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爱意所隔山海
此界太平对亓官辞的好,有些太过了。
他自己心里也疑惑为什么,可心底隐约间,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肯定他,没关系,你本来就对亓官辞特殊。
和代理导游交接完导游事宜,此界太平将导游旗折好,收回导游口袋中,问:【你想去哪逛?】
说实话,冥府也没有什么特别好逛的地方,又不是什么名胜景点,来来去去都是和轮回相关的布置。
要说能够算作“美景”的地方,估计也只有那片承载了无数魂魄记忆和爱恨的阴阳回灯海了。
亓官辞:“我想把整个阴司都逛一遍,还想看看你曾经工作的地方,可以吗?”
此界太平曾经工作的地方,可没有什么好看的。
所有的导游,工作的地方不都是导游部吗?导游部的布局,和普通的公司集团也没什么两样。
谁没事会喜欢逛别人的公司啊?
但此界太平心里明白,亓官辞说的“工作地方”,不是指的导游部——
他说的是——
阴司六五司君,瞿镜的司君府邸。
此界太平没有回话,他的眼睛透过导游面具和亓官辞对视,眼底看不清神色,他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犹豫将他的内心拉扯得酸涩难忍。
亓官辞似乎从此界太平的犹豫中看出了答案,他有些落寞地垂了下眼睫,轻声回道:“我知道了。”
【可以。】
此界太平怕亓官辞没看见,专门将灵字凝在了亓官辞垂下眼,视线所在的地方。
亓官辞看到这两个飘逸俊秀的字体,在此界太平看不见的角度,唇角勾起,心底满是喜悦,如同浸泡在糖霜之中,笑了一句:
“傻子。”
作为“幽会”的第一个地点,阴阳回灯海果然成为了最终确认的地方。
为了不让其他家夥打扰到自己和此界太平的二人世界,亓官辞理所当然地把其他的N.P.C都清除了,此界太平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疑惑了一秒,也没有继续追问。
这样大的一片红色花海,不管是是什么花,都格外的令人惊艳。
红色,本来就是一个热烈的颜色,可是在阴司这样幽冷的地界,红色却一点都不热闹,一点都不温暖。
回灯海的颜色越艳丽,黄泉路的寂寥感越浓厚。
红色,原来也可以是这样一种寒冷、凄凉的颜色。
“我一直很好奇,回灯海的花海颜色,为什么有些不太一样?”
亓官辞和此界太平站在回灯海的中央,被人间代表烂漫和炙热的艳红环绕着,彷佛被他们正在接受天地最原始的洗礼和祝福,被爱意包裹。
在阴司这种地方,能够把象徵着阴阳黄泉的“死亡花”看成天地烂漫的,估计也只有亓官辞了吧。
其实亓官辞导游的时候就想问了,但当时为了保证导游的威严,不敢随便开口询问,现在没有其他的碍事者,亓官辞终于问出了一直疑惑的问题。
阴阳回灯海很大,就算是作为导游经典的第一个场景,旅客们所游览经过的回灯路,也不会太长。
和在人间的一切自然景点一样,被开辟出来作为旅游景点的旅程,都是经过无数冥府工作人员反覆测试,确认安全后,才允许正式使用的。
从这段官方回灯路上,朝远处望去,是可以看到,远方的红花,颜色更加艳丽、惑人,就跟被鲜血灌溉,浸泡、滋养的一样。
好看到有些阴森。
但亓官辞喜欢。
他喜欢这种明明在生长着,却充满了糜烂和死亡的颓废艳丽。
有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却选择自暴自弃大骂的反向嚣张感。
此界太平顺着亓官辞的目光,朝远处望去,面具下的眉毛轻轻上挑了一下,那边是靠近奈何的地方,冤魂的痛苦和恨意几乎快化为实质。
被极致的痛苦和灵魂灌溉出来的鲜花,当然带着生命凋谢的美丽。
【你喜欢那边的花?】
在冥府中,有一个不成文的浪漫——那就是为心上之人,去到阴阳回灯海的中央,用自己的痛苦和爱意,捧起一捧黄泉水,连带着血液一起浇在还未盛开的花骨朵上。
在痛苦中,为真正的快乐和爱意开花,形成代表最真挚爱意的血沙华。
此界太平犹豫了一下,居然在那么一瞬间,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要去为亓官辞,摘一朵血沙华。
“喜欢,”亓官辞笑了一声,又重新看向正在沉思的此界太平,目光所及,即是心之所向,他所见即所爱,也便没必要在对其他的任何东西上心,“喜欢。”
此界太平果然犹豫了,他抿了下唇,好一会,才舔了下下唇,眼神躲闪:【我去为你摘一朵,送给你?】
怔怔望了此界太平一眼,亓官辞突然笑出声来,他很想现在就抱住此界太平,告诉他自己有多喜欢他,告诉他自己有高兴能听到这句话,但他克制住了自己:
“不要,你今晚是要陪我逛冥府的,我才不要把时间花费在这种摘花的小事上。”
【我也可以先摘花,再陪你逛冥府,今晚的时间还很长。】
此界太平不太理解,摘花的过程确实痛苦,但应该也花费不了太长的时间。
晚上还很久,而且又不是只能来一次冥府,想要逛冥府,以后都是时间。
“…… ”
亓官辞的呼吸减轻,他没有解释为什么自己不想浪费时间,只是轻笑一声,“我想把这个机会留着,我不想要因为你一时冲动送我的花,我想收到你真心想送的花。”
等出去,等一切都落定,等你,等【我】都确定不后悔时,那个时候,再送我一朵花吧。
此界太平思考一会,认真点了下头,他的心跳一重一落,每一次打鼓,都在让他的种子生长一分。
这颗种子什么时候被种下的,已经不重要了,之前当它开始生长时,此界太平已经感受到了种子破土时的悸动和坚定。
【好。】
等我处理完冥府的事,我想,我一定会亲自为你摘一朵血沙华。
离开阴阳回灯海,按照旅游的路线,接下去就要参观冥府八景。
亓官辞对冥府八景的路线并不感兴趣,但他有一件事很好奇——
那就是鬼门关。
上一次没好好探究鬼门关的具体构造,而且此界太平后来,还送了他一座鬼门关的模型,亓官辞不禁有些疑惑:
“八景是可以缩小后送人的吗?”
【?】
【不可以,冥府八景拥有不同的冥府规则,它们分别继承了罗酆的一部分力量。送出八景,就相当于送出罗酆的管理权。而且,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可以赠送八景的。】
看完此界太平的解释,亓官辞脸上的表情越发古怪的起来。
所以…… 当初此界太平是脑子多不清醒,才会莫名其妙,送给一个刚搭档一次的白无常,一座鬼门关的?
就这么直接送出冥府八分之一的管理权,瞿镜的脑子是进水了吗?
亓官辞咂了下舌:“那如果我说,我想要一座鬼门关… 的小模型呢?”
此界太平沉默了,他认真凝视了一下亓官辞的双眼,确认亓官辞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好一会,他又看了一眼自己还没散去的灵字,上面的【不可以】三个字,依旧清晰可见。
但他勾了勾手指,一本正经回答:【可以,但你不可以把鬼门关给其他人看。】
他相信亓官辞的人品,亓官辞绝对不是什么会拿鬼门关做坏事的宵小之辈,他应该只是单纯对鬼门关的感兴趣。
那送他一个小模型研究研究,也……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嗯,就是这样。
此界太平在心底说服自己。
此刻的他,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刚才才说完不是谁都有资格赠送八景,现在却说要送亓官辞一座鬼门关,有多么不符合身份。
亓官辞也万万没想到,被自己当时“分手”退回去的鬼门关,最终居然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中。
他双手捧着被此界太平珍重放在掌心中的缩小鬼门关,感受到来自小模型上浓厚纯粹的罗酆气息,亓官辞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你就这么把冥府八分之一的管理权送给我了?”
真的就不再考虑考虑?
这次送了,他可就真的不还了。
此界太平点头,
【你会开心,送你。】
不是什么因为我相信你不会利用职权乱来,也不是什么我好像喜欢你,所以愿意送你,此界太平的理由居然这么简单,又这么直白:
因为亓官辞会开心,所以他送。
这要是换做古时候,八成都是要被史官记录成烽火戏诸侯的昏君。
挖野菜都不带这么没脑子的。
可偏偏就是这份直白坦诚,反而让亓官辞的心更加滚烫灼热起来。
他不知道是该说此界太平有病,还是该回应此界太平的喜欢。
虽然不知道当初此界太平是为什么送他,至少现在,亓官辞愿意相信这个理由,也很高兴是这个理由。
“谢谢,我很开心。”
琴弦被戴着黑色露指手套的手拨动,池塘因蝴蝶偶然的一次落下激起一圈圈涟漪。黄泉难得吹起的风,卷起回灯海中花叶不见的红花,红浪翩跹,吹起黑无常绸缎般的长发,发丝飞入白无常的指尖,牵上了还未挑破的爱意,掉落在阴阳路的每一寸过道间,开出不同于生死的红花。
从望乡台,到奈何桥,两人像寻常人家的游客一般,每到一个地方,都用相机留下了合影。
此界太平看到亓官辞有一张照片,自己就一定也要一张存着。
这般幼稚无聊的模样,看得沉默了许久的亓官殊更加无语。
不是,哥们?
你确定这个恋爱脑的蠢货,是自己亲、自认定的配偶?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喜欢脑子有点可爱的了?
亓官殊在怀疑自己,亓官辞却乐得直不起腰。
在记忆中,他是下意识想让镜子宠自己一点,不要和从前一样,什么都藏在心里,就算喜欢也克制得跟个苦行僧一般。
所以,他修改了一下记忆中瞿镜的人设,想知道,如果瞿镜把心底所想完完全全展示出来,会是什么样的。
现在他知道了,也明白为什么瞿镜打死都不敢在分手后直接来找他了。
瞿老板啊,还是克制隐忍的模样最是动人。当然,现在的模样,也不赖。
冥府八景最后的一个地方,是孟婆店。
亓官辞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孟婆店的时候,就遇到了孟婆本人。
当时是此界太平过来拉住他,才断了孟婆想要吃他的念头。
想到这,亓官辞忍不住望了一眼此界太平。
这家夥分明这个时候什么都知道,却还要装作一副不知道的样子,等出去后,装模作样地回答他导游时的问题。
真是够有闲情的。
不过,孟婆店么……
没有选择进店,亓官辞双手抱胸,把头朝着此界太平的肩膀处靠去:“黑导,我记得你说过,孟婆氏常年都在孟婆庄,除了偶尔为孟婆店供应孟婆汤之外,很少出黄泉。我可不可以,去孟婆庄逛逛啊?”
逛冥府的过程中,亓官辞已经发现了,他叫镜子的名字,此界太平就会装傻,故意不理他,虽然调戏镜子是很有趣,但他还是希望镜子能理理自己的。
亓官辞曾经听李翌阳提过,在情侣之中,有一种特别的称呼,就是恭敬叫对方的职位名。
亓官辞很想叫“瞿老板”,但他怕此界太平直接羞到原地下线,最终,他选择了和旅客们一致的称呼——黑导。
好在,此界太平对这个称呼很受用,但他有些不明白:【我什么时候说过?】
亓官辞说的没错,但他并没有告诉过亓官辞这些啊。
“你就是说过,”亓官辞耍赖,语气间忍不住挂上了几分撒娇,“可不可以吗?黑导——老板——镜子——”
【别叫了】!!!
此界太平的呼吸在亓官辞一声声的叫唤中,错乱加重起来,他有些慌张地往旁边移了几步,似乎只要离亓官辞远一点,自己的心跳就会安分一点。
但他算错了自己偏爱亓官辞的心,他就算躲开了,就算捂住了耳朵,心跳也还是咚咚咚地踩着重音节奏,脑海里自动无限循环:
“镜子。”
望着捂住耳朵,在旁边低头自闭的此界太平,亓官辞从唇角溢出一声轻笑,他心情舒畅,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此界太平走近。
“你工作的地方,等以后,再让我用一个正式的身份,堂堂正正去参观吧,但今天,我想去孟婆庄确认一件事情,也……顺便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在梦境之中去参观瞿镜的府邸,确实有些太虚假了,他仔细想了想,还是等以后,不管是用什么身份,真正地被邀请去参观。
梦境马上就要结束了,他的时间不多了。
在这场美梦的最后,他想去孟婆庄,和瞿镜确认一件事情。
当然,不管事情的最终结果是什么,亓官辞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
他相信,亓官殊也不会。
此界太平愣住,他再次从亓官辞身上感受到了那股悲伤和难过,他迟疑了一下,缓慢抬头。
在他的意识反应过来前,他的手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轻轻抚上了亓官辞的面具眼边,想要透过这层青铜面具,抚上亓官辞的双眼。
亓官辞也没想到此界太平会做出这个动作,他在顿了一秒后,主动摘下了面具,盯着此界太平开始掀起波澜的双眼,握着此界太平的手,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脸边,感受着脸颊一点点温热起来,亓官辞扯了下唇角,让自己微笑起来:“可以吗?”
【孟婆氏不喜旁人随意入黄泉,无常官不得诏令或孟婆氏特权,是不可进入的。】
此界太平耐心解释,在解释正事的时候,此界太平终于是恢复了原本的冷静,不见任何恋爱脑的迹象。
【你想进孟婆庄,所为何事?】
逛冥府就算了,八景本来就是给鬼祟游览的,不算什么秘密。
就算是赠送鬼门关的模型,也是此界太平自己的意思,反正他随时可以选择收回罗酆特权,到时候,模型也就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模型。
但孟婆庄不一样。
孟婆庄不属于阴司管辖,黄泉之主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泛泛之辈。擅入黄泉孟婆庄,换做人间的法律,也是要判罪的。
阴司的法律,那就更加没有人情味了。
此界太平想让亓官辞打消这个念头,他不一定能在孟婆氏的本相下,把亓官辞完好无损救下。
当然,他自己也不敢去承认,他这样排斥进入黄泉,也有自己的原因。
他实在是不想回到黄泉那个给自己带来痛苦的地方。
哪怕他不记得,痛苦的源泉是什么了。
此界太平的拒绝意思太明显,亓官辞都不用细看,便能察觉,他不想逼此界太平做任何他不愿意的事:“我丢了一个东西在孟婆庄,我想确认一下,那个东西是不是和……瞿镜有关。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能陪我这么久,我已经很高兴了。”
亓官辞能丢什么东西在孟婆庄?他什么时候去过孟婆庄?而且这个东西还和……瞿镜有关?
此界太平:【很重要吗?】
“如果你想知道,就很重要,如果你不想,那就不重要。”
他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回忆”,让瞿镜为难。他也只是突然想起这件事,鬼使神差的,觉得当初记忆中的那个“小姐姐”,可能是瞿镜罢了。
但如果是瞿镜,为什么他后来没认出自己呢?
难道是也和自己一样,忘记了很多事情吗?
【好,我带你去。】
此界太平从导游口袋中,取出一枚戒指。这枚戒指亓官辞可再熟悉不过了,他没忍住咳了两声,眼神顿时有些躲闪。
分手时一起还的戒指,不会也要以这种方式,回到自己的手上吧?
怎么突然整的好像要求婚了一样?
亓官辞胡思乱想着,只见此界太平又说道:【另一枚不见了,所以这个,暂时不能给你。但你把它握在手里,孟婆氏看到了,不会为难你。】
亓官辞:“?”
不,不见了?
不可能啊,没理由啊!
他亲自让秦政还回去的!快递可能会丢失,但秦政,玄宗天行!天行亲自送的,也会不见的吗?!
亓官辞大脑混乱,亓官殊则是看了一眼罗酆规则力量浓郁的戒指,嗤笑了一声,但下一秒,笑意又僵硬在脸上。
等一下,罗酆规则力量……是一个小小黑无常就可以随意支配的吗?
这家夥……到底是什么身份?
不等亓官辞和亓官殊想明白,此界太平一手握住亓官辞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了一个复杂的手决,瞬息之间,便从孟婆店的位置,移到了漫天黄沙的黄泉之中。
猝不及防呛了一口黄沙,亓官辞幽幽望了一眼此界太平:“你这样子,容易被判无妻徒刑。”
此界太平眼神纯净坚定:【不会,孟婆氏不敢罚我,别怕,我保护你。】
行呗,两个人的对话,根本不在同一个频道上。
但亓官辞还是被此界太平的话愉悦到了,他悄悄在心底补充了一句:“态度良好,特批无妻改有妻。”
和亓官辞完全共情通感的亓官殊,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骂道:“蠢。”
此界太平只有在最开始的时候不太“绅士”,进入黄泉后,去找孟婆庄的路上,他都贴心极了,帮亓官辞挡住风沙。
黄沙并不和善,虽然体积不大,但成群联合起来伤人,也割得皮肤疼。
无奈之下,只能重新戴上青铜面具,防止风沙攻击。
此界太平余光扫到有些兴致缺缺的亓官辞,指尖勾了下,却被亓官辞握在掌心。
透过面具,亓官辞明亮的双眼笑嘻嘻地望着此界太平:“不必,我才没有那么娇气,你不要浪费法力,我们走快点就好了。”
此界太平:【… 好。】
被亓官辞握住一只手,此界太平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没有把手抽出来,放纵一般地任由亓官辞与他十指相扣。
紧了下掌中之物,此界太平神色不改,牵着亓官辞加快了脚步。
黄泉之中不可以动用缩地千里等法术,想要找孟婆庄,就只能徒步查找。
幸运的是,今天的孟婆庄并没有花太长时间找到。
在看到黄沙之中那座独立的酒庄时,此界太平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找到孟婆庄,就意味着亓官辞不用继续受黄沙欺负了。
亓官辞顺着目光望去,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他眯了下眼睛,太阳xue处不住开始突疼起来。
他一定来过孟婆庄。
恍惚间,亓官辞的眼前似乎再次浮现出两道快忘记模样的黑色身影。
一高一矮,黑色的督察斗篷,显眼的督察胸针,以及…… 他们呵护动作之下,抱着的一位白发小孩。
“阿爹,阿娘…… ”
亓官辞几乎是脱口而出两道轻呼,心绪波动之下,亓官殊的灵魂也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亓官赫和蚩允娴的身影出现的快,消失的也快。
随风一并被吹散卷走,黄沙打转落下,粘贴白无常胸口的【冥】字,又悄悄滑下。
脚步落定,恍惚间,黑白无常的动作穿越时空,和多年之前的两位裁决人动作合上。
此界太平抬起手,在庄门上轻叩三声。
“吱呀”一声,孟婆庄的庄门,无人自开,拉响着冗长干涩的调子,欢迎着远道而来的贵客。
梦境的原因,孟婆庄内并没有孟婆。
亓官辞将手扶在面具之上,面具落下的动作,彷佛被按下了慢动作,等他面具彻底摘下时,他身上的导游服,也在渐变间,变成了属于尧疆特有的少司官礼服。
银饰的光辉,压不住少司官清冷的贵气,他齐肩的银白色半长发,在耳侧用金红双线,编织铜钱入理,发尾坠了一颗精巧的小铃铛。
少司官以梦境的形式,时隔十多年,再次换上了三岁时的打扮,回到了他命运改变的地方。
半白的睫毛颤抖睁开,少司官松开握住此界太平的手。
温热离开的那一瞬间,此界太平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心里有些闷。
少司官没有解释什么,他目光锁定在孟婆庄内的一处地方,深呼吸一口气后,迈着节奏一致的步子,朝着那处地方走去。
铃铛晃动,每一声清脆都沉重打在此界太平的心口上。
黑无常在原地停顿了几秒,选择跟了上去。
他没见过这样的亓官辞,却不可否认,他被这样的亓官辞惊艳到了。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在脑海里产生了一个荒唐的想法——
他以前见过亓官辞。
跟着少司官的步子,来到了孟婆庄的内部。
一间没有名字的小院,在主人离开后的十八年后,再次出现在黄泉之中。
此界太平视线空洞几息,在看到小院的同时,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心脏,开始揪疼起来。
他站在原地,无法再往前走一步。
此界太平捂住胸口,眼睁睁看着少司官的身影离那扇门越来越近。
着急之下,黑无常的喉间溢出低吼,却无法发出任何清晰的字音——没有天魂瞿镜的存在,人魂此界太平无法开口发言。
【别去!别进去!】
不要进那扇门!
此界太平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不要进那扇门,他的记忆被一支笔搅成一团,墨色混乱下,想要从中分辨出清晰的碎片,实在有些强求了。
但他的潜意识在告诉他:
所有进入这扇门的生物,全都会在第一时间凋零死亡。
低吼并没有阻止少司官的动作,铃声响起,少司官抬起手,覆上门扉。
关闭许久的门,在被推开的瞬间,此界太平的呼吸停滞。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闭眼,不要去看亓官辞死亡的画面,可他瞪大双眼,几乎想要把整双眼睛瞪得干涩,都要看清亓官辞的模样。
……
咚,咚,咚。
此界太平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节奏有力的心跳,把此界太平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的视线在茫然了几秒钟后,蓦的染上欢喜和激动。
几乎是下意识的,黑无常朝着亓官辞奔去,用力将少司官禁于自己怀中,听着两人的心跳一齐跳动,感受着两人的呼吸彼此交缠。
他像是抱住了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藏,用力的同时,又舍不得弄伤。
亓官辞安静被抱着,他感觉到了此界太平的恐慌,为了安慰心上人,亓官辞默默回抱住此界太平,一声一声在此界太平的耳边安抚:
“我没事,我在。”
黄泉的风沙,在此刻抵不过此界太平对亓官辞的珍爱。
亓官辞突然觉得自己现在被浸泡在了蜜罐之中,被甜蜜丝丝环绕着,他忍不住抱紧了此界太平几分,嘴角的笑意遮掩不住,每一分都仔细涂上了甜意。
他笑着笑着,眼眶不自觉红润起来,也不知道是在高兴自己在此界太平的心中这样重要,还是在笑自己居然可悲到连一个拥抱,就心生罪恶,舍不得离开。
亓官辞轻轻蹭了下此界太平的颈部,从导游口袋中掏出一颗奶糖,推开此界太平的拥抱,将奶糖放入此界太平的掌心中,他哽咽着,声音颤抖,却故作镇定,微笑道:“镜子,如果你有一天很疼,很疼,那就吃掉它……”
【你要去哪?】
此界太平惊慌握住亓官辞的手,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今天亓官辞给他的感觉这么奇怪,那是因为——那是因为——
亓官辞从头到尾,都在准备离开!
不是转身离开的那种离开,而是——
此界太平根本不敢继续往下想,他握紧亓官辞的手,想用这种方式,把亓官辞留下来。
“镜子,”亓官辞轻声唤了一声,他的声音太轻了,好像稍微用力一点,就会把他击碎,轻飘飘如柳絮一般落在此界太平的心上,却比泰山还要沉重,“我好疼啊。”
他红着眼尾,撒娇吸口了气,扯了下此界太平的衣摆,语气寻常轻柔,好似爱侣之间的呢喃,这一切都显得十分美好,如果忽略掉亓官辞唇角不断溢出的鲜红的话。
此界太平的眼眶发疼,他颤抖着双手,虚捧着亓官辞的脸,机械又害怕地用指腹擦去亓官辞嘴角的血迹,他第一次恨自己不会言语,如果可以说话,他一定要求亓官辞不要睡,一定要告诉亓官辞自己有多害怕,求亓官辞不要再开玩笑了。
脱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唇角苍白的少司官终于支撑不住,松软了身子,向后倒去。黑无常条件反射滑跪过去,将少司官拥入怀中。
【亓官,别睡,求你,别睡!】
原来死亡的感受是这样的,亓官辞只感觉自己从头到尾都有数不清的锤子,在用力敲打自己的骨肉,有数不清的勾子,在拉扯他的经脉。
好疼,真的好疼啊。
他明明,是最怕疼的。
这份疼痛,直接影响到了亓官殊,他通感到亓官辞的悲伤和痛苦,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亓官辞像个傻子一样,一声不吭,对着小黑无常微笑,尽可能表达自己的轻松,
愚蠢。
愚不可及。
亓官辞不是喜欢这个小黑无常吗?那为什么还要装作一副自己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难道不是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吗?说了一句自己好疼,就够了吗?这能讨到什么好处?
黑无常的手擦不干净少司官脸上的血迹,也没有办法聚拢少司官的生机。他抱着少司官,却感觉怀中的重量,正在一点点减轻。
少司官的脸色因为过度失血显得难看,可唇上的鲜红,却把少司官的神性衬得多了几分艳冶,看上去还真有几分鬼气了。没捧住的鲜血,滑过少司官的脸颊,滴落在少司官银白的头发上,将本该干净纯洁的颜色,染得刺眼凄美。
亓官辞艰难伸手,想去触碰此界太平的面具。
在愣神了一秒钟后,此界太平主动握住亓官辞的手,将其放在了自己的面具上,甚至还主动低了下头,方便亓官辞动作。
无常官的面具,不会轻易被别人摘下。
冥府六五司君的头,也不会随便为他人低下。
但现在,他却为了一个生命正在消散的人,低头了。
有主人的默许,亓官辞摘下此界太平的面具,并没有花费太大的力气,只他的动作,却慢如病入膏肓的老者,颤巍、迟缓。亓官辞没有想到,现在自己的力气,居然连一张青铜面具的重量,都承受不住。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在特殊的场景之下,倒显得有几分暧昧起来。
亓官辞摘到一半,将面具悬在半空中,穿过缝隙,对上后面那双已经湿润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突然弯了下唇角,细弱的热气才刚刚升起,就被黄泉中的阴冷吹散,可这份温热,却依旧浸到了此界太平的眼底。
“镜子啊……”亓官辞的声调拉得又长又软,配上他脸侧的血迹,刺得此界太平心口发疼,“你是不是……有鳞片啊?”
他记得的,亥酉年,爀鴠日,他在孟婆庄,遇见了一位貌美的小姐姐。
此界太平没有回答,他用行动告诉了亓官辞答案。
他握住亓官辞的手,将遮挡住自己的面具掀开。
他人魂的模样,其实和本相相似,不比天魂的温雅气质,却独有一份属于阴司司君的狼子野性,每次看到这一张攻击性强悍,迫人心弦的脸,亓官辞都忍不住心跳加速一下,感叹一句:
好漂亮的毒蛇。
阴司的毒蛇收起獠牙,满眼都是难过和委屈,他紧抿双唇,目光贪婪锁在少司官的身上,不敢移开半分。野性的面容,配上单纯的表情,这画面简直太刺激亓官辞了。
此界太平眼睫颤抖,如蝴蝶掀动翅膀,闭眼抬眼间,从淩冽英气的眼眶中,落下一滴泪水,好巧不巧,不偏不倚,正中亓官辞的唇珠。他可怜兮兮地望着亓官辞,颈侧朦朦浮现出几片精巧的银白鳞片。
浮动流光,神秘漂亮。
亓官辞望着他,舔了下唇角,将落在自己唇间的泪水咽下,他像是终于知道了答案的追寻者,轻声叹道:“是你啊……”
“镜子,我好累,我困了,想睡了。”
亓官辞咳了一口鲜血出来,血腥气在黄泉中让人压抑极了,此界太平想要为亓官辞输送灵力,却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做,都没有办法留下亓官辞半点。
【不要睡,等等我。】
再坚持一下,我去找生死簿,我可以用罗酆的力量去修改生死簿的!
人到将死的时候,会不会眼神模糊,亓官辞不知道,但他现在想要看清此界太平凝出来的字,都艰难万分。
终于,他看清了字,笑着摇了摇头:“别怕,我只是困了,想睡了,等回到人间,你来叫醒我,我想去旧书店喝茶了……我还有……瞿老板精心准备的考研数据……我……舍不得离开……镜子,我好疼……你可不可以……亲亲我啊?”
阿娘说过的,亲亲就不疼了。
镜子,你可不可以亲亲我啊,我很乖的,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
亓官辞眼眶酸涩,在双目中的清明全都消失,彻底变为翳白前,示弱的少司官,等到了枯涸前的温软。
五感尽失,亓官辞的呼吸渐渐泯灭。
尧疆最自由的小银蝶,停止了翅膀的震动,在得到小毒蛇的亲吻后,从空中落下,停滞了他的时间。
小银蝶带着笑意,向世界——
宣告了晚安。
第192章 我师尊真好看啊
“镜子……”
轻到几乎听不见声音的呢喃,从床榻上满头津汗,眉头紧皱的大祭司口中响起。
大祭司双手中的神桐木几乎要捏到深刻指印,他气息粗重漂浮,似乎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在床榻上,睡得并不安稳。原本就不算贴身的亵衣,也因为大祭司梦中的挣扎,扯开了衣领,露出被薄汗打湿,还沾了几缕银发的锁骨。
就是入梦,也要清醒自持的大祭司,居然在这场风雨交加的夜晚,坠入了梦魇,被困在生死离别之中,成为心魔。
梦境之中,亓官辞闭上眼睛,亓官殊的视线也在随之消失。
但他瞪大了双眼,强迫自己将眼前的一切,都刻入脑海中,将此界太平悲恸欲绝,抱着怀中已经失去生机的亓官辞,无声落泪的画面记住,将亓官辞宁愿身死,也要告诉亓官殊,他喜欢瞿镜的感情记住,将梦中经历的一切记住。
他叫亓官殊,他喜欢瞿镜。
他叫亓官殊,他喜欢瞿镜。
他叫……
亓官殊。
他喜欢……
瞿镜。
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入眼却是一道寒光冰冷,亓官殊的肌肉记忆比脑子想的更快,还没有从悲恸之中脱出身来,便已经伸手朝着寒光打去。
手腕相交,拳脚跟上,没有动用任何的灵力,只是最原始的肉。搏,却招招狠戾,打着要将对方致死的态度去。
但不知道是不是大祭司睡得有些久了,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在招式之间,他居然隐隐落于下风,又或者说,是对面压根没想伤到他,处处留情,没有真的下狠手。
大祭司压根没注意到来人是谁,也不在意来的人是谁。先打了再说,等人落于刀下,还没有什么他亓……他卫琅玹问不出来的犯人!
念头一起,大祭司的情绪更加焦躁,心头之间埋了一条看不清的火线,正在星星点点地燃烧着,反抗着“卫琅玹”这个称呼,他的心底,有一道听不清的声音在告诉他——
他不是卫琅玹,他不是大祭司。
可,
如果他不是,
那他是谁呢?他叫……
什么来着?
门外的风雨并没有减小的趋势,反而随着夜深,愈发大了起来。
雨滴打在竹叶和窗户上,劈里啪啦发出声响,寒风入户,又有屋内两人在斗争,房内的铃铛被摇得铃铃乱动,似乎在代替两人,诉说无法出口的心乱。
亓官殊思绪万分,他感觉自己做了很长一个梦,他甚至还能回想起,在梦中的那种爱意深长,与诀别落寞。可现在醒来后,却发现,他居然已经记不清梦中发生的故事了!
怎么回想,梦里的种种,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迷雾,将背后的故事和面容,遮盖得严严实实。
就像是有人刻意不想让他知道,不想让他记起来,所以强制抹去了他的记忆。
这种混沌的感觉,让亓官殊头疼欲裂,又成为“卫琅玹”太久,下意识觉得自己的眼睛,入夜后便不再清明,一来二去,他居然还没看清和自己打斗的人是谁。
但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半分。
多了几百年的战斗经验,亓官殊很快便找到了对方的格挡漏洞,翻手震掌,以四两拔千斤之势,卸去对方的力道,拍在对方手腕上,将对方手中的银光打落。
“叮啷。”
银器落地的同一时间,亓官殊灵力凝成的陌刀刀尖,也已经抵在了半瘫在地的黑衣人喉前。
眉眼间的冷冽和杀意才刚升起,亓官殊正打算质问来者何人,便对上了黑衣人缓慢抬起的脸。
卸去了铃铛和配饰,乌黑的长发只做简单的样式,半披在身后,他身上穿着简单的墨色长款中衣,丝绸的质地,在屋内摇摇晃晃的烛火下,泛着轻微的流光。
年轻英俊的少司官,紧抿双唇,眼尾染着不知道是委屈还是被打疼了的飞红,闪动泪光抬眼。
一个简单的动作,被百里若做出了别有一番意味的效果。
他虽然抬起了头,却执拗地半垂双眼,赌气一般,不去看亓官殊,半躺在地上,也不起来,仰着下巴,用自己的颈部,去凑亓官殊的灵刀,大有一副“师尊好生薄情,如果师尊想要,那就杀了我吧”的气氛。
终于有时间看清来人长相的亓官殊,在对上百里若那张少年意气中带着艳丽的容貌时,诡异的愣在了原地。心口猛地一跳,这是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受,无关愤怒,也无关震惊,反而有几分委屈的酸涩。他不是第一次见到百里若这张脸,却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有一种久别重逢,迷雾散去的感慨和心悸。
“……”
“你……你半夜三更,不好好在自己房间里休息,跑来我这干什么?”
意图“加害”自己的人,居然是自己教养多年,亲手锻造的刀,亓官殊方才的怒气,在顷刻间被堵在了胸口。他几乎是立马朝着一旁掉落的银光看去——
本以为他会看到什么匕首凶器,却不想,地上掉落的,居然是一面已经裂开的银底铜镜。镜面碎成多份,亓官殊侧首望过去时,正好对上他提刀对徒弟的荒唐模样。
这?
实在是没忍住偷偷看一眼亓官殊的百里若,正好看到了亓官殊错愕犹疑的表情,百里若一愣,在几秒钟的晃神过后,作为杀人刀培养长大的他,立刻就明白了亓官殊这个表情的含义。
眼神中的光芒崩裂一瞬,百里若眼眶的红意更甚,在黑衣黑发的衬托下,更显得他面容艳丽,他眼睫掀动,似蝴蝶抖翅,眼眶中雾水蓄满,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百里若忽地冷笑出声:“师尊以为什么?是我要……呵,在师尊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位忘恩负义,狼子野心,想要谋害恩师的小人吗?”
他说着,自己先委屈了起来,看了亓官殊一眼,又匆匆移开,终于是承受不住,任由眼泪如断线的珍珠打落,却强硬地用手背抹去。
他仗着自己长得极好,又年轻正盛,仗着亓官殊不会真的杀他,大胆宣发自己的委屈,用最下等的计谋,故意在亓官殊面前装可怜,展露自己的颜色。
就像他明明都到了入睡的时候,也还要给自己整理好发型,编好小辫子,才来亓官殊的寝房:“明明是师尊自己先要镜子的……”
一句话,把责任先推脱了八成,至于他为什么会在半夜三更前来,却是一个字都没提。
若是平日的亓官殊,定能从话语中察觉出不对,冷嘲回去,继续追问缘由。奈何现在的亓官殊,还被困于梦境浑沌之中,只想快点回忆起梦中的场景,没有心情继续追问。
他有些茫然地应了一声,手中灵刀消散,闭眼按着自己的太阳xue,想要晃去脑海中的疼痛:“这样啊?抱歉,此事是我不对。”
真难得,能从说一不二,出口便是金科玉律的大祭司口中,听到道歉的话语。
百里若有些惊讶,连装模作样哭都忘记了,他静静盯着闭眼皱眉的亓官殊,衣领半开,一身冷汗,发丝紧贴身后,一副脆弱难忍的模样。
百里若盯着盯着,突然觉得现在的亓官殊,好像一向严厉针芒,却无意识打开了蚌壳,浑然不知自己露出了鲜美。柔软。蚌肉的蚌。
看上去,真好吃啊。
眼神中的打量如酒坛打碎一般,被美色一引,灼热起来。
百里若觉得有一团火在自己的体内燃烧,他被一道名为“欲”的手拉住,带着他沉入泥地之中,沉入,沉入……直到他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激动,那是一种想要撕碎圣洁的阴暗,他不排斥,甚至有些甘之若饴。
他不知道为什么亓官殊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对劲,但他很高兴看到现在的景象。
肆无忌惮地上下扫视了一番美景,这样滚烫灼热的目光,像是已经解开了亓官殊的衣物,游离其上,可这样明显到不可理喻的目光,也没有引起亓官殊的注意。
亓官殊,警戒心下降了。
意识到这一点,百里若嘴角上扬的弧度,忍不住又大了几分。
他宛如野兽锁住猎物的眼神,肆无忌惮地落在亓官殊身上,张扬嚣张地舔了一下略尖的虎牙,不动声色握紧了从被打倒起,就一直背在身后的手——
一把锋利的匕首,在百里若用力的握紧下,被灵力腐蚀吞灭,而百里若的手,也因为这个动作,割破皮肤,流出鲜血。他漫不经心甩了下手,似乎手上的血液,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水珠而已。
“真好骗啊,大祭司。”
“师、尊。”
百里若无声念着,站起身来,想要去搀扶亓官殊休息。
他的手才刚探出去,亓官殊冰冷自持的声音,如昆山碎玉一般,击醒了他:“你的骨玉铃呢?”
身体一僵,“百里若”几乎是立刻抬眼,想从亓官殊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但让他失望了,亓官殊没有睁眼,不过刚才的失态,却已经被亓官殊调整好了,他再次恢复成不近人情的大祭司模样,缓声询问间,亓官殊手中的灵力波动,手指上缠小臂的一段地方,再次开始流动金色的灵力。
“百里若”敢保证,若是自己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次的打,他估计是躲不掉了。
他还没有自信,能够在尧疆大祭司的全盛时期,打败大祭司。
“我,”百里若的脑子转得飞快,他保持笑容的体面,不急不躁,“弟子见今夜滴星①势大,入寝后想起师尊不喜处理内务,担心师尊受寒入病,故慌忙间赶来照看。来时匆忙,身上一切从简,便没带上。”
听到“百里若”的解释,也不知道亓官殊到底信没信,不过,他缠绕在手上的灵力,确实消退了下去。他抬眸扫了一眼“百里若”,也没说什么。
这一眼如春风一般拂了一巴掌“百里若”,差点没把他看得更加兴奋。
“祭祀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亓官殊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伸手将耳侧缭乱的银发,勾到耳后,顺势用手背抹了一把颈侧,将薄汗带走,“两日后,祭礼必须如期举行,明白吗?”
将亓官殊的动作看了一个明白,“百里若”喉结滚动,终于把盯着大祭司眼睛的视线,移到了大祭司的后颈处。
他动作放肆,语气恭敬:“一切备好,师尊放心。”
不能再拖了,亓官殊最近的情绪,从邬兰辞出现起,就一直不稳定,他总感觉马上就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可他绝不允许自己的祭祀受到影响,以免夜长梦多,亓官殊决定将祭礼的时间提前,他不想让自己的祭祀,有任何差错。
挥手令退“百里若”,亓官殊走到窗边,他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风雨了,今夜的风雨,似乎也在预兆着他谋事的不顺,他总觉得心慌得厉害,却怎么都找不到一个源头。
夜幕惊雷,雨打竹叶,乍起的天光下,亓官殊突然对上了窗外的一道黑色人影。
他手里拿着一杆旗帜,面戴青铜恶鬼面具,身上的服饰有些古怪,看上去有些像紧衣夜行服,却有些区别。
亓官殊眉头一挑,心头骤然疼得厉害,他激动扶住窗沿,情绪激动朝黑无常望去,他好像……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服饰!似乎……就是在梦里!
碎片的闪回凭空挤入亓官殊的脑海,画面中一位看不清面容的黑无常,抱着冰冷的少司官。没有脸,没有细节,但亓官殊却知道,黑无常在难过,他在哭。
有一个名字几乎快要从口中蹦出,但亓官殊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是什么名字,他又为什么要记得这个名字。
黑无常也注意到了亓官殊的情绪变化,他向前走了半步,却不知道是在忌惮着什么,匆匆又退了回去。他握紧手中的导游旗,深深望了亓官殊一眼,手腕翻转,将导游旗倒过来,用尖。锐部分,在地上写了一个字——
【镜。】
第193章 他不是你师尊
镜什么?
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亓官殊皱起眉头,他好像马上就可以触碰到那层看不见的屏障,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够彻底掀开迷雾。
可一切都是如此的戏剧,哐镗一声巨响,白雷照亮了半片天空,惨白的雷光照在雨幕下,黑无常阴冷的青铜面具上,平白无故多了几分诡异。
光起光落,黑无常的身影却这么凭空消失不见,连地面上的“镜”字,也被星落冲刷干净,看不出半分痕迹。
事情发生得突然,看似过了许久的时间,实际也才不到几秒。
黑无常的踪影消失得太快,亓官殊早有准备,有心挽留,也还是迟了一步。到了现在这一步,亓官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如果没有人在这后面操控全局,把他当棋子一样摆弄,那才真是有鬼了。
但真相的参悟,伴随的是幽沉的忌惮。
他自诩聪明一世,尧疆境内无人能敌,甚至还有自信是普天之内,飞升之下第一人。却不想,到头来,他只是他人手中一颗可随意操控的棋子。
这样绞尽脑汁地抹除他的记忆,这样费尽心思地阻止他人说明真相,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他绝对不是卫琅玹。
但他是谁呢?
幕后之人如此用心,也要让他成为一次卫琅玹,又是为什么呢?
亓官殊下意识捏紧了窗沿,手指间金光乍闪,在空气中发出电流一般的声响。
他站在窗前吹了好一会,吹到身上的冷汗已经干透,吹到被风衔而来的雨珠打湿衣襟,才长叹一口气,收了手,回到室内。
被雨打湿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与其继续站在这里像个傻子一样,还不如去泡个温泉,重新洗个澡,顺便仔细回忆一下,看看能否记起梦中的内容。
……
黑无常已经尽可能隐藏自己行踪了,却还是在写出了“镜”字后,被发现了。
周围的风雨骤消,就连竹林屋楼,也一并被擦除不见,他就像一个误入了游戏BUG中的穿模小人,处在一片空白之中,找不到方向,看不清离开的道路。
导游旗在这片空白中,也失去了作用,没有办法破开虚妄。
黑无常尝试了一会,也没有成功后,立马警惕起来,握紧导游旗杆,另一只手朝导游口袋摸去,从中拈出一张符箓,淬灵压箓,做好了战斗准备。
这样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太久,空白之中出现了第二个人影。
穿着丝绸黑色中衣的少司官,加上了一层绣着银白色苍狼的广袖外披,耳后也多加了两个银质的小发夹,将碎发收拾干净,看上去很是温柔。
但他眼中的寒光和杀意,却是完全不掩饰,如毒蛇一般锁在了黑无常身上。
黑无常一愣,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从眼前人的身上,感觉到了一股陌生的熟悉,分明百里若的身上没有任何阴司的气息,可黑无常就是觉得熟悉,迟疑了几秒钟,他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有没有走过无常?”
这种时候,难道不应该询问,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又或者是你想怎么样,你到底是谁吗?怎么到了黑无常这,就变成了一句你有没有走过无常?
莫名其妙。
可笑至极。
“无常?”百里若意味深长地把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咀嚼了一番,忍不住嘲讽出声,“你真可笑啊,你凭什么会认为,本尊会看得上一个不入流的小鬼官身份?”
无常虽不算正神,但在冥府之中,也算一任鬼官,又因为后来冥府落败,想要维持轮回运转,少不了作为勾魂使者的无常。
一来二去,无常官虽然官职不大,却也是冥府中一位有点名头的官职。
没想到到了百里若这里,就只成了一句不入流的小鬼官。
黑无常顿时不开心了,你可以说我实力低,但你不可以说我们无常官不入流!
刚想要反驳什么,黑无常还没来及开口,百里若上前一步,眸中暗光浮沉,比大祭司更具威严的压迫感,似高山一般,朝黑无常逼去,来自天道的规则气息,劈天盖地压在池星乐身上,他继续警告:
“冥府小辈,本尊劝你不要搅局,更不要想着——把师尊从本尊身边夺走。”
百里若冷眼垂眸,看蝼蚁一样的眼神乜斜着黑无常,他很讨厌眼前这个搅局的冥府无常,碍于某些约定,他不能直接宰了池星乐,但他打算一点点摧毁黑无常的自尊心,迫使黑无常对他下跪!
池星乐觉得眼前的家夥八成是个疯子,不久前冲进地牢,将所有的“祭品”一刀毙命,甚至将过来看情况的尧疆侍卫,也一并杀了。
池星乐见过疯的,但没见过这样疯起来连自己人都杀的。
不过也幸亏这疯子把他杀了,才让他得以想起一切,恢复黑无常的身份,想来唤醒亓官殊。
但他同样也发现,被杀死的这群祭品,居然全都是女子的灵魂!不论在身前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死后的灵魂,居然都是年轻女子!
巧了不是,
池星乐不久前,才经历过一次和女子相关的重大非自然案件。
只是一眼,池星乐就把眼前的这些灵魂,和先前结案时,缺少的那部分灵魂联系起来。
好家夥,都过去这么久了,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还有隐情!
他可是没有忘记,之前那群女子失踪案的幕后真凶,就是冲着亓官辞去的。
为了好兄弟的安危,他在第一时间就想来找亓官说明一切。
可麻烦,也随之而来。
莫名其妙多出满身罪业的厉鬼拦路也就罢了,一路走来,天不作美,下雨打雷,刮风迷雾,就差没把“我故意的”写在池星乐眼皮上了。
幸好池星乐是无常官,无常天生对厉鬼有克制,让他不至于太狼狈。尽管导游旗上浸满污血,至少没有受到严重的损伤。
可好不容易冲破厉鬼关,来到亓官殊的住处,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靠近一二。
只能像个傻子一样,站在窗外等着亓官发现自己。
终于等到好兄弟注意到自己,他又不明直接表明身份,毕竟现在的亓官,估计和不久前的他一样,被封印记忆,还把自己当成这个年代的人呢。
冒着会被幕后者抓起来的危险,池星乐只写了一个“镜”字,想提醒亓官殊,眼下的一切,不过都是镜花水月,不要相信。
哪里会知道,一个字的功夫,就被困于此地,再次见到了这个疯子。
“你不是戏中人,”池星乐的实力确实不如同门弟子强悍,但他看人断理的心思,却是玄宗新一辈中,出了名的厉害,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就已经把前因后果猜出了个大概,“你将企鹅困于此处,就是为了陪你扮演这种无聊的过家家游戏吗?你想要找你师尊,拉上我兄弟做什么?”
天杀的,这莫名其妙的家夥到底是谁啊!
为什么他身上会有这么浓郁的淩霄规则力量?!握住导游旗的手颤抖不已,池星乐依仗着导游道具的冥府力量,强行挺直腰板了一段时间,可不久前,他才被厉鬼消耗了一段时间的力气,现在对于他而言,早就是强弩之末,小腿肚酸疼难耐,再多几秒,只怕就要真的对着眼前的疯子下跪了。
池星乐为了自己和冥府的尊严,咬牙强撑,双手一齐扶住导游旗,故作轻松的模样,扬起下巴继续挑衅:“让我猜猜,该不会……是你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被你师尊抛弃了,所以才这样可怜兮兮地,在幻境假象之中,扮着师徒和睦的戏吧?”
“你找死!”
果不其然,百里若怒不可遏,眼中杀意加剧,勾手就要对着池星乐的颈部掐去,他实力莫测,但绝对不是寻常的修士那么简单!威压迫身,别说已经快要脱力的池星乐,就算是全盛状态的他,也绝对没有办法躲避分毫!
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刺骨钻心的疼痛让池星乐的力气回光返照了一瞬,他站直身子,将灵力淬入导游旗中,淬灵之间,导游旗化为长剑,池星乐转动剑花,反手要去格挡百里若的攻击。
但他的剑才刚探出去,却在百里若滔天的规则力量下,一秒碎成星子,连剑柄都没能幸免。
“?!”
当下骇然,池星乐不觉呆在原地,有一句粗口憋在嘴边,想脱口而出,又记着自己的家教,刻入骨子的不可妄言,让他好不难受。
不是,这哥们到底是什么身份啊!冥府法器,你一个眼神就碎了?!
怎么,这法器你造的吗?!
你有这实力,你在这里办什么家家酒?!你有本事,你直接去找你的好师尊啊!
“你!”
池星乐语短未出,眨眼之间,死意已经逼在眉前,池星乐顿时明白什么叫做死前走马观灯。
从出生到考入玄宗,进入上京大学,从第一次进入考场,到被评断出不适修行,无法继续参加异海考核……从成为生无常,认识亓官……
过往种种,全都如走马灯一般,快速在眼前闪过,临近死亡,池星乐忽然间心情平静下来,等待着自己最后的宣判。
“叮——”
意料中的死亡并没有如约而来,一声灵力相碰的剧烈爆炸声,几乎是贴在池星乐耳边响起,震得他头脑发麻,忍不住嘶出声来。
池星乐在这灵暴之下,双耳暂时失聪,下意识捂住耳朵,还没看清是哪位勇士这么厉害,居然能够在如此强大的淩霄规则下,阻挡住杀意深厚的攻击,池星乐便被一只手护在了身后。
受力后退几步,池星乐茫然眨了下眼睛,眯著有些模糊的双眼,朝着来人望去,只看见一位穿着白色锦衣袍,腰间束着白玉腰封,头发全部上梳,用一根墨竹簪固定,身形纤瘦的男人,挡在了百里若身前。
他一把金玉扇横在眼前,温柔而坚定地表明自己要护着池星乐的态度。
池星乐:“这?”
“嘘,”悄无声息从耳旁传出一道声音,池星乐听不见声音,却还是突然传来的热气吓了一跳,下意识望过去,看到一位双手抱胸,一脸不悦的少年,正憋着嘴,幽幽看着前方的白衣男子,他不看池星乐,却在解答池星乐的疑惑,“你别说话,师兄会处理。”
说着,少年还自顾自地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一副你也不要和我说话的模样。
池星乐:“……?”
啊?你说什么?你能说大声点吗?
作为医修,池星乐诊断了一下自己的耳朵,确定暂时没办法恢复后,选择继续静观其变。
白衣男子温和微笑,他像是没看见【百里若】现在和此界太平一样的模样,目不斜视,不轻不重收扇,对着百里若微微颔首:“臣洛淮清,见过殿下。还望殿下能够看在两位大帝的面子上,饶这无常一命。”
【百里若】阴沉着一双眼睛,抿唇和洛淮清对视了好一会,洛淮清神色不改,却态度格外强势。叫得出殿下两个字,洛淮清八成已经知道了【百里若】是谁,但他不言说,也是一种暗中的威胁。
私自下界,不上报天行,非法入神都,困玄宗弟子和金瞳裁决人于幻境之中……不管是哪一项,都够【百里若】喝上一壶了。
洛淮清心知肚明,却在这里和他揣著明白装糊涂。
“冥府……”百里若几乎是咬着牙念出了这两个字,用力之大,恨不得直接将眼前的洛淮清碾碎,“好大的胆子,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有太昊和封灵昀在,本尊就不敢动你吧?”
“殿下尊贵,自然不会将我等小职看在眼里,”洛淮清笑意不改,慢悠悠将扇柄在掌心中拍着,“可殿下仁慈,想必也不会与我等斤斤计较。再说……我天淩子弟,最出名的优点——就是护短。殿下,您说,您要是对我动手了,我那——
大师兄,会待你如何啊?”
第194章 咱们去搞大事情
方才还气冲冲的【百里若】,听到洛淮清口中的“大师兄”三个字后,瞬间乖巧下来,他抿了下唇,看上去老实极了。
尤其是藉着百里若这张少年的模样,做出来的姿态,更是让人心生怜爱。
“… …你还知道些什么?”【百里若】掀了掀眼帘,带着紧张和期待的语气询问道。
如果洛淮清出现在这里,是卫琅玹授的,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卫琅玹都知道了?
他既然知道了,那为什么……为什么不过来惩罚他,责骂他……
这算不算威胁,姑且还两说,但不可否认,【百里若】确实因为大师兄三个字,安分了不少。
洛淮清口中的那位大师兄,不是别人,正是【百里若】的好师尊——天淩七子首席,还未飞升时,便被誉为凡尘世仙的卫戍,卫琅玹。
好巧,天淩自上而下,都是出了名的护短。这一点,在【百里若】还在师尊身边时,便已经体会颇深。
但他不敢赌,不,应该说,都不用赌。
卫戍一定会选择护着他的好师弟,而不是……而不是自己这个可有可无的弟子。
“算了,我不听了,”闷气生了几分,【百里若】临近关头,又心生畏惧起来,他害怕会从洛淮清口中,听到让自己不开心的话,索性闭眼让洛淮清等人离开他的视线,“看在师尊的面子上,本尊饶你们一命。”
能把堂堂天君殿下逼成这个模样,洛淮清也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能让天君殿下退步到这种地步,已经算烧了高香了,洛淮清不敢拿乔,恭敬对着【百里若】抱拳行了一礼,语气淡若枯树霜雪,平静又沁心:
“多谢殿下,殿下放心,臣今日前来,只为带走冥府小官,除此之外,没有见过任何人。”
【百里若】听到洛淮清的这句话,若有所思地扫了洛淮清一眼,嗤笑出声,微微抬手,对着洛淮清摊开:“那便……请师叔慢走。”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百里若】见得多了,并不认为洛淮清特意而言,是对他有什么奉承。
只要洛淮清不要再来搅他的局,带着冥府和那群玄宗的弟子,走的越远越好。
请罢,【百里若】转身准备离开,才刚走一步,又被洛淮清叫停:
“殿下稍等。”
现在【百里若】听到洛淮清叫出的殿下两个字,就忍不住牙酸,他眉头狠狠跳了两下,耐着性子,保持假笑转过头来,双手环臂,眼中浸着冷意:“不知师叔,还有何指教?”
洛淮清彷佛没有看见【百里若】幽深的目光,他微微一笑,从宽松的袖口中,取出一张冥府特有的青铜恶鬼面具,在面具眉心的位置,看似无意地用手指点了一下,才用灵气托着面具,朝【百里若】的身边送去。
“殿下,有劳,还请收下这幅面具。”
垂眸乜了一眼面具,【百里若】面露嫌弃,不太想接:“本尊还不需要借用冥府的东西,来掩盖气息。”
洛淮清弯眸含笑,似乎在笑【百里若】的自作多情,语轻若风:“不是给您的。”
一句话,让现场的气氛骤然冷下,【百里若】猛地掀开眼帘,凝上洛淮清,正好对上洛淮清不轻不慢睁开的那双天生含情,此刻却还无温度的桃花眼。
两人的视线争锋相对,做着无声的较量。
久到洛淮清眼角的笑意已经褪去轻柔,只剩下霜寒,他再次启唇:“殿下。”
轻飘的两个字不带任何感情和波动,听不出好赖,却重锤了【百里若】心口一下。
【百里若】怕卫戍。
他曾经只在师尊口中,听过其他六位师叔的事迹,但并没有真正见过其他六子。那个时候,六子已经全部牺牲在了战场上。
如今倒算得上他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二师叔,他自诩身份尊贵,就算是二师叔,也不过自己职下卑臣。
但他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在这位年轻的二师叔身上,感受到和师尊一样的威严和冷意。
恍惚的那一瞬间,【百里若】觉得眼前的洛淮清,居然和卫琅玹的身影逐渐重叠。
来自身体的肌肉记忆,让他下意识颤抖一下,抿了下唇,【百里若】眼神古怪地望了洛淮清一眼,最终还是收下了面具,冷哼一声后,转身离开。
生怕洛淮清又要叫住他,这次【百里若】离开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一直目视【百里若】离开的背影完全消失,洛淮清才收回视线,用扇柄拍了一下掌心,若有所思。
“为什么要给他面具,”一旁看了好久戏的阿七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他不是人。”
“……”
严肃正经的四个字,差点让洛淮清端着的表情崩裂,他弯了下眉眼,拍了拍阿七的脑袋,温柔解释:“对,他不是人类。不过,那张面具,可不是给他的……”
那是给我们冥府未来帝君,如今的六五司君——瞿镜的。
他不能干扰幻境,还不能给自家帝君开个插件,让帝君自己想起来吗?
管这个“少司官“现在是谁,地魂也好,人魂也好,天魂也罢,只要他是瞿镜,戴上导游面具后,他就会想起一切。
大脑简单的阿七听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哦了一声,又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找四师兄,你答应我的,要带我找四师兄。”
“快了,”洛淮清说着,突然抬起头来,看向了天空中的某一处地方,“马上就要破局,阿四……要开始忙了。”
“要忙了?”阿七的眉头皱了起来,非常苦恼的样子,他用手托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摇了摇头说道,“那我要好好帮忙。”
这次是真的没有忍住笑出声来,洛淮清周身的清冷融化,如沐春风,“哈哈,用不着你,你四师兄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就愧对他在天淩求道的那么多年了。”
对待眼前的小师弟,洛淮清一向比较慈爱,这种感觉,差不多就相当于父母看待自己孩子的那种心情。很新奇,但洛淮清确实一直把阿七当成小孩子。
阿七最喜欢的是四师兄秦政,和三师姐张子清。
但四师兄和三师姐都十分敬重二师兄洛淮清,作为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他自然也是听洛淮清话的。
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阿七才有些遗憾地长叹一口气:“那师兄,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刚才那个不是人的说,让我们走远点。他坏,他想打我们,不和他玩。”
“我们去找你的六师兄,”洛淮清终于把视线移向了一旁把自己当背景板许久的池星乐,对着池星乐扬了下下巴,示意阿七把池星乐带上,“不出意外的话,最多两天,这件事就该结束了,结束之前,我们去闹个大的。”
违规。作案。搞事情。
天淩六子最喜欢干的事,全在这里了。
一听见要去闹个大的,阿七的眼神都明亮了好几许,在原地兴奋地小跳了两下,用力对着洛淮清点了下头,一把拉住池星乐的衣领,绽出笑容:“好!”
直觉告诉他不要偷听,所以一直在折腾耳朵的池星乐,好不容易把听力恢复了一二,没来得及高兴,第一句“复明”听到的消息就是——“我们去闹个大的”。
好家夥,吾命休矣。
刚想摆手示意自己只是个路过的,不参与搞事情的【团建】当中,就看见洛淮清带着一贯的狐狸笑容,对他轻轻颔首,同时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原地超度,久仰大名,生无常中业绩最高的员工,今年的全勤表彰,估计稳了八成吧?”
慌乱推脱的表情,在一瞬之间消失不见,池星乐条件反射性地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导游服的褶皱,看了一眼洛淮清的脸,张嘴张到一半,又突然卡壳,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对方。
从幻境之中的记忆来看,眼前这位和洛唯欢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天淩宗的代掌门,七子中排行第二的洛淮清。
但洛淮清刚才说的话,以及手上暗示导游面具的动作,都在说明他是冥府中人。
池星乐不比亓官殊,虽然同为生无常,但他见过的冥府中人,也就只有谢必安,连范无咎他都没有见过呢!
知道和冥府有关系的大佬,也就是瞿老板和商老板。
很显然,洛淮清不是以上认识的三位。
那么眼前这位是?
“你和小欢同辈,若是不介意的话,可以和他一样,叫我一声哥,”洛淮清从池星乐的停顿当中,猜出来了他的想法,他主动开口,“我于冥府位职二司,如今掌管刑狱和宗卷整理,阴司中人的话,一般叫我洛大人。”
池星乐心惊,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我去,二司君!冥府二司君!他何德何能,居然有朝一日,能见到这么厉害的大人物!而且大人物还允许自己叫他“哥”诶!
“ge……”池星乐下意识想叫出哥来,但他话头到了嘴边,看到洛淮清那张稚嫩年轻的面貌时,又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大人您如今年岁几何?”
“哦,这场幻境确实还没进展到我身死的那时,”洛淮清瞭然点了下头,毫不在意回答,“死的有点久了,记不太清,但应该是……二九之年吧?”
他先天心脏有缺,尽管修仙问道的路上,让他得以贪得几年岁月,可终究还是没能抵过生死寿夭这一劫,早早去世。
阿七突然开口,认真纠正:“是十七年一月又五天。”
洛唯欢:“……”
洛唯欢恍然大悟一般:“啊,原来我这么早就死了啊。”
十七岁。
在一个少年最意气风发,打马长街看繁花的年纪,洛淮清什么抱负都没有实现,就告别了人世。
池星乐顿住,他想过洛淮清可能是因为喜欢养颜,才定了现在的样貌,但他怎么都没想到,真相居然是……他在这个年纪便去世了。
心口莫名有些堵着慌,不知道是为洛淮清感到遗憾惋惜,还是为他感到心疼难过。偏偏洛淮清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那样云淡风轻,点水而过。
他已经离世太久了,久到他都忘记自己是几岁去世,久到他已经对自己的死亡毫不在意。
池星乐沉默了好久,洛淮清摇扇的动作一顿,笑眼迎了上去,半弯下腰,调侃道:“怎么啦,是不是对着一个只有17岁的人,叫不出口‘哥’字呀?”
旁人为他的年幼早亡而悲惋,亡者却毫不在意地调侃。
池星乐摇了下头,哽咽着,说不出是苦涩还是无味:“洛哥。”
叫完哥,池星乐又想起来刚才听到的,洛淮清准备去闹场大事,只是,在幻境之中,他们能做到最大的搅局程度,估计也不能动摇幻境根本吧?
“这就对啦,”洛淮清展开摺扇,轻轻在胸前扇着,“你既然恢复了无常官的身份,应该是什么都想起来吧?”
“嗯,我被拉入幻境之时就是出魂状态,所以在幻境中死亡,反而会让我恢复记忆。”
洛淮清等的就是池星乐这句话,他抬高摺扇,藉着扇面遮住了下半张脸,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似乎在酝酿着什么深意,他问:“你和相信科学是搭档吧?”
“是啊,”池星乐有问必答,但不太明白为什么洛淮清会突然问起亓官辞的导游号,“不过我们并没有绑定,只是临时搭挡,但基本的搭档功能,都可以在系统上使用。”
亓官辞当时转线转得突然,根本来不及申请绑定搭档,后面又接二连三遇见危险的事情,申请绑定的事,也就耽搁了下来,不过他们若是导游同一条路线的话,系统上的搭档定位等功能,还是可以使用的。
傻孩子,你还想绑定瞿镜的心上人?
就算你真的申请了搭档,估计也会直接在第一时间内,被瞿镜驳回申请。
心中默默为池星乐感叹了一句,洛淮清继续询问:“那……你知道相信科学最喜欢什么吗?”
池星乐非常自信:“考研数据。”
顿了一会,池星乐又补充了一句:“呃,最近的话,再加一个……瞿……瞿……他对象吧。”
洛淮清:“。”
真是毫无意义的询问呢。
不过,亓官殊最喜欢的——是瞿君吗?
那这场幻境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困住亓官殊吗?用瞿君来困?
这不符合那个人的办事风格,这其中绝对还有什么,是他没有注意到的。
不管怎么样,亓官殊绝对不能出事。
哦,至于瞿君的话,出点事也没关系,有亓官殊在,瞿镜就不会死。
洛淮清现在已经彻底把亓官殊的地位,排在了瞿镜的前面。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幕后者到底会对亓官殊做出什么算计,洛淮清只能暂时把希望寄托在恢复记忆的此界太平身上。
但愿此界太平戴上面具后,可以对亓官殊吹点枕头风。
…应该可以吹枕头风吧?
抿了下唇,洛淮清看向阿七,指了指【百里若】离开的方向:“小阿七,你觉得刚才那个家夥,和大祭司是什么关系?”
天淩第七子,祁玄爻,绝对的野兽直觉,信他准没错。
阿七眨了下眼睛,微微歪头:“大祭司?”
“就是那个长得很漂亮,眼睛上带着缎带的那位。”
“他不是大祭司。”
阿七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不对不对,那个漂亮哥哥不是大祭司,尧疆的大祭司不长这样,这个大哥哥虽然也不亲近人,但他身上没有血意,尧疆的大祭司身上很多血煞气的。
池星乐终于有机会插话:“他当然不是大祭司,他是我好兄弟,亓官辞。”
“哦,”阿七不在意亓官殊是谁,他知道身份后继续回答洛淮清的问题,“那不是人的家夥对亓官辞有野兽看到猎物的想法,他想吃掉亓官辞。”
洛淮清:“…”
这个就不用说出来了!他们瞿君不要面子的吗!!!
池星乐:“?!!”
变态!流氓啊!果然男孩子在外面也要好好保护自己!!!
“不行!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企鹅一个人面对色魔!”
池星乐说着,就想要继续往亓官殊的房间赶去,不过他的动作却被洛淮清拦了下来。
洛淮清苦口良心:“人家小两口自己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你年终奖金不想要了?”
打扰上司好事,就是在对自己的事业宣战。年轻人,职场的水太深,你把握不住啊。
“小,小两口?”池星乐被洛淮清的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但还是下意识地反驳,“不不不,洛哥你误会了,企鹅的对象是瞿老板,他们——”
说着,池星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咬牙切齿地念道:“情投意合,你侬我侬。”
末了,池星乐还要补充一句:“企鹅绝对不会是那种贪图美色,随意劈腿的渣男。”但是瞿老板是,他勾搭狐狸精的照片,现在还在他的手机里呢!
洛淮清眉头跳了一下,他知道池星乐是误会了,但他不想解释。索性跳过这个话题:“那就更不用担心了,相信科学的实力在你之上,他既然对瞿君情深意重,想必也不会被旁人所迷惑。比起相信科学,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你啊,小无常。”
池星乐疑惑:“我?”
“对,你。”洛淮清点了下头,对着阿七给了一个眼神,示意他带上池星乐,开始施展灵力,在地上勾画阵法,“天淩弟子入门点亮命牌,一旦身死,命牌便会破碎,你虽借助身死回归无常之位,可幻境之中,你的命牌却是真的破裂。天淩擅长寻踪,这么久的时间,小欢他们一定已经发现你[死了]的消息。再不回去说明情况,稳定他们,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情来?”
洛唯欢是他的弟弟,他弟弟什么性格,洛淮清可是再了解不过的。池星乐因为调查尧疆而【死】,洛唯欢一定会头脑发热,准备亲自给同门报仇。
但这小子的实力,放在幻境之中,还不够人家天君殿下挥手的。
为了自家弟弟的小命,洛淮清觉得,还是很有必要现身,去阻止一番的。反正他已经被发现了,只要不去“主动干扰”天君殿下的好事,那边估计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和他心意。
阵法很快形成,洛淮清还挺感谢那个人,把对亓官殊的试炼地点,设置在了天淩背景下,让洛淮清可以有机会,钻这个漏洞——
要知道,在天淩时期,整个上修界中,洛淮清可是飞升之下——符阵双修第一人!
这个名头厉害到什么地步呢?
后世所有的符箓阵法书籍,乃至现在的玄宗的符修系和阵修系所用的课本——全都出自当年年仅17岁不到的符阵祖师洛淮清之手!
灵光乍过,洛淮清三人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不消片刻,又出现在南疆的大街之上。
洛淮清做什么事都主打一个周全,在带个小家夥移形换影的过程中,也没有忘记把池星乐身上的导游服给换成寻常的天淩弟子服。
知弟莫若兄。
等洛淮清循着亲缘线找到洛唯欢的时候,洛唯欢果然正提着剑,被陈炎等人拦着,踢着腿,嚷嚷着要去找尧疆大祭司拚命,为池星乐报仇。
按理说,池星乐出事,最担心,情绪最大的,应该是一起长大的竹马陈炎,可是陈炎在知道池星乐命牌破裂后,刚想崩溃,旁边他的“替身使者”洛唯欢,已经提剑开始闹腾了。
陈炎想说的话,全被洛唯欢说了一遍,把他堵得慌就算了,还要反过来拦住洛唯欢不要做傻事。
小炎子心累:不是,哥们?你说的全都是我的词啊!
发怒状态下的洛唯欢,力气大得离谱。陈炎等人那么多人一起拦着,都还能让他往前移动。
洛唯欢举着弟子剑,担心伤到同门好友,一直不敢乱挥:“拦着我做什么?天淩弟子是一家,阿乐被这群南蛮子害死,我们不应该为他报仇吗!我上面有五个师兄师姐!敢动我兄弟,我让我哥抄了这破地方!”
踏入客栈的洛淮清正好听到了洛唯欢的豪言壮语,他嘴角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下,才幽幽开口:“你哥办不到,闭嘴吧你。”
洛淮清的出现,让所有小辈都有了主心骨,尤其是洛唯欢。
他激动得直接连弟子剑都扔到一旁,挣开好友们的桎梏,朝着看上去比他还小的洛淮清扑了过去。
“哥!”
已经比洛淮清高了小半个头,今年二十一,比洛淮清的身理年龄还大了三岁的洛唯欢,用力抱住洛淮清的腰,有些别扭,但依然坚定地弯着腰,把自己的头埋在洛淮清的颈间,撒娇控诉:“哥,尧疆的南蛮子杀害我宗弟子,咱们叫上师兄师姐,把这地方平了!”
洛淮清保持微笑,毫不客气地用扇柄敲了一下洛唯欢的脑袋:“都说了办不到,而且,谁说池星乐死了?”
“阿乐命牌都碎了!死得透透的了!”
洛唯欢吃痛抱住脑袋,松开洛淮清,瘪着嘴解释道。
作为目前唯一一个恢复记忆,且知道事情来源经过的池星乐,趁着都没人说话的时间,弱弱举起手来,轻咳一声:“那个,我还活着。”
有什么是比一个已经确认死去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还要可怕的吗?
在看到池星乐生龙活虎地站在洛淮清身后,对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包括洛唯欢在内的所有弟子,都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脸上的不可置信几乎快要凝为实质。
“诈,诈尸了!”洛唯欢还捂着自己有些疼的脑袋,却忍不住结巴起来,“好狠毒的术法,居然有如此见不得光的邪术,能把死去的人,炼化为活尸!”
池星乐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朝着洛淮清看了一眼,果然也在洛淮清的脸上,看到了无奈的神色:“你还是不要说话了,别误导人。”
叫停洛唯欢的胡乱猜想,池星乐在洛淮清的示意下,把故事的经过,稍加润色后说了一遍。故事有些长,池星乐说完后,连喝了好几杯茶水,等消除了一部分的干涩感觉后,才重新问道:“所以你们听懂了吗?还有什么疑惑吗?”
淩嘉怡摸着下巴,大脑快速运转,消化着洛唯欢的话:“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其实不在真实世界里,是有人把我们消除记忆后,投放到幻境之中,我们并不是真的天淩弟子,现在我们需要想办法离开幻境,才能想起一切?”
比起还在茫然状态的洛唯欢、陈炎等人,淩嘉怡的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确实算得上突出。
洛淮清忍不住望了淩嘉怡一眼,从这位小姑娘的身上,他感受到了和医院里那个小家夥一样的气息。她就是淩家小子的妹妹吗?
果然基因优秀。
感慨着,洛淮清又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家弟弟,越看越生气。
算了,小欢是比不过淩家小子了,回去后再好好特训吧。
就在池星乐为陈炎几人一一解答疑惑时,旁边安静吃糕点的阿七突然抬起头来,身体紧绷住,吼间溢出低吼:“死畜生的气息,那个讨厌的家夥来了。”
第195章 饲神
冥府。
范无咎第不知道多少遍重启了系统,点开了【相信科学】的数据,生无可恋地望着灰色的显示屏,以及导游号后面加粗的两个大字——【死亡】。
在又一次重启刷新,依然看到这个接口后,旁边已经双眼放空,坐在地板上,右手微张,彷佛夹了一根菸的谢必安,长叹了口气:“这不科学。”
范无咎呆滞地点了下头,那双眼睛几乎想把【死亡】两个字盯出洞来。
这不科学。
太不科学了。
怎么突然就死亡了呢!死的如果是其他的无常官,他们还会理智调查死亡原因,看看是否是哪里的轮回出了问题,是不是被厉鬼反杀了,再根据系统数据,给亡故的无常官亲鬼们送去赡养费和功勋奖章。
但死的是相信科学。
又名瞿君的心上人,简称未来的老板娘。
范无咎用力摸了一把脸,小正太一向冷静的表情,已经裂到不成样子,他嘴里无声重复念叨着:“怎么会死亡……为什么会死亡……不可能会死亡啊……”
“小八,你见过冥府淩晨两点钟的太阳吗?”谢必安望着不存在太阳的冥府,开始胡言乱语,“是红色的,就像你和我即将逝去的生命一样。”
一直望着前方,视线开始失焦,突然间,谢必安似乎想起了什么,他重新坐直身子:“查一下,善恶有报的导游号情况如何。”
亓官殊一共有两个导游号,当初销号的是相信科学,但善恶有报这个小号,却一直没多少人注意过。
系统上相信科学从销号显示导游中,那么再显示死亡,会不会都只是……出了BUG呢?说不定真相没有他们想的这么夸张,万一没逝呢?!
范无咎大概猜到了谢必安的想法,他点了下头,或许是为了某种仪式感,他再次重启了系统平板,深呼吸了一口气后,才在员工搜索栏的地方,输入了【善恶有报】四个字。
【员工名称:善恶有报
导游类型:生无常
导游倾向:白无常
……】
【当前状态:休息】
当生无常没有进行导游,未入出魂状态时,系统上显示的状态,就会是休息。
加粗但灰色的休息两个字,给了谢必安和范无咎很大的一颗定心丸。
休息就意味着亓官殊还活着。
活着好啊,活着好。
……嘶,那相信科学的号到底怎么回事?
谢必安想了一会后,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是系统出了问题,决定找机会让维修部检修一下,悬着的心重新放回原位。
谢必安满血复活,站起身来,拍了拍依旧死鱼脸的范无咎:“好了,不要苦着脸了,应该是系统问题,回头我让人维修一下系统,亓官先生没事,不用担心了。”
说着,谢必安拍在范无咎肩膀上的手微微加重,语气放缓:“小八,你要记好了——亓官先生没事,他还活着,不要忘记了。”
这段话说得又缓又重,似乎是在提点范无咎什么。
导游部的事情并不算少,因为相信科学显示死亡的这个消息,谢必安已经耽误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他也该去继续处理事务了。
只有范无咎的脸色依旧难看,他捏紧了袖口,目光望着显示屏上善恶有报的数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不,不对,亓官先生一定出事了。
谢必安不知道,但范无咎却一清二楚,相信科学的出现,根本就不是系统的BUG,那是天行大人和孟婆一起欺天,布下的假象。
现在假象死亡……
他怎么可能不多想?那可是欺天啊!
被淩霄发现骗局,后果会怎么样,范无咎都不敢细想。
但最后谢必安说的那段话,实在是有些奇怪,范无咎不可能听不出来,谢必安其实也在怀疑,但不管情况如何,现在他们只能有一个答案——亓官殊还活着。
真相是什么,对于他们而言不重要。
他们能够知道什么,才是最终的结果。
范无咎在原地坐了很久,他想了许多,但没有一点是他敢说出来的。他双手因为畏惧和后怕,不受控制地捏紧衣角,微微发抖。
良久,他才抬头,望了一眼没有白昼,但也不存在黑夜的阴司天空,后背一阵发凉,小家夥咬了下牙,默默祈祷亓官殊的平安。
好一会,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低下头来,重新打开已经息屏的导游平板,在导游搜索栏上,搜索了两个名字:
【员工名称:原地超度
……
当前状态:导游中】
【员工名称:此界太平
……
当前状态:导游中】
此界太平的导游号,在谢必安无意掀了瞿镜的马甲后,倒是可以在导游系统中查到了,范无咎也不是什么蠢货,当然知道曾经查出来的【一夜暴富】,只是上层给出来的假消息。
真正和亓官先生一起走过无常的黑无常,只有【原地超度】和【此界太平】。
池星乐和瞿镜都显示在导游中。
范无咎就像是捉到了一个灵光尾巴,带着期望和害怕,打开了两人的导游详情,希望能够在详情中看到亓官殊的导游号。
只可惜,打开后显示的却是——
【导游搭档:再活一次。】
范无咎:“……?”
范无咎:“。”
“啪”的合上导游平板,范无咎用力吸了一口气,差点没把自己抽过去,没事了,没事了,听七哥的话,牢记亓官先生没死就行。
收好平板,范无咎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保持一贯的面瘫脸,一路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等关上办公室的门后,范无咎才看向了自己挂在墙上的便利贴:
【瞿君导游号:此界太平
商君导游号:一路向阴
洛大人导游号:再活一次】。
掺和不起,这把大人物的高端局。
范无咎在看到洛淮清的导游号出现时,就明白了,或许不只是亓官先生,【相信科学】重新出现在导游系统上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大人物的游戏了。
撇了下嘴,范无咎突然间明白了谢必安那句话的意思。官大压死人,这种层面已经不是他们无常官可以接触的了。
与其被卷入风波,沦为弃子,不如从一开始就明哲保身,只需要知道——
亓官先生还活着,就够了。
……
不只是冥府,玄宗之内,得知好友记忆彻底消失的秦政,脸色也不太好看。
好友信任他,才敢把记忆交到他手上保存,可是他却并没有做到承诺。
秦政是知道这段记忆用处的,他也很清楚,这段记忆中,几乎包含了亓官辞对瞿镜毫无保留的爱。
亓官殊把记忆交给秦政的时候,是打着回归裁决身份,剥离感情后,用它来想起瞿镜,再次学会喜欢。
可现在,它没了。
秦政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步出了差错,为了保存记忆,他还偷偷昧下了瞿镜的戒指,用作记忆留存的引子。
现在戒指还在,以亓官辞对瞿镜的喜欢,也不至于会抛弃“爱人”离开,所以……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啊!?
秦政目光盯着宛如失去灵魂一般,没有半点光泽的戒指,思绪复杂。
他把好友的“喜欢”弄丢了,良心有点疼,万一最后亓官殊和瞿镜没成,他怕是要自责死。
可转念一想,亓官殊这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段代表喜欢的记忆,便毫无保留地交心呢?
如果他真的喜欢,那他没有“喜欢”,也可以。
良心只痛了短短几分钟,秦政释怀了。大不了到时候,他去教瞿镜怎么追亓官殊,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
那烈郎,估计也怕。
颤了下眼睫,秦政合上密室,暂时将戒指的事放置一边,祈祷亓官殊失去记忆后,能够好运。
可被秦政“记挂”的亓官殊,一点都不好运。
他泡在自己的温泉之中,双眼被白绡所遮,神色却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亓官殊头疼得厉害,有一股力量,想要强制剥离亓官殊的“梦”,和它对抗,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往常亓官殊为了自己,根本不会强求,在疼痛到一定程度时侯,便会停止。
可今天,亓官殊没有。
他第一次奋力反抗这股力量,哪怕他的肌肉都已经紧绷到发抖,色若琉璃的经脉突起,在白嫩的肌肤上,形成可怕的蜿蜒。
亓官殊的长发在温泉的蒸腾下,紧贴在身上,包括他的白绡在内,完全被浸透,半透明的纱贴眼眶,反而使得整幅画面看上去,多了几分脆弱的可怜。
真是难得,
尧疆的大祭司,
居然也有可怜的一天。
亓官殊咬死下唇,牙尖刺破唇瓣,口腔内腥甜恶心,没被收住的血液,沿着唇角滑下,在肌肤上勾出一道艳丽的痕迹后,滴落在衣服上、胸口上、温泉中,开出刺眼的红花。
不要忘记,不能忘记,休想让我变成他人……
我……
不是卫琅玹……
我是……
我是……
“我叫亓官殊,”身上鲜血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大祭司,无声张开双唇,迟缓,但坚定地无意识重复着,“我……喜欢……瞿镜……”
“我叫亓官殊,我喜欢……瞿镜……”
“我叫亓官殊,我喜欢瞿镜……”
由于太过痛苦而暂时封闭意识的亓官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念出了什么真相。
他像一个设好了程序的木偶,重复地念着这句话,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滴一滴的鲜血,在温泉中导出了一小片红流,红流平平淡淡漂浮在温泉水上,在汇集到有拳头那般大小后,突然泛出了金光。
像是被什么东西指引了一般似的,夹杂着金色的小灵子,朝着温泉的底部冲去。
金红相间的小流,被亓官殊带进来,却因为脱力,没有握住,沉入温泉底的神桐木,贪婪吸收着。
神桐木的颜色越来越深,随着血液的灌入,它再次变成了亓官殊的模样,又从小木块,逐渐变回成人大小。
上面是正在挣脱束缚,查找自我的亓官殊,下方是承载爱意,默默守护的神桐木。
两者之间,从前只有一段缘线连接,而现在,在裁决人血液的滋养下,神桐木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
这样的异象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亓官殊无声的呢喃停止。
呼吸声轻轻在温泉屋内响动着,在安静了一段时间后,忽然之间,带着湿透白绡的亓官殊,以及温泉底身无寸缕的傀儡,同时睁开了双眼——
属于裁决人的——
代表着天道法规和尊贵身份的——
黄金瞳。
“镜子啊。”
倏尔,湿润暖和的温泉房中,传来一声包含深意的叹息。
星消月朗,大雨将息,天空迟早都会迎来霁明。
大祭司换上一身新的衣服,手指滑过干净白绡的时候,不自觉顿了一下,只犹豫了一秒不到,大祭司收回了手,绕过白绡,去穿戴身上的配饰。
奇怪的是,这一次,大祭司并没有穿上全套规格的祭司服,他一身素白,身上只用了部分银饰点缀,看上去有些单调。
亓官殊将长发用一根灵力凝结的,缩小版的骨刀簪挽在脑后,对着温泉池一挥袖子,加上一层结界后,才转身离开。
一路走到门口,亓官殊却停了下来。
他在门口站了一段时间,像是在做什么心理准备,他的呼吸平稳轻微,听不出半点情绪,好一会,他将手覆上门,施力推开。
“吱呀”一声,这扇木门被从内打开,迎接属于屋主的新生。
阳光争先恐后挤开门缝,钻入屋内,落在亓官殊的脸上,如同神明在信徒苦苦哀求过后,垂首落下恩泽,亲吻在所属者脸上。
但大祭司不是信徒,
他是,
尧疆的神。
玉石落地,雪花撞冰,大祭司推门而出的一幕,不像被神明怜悯的凡人,更像是沐光而来的神明本身。
感受到阳光的温暖,大祭司微微抬头,光为大祭司的眼睫打上一层金晕,或许是因为不适,大祭司的眼睫在面向阳光的时候颤抖着。
心口间平静的湖泊里,忽而激起一圈涟漪,大祭司眼帘掀开,那双熔阳一般的金瞳,与同样炙热的太阳相视,居然不退半分。
和明艳双瞳完全不相符的清冷声调,轻轻散在风中:
“尧疆,可不需要神。”
亓官殊似乎只是在自己感慨,说完过后,缓慢收回视线,朝着祭司殿的位置走去。
他身后的温泉房间,房门自动合上,合上的一瞬间,门面上闪过一道金色的阵法,彻底将进入的道路封死。
夹道旁的竹叶枯死飘落,一路荡到亓官殊脚边,被踩入大雨过后的小水池中,水池波起剧烈的涟漪,将倒影扭曲得有些可怕。
水面逐渐平静,身后那间温泉房倒映在小水池中,却好像透过了房门,看到了温泉池中,那具躺在池底,双手交叠在小腹上,闭眼无息的【亓官殊】。
他的双眼被一条湿透的白绡束住,唇角破损,安静得像个木偶。
清风吹过,再次打乱小水池的画面,来回荡漾了好一段时间,画面逐渐清晰:
一双精致贵气的鹿靴停在水池上方,黑靴上装饰着银链和小铃铛,垂在鹿靴旁边的衣摆处,用金红相交的绣线,构成五毒的纹样。
邬兰辞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快要烧尽的蜡烛,表情苦闷起来:“哥哥再不想起来,可就要出不去了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哥哥想起来呢?”
邬兰辞在原地乾着急,脑子一热:“要不直接对少司官表哥下蛊,先把人带出去?”
这样的想法来的快,去的也快。
他是疯了才会想去对亓官殊下蛊。
固然内山的蛊,亓官殊不一定见过,但在这个幻境之中,亓官殊的身份就是创建了内山十二峒的大祭司,他拿大祭司创的蛊,去给“大祭司”下,他大概是嫌命长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才好呀!”
不同的地方,同样的烦闷声音响起。
陈炎等人在池星乐的解释下,大概相信了自己正处于幻境之中的事实,但相信归相信,怎么出去还是个问题。
而刚才发出暴躁声音的,就是最早知道真相的池星乐。
此刻,他正瘫在座位上,一副鱼离开了水的自闭模样,双眼放空,自我焦虑着。
陈炎很想劝说点什么,但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默默给池星乐倒了一杯凉水,想让好友冷静一些。
淩嘉怡大概是其中最淡定的一位,她沉思的许久,看向坐在一旁摇着摺扇,用慈爱目光看着祁玄爻吃点心的洛淮清:“所以,师……洛大人,是不是只要让大祭司破局,我们就能出去了?”
洛淮清:“是这个理,但没必要。”
淩嘉怡不解:“为什么,难道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不是坐以待毙,”洛淮清摇了摇头,合上摺扇,不算轻地打在意图和祁玄爻抢点心的洛唯欢手背上,“主场不归我们,但我们可以将整场战局,搅得混乱一些。”
依祁玄爻的感应来看,只怕因为原本的局中,加入了太多的不确定元素,所以幕后的主棋人亲自来控场了。
如果不是必要的情况,洛淮清是真的不想和幕后主棋人碰上。
他现在身边还带着一群小崽子们,只能优先保证这群崽子们的安危,其他再说。
至于瞿镜的生死,洛淮清也不是不在意,但他相信亓官殊。
淩嘉怡:“搅局?需要我们怎么做?”
洛唯欢乐此不疲地开始和祁玄爻抢糕点,颇有一种逗狗的感觉:“简单啊,闹事还需要什么计画?直接砸场子,拿武器上去干就完了!”
听到洛唯欢的话,其他人若有所思,唯独陈炎的脸色有些古怪。
池星乐察觉到好友的情绪,坐直了身子,推了一把陈炎的胳膊:“火火,你怎么了?”
“没事,”陈炎摇了下头,可脸上的忧愁并没有褪下,“我只是突然间感觉心口有些难受,应该是没休息好吧,不用担心。”
洛淮清对小辈们怎么闹事,没有半点兴趣,他从袖口中取出了三片仿真金叶子,夹在两指之间,默念了一句什么后,手指抖动,将叶子扔了出去。
三片金叶子在半空中旋转了几圈后,轻飘飘落在桌面上,自上而下,两正一反,为风,巽字。
看来此去一帆风顺,诸事皆宜。
有一个好卦像在前,洛淮清脸上的笑容,也不免真诚了几分,他再次看向宛如小狗发火一样,瞪着洛唯欢的祁玄爻:“阿七,你觉得那位漂亮的大祭司,会活下来吗?”
一边瞪着和自己抢零食的小师兄,一边认真把嘴里的点心嚼碎咽下去,祁玄爻:“会。他好看,我不想他死。”
堪比言出法随的意识一形成,祁玄爻的脑海中已经默认了亓官殊不会死亡,那么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亓官殊就一定不会死。
小辈们总是会对反抗条律有所兴奋,提出来时还能装模作样地说几句不成体统,简直放肆。
但现在讨论得最开心的,也是他们。
洛淮清不参与其中,摇着扇子在旁边听着,偶尔安抚一下小辈们激动的心情,顺便给小师弟点上几盘新的点心。
他们这边算得上岁月静好,尧疆之内却是一片阴沉。
此界太平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皱着眉头望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张青铜恶鬼面具,仔细回想了好久,也记不起来这张面具是从哪里弄来的。
更奇怪的是,此界太平在手指抚摸上面具时,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双手握着面具,试探性地上举起来,隔着脸部还有十来厘米的位置,虚空比了一下自己的脸。
在面具不断地移动下,有那么一瞬间,它和此界太平的脸重合。
一道白光自脑海中闪过,此界太平下意识移开面具,用手捂住了眼睛。
白光逐渐褪去,一位穿着黑色导游服,带着青铜面具,手中握着一面导游旗,背靠在一间书店前,长发用皮筋松松垮垮束在脑后的男人,透过记忆片段,和此界太平对视上。
什么东西?
这画面浮现的太快,此界太平还没看清男人什么样子,便消失在眼前。
此界太平愈发沉默,他缓慢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又一次望向了手中的面具。
是面具中的残留吗?
这幅面具莫非是有主的?刚才的画面,难不成是面具主人曾经的记忆?
看上去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此界太平想着,突然笑了起来,他带着戏谑的目光扫了一眼面具:“这么有意思的东西,当然是要孝敬给我的……好师尊啊。”
他的好师尊最近不是想举行祭礼吗?只是毁了所有祭品有什么意思,亓官殊这么在意祭礼,他怎么可以让好师尊“失望”呢?
如果在祭祀神明的典礼上,连祭司本人都除了差错呢?
反噬一定会很严重吧?
被精心供奉的神明一定会很生气吧?
那个时候,他的好师尊……还能靠谁呢?
被神明抛弃,被子民抛弃,彻底从高台之上跌入尘埃,祭典上走火入魔,最后还有谁能保住不可一世的大祭司呢?
只能是自己了吧。
只能乖乖对自己摇尾乞怜,祈求好徒弟的帮忙了吧?
嘶,只是稍微想一下,都让人兴奋呢。
此界太平的笑容越来越张扬,笑声也越来越大,他不管这张面具从哪里而来,只要能帮他达到目的就行。
大祭司用来祭祀的傩面,被换成一张未知安危,还残留记忆的青铜面具,多么刺激的场景。
心情逐渐愉悦起来,此界太平挥手在青铜恶鬼面上布下障眼法,让它看上去和寻常的傩面相差无几,准备等会拿去替换亓官殊的面具。
但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去做。
暂时放下面具,此界太平打开房间内的密室,端着一张小烛台,一路沿着狭窄幽闭的密道走到尽头。
尽头处是一件不算小的石室,里面的陈设和百里若的卧房几乎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精贵。
每一处地方都像是被设计者精心打造过的,此界太平可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只看一眼便知道,这间密室的设计之初,是打着什么样的不可言说念头。
多适合金屋藏娇啊。
只可惜,百里若想藏的人没在这,现在倒是提前被他自己感受了一番。
此界太平带着和善的微笑,缓步走到尽头处,垂首看向被锁在符链上,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面部更是一片血肉模糊,勉强能看出来是个人的人。
他愉悦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多可怜啊,从高高在上的少司官,沦为连乞丐都算不上的东西。哦,对了,忘了告诉你,你那好师尊……不,现在是我的好师尊——他可——
真美味啊。”
此界太平的话刺激到了被锁住的人,符阵组成的锁链剧烈晃动起来,呼吸都困难的可怜人,居然在此界太平的言语下,激动到握紧了拳头,对着此界太平就是一拳——
他的四肢都被挑断了经脉,尤其是手的位置,每一根手指都被残忍地剔除了些许骨肉,不只是刀伤,还有烫伤,指骨隐约可见。
但他还是握紧了拳头,要去揍此界太平。
此界太平嗤笑一声,不动声色后仰了些许,勾了下手指,符阵猛然收拢,并烧出灵气所化的火焰,一路烤在百里若的身上,将他重新扯了回去,重重砸在墙壁上。
“这么生气啊?”此界太平笑着,眼里全是冷意和痛快,“啊,你该不会还从来没动过他吧?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嗯……”
说到这,此界太平停顿了一下,闭上双眼,似乎在回味着什么,神情开始变得旖旎起来,好一会,他才继续说道:“多谢款待,我很喜欢。”
“呵!——呵——”
百里若不顾身上的疼痛,挣扎着想要再次站起来,他眼中的恨意和杀意完全不加掩饰,他恨不得直接将眼前的此界太平生啖,挫骨扬灰。
可他现在经脉被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条流浪犬一般,扯着被煤炭损坏的嗓子,想骂一句王八蛋,都没有办法做到。
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怎么可以动亓官殊!动他的神,动他的……心上人!
混蛋!贱。人!去死!去死啊!
福至心灵的,此界太平居然从百里若的眼神中,理解了他的意思:“骂的真脏,嘻嘻,还好我听不见。”
百里若:“…”
妈的,更气了。
此界太平特意来见一面百里若,可不是为了膈应他的,他见好就收,眼神幽暗下去:“骨玉铃是什么?”
在亓官殊的寝房中,他问过一句骨玉铃,当时此界太平的回答是暂时收起来了。
但他总觉得有些心慌,他为了学习百里若,付出了太多。
他可以把百里若的一举一动学得九成九相似,也清楚百里若所做的全部事件,认识的全部人。
但他却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什么骨玉铃。
他不允许自己存在一个这么大的疏漏,万一亓官殊因为这个破铃铛,和他生疏了,那才是真的得不偿失。
一改暴怒的姿态,百里若在听到骨玉铃三个字的时候,突然冷静了下来。
他眼中的杀意没有消退,但却不难看出多了几分嘲讽和笑意。
百里若低下头去,身体因为发笑忍不住颤抖着,他声带虽然毁了,却并不影响他笑。
只是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笑出来,真的有几分诡异。
百里若笑到身上的伤口都在抽疼,可他并没有停下来,此界太平也不着急,在一旁安静听着百里若大笑。
终于,百里若笑够了,他抬眼,眼中的光芒再次燃了起来,虽然在地上的是他,却好像回到了曾经他是少司官的模样,骄傲又嚣张。
【你永远也成为不了我。】
百里若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已经表达出了他的话语。
此界太平默默和百里若对视了好一会,随后转身离开。
他问不出来什么了,百里若不会告诉他的。看来这个骨玉铃,是能够证明百里若身份的一个东西。
虽然有些不爽,但此界太平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头也不回的离开,准备着手去安排让亓官殊从高处跌落的事。
反正没几天了,就算亓官殊发现他不是百里若,也来不及了。
他最开始的任务是杀了亓官殊,在学习百里若的痛苦过程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自己所受的一切,一定要千倍百倍地偿还在百里若最在意的人身上。
他要让大祭司生不如死,再狠狠当着百里若的面践踏,当着百里若的面杀了他。
可当他真的见到亓官殊时,他居然迟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刀已经在手里了,明明再往前一步,就能报复百里若了。
但他没有,他被仇恨包裹的心脏,在看到亓官殊的那一刻,再次跳动了起来。
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但他能够确认,自己不想杀了亓官殊。
他想,拥有亓官殊。
此界太平做什么事都将就随心,在决定不杀了亓官殊后,他便开始思考如何让亓官殊彻底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百里若不是什么好家夥,甚至还虐。杀了他,但不可否认,百里若有一个貌美诱惑的好师尊。
他很喜欢。
哼着轻快的调子,此界太平关上密室的门,换上少司官的服饰,提着伪装成傩面的青铜面具,朝着祭司殿走去。
半夜不见,甚至想念,他现在有些想去抱抱好师尊了。
等此界太平走到祭司殿的时候,亓官殊已经在里面了。
同样站在殿中的,还有邬兰辞。
邬兰辞似乎刚和亓官殊讨论完什么,他的脸上写满了喜悦,在亓官殊的身旁又蹦又跳,嘴里说着什么“回家”、“太好了”之类的词。
亓官殊的面上也挂上了几分笑意,他本就长得清艳,能把清冷和明艳集合在一起,也是一种本事。
不笑的时候就已经惊鸿一瞥了,眉眼含笑的样子,更是一眼万年,烟花绽放。
他摸了一下邬兰辞的头发,眼中的温柔和在意,是此界太平嫉妒得想杀人的程度。
“师尊。”
打断邬兰辞和亓官殊的交互,此界太平冷着一张脸走进祭司殿,强势挤开邬兰辞,站在了亓官殊的眼前。
如果说百里若是一只藏起来野心的狼崽子,那现在的此界太平,就像一只撕破脸皮,肆无忌惮盯着自己猎物的野兽。
他肆意的眼神让亓官殊忍不住有些难受,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不见,意味深长地和此界太平对视:“跪下。”
此界太平嘴角的笑意一僵,似乎是没听懂亓官殊的意思。
亓官殊也不惯着他,再次寒声重复了一遍:“跪、下。”
一旁的邬兰辞敏锐感觉到气氛的不对,眨巴下眼睛,识趣地低下头,慢慢后退,朝着祭司殿外走去。
离开后,还不忘记关上门。
“砰。”
直到身后关门的声音响起,此界太平才装模作样地微笑了一下,视线盯着亓官殊那双耀眼的黄金瞳,带着咸湿和暧昧的打量,满不在意地掀开衣摆,对着亓官殊跪了下去。
没有半点尊敬,跪下去的动作,倒像是把亓官殊剥了个干净一样,强势得无法忽略其中的危险。
此界太平笑着,半仰着头望着大美人:“师尊,你怎么这么生气?”
亓官殊半垂双眼,望着一边笑着一边朝着自己跪走几步,几乎要和自己双腿贴合在一起的此界太平,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界太平很喜欢亓官殊这种眼神,这种看垃圾一般,高高在上,施舍他一样,又眼中只有他的眼神。
高贵又禁欲,让人忍不住想要弄脏他的眼神,染上其他的颜色。
试探性地把手往前探了些许,确认亓官殊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后,才大胆地把手握住亓官殊紧绷的小腿,隔着一层衣服,用温度软化他。
“师尊今天怎么这么乖,提前穿好了鞋袜,让我都没机会帮你了。”
此界太平的语气不可谓不遗憾,他抚摸着亓官殊的小腿,恨不得直接把整理好的鞋袜都脱下来,用自己的手去握住亓官殊的脚踝,让他踩在自己腿上。
亓官殊不是没养过狼,他知道此界太平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阻止。
听到此界太平的话,亓官殊冷笑一声,从此界太平的手中抽回自己的腿,抬脚踹在此界太平的肩膀上,运转灵力,加重对此界太平肩膀的压力。
“嘶。”
此界太平果然被亓官殊的突然发难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下意识想要反抗,可一想到打他的是亓官殊,居然就这样忍了下来。
眼尾闪烁着泪光,此界太平委屈抬头:“师尊,疼。”
“疼?”
亓官殊重复了一遍此界太平的话,弯下腰来,一手扯住此界太平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
颈部的力量在向上,肩部的力量却向下。
两个截然不同的力度,让此界太平的整个上半身刺激极了,但他完全不管自己的狼狈,反而把视线落在了亓官殊因为拉他领子而弯下的腰间。
看上去那么有韧性,他两只手就可以握住的样子,多漂亮的弧度。
包括亓官殊低头时,露出的后颈,以及他因为凝视自己而靠得如此近的黄金瞳。
多漂亮的尧疆蝴蝶。
此界太平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鼻头发热,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再近一点,再近一点,最好能耳鬓厮磨,骨肉相连。
亓官殊被此界太平越来越兴奋发红的眼神无语到了,毫不客气地,他一巴掌扇了过去。
惯性作用下,此界太平的脸被扇到一旁去,他用舌尖顶了下发疼的脸颊,笑得更加嚣张,双手包裹住亓官殊握着自己领子的手,转过头来。
没有说一句话,却在身上写满了——
来呀,宝贝,打死我,再打我一下啊。
亓官殊眉头跳动,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乐的,他向下扫了一眼此界太平张扬跋扈的某处,没忍住骂了一声什么。
随后捏住此界太平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妈的,瞿镜你真特么是个傻逼。
没有可能肉都送到嘴边还要拒绝,在愣神一秒后,此界太平迅速找回了主场,上手抚上亓官殊的后颈,意味深长地上下用指腹勾了一下后,把这份主动送上门的脆弱,彻底掌握在手中,锁住亓官殊,不让他有后悔的机会。
另一只手握住亓官殊踩在肩膀上的小腿,不断加重手里的力度,亓官殊让他不好受,他也不让亓官殊好过。
这样的动作,绝对算得上是放肆了,小腿处传来的疼痛,差点让亓官殊以为此界太平是不是神志不清想要捏断他的腿。
他绝对是故意的。
亓官殊皱眉意图反抗,可灵脉被此界太平禁锢住,灵力大乱,压制在此界太平身上的重量散去。
等的就是亓官殊灵力受阻的这一刻,此界太平在肩膀上压制解除的那一瞬间,鈎住亓官殊的膝弯处往下一带。
审视者和受判者的身份对调,两人身位颠倒,不可一世的大祭司被少司官控于身下。
手指扣在亓官殊手腕的灵门上,禁止他运转灵力,将亓官殊彻底变成普通人。
渴了几百年的狼,大概都没有这么贪婪,又或许是因为没有经验,他的一切举动都毫无章法。
却偏偏就是这样的毫无章法,把一向孤高自傲的大祭司打得招架不能。
眼尾迅速飞上红意,亓官殊被亲得浑身发软,唇瓣发疼。
他揪着此界太平领子的手,因为狼崽子的莽撞热烈,无力松开。可此界太平不要亓官殊离开,强制握住亓官殊的手,带着侵略性极强的目光,舔了下手腕。
只要稍微用点力,就可以咬破手腕,但此界太平只是细密地吻了几下。
亓官殊终于得空喘一口气,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亲吻也是一件会死亡的事情,他差点没因为缺氧窒息而死。
居高临下的身份发生转化,此界太平注视着亓官殊淩乱散开的衣领,盯着跟随呼吸上下微浮的锁骨,眼底的红意更甚,他滚动了一下喉结,发狠一般低下头去,抬起亓官殊的颈部,咬住那块他觊觎已久的锁骨,又顺着颈部一路上吻,不轻不重对着亓官殊的喉结下口。
身下的身子剧烈一颤,亓官殊下意识把头仰得更后,将他修长的颈线拉得更具引诱感。
“混…账!”
亓官殊眼下的记忆混乱,被亓官辞残余的爱意包裹,只觉得自己对瞿镜宽容极了,哪怕此界太平这样对他,他也只是忍住泪水,哽咽骂一句混账。
以他现在在幻境中的实力,只要他不想,此界太平根本做不到这种地步。
但他的哭骂只会让已经见到肉的野兽更加兴奋,此界太平虽然急躁,却格外有耐心,他一边吻着亓官殊安慰,一边去开解亓官殊的衣服,毫无隔阂地去感受亓官殊。
肌肤相贴的那一刻,亓官殊和此界太平都没忍住从唇间溢出一声喟叹,此界太平将亓官殊衣服上那些银饰全部扔掉,勾住亓官殊的腰封,准备脱下。
亓官殊条件反射按住此界太平的手,被满腔热意冲昏的头脑,猛地回归理智,湿润迷散的黄金瞳清明起来,他曲了下腿,本想阻止此界太平继续,奈何他的腿曲得不是地方,正好磨了一下此界太平难受欲发的地方。
亓官殊:“……”
此界太平假笑:“…师尊,这个时候叫停,我会疯的。”
亓官殊真是要被气笑了,瞿镜是疯了吗?他曾经的克制讲礼,全是装的吗?怎么忘记自己身份后,胆子变得如此大?亓官殊冷哼一声,踹了一脚此界太平,没用多大力气,倒像是默许了一般。
此界太平似乎低笑了一声,这份回答,他满意极了。
他主动低头,温柔亲了一下亓官殊的眼睛,他很喜欢这双眼睛,像太阳一般耀眼,尤其是注视自己的时候,漂亮又深情,他想,他或许有些食髓知味了,要是亓官殊看别人,他会嫉妒得发疯。
狩猎已久的毒蛇,终究还是拐走了肖想多年的银蝶,它卷着银蝶的翅膀,温柔又霸道地阻止蝴蝶的飞舞,将它从天空中拉扯下来,和自己一同沉迷在阴冷的深渊之中,笨拙又热烈地表达自己的喜欢。
尧疆最干净的蝴蝶,在祭礼之前,被一条毒蛇染脏了。
第196章 黑导回归
白发的大祭司穿上有些褶皱的祭司袍走出祭司殿的时候,面色一片冷静。
他和往常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如果忽略掉他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痕的话。
也幸亏亓官殊从小到大的表情管理能力超强,才让他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也还能保持自若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心底却抱着小小的自己蹲在角落,默默画圈圈自闭:
【完了完了完了,我是疯了吗?我为什么会脑子一热,和瞿镜做了?!这下真的完了,要是被长老们知道了,我和瞿镜都要完了……】
大脑飞速运转着,亓官殊居然还有心情自娱自乐地调侃一下自己:瞿镜这家夥,平日里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怎么这种事情上就跟狼崽子一样,毫无理智可言。
要不是他身体素质够强,这谁能受得住瞿镜啊!
“畜生。”
亓官殊低声骂了一句,却并没有真的对瞿镜生气的意思,但他确实开始认真思考起以后的房事问题起来。
不行,照瞿镜这个攻击性,最多半个月一次!要不然,他会死的。
“哥哥,”亓官殊的胡思乱想被邬兰辞的叫声打断,小少年站在亓官殊的面前,复杂又难过的眼神落在亓官殊颈侧的红痕上,“你……在考核前违规了?”
邬兰辞一直以来都把亓官殊当成自己努力的目标,在他的记忆中,亓官殊是尧疆最守规矩,能力和天赋最强的少司官。
他也一直相信,不管发生什么事,最后的尧疆大祭司一职,一定会是亓官殊的。
但现在,他却在自己最尊敬、最崇拜的少司官表哥身上,发现了属于情爱的痕迹。
祭者无私情,守身敬神明。
这是尧疆历代以来的规矩。
邬兰辞想像不到尧疆最孤傲的少司官,喜欢上别人,与他人一同共赴巫山的场景。
还未成年的小家夥,在这一刻觉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眼尾泛红,水雾蒙上眼眶,邬兰辞握紧了手中的烛台,带着些许期待,又问了一遍:“您不会的,对吧?”
“……”
亓官殊大概也没想到邬兰辞会对自己的清白看得这么重要,他当然知道想要通过祭司考核的前提,是不可以破戒。
八戒之一,最不可破的便是色戒。
邬兰辞现在这么难过,心情大概就相当于自己追了许久的爱豆,突然间官宣对象,放弃事业。
亓官殊声音冷漠:“会。”
他从来没有做过违规破戒的事情,从他有记忆起,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他需要克己复礼,遵守法纪,以身作则。
但他也是人,是人,总会有私情的。
就算无关情爱,也会存在自私。
如果没有瞿镜,他或许会一辈子安分守己,在裁决人的身份上洁身一世。
将所有“疯魔”的念头,全都压在心底。
但他遇见了,也愿意去追求。
“鲜梵,”亓官殊叫出邬兰辞作为圣子的名字,这意味着此刻他并不是以兄长的身份在与邬兰辞对话,他认真且坚定道,“我不会让尧疆子民失望,我会通过考核,以最干净、最完美的状态。但这和我心有所属并不冲突,我愿意守身敬神明,也愿意心动渡极乐,你没有资格质问我。”
给不给瞿镜,是亓官殊自己的事,还轮不到旁人来指点一二。
邬兰辞被亓官殊这番大胆的言论怔住了,他愣在原地,心绪波动剧烈,像是一向守旧乖巧的好孩子,被突然输入了点离经叛道的念头。
让他下意识拒绝,却又因为说话的是他敬爱已久的哥哥,而纠结迟疑起来。
哥哥在说什么啊?!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居然是从他的少司官表哥口中说出来的!
是…是在幻境之中,没有完全恢复记忆的原因吗?
亓官殊不管自己的话对十二峒的小圣子造成了多大的冲击,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邬兰辞的肩膀:“放心,我不会忘记考核要求的,我没破戒。”
邬兰辞:“?”
小家夥更加疑惑了,不是,我都看到了!我都看到你身上那个了!你刚才都承认你那什么了!怎么就没破戒了?
亓官殊:“好了,准备下,我们马上就回家了。”
“好!”
听到回家两字,邬兰辞什么事都不想了,下意识露出笑容,乖巧点了下头。
……
从亓官殊起身,便一直在装睡的此界太平,在听到亓官殊毫无留念离开房间后,握紧了拳头,睁开双眼。
他望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属于亓官殊的清香,好一会,他把自己埋进被子里,想要通过浅薄的气味,来安抚自己焦躁不安的心。
让自己被亓官殊的气味包裹住,此界太平才稍微安静了一点,他鼻尖抵在被子上,缓慢呼吸着。
他居然真的和师尊做了,还是在师尊清醒的情况下,默许他做的。
他越想脸色越红,尤其是耳根处,红的跟煮熟的虾尾一样。
此界太平干脆把脸深深埋入被子里,嗅着浅留下来的冷香,此界太平感慨:“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馅饼啊……”
还是这么好吃的馅饼。
食髓知味大概说的这种情况,明明才吃完不就,但此界太平已经忍不住开始思考下一次、下下次了。
不,不只是下次,以后还要有更多更多次。
自顾自地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一会,久到被子的余温都已经散去,此界太平才慢吞吞坐直身子起来,脸上还带着愚蠢的傻笑。
不过他的笑意在看到床头放着的那面青铜面具时收了回去。
这是他原本打算送给亓官殊的“傩面”,想让他在祭祀典礼上神志不清,遭受反噬。
他不信亓官殊不知道,或许从他没有回答出骨玉铃的时候,亓官殊便已经知道了他不是百里若。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亓官殊最后还是把自己交给他了,但…他确实有些不想让亓官殊受伤了。
亓官殊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应该早就猜到了面具不是真的傩面,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光明正大地放在床头。
是想警告他吗?
此界太平脸上的笑容完全收了回去,他抿唇将手移向青铜面具,这才看到面具的下方还压着一张纸条。
顿了一秒,此界太平抽出纸条,上面的字迹工整漂亮,是亓官殊管用的行楷。
在欢好过后,从床头发现一张恩爱对象的纸条,本来应该是一件非常情趣的事,可惜上面写的字,却让此界太平的心冷极了——
【戴上,离开。】
亓官殊不要他了。
在共行一次周公之礼后,亓官殊让他离开。
为什么?
如果不喜欢,为什么要放纵他,如果喜欢,又为什么要让他离开?
还是说,在亓官殊的眼里,他不过一个随变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解决生理需求的倌官?
此界太平捏住纸条的手猛然收紧,他刚才那一番幻想未来的行为,在纸条的面前就是一个笑话。
他应该直接砸了面具,再过去找到亓官殊,质问他到底是怎么一位狠心的人,然后把亓官殊关起来,让他再也没机会说出让自己离开这样伤人的话。
可此界太平在愤怒了一下后,居然拿起了青铜面具。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才发现面具已经快要贴合在自己脸上了。
等一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听话?
亓官殊算什么东西!他让他戴,他就一定要戴吗!
他是什么很贱的人嘛……
脑海中的纠结想法只持续了几秒钟,此界太平带着委屈的表情,听话地戴上了面具。
他是。
带上面具的前一秒,此界太平都还在苦笑,没想到自己最后的死法会是神智错乱,而且这个死法,还是他自己选的。
傻子二字都已经不能够用来形容他了。
等面具彻底和此届太平面部契合的那一刻,他想像中的精神错乱却并没有到来。
面具回归到主人的身边,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秒,紧接着,导游服一寸寸明显起来,穿在此界太平的身上。
胸口处的【此界太平】四字,似乎比起之前更加深重了几分。
此界太平扶住面具的手顿住,又或者说,在面具戴上的那一刻,他整个人被按下了暂停键。
身体僵硬了几分钟,此界太平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停了好一会,才将手移开。
只是戴面具的功夫,此界太平的周身气场都发生了很大变化。
神莹内敛,他原本的张扬消散,温文尔雅下来,似乎又回到了神器入鞘的庄严。
一言不发从床榻上下来,默默将床榻整理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在褶皱的地方来回抚平了好几遍。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根本看不出来他有任何的感情波动,就像一个冰冷的死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扰乱他的道心。
如果无视掉他口是心非地把带有亓官殊气味的被子,折好后收紧导游口袋的话。
收好被子,此界太平停了一秒,才从导游口袋中抽出了一张照片。
一片血红的阴阳回灯海,是阴司最出名也是最常见的景色。
他没有拍过这个照片,
作为黑无常,他其实也从来不参与和旅客的合照,只有……
只有什么?
此界太平想到这里,突然卡壳,他的身体记忆告诉他,他应该是有和别人一起合照过的,可是他的记忆却告诉他没有。
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只思考了几秒,此界太平果断跳过这个问题,重新看向手中的照片。
照片是普通的景点照,唯一值得在意的就是照片上面的一小行字。
这行字的笔记,此界太平十分熟悉,如果他连自己的笔记都不熟悉的话,那可真是有些可笑了。
但问题是,他什么时候拍的照片?又是什么时候写的这行字——
【送亓官一朵血沙华。】
第197章 大祭司的认可
尧疆的祭典,不管是在什么时候,都是被放在第一位的。
哪怕土司禤远峤受刺死亡,他的葬礼,也不可以冲撞祭典。
这一次的祭祀时间,亓官殊特意选在了晚上,其实也不算他选择的,只是当初的卫琅玹选择的时间便是晚上,他不过是按照卫琅玹已经定下的时间,再走一次罢了。
要说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卫琅玹作为大祭司,不管是祭品还是宗主神的选择,都和现在的幻境中,完全不同吧。
亓官殊在想起身份的时候,就意识到了祭品的坑点。
谁家好人祭神,是用那么多无辜的百姓的啊!
谁家宗主神,是用自己护卫的子民做供奉的啊!
要是他真的按照幻境中的剧本走了,别说他还能不能成功离开了,只怕他的祭司考核都直接宣布失败了。
一个不分青红皂白,草菅人命的冷血者,是没有资格成为大祭司的。
亓官殊坐在司天台的净尘屋中,周围来来往往都是双眼蒙着黑色缎带,手中捧着祭司服制的仆人。
只有负责梳妆的两位女司官,才被允许睁开双眼,但她们的脸上,都戴着遮住下半张脸的白骨面具。
面具上用红、黑、金三种颜色勾画着属于尧疆特有的图腾——此时的图腾,是一条紧闭双眼的黑色巨蛇,巨蛇身后的,叠着一对复杂神秘的蝴蝶翅膀。
“尧疆的宗主神,不是苍狼吗?”
云雾环绕的高台之上,薄纱降帘的后边,隐约坐着两道威压的身影,主位上的那位看不清模样,但透过薄纱,依稀可以看出身形的高大,战甲披身,高冠耸立,他用手撑着额头,望着水镜之上呈现出来的幻境画面,声音不怒自威,听不出好坏。
卷帘微微飘动,两道虚影也随之变得更加模糊不清。
“是。”
冷若寒蝉,脆如碎玉的声音响起,云雾环绕下,一只手不紧不慢端起一杯茶,另一只手捏着茶盖,轻轻刮沫,他身上所著和主位的战甲不同,典雅肃穆,看上去是为遵规守纪的文官,薄纱飘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倏尔间,居然可见端茶人坐在檀木所造的轮椅之上,白色的衣间绣着一只威武却乖顺的苍狼。
他手腕处带着属于尧疆特有的五毒护臂,颈间也环着一圈尧疆璎珞,他回答着,双眼之上的白绡也一并随风而动,衬得他眉心的那抹朱砂符印,更加艳丽夺目。
举杯品茶的动作之下,若隐若现的铃声在风中撞散:“可那是本尊的宗主神,与裁决何干?而今尧疆的供奉,本尊不知,祭礼召出为谁,后果如何,也无关本尊。”
主位的那位听完白衣文神的话,沉默了一会,他有些不可思议地侧目,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品茶,和他一起看戏的家夥:“琅玹,你不是最在意尧疆了吗?怎么连宗主神都愿意换?”
卫琅玹喝茶的动作一顿,他抬头回望主位战神,虽然双眼蒙绡,却不难感受到他似笑非笑的目光:“自然,尧疆之内无神明,即便是尊君您下界,也要遵守我尧疆的规矩。没有您的默许,谁敢擅自动尧疆?我费尽心思将尧疆隐出世俗,不被任何宗卷记载,就连阿四都不曾知道尧疆所在,您觉得……还有谁有这个资格,去算计尧疆下一任大祭司?不过一任宗主神,想换便换了,难不成还需要一直供奉?”
这段话说的不可谓不尖锐,攻击性简直拉满,就差直接把刀架到主位战神上,质问他是不是你搞的鬼了。
三界之内所有的神明都尊重淩霄,神庭之中所有的神职都不敢对淩霄无礼,也就是天行大人有淩霄的特权,可以偶尔和淩霄对着干。
偏偏卫琅玹也是个例外。
他不怕死,也不畏淩霄。
卫琅玹冷笑着,在怼完淩霄后,收回视线,继续凝望水镜之中的场景。
卫琅玹这个人,最护短,这是天淩弟子的通病。
他凭一己之力,让尧疆成为三界之中最特殊的地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选定的传人,被淩霄扔进这个破幻境,像个傻逼一样走着他曾经走过的路,要说心底没有任何怒气,是不可能的。
当然,卫琅玹对于自己亲自选的继承人还是有点信心的,就算不把邬兰辞放进去,亓官殊也一定可以凭藉自己的力量,发现真相。
可……
卫琅玹喝茶的胃口突然变得索然无味,可新界那群神经病,下放了多位刺客,是打着要把他继承人折腾死的目的去的。
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成为尧疆的掌权人,谁还没经历过几次刺杀?
偏偏时镜玹那个疯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跟着进去了。
时镜玹的疯,卫琅玹是见识过的。
亓官殊和他这么像,还那么凑巧,在幻境中扮演的就是曾经的自己,他的“好徒弟”时镜玹怎么可能会让亓官殊离开?
他的这位小继承人,可是时镜玹用来威胁他下界最大的筹码。
彻底失去了品茶的心情,卫琅玹盖好茶盖,将茶杯放到一旁。淩霄最喜欢的就是看好戏,眼看卫琅玹情绪不好了,淩霄忍不住问道:“琅玹,你的小徒弟要是知道亓官殊祭祀后,就要强行撕破幻境破局,他会不会亲自动手,把亓官殊杀了呢?”
卫琅玹:“随意。生死高下一绝了之,继承人又不止一位。”
淩霄:“……那死的是你的小徒弟呢?”
“尊君,”卫琅玹叫停淩霄的猜测,他淡然开口,“您若真的很闲,去找阿四博弈,这盘棋的终子未落,输赢未定,但答案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普天之下,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越过您的规则,判断吉凶的吗?你请我来,难道不是让我看到那位冥府的小神官,是如何觊觎我的继承人的吗?”
“你不生气?”
自己精心培育的继承人,却在即将继任之前,对别人动了情,还主动违规破戒,作为最循规蹈矩的卫琅玹,居然没有半点反应,这不科学。
卫琅玹:“他若是有能耐均衡情爱和事业,本尊为何生气?祭司净身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并非无情道修,何必断却情根?”
说罢,卫琅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唇角微微上扬起一抹不明显的弧度:“从来没有规定,标准必须以一人为基。本尊修无情道,阿四也修无情道,作为无情道天赋最强的天行,为何阿四没有以无情归神位?是阿四荒废学业,还是……尊君不喜?”
秦政的无情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作为先天神,没有谁能在这一道上比得过天行和淩霄。
可有趣的是,不管是天行还是淩霄,好像……都没有继续坚持无情道啊。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哪有这样的道理。
卫琅玹噎了淩霄一道,却并没有要激怒淩霄的意思,他重新看回水镜中已经穿戴好祭司服的亓官殊,声音寒若九重天的霜雪:
“他若能在保证自己通过考核,任职裁决位和祭司位无误的话,那他想要喜欢谁,或是想要‘违规’救谁,都可以,他有这个资格。
可如果他不能,那么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会在未来成为枷锁和罪证,烙印在他身上,成为他无法洗去的污点。
乾坤未定,尊君,可不要太早下定论。年轻人,吃点爱情的苦,也在情理之中。而且……谁又能确定,这一定是苦呢?”
“你对你的这位继承人,倒是很有自信,”淩霄没有怪罪卫琅玹言语间的不敬,但他有一点不理解,“你似乎只对泽安心狠,琅玹。”
后天神的神庭中,天宫的小殿下时泽安,养尊处优长大的金枝玉叶,在轮回渡劫时,偏偏遇上了无情冷漠的卫戍。
他还在对感情邯郸学步的年纪,逢上游刃有余,看破红尘的尧疆大祭司。
真是败的好惨。
就连卫戍飞升上界,小殿下也没能见上心心念念的师尊一面——卫戍不想再和时泽安有任何牵扯。
淩霄沉默了片刻,在心底庆幸,还好他的天行不像卫戍这么绝情,对比起来,他也算是撞了大运了。
也怨不得小天君一气之下,选择被新界利用,创了这么一个幻境,将尧疆的少司官绑来,强制走卫戍当年的路了。
替身文学做不得啊。
时泽安这一棋,真是糟糕透了。不管亓官殊是生是死,单凭找卫戍的继承人来假扮卫戍这一点,卫戍就可以直接给时泽安宣判死刑了。
卫琅玹叹了口气。
他以为淩霄找自己来,是看冥府小无常和自己继承人之间的琐事的,原来真正的目的在这里啊。
又是一位来当时泽安说客的。
“您派了几位刺客?”
卫琅玹突然跳转话题,似乎只是心血来潮的一句询问。
淩霄挑了下眉头:“一位。他已经失败了。”
卫琅玹:“哦,那他已经成功了。”
又不是第一次认识淩霄,卫琅玹猜得出来,淩霄口中的那位刺客,就是那位因为亓官殊一句话,就傻乐的小无常。
洗去爱侣之间的记忆,让其中一位去刺杀另一位。
这样的套路,淩霄简直算得上乐此不疲。
或许是和当初淩霄曾经被神庭那群老古董们洗去记忆,下界刺杀天行院的院长秦政有关。
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人,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情。
淩霄对此有心结,患有严重的PTSD,以至于他每次看到别人口中说着相爱,都忍不住“考验”一下对方,看看他们口中的爱,到底能否超越生死。
如果此界太平真的杀了亓官殊,那他别说想起记忆后悔了,以后都别想再见到亓官殊。
卫戍不会同意,淩霄也不会同意。
不过幸好,此界太平是个会选的。
在生死之间,他选择了让自己活着。
虽然最后的结果让卫琅玹不太高兴,此界太平还是没忍住自己的某个地方,染脏了他的继承人,但他能够在淩霄的洗脑下,还能坚定对亓官殊的爱,已经很了不起了。
卫琅玹揉了下自己的太阳xue,他在小无常的身上,感受到了属于尧疆少司官的血液,估计是亓官殊自己递过去的。
看来亓官殊是真的认定了小无常,都愿意用自己的血脉去救此界太平。
不过,卫琅玹也很好奇,亓官殊喝下了孟婆特熬的汤,他对此界太平的感情会越来越浅薄,直到最后变成淡漠。
过往种种,只沦为一段过去的记忆,到那个时候,亓官殊还会继续坚定地选择此界太平吗?
“咚——咚——咚——”
尧疆古钟敲响,献给宗主神的祭典,开始了。
第198章 烧了,全烧了
比起日耀当头的正午,或是炎炎飒飒的下日,傍晚时期的祭典,最是动人心魄。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① 。在黑夜正式吞噬白昼前,殷红泣血的霞光,簇拥着鳞片层层的白云,在天幕上银鈎一划,破开一条步入九霄的长阶。
祭司殿中的所有人,都已经换上了肃穆的礼服,黑白两主色的尧疆服饰,配上简洁干净的银腰饰,去掉平日里叮呤哐啷的配饰,他们全都颔首默拜,在心中向神明祈福。
“铃铃”,清脆端庄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传承多年的角号吹起,沉稳低闷的声音,却并没有想像中的压抑,反而带着古老的厚重,破开沉默。
精确到秒一般,所有的云幡同一时间由婢女降下,黑红金三种配色所勾画出的图腾,以及用金粉写上的符文,跟随着云幡在半空中飘飞,为往常冷清的祭司殿中,增添了几分古怪的鲜活。
带着白骨面具的女司,从红木妆匣中取出蛇骨造型的簪子,双手捧起高举头顶,由另一位女司从蒙着双眼的仆人端着的礼器托盘上,拈起一束芝兰编制的藤条,在装满清酒的银杯中轻沾酒水,洒在蛇簪上,为簪子净灵。
直到做完这些,女司才恭敬将蛇簪固定在亓官殊脑后的发髻上。
天地孕阴阳,以坤者厚泽大地,故尊通神灵,祭者为坤阴。
此后所行司制,皆为女袍。
大祭司生的貌美,但即便身着裙袍,也不会生出半点柔弱之意,反而在华贵的祭服下,衬出了几分不容侵犯的神圣。
女司执笔点着朱砂,动作虔诚地在大祭司眉心上鈎,下圆上尖的长痕端正落在大祭司额间,眉开天门,像是被锁住了灵魂,让他从凡尘坠入了阴阳未明的混沌之中。
再次换笔点上金箔磨成的金沙,在大祭司双眼正下方两指处落笔,监察②守灵,让他得以在混沌中保持一丝良知。
最后由女司为大祭司的双唇染上朱色,在舌根下压住一枚玉质的法铜钱,大祭司睁开洗去感情的金瞳。
女司双手捧住托盘,托盘上摆放着一张造型威武,用金银两线勾画了蛇形的纹路,左右两边各打着四枚青铜圆环,环上垂着半米长的五色流苏彩带,面具眉心处,还盘了一条巴掌大的骨蛇。
亓官殊垂眼凝视傩面,虽是居高凝下,神色却格外尊敬。
他双手扣起傩面,将比自己脸还大上一两圈的面具,固定在发间,遮住自己的凡相。
面具上身,神灵通感,凡人皆退。
亓官殊下意识将舌根下沉些许,直到感受到法铜钱的清凉,才微微颔首,让女司戴上厚重的祭礼法冠。
法冠依着尧疆的规矩,是用纯银打造的,它仿造神灵的官制,高冠清透,比起寻常的尧疆头冠,并没有复杂的银饰点缀,只在两侧处,垂下两条银链长流苏,用配套的蛇形小夹子固定在发侧。
最后一步,女司戴上丝绸做的手套,取过一枚约二十厘米的长银针,在莲花底座的蜡烛上,将长针烧红后,递给亓官殊。
亓官殊接过长针,与此同时,女司举起一面铜镜,方便亓官殊看清自己的动作。
没有半点犹豫,甚至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亓官殊对着镜子,对准自己耳垂,长针贯入,只花了几秒不到的时间,为自己开了两枚耳洞,亓官殊将长针放到最近的托盘上,从祭服配饰中取出红色玛瑙打造的耳饰,戴在刚开的耳洞上。
红色,为一身典雅神秘的大祭司带去了几分扰人的热烈。
尤其是从未受过伤的耳垂,突然间挂上了珍宝,让原本白嫩的肌肤都升上飞红。
至此,大祭司的所有祭服全部着位。
“焚香,入礼。”
年长的那位女司拿起玉锤,在玉罄上敲了一下。
音响令传,带着幽幽芝兰香的薄雾,从每八米一处的并蒂银莲盘双蛇的香炉中升起,每座香炉旁边,都跪坐这一位黑布遮掩的奴仆,手挥锦扇,保证香炉不灭。
亓官殊走到供着礼器的地方,拈起三柱香,弹指用灵气点燃后,插入供炉之中,过后,才掀起串珠隔帘,打开摆放着礼器的盒子。
盒中放着一樽成年人巴掌大的六角盘龙铜铃,每一条浮雕盘龙都紧闭着双眼,彷佛在等待着主人的唤醒。
阴司镇魂铃。
亓官殊手指抚摸过铃身,眼底满是复杂。当日亓官辞收拾行李,把韩固送的那本书一并带走。
他原本是打算在飞机上看书消遣一下时光,却不想翻开书后,才其中发现了韩固设下的禁制符阵,天知道他破开符阵发现里面是什么后,差点没一口气噎住自己。
先不说属于阴司的神器为什么会在韩固手里,既然是冥府的,你倒是还给冥府啊!你给我干什么啊!
我又不是冥府的人!
亓官辞知道韩固非常希望自己可以和瞿镜在一起,但他还是在看到隐私镇魂铃出现在自己身上的时候,闭了下双眼。
韩固要感到庆幸,自己不是什么贪图他人之宝的人,并不会想要霸占镇魂铃,这要是换成其他什么心怀不正的人,从此以后,冥府就不存在镇魂铃了。
手握镇魂铃,在女司的带领下,亓官殊朝着祭台的位置走去。
他并不没有真的打算完成祭祀,他只是在等新界的人出手。
祭祀应该属于一个重要节点,如果在这个时间新界的人还没有动手,那么这场幻境也持续不下去了。
没有办法困住他,那就只能动手杀了他。
亓官殊勾了下手指,不动声色抬头,朝着吊脚楼的一处望了一眼。
邬兰辞接收到亓官殊的命令,从袖口中滑落下一把小刀,眼也不眨一下,割破掌心,将血液滴在带进来的灯盏上。
烛光居然没有因为血液而被浇灭,反而燃烧得更加旺盛了几分。
邬兰辞举着灯盏,默默退出祭祀的人群,朝里走去。
祭典非常重要,几乎整个院落和祭祀场地,都有人看守,但邬兰辞并不在意。
他屏气敛息,悄无声息溜到看守者的身后,快准狠地用小刀划开看守者的喉咙,一击毙命,并在伤口划开的那一瞬间,将傀儡蛊沿着血液融入看守者的体内。
由于邬兰辞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了,远远望去,这些看守者的颈间居然只是稍微红了一道痕迹,连血液都没来得及淌出。
他们的视线也肉眼可见地从清明到浑浊,再重新恢复“神智”。
一路这样潜行进去,邬兰辞凭藉这样的方法,操控了几乎十来名看守。
轻轻晃动一下手腕,素铃响起,看守者们猛的身体一震,随后迈着一致的步伐,离开自己的岗位。
调走看守,邬兰辞光明正大走出,又从腰间取下一小瓶精炼的酒精,倒在最近的房屋门口。
脸上挂着天真又灿烂的微笑,邬兰辞举着烛台,朝着酒精倾倒的位置而去。
火光摇曳,将邬兰辞少年意气的脸都扭曲了些许,但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明朗。
火舌舔上酒精,灼热快速蔓延开来,邬兰辞也不留恋,立马离开,朝另外一处房屋走去。
越烧,邬兰辞就越兴奋,他带着近乎残忍的笑容,双瞳中倒映着火光升起的祭司府,喉结滚动:“回家了。”
不管是困住亓官殊,还是玷污尧疆玹尊的幻境,该彻底消失了。
这边放火放得开心,正打算原路返回,还能赶上时间看一眼少司官表哥跳舞的邬兰辞,在路过属于百里若的房间时,突然停了一下脚步。
他皱了下眉头,疑惑转头,歪头凝视着紧闭的房门,迟疑了一会,上前走了两步,侧耳过去听。
他怎么在刚才,好像听见了一声铃音?
“铃……”
轻微的铃声再次传来,邬兰辞瞳孔微震,不敢相信地撤回头,往后退了两步。
“见鬼了,房间里为什么会有尧疆内院特有的骨玉铃声?幻听了吧……”
念叨着,邬兰辞摇了摇头,不再停留,继续朝着祭台的位置赶去。
要是速度快的话,还能看到表哥祭祀呢!
邬兰辞离开时,也没有忘记把这间房间一起点了,反正都是要烧的。
大概是真的很讨厌百里若,谁让这家夥把占有亓官殊的表情都写到脸上了。
邬兰辞在烧百里若房间的时候,居然放了多一倍的酒精,火焰燃烧的速度,可以后院快得多了。
烧完房子,邬兰辞也不多停留,转头就走。
火蛇包裹着房间,周围的景象都因为灼热变得错位起来,火势太大,后院的人又都被邬兰辞一边走,一边清理掉了,居然烧了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发现。
就在火势要彻底吞灭房间时,房门被猛地踹开,一道几乎看不清人样,裹着半湿被子的家夥,从百里若的房间中滚了出来。
他身上已经彻底没有一处好的地方,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他的身上没有太多烧伤的痕迹。
百里若费力扔开开始烧起来的被子,又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堪堪停了下来。
他费力撑起自己,扶着旁边站了起来。
他的双手手腕处,几乎看不出来正确的骨位,就像是被强行折断了骨头,硬生生从锁扣中拔出来的一般,鲜血淋漓,又丑陋可怕。
从房间中逃出来,已经废了百里若太多的力气,他现在连站起来都费劲。
“铃…铃…”
百里若双手撑着站起来,身后的长发因为他的这个动作,滑过肩膀,垂在身前。
也因为他的这个动作,露出了他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损伤的头发——
以及发间,编入发理的一枚精巧的,大约只有小拇指盖大小的——
骨玉铃铛。
师尊……等我……
第199章 夫褚
鲜梵想的很简单,只要把这里的一切都毁了,那么表哥也就不会被困在其中,到时候,他们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放火烧了祭司殿后院的一片屋子,鲜梵哼着小调回到亓官殊祭祀的地方,正好赶上祭典开始。
刚想脱口而出的“表哥”二字咽回口中,邬兰辞下意识屏住呼吸,望着祭台之上,身着古朴华贵祭祀袍,在梵音的伴奏下,脚踏天罡步,摇铃起舞的大祭司。
举臂转腕敬神明,折腰垂手告天地。在一轮轮的朝代更叠中,祭司这个职位,早就不是女子的专属。
但出于对神灵的敬佩,祭祀所行的傩舞,依然还保留着最原始的大地宽厚和温柔。
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造型夸张可怖的傩面上,深沉的颜色更衬得大祭司的肤色越发白皙,在夕阳的余辉照耀下,好似在发光一般。
邬兰辞扬了下嘴角,自豪和欣赏浮上眼眶,他就知道,他的少司官表哥,是最适合成为大祭司的人!
目光与正好跳到敬香篇章的亓官殊对上,似龙似凶兽的傩面之下,冷漠淡然的黄金瞳扫了一眼邬兰辞。
视线接触的那一瞬间,邬兰辞也接收到了来自表哥的号令——
好戏,开场。
几乎是在瞬息之间发生了变化,亓官殊握着镇魂铃的手猛地一顿,他停下舞步,在周围人疑惑的目光中,缓慢站起身来。
演奏的梵音因为亓官殊的这一个动作而停下,虽然这些仆人们不知道大祭司为什么突然不继续祭祀,但尧疆的规矩就是以大祭司为首,哪怕是破坏祭典,他们都下意识地顺从大祭司的决定。
“哐当”。
傩面从大祭司的面前跌落,摔在地面之上,无措地瞪着两个空洞的眼眶,望着天空之上。亓官殊垂眸望了一眼傩面,声音轻淡:“如果尧疆真的有宗主神存在,那就请您睁开眼看看,您守护的尧疆,真的是这样的吗?”
“动手。”
……
“动手。”
在同一个幻境的不同地方,洛淮清和亓官殊同时说出了一样的指令,邬兰辞早就等待着这个时候,听到亓官殊的话后,立马抽出腰间的暗器,对身旁的“同族”喉咙割去。
尧族规定,不可以对同族出手,不过……前提是那些人还是自己的同族。
在说了,现任【大祭司】亓官殊发话了,他当然是要听从呀。
池星乐等小辈也想好好报复回去很久了,得到允许后,纷纷拿出了自己的武器,加入混乱的战斗之中。
祁玄爻也想加入,可惜他的小动作还没来得及实行,就被洛淮清握住了命运的后颈,锁在身边。
“阿七,你不许去,”洛淮清一边安抚着小师弟,一边递给祁玄爻一块糯米糖糕,当初祁玄爻就是被秦政一块糯米糖糕拐回天淩的,对于祁玄爻而言,意义非凡,“你不是想见阿四吗?乖,你先想想见到阿四后,你想对他说什么呀?”
祁玄爻的能力太过概念级,洛淮清并不打算让他加入到破解幻境的打闹之中,事到如今,他还有部分疑点没有想明白,贸然加入其中,只会让事情更糟。
二师兄的话祁玄爻还是听的,他双手捧住小小的糯米糖糕,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想要打架的心思,立刻被糖糕和四师兄转移。
洛淮清摸着祁玄爻的头发,沉默望着正在和异变南疆百姓打斗的玄宗年轻一代,他总感觉自己忽略点什么。
到底是什么呢……
和陈炎等人不太一样,池星乐的武器是导游旗,他一点也没有要藏着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不同展示出来。
淩嘉怡果然在看到导游旗后,发出了惊叹:“可乐,你手上的武器是什么?怎么感觉有点神明气息?”
“不是什么稀罕物,”池星乐抽空回答淩嘉怡的问题,手上的导游旗耍得流畅,一挑一刺间,都有鬼魂被导游旗吸收,“这是生无常的员工福利,没什么厉害的。”
池星乐做了生无常这件事,除了陈炎没有人知道。
打斗关头,淩嘉怡也不会浪费时间去问池星乐什么时候当的生无常,只要池星乐能够有自保之力,就是天大的好事了。
或许是因为记忆逐渐恢复的原因,淩嘉怡等人的打斗手法越来越熟练,之前在玄宗课堂上学习的知识,通过和幻境邪祟的战斗,也在逐渐巩固。
果然,战斗是最好的提升实力方法。
只是陈炎的脸色依然有些不太好看,他的实力不弱,可是几番战斗下来,陈炎却越来越吃力,好几次都差点挂彩。
池星乐皱了下眉头,导游旗打散一只意图从后掏陈炎心的邪祟后,关心道:“火火,你怎么了?”
陈炎咬了下牙,挤出一抹微笑:“没事,就是有点心脏疼,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放心吧,我能撑得住。”
“心脏疼?”一听到这句话,池星乐更加紧张起来,“是不是哪里受伤了,火火,你要不先去洛大人那里休息一会吧?”
陈炎摇头:“不用,没必要麻烦洛大人。”
他不愿意去,池星乐自然也不会去强求,虽然有些担心,但还是尊重了好友的意见:“行,那你尽量在我身边,一旦撑不住,立刻告诉我。”
他二人对话的时间不长,却还是被洛淮清观察到了。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观察陈炎。
距离哥的有些远,洛淮清也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并不能知道陈炎和池星乐交谈了什么,他沉思了一会,对着一旁盘腿坐下,乖宝宝一般望着战局的祁玄爻问道:“阿七,你觉得那边那位叫做陈炎的小友,身体有什么变化吗?”
祁玄爻不认识谁是陈炎,洛淮清专门指给他看了一眼,只需一眼,祁玄爻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咦,那个人的脑子里面有东西,还会动。”
“会动?是虫子吗?”
洛淮清能够想到的,可以寄居在人类脑海中,还活着的东西,就只有南疆这边奇奇怪怪的蛊虫。
可惜,祁玄爻摇了下头:“不是,它没有生命,但是会动,它在钻那个人的脑子,脑子上有个东西连在那个人心脏上。”
没有生命,但会动?
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
洛淮清想不出来,他转了个话题:“那你能把那个东西拿出来吗?”
祁玄爻除了概念级的意识改变能力,还有着不低的玄门实力,这一切都归结于秦政和洛唯欢,他们两曾经非常喜欢给祁玄爻吃一些天才地宝。
早年的祁玄爻没有什么修炼天赋,踏入修途也迟迟不能提升境界,秦政担心自己的这个小师弟会因为无法提升实力,老死人间,致力于用“灌”的方式,强制修行。
这一来二去,没想到还真把祁玄爻的骨骼经脉改变,成为了绝佳的修炼体制。
配合他本身的意识改变,是最适合无伤将东西从陈炎脑中取出来的人选。
祁玄爻点了下头,但很快又摇了下头:“可以,但是最好不要拿出来,那个东西,好的。”
在陈炎脑子中乱钻,还牵扯到心脏疼的东西,居然是好的?
要不是洛淮清确定祁玄爻绝对不可能说谎,他都要怀疑自家小师弟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了,在这里乱说。
不用洛淮清询问,祁玄爻自己给出了回答:“那个东西和那个人有很深的联系,分不开,是因为和他联系很深的某个东西很难受,所以他才会很难受。”
很深的联系……莫非,是陈炎的亲人?
“陈炎。”
想到这,洛淮清的脑海中快速滑过了某些念头,并被他抓住,他现在需要验证一下自己的观点,于是,他开口叫住陈炎。
正在身受心脏疼痛折磨的陈炎听到了洛淮清的叫唤,他停下动作,有些疑惑地回头,在和池星乐对视了一眼后,陈炎忍着不适,运气回到洛淮清地身边。
“洛大人?”
“陈炎,你有亲人在幻境之中吗?”洛淮清没有任何铺垫,直接对着陈炎问道。
他的视线不轻不重落在陈炎身上,却自带审视和威严,尤其是还有一位目光绝对纯澈,心思纯澈到堪比测谎仪的祁玄爻盯着他。
陈炎握紧了拳头,硬着头皮回答:“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不过,自从听到阿乐可能死亡后,我好像稍微想了点什么,记忆太模糊了,我也不确定具体是什么,但我好像……见过我姐姐。”
“你姐姐?”
洛淮清对之前的女子失踪案并不太了解,因此他并不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陈炎的姐姐和这个副本有什么关系。
反正都说到这了,陈炎也非常相信洛淮清,他看出洛淮清的疑惑,主动把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失踪案,以及陈雪的八字特殊的事,全都对洛淮清概括了一遍。
洛淮清在听完陈雪的八字后,果然挑了下眉头:“你姐姐的八字这么特殊,如果背后是新界搞的鬼,他们可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工具。”
虽然洛淮清话说的不太好听,但陈炎并没有反驳:“我知道,姐姐很可能已经遇难了,她曾经……还想伤害过亓官先生。”
洛淮清一愣:“你们陈家既然知道陈雪八字特殊,居然还敢让她一个人外出活动,被新界抓住机会控制?”
陈炎尴尬挠了下后脑勺:“我们也没想到姐姐会……”
“此事等会再议,”洛淮清还记得自己找来陈炎的目的是什么,他暂时不想知道陈雪的那些事情,“玄宗能排得上名次的宗室,家中都有奉神,你们陈家的奉神是哪位?”
“……夫褚。”
第200章 破境
破解幻境最好的方法,就是火攻。
这是玄门中人心知肚明的常识,新界的人同样也知道。
如果新界早在一开始便预测到,亓官殊会使用火攻的方式来破解幻境,那他们会用什么方法应对呢?
现在洛淮清知道了。
——选一个家族奉神为水属性的阴时女,作为幻境阵眼,一旦亓官殊有要破幻境的想法,便催动阴时女,以自毁的方式来阻止。
这是非常经典的一个电车问题。
新界的人就是赌,一向以黎民百姓为重的金瞳裁决人,到底会不会为了陈雪,放弃自己的安全,放弃自己输后,会被新界入侵的神都。
洛淮清眉头忍不住跳动一瞬:“夫褚现在的人间代行是谁?你能够调动奉神之力吗?”
一般而言,一个家族的奉神每一代只会选择一位,来作为自己的人间代行,除非是直系亲属之下,下一任人间代行还没有办法承受住奉神的力量,才会允许上一任代行者继续暂代。
现在洛淮清只能祈祷,陈家的人间代行不是陈雪。
按照陈炎的话来说,陈雪或许已经被新界的人控制住了,她没有属于自己的思考能力,那新界的人想要利用夫褚之力,就是易如反掌。
这样的情况,对他们来说非常不利。
陈炎罕见地没有立刻回答洛淮清,他沉默了好一会,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小时候我和姐姐测过一次奉神亲和度,但是那个时候,我和姐姐都没有被选中,再后来,姐姐被测出来不适合修行,选下一任奉神代行的事,就耽搁了下来,父亲成为暂代。
原本父亲是打算在我毕业后,再进行一次测试的,可是还没有等到,陈家就被新界突袭……我也不知道父亲他们现在情况如何。”
情况未知就有点难办了。
洛淮清侧首看了一眼正在自娱自乐玩衣袖的祁玄爻,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什么,他轻抬嘴角,拍了拍祁玄爻的头。
祁玄爻茫然但是信任地抬起头来,歪头无声询问师兄怎么了。
“阿七,我们来玩个躲猫猫的游戏好不好?”洛淮清弯眸微笑,将祁玄爻的衣服整理体贴,又从袖里乾坤中变出一个巴掌大的金拨浪鼓,递到祁玄爻的手中。
“躲?”祁玄爻眼神亮起,顺从接过小波浪鼓,乖乖任由洛淮清把衣服整理好后,高兴到原地蹦跶了两下,“好!和谁玩?”
洛淮清:“陈炎,你有陈雪的照片吗?”
“有!”
从洛淮清的话中,陈炎很快就猜测出来了洛淮清的目的,怎么说也当了一段时间的天淩弟子,陈炎是知道祁玄爻能力的,一想到也许可以找到姐姐,陈炎也忍不住激动了起来,从戒子空间中取出了一张自己和陈雪的合影照片。
洛淮清把照片递给祁玄爻:“阿七,现在这位姐姐躲起来了,我们只要把她找出来,就赢了。不过,姐姐的周围也许有坏人,他们不让姐姐走,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祁玄爻心性稚嫩,如果直接告诉他计画,他反而会不理解,倒不如让他自己想出一个方法来。
要不怎么说,天淩七子是最熟悉彼此的呢?
祁玄爻眨了下纯澈的双眼:“那就把坏人都打趴下,再把姐姐找出来,我就赢啦!”
“阿七真棒,”洛淮清配合地做出惊讶的表情,他拍了拍手,为祁玄爻鼓掌,“我就知道,我们家阿七最聪明了!不过,阿七,你要注意,不管在什么时候……”
“我知道!”
不用洛淮清多说,祁玄爻举起手抢答,“打不过就跑,一定要活着,不管怎么样,我不可以让自己受伤!”
这是天淩七子不成文的约定,他们太在意彼此,不希望彼此之间受伤,更不希望再见时就是永别,尽管曾经他们都为了百姓牺牲,均数不过二十岁,但再来一次,他们还是希望兄弟姐妹们能够自私一些。
得到洛淮清的点头后,祁玄爻带着他新得的小波浪鼓,一蹦一跳地离开。陈炎还打算追过去看一眼,却被洛淮清拦了下来。
“不必担心,阿七心里有数,陈雪非常重要,她事关我们能否从这里平安离开,相信阿七,他能够将陈雪带出来。”
洛淮清说着,又对着洛唯欢的位置唤了一声:“小欢,回来,我们有新的任务要去做了。”
陈炎不解,他们既没有办法找到进入尧疆的道路,又不知道如何出幻境,能够帮忙的地方,也就是拖住这些百姓傀儡,除此之外,他们还能去做什么呢?
大概是看出来了陈炎的疑惑,洛淮清主动开口解释:“你还记不记得,南疆这里位于地图何处?”
“记得,”陈炎点头,回忆他们作为天淩弟子前来调查时,所得的消息,“这里归于下修界的中立地带,入口处为神都无人管辖的八方城,又因南疆多出蛊术异士,所以一直以来都相当于独立的一个地方。”
洛淮清赞同地点了下头:“没错。这里是八方,八方城不归任何一个势力和国都管辖,但是既然是城,就一定有主事之人……”
“您是说……城主?”
陈炎思路很快,他惊讶出声,似乎没有想过还有这种解法。
不过,陈炎在惊讶了一瞬后,又提出新的问题:“可是,我们在这里和南疆百姓打了这么久,无异于在城主的脸上扇巴掌,又怎么会帮我们呢?”
“谁说要城主帮忙了?”洛淮清轻笑出声,摇着他的摺扇,语气中带着几分对八方城的不屑,“只是去喝杯茶,聊聊天。哪有客人远道而来,还以武相待的道理?亓官先生那边我们管不了,区区八方城,我还收拾不了吗?”
让洛唯欢带着几位玄宗弟子回来,洛淮清袖口一挥,几人脚下浮现出一道金色的阵法,不消片刻,几人便消失在原地。
随着几人的离开,躁动的百姓们也慢慢停了下来,但奇怪的是,他们就像是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一般,在僵硬在原地几分钟后,猛地化为细沙落下。
刚才还热闹的大街上,顷刻之间堆满了一簇簇沙土,所有的声音,全都被洗刷过去,清冷不已,就连大街上的房屋和摆件,也都在一瞬之间暗淡了不少,爬满灰尘,结上蛛网,看上去已经荒废了许久,诡异极了。只可惜,这一幕,并没有被人看见。
……
此界太平在恢复记忆后,在原地陷入了纠结。
亓官殊让他离开,但是他不想。
他一切都想起来了,他费尽心思来到此地,就是担心亓官殊被新界的人伤害,哪有人还没有救出去,自己先行离开的道理。
但亓官殊的话,他又不想违背……如果被亓官发现自己没有听他话离开的话,万一以后亓官生气了,不理他了怎么办?
此界太平低着脑袋胡思乱想,没有注意到自己身边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扭曲起来。
也不知道是邬兰辞放火的作用,还是洛淮清去找了八方城主的原因,整个幻境的景象,都开始扭曲起来。
就像是老电视的波动闪回,包括尧疆仅存的侍从在内,全都变得怪异起来。
古朴复杂的尧疆祭司殿,和冰冷现代化的医院病房交错出现,侍从身上穿戴肃穆的傩服,和蓝白条纹交错的精神病院服一半一半。
尧疆的世界似乎正在崩塌,但又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彻底消失。
邬兰辞见状不对,立马跑回亓官殊的身边,手中握着淬满毒药的暗器,将亓官殊护在自己身后,警惕望着周围变化的场景:“哥,小心。”
亓官殊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场祭祀,会把幻境折腾成这副模样,但他的祭典还没有彻底结束,他一秒没有犹豫,继续晃动手中的镇魂铃,沉声对邬兰辞道:“五分钟,降神礼成。”
尽管尧疆的这场祭祀乱七八糟,但亓官殊还是想尝试一下,能不能把宗主神召唤出来。他其实从来都没有召唤过宗主神,只是在幼时被选为少司官的时候,得知父亲和母亲为他选定的宗主神,是一条非常漂亮的冥蛇。
他没有见过,只从尧疆的图腾上,猜测过宗主神的模样。
尧疆不需要【神】,但是亓官殊还是想知道,如果真的有宗主神存在的话,他能不能因为自己,降临呢?
邬兰辞从不拒绝亓官殊的想法,听完亓官殊的吩咐后,立马点头:“好,哥你小心,我帮你拖住他们。”
……
高台之上,已经决定离开的卫戍,听到亓官殊的这句话,停下了离开的动作,他手指在轮椅上点了两下,淡道:“咦?他是打算用阴司的神器,去召唤尧疆的宗主神吗?”
哪有这种奇怪的搭配?
这就好比一位道门弟子,选择用佛家的金刚杵作为法器,去请三清一样。
卫戍来了一点兴趣,说实话,自从他飞升过后,就再也没有去管过尧疆的事务,上一次关注凡间的事,也不过是因为他察觉到凡间有位天赋极高的小孩,对他的亲和度高达百分之九十多——也就是被他亲自选定为下一任少司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未来大祭司的小家夥——亓官殊。
但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亓官殊居然会选择用阴司镇魂铃,去跳尧疆特有的降神礼。
那么如今的尧疆宗主神,会应他的人间代行前来——相助吗?
此界太平在纠结了好一会后,还是决定要去找亓官殊,但他刚抬起头来,就发现眼前的景象,已经变成了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栋走廊,走廊的周围,围满了姿态各异的怪物病人。
病人们察觉到此界太平出现的一瞬间,全都将视线望了过去——被各种各样恐怖的怪物盯上的感觉,还真是有些背后发凉。
但此界太平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他在愣神了一秒过后,脑海中只剩下了一句话——
我的亓官呢?!