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权宦
时隔数个月,66再度走进管理局大厅。
小系统哭哭啼啼,拒绝看屏幕。
——就算不看,他也知道白郁的分数定然惨不忍睹。
将原本飞速下线的流程拖成好几年,对着小猫亲亲抱抱举高高,唯一的虐待是缝针喂药,将公爵骗得找不着北,眼巴巴赶着给他做媳妇,这分数要是还能高,打分系统肯定出问题了。
但是66不得不承认,他自己也下不了手,天知道白郁拿着针一脸冷淡地接近小猫时,他的电子心脏都要停跳了。
主脑温和地注视着他:“好吧,66,这是第三次擦边及格了。”
66:“QAQ”
他心情低落,垂头丧气地飘在大厅,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对不起,主脑大人,让您失望了。”
主脑闻言,缓缓叹了口气,安慰道:“也不能怪你。”
“白郁是我挑选的,没有看清楚他的履历,这是我的问题;这本小说被锁了,看不见全部剧情,我同样不该把它派发给新人,而应该选择出任务较多的系统。”
66:“QAQ”
虽然主脑在安慰他,可他更想哭了。
66强行忍住难过的感觉,他振作精神:“主脑大人,给我派发下一个任务吧!我会把他做好的。”
“嗯。”主脑点头,无数数据从屏幕上掠过,看着低落无比的小系统,他精挑细选:“这个怎么样?这是一本NPC重生了的小说,难度很低,算是个度假型任务,而你的宿主,就是小说中的NPC本人。”
当系统想要休息,又不想无所事事的时候,可以选择度假型的小任务,不需要什么操作,不需要什么水平,轻松愉悦即可。
这种任务本来不该派给新人,而是派给疲惫的老系统,但是主脑判断66急需一点成绩提升信心,于是特意挑选了个简单的。
66黯淡的屏幕一点点亮起,期待地看着主脑:“NPC本人?”
“是的,在剧情的最开始,这个NPC就重生了,他前世和主角有过节,天然对主角有滔天恨意,恨不得食其肉,吞其骨,你只需要给他合适的剧情指引,让他卡准剧情点,他就能顺利完成剧情。”
前几次失败,归根到底,都是宿主对主角好感度太高,比如白郁天然就喜欢小猫,根本下不了手虐待,但如果宿主本来就怨恨主角,那就不一样了。
66浮现小星星:“是谁?”
主脑缓缓道:“大乾第四位皇帝,萧绍。”
“他恨透了小说男主,会好好完成任务的。”
*
永宁三年冬,萧绍翻身下马,绕过斑驳发灰的角门,踏入福佑寺中。
福佑寺名为福佑,却是个囚禁罪人的居所,平日里大门禁闭,萧绍到了,才有和尚碎步上前,开了寺门的锁。
今日下了场小雪,将化不化的,又被皂靴踏过,碾成了乌黑的烂泥。
大太监福德海连忙抄上伞,盖过萧绍头顶,陪笑道:“天冷路滑,此地偏僻,下人还没来得及扫雪,您且慢点。”
这寺庙仿照江南园林风格,白墙黛瓦,曲径通幽,墙角种着数枝梅花,萧绍大步走过连廊,寻这个隐蔽的小院,他抬手推门,老旧木门吱嘎一声,抖落些许雪来。
四处天寒地冻的,这屋子却格外冷,只是在这儿站上片刻,便冷得哆嗦。
屋内点着灯,角落放着矮床,矮床上一张石青薄被,被褥潮湿,几乎遮不住丝毫寒意,细细看来,才发现那被中露出一点鸦青色的头发,用同色发带捆了,松松束在脑后。
从形状来看,那竟然是个人。
还是个美人。
形销骨立,腕子比伞骨还要伶仃,禁不起任何催折的,没几日活头的美人。
那人听见声音,抬起一双眼,他眼型生的好看,眼角微垂,天生似笑非笑,眼尾缀着颗泪痣,可惜眸中全是白翳——他是个瞎子。
可这瞎子毫无障碍地看向了萧绍站立的地方,艰难地撑着身体半跪起来,而后笑了笑,那泪痣随他动作微微上扬,倒如白鹤振翅一般,泫然欲泣。
“大冬天的,陛下怎么离宫,找来了这里?”
萧绍在屋内唯一一张矮桌上坐下来,闻言冷笑一声:“当然是看你怎么死的。”
他上下打量着床上人,玩味道:“戚督公当年风光一时,可曾想到今日,会死在这里?”
萧绍容貌极盛,是张狂浓烈,京城贵女最喜欢的长相,可他此时沉沉压着眉目,便显出几分喜怒无常的帝王威仪来。
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福德海和一众宫女太监低垂眉目,敛声屏气,谁也不敢乱动一下。
这间京城西北角的偏僻寺庙,关的竟是前朝权宦,在朝中翻云覆雨,说一不二的戚晏,戚督公。
戚晏撑着身体,掩唇咳嗽两声,笑道:“陛下千金贵体,若想看我怎么死的,叫人抬进宫里就是,放在殿前观赏就是,现下京城闹疫病,您冒险踏雪前来,就为看我这出不甚精彩戏,不够划算。”
他许久没喝热水,嗓子砂纸似的粗粝,说话语调却温吞,有种奇异的平和。
萧绍皱眉,心中涌起不悦,嘴上却笑道:“督公还能和我说笑,看样子这福佑寺是个好地方,您这样的人,当年该关进诏狱,所有刑法上上一遍,才适合般配。”
戚晏枕在手臂上,此处是罪人居所,自然没有枕头,他一头黑发委顿与地,却懒的打理,只道:“那陛下来的晚了,我如今的身体,除非您喜欢鞭尸,否则怕是取不了什么乐趣。”
他说的不错。
戚晏气息奄奄,离死一步之遥,别说上刑,就算将他抬到刑部,都能要了他的命。
萧绍:“真是可惜,戚晏,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吗?”
他双手扣住戚晏的下巴,逼着他抬头,指腹在皮肤上留下淡青的指印。
萧绍一字一顿:“当年选贴身太监的时候,我应该先皇兄一步选走你,让你跟在我身边,日日磋磨,用上鞭子板子,将你这一身骨头细细敲碎了,看你这张嘴是否还能像今日这样硬。”
戚晏的眼睛已经要睁不开了,他任由萧绍扣着下巴,笑道:“只是鞭子和板子?陛下,那我可求你了,选贴身太监的时候……”
说着,他闭上眼,嘴里最后一句话化成呢喃一般的叹息:“选我吧……”
萧绍指尖一顿。
他拧眉:“什么意思?”
无人答复。
戚晏已合上了眼。
漫天风雪中,指尖温热的皮肤渐渐冰凉。
永宁三年冬,罪人戚晏死于城郊福佑寺。
死前他留下书信压在书案下,许愿尸体烧成土灰,遍撒山川湖海。
萧绍面无表情的盯着书信看了片刻,道:“准了。”
于是,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宦被烧成了灰烬,而他的名字也封存在史书之中,成了无人在意的过往。
此后一十六年,萧绍夙兴夜寐,勤于政事,而某个隆冬,他的生命也止步壮年,这日,萧绍难得做了个噩梦,他梦见那颗泪痣,点在苍白的皮肤上,像宣纸染了滴墨。
梦中,他听见了一段奇妙的乐音。
“虐主文NPC系统加载中,1%,5%……100%”
“加载完成,系统66竭诚为您服务。”
萧绍:“?”
声音直接在耳边炸响,像是有人在他脑子里说话。
萧绍不信牛鬼蛇神,可这声音语调奇异,没有丝毫起伏,中间还夹杂着停顿和噼啪声,如同天外产物。
接着,有什么人在他耳边轻声问:“你想回到过去吗?”
“你有遗憾未曾填补,想要弥补遗憾吗?”
“意外猝死,你想延续生命,活到99岁吗?”
“与66绑定,完成系统任务,走上人生巅峰……啊不,你已经是巅峰了,对不起。”
66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
大乾的皇帝,算是巅峰了吧?
“请宿主将手指按在此处,完成约定吧!”
萧绍:“?”
几乎所有皇帝都在竭尽全力的追求长生,萧绍虽然不甚在意鬼神之说,可没有谁能抵挡重活一次的诱惑,死亡是糟糕的事情了,他思量片刻,在一片白芒中抬起手,将手指按在了屏幕右下角。
“合约完成,跃迁即将开始,请宿主做好准备,3,2,1——”
奇怪的声音响起,大片的色块在眼前扭曲变形——
重生完成。
帝王抬起眼,看见了皇子府邸明媚的春柳。
柳树缀在他窗外,轻轻拂动枝条,他像是从午后小眠中骤然惊醒,压麻了半个胳膊。
福德海正候在门口。
他是萧绍母妃留下的太监,后来拨给了他,也算一路陪着帝王位登九五的老人了。
萧绍扶着胀痛的额头:“现在是什么时候?”
福德海替他拢住外套,系上披风,将早春的寒意隔绝在外,才道:“您睡了两个时辰,已到末时了。”
说着,他熟练按压起萧绍酸麻的胳膊:“内务府来人,说新教好了一批太监,让您挑个合眼缘的,您是现在去,还是叫他们等着?”
……
竟然是这个时候。
萧绍挑眉,旋即从床上下来,趿拉上鞋:“现在去。”
晚了一步,戚晏给人挑走了,他就折磨不了了。
第92章 深院
上一世内务府来人时,萧绍约了狐朋狗友跑马,去迟了一步,戚晏给他哥挑走了。
萧绍是帝后的老来子,虽然也是中宫所出的嫡子,但他和嫡长的太子差了小十岁,除非太子暴毙,没有继位的可能。
不需要继位,皇帝也不拘着他,宠溺的很,纵容着小儿子在城里招猫逗狗,成了名副其实的浪荡纨绔。
萧绍那时不愿意卷入纷争,乐得当个逍遥王爷,为了让哥哥放心,越玩越花,由着各色屎盆子往身上扣。
此时正是倒春寒的时节,萧绍披上大氅:“福德海,你去和元裕、谢广鸿说一声,说爷我去□□,今儿不跑马了,下回再找他们。”
元裕、谢广鸿是他做皇子时的玩伴,都是京城排的上名号的纨绔。
福德海一愣,也不知道这位爷和内务府哪个有仇,只是躬身应了:“好嘞,咱家这就去通传。”
他绕过两重回廊,一脚踹开主殿大门,掌仪司的主事正领着一排清秀漂亮的孩子候在里头,听见动响,躬身行礼:“殿下。”
萧绍对老橘子皮似的主事不感兴趣,挥手免了他的礼,往正中的座椅上一座,眼神打量众人。
旋即,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一排太监都低着头,额头快碰着胸口了,个个拘谨又畏畏缩缩的模样,看不到脸,他特分不清谁是谁。
萧绍的胸中涌出一丝不悦。
前世他和戚晏往来时,戚晏已经是宫中的秉笔,东厂厂督,可谓权倾朝野,烈火烹油,即使对着萧绍这个王爷,也是不卑不亢,身姿清瘦挺拔,腰板笔直如竹柏,眉宇淡淡,藏着些许病态的厌倦,何曾有过这般姿态?
萧绍捏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眉头也压了下去。
一想着戚晏曾在太子面前这样唯唯喏陪,萧绍就越发不爽。
他心情不好,语调就冷:“都抬头。”
一排太监更是抖如鹌鹑,他们听话抬头,眼睛却不敢看萧绍,只盯着面前地板。
萧绍挨个看过,将茶杯往桌上一放,声调更冷:“戚晏呢?”
这十几二十个孩子,个个都漂亮,却没有一个是戚晏。
主事一愣:“戚晏?”
萧绍转着茶盏:“河东巡盐御史的儿子,安泰三十四年的探花郎,我记得几月前他全家因贪腐下狱,男丁砍头,女丁入教坊司,留下他一个有功名的特赦去势入宫,难道不在这批里?”
这事儿对旁人来说刚刚发生,可对萧绍来说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不过他天资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是一直在藏拙,无人知晓罢了,现在盘算起来起旧事,也如数家珍。
主事陪笑道:“啊他……他才领了刑罚,还在养伤呢,那人性子倔,入宫时间又短,没教出来,怕冲撞了您,您还是看看这些孩子吧,都是年纪小的,听话又水灵。”
萧绍越发不耐烦:“瞧不上,戚晏在哪儿?带路。”
他从座椅上站起来,主事不敢忤逆这位殿下,只得上前带路:“您往这儿来,往这儿来。”
老皇帝在世时,除了染指皇位,萧绍从来是张狂肆意,想做什么做什么的,或者说,他越张狂肆意,太子越放心。
萧绍也不等主事,他得知了地点,便翻身上马,一扬马鞭,宵飞练飞驰过京城大街,这是匹大宛进贡的好马,通身白如新雪,可日行千里。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狂风拂面而来,两旁楼阁飞速后退,萧绍的心情好了一点儿。
——戚晏刚刚被罚了,想必如今很是凄惨,一想到这个,他终于有点畅快。
到了司礼监门口,立马有人上前,萧绍翻身下马,将马鞭插在腰上,得知戚晏被安置在司礼监角落的耳房。
戚晏是获罪入宫,地位卑下,连日来刑罚不断,住所也在最荒芜偏僻的地方,萧绍跟着太监七拐八绕,几乎绕过了一整个司礼监,才寻到地方。
这里住的都是没身份的下人,屋顶碧瓦琉璃,留足了皇室体面,可门窗都腐朽破败,窗户上糊的纸烂了大半、四处透风,木门被虫蚁蛀蚀,门环上全是乌青的铜锈。
萧绍走在最前面,实在不愿意用手去碰门环,便抬腿踹了一脚,那木门轰然倒地,溅起二两灰尘。
萧绍捂住鼻子扇了扇,才迈步进去。
他一眼看见了戚晏。
还是一张破破烂烂的床,一床老旧发黑的被褥,裹在被褥中的人只露出一节手腕,腕子上是纵横连绵的伤口。
宫里管教不听话的奴才向来不留余力,这该是戒尺抽出来的。
那双手微微动了动,指尖握住被子,戚晏似乎听见了门口的动响,他艰难地探起身,空茫的眸子微微转动,落在了萧绍身上。
戚晏瞳孔微缩。
接着,他忽然扬起笑容来,并非开心,而是万事皆放下,解脱般的笑容,那双失了血色的嘴唇嗫嚅,看口型,似乎在说:“陛下。”
但话没说出口,戚晏的视线落在萧绍身上——他穿了件盘领窄袖的赤色袍,色彩浓烈,嚣张至极,可两袖的火焰纹饰,分明是皇子的穿着。
一瞬间,戚晏敛下眉目,他手上一松,便半跌在床榻上,竟然连支撑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萧绍扬起眉头。
主事连忙道:“他神智不清醒,一直发着烧,前些日子还想上书给陛下,说他父亲是冤枉的,现在又在胡言乱语呢。”
萧绍意味不明的重复:“他想说戚琛是冤枉的?”
“是了,可巡颜御史那案子早就盖棺定论,他爹足足贪了三百万两,太子殿下协同刑部东厂一起审的,证据确凿,这书信怎么又可能递的上去?”
萧绍:“也是。”
他微微抬眉,忽然想到了个折磨戚晏的极好方法。
“他那封书信在哪里?呈上来给我看看。”
很快,便有人将一封书信递了上来。
萧绍接过,抖了抖铺开,这玩意不是正儿八经的奏折文书,以戚晏如今的身份,也写不了奏折文书,这信是用劣等墨在草纸上写就的,足足有上千字。
萧绍:“字不错。”
戚晏的字一直很漂亮,否则也做不了他皇兄的秉笔,在奏折上批字。这信上的字筋骨仍在,却渴笔枯墨,字字泣血,可见书写者的悲愤。
他将书信从头到位阅读一遍,而后忽然道:“戚晏,看我。”
等戚晏抬起头来,他双手握住书信两边,一点一点的,将它撕裂了。
撕了一遍犹不过瘾,萧绍将纸张重叠,又撕了一遍,如此反复数次,便将信撕烂了,变成无法复原的碎片,而后他一扬手,纸片便随风散去。
萧绍笑道:“简直一派胡言,这种有辱圣听的东西,还是早日撕了的好,是也不是?”
那上头写不少贪污案的推测和证据,该是戚晏的心血,他就这么撕了,戚晏定然会很难过。
于是,萧绍好整以暇,他抱着手臂,静待戚晏的反应。
戚晏没有反应。
他生着病,动作有些迟缓,那双黑沉沉的眸子看过来,落在一地碎片上,而后又安静地移开了,像个没有情绪的死人。
戚晏垂首笑了笑:“您教训的是,这种有辱陛下清听的东西,还是撕干净了的好,免的再牵连旁人。”
“……”
萧绍眯起眸子,有种一拳打在空气上的不爽感,而这时,站在一旁的掌事终于能插上话,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绕过萧绍,掀开戚晏的被子去拽他的头发:“你这罪奴怎么如此不知礼数,四殿下站在这里,不知道行礼吗?”
萧绍抱臂看着他们动作,莫名其妙的更加不爽了,却没想明白这不爽的来源,于是没说话,任由掌事将戚晏压在地上,按着他的脑袋磕了下去。
掌事陪笑道:“殿下,这奴才没教好,没个规矩的,您还是先回去,换个合心意的吧。”
萧绍却道:“不用,我看他不错,就他了。”
上辈子已经问鼎天下了,萧绍没什么遗憾,只有面前这个他还没折腾够,如今重活一世,这么好的机会,他不能让人选走了。
说着,萧绍抽出腰上马鞭,点了点戚晏的膝盖:“站起来,和我走。”
戚晏在他拿出马鞭时呼吸一窒,身体本能紧绷,又很快无所谓似的放松下来,合眼任由萧绍动作,等那马鞭不轻不重碰了碰膝盖,才重新睁开眼。
萧绍已经跨过门槛,向外头走去。
戚晏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来,他重伤未愈,还发着烧,两股颤颤,几乎没法迈步,速度比蜗牛也快不了多少,可萧绍吩咐他“走”,也没有其他人敢去扶他。
豆大的汗水从他额头滚落下来,每一步都迈的困难,等挪到了门槛处,戚晏拭了拭额头,露出一丝苦笑。
早春寒凉,三月里朔风一吹,比刀子也轻不了多少,他拖着这副残躯,别说走到皇子府,就算走出司礼监,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提着一口气,正要强行跨过去,十步开外的萧绍忽然停下脚步,啧了一声。
萧绍道:“你着病秧子似的身体,怕是走不回去就要死了,我可还没玩够,不许你这样轻易死。”
戚晏动作一顿。
他挨了罚,正是疼的时候,脸色白的像鬼,连站立都十分困难,可对着萧绍,他依然露出了标准端正的笑容,像是训练过千百次:“那殿下想要我如何?”
萧绍却不看他,只用马鞭点了点侍奉的主事:“去,给他寻个轿子,抬回我府上去。”
第93章 近侍
萧绍将人抬回府,安置在偏院,自个去了书房。
他屏退下人,铺开宣纸,而后悬起腕子,将那封被撕碎的书信一字一字地写了下来。
永泰三十六年,绛州刺史上书,称河东巡盐御史戚琛与河东各郡豪强结党营私,私吞银库银两百万。
此书一出,朝野震荡,户部连夜清查账册,开河东郡银库清点,却见堆积如山的白银不翼而飞,银库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而这银库是盐铁专用,戚琛作为巡盐御史,两日前,他刚刚以清点账册为由,要走了库房的钥匙。
旋即,东厂立刻查抄御史府邸,将戚琛压入刑狱,可诸般手段用尽,戚琛咬死了他只在刺史陪同下去看过一眼,后来就不曾打开库房,他的下属也为他作证。可库房只有一道门,要在短短两天内搬走所有银钱,除了走正门,还有什么法子?
东厂细细审了三天,审到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戚琛依然不肯吐露银钱去向,而后在牢中畏罪自杀,死无对证。
皇帝震怒,当即下令夷戚琛三族,曝尸荒野,被太子皇后劝阻,这才留下妻女幼童一条性命。
可戚琛死便死了,那三百万两白银也一同消失,了无踪迹。
这么大一笔数量的白银足以填满几个粮仓库房,戚琛生前两袖清风,家中仅有一处房产,东厂找遍绛州全府,掘地三尺,也没找到白银的去处。
这案子便搁置下来,成了一桩悬案。
这件事情萧绍前世听说过,可那时他只是个闲散皇子,不理朝政,每日和元裕谢广鸿跑马斗蛐蛐,没怎么留意,现在看见这信,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将书信随手压在香炉底下,便见福德海绕进来,躬身行礼,犹豫着开口:“殿下,您带回来那位病了,病的有些厉害,要不要请个医生瞧瞧?”
按理说这种小事不该打扰萧绍,可殿下忽然骑马去司礼监,吩咐将人抬回来,福德海拿不准主意。
萧绍道:“病成什么样子?”
“身上伤口有些发炎,刚刚又发起热来。”
萧绍正想说话,又有侍女匆匆进来,福身道:“殿下,元裕相公递了句话,说约您晚上去湘云馆听琵琶。”
这话一出,福德海当即拿出大氅,要给萧绍披上。
戚晏刚获罪那几年,也正是萧绍最纨绔的几年,他日日去红楼楚馆听曲,将整个京城的好琵琶听了一遍,元裕来邀请他,他都是会赴约的。
但是萧绍推开福德海,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皇帝都当过了,京城歌女的琵琶再好,也听厌了,这个时候,他倒觉得去看戚晏受苦有意思。
当年高高在上的权宦,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宦官,脖颈线条偏偏绷得和松鹤似的。那时萧绍回京,戚晏在九重殿上宣旨,俯视群臣,他分明说了那么多荒唐无稽的话语,偏偏垂着双似喜非喜的眸子,眼里是装模做样的悲切,而那枚泪痣挂在眼角,欲坠不坠的,让人想剜出来。
萧绍最讨厌有人俯视他。
他倒想看看,这样一个人,病中是什么样子的。
也会烧的神志不清,满眼含泪,求主人施舍,给他找个大夫吗?
萧绍忽然来了兴趣,于是道:“让元裕等等,琵琶也没有那么早开场的,走,我们往偏殿瞧一眼。”
偏殿在府邸最角落,府中年年拨款修缮,虽然偏僻,但不算荒凉。
戚晏是萧绍点名带进来的,福德海不敢太为难,殿中陈设一应俱全,还烧了个炉子,比司礼监好上不少,萧绍抬腿迈进来,戚晏正蜷在床上,身上压了两床厚被子,他陷在中间,被裹了个严实,双目紧闭,像在沉眠。
确实不太清醒。
福德海想把他架起来行礼,萧绍抬手阻止了,问:“架起来人也是昏的,我没兴趣看昏迷的人行礼,他这样多久了?”
福德海:“从轿子上抬下来,就一直是这样,烧的昏昏乎乎。”
萧绍半坐在床沿,将戚晏脸压着的一节被子抽出来,换上自己冰冰凉凉的手,沿着脸摸了上去。
他捏了捏没二两肉的脸颊,挑眉道:“戚晏,醒醒?”
没反应。
萧绍俯身:“你想要看大夫吗?想要药吗?”
还是没反应。
他眯起眼睛:“你的那封文书,爬起来再写一遍,我替你递给父皇?”
当然是假的,皇帝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递文书,只会火上浇油。
戚晏依旧没反应。
真昏了。
萧绍收回手。
发烧的人通体发而热,他手上凉,摸上去倒成了降温的法子,萧绍抽出来,戚晏便在梦中微微皱了皱眉,压着不让抽。
“……”
他竟还眷恋起萧绍的手来了。
皮肤的高热残留在指腹,萧绍甩了甩手,略有些不自在。
看戚晏挣扎有意思,可真半死不活就失了乐趣,萧绍索然无味:“去,给他找个大夫,别烧傻了,起码这几年,他得活蹦乱跳的。”
福德海上前:“那这药?”
萧绍正系着大氅,头也不抬:“用,往好了用,偌大的府邸,还能缺了他的药?”
萧绍是肆意妄为,却不傻,他前世没想着登基,便没参合进来,但这世注定要染指那至高之位,就不能让戚晏折在他手里。
戚晏的父亲是获罪没错,但戚琛也是当时有名的大儒,戚晏本人已蟾宫折桂,名列一甲,两人在清流之中小有名望。
银库失窃案闹得沸沸扬扬,至今依旧有不少官员认为缺少证据,戚琛无辜。
当年太子在一种太监里选中身份有问题的戚晏,也是为了在清流中获取美名,现在萧绍截胡,起码在面子上,他也要对戚晏过的去。
将偏殿的事情全权委托给了福德海,萧绍骑马赴约,他这人天生不知道低调怎么写,宵飞练嘶鸣一声,四足踏过长街,萧绍在湘云馆前一勒缰绳,上了二楼雅座。
元裕、谢广鸿已经在雅座等候了,菜也早就上好,萧绍在他们对面坐下来,随便动了两口筷子。
楼下传来悠悠的琵琶声,元裕叹了口气:“哎,过几日又要去上书房,我是真不想去。”
谢广鸿道:“谁能想去?我都这么大了,还被拘在这种地方。”
萧绍现在还是皇子,没封王,要读书的,他虽然年纪到了,但皇后觉着他性格顽劣,又是小儿子舍不得,非要拘他两年,要他收收心,而后才许他去封地。
元裕谢广鸿都是功勋之后,从小和萧绍鬼混,也被各自的父亲压着去上书房读书。
萧绍笑了:“去呗,反正我们也是去玩。”
他们一群纨绔,能读个什么书,不把先生气死就算好的,老师在上面讲课,他们在下面传纸条逗蛐蛐,纸条飞过来飞过去,课本都要撕完了。
元裕捅了捅他胳膊,又问:“萧绍,我听说你收了戚晏?回头把他带过去吧,夫子成天念叨着,看他当了你的近侍,不要气死啊?”
戚晏素有文名,又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萧绍等人把老师气的脸红脖子粗的时候,老夫子总是一边捻着胡子,一边踱步,口称“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然后拉一两个青年才俊来和他们做对比,以示他们是多么的朽木不可雕也。
好巧不巧,戚晏就是被拉来的“青年才俊”。
这类“别人家的孩子”总是招恨的,谢广鸿听着他的名字就牙痒痒。
萧绍瞥了眼谢广鸿,意味不明道:“这么恨他,小心你的脖子。”
谢广鸿一愣:“我的脖子?我的脖子怎么了?”
萧绍漫不经心地带过:“没,叫你睡觉小心别落枕,小心折了脖子。”
他没说出口的是,前世谢广鸿的脖子,真折在戚晏手里。
那时萧绍已经封了亲王,前往大宁镇守边关,离京城千八百里,消息传到他手上时,谢广鸿头七都过了,皇帝下令审问,他的尸身烂在东厂刑狱,最后用草席子一卷,丢到荒山上喂狗。
而戚晏当时,正是东厂厂督。
命令是皇帝下的,戚晏不算元凶,萧绍不至于要人偿命,可心里膈应的慌。
他还记得,那时萧绍远在千里之外,派人去收敛尸骨,找到时谢广鸿被野狗秃鹫啃的七七八八,只剩下半个头骨了,据说他那黑黢黢的眼洞死死望着天空,腐烂衰败的红肉里不时冒出蛆虫,极为渗人,后来仓促收敛下葬,萧绍陪了条手串,算是唯一的陪葬。
后来往事风流云散,等萧绍登基再去查,卷宗全部焚毁,已经查不出任何东西了。
当然,现在没必要和谢广鸿说这些,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谢家忽然获罪,戚晏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萧绍会一一去查。
他们有胡乱扯了些有的没的,酒足饭饱过后,萧绍起身回府。
他将宵飞练牵入府邸,大夫也刚好看诊出来,他背着药箱捻着胡须,不时叹气。
萧绍道:“你是来给戚晏看病的?”
大夫躬身行礼:“回殿下,是。”
萧绍将马鞭递给下人:“说说,他怎么了?”
大夫:“气血两亏,外染六邪,内伤七情,病的很严重,他受了罚,伤及肺腑,不时一时半会儿能治好的,但这都不是大问题,只要细细将养着,还是能恢复七八成,只是……”
萧绍:“只是?”
“只是这病人自己,他不想活。”
萧绍眉头一跳。
前几天戚晏还写了书信,希望面陈皇帝,洗刷冤屈,怎么过了区区两天,连活都不想活了?
大夫微微叹气,又道:“殿下,恕老夫直言,您想让他活吗?”
萧绍奇异:“自然是想的……为什么这么问?”
大夫:“我诊治时,他醒了,问老夫……”
萧绍皱眉:“支支吾吾做什么,他了问你什么?”
“问我,您将他挑回来,是当贴身近侍的吗?”老者顿了顿,“哦,殿下,我是说,我看他的模样,像是想当您近侍的样子,只有这个念头,让他动了两份活气。”
萧绍的眉头挑的更高了。
……戚晏想当他贴身近侍?
什么玩意儿?
萧绍已经有福德海了,像刚近宫的新人,往往要在熟悉些时日,先从粗活坐起。
……但是做粗活?
萧绍捏着下巴,让戚晏做粗活,戚晏会死。
好好在偏殿睡着都能睡到病危,挑个水砍个柴还得了,到时候真死给萧绍看。
把前探花弄来府上,几天弄死了,言官能一人一口唾沫喷死他。
萧绍跨入府中:“好啊,我准了,他想当我的贴身近侍那就当吧,告诉福德海,让戚晏明天来书房,伺候我笔墨。”
第94章 策论
伺候笔墨算个轻松的差事,不怎么耗费精力,第二天下午,萧绍便在书房看见了戚晏。
他一撩袍子跪下,行礼道:“殿下。”
戚晏身形本就清瘦,现在病了一场,就更显得孱弱,奴才的衣饰裹在身上,竟有些挂不住。
萧绍瞧着他这身打扮,无端觉着扎眼。
他其实见过戚晏,落难前的戚晏,不是这副模样。
那时戚晏刚登了探花,正是“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时候,他头上簪着御赐宫花,自长街打马而过,去赴曲江宴,而街巷四周挤满了蹭喜气的男女老少,姑娘们往新科举子身上扔花,戚晏长的最好看,往他身上丢的最多,不多时,便拢了一袖子的芍药牡丹。
那时萧绍就坐在湘云馆二楼雅座,他正听姑娘唱曲儿,忽然楼下一阵喧哗,便推开窗子往门外看,一眼看见了马上的戚晏。
少年眉目清朗,文采风流,萧绍一挑眉,摇着扇子道:“今年的小探花长这么漂亮?真招人喜欢。”
谢广鸿摇头:“那是谢御史家的儿子,你可别惦记,小心他爹一道奏疏参到御前,陛下拿玉玺砸你。”
这时,戚晏刚好抬头,与萧绍四目相接,萧绍便了合了扇子,笑眯眯唇语道:“美人。”
戚晏显然没见过他这样的,愣了片刻,便移开眼皱眉,暗骂了一声,看口型,骂的是:“轻浮浪子。”
说着,他一拉缰绳,马儿快跑几步路过楼阁,可萧绍看他背影,耳朵分明红了。
萧绍当时心想,读书人骂人真有意思,这么轻飘飘毫无杀伤力的一句话,能把自己耳朵骂红。
而后那么多年,物是人非,再见时,戚晏已经位极人臣,成了九千岁。
想到旧事,萧绍晃了会神,戚晏便跪不住了,他略闭了闭眼,伸手撑住了地面。
萧绍抬手:“起来吧,为我研墨。”
他其实没什么东西要写,就算要写也不会当着戚晏,只是单纯想把人放在眼皮底下,变着法儿折腾。
于是戚晏磨了一道,萧绍说:“淡了。”
磨第二道,萧绍说:“浓了。”
好不容易墨磨好了,他支使戚晏添茶,第一遍说烫了,第二遍说凉了,总之,就是大爷似的躺在椅子上,支使戚晏团团转,顺便观察戚晏的反应。
戚晏没有反应。
他柔顺的磨墨,柔顺的添茶,萧绍挑刺,他就重新磨,重新倒,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木偶。
折腾一尊木偶,真的很没有意思。
萧绍微微眯起眼睛:“喂戚晏,过两天我要去上书房读书,我准备带你去。”
“……”
戚晏倒水的动作不停:“好。”
萧绍俯身:“上书房的宋太傅,原来也是你的先生吧?”
“是。”
戚晏官宦世家出生,从小来往就是世家清流,他是宋太傅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只是现在,这学生已经断了仕途,再无扬名的可能了。
清流与宦官是截然不同的两套体系,清流可以堂堂正正,青史留名,将所学发扬光大,无数学子前仆后继,不过是为了后世提起,有个“纯臣”的美名。
但是宦官不同。
他们天然是鄙视链的底层,是鹰犬,是小人,是佞臣和文官们口诛笔伐的对象,骤然跌落到这种地步,戚晏不可能不痛苦。
可戚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俯身倒水,好像他读了小二十年的书,那些清清白白,出世做官的念头都与他毫不相关了。
萧绍:“你不在意?”
戚晏低头研墨,一节脖颈柔顺地垂下来:“您要是希望我在意,我可以在意。”
“……”
萧绍自讨了个没趣,便不再提了。
他将戚晏放在身边,是为了折腾着玩,可戚晏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折腾起来没什么意思。
翌日,萧绍真将人带去了上书房。
元裕和谢广鸿早就到了,萧绍是皇子,坐在最前头,宋太傅眼皮底下,他大马金刀往书桌上一坐,开始和元裕飞纸条。
戚晏则半跪在他身边,提袖为他研墨。
宋太傅瞪了他们一眼,开始讲课,摇头晃脑唾沫横飞,听的萧绍昏昏欲睡,最后,宋太傅一敲戒尺,萧绍浑身一抖,醒了过来。
期间,宋太傅屡次看向戚晏,戚晏则径自垂首,并不言语。
宋太傅微微叹气:“既然都无心听课,便给你们留道课业,明儿交给我。”
学生们无心学习,老师也提不起兴致,元裕等人是真纨绔,听不懂,萧绍则是装疯卖傻,免得惹出是非,常常是宋太傅讲到一半讲不下去,丢道题目给他们写。
这些题目往往水平很高,是朝中频频讨论的议题,宋太傅也不指望他们写出个七七八八,存粹用来打发时间。
他大笔一挥,写下:“贪腐横行,国匮民穷,上下三饷,诸弊丛生,何解?”
萧绍捏纸条的手一顿,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道题也是如今大乾面临的最大祸根,朝中吵了十几二十年,从内阁吵到六部,一直到萧绍登基,都没得到解决。
每个王朝到了中后期,贪腐都是一大问题,大乾承袭前朝传统,百姓赋税上交的是物品,即种田的上交粮食,织布的上交丝绸,而朝廷很难监控每人每亩的产量,就很难划定税收。
当时有个做法,称之为“踢斛”,规定上交一斛米,收税的官员拿到斛,挨个踢一脚,漏出的米粮便不算在内,归税官私人所有,要百姓补满,层层盘剥下来,数额惊人。
事实上他登基前,皇兄也曾出手治理,但中途夭折,并未取得结果。
萧绍微微眯了眯眼,将纸笔推给戚晏,笑道:“小探花,这课业你来帮我写,给我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前世宋太傅总夸戚晏是不世之才,可惜萧绍一点没看见,戚晏就成了世人口诛笔伐的九千岁。
戚晏敛眉:“……不敢。”
萧绍硬把笔塞给他:“叫你写就写。”
戚晏一顿,旋即收下了,他迟疑片刻,提笔悬腕。
萧绍并不看他,转身和元裕斗起蛐蛐来,等他回来,戚晏已经吹干了笔墨。
他将草稿放在萧绍案头,垂眸跪了回去。
萧绍拿起来一看,落笔匆忙,字迹潦草,内容也是平平无奇,歌功颂德的狗屁话,这玩意呈上去别说探花,连三甲倒数都够呛。
这不该是戚晏的水平。
萧绍笑了声,忽然抖开了书册。
他们每人书案上都压着七八十来册书,是上课要用的经史子集,萧绍从来不翻,但宋太傅龟毛的很,回回下课都要整理好了,才背手离去。
戚晏呼吸一顿,肉眼可见的紧张。
他身体紧绷,并不敢抬眼看萧绍,捏着书案的手指却越收越紧,手背崩出几根青筋,到最后,连唇都失了血色。
萧绍觉着有趣,刻意一本本慢慢翻,戚晏越绷越紧,越崩越紧,到最后,他从最下头一本书里翻出了另外一张纸。
也是课业的答案。
以戚晏的书写速度,不该如此潦草,而宋太傅也不会给他们这群草包留这种刁难问题,果然,宋太傅问的根本不是萧绍等人,他是在借萧绍的笔,问他的得意门生,戚晏。
萧绍抖开宣纸,随意看去,见那上头写着:“总括一州县之赋役,量地计丁……”
他挑起眉头。
前世他皇兄的改革,和这纸上写的,居然有八九分相似。
既然交粮食不方便统计,容易层层盘剥,便改为银两,而其中的关节通要,也在极短的篇幅内一一罗列,毫不夸张的说,他皇兄政策的精华,尽数浓缩于此,甚至一些之前没有考量的遗漏也补全大半,只是时间紧张,很多细节没有提及。
那时萧绍还在封地,却也听说了皇城的事,随着国库日益空虚,官民矛盾激烈,改革迫在眉睫,朝中吵吵嚷嚷了许多时日,他皇兄忽然拿出了一封策论,要内阁讨论。
这策论不知作者,不知来处,有大臣讯问,他皇兄就说是有感上天,在梦中梦见了神仙,神仙教授的。
萧绍嗤之以鼻。
现在看来,莫非这策论的作者……
想到此处,他抬眼看了戚晏一眼。
戚晏依旧敛眸低目,半个字都不说。
做了宦官,他没法上书策论,满腹文采抱负无处施展,偏偏他皇兄好大喜功,刚好揽了功劳,将策论独占,当个万世称颂的圣明君主,至于戚晏,一个身体残缺的腌臜玩意儿,要名声有什么用?
现在宋太傅问了,戚晏便写了,即使策论注定无法属他的名字,只要他的所思所学能稍稍利于社稷,那也是好的。
至于作者是谁,不重要了。
萧绍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打量戚晏的视线便带了三分审视,他信手把玩着书册,又居高临下,无端显露出前世的帝王威仪来。
戚晏微微闭目,后退一步,撩袍跪下了:“奴才有罪。”
萧绍收敛视线:“你有何罪?”
戚晏一咬牙,萧绍这两天的态度他心知肚明,主子和他不对付,自然要明里暗里的挑刺,他不敢怠慢,只得往重里说:“妄议朝政,欺瞒主上……”
白纸黑字,就是妄议朝政,写了两张课业却只给一张,便是欺瞒,桩桩件件,抵赖不得。
萧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照你说,这罪该如何罚?”
“……”
戚晏攥紧衣摆,语调却平平:“杖二十。”
萧绍一哂。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戚晏,将他从头看到尾,从眼尾的泪痣看到素白的脖颈,又看到他重病未愈的面容,“二十,你扛的住?”
“……”
宫廷的庭杖可不是开玩笑的东西,一棍下去伤及皮肉,两棍就可见血,二十棍将人打死的也比比皆是。
萧绍将那纸团吧团吧塞回书里:“起来吧,写的什么玩意儿,看也不看懂,莫名其妙的,让宋老头收拾。”
说着,他往后敲了敲桌子,呼朋引伴道:“元裕,走,和小爷捉鸭子去。”
第95章 加冠
竟然就被这样,轻飘飘的放过了?
没有追问,没有责怪,戚晏怔了片刻,萧绍已经拉着元裕往外走了。
戚晏起身要跟,萧绍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跟着干什么,无趣的很,坐下吧,小爷稍后就回来。”
读书日子无聊,萧绍自个寻了个消遣,他准备去太液池里抓鸭子打秋风,用荷叶糯米裹了烤来吃。
宫里的鸭子自本朝太祖起就养着,历代皇帝锦衣玉食养着,个个都是记录在案、有名有姓的祖宗,养的油光水滑,在场除了萧绍仗着身份,真没人敢抓。
谢广鸿在后头远远道:“你们去吧,我累了,歇一会儿。”
萧绍摆手同意。
他们一走,书房里彻底安静下来,戚晏顿了片刻,翻开书案,重新铺纸研磨,执起毛笔。
策论写的匆忙,不少地方需要润色补充。
戚晏摸不准萧绍离开是故意留空子,还是单纯起了玩心,他片刻不敢耽误,顺着思路写下去,却忽然听人轻轻扣了扣书案,来者十四五岁,稚气未脱,是宋先生身边的侍童,对着戚晏拱手:“戚……戚……。”
小童犹豫片刻,实在不知道这么称呼戚晏。若是往常遇见戚晏,该叫他一声大人,可他既受了刑,便算不得完人了,不能叫大人,也不好叫相公,故而只说:“宋太傅有请。”
戚晏不以为意,颔首道:“请。”
两人绕过几重回廊,步入书房后一隐蔽的庭院,角门藏在假山藤曼边,很不起眼,小童抽开门闩:“地方偏僻了些,但太傅说您入了宫门,算内臣,他与您内外有别,不敢公然会面,只得藏着掩着,请您勿怪。”
戚晏摇头:“岂敢。”
他迈入庭院,宋太傅正背光站在窗边。
老人须发皆白,身形单薄消瘦,往日挺直的腰背佝偻起来,如同被什么压垮了一般,短短数月,官服宽了二指有余,他苍老了许多,余光瞧见戚晏,便长叹一声,点了点身边椅子:“坐吧。”
可戚晏一撩衣摆,直挺挺的跪了下来。
膝盖落地,嘭的一声脆响,老人讶异回身,急忙伸手搀扶:“好孩子,这是做什么?”
却没扶动,戚晏躬身叩首,稳稳将头抵在了青石砖上:“徒儿不孝。”
宋太傅是当世大儒,顶着太傅的名头桃李满天下,要论起来,上书房的诸位功勋之后,乃至于日后注定封王袭爵的萧绍都是他的学生,可老人经营半生,真正教出来,寄予厚望的,也只有一个戚晏罢了。
两人虽未明说,可走到宫刑这一步,这个学生,也算是废了。
宋太傅颤颤巍巍落了座,受了戚晏这一礼,喟然道:“不怪你。”
“你父亲,糊涂,三百万白银在他手上不翼而飞,那可是三百万两,足以填满一个库房,够的上边军一年的银饷,这么大的罪,皇上亲自问罪,三司协同审问,谁能保得住他……好孩子,谁又能保的住你?”
他看着戚晏,看着他惨白消瘦的面孔,叹息片刻:“罢了,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宋太傅站起身:“你父亲当年也曾叫过我老师,算是我学生,比起你,他愚钝许多,却也晃晃悠悠坐到了御史的位置,我还记得他成年时,是我加的冠,取的字。”
“……”
宋太傅道:“当时你父亲说,你成年时,也该我加冠取字,老夫当时欣然同意,可你生辰在伏月,那时候,我也未必见得着你了,于是我想,这字,不如先取了。”
他跟在萧绍身边,不时宋太傅想见就能见的。
戚晏额头死死抵住石板,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宋太傅:“好孩子,抬头。”
戚晏侍奉萧绍来读书,是下奴打扮,一身才赶出来的仆役服侍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头发梳成简单的髻,宋太傅伸手摘了他的簪子,他垂着头,鸦羽似的长发披下来,威顿与地。
宋太傅:“照常理,该换三次冠,三加以爵弃,便成人了,但手头仓促,我便用这根玉簪代替,先人以玉喻德,你虽然……”
他手抖了抖,便说不下去了,只挽住戚晏的头发,用玉簪代了木簪,松松束好了。
宋太傅老眼昏花,发髻也是歪的,他拉着戚晏到窗户旁,眯着眼睛调整许久,退后两步细细打量,总算满意了。
而后,他折返到书案前,提笔悬腕,将信纸递给戚晏:“好孩子,这是你的字,从你父亲和我说加冠,我翻了许久,才选中了这个,你且来看看,好也不好?”
戚晏的手已经抖的不成样子,他视线模糊,狠狠眨了两下眼睛,才接稳拿过。
只见那纸上写着“平章”二字,笔酣墨饱,风神秀异。
宋太傅:“君王坐朝问道,垂拱而平章,然后海晏河清,天下彰明,为人臣者,当以此为训,辅佐君王,针砭是否。”
他微微停顿片刻:“昨天晚上我彻夜未眠,也曾想过,是否为你要换一个字。”
为人臣者,该以此为训,辅佐君王,可戚晏是下人,是奴仆,是阉党,是宦官,却并非臣子。
宦官是不需要辅佐君王的。
宋太傅:“我思来想去,没取着更好的,却也有几个备选……”
他提起衣摆,还要握笔,戚晏却忽然直起身体,膝行两步,一把抱住了宋太傅的手。
他抖如筛糠,几乎维持不住跪姿,一点咸湿的眼泪顺着下巴滚到地上,戚晏颤抖着摇头,哽咽道:“老师,不换,老师,我不换……”
这几个字从舌尖逼出来,像拧出了一口心头血,戚晏兀自摇头,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仓促的恳求:“老师,我不换!”
宋太傅迟疑片刻,拍着学生的脊背:“好孩子,不换。”
他们谁都没说话,屋内只剩下戚晏抑不住的哽咽。
可其实他们谁都知道,换与不换,又有什么分别呢?
二十载寒窗化为虚无,功名前程都付尘土,不会有人知道戚晏有字,不会有人叫他的字,史书不会记载,同僚也不会提及。
有没有字,没有丝毫分别。
这只是宋太傅与他聊以慰藉的东西罢了。
他抖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小童扣了扣门环:“太傅,时辰到了。”
在偏殿待了太久,有心人若上奏,不好收场。
宋太傅于是推了戚晏一把:“好孩子,回去吧。”
戚晏起身告退,关门时回头,宋太傅茕茕孑立,身形萧索,往日清癯瘦骨的帝师,已然是落魄的老人了。
小童引着他穿回门廊,戚晏将写着“平章”二字的纸折好收入袖中,伸手摸到发髻,咬牙拆了。
他将玉簪放在面前端详片刻,玉质莹润细腻,色泽糯白,是上好的美玉,宋太傅虽然身居高位,却是个两袖清风的雅士,这样一块价值不菲的玉,怕是老人最好的收藏。
戚晏将簪子一并收入袖中,妥帖放好了,而后重新摸索着扎好发髻,将木簪插了上去。
以他的身份,不该也不能带这么好的玉簪。
将一切收拾妥当,戚晏走回书房,他表情淡淡,步履从容,所有情绪都隐藏在假面之下,若不是袖口好沾着水痕,谁也看不出他曾哭过。
但一步入书房,戚晏便是一顿。
谢广鸿正堵在门口,上下审视着他。
谢家世代勋贵,家中老爷子是先帝伴驾,家中世袭勇毅伯,谢广鸿一抬下巴:“戚小探花,从前见不着你,不想你跟了二皇子,这样也好,当年你父亲参我当街纵马那事儿,我们现在谈一谈?”
戚晏他爹是清流御史,御史这职位说得好听叫监察百官,说得难听就是上书打小报告的,戚琛更是出了名的喜欢弹劾,京城有头有脸的贵族给他弹劾了个遍,谢广鸿也不例外。
当年他当街跑马,撞翻了两个铺面,给戚琛一封上书奏到御前,被家中老爹罚了禁足,没收了一匹好马。
戚晏后退一步,捏住袖口,躬身垂首:“小爵爷,这恐怕不合礼数。”
话虽如此,可他身体紧绷,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有功名在身,戚晏不必惧怕谢广鸿,可如今物是人非,谢广鸿想惩治一个奴才,再简单不过了。
谢广鸿:“怎么,你想等二殿下回来救你?”
他笑了一声:“以我和二殿下的关系,你觉得我要罚,他会救你?”
*
隔着半个园子,萧绍在湖边扔鸭子。
他从岸上挑了几个扁平石块,贴着水面飞过去,炸起一片鸭子,却一个也没打着。
元裕不敢丢宫里的鸭子,只负责在旁边给萧绍递石头。
萧绍早过了打鸭子玩的年纪,兴致缺缺,准头也不好,元裕拍拍手上的土:“你今天不在状态啊。”
萧绍:“是啊,一群鸭子扔了几年,怪没意思的。”
元裕:“湖边冷的很,我们早点回去?”
萧绍:“诶,再等等。”
鬼知道戚晏写完没有。
他从元裕手中拿了个大个的石块,扬起手臂,刚要抛出去,忽然见有人气喘吁吁地奔了过来,三步并作两步,便冲到了萧绍两人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来。
元裕皱眉:“元季,冒冒失失的,做什么玩意儿?”
这是元裕的贴身仆役,元家家生奴仆。
元季道:“殿下,小爵爷,谢小爵爷刚刚堵了门,说殿下带的奴才偷了东西,我瞧着不对,来和您二位通报一声。”
话音未落,萧绍已将手里石头丢了,转过身来:“戚晏?”
戚晏做九千岁后,或许手段凌厉狠辣,可前期绝对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他偷东西,萧绍一百个不信。
他从假山下跨下来,匆匆一提衣摆:“走,带我去看看。”
第96章 脚踝
书房里吵吵囔囔的,谢广鸿站在最前头,其余勋贵子弟以他为首围了个圈,而戚晏独自立在中央,脸色难看的吓人。
萧绍推开谢广鸿挤进来:“这是做什么?”
谢广鸿躬身行礼道:“殿下前两日挑了个奴才,本该是喜事,可手脚却是个不干净的。”
萧绍:“怎么个不干净法?”
谢广鸿:“你且看他手边那盒子。”
萧绍依言看去,是个黑檀木的窄盒,其中放着枚玉簪,通体莹润无暇,价值不菲。
谢广鸿:“戚家已被抄家,他哪来的这么贵重的玉器?若不是偷了您府上的东西,还能是怎么来的?”
萧绍皱眉:“戚晏?”
戚晏抬头看了谢广鸿一眼,撩袍直挺挺的跪下了,一言不发,并不解释。
私通内臣是重罪,戚家如今风口浪尖,他不会,也不能把宋太傅供出来。
说不出来出,就只有认下所有罪责。
萧绍眉头一跳。
之前一直在病中,戚晏烧的神志不清,动作迟缓,整个人绵软的像一包水,而对着萧绍,他似乎有意收敛,刻意示弱,以至于萧绍都忘了,戚晏曾站上那样高的位置,掌握过那样重的权柄。
而他抬眼看谢广鸿那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让萧绍想起了野地里腐烂的头颅。
萧绍饶有兴致地打量戚晏,思考着方才那一眼到底是不是错觉,对方又是不是在装乖,这时,他眼前忽然一花,荧蓝色的屏幕悄然浮现:“重要剧情节点,请宿主注意。”
萧绍挑起了眉头。
重活一世,日子过的太舒坦适意,他险些将系统忘了:“你的剧情中有这个?”
虽然有前世的记忆,但他截了太子的胡,记忆就做不得数了,戚晏跟着太子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这一茬。
66绕着他飞了一圈:“有的。”
66很喜欢萧绍,因为他绝对是66带过最省心的宿主了。
萧绍是实打实的讨厌戚晏,将人扣回府,让人带病陪自己上课,都在剧情范围内,甚至66没提醒,萧绍自个就把戚晏的信撕了,虽然又莫名其妙地写好了,但这点偏差不足挂齿,在经历了前三个形态各异的奇葩后,萧绍乖得不可思议,令人发指。
66泪流满面。
而前期没有任何需要纠正的错误,66就没出声。
萧绍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那我该怎么做?”
66:“承认那枚簪子确实出自你府上,坐实他偷盗的事实,然后……诶,宿主,等等,我还没说完!”
话音未落,萧绍已经饶过它,向事故中心走去。
66陡然紧张起来。
在66忐忑不安的表情中,萧绍取起那枚簪子打量,笑道:“不错,这是我府上的东西。
戚晏略闭了闭眼,鸦羽似的睫毛垂下来,将所有情绪隐藏在面容下,最后化为果然如此的了然。
66长舒一口气。
还未等他彻底放松下来,谢广鸿道:“既然如此,事情水落石出,尘埃落定,在皇子府邸公然偷盗……”
话音未落,萧绍笑道:“等等,怎么就公然偷盗了?”
他忽然抬手,抽出戚晏发上的木簪,拆了他的发髻,然后用手拢了拢头发,将那枚玉簪缓缓插了上去。
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视线中,他踢了踢戚晏的膝盖:“小爷赏的簪子,为什么不戴?收在袖里藏着不见人,是能长出花吗?”
戚晏从他动作起,便顿在原地,直到发簪被拆了,发丝散乱又被萧绍拢起,那枚玉簪端端正正地插了上来,才恍然意识到萧绍递了个台阶。
他敛眸应了:“簪子贵重,怕磕了碰了。”
萧绍:“戴吧,磕了碰了给你补一个。”他嫌弃的看了眼戚晏:“跟在我身边,打扮的这么寒酸,像什么样子?什么时候我的近侍,连根玉簪子也戴不得了?”
“……”
口吻挑剔,却是在回护着。
戚晏悄无声息地放开紧攥着的衣袖,跪着的姿态放松了些许:“您教训的是。”
66:“……”
他试图挤进来:“不是,宿主,你听我把话说完啊,后半段不是这样的,我们……”
萧绍却已经将事情盖棺定论了,他闲闲看了眼谢广鸿,抱臂道:“误会解开了,还围这儿干什么,散了吧。”
66流出不存在的冷汗:“等等,宿主,我们……”
萧绍便抬头,漫不经心地扫了它一眼。
66:“!”
那一眼平平淡淡那,却又不怒自威,系统一哆嗦,忽然泛起一股凉意。
萧绍做了十几年皇帝,生杀予夺,执掌天下,他要做什么,何曾轮到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精怪掌控?
66:“……”
QAQ
它要收回刚刚的话!坏人!
还是谢某林某和白某好!至少不会凶它!
它想念前面三个宿主了!
此间事了,众人鸟兽做散,谢广鸿略有不甘,萧绍在场,终究不敢说些什么,与元裕一同走了。
萧绍则翻开书,见压着的信纸墨痕已干,他从到到尾通读一遍,不由生出两分惜才之心。
策论经过完善,更加逻辑顺畅,鞭辟入里,将改革的阻碍困境一一说罗列了,思虑之缜密,即使萧绍亲眼见证了他皇兄的改革,也不得不为之叹服。
他翻阅书信的时候,戚晏就就端正的跪在原地,任由萧绍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从头到尾的打量,那目光极有侵略性,像要将他里里外外看个分明。
萧绍在思考。
他瞧着戚晏,心道宋太傅没看走眼,他这个学生确实有济世救人、匡扶社稷的才干,倘若他萧绍后世登基有这样一位佐臣时时提点,必将事半功倍。
将戚晏困在后室,就像将飞鸟困于笼中,可惜了。
萧绍讨厌前世的九千岁是真,那时两人所属势力不同,戚晏手段凌厉,难免让人忌惮,更何况他与谢广鸿的死脱不了关系,萧绍和谢广鸿一起长大,谢广鸿死了,萧绍感情未必有多深,还是不悦的,但现在……
萧绍心道:“我若是戚晏,我也要搞死谢广鸿。”
在最低谷时被人落井下石,污蔑偷盗,辱了他最在乎的老师,可不得死上一死?
前世萧绍是局外人,乐得当个逍遥闲王,他不准备夺位登基,也就不关注京城的是是非非,但以谢广鸿直来直去睚眦必报的性格,想必戚晏在他手里也受了不少磋磨。
萧绍托着下巴,心道:“大的戚晏固然令人憎恶,可现在这个小的这个看着倒没那么讨厌,我捡回去养着玩,日后压榨他给我批奏折,好像还不错?”
前世萧绍死于过劳,整个帝国的事务压在头上,从鞑靼扰边到江南水患,忙得脚不沾地,日日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偏偏本朝没个信得过的治世能臣,连个分担的人都没有。
……如果让戚晏批呢?似乎可行?
宦官没有母家,天然依附皇权,况且以戚晏清风朗月的劲儿,也做不出蠹政害民的事儿。
只要他将戚晏养的好一点。
萧绍自觉可行,于是在戚晏越来越紧绷时候,他一提衣摆,不再难为:“起来吧,人都走干净了,还跪这儿干嘛,和我回家去。”
他在前面悠悠闲闲,走出好长一段距离,一回头,却发现戚晏没跟着。
萧绍挑眉,心道莫不是戚晏得了两分好脸色,就开始与他对着干了?于是踱步折返,在书房门口,恰好撞着戚晏。
戚晏不知为何,脸色比方才还白了三分,他用力咬着下唇,咬出一片深深的齿痕,那处皮肉细嫩,牙齿一磨,便血肉模糊了。
萧绍隐隐有些不悦。
才决定要好好养着,就出了岔子。
他啧了一声,上前两步,责怪的话刚到嘴边,视线又被戚晏的膝盖吸引了
——天青色的布料濡湿了一片,猩红从里头透出来,染了碗口大小的血渍。
方才他直挺挺向下跪,恰好跪在了石头上,碎石边缘刺入皮肤,嵌入膝盖,伤口留出的血将裤子浸透了,可萧绍谢广鸿在场,他不敢动。
本就是千夫所指,若再在皇子面前失仪,就不是二十棍那么简单了。
腿上有伤,便走不快,饶是戚晏提着气儿,也慢了萧绍一大截,他见萧绍去而复返,一咬牙,硬提着伤腿,便要迈过门槛。
萧绍皱眉:“站着。”
冬日的外裤都是两层,还垫着里裤,外头给血染成这样子,里头早就惨不忍睹了。
他上前两步,按着戚晏让他在门槛处坐下,而后捏着他的脚踝,就要往上掀裤子。
戚晏先是一顿,却在他握住脚踝时剧烈挣扎起来,他颤颤巍巍的发着抖,仿佛萧绍的指尖烧着红碳,将他的皮肉灼伤了似的。
萧绍:“安静,我看伤。”
从他将戚晏选回来,戚晏还没做出过如此忤逆的事情,可现在他扑腾的太厉害,像一尾离水的鱼,萧绍按都按不住。
“不……”戚晏哆哆嗦嗦,嘴唇泛白,下唇的伤被他咬的更深,他一手抵在萧绍肩头,却顾及着身份不敢施力,只虚虚撑着抵抗,分外可怜。
萧绍轻而易举地压制了他的反抗,略有些稀奇:“你怕这个?”
刚将戚晏带回来时,戚晏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看,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萧绍做什么,他都只平平淡淡的应了,逗起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萧绍训过马玩过鹰,他喜欢那些反抗激烈的宠物,最起码也得像逗猫,亮爪子也好,扯头发也罢,得给他点反应,可戚晏像个端庄的木偶,漂亮是漂亮,却没有意思,却少了点生气。
现在他挣扎的样子,才像是活着。
萧绍被他猛推了一下,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吟吟道:“怕我碰你?我只是想给你看伤,你忌讳什么?”
却见戚晏扯着裤脚,哆嗦着罩住脚踝。
他脚踝细瘦,此处常年不见阳光,肤色白如美玉,没入鞋袜的线条流畅漂亮,这当真适合捉在手中把玩。
萧绍的视线一扫,掠过额头“万世师表”的贡台,又见上首挂着副楹联,上联“业精业勤业沉香”,下联“敬天敬地敬文章”,萧绍一顿,升起个荒谬的念头:“你觉得这是读书的地方,不该暴露身体?”
萧绍知道读书人有些奇奇怪怪的礼节,譬如读圣贤书要焚香沐浴,书房里不得袒胸露乳,可都伤成这样了,还忌讳这些做什么?
萧绍:“这是我家的书房,我小时候在这里烤过御花园的鸭子,还拔过它们的毛,你现在去看,说不定还能在书架地下找着鸭毛,有什么好忌讳的?”
他说着,去拉戚晏的脚踝。
手指刚刚碰上去,戚晏又是一抖,而后忽然泄了力气,死了一般坐在地上,紧紧闭上了眼。
萧绍更觉奇怪,他方才摸戚晏,戚晏也不是这个反应。
可忽然,他觉着手下的触感有些不对。
脚腕处的皮肤凹凸不平,有奇异的突起,突起笔画连绵转折,似乎遵循着某种规律。
萧绍一顿,微微摩挲。
是个“贱”字。
是个用烙铁在脚踝处生生烫出来的“贱”字。
“……”
萧绍松开手。
他认得这东西。
东厂的手段,入了东厂刑狱,逼供的时候,便会用上这个,专门烙在官员或有功名在身的书生身上,将人的脸面清白往土里按,戚晏得了圣旨特赦,用不得脸上,便落在脚踝处。
难怪戚晏不让他碰。
说来前世戚督主大权独揽,却从来都用包住小腿的靴子将脚踝挡的严严实实,谁能知道他身上竟有这样一块暗疮。
萧绍不自觉地捻了捻手指。
难怪前世戚晏上位时将东厂洗了一遍,如果他是戚晏,他会比戚晏做的更绝,更狠。
从萧绍摸索到那处开始,戚晏便安安静静地不动了,他任由萧绍动作,似乎已经认命,萧绍做什么都不会反抗。
然后,他便被人抱了起来。
萧绍用大氅拢住他,连着脚踝一块包严实了,然后掂了掂,就这么抱出了门。
他安抚地拍了拍怀中的卷,放轻声音:“别折腾了,宫里人多眼杂,回家给你叫太医。”
第97章 有趣
身体骤然悬空,戚晏下意识一抖,手指攥住萧绍的袖口,又仓促地松开了,他脚不沾地,身体便格外紧绷,僵硬的挺直了,像萧绍怀里的一根棍子。
萧绍垂眼看他:“放轻松,我又不会把你丢掉。”
“……”
戚晏往大氅里缩了缩,不说话了。
萧绍个高,他的氅子也格外长,戚晏的身体被柔软的大氅罩了个完全,就连脚踝也被紧紧地包裹着,细密的兔毛贴着皮肤,热度暖暖的包裹上来,戚晏被环绕着,久违的感到了些许浅薄的安全。
在戚家抄家落败,全家老小下狱,死的死散的散后,他第一次感到安全。
戚晏显然没怎么被抱过,不懂怎么配合发力,萧绍揽着他,像抄着一块石头,他道:“伸手搂着我,这样不好受力,别把你滚下去了,这四周都是湖,你掉下去就算了,别连累我寒冬腊月的跳湖捞你。”
戚晏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就算萧绍从小弯弓射雁,抱他也是要几分力气的。
“……”
责怪的语气,可听着怪别扭的。
戚晏偏头:“殿下,这般行事太过招摇,有违礼法,您放我下来,我可以自己走。”
在皇宫内院被人抱着,还是被名义上的主子抱着,戚晏从未做过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他已然害臊的不知如何是好,更不要说让他伸出手,主动去搂萧绍的脖子了。
萧绍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还未等戚晏揣摩这一眼的含义,萧绍忽然松手,向上做了个往外抛的动作。
戚晏:“!”
失重感袭来,他尚来不及反应,就一把拽住了萧绍的领口,将自己紧紧贴了上去。
“呵。”
萧绍扬眉看他,心情像是好极了,挑刺道:“你走回去?你那膝盖,本殿下就算等你等到天黑,你能走的回去吗?到时候害我摸黑在皇宫里乱转,这罪责算谁的?你帮我担?”
辰时宫门落锁,外臣无诏滞留宫内是重罪,萧绍虽是皇子,却也是成年男人,不便留宿宫中。
“……”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上来,戚晏惊魂未定,只攥着萧绍的领口,又不说话了。
萧绍也不在意,就着这个姿势,稳稳的将人带出了皇宫。
福德海已经等候了许久。
他毕恭毕敬站在车架前,不时眺望,等主子从宫门出来,远远看见萧绍,正要迎上去,却忽然顿住了脚步。
殿下手中抱了个人。
那人被大氅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点鸦羽似的头发,蜷在萧绍怀中,看不清脸。
福德海眉头一跳,还以为这祖宗从宫里招惹了什么不该惹的女人,但看靴子的大小,又分明是个男人。
他暗暗松了口气:不是皇帝的女人就好……等等,男人?!?!
那是双黑青色的皂靴,宫中仆役的常见款式,鞋底沾着松软的泥土,应当是奔波行走的,可见不是宫中圈养着的娈宠少年,可宫中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男人?
等萧绍行到近前,福德海隐晦地往氅裘中看了眼,险些掉出眼珠子。
戚……戚晏?
怎么抱回来了?
殿下不是嫌弃极了这新来的近侍,连安排房间都安排在离主殿最远的偏殿吗?
萧绍却并不理会福德海的讶异,只带着人上了马车,转头道:“福德海,去找个能看外伤的太医,要与我们熟识,嘴巴紧的。”
福德海躬身应了。
萧绍这辆马车宽三尺五寸、深三尺有余,足足由六匹马拉动,车内空间极大,萧绍将人安置在座椅上,拉下四周的帘子,将马车形成密闭空间,这才伸手,扣住了戚晏的脚踝。
戚晏又是一抖,却敛着眉目没说话,萧绍将他的腿拉高架在凳子上,撩起袖子:“现在四处无人,我总算可以看了吧?”
他指膝盖上的伤。
血留了那么多,要尽早止血,否则戚晏这个病秧子,萧绍怕他厥过去。
……真要厥过去了,以后谁给他压榨,谁帮他批奏章呢?
再说,那推行到一半的改革,没了戚晏,又该如何继续下去?
萧绍:“我不碰你脚踝,你把裤子撩上去,我看看伤,这总可以?”
戚晏穿着扎裤,裤腿是束在袜子中的,萧绍要看,他就得一路提上来,小腿、膝盖、脚踝,一览无余。
对读书人来说,衣冠即是脸面,天子召见朝臣,尚且不能衣冠不整,何况戚晏在皇子面前?这些部位本该常年束在服饰下,却要他当着一位天潢贵胄的面,亲手拨开,撩起衣物?
虽然如此,戚晏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膝盖上的伤口涓涓渗血,沾染了一裤子,他一咬牙,便扯了靴袜的系带,将裤腿撩了上去。
萧绍嘶啦一声,扯下里衣一块布料,覆盖上去,牢牢扎紧了,为了止血,他下手颇重,戚晏嘶了一声,没敢动。
而萧绍表面古井无波,只是困扎伤口,心中却想:“有趣,实在有趣。”
戚晏来了府中这么些时日,不是重病垂死,就是低眉顺眼,平静的像个死人,好像世上没什么事情值得他留恋了,随时可以赴死似的,即使来书房读书,无论是被要挟惩罚,被诬陷,当堂下跪,他都没太大反应,萧绍逗起他来,就像逗个没生气的人偶,好没意思。
可不过是摸了摸脚踝,抱一抱,看了看他的腿,什么出格过分的事情都没做呢,戚晏却成了这副模样?
萧绍低眉看去,戚晏端正的坐着,表情平静,好像与平常没什么不同,可他垂着视线,完全不和萧绍对视,细细看去,耳后的皮肤也红了,像是窘迫到了极点。
多有趣。
萧绍心道:“原来戚晏怕这个?”
不畏惧追罚,不忧虑死亡,却非要维持着君子的体面,畏惧着打破礼法的束缚?
这样欺负起来,可就有趣多了。
世人都说戚探花知礼守礼,是最中正平和的君子,也就是说,只要萧绍对他做一些不那么“君子”,不那么“守礼”的事情,甚至不用多过分,戚晏自己就能恼起来。
不过有趣归有趣,日后逗弄人的时间有的是,萧绍也不至于没品到欺负病人,他将戚晏的伤口处理好,便大发慈悲将他的裤子放了下去,戚晏于是俯身,吃力地扎好了。
萧绍在一边凉凉道:“那么赶做什么,反正太医来了,你还要解的。”
“……”
戚晏系袜带的手一抖。
袖子跟着颤了片刻,一张巴掌大的纸片掉落出来。
恰好落在萧绍鞋边。
戚晏望着那纸,刻意移开视线,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可放松下来的身体却再次紧绷,染着薄红的面孔也重新变为惨白。
萧绍将纸捡起来,只见上头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平章”。
他当了宋太傅那么多年学生,只一眼,就认出了宋太傅的字。
私通内臣是重罪,这张纸要是递给皇上,宋太傅或许不会有事,可皇帝正在白银失踪案的气头上,戚晏免不了一顿棍棒。
少说二十,也可能三十四十,总之,不丢掉半条命,这事儿别想善了。
萧绍道:“宋太傅给你取的字?”
“……”
顷刻之间,戚晏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他动了动膝盖,似乎想从榻上移下来,跪倒地上。
那样大的血口,接着跪,萧绍不想知道该有多疼。
他挥手制止了,淡然开口:“君王坐朝问道,垂拱而平章,然后海晏河清,天下彰明。”
萧绍将字条递还给他:“你确实有辅佐君王的本事,也或许真能许天下海晏河清,这字取得不错。”
而后他没再多说,转身出了车厢。
“……”
戚晏接过那纸,静静看了很久,而后贴身收在了衣襟之中。
他将手指压在字条上,指腹的热度仿佛将胸口烧灼出了大洞,越发的虚无空茫,而戚晏勾了勾唇角,像是讽笑。
辅佐君王?
他如今,也配吗?
*
马车一路悠悠驶入府邸,等将人放到卧室,太医也提着药箱过来了。
戚晏身份特殊,不好见人,白银失踪案闹得满城风雨,皇帝雷霆震怒,厂卫倾巢而出,人心惶惶,如今这京城里,姓戚都是罪过,不少人想要戚晏剥皮囊草偿还罪过,贸然宣诏太医,即使是皇子传召,说出去也不好听。
于是萧绍在他面前垂了个帘子。
福德海欲言又止,担看着自家主子,终究没说话。
——谁家正经近侍看病,还用个白纱挡着啊?
而戚晏蜷在帘子后,太医先瞧了腿,止血消炎后,又摸了摸脉搏,戚晏在牢中住了些许时候,还遭了刑罚,身体亏空的厉害,脉搏虚而无力,总而言之一句话,得好好将养着,否则时日无多。
萧绍颔首。
前世戚晏死在福佑寺,便是时日无多,回天乏术。
萧绍微微闭目,还能想起那时戚晏阖眼时的样子。
清癯瘦骨,油尽灯枯,当年丰神俊逸的少年探花,终究是成了荒山野寺中的无名枯骨。
他偏头去看,床上人虽算不上形销骨立,却也受尽磋磨,不知道这一幅身子,还养得养不回来。
萧绍道:“不拘泥与药材精贵,尽数用了……还有,日后,你每隔半个月,来给他看一次诊。”
太医垂首应了。
二殿下这样说,太医自然不敢怠慢,细细的诊过了,萧绍不懂医术,也懒得站在这里闻药味儿,他晃了一圈回来,却见太医已经走了,而戚晏正将封红纸交给丫鬟,低声嘱咐着什么。
那丫头得了令,便欠身走了。
萧绍在门口拦下人,没问信里写了什么,只问:“戚晏叫你干什么去?”
丫头一惊:“戚,戚……”
戚晏是萧绍的近侍下人,又是净了身的,可他这样年轻俊朗,丫头也没法将宦官的名号叫出口。
萧绍皱眉:“结巴什么,叫公子吧。”
“戚公子让我将这些银票给九里胡同的戚大娘子送去,让她们想办法贿赂贿赂嬷嬷,这两天别接客。”
戚夫人在抄家当日不堪受辱,一尺白绫了解了性命,这里的戚大娘子,指的是戚晏的亲姐姐。
银票薄薄一张,想来是近侍的俸禄,戚晏提前预支了,也难怪他眼巴巴的非要给萧绍当近侍,原来是缺钱。
……可是九里胡同?
萧绍一顿,想起了什么。
戚家满门抄家,却不是满门处斩,戚家男丁死的差不多了,女眷却还在,多数发配到教坊司成了官妓,而地点,就在这九里胡同。
可是这两天别接客,为什么是这两天?
这时,小屏幕扇了扇,飞了出来。
66有点害怕萧绍,除了发布任务,别的一个字也不说,只道:“重要剧情节点,请宿主在两天后前往九里胡同,带来剧情重要道具——《戚大娘子的绝笔书》。”
第98章 救人
萧绍眉头一跳。
戚大娘子的绝笔书?
前世萧绍志在游山玩水,不关注朝政,并不清楚白银案的善后事宜,这么看来,竟是沦落到了九里胡同中去。
萧绍:“叫福德海备马,我往胡同里去一趟。”
九里胡同坐落在京城西市场,大大小小上十条,若是平铺开来,能绵延九里开外,顾称九里胡同,这里星罗棋布着数百家青楼楚馆。而青楼也有一等二等之分,戚家小姐是清流官家女子,品貌上乘,即使在官家经营的教坊司,也是极为出挑的人物。
萧绍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戚小姐栖身的楼阁。
萧绍迈步进去,他衣着华贵,配玉带朱璎,容貌亦是极盛,即使掌事并不认识二皇子,也晓得此人非富即贵,立马便迎了上来。
萧绍:“前些日子发配的戚家娘子,可在你们这儿?”
掌事一愣:“在是在,可是……”
萧绍皱眉:“可是什么,带我去她房里,银钱少不了你的。”
掌事陪笑:“这位娘子已经有客人了,我楼中漂亮的娘子不少,您行个方便,看看有没有其他看得过眼的?”
说着,他用手指沾水,在桌面上写了个“勇”字。
勇毅侯谢怀义,京城王侯里排得上号的人物,即使在皇帝面前,也能说得上话。
他爹曾是先帝伴驾,在猎场时偶遇野猪,舍身护主,丢了一条腿护得先帝周全,从此代代恩荣,得了钟鸣鼎食的王侯之位,而勇毅侯如今的世子,就是谢广鸿。
萧绍无声冷笑:“谢世子?”
重活一世,他早嘱咐过谢广鸿不要轻易招惹戚晏,省得和前世一样死那么难看,尸体都没人收,这谢世子却是一点没听进去,拿他的话当狗屁呢。
掌事却以为他怕了勇毅侯的名声,只道:“是呢,正是谢小爵爷,要我说啊,这等佩金带紫,富贵泼天的官人看上了戚娘子,是她的福分。”
什么福分?写绝笔书的福分吗?
萧绍勾起唇角:“富贵泼天?”
勇毅侯到了这一代早已没落,世子一代比一代不成器,居然也算富贵泼天的人物了?是戚娘子的福分了?
那戚晏跟了他,又该算什么?
他懒得和掌事多说,递出腰牌:“带路。”
那掌事看了一眼,当即一哆嗦,如果说王侯世子还是教坊司能见着的人物,那么萧绍是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位,他会跟着出来玩,却不常亮身份,这回算是破例了。
萧绍一琢磨,皱眉:“我怎么总为了戚晏破例?”
还没等他思索出个子丑寅卯,掌事已经带着他七拐八绕,步入了曲径通幽的庭院,眼下天还没黑,不是花街柳巷热闹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榕树柳树横斜的枝杈荡漾在黄昏中,如幽魅鬼影一般。
渐渐的,萧绍听见了女人的哭声。
就藏在二层小楼中。
掌事额头冒出冷汗:“谢世子玩的花哨些,惯常是这样的。”
萧绍冷笑:“惯常是这样的?”
谢广鸿在他面前可是装的人模狗样的。
萧绍快步上楼,越是靠近,女人的哭声就越大,还夹杂着喊叫和指甲剐蹭的声音。
终于,他们走到了房门前,掌事正要敲门,萧绍提起衣摆,一脚踹了上去。
房门轰然大开。
掌事正要进入,被拉着衣带推到一边,萧绍用背影将房门的情形挡严实了,他只抬头看了房内一眼,便微垂下眼帘,目不斜视的走了进去,将谢广鸿一把拎了出来,摔出房间,又反手将房门扣好了。
掌事一愣,谢广鸿更愣,他怔然看着萧绍:“殿,殿下,您怎么来这儿了?”
萧绍抬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不等谢广鸿说话,萧绍俯下身子拽住他的领口,皮笑肉不笑:“谢广鸿,长本事了啊,你和戚琛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戚琛参你当街纵马,你不敢在他在位时骂回去,现在他死了,到在这儿欺负其他妻儿老小来了?”
谢广鸿是个纯纨绔,可不像萧绍那样练武射箭的,当即给踹的一个踉跄,倒地不起,他哎呦一声,嗫嚅这争辩:“那,那戚琛不是死了吗?那我要报仇找不到他本人,我不就只能……”
萧绍一巴掌呼上:“可以啊谢广鸿,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你还欺负出理来了?是不是要我好好记录今日的情况,告到勇毅侯面前,让他见识见识儿子干了什么东西?”
勇毅侯年迈昏聩,却也是个知礼守法的,同朝为官的故人刚被斩首,儿子就巴巴来睡别人女儿,放在任何一个有脸面的人身上,都是有辱门楣的丑事。
谢广鸿身上正痛,却也不敢和萧绍顶撞,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别,可别!”
他萧绍玩得好,平常萧绍吊儿郎当,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模样,谢广鸿也不怕他,可如今对方冷着脸,眉宇沉沉压下来,谢广鸿不知为何两股战战,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讪讪拱手:“我的错,是我的错……别和我父亲说,我这就走了。”
然后他一瘸一拐,扶着楼梯急匆匆的往下,步履蹒跚却不敢停歇,逃难似的,活像萧绍是什么食人的猛兽。
萧绍骤然发难,掌事也吓的不轻,他目送谢广鸿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抖着手看向萧绍:“殿,殿下?”
萧绍回头:“戚家人还有多少在你这里?”
“除了戚娘子,还有两个年纪尚小的姑娘。”
萧绍点头。
年纪尚小的姑娘,应该是戚晏的堂妹们。
不过前世戚督主孑然一身,没听说过有堂妹,萧绍便问:“那两姑娘几岁,现在在做什么?”
掌事:“小的七岁,大的九岁,年纪太小,没叫她们做什么,只是……”
萧绍:“只是?”
掌事咬牙:“只是谢小侯爷说要她们奉茶,如今在学奉茶的礼仪。”
说是奉茶,王公贵族来青楼楚馆,亲点了两个丫头片子,当然不可能是奉茶那么简单。
“咔嚓——”
“哐当——”
两声同时响起,萧绍徒手拧下了一节木栏杆,屋内的戚娘子打碎了花瓶。
“好啊,好得很。”萧绍从嗓子眼中拧出来:“主意打到七八岁的小丫头身上,我倒是不知道谢广鸿有这般本事。”
萧绍虽算不得什么多风骨卓绝,却也勉强算个君子,他一恨欺凌弱小,二恨辱虐少女,谢广鸿算是将他的雷踩了个遍。
他心道:“前世谢广鸿死的不冤。”
等萧绍上位,若是查出来他干过这事儿,他一样是要死的。
掌事在一旁战战兢兢,好久不敢说话,萧绍掏出银票:“戚家娘子,连带那两个小的,我买下了,回头在胡同里找个清净的院子,将她们安置好,余下的部分,你便自己收着。”
这几个姑娘是圣旨钦点的罪人,萧绍没法将她们带出胡同,但在胡同里护上一护,还是可以的。
掌事接过,那银票面额不小,便欢天喜地的应了,萧绍这才示意他下去,抬手敲了敲房门。
屋中传来女子瑟缩的声音:“进,进来。”
这么会儿功夫,她已经剪去了腰间红绳,敛好衣服,那衣衫给谢广鸿扯的破烂,堪堪挂在身上,她便扯了床毯子包裹,惊魂甫定的模样。
萧绍依旧垂着眼,半点不往她身上看,过了好一会儿,戚娘子似乎判断他绝无恶意,才斟酌开口:“你……是戚晏的……什么人吗?”
如今戚家树倒猢狲散,还能在外周转,找人救她的,也只有戚晏了。
萧绍心道我是戚晏他主子,可话到嘴边,却道:“哦,是朋友。”
他粗略谈了两句戚晏的近况,又说了掌事的安排,便起身告退,女子却急匆匆起身:“诶——”
她叫住萧绍:“有个不情之请……我实在担心戚晏,若你能见着他,能否给我带封家书?”
萧绍自然应允。
戚娘子便摊开宣纸,悬腕提笔,萧绍看了眼,戚家不愧是世代书香的诗礼之家,戚晏写字好看,他姐姐的字竟也不错,悬针垂露、连断转折皆笔酣墨饱,不多时,一封家书便写好了。
萧绍抬手接过。
他点头致意,离开了教坊。
66吓得不轻,萧绍打谢广鸿和玩儿似的,脸色又冷的吓人,它木呆呆的等萧绍打完,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
感觉有哪里不对。
不是,哪里都不对啊!
这时,萧绍已上了马车,他在车厢软垫上横躺下来,方才的凌厉气势散了个干净,他左手抄了把山水扇闲闲把玩,胸襟处的衣衫也解了大半,松松垂坠下来,傀俄若玉山倾颓,俨然一副富家公子出门踏青的悠然做派。
系统木着屏幕飘在前方,它不想和萧绍说话,却不得不说,于是冷冰冰的显示:“宿主,我必须提醒你。”
“根据我们的合同,60分是达成的底线。”
“倘若你无法达成,本世界可能会出现无法预判的偏离。”
“这绝不是你想看到的。”
冷肃的屏幕后面,66泪流满面。
他也不想这样和宿主说话,前几任宿主都是好言好语,可萧绍,可萧绍他不按常理出牌啊!
萧绍诡异的停顿了片刻,有点心虚。
当时签订所谓的“合同”,他就没怎么看,直接签了,天子一言九鼎,他确实不该这样欺骗66。
可是绝笔书……
难道现在回去,逼戚娘子写绝笔书吗?
萧绍思索片刻,将戚娘子的信从信封里抽了出来,取了个新的信封。
66:“?”
萧绍:“任务道具,戚娘子的绝笔书,对吧?”
“……对。”
说着,萧绍笔走龙蛇,在信封上写下了三个力透纸背的大字——绝笔书。
66:“……”
——有病吧你,是戚大娘子的绝笔书,不是你的绝笔书!
萧绍将家书折吧折吧,揣进信封里:“好了,现在这是戚大娘子的绝笔书了。”
66:“……”
——这人真有病吧?
但事到如今,要萧绍完全走剧情不现实,66自闭地关闭了小屏幕,随萧绍去了。
算了,60分万岁。
而萧绍将那信捏在手中,施施然回了府邸,等他走过小半个京城迈入家门,已然是夜阑人静,该安歇的点了。
戚晏如今被安置在主殿旁的耳房,离萧绍一墙之隔,他的房间如今亮着灯,有侍女进进出出,端着水盆来去。
萧绍随手拦了个人:“戚晏如何了?”
侍女道:“公子服过药,发了轻烧,歇下后似乎魇着了,喘息着从床上摔了下来,伤口又崩裂了,正换药。”
发烧正常,戚晏身体里外亏空,在牢里闷的久了,靠一口气儿吊着强压下去,用些药发出来才好,太医也说了,会难受一阵子,只是……
萧绍挑眉:“魇着了?”
什么梦魇这么厉害,让戚晏怕成这样?
萧绍抬步进屋进屋,道:“我看看。”
戚晏果然才醒,他拢着披风半坐在床边,闭着眼睛,兀自流着冷汗,额上一片水痕,连长发也汗湿了,一缕一缕地垂坠下来。
萧绍挑起帘子:“病的这么厉害还深更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呢?你真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也心疼心疼我府上的药。”
听见他的声音,戚晏缓过一口气儿,似乎平静了些许,他倦怠地睁开眼,露出个虚浮而温和的微笑:“劳您费心了……”
话音未落,戚晏的视线便落在了萧绍手中。
他瞳孔骤然紧缩,好不容易红润起来的面色再次化为惨白,一眨不眨地看着萧绍的手,如同看见了什么可怖的东西。
第99章 好梦
戚晏的脸色太过难看,他嘴唇哆嗦,睫毛也簌簌的抖了起来,萧绍便上前一步:“怎么了?”
他侧过身,露出了信封上的文字,“绝笔书”三个大字倒映在戚晏漆黑的瞳孔里,他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而后扣住床架,居然俯下身,哇的吐了口血。
血色漆黑浓重,是郁结多日的淤血。
萧绍一愣,旋即松了口气:“总算吐出来了。”
先前太医诊脉,说戚晏心思太沉太重,淤血尽数压在心口,要吐出来才好,否则经年日久,身体只会一日差过一日,太医想了许多法子,却也没能让他缓过这口气儿,如今阴差阳错,倒是吐了出来。
萧绍取过帕子,想替他拭一拭唇边的血,可他一靠近,那信封上的大字便明晃晃的照在眼前,戚晏撑着床架的手指用力,指腹充血泛青,一时间,他的眼中只剩下了那三个字,其余一切尽数扭曲成不规则的色块,某些场景在眼前不断闪回,化为血淋淋的过往,最后他挥开萧绍的手,靠在床边干呕起来。
连日来风波不断,他又昏昏沉沉发着烧,本也没吃什么东西,吐也吐不出来,便只是半撑着,接着手臂一软,险些翻了下来。
萧绍一愣,他就在旁边,戚晏往他身上倒,他便单手搂着扶稳了,将人按在怀里防止他再翻,皱眉道:“怎么了?好端端的……”
话音未落,萧绍视线下移,落在了手中的《绝笔书》上。
他忙拆了信封,将自个的墨宝丢进碳盆里烧干净了,而后取出信,递给戚晏:“你姐姐托我带来的家书,看看?”
但戚晏盯着那信,却不伸手来接,他昏昏沉沉,像是又掉进了梦魇里,对那信避如蛇蝎。
萧绍伸手,他就仓皇向后躲,想拉开和信的距离,却因为萧绍就抵在身后,没有退路,便死死往他怀里靠,肌肤相贴间,险些将萧绍撞到在床上。
萧绍单手揽住他,稳住身体,温热的手掌揉了揉戚晏的后脑脖颈,像安抚不安的动物:“不是,不是,我逗你的,真的是家书,我读给你听?”
他展开信,缓声道:“吾弟亲启,吾与小妹寄居与教坊数月有余,掌事秉性温和,对吾三人多有照拂,坊中不短吃喝,钗裙绫罗与府上无异,不必挂怀……”
萧绍语调平静,将信上内容缓缓道来,这确实只是封平常的家书,甚至戚娘子报喜不报忧,刻意隐藏了受的委屈磋磨,只挑好事说,她絮絮叨叨的交代了教坊生活日常,说她教两个妹妹念书写字,说哪个妹妹性情顽劣,哪个妹妹天资聪颖……总而言之,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
戚晏慢慢平静下来。
萧绍摸着他的后颈皮肤,摸到一手冰冰凉凉的冷汗,他便扯过被子,将人包裹成了暖和的茧,而后才将信塞了过去:“喏,你自己看。”
戚晏垂眸接过,一目十行,信中内容和萧绍说的一般无二,行文落笔也是他姐姐惯用的,于是终于松了口气,在被子里放松下来。
这时,他才注意到如今的处境。
戚晏背抵着萧绍,靠在他怀里,而萧绍比戚晏略高,下巴刚好抵在戚晏头顶,如此,形成了个半包围似的怀抱。
……很温暖,很舒服,但很不得体。
非常不得体!
戚晏一愣,脸颊火烧似的,耳后皮肤红的比发烧还要厉害,他微微挣扎,想要从这尴尬的境地里摆脱出来,萧绍却无声将人扣的更紧,他将戚晏按在怀里,微眯起眼睛凑近了些:“不对劲,你怎么怕成这样?”
萧绍有系统任务,知道戚大娘子要出事,会留下绝笔书,可戚晏怎么知道?
他手里拿着绝笔书不假,但正常人的反应是先问谁写的,得知是亲人留下的遗书后再痛不欲生,哪有谁写的都不知道,上来就吐血的?况且萧绍一笔狂草龙飞凤舞,有吞山饮月之豪气,和戚大娘子娟秀飘逸的字体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戚晏这都能认错,只能说明他早有预感姐姐要出事。
可他怎么能预料?
萧绍是重生的,尚不知道这些事情,而戚晏久在刑狱,刚放出来就被萧绍挑走了,与外界全然断了联系,他是如何知道的?
萧绍:“你知道你姐姐要出事,你怎么知道的?”
“……”
萧绍力气不小,被他扣着,戚晏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眼睁睁半躺在萧绍怀里,他想抬头去看,也看不见萧绍的眼睛,只能看见对方线条凌厉漂亮的颚骨,于是忍气吞声,垂眸不说话了。
萧绍挑眉:“主子问话,你就这个反应?戚小探花,我府上的刑狱可不比东厂差上多少,信不信我将你丢进去,半个时辰就能撬开你的嘴?”
他怎么说着,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客气,连人带被子牢牢抱着,半点不松,他身上温度滚烫,戚晏后背都出了层薄汗。
“……”
萧绍呵了声,挑眉道:“真不说?行,看我们谁能耗过谁。”
戚晏:“……”
以萧绍的脾气,戚晏不给他满意的答案,他真的会一直耗着,可戚晏微微抿唇,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
萧绍:“行吧,我今儿去见了你姐姐和幼妹,给他们寻了个住处,本来想明儿带你去看看,可看你这个样子,是不想去看的。”
说罢,他将被子卷连戚晏丢到床上,施施然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状似要走。
“诶,别!”戚晏匆忙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裤子。
他还被被子束着躺在床上,只挣扎出了一只手,半趴着直起个身子,汗水淋湿的长发披散下来,配上苍白的肤色,鸦羽似的眉,以及病中两颊飞起的绯红,明明是清淡平和的长相,可萧绍瞧着,和海里爬起来的艳鬼似的。
戚晏低垂着眸子不看萧绍,踌躇片刻,才道:“我梦见的。”
萧绍:“梦见的?”
戚晏:“……从家里遭难,就断断续续的做着梦,恰好梦到了姐姐。”
有时梦见菜市口,他爹的头颅从铡刀里滚出来,血喷了一地,有时梦见家里房梁上悬挂的白绫,他娘的脚尖晃在屋顶下,一荡一荡,像皮影戏里操纵的彩绘小人,有时梦见他自己,梦见宫门口的春凳,梦见宣旨的刑官,梦见碗口粗的刑杖,乌黑的棍子不知蹭过多少油皮,色泽浓的发亮……
还梦见谢广弘将绝笔书丢在他脸上,指着一堆模糊的血肉,说那是他的姐姐。
但这些东西没必要拿出来和萧绍说,戚晏便只是敛眸:“恰好梦见姐姐出了事,给我递了封绝笔书,这才晃了神。”
萧绍:“……恰好梦见?”
他心中觉着古怪。
若萧绍不赶过去,戚大娘子可能真要写绝笔书,而戚晏就刚好梦见了,有这么巧的事情?
萧绍也曾听说过“预知”“梦中占卜”之类的传说,他本不信这些神鬼志怪,可重生在前,身边还跟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系统,由不得他不信。
萧绍:“你说你从遭难起,就断断续续做梦,那这么长的时间,除了梦见姐姐,你还梦见了什么吗?”
“……”
寂静。
他不回答,萧绍好脾气地继续:“那你有梦见过我吗?”
萧绍前世登基时,戚晏已经自请去了福佑寺,他登基不久,戚晏就死在了里面,他们前世交集不多,可萧绍就是想知道,戚晏有没有梦见他。
“……”
更深的沉默。
萧绍实在好奇,他在床沿坐下,凑近了些,鼻尖险些抵到戚晏的额头:“有吗?有吗?”
戚晏已经靠住了墙,他避无可避,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抬手推了萧绍一把,将人从面前推开,才干巴巴道:“没有。”
“没有?”
意料之中,可萧绍莫名其妙的不满起来,不过因为“仇敌的预知梦里没有自己”这种奇怪的理由发作太过离谱,他便没有追问,只抽开身:“好吧。”
此时夜色深沉,已敲过了二更钟,侍人端来药,戚晏喝干净了,萧绍则抽身离去,他放下戚晏床头的帘子:“你好好休息吧,养精蓄锐,将脸色养的好看些,明天下午我带你去看姐姐。”
戚晏点头应了。
帘子阻绝了外部的视线,屋内灯火一一熄灭,脚步声渐远,萧绍离开了。
房中安静下来。
隆冬时节,连蝉鸣鸟叫也没有,寂静的可怕。
药性蔓延上来,眼皮渐渐沉重,可戚晏不愿闭眼。
因为只要闭上眼,梦魇便如影随形,一刻不歇的跟上来,那些梦如此真实,每个场景都身临其境,戚晏甚至能闻到血肉腐烂的腥臭,嗅到牢房铁锈的生冷,就仿佛这些并不是个梦,而是真真正正的发生过的事。
他一刻也不想停留在梦中。
可是人终究很难抵抗生理反应,艰难熬到三更天,困意上涌,戚晏控制不住的阖上眼,而他阖眼的瞬间,便坠入了梦境。
宫门,大雪。
明黄的琉璃瓦,朱红的宫墙尽数掩在了白雪皑皑中,而他似乎被谁罚了跪,膝盖没入雪中,抵在青砖上,很快没了知觉,剩下钻心彻骨的剧痛,而恍惚之间,他闻到了什么味道。
不是腥臭,也不是铁锈,是一种镇静温和的味道,有点熟悉。
戚晏恍然中想,似乎是萧绍身上的味道。
萧绍是皇子,他本人不在乎衣着打扮,但他的服饰由着礼制,下人日日熏香,杜衡、白芷、甘松等药材一一捣碎,制成香囊放入衣柜中,等取出时,就自带了种疏离平和的味道,久而久之,成了萧绍独有的味道。
戚晏皱眉寻找,最后将脸埋入了被中。
萧绍揽过这床被子,这里的味道最为浓郁。
戚晏没说的是,之前他的梦都一一实现了,不论是抄家,上吊,入狱,承罚,还是别的什么,都与梦中一般无二,而与梦中不同,是从萧绍把他带走开始的。
萧绍把他带走了,没有罚跪,没有责难,他见到了老师,有了冠礼和字,姐姐也没有死。
在戚晏的种种噩梦中,萧绍从不曾出现过,戚氏抄家与他无关,宫门杖刑罚跪与他无关,可现实中,萧绍却频频出现,他的到来完全打乱了梦魇的节奏,他像是一个标志,区分着梦和现实的差距,是这场无休无止的责难的分割符,有萧绍的味道在,就代表着这只是一个梦。
于是,他渐渐安定下来,巍峨的宫门变为烧着暖炉的皇子府邸,厚重的白雪变为暖呼呼的棉花被子,艰难的跪姿变成舒适的平躺,戚晏蹙着的眉松开,呼吸也逐渐平缓。
他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戚晏:……其实想要抱着睡,怎么说出口呢?
第100章 糕点
第二日,萧绍出门时,戚晏还没醒。
萧绍专门绕到偏房,想嘲讽戚晏两句,比如“你们这些读书人不都是头悬梁锥刺股的吗?日上三竿还睡?”又比如“这么能睡你怎么考上探花的?”“同届的举子不会都和你一样吧,那我大乾怕是要完了。”
但他迈步进来,戚晏抱着被子,半张脸都埋了进去,活像这床被子是他的亲媳妇儿似的,眼下是一团乌青,脸色也说不上好看,显然是身体亏空的厉害,还没养回来,可他抱被子睡觉的样子居然挺恬淡,于是萧绍顿了顿,还是没叫。
他径自出门:“算了,我先去看看九里胡同安排的怎么样了。”
掌教一早来了信儿,戚家是罪人,过户交契得派人过去一趟,萧绍左右无事,便打算去看一眼,否则万一把戚晏带来了,这边还没收拾好,就太不好看了。
他于是上了马车,一路驱车到了胡同。
萧绍身份贵重,掌事不敢怠慢,短短一个夜晚的功夫,戚娘子已经租下了胡同里无人居住的院落,从教坊中搬了出来。
他进屋时,戚娘子正在做早饭。
糯米捏成桃花的形状,裹着糖馅儿放到炉子上蒸,见着萧绍,她便放下手中的活儿,领着两个豆丁大的小丫头给他下跪。
两个小不点跪成一排,萧绍侧身躲了,捻着扇子环顾四周:“这住处倒不错。”
两进院落,窗明几净的,像模像样,萧绍心道:“戚晏过来看,总不至于再吐血了。”
真给他气死了,谁来批奏折?
他见厨房煨着火,糯米糕点新出炉,便抬手捻了个:“戚娘子有这手艺?”
戚娘子道:“给戚晏准备的,他喜欢吃同兴堂的梅花糕点,如今我在胡同里无法走动,买不了,便蒸一些。”
萧绍挑眉,同兴堂是京城有名的点心铺子,招牌是糖渍蜜饯,很得京城贵女的喜欢,元裕总是提两盒哄小姑娘,但是戚晏喜欢?
他想着前世那个不苟言笑,冷心冷情的督主大人,又想起同兴堂那花里胡哨的彩纸包装,最后将它们一结合——孤高冷肃督主大人宣完圣旨,伸手从彩盒里捻出梅花糕点,便不由露出了吃苍蝇般的表情。
古怪,实在古怪。
他觉着这联想有点恶心,可马车回城路过同兴堂,鬼使神差的,萧绍就叫停马车,下去拎了两盒糕点。
他回到府上,已经是快下午了。
在府中用完午饭,戚晏又被灌了两壶药,他昨日难得好梦,卷在暖烘烘的被子里安然躺了一夜,骨头都酥软了,脸色也好看了些,可他揽镜自照,还是久病未愈的模样,便顿了顿,吩咐下人拿了盒黛子。
乌青的螺钿染上眉梢,浅浅压匀了,总算多了点活气儿。
他同萧绍一起上了马车。
萧绍上来便枕着靠垫半躺下来,而戚晏大概还是有点怕萧绍的,他拘谨地坐在角落,端端正正,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瞧他这副样儿,萧绍就想捉弄他,于是拆了糕点,用指尖捻起一块,抵在了戚晏的唇边:“吃?”
他饶有兴致的撑头打量: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督主,真喜欢吃这甜腻腻的玩意儿?
既然是捉弄,当然不可能让人好好吃,萧绍握姿刁钻,只留了一小块下嘴的地方,戚晏若想要仪态,就不可避免的碰到他的手,而若想不碰到他的手,就得不顾礼仪的叼过去。
无论是哪种反应,都很有意思。
萧绍好整以暇,等着戚晏动作。
而戚晏愣了片刻,上下打量糕点,显然也发现了,他抿唇后撤了些许:“……不用了,您吃了吧。”
萧绍眯眼:“不吃?”
“……不吃。”
“真不吃?”
“……真不吃。”
“不吃我就把你丢牢里去。”
“……”
“好吧。”僵持片刻,萧绍收回手,将那糕点自个儿吃了,可他向来吃不惯过分甜腻的小糕点,甜味黏糊糊的粘在喉咙,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压下去,评价道:“有点难吃。”
一抬头,却见戚晏微垂着睫毛,像是悲伤,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定定看着他,藏着他读不懂的情绪。
——准确来说,看着他的唇边。
“?”
萧绍用帕子将唇边的糕点屑擦掉,笑道:“怎么,喂你不吃,我吃了又惦记?这可没法吐出来了。”
戚晏却只静静看着他:“殿下不觉着脏?”
萧绍:“……?”
他这回是真的愣住了,完全没跟上戚晏的思路:“什么?”
糕点是新拿出来的,除了萧绍的手碰过,就只有……戚晏的唇碰过了?
脏?
戚晏漠然道:“我受过腐刑。”
他说这话时表情很淡,没参杂任何情绪,只是简单的阐述事实。大乾朝野上下,宦官确实是鄙视链的底层,是无需讨论功过就能盖棺定论的贼子佞臣,无论什么身份,世家贵子还是贩夫走卒,都可以指着鼻子骂一句“无根的腌臜东西”,由于生理限制,哪怕日日清洁,也比不得旁人干净。
萧绍总算听懂了他在说什么,他眉头上扬,露出个十分古怪的表情,旋即嗤笑一声,从盒子里又取了一块糕点,直挺挺怼在戚晏嘴边,命令道:“吃。”
戚晏一愣,可萧绍命令的口吻太过明显,他不敢违背,便就着他的手,小口咬了一块。
梅花的香气在唇边绽开,当真是很甜。
没等他回忆这小时候常吃的糕点是什么味道,萧绍已经收回手,毫不避讳那被咬掉的一小块,将糕点一口吃了。
“!”
戚晏一愣,几乎要在马车里站起来,他仓促别过眼,半点不敢看萧绍,耳朵噌的就红了。
萧绍三口两口将糕点咽了,又喝了两杯茶,才道:“你这才哪到哪儿?我成年前在神机营混过,你知道的吧?”
戚晏眼神躲闪,只微微颔首。
萧绍是京城里出来名的混世魔王,帝后老来得子,疼得和眼珠子似的,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他长的又张扬俊俏,在京城大街上跑个马,城里一半姑娘的芳心要落他身上。
可惜萧绍对雪月风花不感兴趣,他喜欢军事地理,弩箭火铳,日日说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可他一个皇子,封个鬼的万户侯,帝后拗不过他,让他在神机营耍了一段时间。
还是后来太子监国,萧绍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渐渐变成了如今的纨绔模样。
萧绍:“神机营的百户千户哄着我,不肯给我看真东西,用些淘汰下来的玩具糊弄,我就打晕了其中一个,换上他的衣服,半夜溜进了库房,看够了,和一伙醉醺醺的巡逻士兵勾肩搭背的出来,还分了他们一条羊腿。”
他回忆道:“军营里的食物比不上皇宫,羊腿还沾着土腥,油皮给炭火熏的焦黑,撒上粗制的盐巴,我还不是照样吃。”
戚晏眉头皱成一团,不知道是想说萧绍离经叛道还是不通礼法,可他想着皇城北郊山头的苍茫月色,和那月色下纵马飞驰的少年,不知为何,竟生出两分神往。
两人在马车上你一块我一块吃完了糕点,马车也晃晃悠悠开到了胡同,戚晏跟着萧绍下车,刚下车,看着眼前青砖黛瓦,垂着藤蔓的庭院小楼,便微微顿住了。
这里,比他想象的好上太多。
梦境里的九里胡同是片藏污纳垢的荒败之地,姐姐栖身其中,只能残喘苟活,可这院落清寂干净,门前种着迎春葛藤,比原先的戚家庭院也差不上太多。
戚晏抬手扣上门环,手竟然有些抖。
面对小院涂朱漆的大门,他开始怕了。
怕着一切是黄粱幻梦,是他受刑过度生出的痴愿妄想,于是蹒跚踌躇,近乡情怯,就这么两步路,他却一时不敢跨出去。
萧绍抱臂站在一旁:“你不进去?不进去我们就回去了。”
嫌弃的语调,可戚晏听见他声音霎那,心就落回了实处。
萧绍在这里,不是梦境。
他手指动了动,莫名其妙的生出个念头——想去攥萧绍的袖子。可作为下仆,这个动作太过无礼,于是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的一切,倒比美梦更像美梦了。
亲眷安然无恙,姐姐端来了糕点,两个小丫头在庭院里荡秋千,糯米的清香配上庭院里早春的腊梅……桩桩件件,是梦里也不敢想的事情。
戚晏愣愣地被姐姐牵过手,按在桌边,喂下糕点,他含糊地吞下食物,垂眸掩盖眼眶里湿意。
萧绍去隔壁酒楼寻了个地方喝酒,将时间留给姐弟,等喝的差不多了,才回来寻戚晏回家。
他把小探花赶上马车:“行了,看过了,满意了?”
他心想满意了以后可得给我批奏折,批不完就熬夜批,总之得把这人情还回来,谁料戚晏一提衣摆,在马车里噗通就给萧绍跪下了。
萧绍:“?”
他手一抖,险些没把茶泼戚晏脸上。
戚晏双手举过眉前,端端正正给他行礼,是极郑重的礼仪:“今日之恩,没齿难忘,殿下日后但凡用的着我……”
话音未落,萧绍就拎着他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
“……”
大眼瞪小眼。
萧绍手比脑子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动手了,戚晏身形消瘦,萧绍提他和拎点心没什么分别,将人妥善安置在座位上,萧绍咳嗽一声:“真有用的着你的地方。”
他正色:“河东运河堵了,那块儿的水患治理,你可有什么法子,尽快写封策略给我。”
戚晏也端正脸上,皱眉:“河东运河?我爹做过这块儿的巡盐御史,我对当地水文地理还算熟悉,要写策论不难,只是殿下为何忽然提到这个?”
萧绍一开扇子:“去找我爹上奏,带你去河东玩儿。”
作者有话说:
表面:“带你去河东玩。”
实际:“篡我哥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