    能将一向谨遵命令的贴身侍卫急到这个地步,顾弄潮的情况应该比他们所说的更不好。

    “顾弄潮出什么事了?”

    梅无香缩紧了手指,抬眼毫无情绪地看了眼薛迟桉,言霁了然,让薛迟桉先下去,待人不情愿地走后,梅无香这才放松了些,道:“王爷已经”

    他不知道如何用得体的词句描述,低吟许久后,泄气道:“陛下看过便知晓了。”

    此后的路程再没什么风波,被梅无香迷倒的那五个也在快到京城时追了上来。

    薛迟桉并没大肆张扬言霁回京一事,低调地接受盘查进了城门,便一路往陈太傅府上去。

    梅无香张了张口,没再说什么,当透明人似地依旧跟在后面。

    陈太傅前两日便接到薛迟桉传回来的消息,此时就等在府门外,两年不见,他看着苍老了许多,信中言辞切切的形象加深了几许,看到车驾停下,抖着手将搀他的仆人推开,便往地上跪去。

    言霁没让他跪下去,紧赶了两步赶在双膝着地前,扶住了他。

    以前言霁总烦陈太傅唠叨,一句话能翻来覆去在他耳根前说上好多遍,但如今再见却又觉亲切,也方知之所以说那么多遍,也是怕他没听进去,吃了亏。

    路上薛迟桉是不是为言霁解闷,说起过陈太傅的近况,教导他们这些弟子,陈太傅从没将一句话说上两遍过。

    “太傅。”言霁扶起人,退了一步,行了个学子礼。

    陈太傅霎时泪目,隔着泪眼看眼前的陛下,比记忆中高了许多,成熟了许多,因此更耀眼了,整条街的色彩都像是被他一袭常服所摄去。

    面如冠玉,神若秋水,峨冠博带,濯涟不妖。

    只是少年时将成未成的天子威仪,被如今儒雅的举止压淡,好似真如一介常人,在向夫子行礼。

    陈太傅不肯受,他宁肯龙腾云端之上,而不是落凡尘随俗礼。

    “陛下折煞老臣。”陈太傅叹了口气,看了眼周围若有若无看过来的视线,侧身作请,“先进屋再说吧。”

    言霁顿了下,余光瞧见梅无香带着请求目光正看他,敛了视线后,依然进了太傅府,将年让交给侍从照料。

    不能急。

    府中一直烧着热水,陈太傅没抓着言霁问话,先让他去沐浴更衣,待言霁出来,桌上已经备了热菜暖汤,陈太傅没敢坐,一直站在旁边候着。

    恍然从邶州的平头老百姓,重回随时都被人伺候的皇帝身份,言霁恍然有种不真切感,这份不真切不是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些,而是对过去在邶州的那些时日。

    像从梦里醒了过来。

    他依然逃不脱皇帝这层身份。

    “不知道陛下近几年来口味可有变,若是不喜,臣再让后厨应陛下的喜好重新置办。”陈太傅此时面对言霁,难得和颜悦色。

    “不必。”言霁跟先祖皇帝不一样,先辈们都忌讳被人得知喜好,但言霁从没这些顾虑,向来大大方方地要求御膳房做什么,别做什么,从没屈就过自己,下面的臣子自然也都知道了他的秉性。

    过去还能有得挑,但在邶州,为了不饿死,言霁已经改掉了很多铺张浪费的毛病。

    饭桌上,言霁例行公事般吃了几口,虽说肚子已经很饿了,这段时间来吃得也冷硬,但他实在没多大胃口,又怕陈太傅真叫人去重做,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待看他吃得差不多,陈太傅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公布回京的事。”

    虽说这个时候,言霁回京一事已经传遍每个大臣府邸。

    “再等等。”言霁没有明说,陈太傅已然知道陛下自有打算。不知为何,明明眼前之人要比过去温和了许多,不再那样动不动就撂人面子,但陈太傅却觉得更不好相与了。

    已经从面上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两方沉默,原本满肚子的话到这会儿居然哑了火,竟是无从开口。

    倒是薛迟桉也收拾完过来,目光扫过时,道:“陛下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我看府上的客房已经备好,先让陛下去休息下再讨论接下来的事,先生看如此可好?”

    陈太傅自然点头。

    从堂屋出来,走在回廊上,薛迟桉默然后问道:“陛下可是不适?”

    “没有,为何这般问?”

    “臣看陛下眉头一直皱着。”

    被这般一说,言霁抬手去碰眉心,好像真一直皱着的。

    到了客房,薛迟桉推开门,深深看了言霁一眼:“陛下先休息吧,晚膳前臣再来叫你。”

    “好。”

    房门重新关上,屋内倒是通透明亮,打扫得一尘不染,被衾又被熏了香。

    言霁确实很累,身心疲惫的那种,褪了衣裹在被子里,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好似耳边有风声,他想睁眼看看,眼皮子却沉重语希圕兑。得如同黏合在了一起,最终放弃,再度陷入昏沉的梦境。

    他好像在船上颠簸,腰酸背痛,言霁终于将眼睁开了,入目是如稠墨般伸手不见十指的黑,言霁坐起身,思绪迷茫,给自己锤了锤肩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是不是被人给绑了?

    没想到回京第一日,就上业务了。

    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发现远处有一抹朦胧的亮光,隐约有争吵声传过来,言霁起身放轻脚步,往那边走去。

    走近了,听清一道声音在说:“就算如此,那也不能把人绑来啊,外面的人本就对王爷虎视眈眈,落此把柄,更说不清了!”

    “一切我会承担。”这是梅无香的声音。

    言霁弄清了自己在何处,不是在摄政王府,就是在京郊别院。

    最先说话的那个人厉声道:“你能承担?先把陛下送回去,等之后王爷清醒时,在说。”

    正在这个时候,言霁走了出去。

    在对话的两人都是耳聪目明的,齐齐转头看过来,都是一僵,梅无香率先低下了头,一身黑衣没了脸上那点白色,彻底快要融入黑夜了。

    另一人合掌抵唇咳了声,憋了半天最后问了句废话:“陛下醒了?”

    言霁正在打量她,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穿着身由浓转淡的宝蓝色月华裙,头戴花珠钗步摇,簪星曳月,笑音璨然,以前他从没在顾弄潮身边见过。

    想起传闻中说顾弄潮已结亲一事,言霁掩去眸中异样,朝女子颔首。

    既然陛下都已经醒了,便没回头路,隋柳在心里哀叹一声,狠狠踹了梅无香一脚,复又扬起笑道:“陛下睡了这大半日,想必睡不着了,我带陛下四处走走?”

    在言霁看着,这是拿出了女主人的姿态。

    心下没缘由生起些苦涩,他原以为自己并不在乎,没想到耳中听到与亲眼所见,滋味全然不一样。

    两人都隐去不提言霁为何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事,隋柳硬着头皮提了灯笼在摸黑的院子里带路,身后突然传来言霁的疑问:“为何不点石灯。”

    隋柳没敢说是怕王爷深夜醒后会乱走,言霁从隋柳的沉默中,读懂了其中压抑的情绪。

    “带我去看看皇叔吧。”毕竟回来了,早晚都会见到的。

    梅无香和隋柳同时身体僵硬了下,隋柳勉强提起笑:“这会儿都这么晚了,王爷可能已经睡了,要不明日”

    她藏在袖下的手指攥紧,撇过头,脸上的笑容彻底落下:“等王爷精神好些吧。”

    “柳儿。”梅无香拉住她的手腕,锋利的眉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凌冽,“或许只有陛下才能救王爷。”-

    隋柳低着头在面前领路,额发零散垂落,眉眼被隐藏在阴暗中。

    梅无香跟在几步之后,等走到过去顾弄潮所住的院落后,隋柳停下来,伸手推院门。

    春日的月光并不亮,所见灰蒙蒙,言霁依旧看清了,隋柳推门时颤抖的手指,不过一瞬,下一秒院门便被从外推开,月光跟着洒落了进去。

    这方院子里,也没点灯。

    “怎么连个守夜的人也没?”言霁并不觉得摄政王府的人敢苛待顾弄潮,是以更加疑惑,从刚见到这两人时,言霁都一直处于观察的状态。

    无论时梅无香还是隋柳,都好像有很多没说出的话,举止间怪怪的。

    “王爷不喜夜里有人伺候身侧。”这次梅无香回答了他,未了又道:“但吴老应该在。”

    刚说到这里,就见黑暗中有道人影走了过来,言霁僵了下,先前离得远以为是顾弄潮,但走到进处时,看着身形并不像,方察觉是自己认错了。

    “陛下?”走过来的人难掩激动地呼喊了声。

    正巧隋柳用火折子将庭院里的石灯点亮了几盏,视线瞬间明亮,言霁看清来者,正是吴老。

    吴老如今的模样也变了许多,他头发白的部分比陈太傅还多,几乎全白。

    但吴老的年纪,并不至于如此才对。

    问过吴老王府上的情况,吴老泪眼涟涟,一直只说好,不忍让言霁操心他,反而问言霁在外面过得怎样,可有受苦。

    言霁一直以来似他为亲人,当看到吴老眼角的水渍时,他声音涩哑,再说不出话。

    “快去看看王爷吧,王爷可想你了,刚我被账房那边叫过去,此时也不知道王爷睡下没。”

    话音刚落,屋内突传来一道响动,几乎是下一刻,梅无香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原地,再见他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言霁紧随其后。

    当他走到门口时,脚步蓦地顿住,扶着门框的手指骤然使力握紧,如同石化般僵硬在原地。

    他没想到再见顾弄潮,会是这般情形。

    隋柳从他身边走过,进到屋内,动作熟练地摸到屋内的灯盏,唰地一声,火苗燃了起来。

    “如今王爷谁都记不清了,医师已束手无策。”

    隋柳的声音很轻,里面掩藏的悲伤却格外沉重。

    除了摄政王府的近侍,没有任何人知道顾弄潮的状况已经严重至此,只要朝廷中的人还以为朝政被把持在王爷手里,大崇就一日不会乱。

    边塞的士兵也一日有底气与柔然作战,将侵犯国土的贼寇驱逐边域。

    火苗燃起的同时,微弱的火光霎时照亮了整个屋子,窗边有一把轮椅,此时正有一个白衣人坐在上面,火光映亮了他无神乌黑的眸子,他像是感觉不到屋内突然多出的几人,依然举着勺子,对着面前的空气微笑。

    “霁儿,喝汤,现下不凉了。”

    “不是药,是汤,你尝尝,不苦的。”

    “空气”像是说了什么,顾弄潮脸上的笑越发柔和了些,“好,今年春末,带你去看杏花。”

    第99章

    言霁恍惚地走到顾弄潮身边, 低头看了眼他手上端的乌溜溜的药汁,轻轻嗤笑了声。骗傻子呢,什么汤乌溜溜的。

    现在他已经不在意顾弄潮无意识中将他当做的是谁了。

    言霁蹲在顾弄潮面前, 仰头看他, 道:“皇叔,你看我说对了, 就算我死了,你也依然会不好过。”

    就算言霁将手搭在他膝上,就算将他手中的碗拿走, 顾弄潮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就连盛着药汁的勺子都没颤一下。

    隋柳眨了眨充斥泪光的眼, 在旁边道:“我原以为就算恢复不了神智, 陛下来了王爷至少也能认出您。”

    言霁垂下头,死死咬着唇, 有力到没多久就破了皮,血丝在唇齿间蔓延。

    铁锈味的。

    脸颊一凉,言霁愕然抬头, 灯影下, 顾弄潮抬起手掌抚上言霁的脸颊, 唇角温润如风:“答应你了,可是肯喝了?”

    言霁睁大眼,盈满的泪水决堤般滑落, 顾弄潮慌乱了瞬, 勺子里的药汁几乎洒完,他将勺子放进言霁拿过去的药碗中, 手脚无措地从衣袖里取出手帕去替言霁擦泪, 眼中全是自责:“若不肯喝药便罢了, 不喝了。”

    又觉不妥,顾弄潮手上顿了下,续道:“皇叔听说西洋那边有种奇法,可以将药搓成黄豆般大的药丸,混水喝下也不会发苦,明日我便命太医署研究研究。”

    言霁摇了摇头,他讨厌眼泪失禁的感觉,身后还有梅无香和隋柳,他不想在外人面前哭。

    顾弄潮以为他摇头是不愿吃药,眉心微蹙,声音为难:“是皇叔不对,不该在未央宫跟顾涟漪说那番话,害你亏损了身体,皇叔向你道歉,但不吃药,怎么能好?”

    “不可用自己的身体去惩罚别人,任何人都不行。”

    言霁反应过年顾弄潮在说哪件事,他将药碗递给隋柳,呼吸间气息不稳:“皇叔终于知道我是谁了吗?”

    然而,顾弄潮许久都没回答,他的视线从言霁脸上移开,又开始看着虚无处,喃喃道:“陛下什么时候才回来。”

    言霁去抓顾弄潮衣袍的手指握了个空,顾弄潮转动轮子,绕过他去到门口,身影挺直,寒风拂动披散身侧的乌发,他一直望着虚无的夜色,好似化作了一尊石像,漫无边际地等着从夜色里归来的人。

    言霁终于明白隋柳没回答那句话的答案了。

    府上不点石灯,是怕顾弄潮寻了出去。

    如今这个情况下,被任何人撞见顾弄潮此时的模样,都是潜在的威胁。

    蹲得太久,言霁起身时身体晃了下,被隋柳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待眼前的黑色散开,他看到隋柳担忧的眼神,不远处,梅无香紧抿着唇,将头侧在另一边。

    言霁并没多问什么,只是道:“我突然消失,薛迟桉那边必然已经得知了消息,我写一封信,梅大哥替我送去太傅府,好叫他们安心。”

    梅无香收回看着自家王爷的目光,点了点头。

    隋柳一直悬着的心这会儿终于放回了实处,陛下不怪罪就是莫大的恩典了。

    接着顾弄潮房里的纸笔写完信,交给梅无香后,梅无香立刻施展轻功消失在了视野中。这会儿,言霁终于发现顾弄潮穿着似乎单薄了些,虽已如春,但是初春的寒气一点不比冬日弱,而顾弄潮仅着了一层单衣。

    此前顾弄潮端的那碗药本该是他晚膳后喝的,不知怎么下人没哄进去,如今药已凉,喝下去也没多大药效了。吴老走前向隋柳以眼神示意,说要去点火,重新熬药。

    而今房中只剩言霁和顾弄潮两人,言霁翻出件厚实的外袍给顾弄潮披上,动作间顾弄潮终于舍得移开看着夜色的视线,无神的瞳孔映上了言霁的脸。

    言霁握住他冰冷的手指,柔声道:“这都深夜了,皇叔去睡一会儿好吗?”

    他望着眼前这个男人,顾弄潮是整个大崇的脊梁骨,如同创世的不周山,言霁不敢想他真的倒下后,大崇是否能挺过没有秩序统治的时期。

    毕竟父皇还在位时,大崇就已经蛀虫掏空,从内里在腐烂了。

    这些年一直是顾弄潮在支撑着,哪怕父皇,也不得不依赖罪人遗孤。

    明明大崇薄待于此,顾弄潮任然守护着这个国度,光是此番胸怀,言霁也不想他会得不到善终。

    更何况,自己心中一直都爱慕着他。

    没有人舍得自己喜欢的人,受苦受难。

    言霁将头埋进顾弄潮盖着毛毯的膝间,轻轻笑了下:“我是皇帝,我想要的,从来都能实现。”

    “我会让一切好起来的。”-

    言霁刚睡着没多久,就觉得四肢冰冷乏力,呼吸也有些困难,他猛地惊醒,瞳孔倒映着压在他身上的人,两人离得极近,顾弄潮森寒的面容占据满整个视线。

    一柄寒刃的尖端正抵在言霁胸口的位置。

    握着刀柄的手很抖,那张脸出现一抹皴裂般的挣扎,好似正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

    言霁渐渐平静下来,调整呼吸,轻声问道:“现在就要动手吗?”

    他攀上顾弄潮握着寒刃的手,视死如归般勾起嘴角:“动手吧。”

    意料中的疼痛并没从心口传来,倒是脸庞滴落一抹温热,铮地一声,寒刃脱手摔在地上,顾弄潮晕倒在了言霁身上。

    言霁无声环抱着他,也没擦脸上的水渍。

    倒是最未了,替顾弄潮擦干了眼角。毕竟王府里现在能进到这座院子的,都是顾弄潮的心腹,还是不要让他在手下们面前出糗为好。

    言霁原本以为自己才睡一刻钟不到,此时看去窗外却已天光大亮,他给顾弄潮盖上被子,起身穿衣,走前顿了下,捡起掉在地上的匕首,插回鞘里,随手放在斗柜上。

    门外,隋柳正在浇花,见言霁完好无损出来,无声松了口气。

    “早啊,陛下。”隋柳扬了扬手打招呼,指了下前厅,“膳食刚送上来,正好还热着。”

    言霁看到隋柳绑着袖子浇花时,愣了下,隋柳不是王妃么,怎么还做这些下人的粗活?

    但他没有多问,估计是个人爱好吧,以前宫里一些娘娘们,也时常在自己宫中莳花弄草,虽顶多只是弄几盆,没有弄一整个花圃的。

    夜里消失的仆从此时都已经活动起来,光是前厅就有好几个侍女伫立在两侧,一个嬷嬷正抱着个孩子坐在下首喂粥,由于角度问题,并没第一时间看到言霁进来。

    阳阳坐在嬷嬷腿上,不肯好好吃粥,眼睛滴溜溜地乱转,倒是看到了言霁,立即扑腾着小手小脚朝着言霁奶声奶气地喊,嬷嬷放下勺子掰回小奶娃的藕臂,低声道:“小祖宗快别闹了,乖乖把粥喝完成么?”

    “我来吧。”

    陌生男音响起,将嬷嬷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来人,浑身气度不凡,跟仙人似的,顿时想起了隋柳小姐提到的贵人,忙起身告罪。

    言霁倒是并没在意她,注意力一直放在阳阳身上,之前他就格外想伸手捏一捏阳阳肉嘟嘟的脸颊,这会儿没再忍,伸手很小心地轻轻碰了碰,棉花糖一样软绵。

    比豆腐还嫩。

    阳阳只顾着笑,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有两颗小虎牙若隐若现。

    小虎牙也很奶,只能见个雏形。

    言霁接了嬷嬷的任务喂阳阳早食,阳阳变得乖得不行,像是怕言霁想之前一样离开,手指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袖,叫张嘴就张嘴,叫咽就咽。

    ——阳阳有个小毛病,喜欢将食物含在嘴里不吞咽。

    言霁总觉得阳阳记得他,但又不确定,这么小年轻的孩子,真能记得更小时候的事吗?

    吃罢早膳后,言霁抱着阳阳去外面晒太阳。

    花圃里已经零星有几朵花枝生出了花苞,娇嫩的花瓣上挂着晶莹的露珠,在晨曦下折射出亮丽的光华,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也不知未央宫的白菩提,怎样了。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言霁转头看去,几个穿着青袍挎着药箱的人,其中有一个言霁认识,步太医。

    大约这些年劳累所致,步太医的头发白了一半,背脊也佝偻了些,走近院内同样看到了言霁,脚下一停,满脸的不可置信。

    同僚见他停下,询问了声。

    下一刻便见步太医快走几步,扑通跪在了言霁面前磕头,激动得语无伦次。

    其他人面面相窥后,也纷纷跪地。

    刚到邶州时,别人见自己不跪拜言霁还有些别捏的不习惯,这会儿回来谁见了自己都下跪,言霁同样也觉得不习惯。

    “陛下您真的还活着,臣便知道,陛下真龙护体,定是逢凶化吉。”

    步太医激动得面红耳赤,言霁抱着阳阳腾不出手扶步太医,只能口头上道:“地上凉,步太医快请起。”

    如此,众人才站起身。

    除了步太医外,其他几名来为顾弄潮探诊的医师也都难掩激动,失踪已久的皇帝活生生回到京中,无疑是在他们心中打下了一枚定魂针。

    没有比他们这些了解实情的人,更忧虑大崇的未来。

    将嬷嬷将阳阳带去玩,言霁请几名医师到书房中,详细问询了顾弄潮的症状。

    房间里弥漫低沉压抑的气氛,在每个人心头都笼着一层愁云,步太医率先道:“王爷的情况并不乐观,我们已经尽量在将时间延长,让王爷清醒的时候能多些。”

    正常状态下,被种白华咒的人最后会彻底失智,或癫狂或痴傻,不可能再恢复清醒,能让顾弄潮到如今的情况,这些医师功不可没。

    是以在步太医唉声叹气道“是臣等无用”时,言霁不太熟练地宽慰了几句,对他来说,现在的情况远比他想象中的好上许多。

    另一名医师说道:“据我等观察,王爷每次清醒都毫无规律,有时候看到某件东西,有时候是听到了某句话,但之后再用同样一件东西或话去激王爷,就再没反应了。”

    言霁又问:“一般多久能清醒一次,每次清醒的时长是多久?”

    几名医师互相看看,皆是摇头。

    步太医道:“有一次隔了一日就清醒了,之后也有隔五日才清醒的,每次清醒的时间也不定,或能清醒一整日,或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就再次失了神智。”

    话音落下,书房内又是一阵死寂。

    许久后,听到金玉相击般好听的声音沉稳有力道:“还不算糟糕,我有一计,可缓解此番困境,但胜算不及一成,且需要你们配合太医署的江太医。”

    “是何计?”步太医惊讶下,脱口问了出来。

    “等我问过江太医后,再于你们详说。”医师们刚开始面露欣喜,这会儿想到什么,一个接一个出现愁容,言霁续道:“放心,对摄政王的身体没有损害。”

    这话如一道暖流淌过众人心口,弥日累夜的疲惫得到纾解,医师们齐齐安下心。

    最近并没听说过皇帝回京的消息,步太医毕竟混过官场,比其他清白出身的医师多了个心眼,留心问了句:“陛下之后打算如何?”

    “我打算先以医师的身份留在摄政王府一段时间,关于我回京的消息会慢慢放出去,同时也可以看看,这段时间浑水摸鱼的都有哪些。”

    说到朝事,言霁眼中迸射出一股精芒,隐有风雨欲来之色。

    医师们离开书房往摄政王卧房走去的路上,一扫来时的颓靡,其中有人小声道:“总感觉这次回来,陛下变了许多。”

    “你是不是也觉得陛下更有压迫感了?”

    “是好事,如此才能震得住朝上的那些老狐狸。羽=+西~+整”

    “确实。”话题结束后,所有人都喟叹了声,抛却各种因素,内心还是更期待少年时的皇帝陛下,虽说过于骄纵矜贵,但不会让人在面对他时,两股颤颤。

    到了摄政王房门外,众人敛了声音,整理好衣服,互相看过没问题,这才推门进去。

    床上微微鼓起一团,判断摄政王这会儿应该还在睡觉,大家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待走近又吓了跳。

    原因无他,原以为睡着的人,此时正睁着无光的双眼看着帐顶。

    瞳孔连动都没动一下,加上脸色格外苍白,看上去竟让人以为他没了气息。

    好在几名医师都见惯了大风大浪,这次不过小场面,很快就调整好心跳速度,试探地喊:“王爷?”

    没有任何反应。

    看来这次也没能清醒。

    正在医师们沮丧地垂下头时,床上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本王好像又产生幻觉了。”

    这已经是稀疏平常之事,步太医想要宽慰几句,又听摄政王道:“这次,甚至还有触感,是温热的。”

    众人一愣,面露欣喜,摄政王这会儿是清醒的!

    刚坐起身,顾弄潮的目光便被一处吸引,众人循着视线望去,门侧处,陛下正抱着一个软糯可爱的小团子站在光下,那双桃花眼依如过去时澄澈透亮。

    “不是幻觉,我回来了。”

    言霁刚走进去,就见顾弄潮掩嘴一阵猛咳,指缝间隐有血水溢出,众医师忙围上去烧了银针给他施针,但顾弄潮躺着却不肯安生,想起身再往门边看一眼,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幻听。

    医师围成一道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想呵斥,可一张口便咳出血,根本说不出一句话,顾弄潮急于摆脱医师们桎梏他的手脚,面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看着虚晃成白茫茫一片的床帐,潜意识中知道他又要陷入泥沼中,一股不得遍寻的绝望蔓上心间,他只是想再多看一眼而已。

    冷如寒冰的手指不知觉间被一双带着适宜温度的手握住,当冰冷被暖化,顾弄潮才若有所觉地侧头看去,言霁隔着医师这堵肉墙,从间隙中伸着手,紧紧握住他的。

    旁边站这个小肉团子,也学着言霁的姿势,想去握顾弄潮的手,但奈何手臂太短,挤得肉嘟嘟的脸都变了形,也没够到。

    耳边是医师们叽叽喳喳地在道:“心脉呈枯竭之相,脉跳缓慢,赶紧拿纾心丸来。”

    “璇玑xue、紫宫位施针半寸,银针消完毒没,快拿来。”

    医师忙忙碌碌,没多久顾弄潮就已被银针扎成刺猬,只有言霁始终握着他的手,对他道:“累了就睡会儿吧。”

    顾弄潮睁着遍布血丝的眼始终不肯睡,他怕自己一阖眼,就会再次失去神智,若会伤害言霁,万一将他又吓走了怎么办?

    顾弄潮紧紧盯着言霁,连眼都不肯眨一下。

    “去拿安神香来。”言霁朝站在外围无处下手的医师命令道。

    安神香点燃后,顾弄潮神思昏沉,眼皮沉重地要往下耸拉,他固执地极力想睁眼,但反而耗尽了剩余的那点心力,在言霁让再加香后没多久,视线彻底被黑暗笼罩。

    但交握在一起的手,没有松开半分。

    忙到午时,医师们这才抹着汗收好医具,待人撤开后,言霁才终于看到床上的景象,只见被褥上皆是星星点点如红梅般的血迹,顾弄潮衣衫不整躺在上面,嘴角的血迹也没来得及擦干净,鬓发更是汗湿,黑发凌乱纠缠地压在身下,将那张脸衬显得格外惨白。

    若不是胸口正微弱得起伏,让人看去几乎以为是一具死尸。

    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已至穷途末路,就算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医师陆续抹着一头折腾出来的汗水离开,留步太医走在最后面,在门口时顿了下,回头看了眼坐在床头边正为摄政王擦汗的陛下,希望陛下确实有办法解决王爷此疾。

    屋内没了旁人,阳阳乖乖趴在旁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吵也不闹。隋柳走进来,说道:“陛下,江太医来了。”

    虽不知陛下为何一大早就让她去宫里请江太医,隋柳还是照做了,但毕竟是宫里的人,她没敢把人请到内院来,此时正将人安排在前厅候着。

    “好。”言霁费了一些功夫,才将紧握着自己的手挣开,牵起阳阳,跟着隋柳往前厅去。

    前厅内,江逢舟已经喝完两盏茶,身上还穿着太医服,药箱放在脚边,时不时往拱门看去。

    刚刚医师从内院离开,江逢舟也看到了,本想上前攀谈,但门口的侍卫在他动时立刻亮了剑,此后江逢舟便不敢再有动作,干坐着也只能喝茶。

    他在太医署当值这些年,很少有听说过摄政王请宫里的人看诊,王爷自己府上养得就有医师,并且比不宫里的太医差,他实在想不到,王爷为何传人叫他来府上。

    并且还是点名道姓,只叫了他一人。

    他过去跟摄政王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这等大人物不应该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得么。

    江逢舟这头还在惴惴不安,言霁那头已经抱着阳阳穿过拱门,快到里面时,他将阳阳交给隋柳,说道:“我有要事要与江太医商议,这段时间不可让人靠近,知道吗?”

    “是,我知道。”隋柳正色回,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外,言霁这才进了前厅。

    一如之前所有人看到言霁时的模样,江逢舟在看到言霁从影壁后转出来时,猛地站起身,快走两步后察觉失态,立刻跪地磕头请安。

    声音难掩激动地喊:“陛下。”

    “起来吧。”

    待言霁在上座落座后,江逢舟才站起身,看向言霁的双眼闪烁着明晃晃的亮光,随后才想起自己此行尚还不知目的,出声询问:“原是陛下唤臣前来,不知可是龙体不适?”

    “不是朕。”言霁喝完茶润喉后,抬眸直直看向江逢舟,“朕有一事需你相助,无论你愿或是不愿,都必须帮朕。”

    江逢舟恍然察觉言霁所散发出的压迫感,眸光凛然坚决,任谁在这样的视线下,都会生不起反抗之心。

    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半晌后,江逢舟才终于涩声道:“臣答应。”

    “朕还没说是何事,你就答应了?”言霁以审视的目光看着江逢舟。

    “为臣者,只要是陛下的吩咐,就算刀山火海,臣也愿赴往。”江逢舟低垂着头,神色不明。

    言霁笑了声,想说要去刀山火海的不是他,但言霁到底没在这个时候说,只是道:“朕之前听你提起说,你从你师父那里,曾习得换心之术,如今你若是施刀,有几成把握?”

    江逢舟不知他为何问起此事,老实答道:“不足一成。”

    言霁又问:“你有换心成功的例子吗?”

    江逢舟摇了摇头:“此术施展起来极为苛刻,不止换心者与被换心者需极度匹配,且还需要同样稍精此法之人从旁协助于我,过程中需要一间没有任何灰尘的房间,还有很多市面上没有的器具,以及一些世间难寻的奇珍护脉,凡此种种,每一样都是一道天堑,非集全国之力不可达。”

    “若以朕之力,可能达?”言霁撑着下颌,正专注看着漂浮在茶水上的茶叶,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江逢舟愣了下,经过深思后,得出回答:“若是陛下召全国之力,臣才有一成把握。”

    “已经足够了。”言霁咧嘴笑了笑,“你准备下,朕这里有一人需换心,留给你准备的时间并不多,希望江太医莫要让朕失望。”

    江逢舟腿一软,跪在地上:“望陛下三思,人命不比牲畜,一遭不慎失的便是两条人命,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非得换心不可。”

    “若是失败,他两个人同生同死,合葬同处,不也是件幸事?”

    江逢舟还要再劝,但见言霁心意已决,不得不咽下满肚子的话,心情沉重地阖目片刻,问道:“臣可以知道,陛下为何要兵行险着,走此一步么?”

    “既是兵行险着,自然走投无路,才选择如此。”言霁纤长浓密的眼睫垂落下,声音很轻道:“如今的你,只需要将他的心取出来完好得封存起来便是,剩下的步骤,会有人替你做完。”

    江逢舟还想问谁,言霁便已下了逐客令:“你下去准备吧,需要什么叫人告诉我一声就是。”

    甚至没有告诉他换心的时间,也没给出任何信息,江逢舟就这样一头雾水地来,又是一头更重的雾水离开。

    言霁往后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几乎话的功夫竟像是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没有人会对换心不感到害怕,言霁同样害怕,但他确实,已经没有选择了,最后他只能寄希望于顾弄潮,因为他相信,顾弄潮定不会让他就这样死掉。

    他们都期盼能活着。

    如果实在不行

    言霁自嘲得笑了下,改建的皇陵应该已经休好了,是个合葬墓,如果必有一死,如此也算是个好结局。

    第100章

    之后便是关于朝事的处理。

    言霁刚打算琢磨下帝位的安排, 突觉一股风声灌入厅堂,耳边利刃破空声骤然响起,待言霁睁眼时, 脖颈间已被一把长剑死死抵住。

    他抬眸, 看着神色冷然的暗卫,勾着唇缓慢道:“这么快就知道了么。”

    影一紧随而至, 厉声喝道:“影二,别忘了如今谁是你主子!”

    隋柳想必是将门口的侍卫支在远处守着,加上这两人皆是能神不知鬼不觉融入空气的高手, 他们进来竟无一人察觉。

    影二握着长剑的手纹丝不动,表情冷得几乎冒出寒气:“我的主子只有先帝, 先帝叫我看着陛下, 在陛下胡涂时,纠正陛下, 这便是我余生唯一的任务。”

    “你觉得我错了?”言霁冷静地看着他,不动声色道:“就算这个时空的大崇确实能挺过去,但另一个时空呢?”

    “或者说, 我们甚至分不清所在的是现实还是话本所造就的另一个衍生世界, 如果这里并不是真正的现实, 那么此时,现实中无数子民,正饱受战乱之苦, 大崇的国运也将彻底断送, 而就算衍生出的此方世界中,大崇朝依然辉煌地延伸千年, 又能如何?”

    “现实中的大崇, 快要覆亡了。”

    “你想只活在这场镜花水月中?”

    在咄咄的话音中, 影二握剑的手开始止不住颤抖,但很快,他的目光更加坚毅:“无论如今是虚是实,我只知道,这个时空的先帝,向我下达的命令是,看住陛下您。”

    “你”影一气得结舌,影二是真正只遵从命令的暗卫,无论主人下达的命令是什么,他都会以这个命令为唯一准则,哪怕是错的,也义无反顾。

    影一挥剑袭去,肃声道:“我的任务是保护陛下!”

    影二不得不撤剑去挡,剑光闪过,利剑相撞发出震耳嗡鸣,两人被震荡的余威逼得撤身后退,刚站稳便又脚下用力弹起,再度迎面相击。

    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过了几个来回,他们都是暗卫营出身的精卫,招数相差无几,彼此都对对方了如指掌,清楚下一招会从那个角度袭来。

    是以迟迟没分出高低,倒是打动的动静引起了摄政王府上的侍卫注意,很快往这边跑来护驾。

    非紧要之时,暗卫不可在人前现身,影一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回击的动作隐有迟疑,倒是影二丝毫没有收势,对他来说,此时便已是紧要之时。

    “停下!”言霁沉下脸一声喝下,两人同时停了下来,动作维持在两剑相抵的剑拔弩张之状。

    两双眼狠狠瞪着彼此,眼中迸出火花。

    “影二,我问你,父皇对你下达命令时,说的什么?”

    听到言霁的问话,影二毫不迟疑地将先帝之言一字不漏照句搬出:“朕赐你影二之位,从今以后便是新无影卫的监管者,朕要你看着新皇,只需看着他,不可现身于前,必要时,朕允你拨乱反正,无论用何法子,都不可让大崇落入外臣之手。”

    崇玄宗口中的外臣,自然是指顾弄潮。

    “父皇话里的重点是大崇,而非我,大崇也没落入外臣之手,你此举不过自己臆断。”

    影二顿了下,紧拧着眉,想要反驳,却又无处着口。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父皇的性格,他的愿望只有大崇能继续稳力中原,除此之外的任何命令,都不过是为了这个命令。”

    “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定也会支持我的决定。”

    脚步声已近到门前,影二恍神的功夫,影一抓住这一剎那的机会快速制住了他,锢着人从窗户跳了出去。

    下一秒,身着玄甲的金吾卫闯了进来,却见厅堂内之后言霁,再无他人。

    领队的副尉目光扫过大开的窗户,走上前抱拳单膝跪地,询问道:“不知刚刚可是又贼人闯入,陛下可有受惊?”

    其余人闻言连忙要追,言霁出声道:“朕无事,不必追了。”

    副尉道:“让贼子闯入惊扰陛下,是属下失职,属下立刻加强戒备,派两名士兵贴身护在陛下身侧,以防此类事端再度发生。”

    言霁不做声,算是同意了。

    待一屋子士兵退下,隋柳悄悄冒了个头往里看,这一下骤然撞见言霁的视线,她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歉意解释道:“我怕门外的侍卫会偷听,所以将他们遣远了些,没想到反而让贼人钻了空当。”

    以往从没这种事发生,那些贼人一听摄政王府,就会避得远远的,哪知这次会出意外,还刚刚赶着陛下在时来贼。

    低头时扫见一地打斗痕迹,桌椅断胳膊瘸腿地倒了一地,还遍处洒落溅碎的瓷器碎片,隋柳看着细胳膊细腿的陛下,产生了一丝疑惑。

    莫非这些都是陛下与贼人英勇相搏留下的痕迹?

    言霁自是不知道隋柳在想什么,他并无怪罪的意思:“抱歉,弄坏了这些东西,你叫账房算个账,记在我名下的铺子就是。”

    隋柳骤然睁大眼:“陛下与王爷为何这般见外?”

    言霁并不是跟顾弄潮见外,而是想到隋柳既已是王府的女主人,自己弄坏东西自然要赔偿她,他将这话说了,哪料隋柳原本就已正得很大的眼睛又睁大了几分,连瞳孔都在震颤:“我,王府女主人?”

    她指着自己鼻头,差点跪了。

    “梅无香混到这么高的位置了么?”

    言霁察觉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你不是顾弄潮前年娶回府中的王妃呢?”

    隋柳吓得脸都白了:“你可别胡说,我什么时候当了王妃了,况且王爷从始至终都没娶过妻,府上更是连个小妾都没有。”

    都说传言害人,言霁此刻深以为然。

    隋柳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跟陛下做过自我介绍,咳了两声正色说道:“我是梅无香那榆木脑袋的未婚妻,家中从小就为我跟他做了娃娃亲,谁知他十岁那年突然失踪得无影无踪,婚约在身,我又嫁不了别人,不得不出来寻他了。”

    说道此处隋柳义愤填膺:“哪知他做了别人的侍卫,我找上他还不认我,若不是我记得他身上所有痣的位置,分毫不差得指出来,他都差点把我当探子一剑斩了!”

    “那时王爷还没发病,做主让我进了王府,外面的人可有就传成了王爷娶了王妃吧”

    她心虚地垂下眼,没说的是,当初梅无香被他吓跑,施展轻功一溜烟跑了个没影,好在她也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一路追到了摄政王府,被门口的侍卫亮剑拦了下来。

    于是便在府门外大骂对方忘恩负义,身负婚约却抛弃未婚妻独自逍遥快活,若是不出来说清楚,便要将此番不齿行为宣扬得满天下皆知。

    这一动静引来了无数好心大妈过来争相询问,路人也全都围在摄政王府外看热闹,之后府门打开后,摄政王牵着阳阳从里面走了出来,将隋柳带进去的。

    可能就是这个原因,让那些人误会了,一传十十传百便传成了摄政王迎娶新王妃。

    还是奉子成婚。

    解清误会,言霁心情明朗起来,隋柳遽然发现,一直板着脸的陛下,好像对自己和颜悦色了不少,还冲她笑了。

    隋柳诚惶诚恐。

    要知道,从昨天刚见面到前一分钟,陛下对她的态度都还是既客气又冷漠疏离的。

    回内院的路上,隋柳没忍住好奇问:“陛下把江太医召来是干啥用的啊?”

    言霁眸光暗了下,很快又恢复正常:“之后你会知道的。”

    顿了顿,言霁又道:“此事不要告诉摄政王。”

    隋柳不明所以地点头应好。

    刚踏入院门,言霁倏地停了下来,隋柳也紧跟着停下,探头看见王爷此时正坐在院子的花圃前,从这个角度只能弧度流畅锋利的侧脸,阳光照在乌黑的发丝上,莹莹反射出一抹清冷的光亮。

    隋柳察觉到,陛下背脊似乎僵硬了些。

    片刻后,言霁走进去,转到正面喊了声皇叔,顾弄潮也始终没看他,哪怕挪动脚步挡住他的视线,也依然像是透过他在看虚空。

    看来,又失智了。

    言霁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失落,再次移开了脚步,循着顾弄潮的目光看去,发现他好像在看花圃里的花苞。

    一朵白色、还没绽开的小花。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突然便听顾弄潮喊道:“霁儿?”

    言霁震了下,骤然回头去看顾弄潮,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原因无他,顾弄潮眼中依然没有丝毫光亮,灰蒙蒙的像是一潭死水。

    虽然他正望着自己喊他的小名。

    那只纤细雪白的手从袖子里探出,轻轻握住言霁的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散学回来了,今日博士们都教了什么,可有听懂?”

    言霁两眼一酸,少时放学回来遇上顾弄潮也在府里时,他都会问自己这样一句话。

    言霁也握住他的手,从善如流地回:“回来了,博士教了左传与大崇国律,下午上了骑课,我没听懂,皇叔再教我教可好?”

    他像少时一样笑盈盈地朝顾弄潮撒娇。

    顾弄潮一向很吃这一套,每次他一服软,哪怕之前犯了再大的错,顾弄潮也能轻易原谅他。

    今日也是如此,顾弄潮没再指责言霁不好学,而是耐心问了左传哪一段,又问他何处没听懂,之后认认真真地详细讲解了一遍,讲完再问他听懂没。

    言霁太想回到过去那个时光,一而再说没听懂,顾弄潮也不嫌烦,便再度讲一遍,这次讲得更细些,引经据典,能让傻子都听懂的地步。

    突然间,顾弄潮的声音顿住,他看向言霁呆愣了下,随即惊慌失措道:“怎么了,可是我语气太重了,怎么哭了?”

    言霁一抹脸,满手的水渍。

    “今天太学的夫子责备霁儿了?”见言霁摇头,顾弄潮眼底的暴戾这才隐去,随后又猜测道:“那是学业太重,跟不上了?”

    顾弄潮一副必要弄清原因的势头,言霁不得不点头。

    便停顾弄潮道:“那我们便不学了,霁儿就算不读书,皇叔也能养得起你。”

    言霁破涕而笑,慢腾腾道:“不学当文盲,会被人笑话的。”

    “谁敢笑话你。”顾弄潮沉下脸,让言霁有种他并没失智的错觉。

    可皇叔连现在是何时都分不清。

    顾弄潮拉着言霁蹲下,伸手仔细将他白嫩的脸擦干净,声音郑重如同在立誓:“如果不想努力的话,就不努力吧,皇叔护着你,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言霁知道,顾弄潮确实做到了。

    当年欺负他的那些人,或意外、或卷入斗争,最后都死了。

    他手段狠辣,最后甚至要对他下手,可顾弄潮放过了他,如今在这里受苦难的变成了这个将风云玩弄在手掌的人。

    最开始,言霁不知觉间爱上了他,之后变成了厌恶,再之后得知顾弄潮为他背负白华咒,觉得欠他良多,只想还清欠的债,避免下辈子再有纠葛。

    到如今,他连自己也分不清,对顾弄潮这些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感情里,究竟是爱意占上风,还是愧疚居多。

    言霁点了点头,在阳光下绽放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容:“皇叔,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

    顾弄潮眼中流露出一抹惊讶:“何物?”

    “是枚戒指。”言霁将手伸进衣襟中,扯出一枚挂在脖颈间的坠子,阳光照见那是一个通体莹透的白玉指环,用一根黑线穿着,藏在衣襟下面。

    言霁取下白玉指环,叫顾弄潮伸手,顾弄潮依言将手伸了出来。

    “我听柔然那边的人说,他们那儿有个小族,族中的习俗便是给心爱之人带上独属于自己的首饰,象征名花有主,有的是耳环,有的是指环,也有的是项链或者银簪,我想了想,其他的好像都不太适合,便让人造了这杯指环。”

    言霁记得顾弄潮手指的尺寸,一推进去,便牢牢戴在了手指上。

    顾弄潮的手指几乎跟白玉同色,晃眼的阳光下,分不清究竟是玉更白,还是顾弄潮的皮肤更白。

    “霁儿需要我送你何物么?”顾弄潮向来礼尚往来,他头脑不太灵光,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言霁口中的那个词“心爱之人”。

    纵然间两眼瞪大,顾弄潮不敢置信道:“霁儿你这话是何意?”

    “便是皇叔带了我的首饰,就不能看其他的女子,嗯,男子也不行,你从今往后就只能看着我,只能记得我,再无不能娶王妃了。”

    言霁转着顾弄潮指上的白玉指环把玩,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笑道:“已经带上了,也不能后悔,从今以后都不许摘下来,知道吗?”

    “你是从何时有这心思的”顾弄潮跟他根本不在一个频道,此时还处于神魂震荡中。

    言霁憋了下嘴,倾身上前,手撑在轮椅两侧扶手上,用行动堵住了顾弄潮的唇。

    顾弄潮忘记闭眼,愣愣地看着骤然放大的脸,近到能看到对方根根分明的眼睫,如蝴蝶的翅膀般,微微阖动。

    分开的间隙,言霁睁眼看进顾弄潮摄人心魄的瞳孔中,似乎又什么正要在涌动挣扎,像是死掉的岩浆想要突破迸溅出来。

    言霁心想自己是不是太放肆了些,然而刚抬起身撤离,下一刻便被一双手臂环住纤细腰身,炽热的呼吸再度覆了上来,他逐渐沉溺在欲望的裹挟下,如同漂泊的浮萍紧紧攀住唯一的稻草,风暴来得更猛烈了些,相似要窒息般眼前泛起黑色的麻点。

    顾弄潮好似要将他拆吃入腹不可。

    言霁无暇思考更多,偶尔出现一丝理智,闪过隋柳似乎还在旁边的念头,很又很快被迫转移了注意力,到后来他觉得舌根都麻了,顾弄潮才放开他。

    嘴上放开了,但手依然紧紧抱着他的腰,言霁将绯红的脸埋在他脖颈,大口喘着气呼吸新鲜空气,耳边听到顾弄潮慎重无比的声音:“我不会再看其他人,只看你,只记住你。”

    “如果你愿意,可以进我顾家族谱,或者我也可入言氏宗庙。”

    “这些之后再讨论吧。”言霁气若游丝地笑了笑,顾弄潮侧头看他,又在言霁眼睫上落下极为虔诚的一吻。

    “好。”-

    朝堂上的人终于得知了皇帝回京的消息,在某一日,他们好似商量好般,齐聚摄政王府,请陛下回宫。

    文武百官自不是说说,百只是个量词,并非确切数目。

    这次来的官员,几乎挤满摄政王府的前院,他们统一跪在地上恭请皇帝,态度比上一次摄政王颁发新律令太坚决,誓有一股言霁不出面,便跪死在这里的气势。

    言霁这会儿还没睡醒,听到吴老让人传来的通报,他在床上赖了下,眼睛睁开了也不肯动。

    非是起不来,在邶州他已经改掉了赖床的毛病,只是不想那么早就回到深困宫中的日子,抱着侥幸想,能晚一时便是一时。

    当房门再度被推开,言霁甚至都懒得去看一样,直到那道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群臣都等着陛下,安排陛下洗漱更衣。”

    他愕然转头,看到门口穿着黑红朝服的王爷,逆着光影,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他依然坐在轮椅上,但声音沉稳有力,并不似失智的模样。

    顾弄潮他清醒了。

    言霁还没觉出高兴,很快就被涌进来的侍女支配,她们浸湿了巾帕,小心地擦拭言霁的脸,又有人端着从宫中送来的衮龙袍,要给言霁换上。

    言霁不错眼地看着门边的顾弄潮,张嘴想叫他,可临到嘴边,才意识到现在的顾弄潮已经清醒了

    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失智时发生的事。

    侍女很快便将言霁的形象整理好,又让他坐在铜镜前给他束发,在选择发冠时,顾弄潮抬了抬下颌,示意:“换另一个。”

    言霁用余光悄悄打量顾弄潮,心绪不宁地思索顾弄潮现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收拾完,侍女如来时一样静悄悄地退下,房中独留顾弄潮与言霁两人,言霁依然坐在凳子上,看着铜镜里已经面上恢复无波无澜的自己。

    “大臣们都等着,请陛下尽快动身。”

    言霁自嘲地问他:“你是在赶朕走吗?”

    他没看到顾弄潮攥紧扶手的手指,紧得指骨发白,哪怕如此,顾弄潮的声音也依然冷静如沉水:“朝中需要陛下,陛下一日未归位,国朝便一日不安。”

    “你以为,谁愿意赖在你这里!”言霁骤然甩袖起身,擦过顾弄潮走出房间,顾弄潮抬眼看到,他眼中没来得及收回的委屈。

    无意识中,顾弄潮抬起手想要抓住言霁擦着他飘起的袖袍,但在即将抓住时,顾弄潮停住了,独留冰冷的布料在指尖滑过,再无踪影。

    一股空虚感沿着指尖蔓延至心间,顾弄潮垂下眼睫,盖住里面如猛兽嘶鸣的挣扎。

    背后,言霁同样背对着顾弄潮渐行渐远,两人间的鸿沟,好似无论用再大的力气也跨不过去。

    前院内,大臣们背脊笔直地跪着,只有少数几个跪得次数太多腿脚不太好的,会弯弯扭扭偷闲一会儿,但在那抹黄袍出现在回廊转角时,无需提醒,所有人都正色跪直了。

    皇袍明亮,在日光下更甚,几乎甫一出现,就占据了所有人的视线。

    “众爱卿起身吧。”言霁停在前方,看着乌压压的叩拜下去的大臣们,心里沉甸甸得如同巨石压下,他又要再度背上整个国家的重担,而这次,并无人再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