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皇帝回京的消息在半日间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又用了一日,几乎整个大崇都知道了,举国欢庆, 如果逢年过节般热闹。
所有人的心都定了下来。
言霁站在承明宫的宫门前, 仰头望着上面的牌匾,这个牌匾还是父皇病重时撑起身坐在御案前, 提笔赐给他的。
意为承明载德,明心明目。
木槿用最快的速度从宫里跑出来,当看到言霁完好无损时, 眼眶一热,便有大滴大滴泪珠滚落, 她与宫里的内侍宫女们尽数跪了下去, 朝言霁磕头,每个人的声音汇在一起, 格外洪亮似要震破云霄。
“恭迎陛下回宫。”
“都起。”言霁如今内心已然平静,他扫过一张张熟悉脸,发现所有人都起了, 木槿已然跪着。
上前去扶, 看到木槿满脸泪水, 深深低着头怕他瞧见。
“朕回来啦,你不开心?”言霁打趣道,木槿连忙摇头, 哽咽地说:“开心。”
“但你在哭, 便是不开心。”
木槿忙去擦眼泪,但泪水越擦越多, 旁边有人递来手帕, 木槿接过, 几乎将整张脸都埋在手帕里,啜泣的声音隐约传出,惹得所有人都红了眼眶,有人也低下了头,偷偷抹泪。
到了里面,木槿终于不哭了,忙着问言霁渴不渴,饿不饿。
他发现陛下以前娇嫩的手指如今多了些细茧,便知道陛下在外面没人伺候,定是过得不好,由此更加心疼,唤人取了香膏,细细为言霁擦手。
擦完一只换另一只,言霁撑着下颌看木槿红红的眼眶,笑着调侃道:“你如今跟陈轩走到哪一步了?有没有谈婚论嫁的打算?”
木槿抬眸哀怨地看了他一眼:“陛下在外生死不明,奴婢岂有心思为自己打算。”
言霁惊愕地睁了下眼:“陈轩都不催吗?”
见木槿沉默不言,言霁拧起眉怒出怒容:“他难道已经喜欢上了别人?你告诉朕,朕替你做主!”
“没有的事。”木槿急了起来,不得不说:“是我不愿嫁他,只想长长久久守着承明宫,守在陛下身边。”
“既不是陈轩的问题,那就好办。”言霁只当木槿这会儿情绪上头才这样说,守在皇宫里岂是出路,他做梦都想逃出去。
自是不愿木槿因他被困在这里。
“朕记得我们曾经约定过,等朕及冠,你便愿意嫁于陈轩,你猜猜,陈轩等这一日等了多久,你忍心让他继续等下去吗?”
木槿迟疑地移开视线,为言霁擦完香膏,退到了并一边道:“陛下为何一回来,就提此事。”
言霁嘴角挂着笑,并没回她。
“你将陈轩叫来,朕要见他一见。”
木槿锁着眉,心下惴惴,应了声是后,便去叫人了。
德喜一直侯在旁边,此事见言霁再没别的事,谨小慎微地提醒道:“陛下,之前奏折都是由中书令带着三省大臣们共同处理,但有些非玉玺印章不得私自处理,本是送去了王爷那边,但摄政王府的人又给送到了承明宫,您要不去看看,能批几份是几份?”
言霁这才转头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你还没被她唤回去呢?”
德喜脸皮一抖,腿一软噗通跪在地上,言霁恹恹地站起身:“行了,朕之前没计较这些,如今也不会计较,只要你尽心伺候,别耍其他小心意就成。”
德喜声音颤抖;“谢陛下。”
推开御书房的扇门时,言霁看着里面的景象心里咯噔了下,只见一迭迭堆积成山的奏折几乎占据了大半个房间,有些小份的分类另外放在一边,一时竟连下脚的地儿都没。
这下终于明白,德喜所说的“能批几份是几份”里面藏着多大的辛酸了。
言霁将刚迈进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眸光一转,叫住跟在身后的内侍:“如今三省还有哪些大臣在?”
内侍一一回:“翰林院的薛大人、陈太傅,各位尚书侍郎,还有肖相、司空大人、御史、太常丞、王少卿等人,应该都在。”
“都在就行。”言霁抱臂靠在门柱前,扬眉道:“去将他们都叫来,朕要跟他们好好算算账!”
内侍手一抖,忙一溜烟跑了。
三省内,众官员正品着茶,商议陛下回来后,要上禀的有哪些,得先捡着紧要的来,突然就听到外面有内侍在说话,遣人出去看,片刻后,遣出去的人急急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不清话。
“究竟什么事?”苏尚书最烦不守规矩的,当下就沉了脸。
“是、是陛下。”那人喘允气,续道:“遣人来叫各位大人过去,说要跟大人们算账。”
这下不光苏尚书的脸色变了,其他人都瞬间由红润变为惨白,急急慌站起身,整理衣袍往外走。
几乎几个呼吸间,所有人都离开了暖阁,传话的人抬头,却见案桌后,竟还有一位大人没走。
他不由问:“大人不去吗?”
“不急。”薛迟桉将批完的折子放在一边,又拿起一份折子继续批改,上面的字龙飞凤舞,以其字便可识人气魄。
被三省留下的折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紧要的几乎都送到了摄政王府去,但拒收的王府管家没分清哪些是摄政王能代劳的,哪些是必须得皇帝亲自批改的,全都又送去了承明宫,如今想必那些奏折必然已经填满了御书房。
稍一思索,便知道言霁叫他们过去,是为何事。
薛迟桉翘起一抹笑,神色柔和了下来,不过后思及这段时间三省的人同样偷奸耍滑,眸子又冷了下去。
传话的人小心翼翼看着薛大人倏地变天的脸,悄无声息地往外退。
退到门边时,里面传来声音,他心头一跳,不得不欲哭无泪地停下。
“将我批过的这些折子发出去,剩下每批的全找出来,装箱里。”
虽不知薛大人这般吩咐是何意,但他还是手脚麻利地去做了,这边时刻背着空箱,都是用来装折子用的,本来放在架子上的奏折看着多,一装起来,竟还不及三箱。
薛迟桉便吩咐人抬着着三箱往承明宫去了。
这会儿,喝茶的人变成了言霁,底下的三省大臣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言霁扬着下巴,一眼扫过,发现少了一人,薛迟桉没在。
不过也不算得大事,他在自己反而可能发挥得没那么好。
正在大臣们思索陛下叫他们来是为何事时,突听杯盏被重重放在桌上的声音,所有人俱是一抖。
言霁拿过丝绢将溅在手上的茶水擦去,眸子渐冷。他本就在顾弄潮那里受了气,这会儿正好借机发作,既已回来,必须得给他们一个下马威,让这些人收一收不安分的心思。
令人窒息的静寂在殿中蔓延,就在大臣们吓得心脏快要停止跳动时,才听陛下说道:“有谁能告诉朕,御书房里的是个什么情况?”
他们来时,得到内侍的暗示,全都在御书房前走了一个趟,自然也看到了里面的情况。
苏尚书咳了一声,所有人都齐齐看向他,苏尚书一抖,忙垂下头解释:“老臣近日偶感风寒,不清楚朝上的情况。”
众人看他的视线带着谴责,在暖阁内,当属这位苏尚书,说话的声音最大,说得也最多。
言霁打量完苏尚书,又看向其他人:“两年不见,各位都哑巴了?”
陈太傅从众人间出来,他本就一心维护皇帝,此时轻易就将同僚们出卖了:“各大臣只要涉及军务六部以及各地的政务,都不敢处理,想等到摄政王告假回来商议,但王府的人没收,说他们王爷正在告假期间,有什么等之后再说,于是他们就又将折子拿去了御书房。”
在皇帝失踪那段时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一点情谊,霎时耗光,肖相气得面红耳赤,指着陈太傅好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看他的表情,大概是想骂人,但又因不得在皇帝面前出言污秽,是以才憋了个半死的样子,也没找到其他词代替宣泄此时的心情。
言霁气笑了:“凡事涉及军务六部以及各地的政务?那你们批什么,批哪家的少爷又逛了花窑,还是处理哪两位大臣闹了矛盾打了起来?”
“朝廷给你们月饷,就是让你们来吃干饭的!”
最后四个字,言霁猛地将茶盏摔了出去,没人敢躲,溅起的碎片割伤近处官员的脸,溅下血珠也没人敢擦。
所有人都意识到,及冠后的小皇帝,再不似以前那般能轻易拿捏。
他们做的这些小把戏,被轻易看穿。
中书令依然笑眯眯的,哪怕跪在地上,也依然一股风度翩翩的模样,在这时充当和事佬道:“哎呀,陛下别气,气坏身体就不好啦。”
言霁发泄一通后,此时太阳xue已在盈盈胀痛,他抬手揉了揉额角,声音哑了下来:“朕命令你们今日之内将御书房给朕腾出来,要是朕再看到一封不该递到朕面前的折子,不让朕好受,朕自也不让让尔等松快!”
肖丞相撑起伏在地上身子,手臂哆嗦,哀声求情:“一日的时间太短了,还请陛下多宽限几日。”
言霁冷幽幽看他:“你们在场三十七人,一日已绰绰有余。”
肖相咬了咬牙,目光闪躲:“三省还有不少奏折需在今日处理了,且都是还没分类的,不清楚里面十分又紧要的需要处理,耽误不得。”
这下,言霁没再说什么,他拧眉思考了下,如果真是如此,确实得将期限宽松些。
正在言霁打算改口时,门口响起少年清朗谦逊的声音:“肖相约莫记错了,三省没剩下多少折子,今日刚好陛下也在,不若就这会儿处理了吧?”
“抬进来。”
紧接着几个内侍将约莫两臂长的红漆箱子抬了进来,陆陆续续一共抬了三个,后面才没再有人进来。
言霁疑惑地看向薛迟桉。
薛迟桉正巧转身撞见了言霁的视线,他抿嘴笑了下,笑容明净粲然,但面对其他人时,脸上的笑便敛了些,透着股疏离。
内侍们得了皇帝吩咐,将箱子打开,看到里面的奏折,言霁眯了眯眼。
“这就是肖相所说了,不少奏折?”
肖相已经顾不得骂人了,他唯一的想法是,今日出门定是没看黄历,撞在了陛下气头上。
也只有他们这些看着陛下长大的老臣,能看得出陛下是在借题发挥。
“是臣记错了。”肖相同样也开始欲哭无泪,“最近大约年纪上来,记忆不大好,把昨日的记成了今日。”
言霁颔首:“朕倒是没成想,时隔两年,诸位大人已力不从心,看来朝中是时候也该换波新鲜血液了。”
肖相立即转口:“但也就是近些时日如此,家中夫人每日都炖得有鸡汤,给臣补身体,想必这等错误日后定不会再犯!”
言霁难得再跟他们周旋,让他们就在自己眼前把这些折子处理了,也没在改清理御书房那些堆压折子的期限,宫女察言观色,重新换了一杯茶上来,却没有人去打扫殿中的碎瓷片。
大臣们时不时会被割到脚,不由更认真地奋笔疾书。
“陛下,木槿姑姑等在外面有一会儿了。”小宫女上完茶,掩着惧意提醒言霁。
言霁起身出去时,坐在大臣们之间的薛迟桉抬头看了眼,待那抹明黄身影消失在视线,才回过神,续着写到一半断开的墨迹继续批改折子。
门外,木槿正跟陈轩交代:“等会见到陛下,不许乱说话知道吗?”
陈轩连连点头,木槿瞧着他呆头呆脑的模样,心里十万个不放心,又交代了一遍:“陛下今日心情有些不好,说什么你都顺着就是”
交代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脚步声已经及近,木槿住了口,用眼神对陈轩示意。
两人在言霁出来时,行了一礼,言霁点了点头,对木槿说道:“你先去忙,朕单独跟陈副尉说几句。”
“是。”走前木槿忧心忡忡地看了眼陈轩,陈轩见她看过来,冲她咧嘴傻笑了下,这下木槿忧心更甚。
“朕听听说你跟木槿打消就认识?”
言霁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供陈轩揣摩,看起来皇帝今日确实心情不大好,陈轩老老实实地回:“是。”
内侍们跟在不远处,言霁领着陈轩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站定花坛前时,突然问:“你可是真心喜欢木槿。”
这个问题言霁曾经就问过陈轩一次,时隔两年再次发问,陈轩的目光一如当初坚定:“我喜欢她!”
“那就行。”言霁转头看向陈轩,“朕为你与木槿许婚,你可愿意?”
陈轩差点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他微张开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待到言霁问第二遍时,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跪在地上,神色难掩激动:“愿意!”
热血冲头后,方才想起木槿好像并不愿嫁他,陈轩出现一霎犹豫:“但是小槿她似乎想再多留几年。”
若是小槿不愿,他不想为难她。
“她那边朕会与她说。”言霁背着手看渐染薄暮的天际云霞,眸光闪动,“她会愿意的。”-
由于言霁曾交代过此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所以得道言霁命令后,江逢舟只能找一个没人的时候偷偷做研究,他白日要去太医署,夜里也有可能被安排下来值夜,能琢磨换心一术的时间很少。
正在江逢舟焦虑应该如何安排时,他得到承明宫的宫人穿到太医署的消息,让他即日起搬去承明宫,贴身为皇帝调理身体。
江逢舟得到消息后,便收拾起了为数不多的东西,跟着来通传的宫人后,去了承明宫。
原以为到了承明宫后,与陛下定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内心甚至有种隐晦的欢喜,结果连着好几天,江逢舟都没看到过言霁的身影,忍不住问了内侍,方才知道言霁最近被太后叫去了。
每日都是刚下朝就被留在永寿宫,直到将夜才能得以回宫。
永寿宫。
言霁正同太后一起抄写经书,太后说怕他劫数未尽,要好好礼佛向善,待到之后劫难来时,也能得以上天庇佑。
他是真没想到,两年不见,顾涟漪被荼毒得更深了。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没当太后抄经时,都不许旁人打扰,所以宫女们全都侯在外面,偌大的金殿中,只有太后跟皇帝相对而坐,执笔一张张抄写着晦涩难懂的经文。
阳光蔓进窗栏,细细的尘灰在光下翩跹,言霁写得累了,搁下笔端起茶杯想润润喉,茶水碰到唇时,才察觉茶已凉了。
顾涟漪头也不抬:“抄经需诚心,陛下一会发呆,一会喝茶的,所抄的经文岂能奉给佛祖。”
言霁心里生出一股火气,但面上却掩饰地很好,撒着娇道:“母后,儿臣累了,能歇歇吗?”
顾涟漪的笔尖停了下,抬眸深深看了言霁一眼。
“母后就不想知道儿臣为何流落宫外这些时日么?”
说到这个,顾涟漪提起了些精神,柳叶眉微抬:“想,但你愿与哀家说?”
“自然愿意。”言霁起身坐到顾涟漪旁边,将笔从她手中拿了出来,“儿臣不慎坠崖,幸好落入水中才得以留了条命,哪料却被贼人所掳,将儿臣带到了离京千里之远的关塞,儿臣身无分文,连生活都难以维系,才因没有钱能回得来。”
顾涟漪虚握菩提手持,一言指出其中破绽:“既是关塞,你可以联系当地驻军。”
言霁苦笑了下:“但儿臣一无物什证明身份,二来被贼人时刻监视,一旦有所异动就会将儿臣禁锢住,儿臣尝试过很多次,统统无果,这才蹉跎了这么久。”
倒是附和对外小傻子的人设。
顾涟漪怜爱地抬手抚了下言霁的头,嘴角有了点笑意:“倒是辛苦陛下受此苦。”
言霁同样微笑地看着顾涟漪。
他之前从影一口中得知,在他失踪时日,顾涟漪有像上次一样搬出太后的身份,插手朝事,但却被清醒后的顾弄潮阻止了,伺候金吾卫守住了永寿宫,不允许顾涟漪外出一步。
照言霁对她的了解,她必然恨得牙痒。
但也因金吾卫把守,永寿宫里的手插不到外面,外面的手也插不到永寿宫里,几名暗卫都不知这段时间永寿宫内发生了什么。
只是听说,每天都有宫人的尸首被送出来。
言霁刚回宫的第二日,下了朝本该去给太后请安,但他实在不想去,结果,就收到永寿宫遣外面的金吾卫传来的消息,让他到永寿宫去。
如此一连几日,言霁都会被顾涟漪叫过去。
之后他渐渐发现了顾涟漪的用意,她想通过自己得知外面的事,更有甚者,是关于大崇与柔然这场战役有关的事。
言霁不知道她探听这些做什么,每次提及这类话题,都含糊糊弄了过去,这几日顾涟漪对他再没以往的热情。
但偶尔,也还是会装一装慈爱太后的人设。
比如现在。
顾涟漪听完言霁的话,一阵嘘寒问暖后,像是才察觉茶水已凉,吩咐外面的宫人重新给言霁添茶。
言霁借着喝茶时杯沿遮挡,悄无声息扫过顾涟漪手边抄誉完的经文,初略数了下,她抄完的宣纸,甚至还没自己摸鱼抄完的多。
晚上回到承明宫,木槿忙不迭命人去将小厨房热着的饭菜端来,又是不解又是愤慨:“太后宫中又不缺这点,缘何不给陛下传膳。”
顾涟漪的理由是,礼佛时不可有食欲之贪。
但木槿觉得这完全是借口,由此更加愤愤不平。
言霁倒是没说什么,连着饿了几日,他已经饿习惯了,此时慢条斯理吃着,咽下口中的食物后,还有空安抚木槿几句。
也就是在承明宫,木槿敢如此说。
“陛下不在时,太后掌控宫闱,说承明宫中没有主子,便将按例送来承明宫的东西削减了大半,冬日奴婢们甚至没有多余的炭火,只能卷在一团互相取暖。”
站在旁边伺候的其他人,想起那段时间,亦是纷纷红了眼。
“她竟做到如此这个地步?”言霁愕然,虽然知道顾涟漪疯,但好在她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向来不会没缘由地苛待下面的人,她想苛待谁,便会弯弯绕绕地制造出诸多理由,以此来托显自己此举的公正。
但如今,顾涟漪显然已经不顾这些了。
木槿正要详说,有名内侍走了进来,跪地朝言霁道:“陛下,今日江太医问起您了。”
言霁这才想起被他弄来承明宫就忘在脑后的某太医,最近实在是被顾涟漪弄得心力交瘁,他居然将这么重要的事都给忘了。
承明宫东侧的偏殿暖阁后面,有一间耳房,这段时日江逢舟便将这间耳房清理了出来,当作实验换心的手术室。
如今有了承明宫的协助,找实验体的速度快了很多,江逢舟只需给出详细的要求,很快就会有人将他需要的送过来。
他已经拿八对猴子作了研究,结果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虽说言霁叫他只需要完好无损地取出心脏并保存就好,但江逢舟担心之后会起变故,所以用了最高要求去命令自己,成功完成一场换心手术。
接连失败让他产生紧迫感,连着两日都没阖眼,在上午问过内侍后,便又钻进耳房从笼子里抓出第九对猴子,用麻草迷倒猴子后将他固定起来,继续手术。
当言霁来时,他沉浸在工作中甚至没有听到脚步声。
言霁并没打扰他,悄无声息地进到耳房内,重新将门关上,就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江逢舟施展换心的过程,这一幕十分血腥,言霁刚吃过晚膳,看得久了胃里有些不适,但始终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耳房内有许多言霁没有见过的工具,有些十分精巧,插在猴子的各条被剥开的血管中,另一端连着不知名的囊袋,还有各种形状的小刀,江逢舟几乎不用去看,就能准确得从中找到自己需要的那柄。
猴子没有任何挣扎,甚至连他们血淋淋的心脏被取出,都悄无声息的,让人怀疑这两只猴子都已经死了。
言霁撇开头,在这一幕下,他生出了退意。
早知不该进来的。
中途过了许久时间,这次言霁没有再一直盯着那边看,他开始漫无边际地发呆,不断质疑自己这个选择是对是错,如果这一切都是假象,他做的事没有任何结果,那么他该怎么办?
不知又过了多久,突闻一阵微弱至极的嘶鸣,言霁猛地回头看去,其中一只猴子竟已睁开眼,他胸口心脏的位置,此时已即将缝合完毕!
江逢舟同样难掩激动,手指甚至都有些颤抖,他调整好气息,伸手去取早已用过燎过的剪子,就在这一转眼的功夫,猴子脸上流露出极其惨烈的痛苦,它艰难地张嘴似想发出求救的声音,四肢无力地颤抖,最终声音戛然而止在了虚渺的半空中。
一室死寂。
第102章
江逢舟的手顿住了, 最后重重垂了下去。
又失败了。
如此,怎么能上手为活生生的人更换心脏?
言霁回过神后,身体才恍若从冰窖之中脱离, 猴子最后发出的那道叫声, 太多凄厉,就算不是同类, 任何人也能从中听出其中压抑的巨大痛苦。
那一瞬间言霁心神恍然,厚重的乌云压在心上,令人窒闷得喘不过气。
但当看见江逢舟的模样后, 他走上前,将对未知的恐惧死死压在心底深处, 用坚定无畏的语气对江逢舟道:“不过几次失败而已, 这次它在换心后能睁眼,不是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江逢舟恍惚地回头看他, 半晌后才愣愣地反应过来:“陛下什么时候来的?”
“没来多久。”言霁将止不住颤抖的手指藏在袖子里,视线不敢往案桌上挪动丝毫,却还在为江逢舟打气, “朕相信你下一次一定能成功。”
“此事太难了。”江逢舟垂下头, 走过去将一片狼藉的案桌处理完, 才脱下将薄如蝉翼的手套,走到水盆前仔仔细细将手清洗了一遍又一遍。
言霁闻着骤然浓郁起来的血腥味,再忍不住, 脸色隐隐发青:“朕在外面等你。”
没等江逢舟回答, 言霁便推门跑了出去。
他将今日唯一吃下的食物全吐了出来。
吐完后,又面色无常地回到暖阁, 捧着茶水小口啜饮, 将喉咙处的异物感缓慢压了下去。
江逢舟出来时, 没有察觉任何异样,他先是向言霁说明了这几日研究以来获得的经验,以及每次失败的原因,说到这一次时,江逢舟停顿了下,想起猴子临死时的模样,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与哀伤。
“这次是臣动作太慢,中途好几次发生了大出血,它能睁眼实在是个奇迹,陛下,臣需要至少三名医师,从旁协助。”
言霁敛目,又喝完一口茶,才问道:“有什么要求吗?”
“最好同样精通心胸方便的,没有的话,能作局部肢体切割的也行。”
见言霁迟迟没有应,江逢舟思索自己的要求是不是太难了些,正打算再退而求其次,言霁便应了:“好。”
江逢舟抬头看言霁,抿了下唇,想问究竟是谁如此重要,需要他做到这一步,但最终,江逢舟记起了君臣有别,一如既往压在了心头的疑虑。
作为臣子,他只需要听从命令就好。
言霁从江逢舟那里出来时,仰头望了眼,天际密布鳞纹云,隐隐绽起朦胧亮光,恍然察觉,不知不觉间一整夜渐已过去。
言霁意识到后,身体方才觉得异常疲惫困倦,他暗自打趣地想,若是没发现天已亮,赶着回寝睡一觉,再被叫醒时会不会以为自己确实睡了一整夜才醒,思想骗过身体,身体便察觉不到累了?
那如果身上的疼痛能骗过脑海,会不会成功的几率高一些。
那样的话,他会忘记吗?
今日朝堂,连月累积下来的政务已经在前一天全部处理完,剩下的只有关于邶州那边的军报,有探子递回消息,说柔然又重新在大崇安插了一名暗桩,且对方同样是与康乐同等的位高权重之人。
臣子们彼此互看的视线中已经藏有警惕。
不同前几天,今日摄政王也上了朝,他一如既往穿着那身朱红朝服,站在文武百官间身姿如松,让人一眼就能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言霁一夜未睡,状态恹恹的,支着头听完臣子们关于对应柔然的谈论,以及查出暗桩究竟是谁的方案,这一事最后交给了大理寺,不过看大理寺少卿满头汗水的模样,估计指望不上。
“陛下可是病了?”薛迟桉突然出声,正在激烈讨论的各位大臣,纷纷将视线移向从头到尾都未置一词的皇帝。
有摄政王在时,几乎不需要皇帝发表任何看法,所以除了薛迟桉以及陈太傅,没人注意到言霁苍白的脸色。
顾弄潮闻言也看了过去。
“朕无事。”言霁沉声故作威严之感,“各位爱卿可还有事要禀?”
下面没有回音。
“那便退朝吧。”言霁站起身时晃了下,德喜眼疾手快跑上前扶住言霁,陈太傅凝目忧心忡忡道:“陛下若有不适,需传太医看看,国家大事虽重要,但陛下龙体亦不可忽视。”
“只是昨夜太累了,睡一觉就好。”言霁挥挥手,让他们都退朝,没注意到顾弄潮在他说这话时,冷下的神色。
从侧后的龙门出去,德喜早已安排的龙辇正在外面候着,他扶着皇帝上了轿,不放心地问了句:“不叫江太医为陛下瞧瞧?”
“不用。”
辇轿抬起,晃荡下言霁阖目假寐,正昏昏欲睡时,听到德喜在旁边小声地喊:“陛下、陛下”
被搅清梦,言霁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何事?”
“摄政王正一直跟在后面呢。”德喜往后面看了看,询问:“可要停下来问问王爷可有事要交代?”
言霁骤然睁开眼,转头往后面看了眼,确实看到正有一名小童推着顾弄潮,不远不近跟在仪驾后方,当他看去时,顾弄潮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言霁将扶柄握紧了些,扭回头:“他既没遣人上来,还得朕亲自停下来等他不成?”
“是。”德喜悄声叹了口气,不知缘何,陛下又跟摄政王闹矛盾了。
他只能更谨小慎微地伺候,不敢再提及摄政王半句,怕被陛下给迁怒。
一路言霁就忍着没回头,到了承明宫门口,他终于又回头看了一眼,顾弄潮居然还跟着,原本言霁还以为顾弄潮只是顺路要去永寿宫,但已经到了这,就已不是顺路的问题了。
不过他既没上来,言霁也懒得推测顾弄潮用意为何,现在他困得根本无暇去分析顾弄潮一肚子的弯弯绕绕。
待进到宫内,木槿上前结果言霁身上的披风,正同言霁说着西殿那边突然出现的血迹吓坏了洒扫宫人,转头一看却见摄政王正杵在宫门,惊愕地睁大了眼。
她并不知道此时陛下不待见摄政王,只觉以前陛下跟王爷关系挺好,便连忙将人请了进来,全程言霁厌世的眼神。
“本王有话要同陛下说,还请姑姑带人避开。”
木槿表示懂,立刻招呼人走开了。
“什么事,朝上说不成,非得跟到朕宫里来?”言霁转身,不爽地看着顾弄潮,“朕以为,皇叔已没什么好于朕说的了。”
顾弄潮垂下眼,复又抬起:“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什么好气,不过好心喂了狗而已。”
明明就是一副还在生气的模样。
“年让还在我府上,你若是喜欢,我叫人送回宫里。”顾弄潮顿了顿,续道:“它本就是你的,早该物归原主。”
如此一说,言霁却更气了,气得袖子下的手指尖都在抖。
“你要送就送回来,你不肯养它了,难道我还会嫌弃不成,不妨将阳阳也送回来,不敢劳烦摄政王替我照料他们。”
言霁不过是一时气话,却没成想,顾弄潮思索后,颔首应:“也好。”
言霁本就精神不佳,此时更是差点两眼一黑气厥过去。
他甩袖背过身,睁着眼睛不让泪水储满眼眶:“若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可以回去了。”
迟迟也没听到车轮碾过的声音,言霁悄悄抬手抹了下眼睛,输人不能输阵。
但也一直竖着耳朵,想听听顾弄潮还会说什么。
顾弄潮说了:“听说你将江太医召进了承明宫,可是身体又何不适?”
在听到顾弄潮口中提起江逢舟时,言霁心里一咯噔,掩盖下一瞬间流露出的慌乱:“是,胃口不好,请他调理。”
言霁一时忘了当时请江逢舟来承明宫的理由是什么,只能胡乱另编一个。
顾弄潮凉薄如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调理身体?需要陛下在西殿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出么?”
“你又在我身边安排了人?!”言霁愤然转身,怒视顾弄潮。
当看见言霁红红的眼眶时,顾弄潮反思起自己做的是不是过了,但若不如此,待他走后,他的霁儿又岂能适应虎狼环伺。
除了尽快将暗中的虎狼拔出,顾弄潮别无他法。
“是臣逾矩。”顾弄潮说了,但不改。
言霁这会儿只担心自己的计划是否有被顾弄潮发现,急着去安排加强对西殿的守卫,胡乱开口回:“是,朕是待了一夜,朕不小心在西殿睡着了不行,摄政王的手竟伸得这般长。”
“连朕在哪里睡觉还要管?是不是以后朕纳了后妃,敬事房还要来找你翻牌子。”
为把这个话题转移过去,言霁多说了几句想激顾弄潮厉害,但顾弄潮似乎完全没有被他的话所扰。
只是眸子里的那点冷意散开了。
“不是就好。”顾弄潮语气无波,“若是陛下需要,臣确实可以代劳。”
若牌子真送到他这里,送一次,他毁一次。
言霁还没听懂那句“不是就好”不是在哪又好在哪,顾弄潮已经转动轮椅,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到门口时,之前为他推椅的小童再次出现,不知安了什么机关,轮子毫无阻碍地滑过了门坎。
言霁不再想了,他急忙转身往西殿的方向去,决定再检查一遍西殿的巡逻排班,不能被顾弄潮的人钻了空子-
皇帝刚回京平定下去的风波再次涌动,这次是因暗探口中所说的柔然暗桩一事,已被摄政王接手,调遣大理寺协同调查。
几乎每个京官的府邸,都被造访了一次。
比起皇帝的变化所带来的紧迫,摄政王的压迫感更甚,整个朝堂经历过夺嫡之争的官员,都深深畏惧着摄政王的手段。
他们再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变革,因为这一次,谁也没办法保证,自己不是被摄政王连坐下去的人。
幸运连续两次的可能性极小。
当第一个官员被抄家卸职后,紧接着第二天天还没亮,又得到第二个官员被判罪的消息,没人再睡得着,只盼那名暗桩能早日被查出,不然照摄政王这样查下去,谁又能保证没犯过点事,能独善其身。
甚至,有些官员骇破胆,寻思着攀上了近些日撑摄政王休假,在朝中风头正盛的新贵,薛迟桉。
薛迟桉虽是个黄毛小儿,但见识谋略却不输给任何人,从前他们对薛迟桉这种攀上陛下一路顺风顺水爬上来的人看不上眼,这是也只能放低身段,求薛迟桉搭手。
原以为会得到一顿冷嘲热讽,却没想冷嘲热讽没见,却见薛迟桉笑盈盈,客客气气招待他们,几乎来者不拒。
朝中的局势越发复杂起来。
但奇怪的是,无论摄政王府还是皇宫,都风平浪静,那两位商量好似的,对薛迟桉笼络大臣一事视而不见。
皇帝还好说,毕竟薛迟桉师从陈太傅,也算是保皇党的一员,只要不犯过那条界线,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摄政王的态度不明,就不好说了。
这次薛迟桉进宫求见言霁,自上次言霁被梅无香从太傅府掳走,他们两人便没在私下会面过,薛迟桉倒是找过言霁几次,都赶上言霁被请到永寿宫的时候。
这两日,顾涟漪没再连着叫言霁去永寿宫,大约知道从言霁口中听不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近日天气放暖,薛迟桉已穿回了薄衫,由宫人带着进到内殿,正看见言霁在跟司衣房的女官讨论着什么。
走到近处,听到只言词组:“那便选这几个款式,拿去给木槿看看,她喜欢哪个。”
“陛下,薛大人来了。”待言霁说完一句后的空当,德喜方在旁边小声提醒。
言霁转眸看向薛迟桉,薛迟桉跪地请安:“臣叩见陛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薛迟桉已与他如此生分,好似从重逢时就这样了,言霁说不失落是假的,毕竟他也尽心带过薛迟桉。
“何事?”言霁问他。
没叫他起身,薛迟桉便依旧跪着回:“陛下失踪这两年,臣一直在调查陛下的下落,但因能力有限,直到一年前才查到风灵衣头上,顺藤摸瓜下,臣得知了一些解释不清的事。”
“起来说话。”言霁抬了抬下巴,德喜会意,去搬了凳子给薛迟桉坐。
薛迟桉谢恩后,规规矩矩坐下:“以当时柔然与大崇的形势,风灵衣若将陛下带去柔然,局势立转,大崇将落入下风,臣原以为如此,所以花了很大的功夫让人暗查柔然内风灵衣包括柔然王室在内的所有势力范围。”
“虽没查到陛下踪迹,但臣的人却找到了柔然巫师,递回来消息称,如今柔然步步败退,只不过假象,是巫师让柔然国君故意为之,就算柔然国灭也要拖过某个期限,臣暂不知其中用意。”
用得上国灭作为代价。
言霁原本歪在榻上的身体坐直:“你派去柔然的人,此时在何处?”
“已经死了。”薛迟桉声音里没有一丝为下属死去的悲伤,“当递出消息就被柔然巫师发现,尸体在从城门前挂了三日。”
言霁一阵恶寒。
“他们岂敢!”这无疑是对大崇的挑衅。
薛迟桉看着言霁:“臣直觉此事事关重大,近几年与柔然对阵,我们确实太过顺利,乃至蹊跷,此后臣接连又查了几个月,柔然巫师似乎是因忌惮摄政王,暗遣使者前往摄政王府,愿拿数十都城作为诚意。”
想到薛迟桉之前说他们宁愿国灭也要脱过某个期限,如今又与顾弄潮联系起来,言霁脑袋乍然尖锐得疼痛起来,感觉自己应该知道关键所在,却怎么也抓不住那一丝灵光。
殿外突传来细微几乎让人听不见的脚步声,下一刻关上的门无声打开又合上,再晃眼时,已有一名敷面黑衣之人出现殿中。来者身配弯刀,脚踩黑靴,并不是禁卫军的打扮,言霁看到那双漆目后,很快反应过来对方的身份。
常年游荡在各方敌国收集情报的影三。
薛迟桉在无影卫手底下训练过,因此影三并避开他,径直走到言霁身边,俯身在他耳边道:“风灵衣死了。”
言霁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影三。
“死前,他留了一封信,让属下交给陛下。”影三从衣襟内贴胸口的位置,取出一封带血的信封。
言霁已经顾不得风灵衣是如何知道影三的存在,并且联络上影三的,接信的手抑制不住颤抖,一时竟不敢打开。
薛迟桉离得远,也有影三的故意为之,他没听清影三说了什么,见言霁这幅大受震撼的模样,耐不住好奇问:“发生了何事,可能与臣说道?”
以薛迟桉的手段,想必过不了多久也会得知此事,言霁便没瞒他,言简意赅:“风灵衣已死,留了信给朕。”
薛迟桉也同样愣了下。
言霁展开信,信封的血水已经浸透信纸,好几段字句都被模糊,只能根据前后言推测大概的内容:
「望君安康,展信舒颜。
想必见到这封信时,陛下已经有所决定,灵衣自觉再劝已无果,为防陛下所行顺利,特书此信以告知。
再有两月,便是时空交迭之日再现,在此之前行事才有百分之一的把握,之后无论再如何,都无法触及壁垒,渡过此劫。
若陛下无悔,请尽快行动。」
言霁合上那封信,看着上面斑驳的血迹,问影三:“他死前很痛苦?”
“没有。”影三回答:“这上面的血都是死在风灵衣扇下之人留的,他是自己跳湖死的。”
言霁攥紧了那封信纸:“为何他会自行了断?”
影三沉目,才道:“听说风灵衣回到柔然后处境并不好,激奋派都以为他已投诚大崇,上书让国君剥夺他王侯之位。”
“再加上风灵衣知道不少柔然秘事,柔然国君对他忌惮颇深,柔然内部的百姓也被煽动,皆以为他已叛国,此番也是被逼至绝路。”
言霁闭上眼沉沉呼吸了下。
只有他知道,风灵衣有多愿望,在大崇内,他从没有对自己透露过关于柔然内部只言词组。
“他葬在哪?”
影三愣了下:“不太清楚,属下记得柔然国君认为他并没死,派了不少人下水打捞,但知道属下从柔然离开,也没听说风灵衣的尸体被打捞上来。”
“而且,已经过去五日,按理说,泡了那么久,就算没人打捞,也会浮上来才对。”
言霁眼中乍亮起一丝光:“有没有可能他没死?”
影三回答坚决:“不可能,那片湖并不大,里面也没暗流,一眼就能望清周围,湖岸边军队把守,他一露面就会发现,但是三炷香的时间,他都没从水里出来过。”
那丝微光暗了下去,可这也更解释不清,风灵衣跳湖失踪的真相为何。
见言霁没有再问,影三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退了下去,走前眼尾一瞟薛迟桉,薛迟桉察觉到他的视线,起身告退,离开了承明宫。
宫墙拐角,影三鬼魅般出现,蹲坐在墙头,丢下一颗石子,弹跳几下后滚落在薛迟桉脚边。
“小鬼,想必你也知道,我们已经将你查得连亵裤都不不剩,若你敢耍什么花招,我影三第一个斩了你。”
影三微仰着头,低眸审视薛迟桉。
“哪敢。”薛迟桉极有教养地微笑,拱手向影三作礼,“走到这个位置,我只是想尽己所能为陛下效劳,不敢作他想。”
“没有就行。”
话音刚落,人已消失无踪。
薛迟桉讥嘲般勾了勾嘴角,之前乖巧温顺的模样也跟着消失无踪。他自然不会作他想,他只是想将陛下身边最大的危险铲除掉。
第103章
“德喜。”言霁午睡起来头疼无比, 哑声喊了下,德喜立刻从外面进来,撩起遮挡日光的帘帐。
“陛下怎么了, 您脸色似乎不大好, 可是哪里不舒服?”德喜满脸关切,如果不是知道他依然在跟太后有联系, 言霁说不定还真的会小小感动一把。
“江太医那边进度怎么样了?”
就算是德喜也进不了西殿,宫里已经渐渐生起了陛下金屋藏娇的声音,德喜这会儿见陛下一醒来问的就是江太医, 眼观鼻鼻观心道:“江太医没有消息传出来,奴婢也不知。”
“摆驾”言霁刚说两个字, 眼前再次浮现那晚在西殿看到的场景, 剩余的话一时没能说出来。
他去西殿看过禁卫军的换班以及确定每个人背后并没有其他人的痕迹,但依然不放心, 毕竟禁卫军哪怕再屿汐$]团队清白,他们后面的人也是顾弄潮。
如果顾弄潮真下达个任务,让他们调查西殿内的情况, 恐怕依然瞒不过。
言霁转口说道:“将屠恭里叫进宫。”
“是。”德喜应声后躬身退下。
木槿这才进来伺候着言霁更衣束发, 问言霁接下来可要去哪, 言霁摇了摇头,便窝在屋廊下喝茶发呆。
自从陛下回来后,木槿发现陛下明显话少了很多, 往常还会跟她聊聊心, 现在心里明显藏着事,但却从不跟她提一言半句。
这个模样让木槿很不放心。
她站在旁边想了想, 主动择了个话题:“陛下, 司衣房送来的样式图奴婢已经看过了。”
言霁果然提起了些兴趣, 支起身挑了挑眉:“哦?有没有喜欢的。”
“奴婢想让陛下为奴婢选。”木槿垂下头,知道言霁铁了心要将她嫁出去,也不再三拒绝,怕反而让陛下觉得她不识抬举。
“你拿过来朕再看看。”
木槿点头,转身去房里拿册子,由于她身为贴身宫女,住的地方并不远,没几盏茶的功夫就捧着册子回来了,言霁从她手里结果,仔细又翻看了一遍,一点也不觉厌烦。
“这个,你觉得怎么样。”少顷后,言霁指着上面一件朱红绣金凤朝日的婚服问木槿,木槿看了女款,还没觉得什么,扫见男款后,脸一白:“这恐怕不合规制。”
女款绣的凤凰,男款绣的却是金龙。
就算不知常识的三岁小儿也知道,龙纹只有皇帝能使。
言霁倒是神色淡淡的:“没什么不合的,龙凤用不上,可以换别的,图样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你喜欢废些周章也没什么。”
第一次有人跟木槿说“只要你喜欢”这句话,木槿难免又红了下眼眶,如果不是已经先遇上了陈轩,面对这样的陛下,很难有人能做到不动心。
长得又这般好,比女子还好看,还坐拥天下拥有无尽的权势,性格也好,对下面的人并不苛待,是宫里少数仁厚的主子了。
她重重点头:“陛下选的,奴婢都喜欢。”
“那就这款吧。”言霁拍案顶板,叫来宫人让将图册送到司衣房。
这一会儿的功夫,德喜就带着屠恭里来了。
巧的是今日屠恭里正好来宫中视察,没费多少路程,就得到传唤,随德喜进到承明宫面见陛下。
一眼看去,只见皇帝正懒散地躺在软塌上,同身边的宫女笑了下,眼中并不见往日骄奢,然而在春日光景下,显得柔和明亮。
就算在外流落两年,他身上所带有的金贵之感,依然没有丝毫消减。
德喜见身后人没跟上,唤了声正望着陛下失神的屠将军:“将军,到了,陛下正等着呢。”
屠恭里回神颔首,将剑交给外面的内侍,迈步走了进去。
“屠爱卿来了。”言霁停下与木槿关于婚礼策划的讨论,抬手指了下身边,“坐这。”
“谢陛下。”屠恭里叩拜后起身,坐在皇帝旁边。
言霁抬起身,亲自给他倒了杯茶,边说道:“不知朕有没有记错,屠将军之前也带过禁卫军一段时间?”
“陛下没记错。”屠恭里无论回答什么,都一副郑重其辞的模样,言霁之前还挺怵他,现在已然习惯,提起此行叫他来的用意。
“朕最近深觉宫中亦不安全,想劳动屠将军,亲自派亲卫把守承明宫,不知爱卿可愿?”
屠恭里先是拧了下眉,他虽是一介武夫,但对朝上的局势也略有了解,直到目前禁卫军虽属十六卫,但实则已然是摄政王管辖,陛下如今的意思,是对摄政王不放心?
“爱卿可愿?”言霁又问了一遍,低垂羽睫状似掩盖眼中惶然,手指攥紧衣袍,垂着头道:“今日朕午睡又被魇住了,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朕,随时会亮出匕首。”
德喜闻言应:“确有其事,今日午后陛下照往日一般醒来,脸色却很是不好,额角也隐有细汗。”
屠恭里心中有动摇了几分。
要知道冒然取代摄政王部署下禁卫军把守承明宫,虽有皇帝旨意,但这也是明着与摄政王作对,如果他答应下来,就证明他已将立场偏向皇帝这边
对于言霁警惕周遭一切的举动,屠恭里倒是很能理解,想必是当年祭天时的遭遇留下的阴影。他第一次上战场杀人,同样许久都没能调解过来,之后渐渐麻木,旧日的阴影这才消退。
“自是陛下之命,臣不敢不从。”屠恭里起身再次朝言霁抱拳跪下,这是答应了。
言霁复又扬起脸上笑容,将德喜将人扶起来,请他喝茶吃点心,顺便聊聊别的无关之事,拉进关系。
至于顾弄潮收到这个消息会有何反应,言霁已经顾不上了,他必须保住这个秘密,在江逢舟成功之前。
若风灵衣所说为实,时间已经不多-
承明宫替换守卫一事很快就被所有人得知,不少人在摄政王的压迫下这段时间过得兢兢业业,这会儿都报复式的,抱着看好戏的心态叫人关注着摄政王府的动向。
但好戏没看着,又落马了几个大臣。
众人便也顾不得有没有好戏看了,先保全自身,才是要紧事,反复盘查起有没有错漏的,紧急将往日那些干过不正当事的证据都抹消掉,连收了多少走关系的贿赂也不敢放过。
但摄政王似乎有通天本事,就算证据全都被消,他也总能找到各种蛛丝马迹,牵一发而动全身。
人人心里发苦的同时,也暗自庆幸还好摄政王没去过大理石当值,不然哪还有他们的活路。
而薛迟桉也谋划着,等顾弄潮引起众怒后,出面煽动这份怨气,让顾弄潮被自己的权势反噬,再无翻身之地。
他已经等不了再久了。
任外面如何风靡云蒸,言霁始终佁然不动,专心策划着木槿的婚事,他几乎为木槿准备了最体面嫁妆,确保木槿在嫁入陈家后,不会因为曾经为奴的身份,遭到轻视。
近些日禁卫军的同僚们发现陈轩这小子整日傻呵呵的,问起只说此时还不到宣传的时候,等过几日才告诉他们,有些好奇得抓心挠肺,也只从他口中掰出一句:“我家快有喜事了。”
待到言霁赐婚,封木槿为舜华夫人,并升了陈轩的官,众人这才知道,陈轩口中的喜事不是老母过寿,而是他要娶妻了。
“恭喜恭喜。”一时间整个禁卫军都在为陈轩道喜,有些是真心的,有些只是因陈轩被陛下亲自赐婚,而来跟在吹捧。
“我曾远远看过一眼,当时就看出,陈大哥跟贵夫人是天生命定的一对,果然,你瞧,这两人不就走到了一起,以后恐怕也将和和美美,恩爱似鸳鸯。”
虽然从没见过说话这人,但陈轩依然由心为此言高兴,连声回谢。
这一上头,就被人拉着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好不容易脱身,摇摇晃晃走在宫道上,循着本能去找木槿分享喜悦。
木槿被人叫出来,本还不乐意,陈轩也太烦人了,老是来找她,都不让她将剩下的时间用来好好陪陪陛下。但一看到陈轩酩酊烂醉的模样,又顾不上生气了,赶忙去扶着他,指责道:“怎么喝了这么多,还出来,要是被人撞见了,得有你好受的!”
她是真怕这个风口浪尖上,被眼红陈轩的人故意使之,又扶又背地将人脱到寻常没什么人路过的角落里,拍了拍那张酡红的脸,蹙眉道:“作何喝酒,你那些共事怎么不拦着你出来。”
“他们也都醉了。”陈轩冲木槿傻笑,没心没肺的,“我开心。”
木槿像是被陈轩身上的酒气熏的,脸也跟着泛起了红晕:“开心什么。”她眼神闪躲,明知道陈轩开心何事,但还是想问。
“你要嫁我了,圣旨上朱字黄底。”陈轩闷闷的笑出声,“小槿你赖不掉了,余生往后,都再赖不掉我了。”
木槿脸上的红意更重了些,想起儿时邻居家的伯伯,也就是陈轩的父亲,虽时隔多年已经记不大清其面容,但还是隐约记得,那似乎是个不茍言笑的人,不由惴惴地问:“你家中的人可知道了?”
“知道了。”陈轩一下下点头,“陛下颁了两份圣旨,一份送到我这里,一份是送到我家中去的。”
一件事颁两份旨,可见陛下是真的看重木槿。
木槿觉得眼有些热,想起等自己离宫后,其余人也不知道能不能伺候尽心,就觉难过。
陈轩倒是完全没察觉出木槿女儿家的心事,只要一思及木槿将嫁与自己,就乐呵呵地傻笑,笑到后面,木槿眼中的泪意被这傻子的模样硬生生逼了回去,一拍他的头,气道:“你长点心吧,又是升职又是被赐婚,你得封些买酒钱给恭贺你的同僚,好让他们也沾沾喜气。”
无论木槿说什么,陈轩都应好,也不知道他酒醒了,能不能记住。
木槿又想再多说几句人情往来,让陈轩记住别踩了忌讳,但陈轩却突然吼了一声:“我陈轩要娶自己心爱之人了!”
那音量半分没收,喊声极大,在宫墙见来回回荡,吓得木槿直拿手去捂陈轩的嘴。
陈轩挣扎着,继续朝群星璀璨的夜空喊:“我陈轩立誓,会一辈子对木槿好,挣的钱都给她,什么都听她的,如有违背,就叫我不得好死!”
“别说这些晦气话!”这次木槿是真的生气了,非要让陈轩呸几声,陈轩不敢,拉着她的手说:“小槿,你也喊,你喊了我才呸三声。”
木槿无法,张了张口正要喊,可又羞涩,手指攥紧,转眸一看陈轩满是期待的眼神,不知哪里突然来的勇气,木槿学着陈轩的模样,将手拢在嘴边大声喊:“我木槿,也立誓,此生非陈轩这傻子不嫁,一心一意对他!”
反正这边是后宫的范围,陛下又没后宫,这边的宫殿几乎都是空的,应该没人听见吧?
喊过后,两人相视笑了起来,笑得弯腰捧腹,木槿笑声间推着陈轩的肩:“快呸三声,说话作数。”
满天星斗,月色朦胧,从两小无猜,终于走到同结同心-
屋内点了一豆灯,言霁正同江逢舟讨论换心一事的具体进展,隐约好像听到木槿的声音,晃了下神。
“陛下?”江逢舟说完,见言霁没反应,转头叫了一声。
“嗯,朕叫过去的那两人用着可顺手?”言霁很快就又将注意力放回正商议的这件事上。
说起那两人,还是言霁从太医院找出来的,威逼利诱让他们不许对外透露,又将他们的吃喝同江逢舟一样限制在西殿,这才让他稍微安心一点。
说起这事,江逢舟嘴角抽搐了下,皇帝不知太医院的情况,倒也情有可原。
要知道当他看到被五花大绑甩在他面前的两位前辈时,心里的震撼丝毫没有狂风暴雨来得轻松。
“顺手。”哪能不顺手,要知道那两位前辈吃的盐可能都比他吃的米多。
言霁点了点头,继续看江逢舟递上来的换心记录,除了上次猴子稍睁了下眼,之后一直都没有多大进展,直到最后这次,用来实验的猴子活过了一整天。
虽然最终还是死了。
江逢舟写在上面的原因是,心血流通不畅导致,应该是最后缝合上面出了问题。
不过言霁并不需要江逢舟施术缝合,若是只取心保存,他应该能做到。
思及此,言霁便问了他,若是只取心,有几成把握能让心脏完好保存一段时间。
对于保存心脏的器物也有严格要求,这些言霁都按江逢舟所说的准备好了,此时江逢舟的回答比之前多了几分:“有三成把握。”
“好。”言霁将记录的宣纸丢进炭盆里,“我不清楚具体的日期,但应该快了,你随时跟另外两位太医准备着。”
谈论完,江逢舟从言霁的寝居退了出来,关上门转身,看见月光下站着的人时,吓了一跳。
很快,他调整好表情,上前行礼:“摄政王。”
如今宫门都已下钥,摄政王为何在承明宫,身边还有个小孩?
顾弄潮的目光从江逢舟身上扫过,见他衣冠端正,没有任何褶皱,这才收回视线,继续看着那道紧闭的房门。
他前几日又陷入了失智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这次判断出自己应该能坚持一段时间,就忍不住进了宫,但迟迟没敢去见言霁。
他找了个极好的理由进宫,来送年让跟阳阳的。
阳阳年纪小,还不太离得开他,上次去邶州,阳阳哭着闹着非要跟着他走,顾弄潮这才破例带了这么个小孩一起,也不知道,到承明宫后,阳阳会不会依然如此。
这些天每次清醒,除了料理之前趁国乱无君作乱的大臣,他每天都在教导阳阳,去了宫中要听话。
阳阳懵懵懂懂的听着,虽年纪不大,但似乎也听懂了要离开他身边,眼中既是害怕又是不安,顾弄潮不得不推延了将他送到宫里的时间。
让江逢舟退下时,江逢舟从他身边经过,顾弄潮问道一股很淡的血腥味,但被香熏盖住,并不分明,让顾弄潮以为是错觉,当他转身看向江逢舟的背影时,阳阳扯了扯他的手,顾弄潮收回视线对已经学会走路的阳阳道:“去敲门。”
刚刚跟江逢舟对话时,言霁在里面必然听见了。
阳阳很听话,虽然走得歪歪扭扭,但也没摔倒,爬上石阶正要敲门,房门便从里面被打开。
言霁先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顾弄潮,之后一低头,又看到扑过来抱住他双腿的小团子。
如今大家都减了衣服,小团子依然穿得圆滚滚的,倒是知道小孩不耐寒,言霁也难免会觉得阳阳是不是穿得多了些。
“哥哥,抱。”小孩软乎乎的声音响起,朝言霁伸出小手,这幅模样,想必没人能拒绝抱起他。
顾弄潮见阳阳并没闹,心下稍定,对言霁道:“年让已经送到后面安置了,若没别的事,臣便退下了。”
言霁抿着唇,直到看见顾弄潮转动轮椅要走时,方道:“吃过晚膳没?”
顾弄潮的背影顿了下,再度转回来:“还没。”
“正巧朕饿了,陪朕吃碗面。”言霁让内侍去吩咐小厨房煮三碗面,随后进了寝殿内,有内侍机灵地上前去帮摄政王推动轮椅。
殿内燃着龙涎香,以前言霁并不太喜欢龙涎香,如今已经闻习惯了,但由于有小孩在,他还是让人将香灭小了些。
阳阳这是第一次进宫,新奇地左看看又看看,眼睛亮得如同一面倒映太阳的湖水,小手却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襟,到新环境后,本能觉得胆怯。
坐下后,言霁看向顾弄潮,看了许久才询问道:“你最近可有好些?”
白华咒只会日益加重,哪会好些,问完言霁就后悔了,却听顾弄潮回道:“好些了。”
言霁狐疑,反而是顾弄潮开口打破又一度的静寂:“屋内为何只点了一盏灯?”
“本打算睡了。”言霁想到江逢舟出去时正好被顾弄潮撞见,便没隐瞒,“但江太医突然找来。”
顾弄潮状似不经意地问:“为何事?”
言霁绞尽脑汁思索,最后干巴巴找了一个明显胡扯的借口:“给我请平安脉。”
但好在顾弄潮并没再问,言霁松了口气,抱着阳阳放在榻上,去找一些能给小孩玩的东西。
翻了许久,也没合适的,倒是翻到了那支玉笛。
阳阳远远看见,很感兴趣,咿呀咿呀地想要,言霁不得不顶着顾弄潮的目光,拿着玉笛走了回去。
顾弄潮问他:“现在会吹了吗?”
都练了两年,自然会了。言霁在心里嘀咕。
在邶州时,他买了支别的材质做的笛子,第一次在院子里吹的时候,旁边的大娘来敲门,很委婉地告诉他:“笛声可能会遭来山里的狼。”
其实潜在意思就是说他吹得难听,叫他别扰民了。
言霁不服气,誓要吹出个好歹来,之后苦练了一段时间,终于能入耳了,甚至还有些人吹捧,说他吹得犹如天籁。
这会儿被顾弄潮问起,言霁有心想展示,唇抵音孔,不自觉间,吹了母妃经常唱的那个调子,第一段的音流淌出时,言霁愣了下,再要改调,更欲盖弥彰。
吹了两段,表示他确实已经进步很多后,言霁便收了笛子,不想再吹下去。
顾弄潮道:“确实好听很多了。”
他伸手从言霁手里接过那只玉笛,在指间转了下,问道:“想听什么?”
言霁眼神亮了亮:“都可以。”
他抱起阳阳,睹见顾弄潮同样将唇抵在音孔的位置,脸庞顿时有些发热,他刚刚也
胡思乱想间,悦耳的音律传出,悠悠荡荡飘散在空中,这调子比月色还温柔,比泉流更清越,让人一听,就忘却了各种纷杂烦忧,只一心沉溺在笛音中。
一曲吹完,阳阳及时欢喜地要去拿玉笛,眼中满是好奇。
顾弄潮将笛子放在阳阳够不到的地方,握住他的小手教道:“不可胡闹,摔在地上会摔碎的。”
“没事,给他玩吧。”言霁以前或许会在意,但是如今他连自己此后还能不能吹笛都不知。
从顾弄潮手里将玉笛抢了回来,言霁十分大方地给阳阳玩,顾弄潮见此,微微拧了下眉,一种异样感冒出。
不过没等顾弄潮多想,就有宫人端了三碗面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言霁用玉箸卷着面条给阳阳吃,途中看了看阳阳长全的乳牙,心想之后或许还可以喂些别的了,对于带孩子这件事言霁并无经验,便问了顾弄潮,阳阳现在能不能吃肉。
顾弄潮回他:“可以吃,但需要弄碎些的肉糜。”
言霁暗暗记下,光是肉糜,御膳房就能做上千种花样,就算每餐换着吃,这两个月阳阳也吃不到重复的菜式。
“我来喂他吧,你先吃面,等会面冷了便不好吃了。”顾弄潮想去接阳阳,但阳阳一直搂着言霁的脖颈,根本不松手。
“没事,反正我也不饿。”言霁嘴一快,说出了实情。
顾弄潮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好似一开始就知道言霁故意留他的,只如往常每次一同时一样,将面条上煎得橙黄的鸡蛋夹到言霁碗里。
以前,顾弄潮的借口都是“你还在长身体”,默默无闻地在这种小事上对他好。
蛋对皇宫或者摄政王府来说都并不珍贵,言霁之前从没有觉得有什么,所以总是顺理成章得接受顾弄潮在这些小事上对自己“让步”。
这次,言霁道了声:“谢谢。”
顾弄潮还没收回去的箸子在半空顿了下。
言霁沉默地继续喂阳阳,直到将阳阳的小肚皮喂得鼓了起来,言霁才搁了筷子。他那一碗面已经坨了,在看顾弄潮面前,竟然反常得吃完了。
阳阳折腾了一天,此时吃饱喝足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言霁说话的声音也轻了些:“此时宫门已经落钥,我安排人给你备间房。”
“不用,臣不能在外过夜。”被顾弄潮提及,言霁才想起来,他时而清醒时而失智,若在外面失智,很难能瞒过周围的人。
而且还是皇宫这等地方,到处都是其他人的耳目,摄政王府的人赶不及到宫里来接顾弄潮。
言霁垂目看着阳阳恬静的睡颜,一边在心里想顾弄潮将阳阳照顾得很好,之前太医还说阳阳生下后体质比不上寻常小孩,如今看着却也是健将康康的,一边又想,如果他谋划的这件事失败,未来大崇又该是何走向。
给猴子做手术的一幕幕闪过言霁眼前,他忍不住问顾弄潮:“你清醒后,记得失智时发生的事吗?”
记得答应他的承诺吗?
顾弄潮清冷无波的眼眸静静回视言霁,许久后,妥协般笑了声,回道:“记得,永不敢忘。”
他终究做不到,大义凛然地于他撇开关系,就算是死,也想他一手带出来的陛下,能永远记得他,记得他这份至死不渝的真心。
第104章
当边塞再度传来邬冬将军大获全胜又将柔然逼退十里的捷报, 因从薛迟桉口中得知的信息,言霁不复之前轻松。
从始至终,柔然好像都没胜利过几次, 它虽为小国, 但也不该如此瘠牛羸豚,若真弱到这个地步, 为何又能与大崇周旋这般久,让邬冬久攻不下?
这种种迹象,倒是做实了薛迟桉的猜测。
这几日以来, 言霁有思索过其中原因,结合时空交迭的期限, 倒是隐有猜测, 如果这里并不是真正的现实,而只是天命书所创造出的衍生时空, 如果柔然国君同样知道这件事,那么他确实又可能放弃这个衍生时空里柔然的国土,以此保证现实世界里, 柔然能因顾弄潮失败死在衍生世界, 一举攻克大崇成为世界新的领袖者。
而顾弄潮在已经决定不再取走言霁心脏的同时, 为了未来考虑,必然会对柔然这个潜在威胁下手,以保证在自己死后, 言霁就算没有他扶持, 也能稳坐江山直至百年。
所以,柔然便因此拖着顾弄潮, 好拖过顾弄潮彻底错过时空交迭的期限, 就算献出整个国家, 他们也在所不惜。
他们要让顾弄潮知道他们的诚意,看到大崇能在他死前就战胜柔然的曙光。
最近边塞传来的捷报确实越来越频繁。
不过,这些谋算的前提,是言霁不会主动求死。他思及此笑了声,难怪云湑一直在误解他,让他之前先入为主地以为,他跟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是两个人,引导他对顾弄潮产生恨意,保证他不会打破现在的局面。
甚至暗示他,只有他死了顾弄潮的白华咒还有可能被解开。
上一次着了云湑的道,这一次言霁必不会再重蹈覆辙,不止这个衍生时空里柔然的国土他要侵占,换心真能成功的话,真正的现实世界,他也不会让柔然安生。
朝堂上,各位大臣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底下的风波,对大崇一再获胜之事信心大增,觉得今年就定能彻底攻下柔然。
唯独只有薛迟桉如言霁一样,眉宇紧锁,只不过他并不知道时空交迭一事,猜不到言霁那般深。
下了朝,薛迟桉跟在言霁后面,无意般问道:“今日摄政王为何又没来上朝,听说他身体近些时日貌似并不好?”
言霁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薛迟桉:“不知,不过每次休假的原因都是这个借口,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薛迟桉便没在说这个话题,转口说起木槿跟陈轩婚宴一事,这后面的事言霁就没再插手了,如今身处皇位,他若操办起木槿的婚事,才是于理不合,这些安排都是陈母在弄。
“这月二十三,他们定在。”言霁随口邀请,“你跟木槿也有些情分,总要到场吧?”
薛迟桉笑起来:“自然。”
将言霁送到承明宫,薛迟桉拒绝了进去坐坐的邀请,转身出了宣武门,往城南老街的方向。
往这边走,是陈副尉家的方向。
跟在薛迟桉身后的扈从不明所以:“大人往这边走是要作何吗?”
“去看看热闹。”薛迟桉回答向来简约,扈从跟在他身边久了,渐渐也能品出这位大人不爱与人交心的性格。
到了陈轩家的巷子内,果然能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的声音,不需人指路,就能一眼找见那座房子是陈轩家,青瓦红墙,二楼高加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整理得明净亮堂,是这条巷内少数几个还算不错的。
此时院子里正站着不少人,纷纷在向一名保养不错的妇人道喜,其间或响起打听的话:“听说你们陈家将要过门的儿媳,是在宫里当差,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街坊邻里撩起那些天高皇帝远的事,除了敬畏外,还有点不属于同一个时间的虚渺感,所以比起中层人,更敢开口谈论这些。
倒是陈母脸色变了变:“可别乱说话,要是被那位官老爷听见,定要罚你板子。”
此前说话那人瘪了瘪嘴:“我就说说而已。”
其他人也被勾起了好奇,他们都听闻了这话,但其实大多都是不信的,这会儿当着陈母的面,自然要问个明白。
陈母被缠得没法,顾着面子又不好说她也不太清楚,当日宫里确实传了皇帝的圣旨,木槿那丫头是不是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陈轩也没跟他们说过,这些不清不楚的话,自不敢乱说。
陈母只说确实有陛下亲笔写的御书送来。
于是众人又纷纷热情地要看一看那封御书,若能给摸一摸就更感恩戴德,沾了龙气,说不定往后自家也飞黄腾达了呢。
陈母快要招架不过来时,看见院门外站着一位衣着不凡的贵公子,轻裘缓带,里面露出的隐约是朝廷京官才能穿的官服。
陈母大骇,以为宫里又来了旨意,连忙推开众人就往外走,口中喊着:“民妇怠慢,请先等等我家丈夫,马上就来。”
说罢就要跪下去磕头。
薛迟桉示意扈从去拦,出声说道:“本官此番前来,只是收到陈副尉的邀请,来问问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陈母忙道:“哪敢劳烦大人。”
“没什么劳烦。”薛迟桉笑得温文尔雅,“只是思及夫人对宫中与陈副尉交好的各位官员不了解,近些日陈副尉也忙,便想着或许能帮夫人列个名单,你也好邀请与陈副尉交好的各位同僚。”
陈母近日确实苦恼这事,不知如何解决,闻言心动,却又纠结:“怎敢劳烦大人你,等小轩忙完,我叫他列个就是。”
薛迟桉依然很是亲和的模样:“如此喜事,本官也想帮帮忙,好沾沾福气。”
如此说,陈母稍放下心,连连道谢后,将人邀请到屋内,院子里其他人晓得薛迟桉是朝上的大臣后,全都避开两侧,好奇又畏惧地打量。
薛迟桉视各种目光为无物,接过陈母递来的笔,改了字迹,在第一行邀请人上,就留下了顾弄潮的名字,以及府邸的位置。
陈母只知摄政王之名,摄政王叫什么却不知道,且就算送请柬也定是让城里的跑腿帮忙,薛迟桉早已料想到陈母定不会多问。
果然,等列完一整页后,陈母都没提过一句话。
薛迟桉将那封纸抖了抖,体贴得等墨迹干后才交到陈母手上,陈母双手去接。
“这些都是曾帮助过陈副尉的各位大人名册,虽届时不会到,邀请了也算尽了礼节,至于禁卫军里陈副尉的同僚,他自己邀请比你们送去请柬要好。”
陈母连连应是,谨小慎微的模样让薛迟桉眼中生出了些不耐。
他姨母也是这般。
薛迟桉也没多大信心摄政王会应邀,抱着一丝赌的想法,陛下定会隐了身份来参加木槿的婚事,如此的话,摄政王会不会来就不能肯定了-
承明宫内,言霁正在给木槿试婚服。
木槿穿着一身织金满绣的艳红婚裙,展开手在言霁面前转了一圈,裙摆旋转飞扬,眼角眉梢都染着璀璨的笑意。
“陛下,怎么样?”
木槿没敢问言霁好看吗,她依旧谨记着自己作为奴婢的身份。
言霁却回答了她想问的话:“好看,也挺合身的。”
腰封束着木槿本就纤细的腰肢,大红宽袍穿在她身上,富贵得堪比京中小姐。
木槿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上这件婚服:“奴婢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言霁喝了口茶,方道:“别自称奴婢了,你已经不是宫里的人。”
想到言霁给她改户籍的事,木槿撩起衣摆跪在地上,重重给言霁嗑了个头,双眼噙泪,哽咽道:“陛下对我的恩情,我终生不敢忘却,这辈子伺候不了陛下,下辈子就算当牛做马,也还要继续侍奉陛下,偿还此恩。”
言霁桃花眼中带着一点微末的笑,瞥了她一眼道:“你穿着婚服,是要跪天地,跪父母,跪夫君的,跪朕算个什么?”
“陛下与我来说,便是天地。”木槿抬起头,以诚挚明亮的目光灼灼看着言霁。
言霁想了想,他是皇帝,把他当天地没什么不对。
让木槿起来后,言霁对司衣房的女官提了几个修改的地方,木槿本以为这样已经够好了,没想到陛下要求这么高,诚惶诚恐的同时,也是满心欢喜,每个女子都希望以最完美的姿态出嫁。
试过婚服,木槿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不过因为已不再是宫婢,她换的是寻常衣着,不过照旧习惯地给言霁倒茶捏肩,在言霁闭目假寐时,鼓起勇气问道:“陛下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看情况吧。”言霁缓缓睁开眼,“可能不会来。”
木槿失望地“哦”了一声,但也没多大意外,陛下就连很多一品大臣的邀约都不会去,更何况自己的婚礼。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说是太后宫里的人来,叫他去一趟永寿宫。
言霁脸上露出不耐烦,不过出了承明宫见到太后宫里的人时,所有情绪都隐了下去,脸上只剩让人看不透的平静。
到了永寿宫,太后依然在佛堂抄写佛经,满殿挂满抄好的大页宣纸,她听到动静却并没回头,晾着言霁在殿内站了两炷香的功夫,才慢悠悠搁了笔,将抄好的佛经放在窗台上晾着,状似才看到言霁般,恰到好处地惊讶:“陛下何时来的?”
“刚来。”言霁弯着眼,“见母后抄经专注,儿臣不忍打扰,便站了一会儿。”
太后招手让他过去,姿势像唤小猫小狗一般:“听说你给宫里的奴婢赐了婚?”
看来顾涟漪虽被禁足在永寿宫,宫里的消息倒知道得不少。
言霁垂下羽睫,眼底滑过一抹厌恶,嘴角微微勾起:“是,儿臣挺喜欢那丫头的,便做主为她赐了婚事。”
“既是喜欢,何不收入后宫,倒成全了其他人。”顾涟漪涂着蔻丹的指甲拂过言霁耳鬓旁的碎发,轻言细语的,像是寻常任何以为关心儿子的母亲。
言霁抬起眼帘,这次毫不掩饰里面的嘲讽:“母后到这时,都还操心儿臣的婚事么,怎么不多操心操心自己?”
顾涟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并不被言霁的话激怒:“陛下身处这个位置,就算再不想,也得为大崇延续考虑,你已经及冠,不是小孩了。”
她收回手,去端旁边温的茶水,鲜红的指甲搭配一身淡绿的裙裾,手腕却又挂着菩提珠,再加发髻上簪的淡黄头花,这一切都显得格外不协调。
而不协调已经成了如今顾涟漪穿着的特色。
“你是知道了朕跟顾弄潮之间的事了吧?”言霁带着笑,不放过顾涟漪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话音落地的同时,顾涟漪伪装的和善如同干裂的地表寸寸龟裂,手里端的茶壶更是直接摔在了地上。
她写了一上午的佛经,全被茶水浸湿,上面的字迹模糊扭曲成一团,毫无回天之力地报废了,而她却连看都看没一眼那些素来珍视无比的佛经,或者说,就连往日所谓的“珍视”都是假的。
如今脸染怒火的,才是真实的她。
“你这简直,不知廉耻,跟你母妃那个贱人一样!”顾涟漪嘶吼,但由于情绪太过激动,吼出来的声音都是嘶哑的。
当听到顾涟漪提起母妃,言霁眸子里似有风暴聚拢:“你根本不配提她,若非顾弄潮,你认为朕会放任你继续享受这份本该属于她的荣华与尊崇。”
“她不过是柔然来的贱婢,怎么,做不上皇后的位置,还想做太后之位不成,就算没有我顾涟漪,她也休想越过祖宗定的规矩!”
如果她有自己的孩子,如果崇玄宗没有在言霁出声后强逼她灌下那晚堕子汤!
抄佛经千万遍,依然无法平息她心中对大崇的怨怼。
她要让这一切不公都毁掉!
凭什么为大崇鞠躬尽瘁,全家近乎都战死战场的他们,会被污蔑上通敌之名,连调查都没有,直接就定罪将父亲母亲逼至绝路!
凭什么她已全家的荣耀才换来的后位,却会受到敌国贱婢的威胁!
凭什么她怀上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要为他人的将来铺路,就只因为她是顾家的女儿!
挂晾在佛堂中的千页抄慢佛经的宣纸,被穿堂吹过的冷风卷得狂舞乱飞,顾涟漪看着地上那一张张被茶水熏染模糊的纸张,恨到深处竟大笑出声:“就连沛之他也不听话,哀家是他仅剩的亲人,血浓于水,而他竟然忘却家恨,为你、为大崇甚至连命都不要!”
言霁漠然看着顾涟漪这番模样:“你有理由恨,但你的恨不能涉及那些无辜之人,你暗中协助康乐,给柔然传递消息,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将大崇的子民推入水深火热之中,如果柔然真的破大崇,死的人不止千万,你可承担得起这样的罪孽。”
若顾涟漪只是插手朝事,顾弄潮还不至于将她囚禁于永寿宫这般久,这不过是个以小盖大的借口,实则是她在言霁失踪那段时间,插手朝事将大崇内部的消息递给柔然!
但顾涟漪或许都没想到,她不过是柔然设下的一枚废子,为的就是用来挟制顾弄潮。
“就算死上千万人,就算死后哀家入十八层地狱万鬼缠身,哀家也定不会有半分悔意!”她眼中倒映着满殿飞舞的佛经,这上面每一页每个字都是她亲手抄下的。
恨意依然难以消弭。
顾涟漪再次开怀痛快地大笑了起来:“不过崇玄宗若是知道,我顾家的人上了他最宠溺的儿子,估计也会死不瞑目吧!”
言霁身侧的手指握紧,此时顾涟漪再没身居太后之位的端庄优雅,面容扭曲如同生了失心疯。
“母后便好好呆在永寿宫净心思过吧。”言霁转身就走,迈过门坎时听见顾涟漪在他身后嘶吼道:“避免哀家身单力薄,便是死后,没亲眼见到这腐败王朝崩塌,亦是化为厉鬼,终日徘徊金殿,直至亲眼见到才甘心!”
言霁脚下未停,出了永寿宫,吩咐外面的禁卫军:“以后太后宫里的人,也不许再进出。”
领头的侍卫应了声:“是!”
德喜此时正在外面候着,闻言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永寿宫内,被言霁扫见,扬起笑问他:“德喜总管忠心耿耿,可要与你的前主子患难同当?”
见陛下脸色十分不好,德喜忙低下头回:“不敢。”
言霁没再理他,无论德喜对他真心假意,他已懒得理会,这人能将宫中治理得井井有条就行。
待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道转交后,躲在永寿宫门后的小太监这才鬼鬼祟祟地跑向佛堂,在门口小心翼翼敲了两声门,听见里面年轻女子喊“进”,才缩着手脚进去。
顾涟漪没有叫旁边的宫女,自己蹲坐在地上耐心拾捡粘成一团难分难舍的宣纸,丝毫不复刚刚癫狂的模样,笑盈盈地问宫女:“你说晾干了,还能恢复吗?”
宫女看着已经被渲染的字迹,睁眼说瞎话:“应该可以。”
“那便好。”顾涟漪轻声细语,耐心将纸一张张分开,睹见小太监跪在旁边,很是和气地问:“怎么了?”
“陛下走了。”
“嗯。”顾涟漪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像说家常般,“孩子长大了,免不了叛逆。”
小太监捧和了一句:“待陛下懂事了,自会明白太后苦心。”
“但愿吧。”顾涟漪会这话时手上的力气大了些,本就润湿的宣纸直接被扯坏了,引得宫女惊呼一声,就要上前帮忙。
当宫女的手碰到宣纸时,顾涟漪突又变得十分冷漠:“下去。”
宫女吓了一跳,躬身后退着离开了佛堂。
殿中只剩那名小太监和顾涟漪,小太监左右检查了番,关上门,小跑过去低声对顾涟漪道:“暗道已经挖通,太后可动身了。”
“比哀家想得慢了。”顾涟漪瞟了眼小太监,小太监兢兢战战跪在地上告饶,说了不少原因:“外面的人盯得紧,奴婢们不敢有太大动作。”
“罢了。”顾涟漪抬起手,小太监连忙拍着衣袍站起身,上前扶着太后,笑容谄媚:“太后可要今日动身?”
顾涟漪没回他,施施然站起身,习惯性地盘起菩提子,然而刚走两步,手指间骤然一痛,菩提手串的引绳崩裂,珠子迸跳得落在地上,发出纷杂紊乱的清脆声响。
小太监腿一软,再度跪在了地上。
将视线从满地滚落的菩提珠上收回,顾涟漪面不改色地走到摆在佛堂正中的那尊两人高的金塑佛像前,取出三支香在燃烧的蜡烛上点燃,将冒起袅袅香烟的香火插进炉台内,双手合十闭目低喃道:“请祝信女此行顺利,了解愿想。”
她一脸虔诚道:“否则,信女便融了你这身金像。”
小太监身上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垂着眼皮子,连出气大些不不敢。
“走吧。”顾涟漪披上挂在门边架子上的披风,小太监推开门,看着泄落一地的灿烂阳光,顾涟漪脸上露出同样灿烂的笑容,“离开这座牢笼。”
第105章
木槿大婚的前一日, 言霁依然在处理递上来的奏折。
大约是他之前发了一通脾气的缘故,三省再不敢糊弄他,递来的折子都是确确实实需要他亲自处理的那些, 这般一来, 每日需要言霁处理的政务大大减少,他有了很多空暇时间可以用来做别的事。
言霁出了御书房伸了个懒腰, 条件反射喊了声:“木槿,朕饿了,上些茶点过来。”
过来的宫女却是个脸生的, 挂着适宜的笑容提醒:“陛下忘了,木槿姑姑已经离了宫。”
言霁恍惚了瞬, 想起来了。
木槿已经在外面置办了一处院子, 明日陈轩迎亲,就会直接去那里。
他什么也没说, 宫女见状,贴体地转移了话题,介绍了下自己:“奴婢名唤西湘, 是新调来的伺候陛下的。”
“刚刚朕说的话没听见吗?”言霁扫了她一眼。
西湘脸上的笑容一僵, 但她能空降到这个位置, 自然是有些本事的,立刻反应过来:“奴婢这就去准备差点。”
离开皇帝身边后,西湘绷直的背脊松懈下来, 心底嘀咕, 木槿交接时跟他说陛下很好伺候,这一接触, 算是“好接触”的?
她从袖子里掏出木槿留给她的纸条, 上面罗列一长项伺候陛下要注意的地方。西湘不小心没收住手, 纸卷散了好多圈,长得掉在地上,也还有一大截没展开。
她找到陛下对食物要求的那一段内容,从密密麻麻的小字里,终于找到了陛下对糕点与茶水要求的内容。
她昨晚已经背了好几遍,依然没能记住这么繁琐的事项,这才随身带着这卷纸。
记下后,西湘往小厨房去,在心里叹了声,往后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之前试想般舒坦。
言霁照常处理完奏折后就坐在屋廊下的软椅里躺着,围栏外长着一颗杏花树,如今已经开了十几个花苞,估计再过一个多月,便能见到满树的白花。
想到金佛寺遍山的杏花,言霁想约顾弄潮一起去看。
他也是在杏花树下,明白自己对顾弄潮的心意,对他来说,杏花寓意着爱慕之情与幸运的降临。
希望此番谋划,能得幸运。
木槿走后,言霁感觉整个承明宫都清廖了不少,闭目假寐了没一会儿,西湘就端着茶点过来了,他睁开眼看了眼,是自己素来爱吃的几样。
短暂接触这两次,言霁看出西湘比起木槿要更沉稳些,谨守规矩连视线都不敢跟他有片刻交接,始终垂着眉眼,做足了恭敬之态。
影一跟他提过,接替木槿来的宫女并不是任何人手底下的,几乎用了自己全身家当,加上父母支持,才获得这个机会。
家境也跟木槿不一样,她是官家女出身,父亲是个七品小官,在工部当差,父母对她都格外疼爱,虽进了宫,但从来都吃穿不愁,受到庇护没干过重活,花费心力想到他身边伺候,只是因为有课斗志昂扬想爬上去当女官的心。
言霁慢腾腾吃着茶点,旁边只有个沉闷警惕的小丫头,没了往日调笑着与他说些闲杂琐事的声音,耳根子骤然清静,人便坐不住了。
言霁之所以爱坐在屋廊下吃茶点,就是因为喜欢听木槿用起伏跌宕的声音,将所见所闻的事情形容得精彩绝伦,讲给他听。
想去看看木槿置办下的那处院子是个什么样的。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言霁更坐不住,为了分散注意力,他让西湘将阳阳抱了过来。
哪料看到阳阳时,阳阳满脸的泪水,言霁脸色冷了下来,接过阳阳护在怀里,拧眉问道:“怎么回事?”
西湘第一次直面天子发怒,吓得脸色一白,忙双膝跪地磕头。
言霁也是愣了下。
他有这么可怕吗?
西湘迟疑地回道:“阳阳不吃不喝也不尿,似乎也不是做了噩梦,奴婢们哄了许久也没见好,看起来好像是想摄政王了。”
话音刚落,一双小手便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襟,阳阳刚停歇没多久的眼眶再度冒出泪水,软糯的声音带着哭腔,磕磕绊绊说出的每个子都含糊不清:“要肥嘎。”
言霁凑近去听,不知缘何,一下就听清楚,阳阳说的是——要回家。
言霁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软乎乎的脸,放轻声音问:“在这里不好玩吗?”
每天都有那么多宫人陪着,入嘴的食物也没有一样重复,阳阳还是在哭,闹着要回家。
“想叔叔。”大约是在言霁怀里,这次阳阳说得要清楚了很多,他眨着汪汪的泪眼,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掉,“哥哥,肥家看叔叔。”
西湘很是贴心询问:“要准备御驾吗?”
言霁抿着嘴,很久后才见他摇头:“得习惯看不到想见的人。”
似乎知道回不去,阳阳眼泪掉得更凶了,言霁抱着他轻言细语诱哄:“哥哥之前也特别想回家见他,也曾有过思恋、忐忑,但是总得有习惯的一天,哥哥现在已经习惯了,阳阳也能习惯的对吗?”
这句话里很多词阳阳目前都还听不懂,眼神懵懂又迷茫,但他大约懂是什么意思——哥哥不愿带他回去。
之后任是阳阳怎么哭,言霁也没松口,他抱着阳阳去了御花园,走在莲花湖便散散步。
直到阳阳哭累了平静下来,窝在他怀里打起瞌睡。
春光绚烂,言霁抬手替阳阳挡了挡日光,正好转身回承明宫时,听到巡逻经过的侍卫正在交谈:“如今承明宫被屠恭里接手,禁卫军调离了出去,听旁人说是因为陛下防着摄政王。”
他们的刻意压低,因为假石遮挡,坐在湖边亭子里的言霁并没被发现。
另一人说道:“摄政王今日正好来检查宫闱守卫,按理说他如今交了虎符,管不了十六卫,但陛下也没收他这项职权,我倒认为,不过是些道听途说,陛下跟咱王爷关系好着。”
声音一停,这行巡逻的禁卫军看到站在亭子下低眉垂目候着的内侍,顿时反应过来,不敢往亭子内看,俯身跪地请安。
心中冷汗连连,也不知道刚刚的话有没有被陛下听见。
等了会儿,头顶传来如水落山涧般悦耳动听的声音:“摄政王今日进宫了?”
“是。”看来被听见了,为防陛下告罪,之前说话那人回,“如今应该还在,每次王爷都会呆上半日,直到下钥才回去。”
“嗯,下去吧。”
如蒙大赦,巡逻侍卫赶紧起身走了。
言霁低头看了眼,这会儿阳阳又睁开了眼,抓着他的衣服,已经不哭不闹了。
本来并不打算去宣武门那边,但走着走着,脚下变了道,不知怎么就到了宣武门前面,西湘跟在后面,也没提醒他走错路了。
言霁叹了口气,调转方向打算绕路回去,没走两步,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喊“王爷”,阳阳也听见了,从言霁怀里直起身,趴在言霁肩上去看,随后很用力地开始挣扎起来。
言霁将阳阳的小手抓紧,在听到身后木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时,像被火燎般加快脚步离开宣武门。
阳阳放开声音大哭起来,哭声像是能感染人,言霁的眼眶也开始酸涩。
隐约中有个声音追着在喊陛下,越来越近时终于被言霁听见,随后一个人气喘吁吁拦住言霁前面的路,喘着气道:“陛下走得这么快作甚。”
陈轩手里提着用礼盒包起的喜糖,还有两壶酒,挠着头笑道:“小槿说陛下可能来不成,就让我包了喜糖和喜酒送给陛下尝尝,都不是什么贵玩意儿,只是一点心意”
他说着窘迫起来,不知有没有别人给陛下送过这些,会不会不合规矩。
言霁看了眼身后,除了好不容易跟上来的西湘,以及另外几个内侍,并不见顾弄潮身影。
“陛下?”陈轩也看了看他后面,不明所以地唤了声。
“西湘,接着。”言霁假装自己是看西湘有没有跟上。
“诶!”西湘气还没喘匀,便忙上前从陈轩手中接过东西,规规矩矩福了个身,才退回言霁身后。
陈轩带着期颐的目光,看言霁:“陛下明日真不来吗?属下刚撞见了王爷,稍提了一嘴,没想到王爷竟应下了。”
虽觉得奇怪,他跟摄政王云泥之别,完全没有交集,为何王爷轻易答应,但陈轩向来是个不爱多想的人,此时说完,希望言霁能因摄政王也会去,改变下主意。
言霁果然愣了下:“他答应了?”
“是啊。”陈轩想着,“大约是看在陛下对木槿这般好,才答应来捧捧场吧。”
言霁想得更多,从他对顾弄潮的认知,除非有人很正式地以请柬相邀,顾弄潮才会考虑,口头上一提,他不可能答应。
害怕明日木槿的婚事上会出变故,言霁颔首:“朕会考虑。”
陈轩笑了起来,明朗得如同骄阳般耀目:“小槿知道陛下会来的话,定会十分欣喜。”
停了会儿,见没别的事,陈轩正要告退,突听言霁问道:“明日就是你人生大事,怎么现在还在当值,禁卫军都不肯给你批个假?”
得皇帝多问这一句,陈轩诚惶诚恐:“属下今日来是给同僚们送送喜糖,一同喝个酒,稍后就回去了。”
“嗯。”言霁点头,带着人从他身边离开。
陈轩跪在地上恭送。
回到承明宫后,言霁将喜糖的事忘到了脑后,还是西湘提醒了句,说里面的糖糕得今日吃了,不然会放坏。
言霁这才让她拿上来。
很大一盒,里面整齐摆着用油纸包好的各种口味糖糕,看数量,应该还有承明宫各宫人的份。
言霁便让西湘给大家分了,西湘留了两块给言霁,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她忘记了木槿给她留的字条上,有一项是言霁几乎不吃宫外的东西。
言霁没有吃糖糕,阳阳伸手去够,言霁才弄成一小块喂他,不过吃着吃着阳阳睡着了,让人将阳阳抱回屋,言霁便又窝在软椅里开始放空。
他几乎没有任何爱好,这会儿看着外面的杏花树,只希望杏花能早点开。
“陛下,江太医来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听到西湘的声音,言霁慢悠悠醒转,让她将人叫进来。
没一会儿,江逢舟进来给言霁请了个安,外面已夜色朦胧,庭院中点着灯,将殿宇照得金碧辉煌,徐徐晚风吹过,看见言霁衣着单薄,江逢舟起身后没忍住道:“宫人们没提醒陛下夜里加衣么?”
“西湘是新来的,还没习惯。”往常言霁醒来,身上会打着一层毯子,今日什么也没搭,这会儿鼻子已经被堵住了,说话声也有些哑。
江逢舟先过去给言霁把了个脉,只是略受风寒,喝一副药就好,如此江逢舟才放下心,说起关于换心的进度。
他眼中难掩欣喜:“有一例貌似成功了,那只被换心的猴子活了三天,如今除了还不能下地,已经能稍微活动些,接口处也没见其他情况,伤口愈合得也很好。”
这次换心实验瞒过了所有人,所有需要的药材以及器械打造,用的都是言霁私底下从康乐那搜刮来的财产,耗费尽五百两黄金,无影卫天南地北收集药物等,才有了如今这一小步成功。
言霁心底松快了些,眼底显出了些笑意,又问了些详细的,再细言霁的专业术语就听不懂,不过江逢舟倒似依然有些犹疑:“毕竟不是在人体上做实验,猴子的心窍要不人体简单一些,若是从活人下手,臣依然不知有多少把握。”
只要一想起,之后躺在案台上的会变成活生生的人,他要拨开对方的胸口,剥出鲜红跳动的心脏,江逢舟就忍不住颤栗,他害怕,害怕自己或许一个小小的失误,就会害死一条命。
而且对方还是被陛下如此重视之人。
“喝酒吗?”言霁并没宽慰江逢舟,因为他连自己都宽慰不了。
江逢舟听到言霁的话,将视线移向桌上的两壶酒,言霁提在手里扯开酒封,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若遇难择之事,便把自己放醉了,醒来后或许就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
“喝!”江逢舟得到同意,坐在言霁旁边,结果递来的一大杯酒。
一闻酒味,就清楚这酒并不是宫中不甚醉人的玉浆,而是宫外烧喉的高粱白。
江逢舟转眸问道:“可是木槿姑姑的喜酒?”
“嗯。”言霁仰头喝了一大口,他并不擅酒,如此喝,呛得脸如火烧云般,一直红到耳根。
江逢舟伸手想拍言霁的后背顺一顺,很快又想起对方的身份,将手收了回来,给他倒了杯茶水润喉。
“慢点喝,就算买醉,也不待这样的,一口滚下肚子,恐怕连酒味都没尝到。”江逢舟回敬一杯,一口只喝了五分之一的度量。
言霁觉得他太斯文了,这样喝天明估计都喝不完。
他明早还得上朝,还想赶紧喝完痛痛快快睡一觉。
两人推杯换盏,月上中空时,一壶酒已经见底,言霁看面前的江逢舟已经成了三个,不断在他眼前晃,他知道自己约莫是醉了。
从前顾弄潮从不让他沾酒,一开始言霁好奇偷喝了口,觉得酒水太辣喉,并不好喝,后面也不愿再碰。
可是当了皇帝后,许多宴会都必须参见,少不得接大臣们敬的酒,渐渐的,言霁不至于之前容易醉倒,只是酒量依然好不到哪去,毕竟有木槿在旁机灵得将他被子里的酒兑水,混着喝既有酒味,也不亦被人发生。
旁人还吹捧过言霁海量。
江逢舟也是从旁人口中听说陛下千杯不醉的谣言,一壶喝完见言霁除了皮肤很红,眸子依旧看着十分清明,便又拆了第二壶继续喝。
连日为换心压在心里的压力这一刻由灌进喉咙的酒水得到释放,借着半分醉意发泄出来:“陛下这单若真做成功了,臣就算离了太医署,在外也能被称一声神医。”
言霁听见了,醉醺醺地笑:“不止,将来载入史册,江太医便是历史间第一人。”
两人一言一语,说到兴头江逢舟摇摇晃晃站起来,举杯对月:“往恩师保佑,此行定要成功,莫让无辜之人白白丧命我手中。”
言霁已经喝不下了,罢了杯躺进软椅内:“放心吧江太医,就算你不慎失手,白白丧命之人定不会怪你的。”
江逢舟摇了摇头:“陛下又如何知晓。”
言霁撩起迷蒙的视线:“他既然同意换心,自然愿意承担任何风险。”
喝迷糊后的江逢舟异常固执:“陛下又不是他,怎知他愿意承担风险,而不是想要赌万分之一的成功?”
“朕不是他?”言霁被问得一愣,蜷着手指支着胀痛的额角,喃喃反复,“朕不是他么?”
“是,陛下又不是他。”江逢舟点了点头,将杯中酒再度饮尽。
果然,喝醉后压抑在心头的阴云散去了些,江逢舟此时如有万千豪云壮志,只想大展身手一番,刚见言霁那一点失忆彻底没了,同样没的是君臣之仪,走过去拉起言霁,要让他随自己一同到外面吹吹夜风。
“听闻宫内的夜景也是一绝。”江逢舟向往依旧,但因为外男之身,夜里不可随意走动,所以江逢舟只是听那些太监宫女们提及过一嘴,并没亲自看过一眼。
“可是朕想睡了。”言霁将自己的手扯了回来,他向来作息准时,很少特别晚睡,这会儿有醉又困,根本不想走路。
江逢舟尚存的一点理智知道自己一个人不能宫内随意走动的规矩,只有陪同皇帝才行,这会儿他想看晚景想看得紧,消失的那大部分理智中包括忘记了君臣距离的规矩。
他在言霁跟前蹲了下来:“陛下不想走,臣背陛下去。”
言霁睁开快要阖上的双眼,看着跟前宽敞坚实的后背,恍惚中与一个画面重迭,面前背对着他蹲下的人换成了某王爷。
他努力支起软成一滩烂泥的身体,就要如过去一样攀上去,甚至已经感觉到隔着衣物传递过来的体温。
后颈子突然挂住,言霁茫然回头去看,看到本该蹲在他面前的某王爷,正面沉似水地坐在他后面。
怎么有两个顾弄潮?
江逢舟蹲得久了,蹲着蹲着忘记了醉后的执念,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睡着了。
“将江太医送回屋内。”顾弄潮侧目看向梅无香,冷声吩咐。
梅无香同情地瞅了眼还一脸不在状态的皇帝陛下,动作快速麻利,扛起江逢舟施展轻功眨眼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言霁慢腾腾回头去看原本蹲在他面前等着背自己的人,噫,怎么凭空不见了。
正要抬头四下寻找,下颌就被一只很凉的手抓住,将他的脸掰了回去。
那只手用了点力气,将言霁两侧脸颊的软肉捏得凹陷了进去,嫣红的嘴唇也被迫嘟起,言霁察觉此下状态,皱起眉就要发火:“大胆!”
“臣看大胆的是陛下。”顾弄潮的声音冷飕飕的。
言霁本就没添衣服,这会儿觉得更冷,身体小弧度地抖了下。顾弄潮察觉到这点微乎其微的小动作,收回了手,脱下身上的披风盖到言霁身上。
被带着残余体温的披风包裹,言霁舒服地眯了眯眼,已经忘记凭空消失的另一个某王爷了。
桌上剩的那壶酒只剩小半,由此也能看出言霁今晚喝了多少,顾弄潮想要将言霁抱回屋内,倾身是倏忽想起自己动不了的下半身。
伸出去的手握紧,顾弄潮咬着牙龈,屈辱下眼睛蔓延起血红的血丝。
若是步太医在这里,就能发现,这是即将失智的征兆。
“顾弄潮,你干嘛呢。”言霁忽然半睁开眼,嘟囔地抱怨,“怎么还不亲我。”
顾弄潮怔了下,眼中的血丝淡了些。
哑声道:“你说什么?”他怀疑自己听岔了。
“我问,你怎么还不亲我。”言霁撑起身体逼近顾弄潮,嘴里啧了声,桃花眼醉眼迷离,盈着调笑,“你该不会不行吧?”
顾弄潮再次握紧了拳,眼神晦暗。
“我见过了,清风生气时,王粲就是这样哄他的,每次我生气,你不跟我道歉就罢了,连哄人都不会。”言霁觉得自己跟顾弄潮处,简直太委屈了,还要被顾涟漪讽刺。
“算了。”言霁重新躺了回去,还不忘扯着披风将自己盖严实。
言霁闭上眼打算接着睡,等承明宫哪位好心人发现,将他搬回床上,他连喊人都已经懒得喊,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反正已经染了风寒,左右都是要喝药的。
风寒应该也影响不到他的心脏。
正在迷迷糊糊时,脸颊凉了下,刚开始他以为是屋廊外面飘进来的雨丝,可紧接着,嘴唇也凉了下,还有点湿湿的气息跟他鼻息交缠了瞬。
喝醉后的大脑过于迟钝,言霁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他被人亲了!
骤然睁开眼,桃花眼中盛满了怒意:“大胆逆臣,竟敢轻薄朕!”
顾弄潮:“”
“不是你叫我亲的吗?”
言霁明显已经忘记刚刚说过的话,听到这番辩解,更是气得胸口起伏,颤抖的手指掉转指向自己,语气不可置信:“朕会让别人轻薄朕,朕是脑子秀逗了?”
顾弄潮眼中流露出不耐,直接锢住言霁后脑上,下一刻身体覆了上去,以唇抵唇,堵住言霁的胡言胡语。
醉意在唇齿间弥漫,顾弄潮品尝到酒味,竟也因这点残余的酒气而感到有些醉了,被亲的人从刚开始挣扎着推他的肩抵挡,到软了身体落入对方怀里,也不过一晃神的功夫。
吻罢,顾弄潮神色更暗,指腹拂过言霁红肿的下唇,低声道:“现在想起来了没?”
言霁想起来了,却顾忌自己身为一国之君的面子,嘴硬到:“没有,没这回事。”
顾弄潮便又亲他,亲得言霁生起窒息感,从头红到脚,顾弄潮才终于再次放开他,又问:“这次想起来了吗?”
言霁不敢回答了,忙于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顾弄潮捏了捏他的脸。
这次捏,脸上终于又有了点肉,比之前的手感好很多。
顾弄潮问言霁:“哄好了吗?”
言霁觉得他在威胁自己,一副如果他敢摇头,就接着亲他,亲到他点头为之,虽然言霁很想在底在线反复蹦迪,但难得一丝清醒让他想起明天还要上朝,如果有空他还希望去一下木槿,便没再继续嘴硬。
言霁点头,乖乖道:“哄好了。”他好困。
顾弄潮将言霁泄落在身侧的发丝拢在他身后,声音比春风还温柔:“睡吧。”
“你吹笛子。”言霁抓住他即将收回去的袖袍,“想听。”
“可是这里没有笛子,要我去取来吗?”
言霁没回答,抓着顾弄潮袖袍的手指丝毫没松,顾弄潮便让他抓着。晚风从屋廊前垂落的竹帘下灌入,将案几上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缕香烟吹得溃散,遮挡月亮的云朵移开,月色洒落大地,将顾弄潮眼底的爱意照得分明。
刻骨般不渝。
第106章
宿醉醒来, 言霁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被人掰开修整了一番,又胀痛又沉重,一度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力气, 根本抬不起这样重的脑袋。
西湘听到陛下醒来的动静, 唤了宫人陆续涌入寝殿,撩起层层帘帐, 轻声唤道:“陛下,快要卯时末了。”
言霁缓慢得眨了眨眼,并没回应。
这还是西湘任职以来第一次遭遇陛下赖床, 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怎样才好, 这时又想起了木槿姑姑留给她的锦册, 小步退了出去,躲在角落里面色焦急地翻看关于寝居那一列的事项。
昨日她又熬夜背了一宿, 但奈何实在太多
西湘留下两行无形眼泪,终于从密密麻麻的小字里找到关于陛下赖床的处理办法,但看完后她更绝望了。
不比之前查看陛下对食物要求的千字长篇, 关于这个问题, 木槿留下的两个字——由他。
这怎可行!
西湘卷起三米长的锦册重新塞回袖子里, 急得团团转。
恰逢德喜搭着拂尘从外面进来,瞧见西湘这模样,如同看到了过去刚调来承明宫的自己, 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些同情。
“陛下可是不想起?”德喜问她。
西湘如同抓住救命稻草, 连连点头,想询问德喜公公该怎么解决, 却听德喜也道:“陛下昨日醉酒, 由陛下继续睡吧。”
西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那午门外等着的大臣们怎么办?”
“他们会自己上朝下朝。”德喜显然已经习惯了, 朝上朝下有没有陛下,这不,陛下失踪两年,大臣们不也这样过来了。
不过休沐一日而已。
德喜笑容和煦:“去将她们都叫出来,记得喂陛下醒酒药,否则陛下午时也起不来。”
西湘只能硬着头皮照做了。
醒酒药一直有备着,她小心地端过去,还在思索怎么才能让陛下喝汤,言霁已经自觉撑起身坐了起来,结果醒酒汤慢慢灌了下去。
这会儿,言霁还有些没想起昨日发生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跟江逢舟喝酒,喝到后面好像产生了幻觉,看到了顾弄潮,醒来自己怎么到床上了,江逢舟抱他回来的?
他并不打算问西湘,喝完醒酒药后就让她们出去了,躺了回去打算继续睡一会儿,现在头实在疼得离谱。
睡得迷糊时,喝醉后忘记的那些事尽数争先恐后涌入他脑海,比如他要求顾弄潮亲自己,比如被亲得喘不过气
言霁臊红了脸,再睡不下去,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床帐顶上的龙纹。
他怎么能这般不知廉耻。
默默拉过被褥连头盖上,更不得就这样去了。
西湘坐立不安地守在前殿,时刻警惕着会不会有人来责问陛下为什么没上朝,是不是他们没尽到职守,没从门口路过一人,西湘就会草木皆兵地谨起神,手脚冒冷汗,如同待捕的贼子。
有名宫人跑过来叫她,脚步匆忙,西湘眼一闭,心想该来的果然来了。
宫人喊道:“陛下要起了,劳烦西湘姑姑赶紧过去。”
闭上的眼骤然睁开,西湘满头雾水地“啊”了一声:“不是说陛下可能要睡到午时吗?”
“没那回事,咱陛下向来作息规律。”只是赖床这点小毛病而已。
西湘忙往陛下寝殿的方向去,到的时候言霁已经换了身衣服,正坐在镜台精神恹恹地支着下颌,任由三名宫人一齐给他束发。
西湘放缓脚步,进去后才看清言霁身上穿的并不是上朝的衮龙服,而是一件寻常人家穿的白纻衫。
旁边放着一碗乌溜溜的药汁,正冒着热气,西湘的视线落在那碗药上,不清楚陛下什么时候生了病,交接的时候木槿没告诉她陛下生病这回事啊。
宫人在旁边用责备的语气小声提醒她:“昨日陛下在屋廊下睡着,你忘记给陛下盖毛毯了,害得陛下受了凉。”
西湘脸一白,她第一次当贴身宫女,没有经验。
陛下定是要怪罪她,不知道会不会革了她的职位。
“来了?”西湘正想着回去收拾东西好被赶走的时候不至于太匆忙,就听见言霁懒洋洋的语调说道:“今日随朕出宫一趟,去换一身不打眼的衣服。”
西湘听闻此言如闻天籁,感激得涕泪横流,赶紧去换衣服了。
言霁看着那道慌张忙乱的背影,满眼疑惑-
城南老街敲锣打鼓,迎亲的仪仗队前,穿着红色婚服的男子坐在高头大马上,胸口挂着一朵红绸缠的红花,一路走过,鞭炮便放了一路,炮屑如同红毯铺满街面,两街旁人们纷纷捧拳道喜,便得随行的喜官送上的喜钱。
喜钱不多,用红纸包了两三枚铜板,但得的是个喜庆。
就算十里红妆,也不过如此了。
人群间有人问起,是哪位官家大少爷娶亲,有知情的人道:“是陛下嫁贴身宫女呢。”
“难怪这派头。”
在老街时,言霁的车驾都停下来了,此时他正跟西湘混在人群中,望着从大街上经过的迎亲队,这个时间新娘已经接到了,当风吹动后面喜轿的帘子时,运气好能偶然睹见里面坐着以红扇覆面的新娘。
言霁看见了。
上次木槿穿喜袍,并没梳妆,如今方才是正是的妆面,让人丝毫看不出她曾是伺候别人的小丫头,而如富商小姐般娇美富丽。
陈轩坐在马身上,笑容灿烂得压不住,正对两街旁的百姓们朗声道:“我家摆了流水席,还请各位商脸,若有空的可到老街萍水巷来喝碗喜酒。”
听说有席吃,不少人提起兴趣,跟着仪仗队走,后面的队伍也越来越大,整个迎亲的气氛热闹喜庆至极。
沸反盈天,西湘不得不扯着嗓子吼才能让言霁听清:“公子,我们也要去吃酒吗?”说起来她还有点兴奋。
言霁突然愣了下,当喜轿移过时,他好似在对街的酒楼二楼看到一个极其眼熟的身影,但下一个又响起了炮仗,升起的烟雾遮挡了他的视线,待烟雾散去后,对街二楼空无一人,刚刚所见好似他的错觉。
西湘见陛下没反应,吼了两遍,言霁终于听清了:“不去,看过拜堂礼后,就回宫。”
西湘失落地“哦”了一声。
萍水巷并不宽,仪仗队通行刚刚好,其他人就只能挤着巷子便的住户一起后,或者长长尾随在后面。
陈家几乎将后半边的整条巷子都用来摆席,一眼望不到席面尽头,由此也可见陈家人对皇帝赐婚这般尊荣的重视,也是对木槿的重视。
以前木槿总跟言霁说她觉得自己配不上陈轩,言霁还担心过她以后嫁到陈家会不会被欺负,现在宽心多了。
牵红花,跨火盆,三步一停,终于进到正堂。正堂放着案桌,墙面贴了一个喜字,座上放着瓜果红烛,两侧坐着陈家二老,正堂两边坐着陈家内辈分大的各位长者,见证族内添亲人。
锣鼓敲响,傧相扯着嗓子大喊:“吉时已到,请新人进正堂叩拜。”
门外围着的人不少,言霁站在最外面人少的角落里,靠着墙听见傧相喊“一拜天地”,西湘踮起脚拼命想看到里面的景象,似乎对婚礼拥有极大的憧憬。
“陛下陛下,木槿姑姑进去前好像在找你呢。”
言霁勾起嘴角笑了下,不枉疼她。
西湘持续报道里面的进度:“夫妻对拜了!哈哈哈,他们磕到头了!”
言霁想着木槿窘红脸的模样,有了强烈的画面感。正在西湘还要继续追着送入洞房的新人去看时,言霁拉了拉她:“走了,回宫。”
“啊,可是木槿姑姑都还不知道陛下来了。”
“知或不知有什么要紧的吗?”言霁靠着墙衣服上沾了灰,他自顾自拍干净,没有迟疑地逆着人流往巷子外去。
西湘低着头走在言霁后面,心里再度否决了木槿跟她交代的话,陛下明明一点也不活泼。
就在这时,视野死角一道道黑影飞速闪过,不知哪处传来骚动,一开始并没引人注意,鼎沸的人声盖过了那一阵阵异动,直到一声惨叫响起,整条巷子蓦地安静下来。
或者说是死寂。
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满巷都是攒动的人头,而此刻谁也不敢动,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惊恐地瞪大眼转着眼珠往四周看。
陈家走出一个老者,应该是族内的族长,手握拐杖在地上重重一杵,神色威严地喝道:“谁在闹我陈家婚礼!”
同时跟着出来的还有穿着喜服的陈轩,他刚被喂了两杯酒,此时脸上带着微红,虚扶那位长者,喊了声:“爷爷,我来处理。”
见没再有其他异响,此时众人也纷纷放松下来,只觉是谁在故意捣乱,巷子里渐渐有了些声音:“大约是哪个小孩乱闹呢。”
说着大家笑了起来,想要驱散之前安静的气氛。
就在他们再次动起来时,一根利箭破空而过,一眨眼的功夫,甚至还没人看清箭羽留下的残影,就听一声惊叫,传自今日的新郎官。
闻声望去,新郎官身体颤抖抱住骤然倒地的老者,而老者的咽喉正中,穿透那支射来的长箭,老者甚至还没来得及闭眼,就已经咽了气。
“爷爷!”
屋内陈家所有长辈都一同涌出,最前面的陈家父母最先出来,看到亲近之人活生生的轻易没了,身子一歪,陈母晕了过去,陈父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这下,整条巷子的人全都炸了锅,尖叫着四下奔逃,场面乱得仿佛末世降临。
“陛下,我们也快走吧!”人流中,西湘一张脸惨白,紧紧抓着言霁的袖子,害怕跟言霁在此时走失。
“你先去叫十六卫,朕去看看木槿。”言霁将西湘的手扯开,逆着人流往陈家跑。
实在是太多人挤着,或是尖叫,或是在寻人,或是在拼命往外跑,言霁一走身影瞬间没入人流,西湘急得头冒冷汗,只能按照言霁的吩咐,用尽全力往外挤,去找十六卫来。
身后又响起了几声惨叫,似乎有人倒地,但已经没人再敢回头去看,他们挤在并不宽敞的巷子里,使劲全力挤着往外逃,两侧的住户早已察觉不对,门窗紧闭,只顾保全自身不肯收容这些人。
期间,不少人被挤倒,也没人去扶,全都踩着对方的身体,因此倒地的人越来越多,等巷子空出一些,那些人早已没了气息。
房檐上趴伏着许许多多黑衣人,几乎每个暗处都有人把守,一声哨响,所有人都行动起来,他们朝着陈家的方向。
“皇帝进了这条巷子,此时应该去了陈家,他身边除了几个暗卫,没有带其他侍卫,势必要将他杀死在萍水巷。”
“找不到皇帝,也要抓住今日那位新娘,相信他自然会出来。”
“时间不多,很快十六卫就会赶到。”
“行动!”
如同象征不祥乌鸦般,无数道黑衣飞落在陈家屋顶,落地后,挥舞利刀,动作利落得将往外逃的人一刀割喉,鲜血霎时泼溅而出,血染喜堂。
凄厉得像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庆贺。
“陈轩哥!”木槿紧紧拽住陈轩的胳膊,眼中涌出两行滚烫的泪水,“打不过的,我们带着伯父伯母逃吧。”
陈轩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回屋拿上兵器,在被穿着大红婚服的木槿拉住时,他才想起今日本该是他的喜事。
陈轩拍了拍木槿的手,极尽全力让扭曲的面容柔和些:“你带着他们去地窖,关紧门,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
“那你呢?”木槿一瞬不瞬地看着陈轩,出口的声音颤抖。
陈轩伸手拂过木槿跑乱的发髻,脸上扬起一个惨淡的笑,用调笑的语气说道:“我去将这些闹婚房的人,都处理了。”
“你乖乖等我回来。”
随后他一点点将木槿的手扯开,紧握长剑施展轻功,头也不回地往外飞跃而去。
此时院子里几乎没有活人,尸体横七竖八倒着,陈轩一眼扫过,许多都是之前还在跟他说笑的亲人,而此时血染遍地没有一处干净。陈轩刚落屋顶,就有五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陈轩旋身避开后,狠狠挥剑劈下,脸上肌肉在极度的愤怒下抖动,一时间竟恍若修罗。
言霁仰头正好看到这幕,几乎他一露面,就有更多黑衣人飞降在他身边将他团团围住,影一和影五同时现身,亮剑将言霁护在身后。
言霁握紧拳,他们果然是冲自己来的。
“去救陈轩。”如今已见陈轩落于下风,面对五名武艺高强的黑衣人,还是略有些吃力,此时身上已挂彩,在黑衣人挥刀而下的巨大冲击力下,被迫砸飞在地,呕出一口鲜血。
“去!”见两人迟迟没动,言霁红着眼眶低声道:“朕不想,木槿因为我”
影一和影五对视了眼,影五破出包围圈,飞身过去,“当”得一声重响,挡住了袭向陈轩咽喉的长剑。
几乎同一时间,包围言霁的黑衣人一齐扬刀攻击而来,影一并没跟他们缠斗的打算,挡住折射着冰凌般冷芒的刀身,往后稍退一步,一手揽住言霁腰身,言霁默契十足,勾着影一脖颈,下一秒就被揽着飞离原地,黑衣人抬头上望,很快再次追了上来。
“抓一个,问清是谁策划的。”言霁眼中涌动杀意,对他下手无数次他都无所谓,坐上这个位置自然要面临数不清的明枪暗箭,但对他身边的人下手,就违规了!
影一似乎也并没觉得在这样的夹击下,抓一个人拷问是多大的难事,言霁吩咐完的下一秒,他就立刻行动,藏在暗角里,紧紧等待。
脚步声靠近,在即将转过暗角时,影一闪身而出,匕首死死抵着来者脖子,同时掰开他的口舌,以防咬毒。
言霁从暗处走出,冷眸望着一脸视死如归的黑衣人,伸手扯掉了蒙面黑纱,面纱下是张从未见过的脸。
被锢着下颌,黑衣人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挣扎。
“你是为谁做事?”言霁拉过他握刀的那只手,下一刻只听喀嚓一声,言霁将失刀的手给卸。
连着那柄刀也再握不住,在即将坠地的那刻,被言霁接住。
生生被卸手腕,黑衣人疼得面色狰狞,挣扎的力度更大了些,就在言霁打算接着折磨时,黑衣人在极致的疼痛下露出一种病态癫狂的神情,言霁暗道一声不妙,只来得及下令:“撤!”
影一揽住言霁腰身,飞身撤后,在他们刚落在屋顶上时,身后响起震荡天际的爆炸声,热浪卷过衣角,墨发飞舞,言霁于飘扬的火烬中回头,刚刚他们站的那个位置,如今已被砸出一个深坑,周围全是轰炸后冒着火苗的废墟。
“他们竟然带着炸药。”
这不由让言霁想到被烧毁在大火中的未央宫,以及镜月湖那艘载满炸药的画舫。
之前暗探递了密信回来,说是大崇依然有个柔然设下的暗桩,对方如康乐一般位居高位,并不好对付。
这一串联系,让言霁想到了柔然的手笔。
但柔然不是已经放弃对大崇的攻伐了么?
思索间,又有黑衣人听到动静赶来,同时看到站在屋顶上的言霁,暗处梭梭射出无数利箭,影一拉着言霁快速奔跑在屋顶上,同时挥剑打散及到近前的长剑。
黑衣人发觉此人不好对付,彼此对视一眼,飞速散开形成一种奇特的阵形,紧紧追在后面。
萍水巷并不是很长,但出去的方向有更多黑衣人围堵,后撤的方位同样如此,所以影一只能带着言霁不断穿梭在巷子里,一边观察地形寻找策划这场谋划的人可能躲藏的地方。
擒贼先擒王。
“对方一定在离陈家不愿的地方。”危机关头,言霁格外冷静地分析,“对方有更多的机会去抓木槿用来威胁我出宫,但他都没这么做,而是刻意选在今天,他具有表演的欲望,想要观赏悲与喜交织演奏出的乐声,所以他肯定会藏在能看完这场表演的近处。”
“且这个地方,一定是能俯瞰全萍水巷的高处!”
影一很快锁定一个方向,那是一座四层高的木楼,在普遍盖着二楼瓦房的巷子中格外醒目,离陈家也并不远。
言霁话音刚完,影一便看到楼上一瞬闪过的身影。
确实有人!-
“十六卫来了,分别是摄政王与屠恭里带队,从巷口巷尾分别破入。”
黑衣人进屋禀报,脸上并没一丝波动。
隔着层层帘幔,隐约看到一个跪坐在地上正执笔抄写什么的人影,在听完黑衣人禀报后,那个人停了下笔,轻声细语道:“拦住他们,困杀皇帝。”
“就算以死为代价。”
黑衣人身体僵硬一瞬,很快恢复自然,以手握拳抵胸:“是!”
第107章
即将到那座四层高的木楼时, 四下出现无数黑衣人,拦住他们的去路,在影一转身想退时, 身后同样无声出现几十名黑衣人拦截。
影一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思考, 随后劈开脚下的屋脊,破出一个仅容一人同行的小洞, 将言霁推了进去,甚至没顾上这个高度言霁摔下去会不会出事。
“陛下,保护好自己, 属下已经传了信号,其他无影卫很快就能赶来, 如果实在不行, 叫影二出来。”
言霁只来得及听完影一对他最后一句交代,随后从破口摔了下去, 砸得头晕眼花,他哑声嘶喊了句“影一”,可并无回应, 抬头看向头顶的破口, 已不见影一身影。
只余上方激烈的打斗声, 以及踩踏在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声音,瓦砾簌簌往下砸落,好似下一秒整个屋顶都会崩塌。
言霁艰难地撑起身体, 知道自己一直待在此处, 只会拖累影一跟黑衣人耗在这里,他们会仗着人数优势将影一耗死。
言霁一瘸一拐往楼下走, 掉下来的房子是座二层高的瓦房, 门窗如今发出猛烈的撞击哐哐声, 好似一下秒就要被撞破。
先用东西加固后,暂且有了点喘息的机会。言霁坐在地上检查了下脚踝,他刚摔下来时太过突然,没来得及调整好落地姿势,扭伤脚了。
这对目前的处境格外不利。
言霁咬了咬牙,伸手握住受伤的那只脚,凭借以前顾弄潮给自己板正的经验,用力想要将错骨扭正。
然而他不仅没有经验,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极大的挑战,言霁努力了,放弃了。
眼看两扇合紧的门板已有破裂之势,言霁站起身,咬了咬牙,躲在门板旁边,打算等黑衣人冲进来的一瞬间冲出去。
之后就看影二还有没有良心了。
同时,门扇终于不堪重负重重砸落在地,扬起的灰尘扑了言霁一脸,他忙捂住嘴鼻,爆发人体潜能奋力迈开脚往外跑,但在转出门口时,言霁倏然停了下来,愕然地看着面前之人。
薛迟桉拉过言霁的手,大松口气,以极快的速度道:“请陛下跟臣走。”
“十六卫来了?”言霁面露警惕,问他。
外面肯定同样有黑衣人拦阻,在这般狭窄的地势下,对十六卫十分不利,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赶来救驾。
“没有,是臣单独带的皇城军。”薛迟桉顾不上多说,拽着言霁快速往他设好的撤离路线走,根本不顾言霁挣扎,直到走了一段路后,薛迟桉才回头,发现言霁脚步蹒跚,好似受了脚伤。
皇城军围在他们身边,挡住四面的攻击,薛迟桉便停了下来,蹲在言霁面前,握着他的脚仔细检查了番。
青天白日下,言霁赤红了脸,想退,但因一只脚被薛迟桉握在手里,根本退不了。
他只能羞怒道:“放开朕!”
“陛下扭伤了。”薛迟桉抬头看他,满眼疼惜,“还有强行接骨留下的挫伤,臣必须立刻给陛下接回去,不然照这样继续走,陛下很可能会留下隐疾。”
“那就接。”言霁扭过头,透红的耳朵在发丝间隐隐露出一角,“磨蹭什么。”
将他的鞋袜都褪干净了。
单脚站不稳,言霁撑着薛迟桉蹲下去的肩膀,这会儿灵光乍现,终于想起薛迟桉出现在这里的违和感了。
正待问时,脚腕传来一阵连着骨头的疼痛,他疼得死死抓住薛迟桉的间,浑身冒了一层冷汗。
“好了,陛下。”薛迟桉重新给言霁穿上鞋袜,动作轻柔至极,起身扶着摇摇欲坠的言霁,眼底一片柔和,“臣背你吧。”
“你为何在这里。”言霁强行从疼痛中抽出一抹神智,紧紧盯着薛迟桉,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薛迟桉露出一个苦笑:“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过会跟你解释。”
黑衣人正与皇城军厮杀,处处都有鲜血迸溅泼洒,倒下去的人越来越多,言霁咬了咬牙,依言趴在薛迟桉背上。
如今薛迟桉依旧不复第一次见时因缺乏营养而瘦弱的模样,他后背宽阔结实,身体挺拔,长得已经跟言霁同样高,背起言霁丝毫不觉得费劲。
言霁轻得好像没有重量的羽毛。
薛迟桉回头看了眼,确定言霁乖乖趴在自己身上,这才放心。
可放心还没多久,言霁再度质问道:“黑衣人出现前,你就带着皇城军埋伏在萍水巷了吧,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快闯进来。”
薛迟桉快速往确定好的地方跑着,低着头并没回答言霁。
言霁生气地锤了下他,不痛不痒的力道:“说话!”
“是,我一早就带人埋伏在了萍水巷。”薛迟桉脸色阴郁,“但我没想要你牵扯进来,皇城军的人一直在留意进巷里的人,本要将你拦在外面,但当时进来的人实在太多”
“你的目的?”言霁声音冰冷。
薛迟桉再度沉默了很久,听见言霁说道:“朕不能保证你将朕带走的目的,就算跟你耗在这里,也不会再跟你走。”
薛迟桉只能道出:“我打算借他们的手,困杀顾弄潮。”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言霁觉得荒唐:“你怎么就知道,顾弄潮一定回来,莫说这个时候,就算过去,王侯大臣过寿,他都不会露面。”
“因为陛下会来,他若要保证陛下的安全,就一定会至暗处护在陛下身边。”-
萍水巷巷口,无数奔逃出来的百姓带着死后劫生的喜悦与残存不减的惊恐,外面乱成一团,众人都在找一同参宴的同伴或亲人,没发现人后,急得又要重新往里面闯。
十六卫已经严格封锁了这道入口,任凭他们撒泼惊吼,也如一桩桩屹立不倒的大树般纹丝不动。
往巷子里的这一路,满是触目惊心的血脚印,是从里面逃出来的人鞋底沾上的,血淋淋地映在青石板路面上。
这场踩踏事故非常严重,几乎每个人都是刽子手。
除了外面守着防止他们闯入的十六卫外,更多士兵正在与黑衣人厮杀,黑衣人密不透风地阻遏十六卫突进,将他们死死拦在外围,而十六卫哪怕人数再多,也因过于狭窄的地势而施展不开手脚。
黑衣人是在拖延时间。
看清局势的下一秒顾弄潮的清楚了对方的意图,朝身后领将下令:“分五个支队从左右上下突围,剩下一个支队阻拦黑衣人。”
“是!”
局势渐渐转好,十六卫突进到巷子深处,同一时间,原本拦截他们的黑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遇上同样从巷尾闯进来的屠恭里,屠恭里上前朝顾弄潮单膝跪地请罪道:“没有抓住活口,对方身上带着火药,无法近身。”
顾弄潮早已料到这个情况,此时看着陈家满门被杀,他越发紧张言霁的情况,手指紧攥扶手,脸色阴沉得吓人。
无心压迫笼罩在所有人身上,派进陈家搜查陛下下落的人回来,看此模样就只此行一无所获,侍卫们沉默不言地站在角落里,等待下一步命令。
最后一批从陈家出来的侍卫架出来几个人。
木槿在看到顾弄潮时,爆发全力冲过去跪在顾弄潮脚边,顾弄潮以为她会求自己派人去寻陈轩的下落,但却听她说的第一句却是:“陛下来过,这些黑衣人设下陷阱就是为了在此处困杀陛下,求王爷赶紧去救陛下。”
木槿穿着染上血污而变得脏乱的婚服不断磕头,她知道摄政王与陛下不睦,担心摄政王不肯救陛下。
顾弄潮转动轮椅错身从木槿面前离开,余光扫过旁边窝缩在一起的陈家二老,看他们如今这番模样,估计问不出什么,让梅无香带着人离开萍水巷另找地方安置后,他抬头,看向不远处那座四层高的木楼。
从刚进来是他便注意到了。
“包围那座木楼。”顾弄潮刚一下令,十六卫闻风而动,以极快地速度分散在四面八方,呈包围圈往木楼围击-
“停下,朕不跟你走。”言霁挣扎无果后,握拳去捶打薛迟桉的肩背,想要将自己从他背上弄下来。
然而言霁无论怎么折腾,薛迟桉始终不肯松手,言霁一气下,只能亮出全身最锋利的动力,他的要吃,死死咬着薛迟桉的肩膀。
但隔着一层衣物,也不过隔靴止痒。
潮湿的气息却因此喷薄在薛迟桉一向敏感的脖颈,他脚下稍缓,脸上隐显怒意:“放你下去找死吗?”
“你带走朕是想让顾弄潮死!”言霁已经明白薛迟桉的目的,他若是真跟薛迟桉离开萍水巷,最后死在这里的会成为顾弄潮。
“朕已经毁了他的人生”顾弄潮本该意气风发,在朝堂上扼制百官,监上察下,而如今他只能困于一方轮椅,府门都不能轻易出。
肩上传来湿润的触感,薛迟桉脸上的怒意僵了下,转头看了眼,言霁不知什么时候在哭,掉下来的眼泪将他的衣物润湿。
那一刻,薛迟桉心中骤然升起几乎将他理智燃烧殆尽的嫉恨。
言霁在为顾弄潮哭。
可明明他才是小叔叔唯一的亲人,明明只有他们同样流着言氏血脉,言霁凭什么为了一个乱臣贼子哭!
嫉恨到最后,统统化为无奈,薛迟桉停了下来,言霁立即挣扎着推开他,脚踩地面往回跑。
“你身边已经没有暗卫,这样跑回去是想找死吗?”薛迟桉很轻地嗤笑了声。
“你怎么知道朕没有?”言霁转身目光复杂地看向薛迟桉,须臾后,他说道:“如果朕出事,大崇摆脱你了,遗诏朕放在太平殿内龙椅下方的暗格里,拿上遗诏,你会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皇帝。”
说罢,言霁再不等薛迟桉回应,脚步越来越快,朝来时的方向拼命跑。
不光顾弄潮在里面,木槿也在。
从黑衣人用火药自炸的时候,他就隐有不安,现在不安更甚,他已经听到好几处传来的爆炸声,这说明对方手里的火药绝对不少。
脚下倏地绊到巷子边摆放的枯柴,身体倏忽失重往前摔去,当被砸到的木桶滚在地上,露出里面装的东西后,言霁瞳孔骤缩——一木桶,全都是满满当当的火药!
回顾这一路,巷子边类似这样的木桶很多,几乎每个拐角的暗处都放着一个,言霁原本以为是装泔水的桶,因为每次路过时都能闻见它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意识到腐臭味只是为了掩盖硫磺和硝石的味道!
他们是想用黑衣人将他们困在这次,将萍水巷砸为平地!
言霁不顾被碎枝刮伤的手掌,爬起来想要继续往里跑,这会儿刚接好的脚骨已疼得难以忍受,但他丝毫不敢停歇。
手腕突然被人拽住,薛迟桉隐怒的声音如惊雷般震响在耳畔:“够了,就算知道又如何,这么短的时间,这些火药根本拆除不了,只要点燃一个,火苗溅到其他的木桶上,顷刻间整个萍水巷都将夷为平地!”
“就算死,朕也要跟他一起。”言霁双目赤红,狠狠甩开薛迟桉的手,“你早就知道这里埋伏着这些炸药?”
“可是不光里面会有顾弄潮,还有躲在屋里的无辜百姓,萍水巷三千人口,都会因你瞒而不报,丧命于此!”
言霁咄咄逼人的质问让薛迟桉后退了一步,当他从言霁眼中看到憎恶时,急于解释什么,可临到口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在昨日他就发现这些桶里都是火药,他就知道明日萍水巷会被夷为平地。
“朕后悔了,后悔将大崇交到你手上。”言霁对薛迟桉满眼失望。
这让薛迟桉乍然爆发起一股愤怒:“若是顾弄潮呢,他又能好得到哪去?!”
“至少他光明正大。”言霁回答了薛迟桉。
薛迟桉去拉言霁的手被避开,久久顿在了半空。
“不要再跟来了。”言霁说完后,再度往里走去。直到言霁纤长清瘦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薛迟桉才恍然回过神。
皇城军的士兵上来问:“还跟去吗?”
薛迟桉短暂愣神后,眼神再度坚定,甚至透露扭曲的偏执:“跟上去!”
就算他卑劣,就算他无耻,就算他比不上光明正大的摄政王,藏在暗角里茍且偷生算计他人。
就算如此,他也要保护他唯一想保护的人-
木楼下每个交错口都被十六卫封锁,屠恭里带了三十多人上到木楼,从下往上盘查,却没发现任何一个人。
楼顶四面透空,轻纱曼舞,桌上的酒杯还盛满酒水,杯子沿残留一点唇红。
“将军,没有人!”
“这边也没有!”
屠恭里放下那只酒杯,冷眸扫视一圈周围:“对方还没走太远,追!”
楼下,顾弄潮披着轻裘,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京城上方已乌云密布,造出一股风雨欲来之势。
他眉宇紧缩,心里默念着言霁的名字。
屠恭里出来说了楼里的情况,顾弄潮颔首,指向一处拐角:“对方给我们留了提示,是要引我们追过去。”
屠恭里不解:“为何?”
顾弄潮淡淡笑了声:“大约是不想本王留在萍水巷。”
屠恭里问:“那还追吗?”
“你带人去追,本王继续留在这里,陛下应该并没被他们抓走,依然在萍水巷。”顾弄潮收回看向拐角标记的目光,“只有本王还在这里,他们才不会妄动。”
这些弯弯绕绕的谋略屠恭里并不懂,他一向只听令行事,点了人随他一同去追逆贼,不过在走时,他停了下,破格对顾弄潮道:“还望王爷,完好无损地将陛下带回来。”
屠恭里带人走后,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做什么。
顾弄潮闭眼良久,在下令继续搜查皇帝下落,和遣散屋内躲避百姓,这两项间犹疑抉择。
他不觉紧握着扶手,睁眼时,眸中只余死寂:“立刻遣散屋内百姓,分出五十人,去找陛下。”
领队的副将疑惑:“百姓待在自家屋子内并无危险,黑衣人不会多余地去为难这些百姓,我们不是应该把全部兵力用来解救陛下吗,耽搁一时,陛下便多一分危险。”
得来的却是摄政王冰冷的目光。
副将脖颈一寒,低下头应道:“是!”
他带着大部分士兵挨家挨户遣散,但就算如此,也要花费许多功夫。剩下五十人站得笔直,等待摄政王下一步命令。
顾弄潮只是凭直觉,凭自己对柔然行事的了解,做出这个选择,连他都在质疑自己,这个选择究竟对不对。
柔然为何突然毁约?
“王爷,那我们?”一人小声询问出声,顾弄潮终于下令:“分为五队,去找陛下。”
分为五队后,每队只有十人,如遇黑衣人,很可能会全军覆没。
但只有这样速度才快。
“是!”十六卫训练有素地拆分开,剩下一队保护顾弄潮安全。
“去陈家。”顾弄潮对其中一人吩咐,那人应声上前推动轮椅往陈家的方向去。
直到现在,也没看到陈轩。
顾弄潮正思索着,便听前方隐约传来打斗声,离得更近些后,他听到了顾涟漪的声音。
“哀家是太后,放开哀家!”
士兵互视一眼后,快步转过向另一方横出的拐角。那是一个死胡同,此时他们大崇尊贵的太后正被人扣押在身下,那人高高抬起一把长剑,就要挥下。
“住手!”危机一发之时,士兵猛地甩出腰间佩刀,长刀在空中旋转,精准无比地插入黑衣人胸口!
黑衣人应声倒地,身边蔓延出深红色血泊。
顾涟漪如蒙大赦,看到顾弄潮后爬起来跌跌撞撞往这边跑去,口中喊着:“沛之,快跟阿姐走。”
时隔十年,这是顾涟漪嫁入皇宫后,第一次在顾弄潮面前自称为阿姐,好似这一刻她不再是大崇的太后,而是顾家的女儿。
她紧握住顾弄潮的手,哑声道:“跟阿姐走,阿姐知道有条小路可以出去。”
顾弄潮静静看着她,看她在地上滚过般脏乱的外形,看她脸上混着泪水的狼藉,她拽着自己的手格外用力,好似他不答应,顾涟漪便会在下一刻握断他的手。
她在害怕。
顾弄潮忽地低声笑了下:“阿姐,你还记得顾家祖训第三十八条吗?”
——凡我顾家儿郎,国难之时,自当以身殉国,不问前程。国安时,自当解甲归田,不落凡俗。
若有二心者,若敢背国者,若弃弱小不顾者,若贪生惧死者,顾家门前,必不相容!
顾涟漪眼中的泪水一滞,染着唇脂的红唇紧抿,身体如同正压抑极其深重的怨念般止不住地颤抖:“可我满门忠烈,落到何等下场!”
“沛之,你就不恨吗?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恨,恨不得这虚伪的王朝付之一炬!”
顾家的孩子背的第一本文并非三字经,而是顾家祖训,顾家祖训一共一百零七条,近两千字,只有一字不差,没有丝毫停顿地背完整本祖训,才可开始学习其他的。
小时候,顾老将军曾经不愿背祖训,只想学枪的二哥抱在膝上,当二哥问起为什么不被祖训就不能学枪,两者又不耽误时。
他们的爷爷对他们道:“不明为何执枪前,你们拿起的枪便不是为了护,而是只为夺,爷爷只是希望你们,从握住兵器的时候,就知道,你们是为何使用它。”
此后,他们从三岁开始,每日早晨就跪在祖祠前背诵,刮风下雨未曾有一日停歇。
直到跪在祖祠里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只剩下顾弄潮一人。
如何不恨。
三十万英魂只因上面一个质疑,而葬身血海无辜惨死,用尸身为他铺就了这条活下去的路,一声声嘶吼着,叫他回京去,回京向皇帝洗清顾家冤屈。
他们都等着一个交代。
可是,该恨的人已经死了,现在的大崇再没一个多疑的暴君,他亲手教出的,扶持上去的人,宽待百姓,双目清明。
“收手吧。”顾弄潮闭上眼,“在还未酿成大祸前,我剩下这口气,还可以求陛下网开一面。”
“什么收手?”顾涟漪压下脸上异色,辩解:“我只是想将你带出去,发生的这些事跟我无关。”
顾弄潮复又睁开眼,眼睫微抬,眸底倒映着顾涟漪此刻的模样:“柔然为何突然反悔?”
“我不知。”顾涟漪移开视线。
“告诉我!”
漫长寂然在两人间弥漫,顾涟漪死死咬着下唇,尔后,蓦地发出一声笑:“因为他们发现,小皇帝偷偷研究换心术啊。”
像是恶毒的诅咒:“他想为你换心。”
“王爷!”一声叫唤打断两人间的对话,此前被派去搜查言霁下落的侍卫快跑过来,喊道:“陛下找到了!”-
一处破损坍塌的墙体下面,正躲着两人,黑衣人近乎无声地快速从墙边飞踏而过,并没发现躲在下面的两人。
待再听不到任何声音,陈轩抬起头往外看了眼,收回头说道:“陛下,外面已经没人了。”
“嗯。”言霁稍一动,脚腕便传来彻心彻骨的疼痛感,他脸色紧绷,额发被汗湿紧贴苍白昳丽的面容上,有种琉璃般易碎的美感。
陈轩走过去:“属下背您。”
言霁倒也没推脱,抬起身趴在陈轩背上。
从被陈轩从黑衣人手底下救出,言霁一直没怎么说话,他是内疚后悔的,因为他,陈家才遭到如此打击,陈轩和木槿的婚事也变成了噩梦。
“陛下,不要多想。”陈轩背着言霁往外走,低沉的声音好似能消减人心内所有愁闷烦恼,“此事与陛下没有关系,都是那些恶人,才有今此一遭。”
言霁问他:“木槿还好吗?”
当时他去陈家,本是想救木槿和陈家的人,可是人没救到,反而让自己也陷入黑衣人的追杀中,不过他也发挥了一些作用,至少在陈家乱杀的那些黑衣人,都被他吸引走了。
“不知道。”陈轩满脸落寞,垂目看着不负往日熟悉的巷道,“临走时,我叫她躲在地窖里。”
不知木桶里的火药什么时候会爆炸,言霁希望木槿已经被西湘叫来的十六卫救下逃出萍水巷了。
周围再度响起脚步声,陈轩四下寻找藏身之处,快跑着就要带言霁到一间房门打开的屋子内躲避,言霁却突然叫住他,说道:“脚步声不对,不是跟黑衣人一起的。”
稍一停顿,来人穿过拐角,正是顾弄潮派去搜查言霁的那批人。
他们看到言霁后目露欣喜,喊道:“陛下找到了,快去通知摄政王和其他人过来护驾!”
第108章
言霁靠着墙, 由十六卫里稍微精通医术的人清理他手掌上的伤口。
当顾弄潮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同样滚得满身泥的皇帝陛下,身上月白色的袍子已经灰一块白一块, 看不清原本的花纹, 头发也乱糟糟的,正垂着头, 纤长羽睫落下,乖顺由军医给他用绷带缠手。
知道看到言霁,顾弄潮一直提起的心脏才终于放了回去。
如今已至黄昏, 但压顶的乌云挡住了本该有的晚霞,整个天空变成了混沌的色泽, 滚滚雷云翻涌, 似要下雨了。
言霁抬头望了眼上空,忧心忡忡地想, 如果下雨,爆炸引发的规模会不会削减些。
“霁儿。”顾弄潮叫他。
言霁这才察觉顾弄潮来了,不由直起懒散靠在墙上的身体, 很多话想说, 纷杂地在喉咙后涌过后, 他说道:“到处都埋伏得有火药,有些在木桶里,有些绑在屋子的横梁上。”
“还有很多散落在不同的地方, 用来链接所有的火药能在同一时间被引爆, 拆解已经来不及了,巷子里的百姓撤出后, 我们也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顾弄潮反应过来, 为何顾涟漪非要让他离开萍水巷。
他转眸看向失魂落魄跟在身后的大崇太后, 目光冰冷,顾涟漪好似没看到顾弄潮般,只直直盯着言霁看。
言霁也是在顾弄潮错身后,才发现顾涟漪竟然也在,难掩错愕到:“母后不是在永寿宫吗,怎么来了宫外?”
刚问完时,顾涟漪没回答,直到言霁察觉不太对劲,顾涟漪才回道:“哀家是被人掳出宫的。”
言霁已经顾不上思考皇宫里为何又轻易闯进了贼人,他急着问顾弄潮:“萍水巷的百姓可有全部撤完。”
顾弄潮道:“已撤了一半,还有巷尾的一些没通知到。”
可是已经快来不及了,对方必然会在下雨之前动手,言霁不清楚为什么知道现在都还没点燃火药,唯一确定的一点是,对方不可能会脱到雨掉下来。
满天乌云如同待落下的铡刀。
顾弄潮对言霁道:“你先回宫,这里的事我来处理。”
顾弄潮的眼神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言霁望着那样一双眼有种快要陷进去的囚溺感,身侧垂下去的手紧了紧,正要抬起握住顾弄潮伸向他的手时,不远处响起少女哽咽的声音:“陈轩!”
转头望去,木槿站在这条巷道的尽处,含着泪光正奋力朝他们这边挥手。
陈轩几乎瞬间就从地上弹跳而起,一扫之前颓废模样,提起剩余全部精神,让面上提起个每次看到木槿时都会显露的傻笑。
而这就在这时,第一声爆炸响起,轰动天际的音浪以萍水巷为中心往外扩散而出,连带着脚下的大地都在震荡,紧接着是虞兮正里。更多的爆炸声,火浪越来越近,热气几乎将猎猎飞响的衣袂燃烧。
在迸溅的瓦砾石块连同火星铺天盖地砸来的那刻,一个身影以堪比脱弦利箭的速度飞向木槿,将她严丝合缝地护在怀里,用身体为她挡去灼烧而来的热浪。
一大块巨石在爆炸的冲击力中砸了下来,重重砸在陈轩背脊上,剎那间万物聚集,木槿耳中只听到头顶沉重的喘息声。
言霁在远处看见,大喊道:“去救他们!”
副将道:“情况危机,陛下先撤退。”
言霁直接挣开他们,瘸着一只腿往木槿他们那边赶去,陈轩身上压了那么大块石头,必须有人帮忙推开。
顾弄潮看向副将,副将只能招呼上十六卫,赶过去帮忙。
又一道爆炸声响起,这次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顾涟漪蓦地拽上顾弄潮的手,声音颤抖:“你快走,不要管他们了,顾家不能绝后!”
顾弄潮直接将顾涟漪的手甩开,连一个目光都没有给予。
当顾涟漪看到她弟弟满眼都是那一个人时,牙龈紧咬,袖下的手愤恨地握紧。她在来时就吩咐了柔然的人,若是她没回去,在下雨前也必须点燃火药。
她是抱着必死的心来了,来救顾弄潮。
但为什么,他要对另一个人百依百顺,不惜一再与自己翻脸!
“别怕。”言霁先将木槿救出巨石下,脱下身上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沉声吩咐其他人去救陈轩。
噼里啪啦的泥石不断往下砸落,燃烧的热量已经近在咫尺。
几人合力将石头推开,陈轩那半边身体几乎麻痹,刚一得救便吐了口血沫,木槿心脏紧缩,忙去搀扶着他。
情况紧急不容多说,顾弄潮下令:“先从巷尾出去,与屠恭里回合。”
为防顾涟漪中途使坏,始终有两个人看着她,就算在撤退路上也从没让她接近过其他人,但却防不住顾涟漪偷偷在一路留下记号。
下一个火药几乎就在他们旁边炸开,一行人被炸飞大半,血水七零八落如雨落下,一霎间活生生的人便成了残肢。
剩下一半挡住迸射来的石块,护着里面的人往外飞撤。
但从来只有最糟糕,刚又拐过一个拐角,离巷尾的出口越来越近时,眼前骤然出现几十名黑衣人正拦截在唯一的退路上,手握森森白刃,
屠恭里带着一大群人,也在黑衣人的紧逼下从一条路转出与顾弄潮一行人狭路相逢,他紧咬牙龈道:“巷尾的出口被砸毁的碎石堵住了!”
且上空被各个方位射来的利箭封锁,无法简单地使用轻功越过。更何况还没撤退的这些百姓也不会轻功。
跟在后面的百姓足有几百名,有些被碎石击中,拖着残破的身体痛声哭嚎,有些亲眼看着亲人在火药中炸死,一脸绝望双眸灰暗。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跟在屠恭里身后,祈望不会被抛下,祈望能绝路逢生。
言霁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心里越沉越重,那一瞬间,他竟然从这乱世的一幕,看到了另一幅画面。
是被敌军攻陷的大崇边塞。
那画面所带来的绝望与残忍,甚至比现在更冲击眼球。如果换心术没成功,现实中的大崇,会不会就的面临这样的情况。
他是在哪看过这副画面,才被深深刻入脑海。
第一滴雨落了下来,一连又有五六道爆破声响起,有远有近,众人现在一听这声音就是浑身一震,瑟瑟发抖地缩着脖颈。
漫天碎石与雨砸下,除了被完好无损护在士兵中间的言霁,其他人多多少少头上带着血。
夹击他们的黑衣人已经亮着大刀攻了过来,以不要命的打法,霎时间雨水混着血,他们这边的人数有限,对方却源源不断有黑衣人找过来,有些甚至开始对跟在他们后面的百姓下手。
顾涟漪痛快地笑了一声:“沛之,你现在跟阿姐走还来得及,何必为了这些草芥,丢了自己的命。”
顾弄潮并没理会顾涟漪的话,他紧握言霁的手,眼中露出狠厉,若是逃不出去,就让屠恭里只带着言霁一人离开,其他人用来绊住黑衣人的脚,等火药全部彻底爆破,这些黑衣人统统与他陪葬此处!
“皇叔。”在言霁出声唤他时,顾弄潮才骤然回神,发现他无意中用力,言霁的手被他握得青黑发紫。
顾弄潮收敛了心思,转向顾涟漪道:“你知道另一条出口在哪,不要逼我对你用刑。”
顾涟漪好似已经习惯了顾弄潮六亲不认的性格,抱着双臂往后一靠墙,故作无辜模样:“另一条出口?我不知道啊。”
又一道爆炸声在身后响起,三丈高的石块四溅着砸下,不仅十六卫伤亡惨重,黑衣人同样被余波扫倒,好不到哪去。
顾涟漪在爆炸声中大笑:“算了,全炸了吧,将整个京城都毁了才好!”
若不是那么多火药运到京城,会引起注意,顾涟漪肯定会这样做,如言霁所说,她已经丧心病狂,为了发泄心中积年已久的怨恨,而不顾一切。
巨大的爆炸声造成两耳短暂失声嗡鸣。
正在僵持中时,陈轩从地上爬起来,大喊道:“王爷,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出去,不过已经很久没往那边走过,让我带路试试可以吗?”
已经没有别的办法,顾弄潮点头同意。
两名侍卫将顾涟漪桎梏住,以防她再次发疯,一群人跟在陈轩身后,在狼藉的废墟中穿梭,途中言霁回头看了眼,后面的人数又少了一半。
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哀寂。
当他们路过一处时,那条巷道出口的位置逐渐出现在眼前,外面隐隐约约有灯笼的橙黄光影透入巷口,如同黎明前的曙光,所有人脸上现出绝处逢生的笑容,迫不及待往那边跑。
狭窄的巷子根本无法一下子挤过这些人,屠恭里喝道:“一个个来!”
屠恭里冷下脸时如同修罗般森然,没人敢不听,虽然依旧安耐不住躁动,但都规矩了不少。
巷子内人口攒动,言霁护在顾弄潮的轮椅前,跟顾弄潮走在后面,等所有人都离开他们再殿后。
“终于能离开这里了。”言霁回头看了眼已经差不多化为废墟的萍水巷,不复往日熙攘热闹之态,从水渠里流过的雨水都带着淡红的血色。
“陛下!”木槿站在巷口垫着脚朝言霁拼命挥手,在他看过去时,拉着陈轩绽放出一个疲惫却依旧灿烂的笑容,“快过来!”
砰——
数十道爆破声接连在萍水巷外围想起,万千碎石如重锤砸下,昏天暗地下,瞬间吞没了离他们数十米之外的木槿等人。
言霁睁大眼,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明明都已经离开萍水巷了
直到被两名士兵架着从殃及处离开,被放在地上,言霁才稍微回过神,几乎下一秒,他的目光如利箭般狠狠射向顾涟漪。
几番轰炸下,顾涟漪被人轻怠,头发已经乱成一团,她此时已经完全不在意形象,染着唇脂的红唇微微勾起,漫不经心看着前方充填火光。
察觉到言霁的视线,她回过头,一如既往轻声细语道:“是我,我在巷口和巷尾都安排了死手,怎么会漏过这个出口呢。”
疯子。
言霁冲上去拧起顾涟漪衣襟,手指颤抖,眼尾薄红,想斥责想怒骂,可是张了张口,才发现他从小的教养并不允许他这样做。
顾弄潮拉过言霁的手,握在手心:“先想想怎么离开这里吧。”
如今他们前后都被轰炸成废墟,无路可以同行,除非能像暗卫一样使用轻功,可这里,他们几人都不会飞檐走壁。
顾弄潮倒是可以,只不过他现在双腿
另外就只能爬上去。
“我背你。”言霁选择爬过废墟,他朝顾弄潮伸手,神色坚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顾弄潮。
顾弄潮却摇了摇头:“爬不过去的,不知道会不会第二轮轰炸,若是再有一次爆炸,下面塌陷,我们都会被埋在废墟里。”
言霁转眸看了眼顾涟漪,顾涟漪的态度十分奇怪,好像证明了顾弄潮的话。
如今被困在这里的只剩下他们几个,以及三名士兵,二十多名蓬头垢面的萍水巷居民。
这三名士兵同样伤的伤残的残,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言霁泄力地坐在顾弄潮旁边,将头靠在顾弄潮膝盖上,闷闷地问:“那该怎么办,只能等别人来救我们吗?”
“嗯,会有人来救我们的。”顾弄潮抬手,轻抚言霁头顶安抚,“别怕。”
“我不怕。”言霁仰头看着顾弄潮的脸笑了笑,“有皇叔在身边,我一点也不怕。”
当初在荒野里也是如此。
在顾弄潮来之前言霁怕得要死,怕饿死,怕葬身野兽口腹,怕永远回不到京城。
可顾弄潮一出现,他就不害怕了,甚至开始觉得在荒野里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很好。
只要是跟顾弄潮一起。
就能有无限的勇气。
雨水依然淅沥沥的,没有变大的趋势,不过看天空密集的乌云,这场雨应该还会更大些。如今所有人全身都湿漉漉的,但周围没有任何能避雨的地方,能稍作遮挡之地,会面临废墟随时会塌陷的威胁。
言霁闲下来后,又想到影一和影五,他们不知怎么样了,面对那么多黑衣人,肯定也受了很重的伤,才导致这么久都没找来。
随后,言霁再次将目光移向顾涟漪,顾涟漪此时正抱着膝盖坐在一处角落里,她是唯一不怕废墟塌陷的,坐的地方能够挡雨,但看她头顶摇摇欲坠的石块,言霁毫不怀疑下一刻石块就会掉下来。
正在言霁昏昏欲睡时,感觉雨好像停了,他错愕地抬起头,发现不是雨停了,而是顾弄潮扯着袖子在给他遮挡风雨。
“睡会儿吧。”顾弄潮道。
“不睡了。”言霁提起精神,他害怕出事,顾弄潮现在的情况根本没法顾忌,而且顾弄潮不知什么时候可能就会陷入失智中。
不能这样耗下去。
言霁心生焦急,望着面前比皇宫围墙还高的废墟,又生出一股绝望,爬上去这个想法也十分不真切,说不定爬到一半,无需火药,自己都能把自己作死。
根本无法预知下一处落脚点会不会踩空,再度导致大面积塌陷。
“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很快就回来。”言霁站起身,摸了下满脸纵横的雨水,眨了眨被水浸湿的眼睫,迈步朝来时的方向摸索过去。
他记得来的时候他们背后也响起好几次爆破,但由于走得急,并没回头看,如果能有一个小小的通道就好了。
缩在地上的萍水巷居民中,有一人在言霁走过时,瑟缩地扯住了他的衣摆,言霁低头看他,是个十多岁大的小孩,便温和地问道:“怎么了?”
“我这里有火折子,或许陛下用得着。”小孩在衣兜里掏了掏,掏出个火折子,双手捧着如同献宝般递给言霁,眼神萎缩,似乎怕被嫌弃。
言霁接到手中,摸了摸他的头:“谢谢,朕很需要。”
下雨的天气,在没有东西挡雨的情况下,火折子根本点不燃,但言霁还是接过了。
其他人也正悄悄看言霁,满眼信赖与期望,希望他能找到出口。
言霁心中沉甸甸的,没再停留,继续往黑暗里走。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没有发现出去的路时,言霁依然难掩失落,面对比堵在另一面的废墟还要高的“墙”,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个消息带给正满心期颐等着生路的人。
言霁握着那支火折子,找了块瓦片挡住雨,这才将火折子吹燃。
脆弱的火苗在风雨中缓缓燃烧起来,暖黄的火光将周围点亮小小一方天地。
过了会儿,言霁吹灭火折子,掉头回去。
身边没有任何声音,连鸟雀的叫声在这时都听不见,所以当听到瓦砾松动的声音后,言霁警觉起来,抬眸往浓稠的黑暗中望去。
除了黑,什么也看不到。
如果那些黑衣人躲在暗处
言霁再不敢停顿,开始拼命跑了起来,朝顾弄潮的位置,他心跳如擂鼓,祈祷刚刚听到的声音只是错觉。
但很显然上天并没眷顾他。
一柄冰冷的匕首抵在他脖颈处,耳边呼过的气息冰冷如霜雪天的风。
“别出声。”一名黑衣人侧过眼看他,“只要你配合我,我能保证你活命。”
言霁觉得这名黑衣人的声音很耳熟,可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黑衣人挟制着他往前走,在隐约能看到众人修整的地方时,言霁瞳孔骤缩,他看见顾弄潮以及所有人同样被挟制住了,而挟制他们的并非黑衣人,而是影二。
影二手下也有一队暗卫,那些人衣袍上都是那队暗卫的标识。
各种刀影,顾弄潮抬眸,透过重重夜色看向言霁,眸底没有任何慌乱,好似无论天崩地裂还是山海移位,都无法令他眼底生出任何波澜。
顾涟漪同样被刀抵着命脉,在看到黑衣人已经他身后跟着的下属后,大喊道:“快救我!”
挟持言霁的黑衣人并没理他,他朝影二道:“看来我们的目标都是一样的。”
他刚一说完,就感到手腕一阵疼痛,被迫松了手上的匕首,言霁也同一时间松了牙,接住匕首瞬间反制他,对所有拔刀朝向他的黑衣人道:“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同一时间,顾弄潮也在影二被言霁反击的动作吸引时,按动扶手下的机关,无数染着剧毒的暗箭从两侧疾射而出,影二不得不被逼退数尺,一名士兵抓住时机,冒着被重伤的危险反制身后的人。
一霎眼间,局势瞬息万变,其他人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被言霁止住的那名黑衣人抬起头,桀桀笑道:“看来你知道孤是谁了。”
言霁一把扯下乞伏南盘蒙面的黑巾,那张桀骜坚毅的脸露出,证实了言霁的想法:“柔然国君偷入大崇,不知是何居心。”
乞伏南盘倒也没掩饰:“居心,不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言霁咬了咬牙,手上的动作重了些,乞伏南盘白皙的脖颈上瞬间出现了一抹血线,他不得不仰起头稍微避开点。
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别这样,你该知道,孤不会杀你,只要顾弄潮死了,你就能活。”
还没等言霁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就被另一边的动静打断了思路。
另一边影二躲开暗箭,想要再次侵上前止住顾弄潮,顾弄潮灵活转动轮椅避开影二一击,同时夺过一名被暗箭射中的暗卫手中的刀,接着挡住影二刺来剑,借着冲击力轮椅往后猛滚出一段距离。
言霁用匕首狠狠刺穿乞伏南盘的右手后,立刻将他往黑衣人中间一推,跑向顾弄潮,推着轮椅如一阵旋风般往黑暗中跑。
影二既然来了,他就不会安心那些萍水巷居民的安危了。
耳边只有呼呼风声,言霁带着顾弄潮跑出一截后,停下来焦急道:“皇叔,我背你。”
顾弄潮却没动,只静静看着言霁。
“你走吧。”
一瞬间,心脏胀痛得好似要爆炸,言霁眼中储满了泪水,打断顾弄潮还没出口的话:“想都别想,我不可能抛下你的!”
“我们约定好的,在荒野里,要一起归隐。”眼泪淌了满脸,言霁执拗地拧起顾弄潮的手臂搭在肩上,扶着他的腰艰难地迈动脚步,朝被炸成小山高的废墟走去。
顾弄潮呼吸一窒,心脏好似被刀搅动般疼痛。
脚下的石块是不是会松塌,一路走得格外艰难,追兵不知什么时候会赶到,言霁一刻也不敢停,根本顾不上废墟若塌了,该如何。
顾弄潮忍着心里的颤动,狠狠将言霁推开,猝不及防下,两人一同倒在废墟间,噼里啪啦又有一大块石墙沿着坡道滚落下去,在大雨中重重砸在地上。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气氛压抑到死寂。
“你应该知道,带上我,我们两人都走不掉。”顾弄潮声音嘶哑,隐藏着浓烈的自厌,他的目光落在他那双腿上,手指紧握成拳。
如今他已不良于行,除了拖累言霁,还有什么用,他本就是个将死之人。
一只温热的手抚上顾弄潮冰冷的脸颊,顾弄潮错愕抬头,入目是言霁坚定果决的目光:“以前我被太子哥哥他们追杀陷害,皇叔从没抛弃过我,我又怎可恩将仇报。”
况且也是因为他,顾弄潮才只能困于轮椅。
言霁重新站起来,不由分说将顾弄潮架着背在自己身上,一步步艰难地往废墟上爬。
破风声突现,狂风夹着大雨纷沓而至,言霁回头看了眼,只来得及看见一道雪白的剑光,犹如银龙走蛇,在昏沉黑暗的大地间闪过。
紧接着后面又有人追着那抹剑光而来,这次言霁看清了,是乞伏南盘的人。
言霁早已精疲力尽,可当危机来临时,不知从哪再度爆发起一股力气,让他加快动作,就连娇嫩的手掌心被瓦砾刮出深可见骨的伤口,一路都是他手掌流的鲜血,也强忍着疼痛,没一刻停歇。
一道长剑猛地挥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言霁连忙带着顾弄潮朝旁边一滚,动作引发身下的堆石发出咯吱咯吱想要垮塌的声响,言霁浑身僵硬,不敢再动。
然而偏偏又有黑衣人朝他们袭击而来,在落地的瞬间,这片废墟终于承载不住重量,彻底垮塌。
乞伏南盘眸底微暗,正要出手,却在看到下一幕停了手。
顾弄潮反应迅速,在废墟坍塌的一瞬间将言霁往旁边推去,让言霁没能被坍塌下的洞口卷进去,然而他自己却没顾得上,几乎下一秒,止不住势地往下滚去。
“顾弄潮!”言霁努力伸手去够,没能抓住顾弄潮,他只能放弃,跟着往下滑,就在这时,言霁看到影二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顾弄潮旁边,高高亮起长剑。
顾弄潮刚缓下冲击力,立即抬手以银甲护臂抵挡,冲撞下擦出刺眼的火花,顾弄潮如被重创,深深陷进轰塌的废墟里,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影二没有丝毫停歇,紧随而至,长剑再度袭来,顾弄潮稍爬起来一些,全身骨头散架般的疼痛导致他再度脱力地倒了下去,双眸倒映着废墟上的最后一抹天光,所见阵阵发黑。
就在长剑即将刺进身体的那刻,伴随着石块砸落的巨响声中,言霁跳了下来紧紧将顾弄潮护在了身下。
意料中的疼痛感并没到来,顾弄潮泛黑的视野恢复光亮的同时,感觉到落在身上黏糊的液体。
一个温暖柔然的身体倒在他怀里,脑袋失重般垂在旁边,那张妍丽清绝的面容被混乱的发丝覆盖,只余一截紧紧阖上的浓密羽睫。
影二惊愕下不由松了手里的剑,朝后退了两步,此前握剑的那只手剧烈地颤抖着。
“霁儿?”顾弄潮茫然地抬起头,将盖住那张脸的黑发一缕缕扶开。
羽睫颤了颤,撩起一些,清浅的眸光水润明净,倒映着顾弄潮惶然恐惧的模样。
言霁心中竟有些快意。
顾弄潮的欲望不就是希望能到他的心脏吗,现在即将完成了,原来他也会为这个世界的自己哭泣。
“我之前答应过,要把心给你。”言霁的气息越来越弱,没说一句话就牵动肺腑剧烈疼痛。
那是他第一次向顾弄潮表明心意时,顾弄潮掐住他的脖子威胁。
他握着顾弄潮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我说话算话,你去找、江逢舟,他知道该怎么做。”
希望影二刺的位置,没有损伤要害。
顾弄潮一时间失了声,一股巨大的恐惧与空虚感笼罩着他,他只能紧紧抱住言霁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仿佛这样才能挽回些什么。
已经第二次了,第二次亲身感受对方的生命一点点消失,被这种无助绝望的感觉席卷理智。
是他曾亲手杀死他的报应吗?
如果是报应,为何死的不是自己。
听着耳边撕心裂肺的嘶吼,言霁缓缓闭上眼,一道清流滑过苍白的脸颊,他握着顾弄潮的手也逐渐脱离坠落。脑海里最后一刻想的却是,在金佛寺的山路上,满天被雨水摧残飘落的杏花中,顾弄潮骑着大马而来,居高临下的模样。
“今年的杏花为何迟迟不开。”
第109章
无数纷杂的画面呼啸地从身边闪过, 画面中的一点尘埃,甚至都要比站在虚空中的人大,极目仰望, 也不足以将整个画面映入眼底。
这里是难以言喻的混乱, 就好似站在自己的走马灯中。
言霁不知为何站在这里,不知画面中的这些人是谁, 他看到一个闪过的画面里,有个人正埋首在一具已经失了气息的身体脖颈间痛哭。
看到废墟外无数穿着轻盔的士兵赶来,其中有个领头一样的人在黑衣手下的桎梏下逃走。
还看到一个少年官员, 拼命想要护住那具尸体,可尸体被带走了, 带去了一个封闭昏暗的房间内, 穿着几个太医服的人围在旁边,手里握着很细致的小刀, 像是匕首又更精巧些,其中主刀的人,从头到尾眼睛都是红肿的, 像是在极力控制手上不至于颤抖得握不住刀。
看完这些闪过的画面, 他只有一个感想, 这具尸体身前,应该被很多人喜欢。
可他却是被所有人讨厌的。
言霁开始思考自己的来历,对, 他是个听信谗言, 亲近宦官的暴君,在他的统治下名不聊生, 每天都有无数个人诅咒他不得好死, 他们也如愿了, 他真的被刺死在了龙椅上。
但谁又是生来就想当暴君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不应该是这样的。
言霁低头看着自己虚化透明的双手,开始疑惑,那他应该是怎样的,会有人不讨厌他,像喜欢那具尸体一样,浓烈炽热地爱着他吗?
他不知道,他连自己的来处都忘记了。
远处,有一抹红衣缓缓走到他身边来,言霁觉得这人很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了。
红衣人笑得风情万种,眼尾狭长像是勾魂摄魄的狐狸:“陛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样?”言霁拧起眉,不愿跟陌生人交流。
“陛下神魂不稳,需要在此处静养些时日,才可回到自己身体里去。”红衣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当然,如果你想回去的话。”
“但你那具破破烂烂,被缝补多年的身体,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你神魂养好。”
言霁眼中现出警惕:“你是谁?”
红衣人玩味一笑:“我叫风灵衣。”
“风灵衣是谁?”
“风灵衣”红衣人撑着下巴,虚空中明明什么也没有,他却稳稳当当地坐在空中,“是时空混乱时,误入此间的人。”
“这里又是何处?”
“此地为五方。”风灵衣解释道:“是时空分裂后产生的空白区,在这里灵魂可以得到短暂的安置,你之前来过两次,第一次是被我带来的,第二次是另一个人为了误导你,带你来的。”
“为何误导我?”
“因为立场不同。”
一番对话结束,再无任何声音,直到很久后,言霁才审视地看着风灵衣问:“那你呢,你带我来这里的立场是什么?”
风灵衣再次露出他那个勾魂夺魄的笑容:“我嘛,作为这场祸乱的根源,自然是要拨乱反正。”
他本应该死在七岁那年,但因时空被撕裂,漫无目的漂流在空中的灵魂卷入了衍生出来的这个时空中,追根溯源后得知,他是这一切动荡的因果。
如果姒遥不为了留下他而答应柔然国君提出的要求,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姒遥的孩子能够安安稳稳地长大,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柔然也不会一度为此而产生自己能够吞并大崇这个强国的念头,反而弄到最后玩火自焚。
但是当他在衍生时空睁开眼后,一切已经晚了,姒遥已经带着白华咒,嫁往了大崇朝。
而当他追去大崇时,得到姒遥的遗愿,让他照顾好她唯一的孩子,如果必要时,带他离开大崇,离开柔然,越远越好。
风灵衣真切地体会到,一个人的力量,在既定命运下是多么无能为力,就连想要按照姒遥遗愿保护好言霁,他都没能做到。
他将姒遥的话当作指引归途的方向,直到最后,才猛然意识到,或许选择另一条路,方才能将一切重归原点。
将言霁带到五方,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了。
周围走马灯一样的画面在霎时间化为星光点点飞散开泯灭,整个五方都还是剧烈地震荡,周围现出龟裂般的黑红裂缝。
风灵衣没有动,言霁便也没有动。
这次震荡持续了整整三炷香的时间,才逐渐平静下来。
风灵衣说道:“我得走了。”
言霁皱起眉,问道:“我要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风灵衣意味不明地留下一句:“或许你只能永远困在这里,或许某日一睁眼就离开了也说不定。”
下一秒,红衣人破裂开,化为红色枫叶一样的碎片,四散着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方内没有任何声音,但隐隐有不知从哪照来的光,能稍微看清周围,虽然周围同样也是漫无边际的虚空,没有什么好看的,只因有这一点光亮,至少让言霁呆在这里的时间没有那么空寂。
但是这点光亮也越来越暗淡了。
言霁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周围龟裂的裂缝越来越大,有时候这片空间会陷入混乱失序中,言霁感觉自己的眼睛在这边,手在另一边,脚又在更远的地方。
他好像是个被撕扯开的奇形怪状,只是感觉不到疼而已。
某一次他浑浑噩噩被一股眩晕感从睡梦中拉醒,睁开眼看到不同于日的刺眼光芒,他想抬手挡一档,但身体却奇怪地无法动弹。
这时,他听到了吵闹的人声,有人在说话:“太医,快叫太医,陛下手指动了下,奴婢刚看见了!”
之后乱糟糟的一团,脚步声混合着乱杂的说话声。
好吵。
眼前光亮太过刺眼,让他无法将眼睛睁开看一眼周围,但明显感觉到整个世界鲜活了起来,并非虚无空旷的五方。
不知躺了多久,言霁又开始出现撕裂般的感觉,他时而能听到周围的声音,时而耳鸣漫长,什么也无法感知,同时伴随着身体的疼痛越来越明显。
什么地方这么痛,感觉连呼吸都刮割着肺腑。
言霁被疼痛折磨得开始想念五方,大约是他的意念起到作用,有那么短暂的一刻,他再次回到五方中,可没多久,又被拉入那具剧烈疼痛的身体内。
这次他感觉到有人在给他灌药,动作很轻柔地掐着他的下颌。
周围是一股很清淡带着微微苦涩的药香,他好像是被什么人抱在怀里,脑袋无力地垂在对方肩上。
味蕾特别苦,言霁不想喝,那药就真迟迟被被灌下去。
如果回到现实要承受这样一句疼痛的身体,言霁宁愿一直待在五方内,享受漫长无边的寂寞。
在药灌不进去后,他的灵魂又开始跳脱地反复在五方与这具身体内来回,每次在五方的时间都越来越长,言霁心中窃喜,不喝药真的有用。
他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但是抱着他的那人却似乎并不想他如愿,能感觉到这具身体被重新放回床上,言霁在即将再次回到五方时,一个温热柔然的东西贴在他唇上,濡湿的气息交织,他的下颌再次被人强行掰开。
苦涩的药汁渡进了嘴里,沿着并没彻底密合的嘴角流溢而出。
言霁被迫灌了满肚子药,彻底回不到五方了。
身体的疼痛也越来越明显,他好像被气哭了,对方轻轻碾过他的眼角,眼角的凉意浸骨,紧接着又被一抹柔软吻得温热。
一个声音在安抚地对他说:“喝了药就不痛了,别哭。”
他说谎。
言霁还是很痛。
这次他明显感觉到是从哪里传来的疼痛,是从他心口。
他想起自己好像是被人一剑穿心弄死的。
不过说起来,他也算“死得其所”,毕竟一个暴君,总是要被人杀死的,然后杀死他的人才能享受所有人的崇拜尊敬,稳稳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只有死掉的暴君知道,那个位置又多冷。
言霁在疼痛中睡了过去,或者是疼晕过去,这次他并没能回五方,一直常处黑暗中,每次醒来都能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话,言霁想叫对方闭嘴,但是他发不出声音。
他好想念感知不到疼痛与声音的五方。
一次再次醒来,言霁对身体有了一点掌控权,就类似他可以稍微动一动眼皮,或者动一动手指,做些不费力气的事。
但他并没动过一下,依然如之前一样像具尸体一样躺着。
连呼吸都痛,哪怕只是对常人来说轻而易举地稍微动一下手指,对他来说却是要伤筋动骨好一番的,又没什么必要的事,言霁才不愿意动。
如果可以不呼吸,就更好了。
但人体本身就对呼吸有着依赖性,言霁尝试过,除了引得周围那些人急得人仰马翻外,并没能达成所愿,到最后求生的本能会使得他不得不重新汲取空气中的氧气。
言霁很讨厌这样的本能。
某一天,他照常醒过来后就一直躺着,其他人甚至无法感觉到言霁微弱呼吸的变化,只以为他还在昏迷中。
言霁听到有两个女孩子在悄悄说话:“陛下真的能活吗,我每天都以为他死了,只有探过呼吸才能感觉到稍微一点活气。”
“别说这些话,被摄政王听见你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那名女孩果真被吓住了,好半天都没敢再说话,但过了一会儿,她仍旧安耐不住好奇心,用更小的声音问旁边的人:“姑姑,现在就我们两人,你能跟我说一说么,我实在想知道得抓心挠肝。”
言霁默默想,不好意思,我目前应该也还算是个人。
姑姑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快说。”
得了允许,那姑娘立刻就口无遮拦地脱口问:“陛下真的是摄政王的禁脔唔唔唔。”
话还没说话,就被姑姑颤抖地堵住了嘴,姑姑气得拔高了声音:“你从哪听来的!”
被放开后,小姑娘瞅着姑姑的脸色吓得不轻:“所有人都这么说,摄政王常夜夜留宿承明宫,又不许陛下纳后宫,还有人看见陛下身上的痕迹”
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轻,姑姑以警告的语气道:“不许再提这些事,主子们的事不是你们有资格窥探的。”
言霁在心里哦豁了一声。
从这名姑姑的态度来看,那姑娘说的话应该确有其事了。
言霁懒得回忆他跟摄政王之间是不是有染,现在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就连这番对话也只是当玩笑听来打发无聊的时间。
那位摄政王又来给他喂药了。
摄政王不应该很忙吗,为什么每天都在往他这里跑?
如果言霁愿意睁开眼睛看一看,就会知道他床榻前摆着一个小案几,上面堆着每日要处理的奏折,顾弄潮坐在床榻下,会在批完一摞的间隙,握一握那双像冰块一样冷的手。
这只手曾抚过他的脸,坚定地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抛弃他。
言霁听到对方轻笑了下。
狗贼,我半死不活躺在床上等死,你就这么开心吗?
又被气到,甚至来手指都起得颤了下。
顾弄潮正打算收回握着言霁的手重新提笔将今日的奏折批完,突然感觉到手掌心里一抹异动,不由紧握着那只手指,凑过去仔细观察恬淡沉睡的面容。
语气难掩忐忑与惊喜:“快去叫江逢舟过来!”
匆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言霁没想到自己的小动作这么快就被察觉到,心里有些害怕,坚定原则躺平装死。
炽热的呼吸吹拂在他脸上,那个声音好似压抑着十分浓烈的感情,克制又绝望地问他:“你醒了,是吗,你能听到我说话,对不对?”
“如果能听到,可以再稍微动一下手指吗?”
顾弄潮紧紧盯着那只手,不敢眨一下眼,盯得眼中蔓起血丝,搁在被衾上的纤细手指依然纹丝不动。
他的声音越来越绝望:“稍微动一下就行,只一下。”
这人好奇怪,言霁在心里嘟囔,总觉得要是真心软应了他,会惹来极大的麻烦,他讨厌麻烦。
有脚步声进到殿中,一道温润的声音给摄政王跟床上的他请了安,得到允许才挪步到床边,轻轻拾起那只皓白手腕,手指搭在脉门上。
整个寝殿内这一刻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江逢舟松开手,重新跪在地上回话:“王爷,陛下隐有苏醒的迹象,或许陛下已经醒了。”
面对他人,顾弄潮一改跟言霁独处时的语气,声音冒着森森寒气:“那他为何不回应我?”
江逢舟哑然,须臾后,斟酌用词:“或许陛下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有时候的动静不过是无意识间的举动,王爷不妨多跟陛下说说话,激一激陛下,想必会助陛下尽早脱离目前的处境。”
言霁心里哀嚎,这是什么庸医,还嫌这人烦他烦得少吗?!
然而“这人”似乎赞同了庸医的说法,沉默良久后,问了句:“怎么激?”
他害怕掌握不住程度,让言霁更不愿醒来。
江逢舟道:“说些吸引他的。”
众人陆续走后,寝殿重新安静下来,言霁舒了一口气,他还真以为这名庸医能看出来他在装睡,以为激他就能让他破功吗,天真!
但是坐在他床边的人显然信了,每天说的话与日递增,甚至晚上会趴在他旁边入睡。
最可恶的是,对方用膳也在他面前,拿香气勾他!
每天只能喝药跟流粥的言霁想咽口水,又怕这个小动作会被火眼金睛的摄政王发现。
“这是摄政王府的厨娘做的阳春面,你不是一直爱吃吗?”
言霁闭着眼,将一切诱惑屏蔽在耳外。
批完奏折,对方将一个硬邦邦、冰凉凉的东西放在他手心,用恍若情人耳边低语般的温柔语气道:“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兵权,跟虎符不一样,不仅能调令十六卫,还能调动各地驻军。”
言霁提起了点兴致。
他一直很像要这块兵符。
于是顾弄潮发现,当他想将这块兵符拿走时,一直不愿动的手指突然紧紧握住了它。
顾弄潮骤然想看那张依然双目紧闭、昳丽生姿的脸,强行压下心中喜悦,正想再说什么时,咔哒一声轻响,原本被紧握住的兵符从无力的手指间滑落,重重坠在了地上。
顾弄潮脸上的笑僵住了。
言霁很疼,刚刚用了点力气后,每条筋脉都像是被用力拉扯过度的抽痛,心口处更是疼得他险些昏厥过去,他虚握了下,发现手中的兵符不见了,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了上来。
他的手被另一只温暖舒适的手掌握住,对方好像在说什么,但言霁听不清,他疼得好像死去了一遍。
但他的疼痛并无法传递到脸上,看上去他依然像是熟睡着,没有人知道他处于怎样的水深火热中。
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要这样茍延残喘地活着。
再次醒来时,身边静悄悄的,言霁再不敢随便动了,或许他应该永远扮演一具尸体才好。
此时应该是深夜,隐约有蝉鸣响起,耳边能听到清浅的呼吸声,那个人今晚又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言霁睡了太久,这会儿睡不着,他突然间很像看看对方的模样,稍微撩起一点眼皮后,沉重的疲惫感如深海般将他囚困着,睁眼好像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想到之前的疼,言霁不再有所动作。
此后又日复一日重复单调无聊的、半死不活的生活,言霁听着耳边的碎语醒来,又听着那些无聊的睡去。
有时候,对方会跟他讲朝上的事:“大臣们又开始上奏要给你新纳皇后。”
嗤笑了声,随后的声音满是倦意:“说是要给你冲喜。”
言霁记得他以前好像有过一个皇后,不过刚进后宫没多久,就以她为首发动了一场政变,之后的结局似乎并不太好。
哦,对了,那位皇后喜欢正跟他说话的这个人。
言霁感觉他的手被人握住,有过黏糊软糯的东西映在他手上,随后他的手被引着按在一张纸上,对方带着恶趣味地说道:“本王不同意,要冲喜,本王给陛下冲。”
顾弄潮看着面前盖了两人指印的婚书,嘴角挑起真切的笑容。
“冲过喜,你应该能好起来了吧。”
“霁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醒?”
“我好想你。”
言霁听着没缘由心脏酸酸涩涩的,跟疼痛不一样,他比厌恶疼痛还厌恶突然传来的酸涩感,如果能闭上耳朵不听对方的喋喋不休就好了。
就像闭上眼睛不看一样。
对方还经常跟他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今日陈太傅想闯进来见你,说是我挟持了你。”
又是一声嗤笑。
提起朝堂,对方总是这样漫不经心,无所谓的态度,轻慢得恶劣,好似能牵动整个国朝变动的大崇朝堂,不过是他手中的一盘无聊棋局。
“我把他赶出去了。”
“说起来,带头发动大臣上书,要为陛下挑选皇后冲喜的,就有他一份。”
但这样恶劣的人,面对他的态度可以堪称似水温柔:“你会生气吗?如果生气就醒来打我吧,让我去跪着给他道歉都成,只要你愿意醒来。”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陈太傅吗?”
言霁仔细回忆,他喜欢陈太傅?滑天下之大稽!
他跟陈太傅几乎没有任何交集,陈太傅几次在他面前死谏,呵斥他种种暴君之行,几度气得他发病。他没把陈太傅就地斩首,就已经是天大的仁慈。
类似这样让言霁听不懂的话还很多。
比如某日,对方红红火火地进到殿中,带来一股清淡的花香。
靠近时,能感受到他身上潮湿的水汽,好像是冒雨回来的。
不,怎么能用“回来”这个词!
对方将一个东西凑到他鼻尖,刚刚闻到的花香更真切了,很好闻,好像是
“今年第一枝的杏花开了。”
原来被凑到他鼻尖的是一支初开的杏花。
“你说过,想去看杏花,现在醒来,等身体好全,刚好赶得上花期。”对方诱惑地低语,随后紧紧盯着床上之人,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反应。
顾弄潮垂下眼帘,起身握着花枝,插在床边的青花细颈瓷瓶里。
他看着面前沾着雨水,洁白纯净的花朵,黯然失神道:“杏花明明开了。”
这段时间,言霁莫名感觉到难过,不是他自发的感觉到,他是从周围的人所散发出的情绪里感觉到的。
好像所有人都在难过。
应该是他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有次太医来,好像说过,他要是再醒不来,身体机能便会开始退化,光靠流食维持不了太久。
言霁并不想醒,所以就算喂他再多药,所以哪怕顾弄潮哪再多话激他,用任何东西诱惑,他都不愿意稍微动一下。
当听到太医的话时,他心底是开心的。
身体太疼了,如果能早点解脱就好了。
那人开始像变态一样亲他,最开始还会克制地只亲亲脸颊,之后会亲他的唇,像狗一样埋首在他脖颈蹭着嗅闻。
好像很怕失去他。
有点好笑,当初拿剑刺进他胸口的就是他,如今抱着他强求着他活的,也是他,他的生命就像破烂一样,能被随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吗?
没有滪晰人能与他感同身受,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醒来的每一次呼吸,有多艰难,他身体的每一处都沉重得仿佛捆绑着巨大的铅球。
黏糊的亲吻从脸颊移到耳垂,顾弄潮含糊地轻声说:“你再不醒,我会忍不住对你做更过分的事。”
言霁并不信,这人怕碰到他的伤口,连晚上都不敢上床到他旁边睡觉。
不过是口嗨而已。
但言霁被打脸了,顾弄潮做的过分事,并不会牵扯到他的伤口,他只是一直亲他,有时候光吻他的唇,就能吻好久。
可还得意的说:“现在我们有婚书,就算再亲密些,你也不能生气。”
婚书,什么时候的事?
言霁觉得自己依然有权利生气的,因为每次对方吻他的时候,他的呼吸都会更艰难一些,甚至感觉好像要喘不过气,而他每次的呼吸都只能控制在一个标准内,稍大一点都会引得遍体疼痛。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好烦!
这人能不能不要亲他了!
第一次,言霁的眼皮动了,他想要撩起来一些,瞪视对方,好让对方意识到他并不喜欢如此。
可是刚稍微睁开一点,就被格外刺眼的光亮弄得眼中溢出生理性泪水,白蒙蒙的一片,做出“瞪视”这个神情,似乎对现在的他来说,难如登天。
但对方确实察觉了他的反应,言霁明显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慢了半拍。
一截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眼睛上,那人声音颤抖得断断续续:“你醒了,你想睁开眼,对吗?”
刺眼的白光慢慢从四面八方散开,言霁睁开那双清澈明净的双眼,眼中浮着朦胧水雾,漠然无波地看着面前逐渐失态的人。
第110章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醒了, 整个皇宫都像过年般喜庆。
很多人闻风而至,来承明宫想要拜见,试探虚实, 但都被守在殿外的金吾卫给毫不留情地驱逐了出去, 没让外面的纷嚣传到殿中,惊扰刚刚醒来的皇帝陛下。
所以言霁即便是醒来, 也依然感觉很冷清。
他动不了,一动全身都痛,就算醒了, 也只能躺在床上。言霁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他也并不想下床走动。
当看到在他昏迷时, 除却顾弄潮外一直伺候他的贴身宫女时, 言霁很短暂地错愕了下,好像不该是这个人。
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叫西湘。”听声音, 是之前呵斥闲话宫女的那位姑姑。
西湘脸上露出适宜得体的微笑:“陛下不记得了么,奴婢自六年前,就一直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着了。”
他现在二十三岁, 六年前就是他刚当上皇帝那会儿。
当西湘说完, 言霁感觉脑海越来越乱, 像是一团没有线头的毛团被糊弄成一团乱糟糟的,牵扯不清。
但言霁并不想理清这团混乱的线条,这太耗精力了。
所以说完后言霁又重新闭上了眼睛, 想要重新扮作一具尽职尽责的尸体。但西湘偏偏一动小嘴, 开始叭叭:“陛下刚醒来,记不太清这些是正常的, 江太医说只要好好梳理引导, 是能恢复的。”
看着皇帝脸上流露出的不耐, 西湘缩了缩脖颈,心里想着摄政王走之前交代的话,让她多跟陛下说些话,不要让陛下轻易睡过去。
西湘只能提起勇气,顶着言霁不爽的情绪,继续胡侃:“太后本来是要来看看陛下的,但被金吾卫拦住了,听说摄政王打算过段时间送太后去奄里静休。”
言霁不由自主开始顺着西湘的话思考,这完全是处于本能。
太后很喜欢礼佛,说不定去奄里,她能更加开心自在。
但西湘觉得这是一种惩罚:“不知道太后为何惹怒了摄政王,摄政王到底念及手足之情,对太后留手了。”
言霁不置可否。
摄政王是什么心思,没有人能看得清,别说毫无理由就将太后送去奄里,就是谋权篡位,却又守着皇帝快凉的尸体大半年这种事,就非常人所能及。
就是个疯子。
不过装得温正端雅,彝鼎圭璋而已。
但不得不说顾弄潮的实力还是值得认可的,就算国朝无君这么久,他依然能将柔然那块硬骨头攻下,还将大崇治理得井井有条,让言霁之前挥霍一空的国库重新充盈起来。
他应该自己来坐这个皇位。
说完太后,西湘绞尽脑汁开始想别的,但还没等她再扯个话题出来,殿外响起跪拜的声音,一只云纹黑底长靴踏进寝殿内。
言霁闭着眼,即便听见脚步声,也没将眼睛睁开。这道脚步声的轻重频率,自他苏醒后便听过无数次,不用看就知道来的是谁。
在言霁身边待了这么久,西湘自然知道不少秘闻,看到摄政王来便识趣地寻了个借口,退了出去。
床边一轻,搁在被褥上的手被人握住,那人满是歉意地道:“对不起,我应该一直守在你身边的,但外面的人,有些不得不去处理,以免他们进来扰你清静。”
言霁暗暗抱怨,最扰人清静的明明就是你。
说完这个人又去亲他,好似自从发现能将他清醒后,这人就喜欢在他不理会他的时候,用亲他的唇,亲他的脸来解决。
言霁尝试过被亲得晕眩,连着四肢百骸疼痛的感觉,只能睁开眼看他。
顾弄潮好似得逞般地笑了笑,伸手轻柔地将他鬓角落在耳畔的碎发别在耳后,手指便就此停顿在晶莹白皙的耳垂处,把玩似地揉了揉。
言霁静静看着他眼底盈出的笑意。
“还疼吗?”顾弄潮问他。
言霁经历过很多种疼痛,对他来说,最疼的一次是成年的那晚,寿宴结束后他醉酒回到寝宫,看到来问他为何这几日都不见踪迹的顾弄潮,言霁在醉意下累月积攒的怒气暴发,口出狂言嘲讽,骂顾弄潮没资格管他。
被压在地砖上时,彻骨的疼痛直至如今都记忆尤深。
从那以后,除了傀儡皇帝、暴君等等身份外,他又多了个身份,是摄政王的禁脔。
顾弄潮会以各种理由,甚至有时候不需要理由,只是心情不好就会弄他,他根本反抗不了,整个皇宫都是顾弄潮的人,他明明贵为皇帝,却像是困在金丝笼里任人欺辱的鸟雀。
之后他病得好像越来越重的,情绪无法控制,开始因身边任何一件小事发脾气,开始日夜颠倒跟宫外的人寻欢作乐。
不过顾弄潮从不允许任何人碰他,由此看到一名靠在他怀里给他喂酒的女子时,将那名女子拖出去废了碰过他的两只手。
顾弄潮的占有欲让他越来越喘不过气。
现在仔细回想,他似乎忽略了很多细节,只看到顾弄潮不好的一面,而潜藏下让顾弄潮发怒的原因,好似一直隔着一层烟雾,叫他的双眼被蒙蔽。
就如成年寿宴那天,宫里为他举办了盛大的宫宴,可是他却一声不吭地跑到外面俾昼作夜,跟藏着身份接近他的柔然人喝酒玩乐,被套了不少话,害得顾弄潮之前的部署功亏一篑。
他忘了,当面对顾弄潮时,还借着酒意大放厥词地怒斥顾弄潮没资格管他。
就如倒在他怀里喂他酒的女子,是顾弄潮政敌派来遣到他身边的内应,一直对他跟顾弄潮的关系挑拨离间,为了上位,在那杯酒了下了助阳药,因此才被顾弄潮废去手脚撵去京城。
他同样忘了,在被药性焚身时,只觉自己是在被顾弄潮侮辱,没有尊严得像个物品一样被偏执占有。
好像他看什么都带着恶意。
特别是在面对顾弄潮时,恶意会放大数倍,像是被无数锁链囚于不断陷落的沼泽内,疯狂挣扎反而越陷越深。
顾弄潮问过他后,没等到回答,揉耳垂的手指停住,缓缓移到衣襟前,以询问的态度道:“可以看看你的伤好得怎么样了吗?”
言霁依然不想回,他觉得说话很费力气,会比呼吸刚让他难受。
顾弄潮便当他默认了,特意去净过手,才动作很轻地一点点松开他的衣带,将衣物缓慢往两旁拉开。
呼吸好似都停顿住了。
言霁看着顾弄潮的视线落在他胸口,便顺着他的目光同样垂目看向自己胸口的位置,包裹着厚厚一层绷带,顾弄潮松绷带的手指都在颤抖。
虽然之前一直闭着眼睛,但言霁感觉到这个人给自己上过很多次药,几乎每天都会换两次药,每次都会低声跟他说“不疼不疼”,好像在哄小孩一样。
这次顾弄潮却没跟他说“不疼”,换药的过程十分沉默。
胸口的位置有一道很狰狞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但也因此看着更加可怖,这样的伤,绝对不光是只被剑刺进去那么简单。
但言霁想不起来,除了被刺那一剑后,顾弄潮还对他做过什么,莫非还在他心口里搅了一圈?
思索是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言霁昏昏欲睡,任由顾弄潮摆弄他这具破烂的身体-
大约又躺了很久,言霁分辨时间的方法是通过天气的温度。
从刚开始潮湿的热气,到如今温度陷入微凉,花瓶里每日一换的杏花也很久没有更新,他由此判断应该入秋一段时间了。
入秋后,太阳出来的频率也开始减少,言霁每天躺在床上无法走动,便经常看着窗外的风景以此打发无聊。
由此睁着眼睛发呆,被刚批完奏折抬眼看来的顾弄潮发现,走过来握着他的手问他:“是想出去吗?”
言霁并不想,他觉得躺着也挺好。
但顾弄潮再次将他的沉默当作默认,吩咐宫人进来扶着,而后接过一件宽松的狐裘披在他身上,又将压在里面的黑发撩出一丝丝理顺,为他松垮垮地绑上一条金灿色的发带。
最近言霁已经被迫尝试着坐起来,但顾弄潮从来没敢让他坐太久,只很小心地每一日增加一点让他坐着的时长。
穿戴好后,宫人退在两旁,顾弄潮俯身过来穿过他的膝弯,缓缓地、打横将他抱了起来,还一边问他:“要是不舒服的话,就摇头。”
言霁惊奇于遽然变化的视野,没有理他。
他在床上躺得太久,所见不过四方之物,乍然视线变高,能环视到更远些的地方后,升起了微妙的新奇感。
顾弄潮抱着他站直后,还停了一会,似乎在等他适应这个姿势。在言霁不耐地看过去时,才抱着他往外走,走路的步伐也很轻,速度很慢,抱得特别稳。
这幅小心翼翼的态度让言霁有些烦躁,潜意识觉得自己并不该得到这样温柔的对待。
过去这个人对他明明就很粗鲁。
顾弄潮抱着他并没走多远,就在承明宫的庭院中转了下,就要回去了,言霁不满,第一次对顾弄潮开口道:“去御花园。”
刚说完,迎来顾弄潮惊诧的视线,有种受宠若惊的意味。
言霁动了动手指,用自己能动用且不会感到不舒服的力道扯了扯他的衣服,又重复道:“去御花园。”
顾弄潮怔忪后,勾唇笑道:“霁儿想去湖边晒太阳吗?”
言霁诧异顾弄潮为何光从一句话里,就猜到了他的想法。
到莲花湖边,宫人立刻给吴王靠垫上柔软的天鹅绒毯,又将褶皱整理平整,顾弄潮这才将他放在亭子里坐好,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品般,不容一丝错漏。
水天一色,阳光照映在水面,闪烁着粼粼波光,远处莲叶间偶尔飞过一两只白鹤,清风拂过耳畔,带来一阵阵清爽的凉意。
言霁睁着明澈清亮的大眼睛,长睫都没舍得眨一下。
原来外面的风光竟是这般美好,比待在小小的宫殿里舒服多了,他想永远待在这座亭子里,看太阳落下时的万里霞光,看太阳初升的晴空万里。
顾弄潮坐在他旁边,不知什么时候,不安分的手掌搂着他腰间,在他耳边道:“你以前无聊时,就很喜欢在这里坐一会儿。”
言霁转头去看他,顾弄潮竟然不顾及周围的宫人,低头在他眉尾亲了一下,跟他抵着额,鼻尖相触,像是最亲密无间的情人般。
“但是你现在不能坐太久,等你好了,我们在湖边也建一座宫殿,窗户就通向长湖,挨着床,这样你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见湖水与天光。”
他还想说,抵死缠绵时,你也可以看见外面的风景,如果恰好荷花长在窗边,可以折一朵来喂在你嘴里。
清风拂过,会带走身体间黏糊的热意,他们可以从白天拥抱到黑夜,感受幕天席地,却又无人能窥视,像野兽般融入天地的美好。
言霁抬起手推了下他,拧着眉头,过近的距离让他不安,勾起他对于过去不好的回忆。
他推拒的力道很轻,但顾弄潮时刻都注意着言霁,所以很快就感觉到了,就势握住言霁的手,低笑着道:“是我着急了,等以后再说。”
言霁侧过头继续看风景,而身边的人,却只满眼看着他,好似怕他下一刻就会不见般的贪婪,和渴望。
坐久了心口会传来一阵阵像是抽搐般的窒闷感,言霁并不想这么快回去,他往旁边倒了些,将头靠在顾弄潮肩上,并没其他的意思,只是单纯想要有个东西支撑下他这具笨重的身体,好让他不至于太过痛苦。
但这好像让那人会错了意,抱得他更紧了,还将他搂紧怀里,之后又开始忍不住亲他的嘴,连啃带咬的。
这次大约是坐的太久,言霁没力气拒绝了,只能任由对方轻薄,不知什么时候原本侯在亭子里的宫人都不见了,他被抵在吴王靠上肆意索吻。
好在顾弄潮顾忌着他的身体状况,除了亲他,没再有其他过分的举动-
言霁第一次被安排见诸位大臣。
在这之前,顾弄潮的脸色十分不好,群臣联合上书要求面见陛下,饶是手腕通天的摄政王也没办法一直无视所有人的诉求。
闹个不好,可能会引起大臣不满而群体罢工。
但当面对言霁时,顾弄潮将所有的锋锐都收敛起来,一个劲对他说抱歉,最终依然挡不住其他人来烦他。
“你不用跟他们说话,只坐在那里让他们看看就行。”顾弄潮好似很担忧,如同护着领土的狼不想自己的东西被沾染上其他人的气息。
“他们说什么你可以不听,像在我面前放空发呆一样就好,其他的皇叔来解决。”
原来顾弄潮知道他过去并没认真听他讲的话,那为何还要一直腆着脸一直跟他唠嗑。
顾弄潮又被叫走了,这段时间他好像很忙。
走之前顾弄潮将他抱在镜匣前坐好,跟他说他很快就回来,并吩咐细心周到的宫人来为他梳洗更衣。
言霁自醒来,这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目前的模样。
明亮的镜面倒映着一张苍白的脸,衬着乌黑浓密的发丝,显得镜子里的人格外孱弱娇柔,虽然如此,依然难掩矜贵艳丽。
言霁眨了眨眼,镜子里的人也跟着眨眼,纤长羽睫在阳光下发光般。
原来他现在是这样的吗?
感觉好像随时都会因为意外死掉一样,难怪顾弄潮对他那么小心翼翼,害怕他磕着碰着,连平日里动一下,就要被紧张地观察很久。
宫人为他梳发,动作同样很轻。
一副如果让他掉落一个头发丝,顾弄潮就能让她们丢掉性命的谨慎。
像之前一样,她们并没为他换衣,换衣会牵动很大的动作,如今言霁还不能被这样折腾,所以仅仅是拿大氅来披在他肩上,严丝合缝地遮着他的身体,防止会受寒。
如今任何一点小病小痛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宫人们丝毫不敢马虎。
顾弄潮回来,脸色有点沉,到他勉强露出笑容,将他抱起来往御书房走,一路上都很轻地跟他交代等会要怎么做。
御书房内,燃着熟悉的龙涎香,几名穿着朝服的大臣跪在地上。
顾弄潮抱着他跨进去后,言霁在他怀里抬起头,往跪着的那些人身上看了一眼,随后他被轻轻放在交椅,所有大臣这才抬起头,让他看清脸上各不相同的表情。
先是一直跳得很凶的陈太傅,望着言霁此番模样,两眼就有泪意涌出:“陛下受苦了。”
言霁紧抿着唇,一直注视着陈太傅眼角将落未落的那滴眼泪。
肖相、王侍中、太常丞等人以及各三省重臣出声询问他最近的情况,可无论他们问什么,言霁都不开口,到最后,大臣们只能唱独角戏,例行交代最近朝上的动向,已经关于柔然如何处置的问题。
对,这段时间,顾弄潮彻底将柔然攻下了。
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会分身术,明明他一直待在自己身边,说些有的没的废话,到底是什么时候,还能分出时间去部署军务,分析边塞局势的?
真乃奇人。
大臣们说了很久,他们对他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个还没说完另一个就急忙接话,言霁耳边没一刻清净的,听到后面,他头一歪,还没彻底歪下去,就被拥入一个温暖热乎的怀抱里,与之相驳的是一道格外冰冷的声音:“既然见过了,各位若没要事,还请退下吧。”
完全是命令的口吻,但没人敢有异议,甚至连怒气都不敢生出一点。
顶着“法不责众”的念头,看过皇帝确实安然无恙后,诸位大臣再不敢试探摄政王底线,也怕摄政王秋后算账,在这般一说后,所有人都叩地告退,走得比来时还快。
言霁稍微睁开一条眼缝,漫无边际地看着虚空。
顾弄潮问他:“累了吗?”
言霁没回。
又问:“饿了吗?”
这次,言霁难得将头抬了下,往上看到顾弄潮弧度优美流畅的下颌线,对上顾弄潮垂下来的视线,被眼睫盖住的眼眸有一霎不明晦色,就像是睫毛投落下的蛰影。
“你如果饿了,要对我说知道吗?”
顾弄潮的声音一如既往充满耐心,但又有那里不同以往,压抑着一点心碎神伤:“不要一直不理我,好不好?”
“至少偶尔,也响应我一下,可以吗?”
“饿了。”言霁回了他。
虽然这个人很讨厌,但莫名的,他并不想看到对方难过的模样。看到他难过的时候,心脏会很痛,令他更难过。
真是奇怪,看到讨厌的人难过,不应该感觉快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